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 书名:
- 万能管家吉夫斯(英剧《万能管家》原著)(全五册)
- 作者:
- (英)P.G.伍德豪斯
- 本章字数:
- 11146
- 更新时间:
- 2023-11-27 11:22:51
已经读完最后一章啦!
90%的人强烈推荐
世界文学名著-羊脂球
羊脂球①
- 书名:
- 世界文学名著-羊脂球
- 作者:
- 莫泊桑
- 本章字数:
- 11477
一连数日,溃军的一股股队伍,纷纷穿过这座城市。那根本不算队伍,完全是散兵游勇。那些人胡子拉碴,又长又脏,军装也破烂不堪,既没有军旗,又不成为团队,只是拖着脚步朝前走。他们都显得神情沮丧、筋疲力尽,再也不能想什么,再也不能拿什么主意了,仅仅凭习惯机械地移动脚步,一站住就会累趴下了。他们大多是应征入伍的性情平和的人、安分度日的年金领取者,一个个都被枪支压弯了腰,还有年轻而敏捷的国民别动队员,他们容易惊慌失措,又能立刻斗志昂扬,他们随时准备冲锋陷阵,也随时准备溃退逃跑。此外,他们中间还零星夹杂着穿红色军裤的士兵,那是一次大型战役中被击垮的师团的残部。身穿深色军装的炮兵,同各种步兵排列在一起。有时也能看见一名龙骑兵的闪亮的头盔,他拖着沉重的步子,跟随脚步比较轻快的步兵,显得十分吃力。
随后,游击队也一批批穿城而过,每队都起了英勇的称号,诸如“败军复仇队”“坟墓公民团”“敢死队”等等,不过,他们的样子倒像土匪。
他们的官长,也都是从前的布商或粮商、油脂商或肥皂商,临时充当军人,因为钱多或者胡子长,就被任命为军官,全身披挂着武器、法兰绒绶带和军衔。他们讲话声如洪钟,经常讨论作战方案,大言不惭,自以为肩负着危难的法国的命运。不过,他们有时也惧怕手下的士兵,那原本是些亡命之徒,勇敢起来往往不要命,但是奸淫抢掠,无法无天。
据说,普鲁士军队就要开进鲁昂城。
当地的国民卫队,两个月来一直在附近树林中,小心翼翼地侦察敌情,有时开枪打死自己的哨兵。哪怕荆丛里有一只小兔子动一动,他们就立刻准备投入战斗。现在,他们都各自逃回家中,那些武器、军装,在方圆三法里之内用来吓唬人的一整套凶器,都突然不翼而飞了。
最后一批法国兵总算过了塞纳河,要从圣赛威尔和阿夏镇的方向退往奥德梅桥。走在最后的是将军,左右由两名副官陪伴,徒步行走。率领这样的乌合之众,他实在回天乏术,一筹莫展。而且这个以勇武著称、战无不胜的民族,竟然遭此惨败,全线崩溃,他裹在其中,也不免感到茫然失措。
此后,城中便是一片寂静,一片静悄悄而又惶惶不安地等待的气氛。许多大腹便便的市民,在生意场上丧失了男子气概,现在惴惴不安地等待胜利者,他们心惊胆战,唯恐敌军看见他们烤肉的铁签或者大菜刀,就说是窝藏武器。
生活似乎停止了,铺子都关门闭店,街上阒无人声。偶尔有个居民上街,也被这种沉寂吓坏,便溜着墙根匆匆离去。
就在法军撤完的第二天下午,不知从哪儿冒出几名轻骑兵,穿城疾驰而过。不久,从圣卡特琳山坡就黑压压下来一大片人,与此同时,另外两股侵略大军,也像潮水一般,出现在达纳塔尔和布瓦纪尧姆的两条大道上。这三支大军的先头部队,恰好同时在市政府广场会合。随后,德军大部队开到,一营一营,从周围的大街小巷列队出来,沉重而整齐的步伐,踏得路石咯咯作响。
