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书名:
正红旗下
作者:
老舍
本章字数:
5891
更新时间:
2023-12-21 10:15:37

牛牧师接到了请帖。打听明白了定大爷是何等人,他非常兴奋。来自美国,他崇拜阔人。他只尊敬财主,向来不分析财是怎么发的。因此,在他的舅舅发了财之后,若是有人暗示:那个老东西本是个流氓。他便马上反驳:你为什么没有发了财呢?可见你还不如流氓!因此,他拿着那张请帖,老大半天舍不得放下,几乎忘了定禄是个中国人,他所看不起的中国人。这时候,他心中忽然来了一阵民主的热气:黄脸的财主是可以作白脸人的朋友的!同时,他也想起:他须抓住定禄,从而多认识些达官贵人,刺探些重要消息,报告给国内或使馆,提高自己的地位。他赶紧叫仆人给他擦鞋、烫衣服,并找出一本精装的《新旧约全书》,预备送给定大爷。

他不知道定大爷为什么请他吃饭,也不愿多想。眼睛多倒猜出一点来,可是顾不得和牧师讨论。他比牛牧师还更高兴:“牛牧师!牛牧师!准是翅席哟!准是!嘿!”他咂摸着滋味,大口地咽口水。

眼睛多福至心灵地建议:牛牧师去赴宴,他自己愿当跟班的,头戴红缨官帽,身骑高大而老实的白马,给牧师拿着礼物什么的。他既骑马,牧师当然须坐轿车。“对!牛牧师!我去雇一辆车,准保体面!到了定宅,我去喊:‘回事’!您听,我的嗓音儿还像那么一回事吧?”平日,他不敢跟牧师这么随便说话。今天,他看出牧师十分高兴,而自己充当跟随,有可能吃点残汤腊水,或得到两吊钱的赏赐,所以就大胆一些。

“轿车?”牛牧师转了转眼珠。

“轿车!对!”眼睛多不知吉凶如何,赶紧补充:“定大爷出门儿就坐轿车,别叫他小看了牧师!”

“他坐轿车,我就坐大轿!我比他高一等!”

眼睛多没有想到这一招,一时想不出怎么办才好。“那,那,轿子,不,不能随便坐呀!”

“那,你等着瞧!我会叫你们的皇上送给我一乘大轿,八个人抬着!”

“对!牧师!牧师应当是头品官!您可别忘了,您戴上红顶子,可也得给我弄个官衔!我这儿先谢谢牧师啦!”眼睛多规规矩矩地请了个安。

牧师咔咔咔地笑了一阵。

商议了许久,他们最后决定:牧师不坚持坐大轿,眼睛多也不必骑马,只雇一辆体面的骡车就行了。眼睛多见台阶就下,一来是他并没有不从马上掉下来的把握,尽管是一匹很老实的马,二来是若全不让步,惹得牧师推翻全盘计划,干脆连跟班的也不带,他便失去到定宅吃一顿或得点赏钱的机会。

宴会时间是上午十一点。牛牧师本想迟起一些,表示自己并不重视一顿好饭食。可是,他仍然起来的很早,而且加细地刮了脸。他不会去想,到定宅能够看见什么珍贵的字画,或艺术价值很高的陈设。他能够想象得到的是去看看大堆的金锭子、银锞子,和什么价值连城的夜光珠。他非常兴奋,以至把下巴刮破了两块儿。

眼睛多从看街的德二爷那里借来一顶破官帽。帽子太大,戴上以后,一个劲儿在头上打转儿。他很早就来在教堂门外,先把在那儿歇腿的几个乡下人,和几个捡煤核的孩子,都轰了走:“这儿是教堂,站不住脚儿!散散!待会儿洋大人就出来,等着吃洋火腿吗?”看他们散去,他觉得自己的确有些威严,非常高兴。然后,他把牧师的男仆叫了出来:“我说,门口是不是得动动条帚呢?待会儿,牧师出来一看……是吧?”平日,他对男仆非常客气,以便随时要口茶喝什么的,怪方便。现在,他戴上了官帽,要随牧师去赴宴,他觉得男仆理当归他指挥了。男仆一声没出,只对那顶风车似的帽子翻了翻白眼。

十点半,牛牧师已打扮停妥。他有点急躁。在他的小小生活圈子里,穷教友们是他天天必须接触到的。他讨厌他们,鄙视他们,可又非跟他们打交道不可。没有他们,他的饭锅也就砸了。他觉得这是上帝对他的一种惩罚!他羡慕各使馆的那些文武官员,个个扬眉吐气,的确像西洋人的样子。他自己算哪道西洋人呢?他几乎要祷告:叫定大爷成为他的朋友,叫他打入贵人、财主的圈子里去!那,可就有个混头儿了!这时候,他想起许多自幼儿读过的廉价的“文学作品”来。那些作品中所讲的冒险的故事,或一对男女仆人的罗曼司,不能都是假的。是呀,那对仆人结了婚之后才发现男的是东欧的一位公爵,而女的得到一笔极大极大的遗产!是,这不能都是假的!

