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书名:
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作者:
[苏]尼·奥斯特洛夫斯基著;匡泽宏译
本章字数:
3800
更新时间:
2023-12-11 10:52:09

来到莫斯科的前几天,他们住在一个机关的档案室里。机关的领导安排保尔住进了一家专科医院。

直到现在保尔才意识到,当他年轻力壮的时候,勇敢和坚强总是来得非常轻易,而当他被命运扼住了咽喉的时候,坚持下去变成一件很光荣的事。

保尔来到莫斯科已经一年半了,这段时间的痛苦难以言表。在眼科医院,阿韦巴赫教授坦率地告诉保尔,他的视力已经无法恢复了;也许等炎症消退之后,可以尝试对瞳孔进行手术。但是,当务之急还是要先消除炎症,这可能需要进行别的手术。

保尔同意了。他告诉医生,任何必要的手术他都没有意见。手术持续了几个小时。当医生切开他的喉咙,切除掉甲状腺旁腺的时候,保尔感受到死神干枯的手指触碰了他三次,但他依然顽强地与死神对抗。在这几个小时的斗争中,达雅看到保尔的脸色变得像死人一样苍白,但他依然活着,而且还像往常一样镇静。

“别担心,亲爱的,我没那么容易死掉。我会继续活下去,让那些有学问的医生看看他们的诊断有多么离谱。当然,他们对我健康状况的意见都是完全正确的。不过他们非要在诊断书里说我已经完全丧失了劳动能力,这实在是大错特错。我会用实际行动向他们证明。”

保尔已经决定重新回到建设新生活的队伍当中。他已经找到了自己的方向。

冬天过去了,春天的气息从敞开的窗户钻进屋里。保尔再次从手术中死里逃生。虽然身体依然虚弱,但他还是决定赶紧出院。这段时间以来,比起他自己的痛苦,医院里其他病人的哀号和呻吟更加让他难以忍受。

当医生建议再进行一场手术时,保尔直接表示了拒绝。他坚定地说:“不做了。我已经做了足够多的手术,也为科学流了足够多的血。我现在需要留点力气做别的事情。”

那天,保尔给中央委员会写了一封信,表明他不想再继续进行没有意义的治疗了。他在信中申请留在莫斯科,因为他的妻子正在这里工作。这是他第一次向党组织申请帮助。莫斯科苏维埃批准了他的请求,给他安排了一处住所。出院的时候,保尔暗下决心,自己永远都不要再回来。

克鲁泡特金大街附近有一条僻静的小巷,保尔的住所就在这里。这间屋子虽然朴素,但是在他心里却无比奢华。每次夜里醒来的时候,保尔都不敢相信自己已经出院了。

达雅已经是一名正式的党员了。虽然个人生活不太如意,但她在工作上绝对是一把好手,一点不逊于工厂里其他优秀的突击手。对于这位文静谦逊的女同志,同事们都非常尊重她,甚至推选她成为工厂委员会的成员。保尔为她感到骄傲。看到自己的妻子成为如此优秀的布尔什维克,保尔甚至感觉自己的伤病都没那么痛苦了。

巴扎诺娃来到莫斯科出差,顺便拜访了保尔。两个人进行了一次长谈。保尔兴奋地告诉她自己已经有了计划,很快就能回到革命的队伍当中去。

巴扎诺娃注意到保尔鬓边的白发,小声地说:“我知道你受了很多苦,但是你的热情一点都没有减少,这真是太难得了。经过了五年的准备,你又要开始工作了,我真的替你高兴。不过你打算怎么做呢?”

保尔微笑着说:“我想出来一个办法,可以用硬纸板做一个方框,这样我就不用担心写串行了。明天我的朋友们就会把做好的方框给我送来。要是没有它,我什么都写不出来。我想了很久才想出这个办法。硬纸板的边框可以提示我方向,这样我在写字的时候就可以保持一条直线。当然,如果看不见自己写下的字,想写好也是非常困难的。不过,我们总能克服困难,不是吗?我练习了很久才慢慢掌握一点诀窍。现在我只要写慢一点,一笔一画地写好每一个字母,就能够满足工作的需求。”保尔就这样开始了他的工作。

他构思了一部中篇小说,主要描写英勇的科托夫斯基骑兵师。书名在构思的时候就想好了:《暴风雨所诞生的》。现在,写书成了保尔生活的重心。慢慢地,从一行到一段,从一页到一章,他已经忘记了周遭的事物,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也第一次体验到了创作的痛苦:那些场景在脑海里是如此地栩栩如生,但是落笔到纸上却是那样地苍白无力。

他不得不记住自己写下的每一个字。任何干扰都会打断他的思路,阻碍他继续创作。母亲非常担心他的工作。有时,保尔需要凭借记忆大声背诵某几页或者某一章,这样的举动让母亲担心他会失去理智。保尔在创作的时候,母亲完全不敢接近他。只有当她捡起掉在地上的床单时,才会小心翼翼地说:“亲爱的小保尔,我真希望你能干点别的工作。像这样没日没夜地写东西对你的身体没有好处。”

母亲的担心让保尔笑了起来。他让母亲不必担心,因为他离“疯子”还差得很远。

写完前三章之后,保尔就把稿子寄到了敖德萨。他想让科托夫斯基师的老同志看看有什么不足。没过几天,他就收到了一封赞不绝口的回信,但是随这封信一起寄回的原稿却在途中遗失了。六个月的心血白费了,保尔备受打击。他非常后悔当初没有留一份底稿。列捷涅夫得知此事之后,对他大加责备:“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呢?不过现在说什么都晚了。还是重新开始吧!”