一种陌生而喉音很重的声音所喊的口令,沿着房舍升起。那些房屋看似空空荡荡,一片死寂,可是在紧闭的窗板里面,一双双眼睛却在窥视胜利者:那些胜利者成了这座城市的主人,根据《战时权法》主宰全城人的财产和性命。居民守在昏暗的房间里,都惊恐万状,如同遭受大灾大难,发生强烈地震,什么智慧和力量都无能为力了。是的,每逢事物的秩序被打乱,安全便不复存在,原来受人类法律或自然法则保护的一切,现在就要遭受一种无意识的残暴力量的蹂躏,人们就会产生这样惶恐的感觉。大地震将一个地方的所有人压死在倒塌的房屋之下。泛滥的江河同时冲走淹死的农夫和耕牛的尸体,以及房屋的梁柱。同样,打了胜仗的军队就要屠杀自卫的人,押走俘虏,以战刀的名义抢掠,用大炮的轰鸣感谢上帝。所有这些可怕的灾难,让我们无法再相信永恒的正义,也无法按照我们所接受的教导那样,再相信上天的保佑和人类的理性。
德军小分队挨家敲门,然后进了屋。这就是入侵之后的占领。战败者从此开始尽义务,必须热情招待胜利者。
过了一段时间,最初的恐怖一旦消失,气氛又重新平静下来。在许多家庭里,普鲁士军官都和一家人同桌吃饭。有的军官也很有教养,并且出于礼貌,替法国惋惜,说自己本不愿意参加这场战争。房主自然要感激普鲁士军官的这种感情,何况说不上哪一天,还要仰仗他的保护呢。把他侍候好了,也许能少摊派几名士兵来吃饭。既然什么都要听命于这个人,又何必伤害他呢?那样干不是勇敢,而是鲁莽。现在的鲁昂市民,已没有大胆鲁莽的毛病了,不像当年那样,因英勇守城而使这座城池闻名遐迩。①最后他们还这样考虑,只要不在公开场合同外国人亲近,在自己家里客气一点并不为过。这也是他们从法兰西文明礼貌中得出的至高无上的理由。在外面,彼此成为路人,可是回到家里,大家都愿意交谈。每天晚上,大家守着炉火取暖,德国军官待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了。
就是整个城市,也渐渐恢复了常态。法国人固然还不大出门,可是大街小巷挤满了普鲁士兵。况且,那些蓝色轻骑兵军官,身上佩带的杀人的大家伙拖在马路上,虽然显得盛气凌人,但是比起去年也是在这些咖啡馆里吃喝的法国轻骑兵军官来,对普通公民的蔑视态度并不算特别厉害。
然而,空气中多了点什么,多了点难以捕捉的陌生东西,那是一种不能容忍的外国气氛,如同扩散的一种气味,异族入侵的气味。这种气味充斥家家户户和所有广场,改变食品的味道,使人产生远行到野蛮而危险的部落的感觉。
胜利者要钱,要很多钱。居民总是如数缴纳,他们也的确富有。不过,诺曼底商人财越大越抠门儿,出一点血,拔一根毛,看着自己的财富有一点转到别人手中,他就特别心疼。
可是出了城,沿河流往下游走两三法里,到克鲁瓦塞、埃普塔尔或比萨尔一带,船夫和渔人能经常从水底打捞上来德国人的尸体。那些尸体在军服里泡得胀起来,有用刀捅死的、用脚踢死的,也有脑袋被石头砸烂的,或者从桥上被人推下水的。河底的淤泥里,埋葬了不少野蛮而合法的暗中复仇,那是不为人知的英勇行为、不声不响的袭击,比白天打仗还危险,但又不能扬名。
须知对外敌的仇恨,总能武装起几个义无反顾的人——他们为了一种信念,随时准备献出生命。
总而言之,入侵者在全城实施严格的纪律,并没有干出一件传闻他们在挺进中所犯的暴行。于是,城里人胆子壮起来,那些商人又蠢蠢欲动,心中渴望做生意了。有几个商人在还是由法军据守的勒阿弗尔港有大笔投资,他们打算从陆路先到迪埃普,再乘船转到那个港口。
他们利用认识的几名德国军官的影响,从总司令那里获得了离城特许证。
有十名旅客订了座位,车行派一辆四驾旅行大马车送一趟,决定星期二天亮之前动身,以免招来人围观。
这一阵上了冻,地面冻硬了。到了星期一下午三点钟的光景,北风劲吹,刮来一片片乌云,大雪纷纷扬扬,从傍晚开始,下了一整夜。
凌晨四点半,旅客们在诺曼底旅馆院内集合,准备上车。
