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书名:
万能管家吉夫斯(英剧《万能管家》原著)(全五册)
作者:
(英)P.G.伍德豪斯
本章字数:
11146
更新时间:
2023-11-27 11:22: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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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文学名著-羊脂球

《羊脂球/世界文学名著》是19世纪法国现实主义文学代表作家莫泊桑的短篇小说精选集,收录了 《羊脂球》《项链》等27篇短篇小说。小说塑造了普法战争期间处于社会底层及上层社会人们的多样生活状态,其中对小市民爱慕虚荣、贪婪自私、虚假伪善等特点进行了无情的揭露与批判,是19世纪法国现实主义文学的经典力作。全书风格冷峻戏谑、人物刻画入木三分,杰出的艺术才能令其与契诃夫、欧·亨利并称为世界三大短篇小说巨匠。 作者简介
已完结,累计23万字 | 最近更新:深坑

羊脂球①

书名:
世界文学名著-羊脂球
作者:
莫泊桑
本章字数:
11477

一连数日,溃军的一股股队伍,纷纷穿过这座城市。那根本不算队伍,完全是散兵游勇。那些人胡子拉碴,又长又脏,军装也破烂不堪,既没有军旗,又不成为团队,只是拖着脚步朝前走。他们都显得神情沮丧、筋疲力尽,再也不能想什么,再也不能拿什么主意了,仅仅凭习惯机械地移动脚步,一站住就会累趴下了。他们大多是应征入伍的性情平和的人、安分度日的年金领取者,一个个都被枪支压弯了腰,还有年轻而敏捷的国民别动队员,他们容易惊慌失措,又能立刻斗志昂扬,他们随时准备冲锋陷阵,也随时准备溃退逃跑。此外,他们中间还零星夹杂着穿红色军裤的士兵,那是一次大型战役中被击垮的师团的残部。身穿深色军装的炮兵,同各种步兵排列在一起。有时也能看见一名龙骑兵的闪亮的头盔,他拖着沉重的步子,跟随脚步比较轻快的步兵,显得十分吃力。

随后,游击队也一批批穿城而过,每队都起了英勇的称号,诸如“败军复仇队”“坟墓公民团”“敢死队”等等,不过,他们的样子倒像土匪。

他们的官长,也都是从前的布商或粮商、油脂商或肥皂商,临时充当军人,因为钱多或者胡子长,就被任命为军官,全身披挂着武器、法兰绒绶带和军衔。他们讲话声如洪钟,经常讨论作战方案,大言不惭,自以为肩负着危难的法国的命运。不过,他们有时也惧怕手下的士兵,那原本是些亡命之徒,勇敢起来往往不要命,但是奸淫抢掠,无法无天。

据说,普鲁士军队就要开进鲁昂城。

当地的国民卫队,两个月来一直在附近树林中,小心翼翼地侦察敌情,有时开枪打死自己的哨兵。哪怕荆丛里有一只小兔子动一动,他们就立刻准备投入战斗。现在,他们都各自逃回家中,那些武器、军装,在方圆三法里之内用来吓唬人的一整套凶器,都突然不翼而飞了。

最后一批法国兵总算过了塞纳河,要从圣赛威尔和阿夏镇的方向退往奥德梅桥。走在最后的是将军,左右由两名副官陪伴,徒步行走。率领这样的乌合之众,他实在回天乏术,一筹莫展。而且这个以勇武著称、战无不胜的民族,竟然遭此惨败,全线崩溃,他裹在其中,也不免感到茫然失措。

此后,城中便是一片寂静,一片静悄悄而又惶惶不安地等待的气氛。许多大腹便便的市民,在生意场上丧失了男子气概,现在惴惴不安地等待胜利者,他们心惊胆战,唯恐敌军看见他们烤肉的铁签或者大菜刀,就说是窝藏武器。

生活似乎停止了,铺子都关门闭店,街上阒无人声。偶尔有个居民上街,也被这种沉寂吓坏,便溜着墙根匆匆离去。

就在法军撤完的第二天下午,不知从哪儿冒出几名轻骑兵,穿城疾驰而过。不久,从圣卡特琳山坡就黑压压下来一大片人,与此同时,另外两股侵略大军,也像潮水一般,出现在达纳塔尔和布瓦纪尧姆的两条大道上。这三支大军的先头部队,恰好同时在市政府广场会合。随后,德军大部队开到,一营一营,从周围的大街小巷列队出来,沉重而整齐的步伐,踏得路石咯咯作响。