“列捷涅夫同志,这可是我半年的心血啊!我每天都要写整整八个小时!这些寄生虫真该死!”

列捷涅夫赶紧安慰他。保尔没有别的办法,只能重新来过。列捷涅夫给他拿来一些纸,等他写好之后又用打字机帮他打出来。六周之后,第一章的内容已经重新写好了。

柯察金夫妇所在的公寓里还住着阿列克谢耶夫一家。他们家的大儿子叫亚历山大,是莫斯科一个区的团委书记。他有个活泼可爱的妹妹名叫加莉亚,今年才十八岁。加莉亚刚刚从技工学校毕业,现在在工厂里上班。保尔让母亲去问加莉亚愿不愿意过来给他帮忙,做他的“秘书”。加莉亚爽快地答应了。第二天,她就笑眯眯地跑到保尔这里“上班”了。听说保尔正在写一本小说,她特别兴奋。

她说:“柯察金同志,我非常愿意帮助你。这比给父亲写那些单调乏味的、关于公共公寓里如何保持卫生的通知要有趣多了。”

从那天起,保尔的创作以双倍的速度向前推进。他在一个月内就完成了如此多的内容,连他自己都感到惊讶。当然,这也离不开加莉亚的热情支持。她写字的速度非常快,铅笔在稿纸上左右飞舞。遇到喜欢的段落,她甚至还会大声朗诵好几遍。她为保尔感到由衷的高兴。在这个家里,只有加莉亚一个人相信保尔的事业,其他人都觉得保尔是在白费功夫,只不过是为了消磨时间罢了。

出差归来的列捷涅夫回到了莫斯科。他只读了小说的前几章,然后就对保尔说:“请继续写下去,我的朋友。我相信你终将获得胜利。保尔同志,幸福的日子必将到来,你归队的梦想也一定会实现。孩子,你要充满希望。”

看到精力充沛的保尔,列捷涅夫非常满意地离开了。加莉亚会按照约定的时间过来帮忙,把那些刻在保尔脑海当中的英勇故事整理在稿纸上。当保尔陷入沉思,淹没在记忆洪流之中的时候,加莉亚能看到他的睫毛在颤抖,甚至能看到那些故事在他的眼睛里闪烁。他的瞳孔是那样清澈无瑕,又是那样富有活力,任谁都不会相信他已经永远失去了光明。

一天的工作结束之后,加莉亚会把写完的部分给保尔念一遍,但是这位听众总是不知为何皱起眉头。“柯察金同志,你为什么要皱眉呢?难道是写得不够好吗?”“是的,加莉亚,写得很不好。”

遇到不满意的部分,保尔会选择重写。但狭窄的栅条严重拖慢了他的写作速度。保尔逐渐失去耐心,他甚至把格子板直接扔到了地上。他痛恨生活夺走了他的视力,他折断了手边所有的铅笔,嘴唇也被他咬出血了。

随着小说的创作接近尾声,保尔越发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那些普通人的情感,比如温柔或者悲伤,正在不断冲破他一贯以来毫不松懈的意志力。他不能屈服于其中的任何一种,否则他将永远陷入丧失信心的悲剧之中。

达雅总是很晚才下班,每次她进屋的时候都会发现正在工作的保尔。她不想打扰自己的丈夫,因此她只是压低声音和保尔的母亲说几句话就去睡觉了。

最后一章终于写完了。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加莉亚从头到尾给保尔大声地念了一遍。明天,书稿就会被送到列宁格勒地区党委的文化部。如果通过了他们的审核,书稿就会被送往出版社,那么就……

想到这里,保尔的心怦怦地跳了起来。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新的生活马上就会开始,这么多年的辛苦和不懈的努力也都将变成现实。这本书的命运将会决定保尔自己的命运:如果文化部拒绝了这本书,那么保尔也将一蹶不振;如果只是一部分内容有待商榷,修改之后就可以出版的话,那么保尔将马上开启新一轮的进攻。

母亲把装有书稿的包裹送到了邮局。焦急等待的日子开始了。保尔这辈子都没有像现在这样如此急切地等待回信。他从早等到晚,但列宁格勒那边依然没有消息。

出版社的沉默越来越让人担心,悲观的情绪与日剧增。保尔心里想,如果出版社拒绝了这本书,就等于切断了他的生命线。他没有办法接受这样的结果,这样活着完全没有任何意义。

这时,他突然想起来克里米亚那个荒芜的滨海公园。于是他反复问询自己:“为了打破束缚、返回队伍,让自己成为一个有用的人,你确定自己已经竭尽全力了吗?”他每次都无奈地回答道:“是的,我认为我已经付出了全力!”终于,当等待的痛苦快要完全吞没保尔的时候,和他一样焦急的母亲激动地跑回屋里,她大声喊道:“列宁格勒来信了!”

这是一封地区委员会发来的电报,上面只是简短地写着几个字:

小说已过审,即将出版。祝贺。

保尔的心怦怦直跳。他终于实现了自己的梦想,他终于打破了束缚自己的钢圈。至此,他将拿起新的武器,重新回到斗争的队伍中,迎接崭新的生活。

全文终

注释:

[1]位于俄罗斯欧洲部分的中部城市,科斯特罗马州首府,金环古城之一。

[2]盖特曼(乌克兰语:Гетьман)是15世纪至18世纪波兰、乌克兰及立陶宛大公国(1569年至1795年称为波兰立陶宛联邦)军队指挥官的头衔,地位仅次于君主。

已经读完最后一章啦!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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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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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庭女教师

书名:
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
作者:
[奥]斯蒂芬·茨威格著,张晖译
本章字数:
12552

现在,两个女孩待在她们的房间里。灯光熄灭了,四周一片漆黑,只床铺显现出惨淡的白色微光。她们的呼吸都是那么地安静,让你以为她们也许已经睡着了。

“我说……”其中一个女孩突然开口说话。这是一个十二岁的女孩,她的声音很轻,可在黑暗中却又有些惶惶不安。

“怎么了?”躺在另一张床上的姐姐问道。她只比妹妹大一岁。

“你还没睡啊,真是太好了。我……我想跟你说件事。”

没有回答,只听见床上被褥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姐姐从床上坐了起来,一脸期待地望着妹妹。她的眼睛炯炯发亮。

“听着……我早就想问你了……不过,你得先告诉我,这些天以来,你有没有发觉我们的小姐有些怪怪的?”