这时候,眼睛多进来请示,轿车已到,可否前去赴宴?平时,牧师极看不起眼睛多,可是又不能不仗着他表现自己的大慈大悲,与上帝的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现在,他心中正想着那些廉价的罗曼司,忽然觉得眼睛多确有可爱之处,像一条丑陋而颇通人性的狗那么可笑又可爱。他爱那顶破官帽。他不由地想到:他若有朝一日发了财,就必用许多中国仆人,都穿一种由他设计的服装,都戴红缨帽。他看着那顶破帽子咔咔了好几声。眼睛多受宠若惊,乐得连腿都有点发软,几乎立不住了。

这是秋高气爽的时候,北京的天空特别晴朗可喜。正是十一点来钟,霜气散尽,日光很暖,可是小西北风又那么爽利,使人觉得既暖和又舒服。

可惜,那时代的道路很坏:甬路很高,有的地方比便道高着三四尺。甬路下面往往就是臭泥塘。若是在甬路上翻了车,坐车的说不定是摔个半死,还是掉在臭泥里面。甬路较比平坦,可也黑土飞扬,只在过皇上的时候才清水泼街,黄土垫道,干净那么三五个钟头。

眼睛多雇来的轿车相当体面。这是他头一天到车口上预定的,怕临时抓不着好车。

他恭恭敬敬地拿着那本精装《圣经》,请牧师上车。牛牧师不肯进车厢,愿跨车沿儿。

“牧师!牛牧师!请吧!没有跟班的坐里面,主人反倒跨车沿儿的,那不成体统!”眼睛多诚恳地劝说。

牧师无可如何,只好往车厢里爬,眼睛多拧身跨上车沿,轻巧飘洒,十分得意。给洋人当跟随,满足了他的崇高愿望。

车刚一动,牧师的头与口一齐出了声,头上碰了个大包。原来昨天去定车的时候,几辆车静静地排在一处,眼睛多无从看出来骡子瘸了一条腿。腿不大方便的骡子须费很大的事,才能够迈步前进,而牧师左摇右晃,手足失措,便把头碰在坚硬的地方。

“不要紧!不要紧!”赶车的急忙笑着说:“您坐稳点!上了甬路就好啦!别看它有点瘸,走几十里路可不算一回事!还是越走越快,越稳!”

牧师手捂着头,眼睛多赶紧往里边移动,都没说什么。车上了甬路。牧师的腿没法儿安置:开始,他拳着双腿,一手用力拄着车垫子,一手捂着头上;这样支持了一会儿,他试探着伸开一条腿。正在此时,瘸骡子也不怎么忽然往路边上一扭,牧师的腿不由地伸直。眼睛多正得意地用手往上推一推官帽,以便叫路上行人赏识他的面貌,忽然觉得腰眼上挨了一炮弹,或一铁锤。说时迟,那时快,他还没来得及“哎呀”一声,身子已飘然而起,直奔甬路下的泥塘。他想一拧腰,改变飞行的方向,可是恰好落在泥塘的最深处。别无办法,他只好极诚恳地高喊:救命啊!

几个过路的七手八脚地把他拉了上来。牛牧师见车沿已空,赶紧往前补缺。大家仰头一看,不约而同地又把眼睛多扔了回去。他们不高兴搭救洋奴。牛牧师催车夫快走。眼睛多独力挣扎了许久,慢慢地爬了上来,带着满身污泥,手捧官帽,骂骂咧咧地回了家。

定宅门外已经有好几辆很讲究的轿车,骡子也都很体面。定大爷原想叫牧师进后门,提高自己的身分,削减洋人的威风。可是,女眷们一致要求在暗中看看“洋老道”是什么样子。她们不大熟悉牧师这个称呼,而渺茫地知道它与宗教有关,所以创造了“洋老道”这一名词。定大爷觉得这很好玩,所以允许牛牧师进前门。这虽然给了洋人一点面子,可是暗中有人拿他当作大马猴似的看着玩,也就得失平衡,安排得当。