一种陌生而喉音很重的声音所喊的口令,沿着房舍升起。那些房屋看似空空荡荡,一片死寂,可是在紧闭的窗板里面,一双双眼睛却在窥视胜利者:那些胜利者成了这座城市的主人,根据《战时权法》主宰全城人的财产和性命。居民守在昏暗的房间里,都惊恐万状,如同遭受大灾大难,发生强烈地震,什么智慧和力量都无能为力了。是的,每逢事物的秩序被打乱,安全便不复存在,原来受人类法律或自然法则保护的一切,现在就要遭受一种无意识的残暴力量的蹂躏,人们就会产生这样惶恐的感觉。大地震将一个地方的所有人压死在倒塌的房屋之下。泛滥的江河同时冲走淹死的农夫和耕牛的尸体,以及房屋的梁柱。同样,打了胜仗的军队就要屠杀自卫的人,押走俘虏,以战刀的名义抢掠,用大炮的轰鸣感谢上帝。所有这些可怕的灾难,让我们无法再相信永恒的正义,也无法按照我们所接受的教导那样,再相信上天的保佑和人类的理性。

德军小分队挨家敲门,然后进了屋。这就是入侵之后的占领。战败者从此开始尽义务,必须热情招待胜利者。

过了一段时间,最初的恐怖一旦消失,气氛又重新平静下来。在许多家庭里,普鲁士军官都和一家人同桌吃饭。有的军官也很有教养,并且出于礼貌,替法国惋惜,说自己本不愿意参加这场战争。房主自然要感激普鲁士军官的这种感情,何况说不上哪一天,还要仰仗他的保护呢。把他侍候好了,也许能少摊派几名士兵来吃饭。既然什么都要听命于这个人,又何必伤害他呢?那样干不是勇敢,而是鲁莽。现在的鲁昂市民,已没有大胆鲁莽的毛病了,不像当年那样,因英勇守城而使这座城池闻名遐迩。①最后他们还这样考虑,只要不在公开场合同外国人亲近,在自己家里客气一点并不为过。这也是他们从法兰西文明礼貌中得出的至高无上的理由。在外面,彼此成为路人,可是回到家里,大家都愿意交谈。每天晚上,大家守着炉火取暖,德国军官待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了。

就是整个城市,也渐渐恢复了常态。法国人固然还不大出门,可是大街小巷挤满了普鲁士兵。况且,那些蓝色轻骑兵军官,身上佩带的杀人的大家伙拖在马路上,虽然显得盛气凌人,但是比起去年也是在这些咖啡馆里吃喝的法国轻骑兵军官来,对普通公民的蔑视态度并不算特别厉害。

然而,空气中多了点什么,多了点难以捕捉的陌生东西,那是一种不能容忍的外国气氛,如同扩散的一种气味,异族入侵的气味。这种气味充斥家家户户和所有广场,改变食品的味道,使人产生远行到野蛮而危险的部落的感觉。

胜利者要钱,要很多钱。居民总是如数缴纳,他们也的确富有。不过,诺曼底商人财越大越抠门儿,出一点血,拔一根毛,看着自己的财富有一点转到别人手中,他就特别心疼。

可是出了城,沿河流往下游走两三法里,到克鲁瓦塞、埃普塔尔或比萨尔一带,船夫和渔人能经常从水底打捞上来德国人的尸体。那些尸体在军服里泡得胀起来,有用刀捅死的、用脚踢死的,也有脑袋被石头砸烂的,或者从桥上被人推下水的。河底的淤泥里,埋葬了不少野蛮而合法的暗中复仇,那是不为人知的英勇行为、不声不响的袭击,比白天打仗还危险,但又不能扬名。

须知对外敌的仇恨,总能武装起几个义无反顾的人——他们为了一种信念,随时准备献出生命。

总而言之,入侵者在全城实施严格的纪律,并没有干出一件传闻他们在挺进中所犯的暴行。于是,城里人胆子壮起来,那些商人又蠢蠢欲动,心中渴望做生意了。有几个商人在还是由法军据守的勒阿弗尔港有大笔投资,他们打算从陆路先到迪埃普,再乘船转到那个港口。