姐姐犹豫起来,沉思了一会儿,接着说道:“是有点儿怪,可我也搞不懂是怎么回事。她对我们没有先前那么严格了。这两天我没写作业,她也没有训我。再说了,她有时就是那个样子……嘿,我也说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觉得,小姐现在不再为我们操心了。她老是坐在一旁,不跟我们玩了,以前她可是一直跟我们玩的。”

“我觉得她很不开心,只是不愿意在大家面前表现出来罢了。她现在连钢琴都懒得弹了。”

两个女孩再次沉默不语。

“你不是有事情要跟我说吗?是什么事来着?”姐姐提醒道。

“有啊,可是你要答应我,不要将这事说出去,真的,跟谁都别说,哪怕是妈妈,哪怕是你最要好的朋友,你都不要告诉她们。”

“不会,不会,我不会说出去的!”性急的姐姐有些不耐烦了,“你快说吧,到底是什么事?”

“嗯,事情是这样的。就在刚才,我们正要上床睡觉时,我突然想起,我还没有跟小姐道晚安呢。我已经脱下了鞋子,不过还是跑到了她的房间。我是悄无声息地跑过去的,想冷不防吓唬她一下。我小心翼翼地打开了她的房门。灯亮着,但我看不见她的身影,还以为她不在房间呢。可是猛然间,我听到有人哭泣,顿时吓了一大跳,一抬头,就见她躺在床上,头埋在枕头里,身上的衣服都还没有脱。她抽抽噎噎地哭得很伤心,吓得我浑身哆嗦起来。不过,她没有注意到我,我便轻手轻脚地走出房间,将房门掩上了。我哆嗦得很厉害,只得在她门外站了一会儿,好定定神。接着,我又听到她房间里传来的啜泣声,清清楚楚,我实在待不下去了,只好赶紧跑回我们的房间。”

姐妹俩又不说话了。过了一阵,其中一个女孩轻轻地说道:“噢,可怜的小姐!”这句话在房间里飘荡,就像一个失意而低沉的音符在空中缭绕不散,顷刻间又复归于沉寂。

“我真想知道她为什么哭泣,”妹妹说,“这几天她都没有跟人吵过架,妈妈也没有再责骂她,她完全可以安生过清净日子。我们俩都规规矩矩,也没有闹事惹她不快。她到底为什么会哭得那样凶?”

“我倒是想到了一个她哭泣的原因。”姐姐说。

“什么原因?求你了,快告诉我吧。”

姐姐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说了出来:“我觉得她恋爱了。”

“恋爱了?”妹妹惊讶地问,一脸茫然,“她恋爱了?她和谁恋爱呀?”

“你难道一点儿都没有留意到吗?”

“你该不会说她爱上了奥图吧?”

“对啊,不是奥图还能有谁?他不也爱上了她吗?自上大学后,他就住在我们家,到现在已经三年了。最近这些日子,我们出去玩的时候,他总是和我们形影不离,以前可从来没有这样过,这不是很蹊跷吗?小姐做我们的家庭教师之前,他可有对我们好过?他最近老是在我们眼前晃来晃去,我们和小姐出去时,不论是到人民公园、城市公园,还是到普拉特公园,总能撞见他,这也太巧了吧!你不觉得奇怪吗?”

妹妹非常吃惊,结结巴巴地说道:“是的……是的,我当然也觉得很奇怪,只不过我一直以为,那是……”

她的声音低得听不清了,没有再说下去。

“一开始我也以为是那样,”姐姐说,“你知道,人们老爱说我们女孩子都傻乎乎的。后来我才发现,他只不过是拿我们俩做挡箭牌罢了。”

现在,她们又都不吱声了,谈话好像已经结束。两个女孩似乎都陷入了沉思,或者已经进入梦乡。

过了一会儿,妹妹又一次打破了黑暗中的沉默,她的声音听起来很无奈。“可是,她为什么要哭呢?他不是喜欢她吗?我一直以为,恋爱必定是件很美好的事。”

“我不知道,”姐姐的脸上漾起梦幻般的神情,“我原来也以为,恋爱必定是件很美好的事。”

姐妹俩睡意蒙眬,在迷迷糊糊中不禁长吁短叹起来:“噢,可怜的小姐!”