一个十三四岁的小童儿领着牧师往院里走。小童儿年纪虽小,却穿着件扑着脚面的长衫,显出极其老成,在老成之中又有点顽皮。牛牧师的黄眼珠东溜溜,西看看,不由地长吸了一口气。看,迎面是一座很高很长的雕砖的影壁,中间悬着个大木框,框心是朱纸黑字,好大的两个黑字。他不会欣赏那砖雕,也不认识那俩大黑字,只觉得气势非凡,的确是财主住的地方。影壁左右都有门,分明都有院落。

“请!”小童儿的声音不高也不低,毫无感情。说罢,他向左手的门走去。门坎很高,牧师只顾看门上面的雕花,忘了下面。鞋头碰到门坎上,磕去一块皮,颇为不快。

进了二门,有很长的一段甬路,墁着方砖,边缘上镶着五色的石子,石子儿四围长着些青苔。往左右看,各有月亮门儿。左边的墙头上露着些青青的竹叶。右门里面有座小假山,遮住院内的一切,牛牧师可是听到一阵妇女的笑声。他看了看小童儿,小童儿很老练而顽皮地似乎挤了挤眼,又似乎没有挤了挤眼。

又来到一座门,不很大,而雕刻与漆饰比二门更讲究。进了这道门,左右都是长廊,包着一个宽敞的院子。听不见一点人声,只有正房的廊下悬着一个长方的鸟笼,一只画眉独自在歌唱。靠近北房,有两大株海棠树,挂满了半红的大海棠果。一只长毛的小白猫在树下玩着一根鸡毛,听见脚步声,忽然地不见了。

顺着正房的西北角,小童儿把牧师领到后院。又是一片竹子,竹林旁有个小门。牧师闻到桂花的香味。进了小门,豁然开朗,是一座不小的花园。牛牧师估计,从大门到这里,至少有一里地。迎门,一个汉白玉的座子,上边摆着一块细长而玲珑的太湖石。远处是一座小土山,这里那里安排着一些奇形怪状的石头,给土山添出些棱角。小山上长满了小树与杂花,最高的地方有个茅亭,大概登亭远望,可以看到青青的西山与北山。山前,有个荷花池,大的荷叶都已残破,可是还有几叶刚刚出水,半卷半开。顺着池边的一条很窄,长满青苔的小路走,走到山尽头,在一棵高大的白皮松下,有三间花厅。门外,摆着四大盆桂花,二金二银,正在盛开。

“回事!”小童儿喊了一声。听到里面的一声轻嗽,他高打帘栊,请客人进去。然后,他立在大松下,抠弄树上的白皮儿,等候命令。

花厅里的木器一致是楠木色的,蓝与绿是副色。木制的对联,楠木地绿字;匾额,楠木地蓝字。所有的磁器都是青花的。只有一个小瓶里插着两朵红的秋玫瑰花。牛牧师扫了一眼,觉得很失望—— 没有金盘子银碗!

定大爷正和两位翰林公欣赏一块古砚。见牛牧师进来,他才转身拱手,很响亮地说:“牛牧师!我是定禄!请坐!”牧师还没坐下,主人又说了话:“啊,引见引见,这是林小秋翰林,这是纳雨声翰林,都坐!坐!”

两位翰林,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一满一汉,都留着稀疏的胡子。汉翰林有点拘束,在拘束之中露出他既不敢拒绝定大爷的约请,又实在不高兴与洋牧师同席。满翰林是个矮胖子,他的祖先曾征服了全中国,而他自己又吸收了那么多的汉族文化,以至当上翰林,所以不像汉翰林那么拘束。他觉得自己是天之骄子,他的才华足以应付一切人,一切事。一切人,包括着白脸蓝眼珠的,都天生来的比他低着一等或好几等。他不知道世界列强的真情实况,可的确知道外国的枪炮很厉害,所以有点怕洋鬼子。不过,洋鬼子毕竟是洋鬼子,无论怎么厉害也是野人,只要让着他们一点,客气一点,也就可以相安无事了。不幸,非短兵相接,打交手仗不可,他也能在畏惧之中想出对策。他直看牛牧师的腿,要证实鬼子腿,像有些人说的那样,确是直的。假若他们都是直腿,一倒下就再也起不来,那便好办了—— 只须用长竹竿捅他们的磕膝,弄倒他们,就可以像捉仰卧的甲虫那样,从从容容地捉活的就是了。牛牧师的腿并不像两根小柱子。翰林有点失望,只好再欣赏那块古砚。

“贵国的砚台,以哪种石头为最好呢?”纳雨声翰林为表示自己不怕外国人,这样发问。

牛牧师想了想,没法儿回答,只好咔咔了两声。笑完,居然想起一句:“这块值多少钱?”