他们睡眼惺忪,虽然披着毛毯,还是冻得浑身直打哆嗦。昏暗中彼此看不清楚,他们身上里三层外三层,穿了厚厚的冬衣,看上去就像身穿长袍的肥胖神父。有两个男人倒是相互认出来,第三个人又上前搭话,他们便开始交谈。一个说:“我带老婆一道走。”另一个说:“跟我一样。”第三个说:“彼此彼此。”第一个又说:“我们再也不回鲁昂了。如果普鲁士军逼近勒阿弗尔,那我们就去英国。”他们气味相投,也都有同样打算。
然而,始终没有人来套车。一名马夫提着一盏小灯,不时从一扇黑洞洞的小门里出来,又立刻钻进另一扇门里。马厩地下垫了草,马蹄踏地的声就不大了。一个汉子骂骂咧咧地同牲口说话的声音,在旅馆楼内都听得见。一阵轻微的铃声表明有人在弄马具,不久又变成持续不断的清脆颤音,节奏随着牲口的动作而变化,时而停止,接着又突然摇响,并且伴随马蹄掌踏着地面的闷声。
门猛然关上,声响戛然而止。这些市民身子冻僵了,都沉默下来,直挺挺地伫立在那里。
绵绵不断的白色雪幕闪闪发亮,不停地朝大地降落,抹掉了万物的形状,给万物蒙上一层冰雪的刨花。城市一片沉寂,埋葬在冬天下面,什么也听不见了,唯闻这种难以捕捉的、模糊而飘忽的下雪的窸窣之声,与其说是声响,不如说是感觉,微屑淆杂混合,似乎充塞天地,覆盖了世界。
提灯笼那人又出现了,他牵着一匹不愿走且垂头丧气的马,将它拉到车辕里,搭上套,转悠了好半天才系好,因为他一手提灯笼,只能用一只手干活。他正要去牵第二头牲口,看到所有旅客都站着不动,满身都是白雪,就对他们说:“你们干吗不上车呢?到车里起码避避雪。”
自不待言,他们没有想到这一点,一听这话就蜂拥过去。那三个男人先把妻子扶上车,随后自己也上去了。另外几个身形模糊的人彼此没有讲话,上车就坐到余下的位置上。
车厢的底板铺了厚厚的干草,脚可以插进去。坐在里头的那几位太太带了烧炭的小铜暖炉,这时点燃了,然后低声列举暖炉的好处,讲了好半天,无非彼此重复早已知道的事情。
旅行车终于套好了,本应套四匹马,考虑到路不好走,就套上六匹马。这时,外面有人问道:“全都上来了吗?”车里有人应了一声:“全上来了。”于是启程了。
马车行驶得很慢很慢,一小步一小步往前移动,轮子陷在雪中,整个车厢哀鸣,发出低沉的咯咯吱吱的声响。几匹马打着滑,呼呼喘息,浑身冒热气,而车夫的大鞭四面飞舞,不停地打响,时而蜷曲,时而伸展,活像一条细长的蛇,又突然抽在一个滚圆的马屁股上,那匹马的后臀就往上一拱,猛地用力拉车了。
不知不觉天亮了。被车里一位地道的鲁昂旅客刚才比作棉花雨的鹅毛大雪,现在已然停了。乌云里透出一道污浊的光线,而厚重的乌云反衬得雪野格外明亮耀眼,地面上忽而出现一行披上霜衣的大树,忽而出现一座顶着雪帽的茅舍。
车厢里,大家借着黎明的这种凄清的光亮相互好奇地打量。
在车厢最里面的最好的位置上,鸟先生夫妇面对面地坐着打瞌睡,他们是大桥街的葡萄酒批发商人。
鸟先生从前给人当伙计,趁老板破产,就把店铺盘过来,从而发了财。他以极便宜的价格,将极劣的葡萄酒批发给乡村的小贩,因而在熟人和朋友的眼里,他是个非常狡诈的奸商,是个诡计多端、快活俏皮的真正诺曼底人。
他这奸商的名望已十分稳固,以致有人当作笑谈。例如有一天,在省政府的晚会上,一位在当地颇有名气、文思敏捷而犀利、专编寓言和歌谣的作者图奈尔先生,看到女士们有点困倦,就提议玩“飞鸟”①游戏。这一说法立即飞遍省督的每间客厅,然后又飞到全城的每家客厅,让全省人开心大笑了一个月。
此外,鸟先生爱搞恶作剧,爱开不文雅和下流的玩笑,也是出了名的,因此哪个人提起他,无不立刻补充一句:“这个鸟家伙,真是无价的活宝。”
此公身材矮小,挺个球状的大肚子,肩头顶着鬓髯灰白的一张红赤赤的脸。
他的老婆则人高马大,麻利果断,说话嗓门儿又高,遇事又能当机立断,在店铺里代表秩序和算术。而他本人则凭着插科打诨,给店铺增添活跃的气氛。