他们利用认识的几名德国军官的影响,从总司令那里获得了离城特许证。

有十名旅客订了座位,车行派一辆四驾旅行大马车送一趟,决定星期二天亮之前动身,以免招来人围观。

这一阵上了冻,地面冻硬了。到了星期一下午三点钟的光景,北风劲吹,刮来一片片乌云,大雪纷纷扬扬,从傍晚开始,下了一整夜。

凌晨四点半,旅客们在诺曼底旅馆院内集合,准备上车。

他们睡眼惺忪,虽然披着毛毯,还是冻得浑身直打哆嗦。昏暗中彼此看不清楚,他们身上里三层外三层,穿了厚厚的冬衣,看上去就像身穿长袍的肥胖神父。有两个男人倒是相互认出来,第三个人又上前搭话,他们便开始交谈。一个说:“我带老婆一道走。”另一个说:“跟我一样。”第三个说:“彼此彼此。”第一个又说:“我们再也不回鲁昂了。如果普鲁士军逼近勒阿弗尔,那我们就去英国。”他们气味相投,也都有同样打算。

然而,始终没有人来套车。一名马夫提着一盏小灯,不时从一扇黑洞洞的小门里出来,又立刻钻进另一扇门里。马厩地下垫了草,马蹄踏地的声就不大了。一个汉子骂骂咧咧地同牲口说话的声音,在旅馆楼内都听得见。一阵轻微的铃声表明有人在弄马具,不久又变成持续不断的清脆颤音,节奏随着牲口的动作而变化,时而停止,接着又突然摇响,并且伴随马蹄掌踏着地面的闷声。

门猛然关上,声响戛然而止。这些市民身子冻僵了,都沉默下来,直挺挺地伫立在那里。

绵绵不断的白色雪幕闪闪发亮,不停地朝大地降落,抹掉了万物的形状,给万物蒙上一层冰雪的刨花。城市一片沉寂,埋葬在冬天下面,什么也听不见了,唯闻这种难以捕捉的、模糊而飘忽的下雪的窸窣之声,与其说是声响,不如说是感觉,微屑淆杂混合,似乎充塞天地,覆盖了世界。

提灯笼那人又出现了,他牵着一匹不愿走且垂头丧气的马,将它拉到车辕里,搭上套,转悠了好半天才系好,因为他一手提灯笼,只能用一只手干活。他正要去牵第二头牲口,看到所有旅客都站着不动,满身都是白雪,就对他们说:“你们干吗不上车呢?到车里起码避避雪。”

自不待言,他们没有想到这一点,一听这话就蜂拥过去。那三个男人先把妻子扶上车,随后自己也上去了。另外几个身形模糊的人彼此没有讲话,上车就坐到余下的位置上。

车厢的底板铺了厚厚的干草,脚可以插进去。坐在里头的那几位太太带了烧炭的小铜暖炉,这时点燃了,然后低声列举暖炉的好处,讲了好半天,无非彼此重复早已知道的事情。

旅行车终于套好了,本应套四匹马,考虑到路不好走,就套上六匹马。这时,外面有人问道:“全都上来了吗?”车里有人应了一声:“全上来了。”于是启程了。

马车行驶得很慢很慢,一小步一小步往前移动,轮子陷在雪中,整个车厢哀鸣,发出低沉的咯咯吱吱的声响。几匹马打着滑,呼呼喘息,浑身冒热气,而车夫的大鞭四面飞舞,不停地打响,时而蜷曲,时而伸展,活像一条细长的蛇,又突然抽在一个滚圆的马屁股上,那匹马的后臀就往上一拱,猛地用力拉车了。

不知不觉天亮了。被车里一位地道的鲁昂旅客刚才比作棉花雨的鹅毛大雪,现在已然停了。乌云里透出一道污浊的光线,而厚重的乌云反衬得雪野格外明亮耀眼,地面上忽而出现一行披上霜衣的大树,忽而出现一座顶着雪帽的茅舍。

车厢里,大家借着黎明的这种凄清的光亮相互好奇地打量。

在车厢最里面的最好的位置上,鸟先生夫妇面对面地坐着打瞌睡,他们是大桥街的葡萄酒批发商人。

鸟先生从前给人当伙计,趁老板破产,就把店铺盘过来,从而发了财。他以极便宜的价格,将极劣的葡萄酒批发给乡村的小贩,因而在熟人和朋友的眼里,他是个非常狡诈的奸商,是个诡计多端、快活俏皮的真正诺曼底人。

他这奸商的名望已十分稳固,以致有人当作笑谈。例如有一天,在省政府的晚会上,一位在当地颇有名气、文思敏捷而犀利、专编寓言和歌谣的作者图奈尔先生,看到女士们有点困倦,就提议玩“飞鸟”①游戏。这一说法立即飞遍省督的每间客厅,然后又飞到全城的每家客厅,让全省人开心大笑了一个月。

