S城的夏天一年比一年难熬,温室效应和热岛效应手拉手迈出了一加一大于二的一小步,人类生命的一大步。
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顶着烈日和一脑门官司加快步伐,脑中一刻不停地算计着活得体面的必要条件,“鬼影幢幢”地穿梭在钢筋水泥的现代化森林里。
但坐在会议室里的陆青枫还是出了一手的冷汗。
“这个提案我问了李总,他也很满意,说我们公司的产品就要做出特色,”一身靛蓝西装的女领导站在投影仪前,笑意满满地看向坐在中间的陆青枫:“还指名道姓让我们派最懂行的人全程跟着,我想这不是非小陆莫属吗?”
“这次宣传策划就让小陆负责吧,息缘你没意见吧?”
策划总监刘息缘不甚在意地摆摆手,大喇喇道:“嗐,这有什么,谁让术业有专攻呢。”
另一位男同事凑上来兴致勃勃地出谋划策:“小陆,你就按上回你跟我们聊天的时候说到的那个什么……志意相通,精神魂魄的东西,就是东方哲学那一套给他们往上铺……”
刘息缘接过话头,也很兴奋:“对对对!就要这样高大上的东西,我们做出来舒服,他们买回去也面上有光,这叫什么?这就叫文化软实力!”
两人意气相投地击了个掌。
“抱歉,我去趟卫生间。”陆青枫起身离座,匆匆退场了。
“她怎么了?”刘息缘不明所以道。
女领导扒拉了两下额前的碎发,整理好文件准备交接,“可能是身体不舒服吧,刚刚脸色就不太好,你们谁去看看呢。”
刘息缘是出了名的热心肠,闻言打了声招呼蹿出会议室。
“小陆,你没事吧?”她人未到声先至,走近一看发现陆青枫撑在洗手池边,脸色比刚刚更难看。
“哎哟你这是怎么了,是不……”
“息缘,我做不了。”
“什么?”
陆青枫抹掉脸上的水珠,疲惫道:“我做不了,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刘息缘大条的神经这才敏感起来,猜测道:“哦你是说那个产品策划啊,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她想,我身体再舒服下去,精神就要出问题了。
“没事,我自己去找潘姐说。”她抽了张干手巾心不在焉地揩了揩,拍拍刘息缘的手臂离开了。
三天后,刘息缘抱着文件夹杵在墙边,默不作声地看着潘姐暴跳如雷。
“这个提案我准备了多久?她说不干就不干了,事到临头给我玩这出?”
潘姐叉着腰走来走去,看一眼桌上的辞职信气一回,看一回气一回,越看越气,气得笑起来:“你猜她给我的理由是什么?她说三观不合,她做不了这种挂羊头卖狗肉的事,她现在说做不了,早干嘛去了?”
她一转头,盯着刘息缘道:“她是不是早准备好跳槽了?她跟你们说过没?”
刘息缘眼观鼻鼻观心道:“没有吧,我们在一起的时候讨论的都是公司的项目,她也……挺投入的呀。”
潘姐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她也年纪不小了,都说三十而立,还跟我玩过家家那套,她以为自己大学刚毕业吗?张口理想闭口信念的,这么大个公司一天天伸张正义,不吃饭了?”
刘息缘不敢发表任何评论,老老实实地贴墙角听着,心里有点爽。
毕竟她真的很像被踩得跳脚,看来网上那些“黑帖”没少看。
“再说了现在上市的公司不都是这样?水至清则无鱼,清高没饭吃啊!”她坐回转椅上,一把扫开辞职信:“每年各大公司要给研究机构塞多少钱人家才能说几句好话?这些钱公司跟谁要?跟她中医世家的风骨要吗?太搞笑了……”
这场单方面的厮杀终于偃旗息鼓,刘息缘走出办公室,对着门外翘首以盼的大伙儿比了个手势,意思是发泄完了。
“潘姐让十分钟以后开会。”
她宣完旨回到自己的位子上,手机里有一条未读消息,是陆青枫发来的。
“息缘,对不起。”
这有什么好对不起的?刘息缘想,八字没一撇的事赖不到她头上,再说了,领导多台车和她有什么关系。
她咬着指甲想了想,回复道:勇敢小陆,不怕困难!做了的事别后悔,以后也要联系哦~
……
在公交车站台等车的陆青枫啃了一口小布丁,坐在长椅上看遮阳的顶棚。
“我不后悔,我后悔没早点这么干。”她自言自语道。
原来人真的是环境的造物,再不愿妥协的原则也会被毫无自知的周围人同化,渐渐放下自己,以为不过是熙熙攘攘的常理而已。
对他们而言那些浮夸无谓的概念,在她看来明明就是赤裸裸地嘲弄和恐吓——看,客户就是一群听风就是雨的傻子吧,反正你这么说,他们也无法证实。
总之对身体没有什么坏处。
没有坏处……就是这简简单单的谬误,让她给自己找了个得过且过的借口,浑浑噩噩地过了一关又一关。
“大家都这么干,你为什么不行?”这是潘姐质问她的话。
对啊,大家都这么干,我为什么不行?她就是抱着这样的想法走到这一步的。
恨不得跳回去抽自己一个大嘴巴子。
她揉了揉干涩的眼,在联系人里翻翻找找,打给了外婆。
彼时外婆刚给家里的狗掸完灰,拎着手竹帚走到座机旁边接起电话。
“哪位呀?”
“外婆……”
老人家顿时喜上眉梢,拿竹帚一把拍在围着她闹的狗屁股上:“地黄,去,把大白找回来!哎,丫头啊。”
那头的孙女半天没个言语,她也不催,坐在破了皮的沙发上等。
好一会儿那边才传来哽咽声:“外婆,我想你了……”
地黄“汪”了一声,大白跳过门槛跑来。
“那就回来吧,”老人家笑了笑,望向洒进檐下的碎光,“刚好咱们四个凑一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