“珍秀斋刚给送来,要八十两,还没给价儿。雨翁说,值多少?”定大爷一边回答牧师,一边问纳翰林。

“给五十两吧,值!”纳雨翁怕冷淡了林小秋,补上一句,“秋翁说呢?”

秋翁知道,他自己若去买,十两银子包管买到手,可是不便给旗官儿省钱,于是就只点了点头。

牛牧师的鼻子上出了些细汗珠儿。他觉得自己完全走错了路。看,这里的人竟自肯花五十两买一块破石头!他为什么不早找个门路,到这里来,而跟眼睛多那些穷光蛋们瞎混呢?他须下决心,和这群人拉拢拉拢,即使是卑躬屈膝也好!等把钱拿到手,再跟他们瞪眼,也还不迟!他决定现在就开始讨他们的喜欢!正在这么盘算,他听见一声不很大而轻脆的响声。他偷眼往里间看,一僧一道正在窗前下围棋呢。他们聚精会神地看着棋盘,似乎丝毫没理会他的光临。

那和尚有五十多岁,虽然只穿着件灰布大领僧衣,可是气度不凡:头剃得极光,脑门儿极亮,脸上没有一丝五十多岁人所应有的皱纹。那位道士的道袍道冠都很讲究,脸色黄黄的,静中透亮,好像不过五十来岁,可是一部胡须很美很长,完全白了。

牛牧师不由地生了气。他,和他的亲友一样,知道除了自己所信奉的,没有,也不应当有,任何配称为宗教的宗教。这包括着犹太教、天主教。至于佛教、道教……更根本全是邪魔外道,理当消灭!现在,定大爷竟敢约来僧道陪他吃饭,分明是戏弄他,否定他的上帝!他想牺牲那顿好饭食,马上告辞,叫他们下不来台。

一个小丫环托着个福建漆的蓝色小盘进来,盘上放着个青花磁盖碗。她低着头,轻轻把盖碗放在他身旁的小几上,轻俏地走出去。

他掀开了盖碗的盖儿,碗里边浮动着几片很绿很长的茶叶。他喝惯了加糖加奶的稠嘟嘟的红茶,不晓得这种清茶有什么好处。他觉得别扭,更想告辞了。

“回事!”小童在外边喊了一声。

两位喇嘛紧跟着走进来。他们满面红光,满身绸缎,还戴着绣花的荷包与褡裢,通体光彩照人。

牛牧师更坐不住了。他不止生气,而且有点害怕—— 是不是这些邪魔外道要跟他辩论教义呢?假若是那样,他怎么办呢?他的那点学问只能吓唬眼睛多,他自己知道!

一位喇嘛胖胖的,说话声音很低,嘴角上老挂着笑意,看起来颇有些修养。另一位,说话声音很高,非常活泼,进门就嚷:“定大爷!我待会儿唱几句《辕门斩子》,您听听!”

“那好哇!”定大爷眉飞色舞地说:“我来焦赞,怎样?啊,好!先吃饭吧!”他向门外喊:“来呀!开饭!”

小童儿在园内回答:“嗻!全齐啦!”

“请!请!”定大爷对客人们说。

牛牧师听到开饭,也不怎么怒气全消,绝对不想告辞了。他决定抢先走,把僧、道、喇嘛,和翰林,都撂在后边。可是,定大爷说了话:“不让啊,李方丈岁数最大,请!”

那位白胡子道士,只略露出一点点谦让的神气,便慢慢往外走,小童儿忙进来搀扶。定大爷笑着说:“老方丈已经九十八了,还这么硬朗!”

这叫牛牧师吃了一惊,可也更相信道士必定有什么妖术邪法,可以长生不老。

和尚没等让,就随着道士走。定大爷也介绍了一下:“月朗大师,学问好,修持好,琴棋书画无一不佳!”