此外,鸟先生爱搞恶作剧,爱开不文雅和下流的玩笑,也是出了名的,因此哪个人提起他,无不立刻补充一句:“这个鸟家伙,真是无价的活宝。”

此公身材矮小,挺个球状的大肚子,肩头顶着鬓髯灰白的一张红赤赤的脸。

他的老婆则人高马大,麻利果断,说话嗓门儿又高,遇事又能当机立断,在店铺里代表秩序和算术。而他本人则凭着插科打诨,给店铺增添活跃的气氛。

挨着这对夫妇坐的一位更有派头,出身阶层要高一等。他就是卡雷-拉马东先生,一个了不起的人物,在棉纺行业名望很高,开了三座纺织厂,被授予“荣誉团骑士”称号,又是省议会的议员。在整个帝国时期①,他一直是善意的反对派首领,唯一的宗旨就是先攻后和,拿他本人的话来说,也就是拿武器虚晃几招,然后要价高些,再附和多数派的主张。卡雷-拉马东太太比丈夫年轻得多,成为鲁昂驻军的那些贵族军官的安慰。

她坐在丈夫的对面,身子蜷缩在毛皮大衣里,显得那么娇小,那么可爱,那么秀美。她瞧着这破破烂烂的车厢,眼里充满了沮丧的神情。

坐在她身旁的是于贝尔·德·布雷维尔伯爵和夫人,这是诺曼底最古老、最高贵的姓氏。伯爵是个派头十足的老绅士,并且着意修饰,竭力突出自己的相貌与亨利四世国王的相似之点。根据他的家族引以为荣的一种传说,亨利四世曾使布雷维尔家族的一名女子怀了身孕,那女子的丈夫才得以晋升伯爵,并擢升为省督。

在省议会里,于贝尔伯爵跟卡雷-拉马东先生是同僚,不过他在省里代表奥尔良保王党。他同南特城一个小船主的女儿是如何结为良缘的,这始终是个谜。伯爵夫人也的确雍容华贵,比谁都善于应酬,据传她曾得到路易-菲利浦①的一名公子的垂爱,因而整个贵族阶层都趋之若鹜,她的沙龙在当地也首屈一指,是唯一保留昔日风流情调的场所,一般人是难得进去的。

布雷维尔家庭拥有的全是不动产业,据说每年收入高达五十万法郎。上述六人是这辆车旅客的核心,是社会上收入稳定、生活平静、有权有势的阶层,同时也是信奉宗教、讲究道德、有威望的正人君子。

也是巧得出奇,所有女客都坐在同一条长椅上。伯爵夫人旁边还坐着两名修女,她们掐着长串念珠,口中咕哝着《圣父经》和《圣母经》。一位是老修女,满脸麻坑,就好像迎面中了一排霰弹似的。另一位修女身体极其羸弱,一张病容的俏脸长在痨病胸脯的上面。这样的胸脯受贪婪信念的啮噬,能使人情愿殉教并产生宗教幻象。

这两位修女的对面坐着一男一女,把大家的目光吸引过去。

那男的谁都认识,人称民主家高奴代,是上流社会人士最怕的人。二十年来,他泡在具有民主风味的所有咖啡馆里,在啤酒杯中浸染他那棕红色的胡子。他和弟兄朋友们,吃光了他那当糖果商的父亲给他留下的可观的财产,便急不可待地盼着共和国的诞生,以期获得他为革命干了那么多啤酒之后应有的地位。九月四日②那天,也许有人故意捉弄他,他真以为自己被任命为省督,不料走马上任时,成为办公室唯一主人的那些侍役,却不肯承认他的资格,逼得他退避三舍了。其实,他是个挺厚道的家伙,乐于助人,而并无害人之心,于是他又以无比的热忱,全力组织守土的防务,动员百姓在平野上挖了许多坑,砍倒附近林子中的所有小树,在每条路上都布下了陷阱。他对自己营建的这些防御工事非常满意,等敌军快要开到时,他就急忙撤回城里了。现在他又想,勒阿弗尔更需要他,那里亟待建造新的防御工事。

那女的是个人们所说的粉头,因过早发胖的体型而出了名,诨号叫“羊脂球”。她个头很矮,浑身圆滚滚的,肥得流油;十根手指也都肉鼓鼓的,只有每个骨节细了一圈,皮肤绷紧而发亮,好像几串短香肠;胸脯特别丰满,顶着衣裙突出一大团。但是她细皮嫩肉,招人爱看,依然秀色可餐,有不少嫖客光顾。她的脸蛋如同一个红苹果,又像一朵含苞待放的牡丹花,下面那张小嘴里,两排细牙亮晶晶的,嘴唇曼妙而湿润,吻起来一定甜美。