挨着这对夫妇坐的一位更有派头,出身阶层要高一等。他就是卡雷-拉马东先生,一个了不起的人物,在棉纺行业名望很高,开了三座纺织厂,被授予“荣誉团骑士”称号,又是省议会的议员。在整个帝国时期①,他一直是善意的反对派首领,唯一的宗旨就是先攻后和,拿他本人的话来说,也就是拿武器虚晃几招,然后要价高些,再附和多数派的主张。卡雷-拉马东太太比丈夫年轻得多,成为鲁昂驻军的那些贵族军官的安慰。
她坐在丈夫的对面,身子蜷缩在毛皮大衣里,显得那么娇小,那么可爱,那么秀美。她瞧着这破破烂烂的车厢,眼里充满了沮丧的神情。
坐在她身旁的是于贝尔·德·布雷维尔伯爵和夫人,这是诺曼底最古老、最高贵的姓氏。伯爵是个派头十足的老绅士,并且着意修饰,竭力突出自己的相貌与亨利四世国王的相似之点。根据他的家族引以为荣的一种传说,亨利四世曾使布雷维尔家族的一名女子怀了身孕,那女子的丈夫才得以晋升伯爵,并擢升为省督。
在省议会里,于贝尔伯爵跟卡雷-拉马东先生是同僚,不过他在省里代表奥尔良保王党。他同南特城一个小船主的女儿是如何结为良缘的,这始终是个谜。伯爵夫人也的确雍容华贵,比谁都善于应酬,据传她曾得到路易-菲利浦①的一名公子的垂爱,因而整个贵族阶层都趋之若鹜,她的沙龙在当地也首屈一指,是唯一保留昔日风流情调的场所,一般人是难得进去的。
布雷维尔家庭拥有的全是不动产业,据说每年收入高达五十万法郎。上述六人是这辆车旅客的核心,是社会上收入稳定、生活平静、有权有势的阶层,同时也是信奉宗教、讲究道德、有威望的正人君子。
也是巧得出奇,所有女客都坐在同一条长椅上。伯爵夫人旁边还坐着两名修女,她们掐着长串念珠,口中咕哝着《圣父经》和《圣母经》。一位是老修女,满脸麻坑,就好像迎面中了一排霰弹似的。另一位修女身体极其羸弱,一张病容的俏脸长在痨病胸脯的上面。这样的胸脯受贪婪信念的啮噬,能使人情愿殉教并产生宗教幻象。
这两位修女的对面坐着一男一女,把大家的目光吸引过去。
那男的谁都认识,人称民主家高奴代,是上流社会人士最怕的人。二十年来,他泡在具有民主风味的所有咖啡馆里,在啤酒杯中浸染他那棕红色的胡子。他和弟兄朋友们,吃光了他那当糖果商的父亲给他留下的可观的财产,便急不可待地盼着共和国的诞生,以期获得他为革命干了那么多啤酒之后应有的地位。九月四日②那天,也许有人故意捉弄他,他真以为自己被任命为省督,不料走马上任时,成为办公室唯一主人的那些侍役,却不肯承认他的资格,逼得他退避三舍了。其实,他是个挺厚道的家伙,乐于助人,而并无害人之心,于是他又以无比的热忱,全力组织守土的防务,动员百姓在平野上挖了许多坑,砍倒附近林子中的所有小树,在每条路上都布下了陷阱。他对自己营建的这些防御工事非常满意,等敌军快要开到时,他就急忙撤回城里了。现在他又想,勒阿弗尔更需要他,那里亟待建造新的防御工事。
那女的是个人们所说的粉头,因过早发胖的体型而出了名,诨号叫“羊脂球”。她个头很矮,浑身圆滚滚的,肥得流油;十根手指也都肉鼓鼓的,只有每个骨节细了一圈,皮肤绷紧而发亮,好像几串短香肠;胸脯特别丰满,顶着衣裙突出一大团。但是她细皮嫩肉,招人爱看,依然秀色可餐,有不少嫖客光顾。她的脸蛋如同一个红苹果,又像一朵含苞待放的牡丹花,下面那张小嘴里,两排细牙亮晶晶的,嘴唇曼妙而湿润,吻起来一定甜美。
据说,她还有许多难以估价的妙处。
大家一旦认出她来,几个正经女人便交头接耳,说什么“婊子”啦,“社会耻辱”啦,等等。虽然是窃窃私语,但是声音却很高,引得她抬起头来。她扫视同车的旅客,目光毫无惧色,充满了挑战的神情,逼使大家立刻噤声,纷纷低下头,唯独鸟先生还色迷迷地偷偷看她。
不大工夫,三位女士又交谈起来,有这个妓女在场,她们就突然亲近了,几乎成为知心朋友。面对这个无耻的卖淫女人,她们觉得必须拧成一股绳,以显示为人妻室的尊严,因为合法爱情向来傲视淫乱野合。