牛牧师心里想:这顿饭大概不容易吃!他正这么想,两位翰林和两位喇嘛都走了出去。牛牧师皱了皱眉,定大爷面有得色。牛牧师刚要走,定大爷往前赶了一步:“我领路!”牛牧师真想踢他一脚,可是又舍不得那顿饭,只好作了殿军。

酒席设在离花厅不远的一个圆亭里。它原来是亭子,后来才安上玻璃窗,改成暖阁。定大爷在每次大发脾气之后,就到这里来陶真养性。假若尚有余怒,他可以顺手摔几件小东西。这里的陈设都是洋式的,洋钟、洋灯、洋磁人儿……地上铺着洋地毯。

已经读完最后一章啦!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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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鸿章传: 晚清重臣半生风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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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李鸿章传: 晚清重臣半生风云
作者:
周文侹
本章字数:
2777

人人都想做一个渊博的人,但书到用时方恨少,读书靠涓滴积累,潜移默化,融会贯通,水滴而石穿。任何学问都是如此,没有付出,没有收获。

纵观古今大家,两脚书柜,随说随拿,这些人无不靠学问武装头脑,充斥互联网的短篇心灵鸡汤,初读好像很提神,一经咂摸,就知道没有营养,靠味精调鲜的汤汁只能叫人口渴。我还会扮个鬼脸,写两句无病呻吟的话:我端着一杯清茶坐在窗前,和煦的阳光照在我清秀的脸庞,泛起淡淡的忧伤。

但凡这种话,一天写一百句都有。

写文章必须千锤百炼,字斟句酌,平易清新是文章的生命力,不要以为佶屈聱牙,让人费猜才是高人,那是装神弄鬼,没有底气,肚子里没货。

《诗经》是上古诗歌,如今感觉内容难解,那是因为很多生僻字在文字演化过程中被淘汰了,或者转成了其它意思。放在那个年代,都是能朗朗上口的白话文,是流行歌曲,流行歌曲靠老百姓传唱,如果看不懂,听不懂,就不会深入人心,谁还会去唱,去流传?

鲁迅说:好文章是改出来的。文不加点,一气呵成的写作只能是王勃这样的千年难出的巨匠。一般人,即便像王安石这样的“八大家”,也会为炼字而憔悴。

一句“春风又绿江南”,一个“绿”字叫他大费心思,起初是“到”,之后是“来”,总觉得不够有生气,之后改成“绿”,则满篇皆活,整个江南都为这一字而生动起来。

又如贾岛的“僧敲月下门”,起初是“开”,之后是“推”,碰到韩愈后,两人反复切磋,到底是“推”,还是“敲”,后来确定“敲”,推敲,推敲就是这样来的。

《吕氏春秋》成稿后,吕不韦下令把全稿吊在咸阳城头,昭告天下,凡能将书稿增一字,或减一字的即赐千金,结果也没有人敢领赏。

《史记》写作风格更是平易,从不用花里胡哨的辞藻去自抬身价,满篇佳言名句,直指人心。

作者羡慕古哲先贤,但画虎不成,写不出他们的文字,唯有尽量学习他们的好风格,着实认真创作一部35万字的小说,实实在在地把信息和内容一字一句地填进去,力求文字精彩,语言简练,内容丰富,知识性强,饶有趣味。

写文章靠积累和灵感,灵感迸发时,下笔千言,如仙人指路,挥毫神驰;灵感阻遏时,仙人远遁,一字难求。每当此时,只好自我安慰:井水淘干,就当蓄水;种稻三季,就当歇耕;写作艰涩,就当搁笔;文思枯竭,便当移情。游泳、开车、旅游、听相声,看电影,换一换脑子。还算幸运,写作大半年,直到截稿,仙人光顾频繁,还不至于江郎才尽,中途戛然而止。

不论写几百字的命题文章,还是几十万言的大部头作品,都要散得开,收得回,鱼网不是乱撒的。前后要呼应,小情节小呼应,大情节大呼应,曹雪芹写《红楼梦》,最讲究“草蛇灰线,千里之外”。写手尽管去创作和发挥,多头并进,纵深发展,横向牵连,中间隔着多少不相关的情节,都无所谓,但要重视对伏笔的呼应,多少伏笔,就要有多少呼应,让呼应一个个不经意间跳出来。读者带着悬念和期待往下读,作者要一一给他们解开,作者心里要有数,自己埋了多少雷,就要踩响多少次。