据说,她还有许多难以估价的妙处。

大家一旦认出她来,几个正经女人便交头接耳,说什么“婊子”啦,“社会耻辱”啦,等等。虽然是窃窃私语,但是声音却很高,引得她抬起头来。她扫视同车的旅客,目光毫无惧色,充满了挑战的神情,逼使大家立刻噤声,纷纷低下头,唯独鸟先生还色迷迷地偷偷看她。

不大工夫,三位女士又交谈起来,有这个妓女在场,她们就突然亲近了,几乎成为知心朋友。面对这个无耻的卖淫女人,她们觉得必须拧成一股绳,以显示为人妻室的尊严,因为合法爱情向来傲视淫乱野合。

那三位男士,也因为有高奴代在场,出自保守派的本能而靠拢了,以蔑视穷人的口气谈论金钱。于贝尔伯爵说起普鲁士军入侵使他蒙受的损失,再加上牲畜被掠、庄稼不收等等可能造成的损失。但是他神态自若,不失亿万富翁那种自信,仿佛这些损害只会妨碍他一年半载。卡雷-拉马东先生的棉纺业损失惨重,不过他早就留了一手,将六十万法郎汇往英国,以备不时之需。至于鸟先生,他也早有安排,将窖藏的普通葡萄酒全数推销给法军后勤部,这回他前往勒阿弗尔,就是打算领取国家欠他的一笔巨款。

这三位相互迅速交换友好的眼色。他们社会地位尽管不同,但是凭着金钱彼此引为兄弟,同属大富豪的共济会,手插进裤兜里都能弄得金币哗哗直响。

驿车行驶的速度慢极了,到了上午十点钟,还没有走出四法里。有三段爬坡的路,男士们都下车步行。大家开始担心了,原定到托特吃午饭,现在看来天黑之前难以赶到了。每人都眼巴巴地眺望,但愿途中发现一家小酒店,谁料驿车又陷入积雪中,费了两个小时才弄出来。

大家越来越饿,饿得心里发慌,可是连一家小饭馆、一家小酒店都没见到。这不奇怪,一来普鲁士军队逼近,二来饥饿的法国部队经过这里,吓得所有的小买卖都关了门。

车上几位先生到路旁农舍去找吃的东西,结果连面包也没有弄到。因为农民素来多疑,早把存储的食品藏起来,生怕大兵饿急了,见到什么就抢什么。

将近下午一点钟,鸟先生公开表示,他饥肠辘辘,实在饿得不行了。大家也都跟他一样,早就饿了,想吃东西的欲望越来越强烈,谁也没有心思说话了。

不时有人打个哈欠,紧接着就有人效法,于是大家轮番打起来,有的张着嘴巴声音很响,有的则文雅地捂住往外冒热气的大口,这完全取决于各人的性情、教养和社会地位。

羊脂球好几次弯下腰去,仿佛要在裙子下面找什么东西,但每次都踌躇一下,看看旁边的人,然后又不动声色地直起身来。每个人的脸都苍白而抽搐。鸟先生说他肯付一千法郎买只小火腿。他老婆抬手似乎要劝阻,随即又平静下来。她一听说浪费钱财就心如刀割,甚至听不出这是玩笑话。伯爵说道:“老实讲,我真觉得不舒服。我怎么没有想到带些食品呢?”于是,每人都同样责备自己。

高奴代倒是随身带了满满一壶朗姆酒,他请大家喝一点,却被冷淡地拒绝了。唯独鸟先生接受好意,喝了两小口,递回去时他还道谢说:“还真不错,暖和一下身子,还能止止饿。”两口酒下肚,他的情绪转佳,就提议像歌谣里唱的那样在乘坐小船时,把最胖的旅客吃掉。这种影射羊脂球的说法,几位有教养的人听了刺耳,谁也不应声凑趣,唯独高奴代笑了笑。两位修女不再诵念珠经,双手插进大袖子里,始终垂着眼睛,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无疑是在向上天奉献天赐给她们的苦痛。

熬到三点钟,只见周围无边无际的平原,没有一点村落的影子,羊脂球这才急忙俯下身,从座位底下拉出蒙着白色餐巾的大篮子。

她从篮子里先取出一只陶瓷小碟、一只小银杯,再取出一个大瓦罐,里面装着两只切好的并结了一层冻儿的整鸡。大家瞧见篮子里还有一包包好吃的东西,诸如肉酱、水果、甜食,准备的食品足够旅途中吃三天,而不必沾一点旅馆厨房做的东西。几包食物之间还露出四瓶酒的长颈。她拿起一个鸡翅膀,小口吃起来,同时就着诺曼底地区叫作“摄政”的小面包。