那三位男士,也因为有高奴代在场,出自保守派的本能而靠拢了,以蔑视穷人的口气谈论金钱。于贝尔伯爵说起普鲁士军入侵使他蒙受的损失,再加上牲畜被掠、庄稼不收等等可能造成的损失。但是他神态自若,不失亿万富翁那种自信,仿佛这些损害只会妨碍他一年半载。卡雷-拉马东先生的棉纺业损失惨重,不过他早就留了一手,将六十万法郎汇往英国,以备不时之需。至于鸟先生,他也早有安排,将窖藏的普通葡萄酒全数推销给法军后勤部,这回他前往勒阿弗尔,就是打算领取国家欠他的一笔巨款。
这三位相互迅速交换友好的眼色。他们社会地位尽管不同,但是凭着金钱彼此引为兄弟,同属大富豪的共济会,手插进裤兜里都能弄得金币哗哗直响。
驿车行驶的速度慢极了,到了上午十点钟,还没有走出四法里。有三段爬坡的路,男士们都下车步行。大家开始担心了,原定到托特吃午饭,现在看来天黑之前难以赶到了。每人都眼巴巴地眺望,但愿途中发现一家小酒店,谁料驿车又陷入积雪中,费了两个小时才弄出来。
大家越来越饿,饿得心里发慌,可是连一家小饭馆、一家小酒店都没见到。这不奇怪,一来普鲁士军队逼近,二来饥饿的法国部队经过这里,吓得所有的小买卖都关了门。
车上几位先生到路旁农舍去找吃的东西,结果连面包也没有弄到。因为农民素来多疑,早把存储的食品藏起来,生怕大兵饿急了,见到什么就抢什么。
将近下午一点钟,鸟先生公开表示,他饥肠辘辘,实在饿得不行了。大家也都跟他一样,早就饿了,想吃东西的欲望越来越强烈,谁也没有心思说话了。
不时有人打个哈欠,紧接着就有人效法,于是大家轮番打起来,有的张着嘴巴声音很响,有的则文雅地捂住往外冒热气的大口,这完全取决于各人的性情、教养和社会地位。
羊脂球好几次弯下腰去,仿佛要在裙子下面找什么东西,但每次都踌躇一下,看看旁边的人,然后又不动声色地直起身来。每个人的脸都苍白而抽搐。鸟先生说他肯付一千法郎买只小火腿。他老婆抬手似乎要劝阻,随即又平静下来。她一听说浪费钱财就心如刀割,甚至听不出这是玩笑话。伯爵说道:“老实讲,我真觉得不舒服。我怎么没有想到带些食品呢?”于是,每人都同样责备自己。
高奴代倒是随身带了满满一壶朗姆酒,他请大家喝一点,却被冷淡地拒绝了。唯独鸟先生接受好意,喝了两小口,递回去时他还道谢说:“还真不错,暖和一下身子,还能止止饿。”两口酒下肚,他的情绪转佳,就提议像歌谣里唱的那样在乘坐小船时,把最胖的旅客吃掉。这种影射羊脂球的说法,几位有教养的人听了刺耳,谁也不应声凑趣,唯独高奴代笑了笑。两位修女不再诵念珠经,双手插进大袖子里,始终垂着眼睛,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无疑是在向上天奉献天赐给她们的苦痛。
熬到三点钟,只见周围无边无际的平原,没有一点村落的影子,羊脂球这才急忙俯下身,从座位底下拉出蒙着白色餐巾的大篮子。
她从篮子里先取出一只陶瓷小碟、一只小银杯,再取出一个大瓦罐,里面装着两只切好的并结了一层冻儿的整鸡。大家瞧见篮子里还有一包包好吃的东西,诸如肉酱、水果、甜食,准备的食品足够旅途中吃三天,而不必沾一点旅馆厨房做的东西。几包食物之间还露出四瓶酒的长颈。她拿起一个鸡翅膀,小口吃起来,同时就着诺曼底地区叫作“摄政”的小面包。
所有目光都注视她了。接着,香味扩散,大家的鼻孔都张开,嘴里涌出大量的津液,耳朵下面的腮帮子也绷得发痛。几位女士对这窑姐儿的蔑视更凶了,简直要把她杀死,或者把她扔下车去,把她连同酒杯、篮子和食品,统统扔到雪地里。