写初稿但求尽包事实,讲清原委,再看全篇有无可删之章,每章有无可节之句,每句有无可略之字,尽量使篇无闲章,章无赘(zhuì)句,句无冗(rón)字。一篇四平八稳,没有跳跃,抓不住读者兴奋点的文章就不是好文章。最好能把一些有警策,总结,具有后现代主义,目前社会流行的时髦话用一点,一下子把读者拉进故事,让他们产生很强的代入感,他们会感到亲切,产生共鸣,仿佛和作者面对面地聊天。作者三言两语搔到痒处,把好钢用在刀刃上。优美语言可以不多,但能让全篇充满活力,有事半功倍的效果。好的文字,常让人或会心一笑,或忍俊不禁,或开怀大笑。

比如优秀的相声段子,讲了很长的情节,中间却没有可笑的桥段,全场一直沉默,直到最后一句,迸出一个响亮的总结,于是全场大笑,余味无穷。艺术家讲一大通,只为最后一句画龙点睛的包袱,若没有最后一句撑着,前面都成了废话。这叫经典,经典因为精彩才叫经典。

《李鸿章:奋斗者必学智慧》没有啰里啰嗦的话佐料,学冗长的电视剧故意拖沓,这是作者的性格和他的写作风格,崇尚言简意赅,只奉献给读者干货。平生最讨厌热衷纠缠琐碎,琢磨小事,无格局的人。

多年历练,对文字有了领悟,品人也逐渐深刻,为更好学习王阳明先生超凡入圣的精神,洁身自好,只交君子,把鸡糟男人,酒肉朋友一律从朋友圈淘汰出去,如今可算“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但也很忧虑,水至清则无鱼,不学一些和光同尘的中庸之道,再发展下去,就成了孤家寡人,人就是那么矛盾。

成功脱离不了几大要素:

第一, 天赋;第二,机遇;第三,自律;第四,坚持。

没有谁能随随便便成功,天赋不是后天的,机遇是可遇不可求的。能自己做主的只有自律和坚持。作者在这两点上有些体会。坚持写作,每天2500-3000字,多时5000字,身无半亩,与古人神交,忘掉现实的烦恼,也是心灵解脱的好办法。

少食多动,回绝多数应酬,少去饭店,成为作者的生活习惯。一日不过两餐,四季常服不过八套。早中两顿饭,早饭杂粮粥,菽黍粟藜;中饭糙米,一蔬一荤。七点起床,十一点就寝,每天游泳半小时。

自律加坚持,一年下来,从75公斤跌到65公斤,一时形象大好,自信大增,体质已改造成瘦肉型,股票跌不是好事,体重跌是好事。

抗战时期,商务印书馆总经理王云五先生将历年征集、出版的图书保存在重庆南岸的汪山上,他每周步行上山整理图书,常上午上山,下午下山,来回走30里,台阶3000级,其中一段张家坡,须一口气攀登380级。重庆几年,他一直在登山中度过,体重从77公斤下滑到63公斤,为追求精神食粮而消耗物质食粮,精神愉快,身体健康,可谓一举两得。

王云五在抗战初期,组织印书馆全体同仁聚餐,餐厅有磅秤,于是人人过磅,王云五名列第三。抗战胜利时,排名第一,第二,第四的同事都已去世,不是死于战乱,而是死于肥胖。体重与寿命成反比。

书名为《李鸿章:奋斗者必学智慧》,原来只想写十万字,应音频平台和读者的要求,不断扩张,变成如今的35万字,但已经不是李鸿章:奋斗者必学智慧,而是李鸿章之大半生,书名明显不能覆盖全部内容。可作者对《李鸿章:奋斗者必学智慧》的名字还是很有感情,欲想保留,最后还要听出版社的意见。

前后拖沓一年,时写时停,真正写作六个月,尤其后三个月,每天四五千字,只好推掉一切应酬,潜心笔耕,有时候真想大哭一场,真是一次文化苦旅,身心俱疲。身体还留在现实里,可元神早飞驰去了100多年前,可谓“神交古人”。

本书没有写李鸿章的最后十年,两个原因。第一,他的晚年和中国那时的情况类似,风烛残年,写多了都是泪,不忍下笔;第二,不知道市场反响如何,若好,就继续创作;若不好,便搁笔,道理很简单,不想一人独唱而满场空座,还要付场租和水电费,作者感情脆弱、柔软,难以承受。折磨人的不是艰辛奋斗的现在,而是看不到希望的将来。

如果全国有四万万五千万读者看我的拙劣文字,听我的节目,做我的衣食父母,我该多幸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