所有目光都注视她了。接着,香味扩散,大家的鼻孔都张开,嘴里涌出大量的津液,耳朵下面的腮帮子也绷得发痛。几位女士对这窑姐儿的蔑视更凶了,简直要把她杀死,或者把她扔下车去,把她连同酒杯、篮子和食品,统统扔到雪地里。

然而,鸟先生的眼睛贪婪地盯着装鸡的瓦罐,他说道:“不错,这位太太比我们想得周到。有的人总是样样都能想得周全。”羊脂球听了,抬头看着他:“先生,您想吃点吗?不吃东西,从一早熬到现在,可真够呛!”鸟先生点头致意,又说道:“说心里话,我不会拒绝,饿得实在挺不住了。战时就说战时的话,对不对呀,太太?”接着他环视一下周围,又补充说,“碰到现在这种情况,有好心肠的人肯帮忙,何乐而不为呀!”他有一张报纸,便摊在面前,以免弄脏裤子,然后从兜里掏出他总带在身上的小刀,用刀尖挑起一个裹着冻儿的鸡腿,用牙齿撕开,细细嚼起来,吃得津津有味,引起车里一大声痛苦的叹息。

这时,羊脂球又和声细语,请两位修女分享这顿便餐。两位修女立即接受,她们咕哝两句道谢的话,眼皮也不抬就迅速吃起来。高奴代也欣然接受羊脂球的邀请,连同修女一起,把报纸摊在膝上,就拼成了一张临时的饭桌。

几个人的嘴不停地一张一合,大吃大嚼,大口吞下去。鸟先生单独在一边,也吃得非常卖力气,他还低声劝老婆如法炮制。鸟太太抵制了许久,后来肠胃一阵痉挛,她也就屈从了。于是,鸟先生十分委婉地问他们“可爱的旅伴”,能否允许他给自己太太拿一小块。羊脂球蔼然一笑,说了一声:“当然可以,先生。”就殷勤地把罐子递过去。

打开第一瓶红葡萄酒之后,却出现一个难题——只有一只酒杯。大家只好轮流传递,将杯沿儿擦一擦再喝。只有高奴代例外,无疑他是有意献殷勤,单在羊脂球唇迹未干的杯边喝酒。

周围的人都在吃东西,而食物散发出香味,德·布雷维尔伯爵夫妇和卡雷-拉马东夫妇被逼得透不过气来,忍受着以坦塔罗斯命名的酷刑。那位棉纺厂主的年轻太太,忽然叹息一声。大家都转过头去,只见她的脸色像车外的雪一样白,那双眼睛一合,额头一耷拉,便不省人事了。她丈夫吓坏了,恳求大家救护。慌乱中,谁也没有主意,这时,年纪大的那位修女扶起病人的头,将羊脂球的酒杯贴到她唇上,喂了她几小口葡萄酒。美丽的太太这才动了动,睁开眼睛,粲然一笑,声音微弱地说她现在感觉好多了。那位修女怕她再晕倒,就逼她喝下满满一杯酒,并且说道:“这是饿的,没有别的原因。”

这样一来,羊脂球脸色涨得通红,样子十分为难,她看着四位饿着肚子的旅客,结结巴巴地说道:“上帝啊,我想冒昧请这几位先生和夫人……”她没有说下去,怕招来一场侮辱。这时,鸟先生说话了:“喛!在这种时候,大家都是兄弟,应当互相帮助。来吧,两位女士,不要客气,见鬼,让吃就吃吧!能不能找到一所房子过夜还不知道呢!按照这样走法,明天中午之前,恐怕也到不了托特。”他们还犹豫不决,谁也不敢为此负责,说一声“好吧”。最后,还是伯爵做出决断,他转向胆怯的胖姑娘,摆出大老爷的派头,说道:“好吧,夫人,我们就领情接受了。”

万事起步难。难关一过,大家就肆无忌惮了。转眼工夫,一篮子东西全吃光了。篮子里本来还有鹅肝酱、肥云雀酱、一块熏牛舌、克拉桑产的梨、主教桥镇的蜜糖方面包、精制的小点心以及满满一杯醋腌黄瓜和洋葱,这是羊脂球和所有女人都最爱生吃的蔬菜。