最后,她们睡着了,房间里一片寂静。

第二天早上,她们没有再聊起这件事,可是两人都很清楚,她们的思绪一直都在绕着这个话头打转。她们错身而行,刻意避开彼此,可是当她们偷偷地察看家庭女教师时,目光又不由自主地碰在了一起。用餐的时候,她们紧盯着表兄奥图看,仿佛他是一个陌生人,尽管他已经和两姐妹一起生活了许多年。她们不和他说话,却又一直低下眼皮,斜眼偷觑着他,看他是否心有灵犀地在跟小姐进行暗中交流。姐妹俩都忧心忡忡。她们今天待在家里,没有出去玩耍,却又心神不定、烦躁不安,一边胡乱做着没有意思的事情,一边又想着解开那个谜团。可是,到了晚上,姐妹中的一个假装冷淡地问另一个,好像她问的是无关紧要的事情:“你今天发现什么奇怪的事情没有?”另一个说:“没呢。”说完,转身离开了。她们都有些害怕谈论这件事。就这样过了几天,两个女孩静悄悄地观察,四下打听,终于不安地感觉到,她们已经隐隐接近了那个亮闪闪的秘密。

几天之后,在用餐的时候,妹妹注意到,家庭女教师小心翼翼地朝奥图使了个意味深长的眼色。他点点头算是回答。妹妹在餐桌底下伸出手,悄悄地碰了碰姐姐的手。姐姐将脸转过来面对着她,她向姐姐眨了眨眼睛,姐姐一下子就明白了,她也立即警觉起来。

用过餐后,大家刚从餐桌上站起身,家庭女教师就对姐妹俩说:“你们先回房间去玩一会儿,乖一点,动静不要大。我有些头疼,要歇息半个小时。”

姐妹俩垂下眼睛,她们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彼此的手,似乎在互相提醒。家庭女教师一走开,妹妹就急急忙忙地跑到姐姐面前,说道:“这下有好戏看了—奥图现在就会到她的房间去。”

“一定是这样!要不她不会让我们回房间的。”

“我们得到她的房门外偷听一下,看看他和她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可是,要是有人过来了怎么办?”

“谁会来呀?”

“妈妈啊。”

妹妹一惊。“是哦,那么……”

“有了!我到她房间门口偷听,你就待在外面的走廊上,要是有人过来了,就给我打个暗号。这样一来,我们就万无一失了。”

妹妹闷闷不乐道:“可是,我怕你听到了,却什么也不肯告诉我!”

“不会的,我保证全都告诉你。我会将我听到的一切都告诉你。”

“真的?你真的会全告诉我?”

“真的,我给你打包票。要是你听到有人过来了,就咳嗽一声作为信号。”

她们在走廊里等着,因为亢奋、激动而浑身发抖。她们的心脏怦怦地跳得很快。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呢?她们的身体紧紧地依偎在一起。

这时,传来了脚步声,姐妹俩赶紧躲进黑暗的角落中。果然,奥图来了。他抓住门把手一扭,门开了,他走了进去,门随即又在他身后关上。姐姐见状,像离弦之箭一样蹿了过去,紧贴在家庭女教师的房门上,屏住了呼吸,侧耳偷听着。妹妹待在走廊上,望眼欲穿地往姐姐那个方向看去。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她离开了自己的“岗位”,蹑手蹑脚地溜了过去,不过姐姐生气地把她推开了。她只得又溜回走廊上,心神不宁地守着,又等了两三分钟。这短短的时间在她看来简直漫长得没个尽头,她急得浑身颤抖,身子不停地转来转去,如同地板是一块滚烫的铁板,烫得她直跺脚。她又是兴奋又是恼怒,简直要哭出来了—她心想,姐姐什么都听到了,自己却什么都听不到!就在此时,从第三个房间传来关门的声音。她赶紧咳嗽一声。两个女孩随后急急忙忙地跑开,回到了她们的房间。她们站在屋里,心脏怦怦直跳,简直要喘不过气来。

“快快,快将你听到的一切都告诉我。”妹妹迫不及待地恳求道。

姐姐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最后,她神情恍惚地说了起来,好像在自言自语:“我真有点儿搞不懂了!”

“怎么了?”

“太奇怪了!”

“怎么了?到底怎样奇怪了?”妹妹心急如焚,急切地想知道答案。姐姐竭力回想刚才听到的话。妹妹紧紧地贴着她,生怕漏听了一个字。

“这实在是太奇怪了……和我之前料想的完全不一样。我猜奥图走进她的房间,准是要搂住她或者亲吻她,因为我听到她说:‘别这样,我有要事和你商量。’因为钥匙插在里面的锁孔里,所以我什么也瞧不见,不过我能听清楚他们说的每一句。‘好吧,是什么事?’奥图问。以前,我从来没听过他那样子说话。你也知道,他平时说话总是扬扬自得,声如洪钟,可是他刚才说话的时候,声音听起来有些游移不定,我顿时意识到,他心里显然有些发怵。小姐想必也注意到了,他在说假话,以掩饰自己的紧张,因为她只是轻轻地说了一句:‘你心知肚明。’‘不,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他说。‘是这样吗?’她说,听得出她很伤心,非常伤心,‘那你为什么突然躲起来不见我?整整一个星期,你没跟我说过一句话,总是躲着我,不和女孩们出去了,也不和我们一起去公园玩了。你怎么一下子就把我当成了陌生人?哼,你很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躲着我。’他沉默半晌,然后才说:‘我马上就要考试了,有一大堆功课要复习,没时间分心做别的事。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这时她哭了起来,一边啜泣一边对他说话,不过说得温柔,应该并没有生他的气,她说:‘奥图,你为什么要对我撒谎?说实话吧。你不应该这样对我。我从来没要求过你什么,可是现在,我们得解决我们之间的问题。你明明知道我要对你说些什么,我从你的眼神中已经看出来了。’过了一会儿,他说:‘好吧,是什么事啊?’他的声音非常微弱。然后,她说……”

话未说完,姐姐突然开始发抖,由于激动,她没法再说下去。妹妹更靠近她一点,问道:“她说了什么?”

“小姐说:‘我不是有了咱们的孩子吗,我该怎么办?’”