然而,鸟先生的眼睛贪婪地盯着装鸡的瓦罐,他说道:“不错,这位太太比我们想得周到。有的人总是样样都能想得周全。”羊脂球听了,抬头看着他:“先生,您想吃点吗?不吃东西,从一早熬到现在,可真够呛!”鸟先生点头致意,又说道:“说心里话,我不会拒绝,饿得实在挺不住了。战时就说战时的话,对不对呀,太太?”接着他环视一下周围,又补充说,“碰到现在这种情况,有好心肠的人肯帮忙,何乐而不为呀!”他有一张报纸,便摊在面前,以免弄脏裤子,然后从兜里掏出他总带在身上的小刀,用刀尖挑起一个裹着冻儿的鸡腿,用牙齿撕开,细细嚼起来,吃得津津有味,引起车里一大声痛苦的叹息。
这时,羊脂球又和声细语,请两位修女分享这顿便餐。两位修女立即接受,她们咕哝两句道谢的话,眼皮也不抬就迅速吃起来。高奴代也欣然接受羊脂球的邀请,连同修女一起,把报纸摊在膝上,就拼成了一张临时的饭桌。
几个人的嘴不停地一张一合,大吃大嚼,大口吞下去。鸟先生单独在一边,也吃得非常卖力气,他还低声劝老婆如法炮制。鸟太太抵制了许久,后来肠胃一阵痉挛,她也就屈从了。于是,鸟先生十分委婉地问他们“可爱的旅伴”,能否允许他给自己太太拿一小块。羊脂球蔼然一笑,说了一声:“当然可以,先生。”就殷勤地把罐子递过去。
打开第一瓶红葡萄酒之后,却出现一个难题——只有一只酒杯。大家只好轮流传递,将杯沿儿擦一擦再喝。只有高奴代例外,无疑他是有意献殷勤,单在羊脂球唇迹未干的杯边喝酒。
周围的人都在吃东西,而食物散发出香味,德·布雷维尔伯爵夫妇和卡雷-拉马东夫妇被逼得透不过气来,忍受着以坦塔罗斯命名的酷刑。那位棉纺厂主的年轻太太,忽然叹息一声。大家都转过头去,只见她的脸色像车外的雪一样白,那双眼睛一合,额头一耷拉,便不省人事了。她丈夫吓坏了,恳求大家救护。慌乱中,谁也没有主意,这时,年纪大的那位修女扶起病人的头,将羊脂球的酒杯贴到她唇上,喂了她几小口葡萄酒。美丽的太太这才动了动,睁开眼睛,粲然一笑,声音微弱地说她现在感觉好多了。那位修女怕她再晕倒,就逼她喝下满满一杯酒,并且说道:“这是饿的,没有别的原因。”
这样一来,羊脂球脸色涨得通红,样子十分为难,她看着四位饿着肚子的旅客,结结巴巴地说道:“上帝啊,我想冒昧请这几位先生和夫人……”她没有说下去,怕招来一场侮辱。这时,鸟先生说话了:“喛!在这种时候,大家都是兄弟,应当互相帮助。来吧,两位女士,不要客气,见鬼,让吃就吃吧!能不能找到一所房子过夜还不知道呢!按照这样走法,明天中午之前,恐怕也到不了托特。”他们还犹豫不决,谁也不敢为此负责,说一声“好吧”。最后,还是伯爵做出决断,他转向胆怯的胖姑娘,摆出大老爷的派头,说道:“好吧,夫人,我们就领情接受了。”
万事起步难。难关一过,大家就肆无忌惮了。转眼工夫,一篮子东西全吃光了。篮子里本来还有鹅肝酱、肥云雀酱、一块熏牛舌、克拉桑产的梨、主教桥镇的蜜糖方面包、精制的小点心以及满满一杯醋腌黄瓜和洋葱,这是羊脂球和所有女人都最爱生吃的蔬菜。
吃了这个姑娘的东西,就不能不同她讲话了。于是大家闲谈,起初还端着架子,后来看到她很有分寸,大家也就放松多了。德·布雷维尔夫人和卡雷-拉马东太太极善交际,显得雅人深致,蔼然可亲。尤其是伯爵夫人,具有高贵夫人的风范,降尊纡贵,高洁而不可染,显得格外善气迎人。反之,又高又壮的鸟太太,却有一颗宪兵的心灵,她说得少,吃得多,始终是一副气恼含愤的神态。