吃了这个姑娘的东西,就不能不同她讲话了。于是大家闲谈,起初还端着架子,后来看到她很有分寸,大家也就放松多了。德·布雷维尔夫人和卡雷-拉马东太太极善交际,显得雅人深致,蔼然可亲。尤其是伯爵夫人,具有高贵夫人的风范,降尊纡贵,高洁而不可染,显得格外善气迎人。反之,又高又壮的鸟太太,却有一颗宪兵的心灵,她说得少,吃得多,始终是一副气恼含愤的神态。

大家自然而然谈起战争,讲述普鲁士军的暴行、法国军民的英勇行为。所有这些逃跑的人,却大肆赞扬别人的勇敢。不久,又谈起个人的经历,羊脂球讲她为何离开鲁昂,她那种激愤真实可信,言辞十分激烈,大凡妓女要发泄内心的愤慨往往会这样。她说道:“起初我以为可以留下来。我家里储存了很多食品,宁肯供养几个大兵,也不愿背井离乡,到处流浪。哪知我一见到他们,见到那些普鲁士兵,可就控制不住自己,简直肺都要气炸了。我感到耻辱,哭了一整天。哼!我若是个男子汉!我从窗口望着他们,只见那些肥猪戴着尖顶头盔,若不是女仆拉住我的手,我就会扔下家具砸他们。后来,有些要住进我家里,我扑向头一个进来的家伙,掐住他的脖子。要掐死他们并不难!如果不是有人揪我的头发把我拉开,我就会把那家伙结果掉。出了这事,我就不得不躲起来,终于有机会离开,这才跟大家同车结伴。”

旅伴大大地夸奖她一番,他们可没有这样舍生忘死的表现,因而越发敬重她了。高奴代听她讲述,脸上带着信徒那种赞许和善意的微笑,如同一位教士听到信徒颂扬上帝那样。因为,留大胡子的民主党人总是独家经营爱国主义,正如穿教袍的神父总是独家经营宗教一样。他也讲起来,拿出一副说教诲人的口吻,而那种大言空论,是从每天张贴在墙上的宣言声明中学来的,最后又有一段慷慨陈词,将那个“巴丹盖①无赖”臭骂了一通。

不料,羊脂球听了,当即勃然大怒,因为她拥护拿破仑皇帝。她的脸涨得比樱桃还红,气得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我倒要看看,你们这些人,到他的位置上去试一试,肯定更狼狈!他那人,正是你们把他出卖啦!如果是您这样的泼皮无赖来统治,那么大家只好离开法国啦!”

高奴代却毫不动容,脸上始终保持那种唯我独尊的轻蔑的微笑。不过大家都感到,那些粗话快要脱口而出了,于是伯爵挺身干预,以权威的口气宣称,凡是坦率的见解都应当受到尊重,好不容易才劝住这个怒不可遏的姑娘。伯爵夫人和棉纺厂厂主太太,跟一切有身份的人一样,从心灵里就莫名其妙地憎恨共和国,又跟所有妇女一样,本能地喜欢讲究排场的专制政权,这时她们不由自主地受到这个大义凛然的妓女的吸引,觉得她和她们的感情十分相近。

一篮子东西吃光了。十张嘴吃这一篮子东西,毫不费劲就一扫而光。颇为遗憾篮子还不够大。东西吃完之后,谈话还持续一段时间,但是渐渐冷下来。

夜幕降临,周围越来越黑了。一个人在消化食物的时候尤其怕冷,羊脂球尽管身体肥胖,也不禁打起寒战。德·布雷维尔太太的脚炉从早上点着,炭已经换过多次,现在她愿意借给羊脂球烤一烤,羊脂球立刻接过来,因为她感到双脚冻僵了。卡雷-拉马东太太和鸟太太也分别把脚炉借给那两位修女。

车夫已经点上风灯。明亮的灯光照见辕马臀部的腾腾汗气,同时也照见大路两旁的积雪,仿佛在摇曳的光亮下向后移去。

车厢里什么也看不清楚了。不过,羊脂球和高奴代之间,突然有点动静。鸟先生目光在黑暗中搜索,似乎瞧见那个大胡子男人急忙向旁边一闪,就好像他重重地挨了不声不响打来的一拳。

大路前方出现星星点点的小火光。那便是托特镇。马车行驶了十一个多小时,再加上四次停车歇息,给马喂料耽误两个多小时,总共十四小时。驿车驶入镇里,在商会旅馆门前停下。

车门打开了。一种耳熟的声响,令所有旅客不寒而栗,那是刀鞘触到地面的声音。随即一个德国人喊叫着什么。

尽管驿车已经停稳了,可是谁也不下车,就好像大家都料到,一出去就会遭屠杀似的。这时,车夫走过来,手里拎着一盏车灯,灯光突然照亮整个车厢,只见两排面孔都惊恐万状,都张着嘴巴,睁大了眼睛。