妹妹吓了一大跳:“他们的孩子?什么孩子?这不可能!”

“可是她确确实实是那样说的。”

“你不会是听错了吧?”

“没听错,肯定没听错。他的反应和你差不多,他重复着那两个字,大声叫道:‘孩子!’她沉默了好一阵子,然后问道:‘现在我该怎么办?’接着……”

“接着怎么样了?”

“接着,我就听到你的咳嗽声了,只得赶紧跑开。”

妹妹一脸惊愕的样子,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前方。“孩子?!这怎么可能。她又是在哪儿有了这个孩子的?”

“我也不清楚,这正是我搞不明白的地方。”

“也许在她家里吧……嗯,在她来做我们的家庭教师之前,妈妈可能因为我们的缘故,不允许她带孩子过来,所以她才会那么伤心。”

她们俩一时又说不出话来了,都觉得毫无头绪,不禁埋头苦思起来,却没法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她们一想到孩子就纳闷不已。又是妹妹先开腔:“他们有了孩子,我觉得这根本就不可能啊!她怎么会有孩子呢?她没有结婚呀!我很清楚,只有结了婚的人才会有孩子!”

“也许她已经结婚了。”

“别傻了。她和奥图并没有结婚。”

“那怎么会有……?”

她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噢,可怜的小姐。”其中一个女孩伤心地说。她们不停地重复同一句话,最后,这句话化成了一声同情的叹息。可是,她们的好奇心也在不断地高涨。

“不知道那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

“谁知道呢。”

“不如我找个时间问她,非常、非常小心地问……你觉得怎么样?”

“你疯了吧!”

“怎么了?她不是一向对我们很好吗?”

“别胡思乱想了!这种事谁也不会跟我们讲的。他们什么事情都瞒着我们。每次我们一走进房间,大人们就住嘴不说话了,然后用傻话、蠢话打发我们走,都当我们是三岁小孩。可是我都已经十三岁了!就算你去问大人这个问题,又有什么用呢?大人们老是对我们撒谎。”

“可是,我真的很想知道。”

“得了,你以为我就不想知道?”

“你知道吗?我最想不明白的就是,对于这件事情,奥图竟然表现得好像毫不知情。一个人要是有了孩子,他理当知道,就像一个人有自己的父母,他自然是知道的。”

“他这个孬种,只是假装不知道罢了。奥图老是假装自己被蒙在鼓里。”

“可是对这种事情,他总不能假装吧。也许,他只是想借此愚弄别人……”

就在这时,家庭女教师走了进来。姐妹俩立刻不再说话,假意在做作业。可是,她们却不禁偷偷斜眼觑她。只见小姐双眼通红,说话时声音也比平时沙哑,身体还有些颤抖不定。两个女孩现在非常安静,她们怀着敬畏和胆怯的心情,偷偷地望了望她。“她有了孩子,所以才会那样伤心吧。”这个念头一直在她们脑海里盘旋。这样想着,她们很快也跟着伤心起来。

她们在餐桌上吃饭的时候,听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奥图要离开她们家了。他告诉他的叔叔,也就是她们的爸爸,他就快要考试了,得非常努力地复习,住在这里会受到太多干扰。他说,在接下来的一两个月里,他会去外面租房住,直到考试结束再回来。

两姐妹听了这些话,非常在意。她们猜测,奥图之所以要离开她们家,多少与昨天的谈话有某种隐秘的联系。现在,她们凭直觉察觉到奥图试图逃跑,他是一个懦弱之徒。当奥图向她们道别时,她们满怀愠怒地背转身去,没有搭理他。可是,当他站到家庭女教师面前时,她们又不禁偷偷地斜觑着。小姐的嘴唇直发抖,可最终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平静地向他伸出手道别。

这几天,两个女孩身上起了很大的变化。她们失去了往日的玩乐心情,不再欢笑,眼睛里也失去了光芒,不再像之前那样开朗活泼、无忧无虑。她们心中满是不安和犹疑,对周围的人深深地起了疑心。她们不再相信别人对她们说的话,觉得他们说出的每句话都掺杂着谎言和阴谋。她们整天睁大眼睛,竖起耳朵,留意着身边每个人的言谈举止,捕捉他们脸上突然出现的惊讶表情,还有他们说话时的语气变化。姐妹俩像影子一样在各个地方转悠,寻找蛛丝马迹,在房门口竖起耳朵偷听任何她们感兴趣的事情。她们的内心满怀热切的愿望,要将那秘密组成的黑暗罗网从她们的肩膀上摆脱掉,或者至少要透过这黑暗罗网的网眼看到外面的真实世界。她们童稚的心已经失去了对别人的信任,而无忧无虑的盲目快乐也离她们而去。她们还认为,最近发生的事情使周围的气氛变得压抑,有种山雨欲来的势头,她们可不想错过这个爆发的时间。自从发现身边的人都是骗子,她们就变得坚强和固执起来,而且小心翼翼,甚至变得狡猾,也学会骗人了。

和父母在一起时,两人表现得天真无邪、一脸稚气,可是一转头,她们却又变得机警起来,忙于打探消息。她们紧张不安,疑神疑鬼。过去,她们的眼眸里总是闪烁着温柔的光芒;现在,这眼眸却变得更深邃,闪耀着更加炽热的激情。在这不断注视和窥探的过程中,她们感到孤立无助,于是两姐妹之间的依恋变得更加强烈。有时候,她们会疯狂地拥抱,彼此都急切地感到对对方的依恋;有时候却又一起抱头大哭。她们的生活似乎一下子陷入了危机。