大家自然而然谈起战争,讲述普鲁士军的暴行、法国军民的英勇行为。所有这些逃跑的人,却大肆赞扬别人的勇敢。不久,又谈起个人的经历,羊脂球讲她为何离开鲁昂,她那种激愤真实可信,言辞十分激烈,大凡妓女要发泄内心的愤慨往往会这样。她说道:“起初我以为可以留下来。我家里储存了很多食品,宁肯供养几个大兵,也不愿背井离乡,到处流浪。哪知我一见到他们,见到那些普鲁士兵,可就控制不住自己,简直肺都要气炸了。我感到耻辱,哭了一整天。哼!我若是个男子汉!我从窗口望着他们,只见那些肥猪戴着尖顶头盔,若不是女仆拉住我的手,我就会扔下家具砸他们。后来,有些要住进我家里,我扑向头一个进来的家伙,掐住他的脖子。要掐死他们并不难!如果不是有人揪我的头发把我拉开,我就会把那家伙结果掉。出了这事,我就不得不躲起来,终于有机会离开,这才跟大家同车结伴。”
旅伴大大地夸奖她一番,他们可没有这样舍生忘死的表现,因而越发敬重她了。高奴代听她讲述,脸上带着信徒那种赞许和善意的微笑,如同一位教士听到信徒颂扬上帝那样。因为,留大胡子的民主党人总是独家经营爱国主义,正如穿教袍的神父总是独家经营宗教一样。他也讲起来,拿出一副说教诲人的口吻,而那种大言空论,是从每天张贴在墙上的宣言声明中学来的,最后又有一段慷慨陈词,将那个“巴丹盖①无赖”臭骂了一通。
不料,羊脂球听了,当即勃然大怒,因为她拥护拿破仑皇帝。她的脸涨得比樱桃还红,气得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我倒要看看,你们这些人,到他的位置上去试一试,肯定更狼狈!他那人,正是你们把他出卖啦!如果是您这样的泼皮无赖来统治,那么大家只好离开法国啦!”
高奴代却毫不动容,脸上始终保持那种唯我独尊的轻蔑的微笑。不过大家都感到,那些粗话快要脱口而出了,于是伯爵挺身干预,以权威的口气宣称,凡是坦率的见解都应当受到尊重,好不容易才劝住这个怒不可遏的姑娘。伯爵夫人和棉纺厂厂主太太,跟一切有身份的人一样,从心灵里就莫名其妙地憎恨共和国,又跟所有妇女一样,本能地喜欢讲究排场的专制政权,这时她们不由自主地受到这个大义凛然的妓女的吸引,觉得她和她们的感情十分相近。
一篮子东西吃光了。十张嘴吃这一篮子东西,毫不费劲就一扫而光。颇为遗憾篮子还不够大。东西吃完之后,谈话还持续一段时间,但是渐渐冷下来。
夜幕降临,周围越来越黑了。一个人在消化食物的时候尤其怕冷,羊脂球尽管身体肥胖,也不禁打起寒战。德·布雷维尔太太的脚炉从早上点着,炭已经换过多次,现在她愿意借给羊脂球烤一烤,羊脂球立刻接过来,因为她感到双脚冻僵了。卡雷-拉马东太太和鸟太太也分别把脚炉借给那两位修女。
车夫已经点上风灯。明亮的灯光照见辕马臀部的腾腾汗气,同时也照见大路两旁的积雪,仿佛在摇曳的光亮下向后移去。
车厢里什么也看不清楚了。不过,羊脂球和高奴代之间,突然有点动静。鸟先生目光在黑暗中搜索,似乎瞧见那个大胡子男人急忙向旁边一闪,就好像他重重地挨了不声不响打来的一拳。
大路前方出现星星点点的小火光。那便是托特镇。马车行驶了十一个多小时,再加上四次停车歇息,给马喂料耽误两个多小时,总共十四小时。驿车驶入镇里,在商会旅馆门前停下。
车门打开了。一种耳熟的声响,令所有旅客不寒而栗,那是刀鞘触到地面的声音。随即一个德国人喊叫着什么。
尽管驿车已经停稳了,可是谁也不下车,就好像大家都料到,一出去就会遭屠杀似的。这时,车夫走过来,手里拎着一盏车灯,灯光突然照亮整个车厢,只见两排面孔都惊恐万状,都张着嘴巴,睁大了眼睛。
在车夫身边,有一名德国军官站在灯光里,他是个细高挑儿的青年,身材瘦长得出奇,一头金发,而军服紧紧裹住身子,就像女人的紧身胸衣一样,头上歪戴着平顶鸭舌漆布军帽,看上去倒像英国旅馆的侍役。他的两撇胡子也长得出奇,直挺挺的长胡须向两边伸展,越来越细,到两端仅余下一根极细的黄毛,不知所终。那两撇胡子压住他的嘴角,将两边的面颊拉下来,给嘴唇印上一道垂下的深纹。
他用阿尔萨斯人讲的法语,让旅客下车,口气很生硬:“里(你)们还铺(不)下来吗,先生们和代代(太太)们?”