在车夫身边,有一名德国军官站在灯光里,他是个细高挑儿的青年,身材瘦长得出奇,一头金发,而军服紧紧裹住身子,就像女人的紧身胸衣一样,头上歪戴着平顶鸭舌漆布军帽,看上去倒像英国旅馆的侍役。他的两撇胡子也长得出奇,直挺挺的长胡须向两边伸展,越来越细,到两端仅余下一根极细的黄毛,不知所终。那两撇胡子压住他的嘴角,将两边的面颊拉下来,给嘴唇印上一道垂下的深纹。

他用阿尔萨斯人讲的法语,让旅客下车,口气很生硬:“里(你)们还铺(不)下来吗,先生们和代代(太太)们?”

两位修女首先服从命令,她们是圣洁的女子,一向百依百顺。伯爵和他夫人也下了车,后面跟着棉纺厂厂主和他太太,接着就是鸟先生,他推着大块头的老婆,脚一着地,就对军官说:“您好,先生!”但主要不是表示礼貌,而是出于谨慎。对方跟有权有势的人一样傲慢无礼,只是看了看他,并不搭理。

羊脂球和高奴代座位虽然挨近车门,却是最后下来的,在敌人面前,他们要表现出凛然难犯的气概。胖姑娘竭力控制自己并保持冷静。那位民主党人则不停地摆弄棕红色大胡子,手有点颤抖,就好像要英勇就义似的。他们二人就是要保持尊严,知道在这种场合,每个人都多少代表一点祖国,而目睹旅伴们的那种恭顺样子,他们心中都同样产生反感。因此,羊脂球这边,要竭力显得比同行的正经妇人态度还高傲;高奴代则感到自己应当做出表率,他的整个态度表明,他在继续从设置路障开始的抗敌任务。

他们走进旅馆宽敞的厨房。德国军官吩咐他们出示总司令签发的离城特许证,核对了每个旅客的姓名、相貌、职业,又对照证件久久地审视所有人。

接着,他突然说了一句:“号(好)啦!”随即走掉了。

大家这才长出一口气。他们还感到饿,早就叫旅馆备晚饭。起码要等半小时才能做好,趁两名厨娘忙碌的时候,他们就去看看客房。客房排列在一条走廊里,另一端有一扇玻璃门,门上写着“厕所”。

大家正要入座吃饭的时候,旅馆老板亲自跑来了。他从前是马贩子,人很胖,患有哮喘病,嗓子眼里有痰,总发出嘶嘶声和呼噜呼噜声。他父亲传给他佛郎维这个姓氏。

老板问道:“哪位是伊丽莎白·鲁塞小姐?”

羊脂球打了个寒战,回过头去:“是我。”

“小姐,普鲁士军官要立刻同您谈话。”

“同我谈话?”

“不错,如果您就是伊丽莎白·鲁塞小姐的话。”

羊脂球一阵心慌,想了一下,就断然回答:“有可能是找我,但是我不去。”

她周围一阵骚动,大家议论纷纷,猜想这人命令的缘由。伯爵走过来,说道:“您这样做不妥,夫人,要知道,您一口回绝,不仅会给您本人,也会给您的所有旅伴招来很大麻烦。永远也不要抵制最强大的人。叫您去一趟,肯定不会有丝毫危险,无疑是要补办什么手续。”

大家都随声附和,恳求她,催她快点去,都竭力开导她,终于把她说服了,谁都怕她一意孤行,把事情弄复杂了。最后,羊脂球说道:“毫无疑问,这可是为了诸位我才去的!”

伯爵夫人抓住她的手:“我们都感激您哪!”

羊脂球出去了。大家等她回来一起吃饭。每人心中都有点遗憾,如果叫到自己,而不是让这个性情暴烈、动辄发火的姑娘去,那该多好。于是每人都默默准备,等轮到自己时讲哪些烂套子。

可是刚过十分钟,羊脂球就回来了,她呼呼喘气,脸涨得通红,气得火冒三丈,几乎语不成句:“噢,这个流氓!这个流氓!”

大家想了解发生了什么事,都纷纷问她,她却什么也不讲。在伯爵一再追问下,她才大义凛然地回答:“不,这同你们毫不相干,我不能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