她们现在感到自己遭受了许多情感上的伤害,其中一种伤害让她们觉得尤其深刻。这些天来,她们看到小姐那样伤心,就一声不吭地走开,为的是尽量让小姐高兴。她们认真勤奋地做作业,互相帮助;她们安安静静,一句话也不抱怨,小姐吩咐做什么,她们总是设法做到。可是,小姐根本就没有留意到姐妹俩所做的一切,这让她们更加难过。这些天来,小姐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有时,当其中一个女孩和她说话时,她会打个激灵,就像刚刚从睡眠中醒过来一样。她的目光总是先迷惘,然后从遥远的地方收回。她常常一坐就是几个小时,失魂落魄地凝望着空中。两个女孩见状,总是踮起脚尖走路,以免打扰到她。她们隐隐约约地有一个神秘的想法,她可能在想自己那个不在身边的孩子。出于天性中深沉的女性柔情,她们越来越喜欢小姐。小姐曾经是那么亲切,那么温柔,她的神情曾经那么活泼,那么欢快,现在却变得更深思熟虑,一举一动也变得更加小心谨慎。两个女孩从她的这些变化中感觉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她们以前从没见过她流泪,可是现在她的眼睛经常是红红的。两人还注意到,小姐竭力在她们面前掩饰自己的痛苦,可她们什么也帮不了她。一想到自己无能为力,她们就感到很绝望。

有一次,小姐把脸转向窗口,用手绢擦自己的眼睛,妹妹一见,陡然鼓足勇气,轻轻地握住家庭女教师的手,说道:“小姐,您这些天来老是这样伤心,难不成是我们俩惹你不开心了?”

家庭女教师非常感动地看着她,抚摸着她柔软的头发。“不是的,亲爱的孩子,你们没有惹事,”她说,“事情与你们没有关系。”她轻轻地亲了亲女孩的额头。

她们时刻保持警觉,对于自己视线内发生的事情,全都不放过。就在这几天里,姐妹中的一个有一次进入房间时,突然听到父母说了些什么。他们刚说了寥寥数语,可一看到女孩进来,马上就闭口不言。可是,现在对于听到的任何一句话,她们都会充满疑心。父母这寥寥几句话自然也让她们疑心起来。“我自己也注意到,近来发生了一些奇怪的事情 。”她们的妈妈说,“好吧,我会找她来盘问盘问,看看出了什么事。”女孩一开始以为妈妈说的是她自己,吓了一跳,赶忙跑到姐姐那儿寻求帮助。可是,吃中饭的时候,她们发现父母的目光正探询地停留在家庭女教师身上,她脸上还是那种恍恍惚惚、心不在焉的神情。她们的父母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

吃过午饭后,她们的妈妈假装漫不经心地对小姐说:“你到我房间来一下,我有事想和你谈谈。”小姐微微低下头。两个女孩的身子剧烈地颤抖起来,她们感觉到,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

等家庭女教师走进妈妈的房间,她们就赶紧跟了过去,在门口竖起耳朵偷听。这些天来,像偷听、在犄角旮旯里翻箱倒柜找东西、打听以及守株待兔似的窥探这样的事,她们已经熟能生巧,几乎变成了她们的第二天性。她们变得大胆和狡猾起来,根本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是不得体的,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要揭开父母对她们隐瞒的秘密。

她们竭力偷听,可是听到的都是喁喁细语,不时夹杂着一句温和却愠怒的话。姐妹俩的身体不由剧烈地颤抖起来,唯恐有什么没听到。

随后,房间里的一个声音突然提高了。那是妈妈的声音。她听起来非常生气,像是在拌嘴。

“你真当大家都是瞎子,发生了这种奇怪的事情都察觉不出吗?我简直可以想象出来,你脑海里满是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就凭你这样的道德品质,怎么履行自己家庭教师的职责!我竟把照料两个女儿的责任托付给了你这样一个女人,天知道你有多疏忽自己的职责……”

小姐似乎回复了一句什么,可是她的声音太微弱,女孩们听不清她说了些什么。

“借口,全是借口!每个轻佻的女孩都会给自己找借口!碰上个男人就勾搭,然后将责任甩给男人,自己水性杨花、毫不检点,却寄希望于仁慈的上帝帮助自己。这样的女人还口口声声称自己是家庭女教师,适合去教育女孩子,实在是太荒唐可笑了!现在这样乱七八糟的情形下,你该不会以为,我还会让你继续待在我家吧?”

听到妈妈这番话,在房门外小心翼翼偷听的两个女孩不禁打了个冷战。她们不明白妈妈到底在说什么,可是听到妈妈如此悻悻然地高声说话,而小姐就只是默不作声和难以抑制地抽泣,这实在让她们觉得害怕,眼泪一下子迸发了出来。可是,小姐的抽泣似乎如火上浇油,让她们的妈妈变得更加生气。

“怎么,你现在就只知道呼天抢地地哭个不停吗?你再怎么哭也打动不了我,我是不会心软的。对你这样的女人,我是不会发慈悲的。你以后怎么做,不关我的事。该去哪里你自己心中有数,你怎么做我都不会过问。我只知道,我不会容忍你这样一个女人,竟然会这样无耻地玩忽职守。你在我家里多待一天,我都觉得受不了!”