两位修女首先服从命令,她们是圣洁的女子,一向百依百顺。伯爵和他夫人也下了车,后面跟着棉纺厂厂主和他太太,接着就是鸟先生,他推着大块头的老婆,脚一着地,就对军官说:“您好,先生!”但主要不是表示礼貌,而是出于谨慎。对方跟有权有势的人一样傲慢无礼,只是看了看他,并不搭理。
羊脂球和高奴代座位虽然挨近车门,却是最后下来的,在敌人面前,他们要表现出凛然难犯的气概。胖姑娘竭力控制自己并保持冷静。那位民主党人则不停地摆弄棕红色大胡子,手有点颤抖,就好像要英勇就义似的。他们二人就是要保持尊严,知道在这种场合,每个人都多少代表一点祖国,而目睹旅伴们的那种恭顺样子,他们心中都同样产生反感。因此,羊脂球这边,要竭力显得比同行的正经妇人态度还高傲;高奴代则感到自己应当做出表率,他的整个态度表明,他在继续从设置路障开始的抗敌任务。
他们走进旅馆宽敞的厨房。德国军官吩咐他们出示总司令签发的离城特许证,核对了每个旅客的姓名、相貌、职业,又对照证件久久地审视所有人。
接着,他突然说了一句:“号(好)啦!”随即走掉了。
大家这才长出一口气。他们还感到饿,早就叫旅馆备晚饭。起码要等半小时才能做好,趁两名厨娘忙碌的时候,他们就去看看客房。客房排列在一条走廊里,另一端有一扇玻璃门,门上写着“厕所”。
大家正要入座吃饭的时候,旅馆老板亲自跑来了。他从前是马贩子,人很胖,患有哮喘病,嗓子眼里有痰,总发出嘶嘶声和呼噜呼噜声。他父亲传给他佛郎维这个姓氏。
老板问道:“哪位是伊丽莎白·鲁塞小姐?”
羊脂球打了个寒战,回过头去:“是我。”
“小姐,普鲁士军官要立刻同您谈话。”
“同我谈话?”
“不错,如果您就是伊丽莎白·鲁塞小姐的话。”
羊脂球一阵心慌,想了一下,就断然回答:“有可能是找我,但是我不去。”
她周围一阵骚动,大家议论纷纷,猜想这人命令的缘由。伯爵走过来,说道:“您这样做不妥,夫人,要知道,您一口回绝,不仅会给您本人,也会给您的所有旅伴招来很大麻烦。永远也不要抵制最强大的人。叫您去一趟,肯定不会有丝毫危险,无疑是要补办什么手续。”
大家都随声附和,恳求她,催她快点去,都竭力开导她,终于把她说服了,谁都怕她一意孤行,把事情弄复杂了。最后,羊脂球说道:“毫无疑问,这可是为了诸位我才去的!”
伯爵夫人抓住她的手:“我们都感激您哪!”
羊脂球出去了。大家等她回来一起吃饭。每人心中都有点遗憾,如果叫到自己,而不是让这个性情暴烈、动辄发火的姑娘去,那该多好。于是每人都默默准备,等轮到自己时讲哪些烂套子。
可是刚过十分钟,羊脂球就回来了,她呼呼喘气,脸涨得通红,气得火冒三丈,几乎语不成句:“噢,这个流氓!这个流氓!”
大家想了解发生了什么事,都纷纷问她,她却什么也不讲。在伯爵一再追问下,她才大义凛然地回答:“不,这同你们毫不相干,我不能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