回答她的只有抽泣,那是野兽一般绝望和狂野的抽泣,这抽泣声使房门外的姐妹俩忍不住浑身发颤,如同发了高烧一样,全身都打摆子似的战栗。姐妹俩以前从来没听过有人会哭得这么厉害。她们还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一个女人这样撕心裂肺地痛哭,她是不会有错的。她们的妈妈没再开腔,像在等待着什么。过了一会儿,她突然粗暴地说道:“就这样吧,我今天要跟你说的就是这些。你把东西收拾好,明天一早来结一下薪水。去吧。”

姐妹俩从房门口匆匆逃开,躲到自己的房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们觉得如遭雷击。她们脸色苍白,浑身发抖地站在房间里。这是第一次,两人不知怎的感觉到生活的真相,这也是她们第一次对父母怀有这么愤愤难平的敌意。

“妈妈那样说她,实在太不像话了!”姐姐咬着下唇说。

妹妹被这样放肆大胆的话吓了一跳。“可是我们不知道她到底做了什么……”她结结巴巴地说,心里很难受。

“小姐不可能干了坏事。小姐根本就不可能干坏事。妈妈不了解她的为人。”

“她哭得那样凄惨,把我吓坏了。”

“是的,实在太吓人了。可是,妈妈对她大喊大叫的样子也可怕极了。妈妈不像话,我跟你说,实在不像话。”

姐姐跺了跺脚,泪水模糊了她的双眼。这时,家庭女教师走了进来,看起来非常疲惫、虚弱。

“孩子们,今天下午我有事要办。你们就自己好好待着,好吗?我相信你们是靠得住的,今晚我再过来看你们。”

说罢,她就走了出去,没有觉察出这两个女孩有多么难过。

“你看到她的眼睛了吗?都哭得红肿了。我真不明白妈妈怎么这样对待她。”

“噢,可怜的小姐。”

她们泪水盈睫,又发出了深深同情的叹息。姐妹俩难过地站在房间里,却又无计可施。这时,她们的妈妈走了进来,问她们是否愿意和她一起出去散步。姐妹俩都闪烁其词,不愿和妈妈出去。她们对妈妈既感到害怕,又满怀恼怒。家里竟然没有人跟她们说起要赶走家庭女教师的事。她们情愿待在家里哪儿都不去。她们就像两只燕子,被关在笼子里,来回扑腾,被这种谎言和隐瞒的气氛搞得心烦意乱。女孩们不知道该不该去小姐的房间,问她些什么,跟她谈谈所发生的事,并且告诉她,她们希望她留下来,对她说,是她们的妈妈错怪她了。可是,她们又害怕伤害到她的感情。她们所知道的一切,全都是偷听来的,她们对此感到很羞愧。她们只能继续装傻,假装像两三个星期前那样懵懂无知。就这样,两个女孩在房间里度过了一个漫长到没有尽头的下午,一边流泪,一边思索着她们听到的一切,耳边总是响起那些可怕的声音:妈妈恶毒而无情的怒斥以及家庭女教师绝望的啜泣。

那天晚上,小姐匆匆忙忙地过来看她们,和她们道了晚安。姐妹俩看着她出去,不由得浑身发抖。她们想跟她说些什么。可是,当小姐走到门口时,她突然转过身,好像被她们那无声的愿望召唤了回来。她的眼睛里有什么在闪闪发亮,那是沉郁的泪水。她拥抱了两个女孩,她们号啕大哭起来。她再次吻了吻她们,然后快步走了出去。

两个女孩泪流满面。她们意识到,小姐是来跟她们诀别的。

“我们再也见不到她了!”其中一个女孩哭泣着说。

“是的,明天中午我们放学回来时,她肯定已经走了。”

“也许我们以后可以去看望她。到那时,我相信她会让我们看看她的孩子的。”

“是啊,她是多好的人哪。”

“噢,可怜的小姐!”她们这次是为自己的不幸而叹息了。

“她走了,我们可怎么办?”

“爸妈肯定会再找一个新的家庭女教师过来,我是绝对不会接受新老师的。”

“我也一样。”

“没有谁像她那样对我们好。再说了……”

她不敢再说下去了。自从她们知道小姐有了孩子后,凭借着天性中的那份女性情感,她们越发崇敬她了。她们老是想着这件事,而且不只是怀着孩子的单纯好奇心,还备受感动,深深地同情她。

“听着,”其中一个女孩说,“我知道我们该怎么做了!”

“什么?”

“我想在小姐离开之前,为她做件好事,让她知道我们是爱她的,而不是像妈妈那样粗暴无礼。你呢?”

“还用问吗?和你一样。”

“我在想,她一直都那么喜欢白玫瑰,我们明天一早就去买几枝白玫瑰回来,放到她的房间里去。”

“不过,我们什么时候送白玫瑰过去好呢?”

“中午回家后吧。”

“可那时她早就已经离开我们家了。不如这样吧,我一早就跑出去买白玫瑰回来,不让别人知道。然后,我们上学前悄悄地把花送到她房间里去。”

“好吧,我们明天早点起床。”

她们取来储钱罐,倒出里面全部的钱币。两姐妹现在非常高兴,因为她们知道,她们还能够向小姐证明自己无言而忠诚的爱。

第二天一大早,女孩们就起来了。她们站在家庭女教师的房门外,怀抱美丽的重瓣白玫瑰,手微微有些发抖。可是敲门后,却始终没有人开门。她们以为小姐一定还在睡觉,于是小心翼翼地溜了进去。然而房间里空空如也,被褥叠得整整齐齐,显然没睡过人。其余的东西散落一地,凌乱不堪。暗色的桌面上放着白色的信封,里面装着信。

两个女孩吓坏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去找妈妈过来。”姐姐坚定地说。随后,她不顾一切地跑到妈妈面前,眼神阴郁,毫不畏惧地问道:“我们的小姐到哪里去了?”

“在她自己房间里吧。”她妈妈说,一脸惊讶。

“她房间里没有人,被褥也没有动过。她肯定是昨天晚上就走了。为什么没有人告诉我们这些事?”

女孩说话的语调很刺耳,充满挑衅意味,可她的妈妈根本无暇顾及,她脸色苍白地去找丈夫,丈夫赶紧快跑到家庭女教师的房间去。

他在那房间里盘桓了很长时间。两个女孩直视着妈妈,妈妈看起来慌乱不安,她的眼睛不敢正视两个女孩愤怒的目光。

爸爸终于回来了。他脸色非常苍白,手里拿着一封信。他和妈妈一起走进客厅,并且悄悄地附耳和她说了些什么。姐妹俩站在外面,可是也不敢再在门口偷听。她们害怕爸爸发脾气。刚才他那个吓人的样子,她们以前可从来没有见到过。

她们的妈妈从客厅走出来,眼眶发红,显得很痛苦。两姐妹仿佛被她的恐惧所吸引,本能地走上前去,想要问个明白。可是,妈妈却粗暴地对她们说:“你们赶紧去上学吧,不然要迟到了。”

姐妹俩只好离家去上学。她们失魂落魄地在教室里坐了四五个小时,形同梦游,老师的话她们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一下课,她们就急匆匆地冲回家。

家里还和以往一样,只是每个人似乎都被一个可怕的想法所占据。谁也没有说什么,然而每一个人,包括用人,神情都那么怪异。两姐妹的妈妈走过来见她们。她似乎想好了要对她们说什么。她开口说道:“孩子们,你们的小姐不会回来了,她已经……”

可是,她不敢将她想好要说的话说完。两个女孩的眼睛直直地瞪视着她,目光咄咄逼人,让妈妈没法再对她们撒谎。她急忙转身离开,躲进了自己的房间。

那天下午,奥图突然出现了。是家里人叫他过来的。小姐有一封信是留给他的。他站在那里,同样脸色煞白,显得很沮丧。谁也不和他说话。每个人都躲着他。然后,他看到两个女孩瑟缩在一个角落里,就走过去打招呼。

“别碰我!”其中一个女孩说,厌恶得浑身颤抖。另一个女孩竟然当着他的面往地上吐口水。他尴尬不已,又手足无措,在周围磨蹭了一会儿,随后就溜了。

没有人和两个女孩说话,她们两人也不与任何人交流。她们像笼子里的野兽一样走来走去,脸色苍白,焦躁不安。她们不断走到一起,迎着彼此沾满泪水的目光,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姐妹俩现在什么都知道了,知道自己被所有人骗了,每一个人都可能是差劲的卑劣之徒。她们不再爱自己的父母,也不再信任他们。她们清楚自己再也不会相信任何人了,生活的巨大重担将压在她们纤细的肩膀上。女孩们仿佛被从快乐安逸的童年赶了出来,坠入了万丈深渊。她们还无法完全理解眼前所发生的事情有多么可怕,可一想到这些事,她们就感到要窒息。她们的脸颊发烫,如同发了高热,眼睛里迸发出愤怒和激动的光芒。她们似乎在孤立无援的环境中感到寒冷,于是四处走来走去。谁也不敢跟两姐妹说话,包括她们的父母在内。她们怀着恶意盯着每一个人,不断地走来走去,反映出内心的躁动不安。虽然两个女孩彼此之间不谈及此事,可她们仿佛心有灵犀,感到休戚相关,都清楚彼此的心事。她们沉默,那是坚不可摧又不容置疑的沉默;她们痛苦,那是自我封闭的、执拗的痛苦。沉默和痛苦使姐妹俩对身边的所有人都疏远起来,对所有人都仇视起来。谁也不敢靠近她们,进入她们心灵的通道已经被切断,也许在未来的很多年里都难以畅通。身边的每个人都察觉到两个女孩的敌意,而且是坚决的敌意,她们再也不会轻易原谅别人。因为从昨天起,她们就已经告别了单纯无知的童年。

就在那个下午,她们仿佛一下子长大了许多岁。直到晚上单独待在黑暗的房间里,儿童的恐惧才在她们身上浮现,那是对孤独的恐惧,对死人的恐惧,以及对所有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满怀预感的恐惧。这个家上下一片忙乱,谁也没顾及给她们的房间生火取暖。于是,她们躺在了一张床上,冷得瑟瑟发抖,姐妹俩互相伸出稚嫩瘦弱的手臂,紧紧地搂抱在一起,将她们还没有完全绽放青春的瘦小身体紧紧地贴在一起,仿佛因为恐惧在互相援助。女孩们一直不敢说话。可是现在,妹妹终于呜呜咽咽地哭了出来,姐姐也跟着抽抽噎噎地大哭了起来。她们抽泣着,紧紧地抱在一起,温暖的泪水起初有些迟疑,之后便痛痛快快地从她们的脸颊上淌了下来。姐妹俩紧紧地搂抱着,一边哭泣一边不住地打着寒战。她们痛苦地搂抱在一起,在黑暗中,两个身体融为一个哭泣的身体。她们现在不是为家庭女教师哭泣,也不是为有负于她们的父母哭泣。今天,当她们第一次对这个未知世界的可怕有了了解,两人被一种突如其来的恐惧所震撼。她们害怕自己将要面对的人生,这人生如此黑暗,如此危险,像是一片幽暗的森林,让她们莫名地恐惧,可是她们一定得穿越过去。她们那混乱迷茫的恐惧感渐渐变得模糊起来,像梦一般。她们的抽泣声也渐渐变得越来越微弱。她们的呼吸,就像刚刚流下的眼泪一样,温和地交织在一起。最后,两个女孩终于沉沉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