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人 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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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至 《第三人》与《堕落的偶像》 2023-11-22 16:11: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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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

成年人的世界太过复杂,只有勇于纯真的人才能获得幸福。如果你始终看不懂成年人世界的复杂,就一定要读《第三人》!21次诺贝尔文学奖提名的传奇大师——格雷厄姆·格林!英国《卫报》将《第三人》视为“英国国家的象征”!本书改编电影当选英国电影协会英国有史以来电影之首、《时代周刊》世界百年百大电影之一、BBC人类百大电影第4位……获奥斯卡奖、戛纳电影节金棕榈奖、威尼斯电影节改编剧本奖……71年来读者翘首以盼的中文完整译本,上外吴刚教授倾情翻译!完整收录奥斯卡金像奖作品《第三人》和奥斯卡提名作品《堕落的偶像》原著小说!两部作品的改编电影均由奥斯卡导演卡罗尔·里德执导、格雷厄姆·格林担任编剧!“他从来都没有长大。他周围的世界长大了,仅此而已。”欢迎来到成年人的世界!“人们永远也不会知道,打击会在何时到来。”二战结束后,马丁斯受挚友哈利之邀,来到被四国强占的维也纳。不过,等待他的不是哈利,而是哈利的葬礼。不死心的马丁斯决定调查哈利的死因。警察、哈利的哥们儿、女友、医生……他搜遍了整个维也纳,却依旧一无所获——直到神秘的“第三人”出现。真凶似乎就在眼前。可当“第三人”的面目被揭穿,马丁斯却发现自己要面对的不仅是真相,更是整个成年人世界的复杂与不堪……

第三人

前言

《第三人》从没想过要写来给人读,它只是为了给人看的。像许多风流韵事一样,它始于一张餐桌,令人头痛地延续到了许多地方:维也纳、威尼斯、拉韦洛[1]、伦敦、圣莫尼卡[2]。

我觉得,对于大多数小说家而言,会在头脑中或笔记簿里对某些故事的最初想法进行酝酿,这些想法最后也一直没有被写出来。有时候某人会在多年以后重新检视这些想法,然后遗憾地发现,它们一度是不错的想法,然而现在已经时过境迁。许多年前,我曾经在一个信封的封瓣上写下过这样一个开头:“一个礼拜前我跟哈利做了最后的告别,他的棺材被放入了二月的冻土中,因此当我在斯特兰德街看到他夹在一大堆陌生人中与我擦身而过,没有流露出任何认识我的迹象时,我心中将信将疑。”我跟自己创造的主人公一样,并没有朝着哈利追上去,因此在亚历山大·柯达[3]爵士要我替卡罗尔·里德写一部电影——作为《堕落的偶像》的延续——时,我除了这段开头之外并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奉上。尽管柯达爵士说想要拍一部关于四强割据维也纳的电影,其实心里是想让我把哈利·莱姆的故事再写下去。

对我来说,要我不先写一个故事就直接写电影剧本几乎不可能。即使是电影,其依赖的也不仅仅是情节,还要有适度的人物塑造,要有情绪和氛围,而这些要我一上来就以电影剧本那种干巴巴的速记方式来体现,我觉得几乎是不可能的。在另一种媒体中再现某种效果可以做到,但要以剧本的形式完成最初的创造却做不到。必须得有更多的材料才能找到感觉往少里去写。因此,《第三人》尽管从来没想过要出版,也必须先写成一个故事,然后才可能进行那过程看似没完没了的从一种处理方式向另一种处理方式的转变。

我和卡罗尔·里德密切合作,一起动脑筋琢磨这些处理方式,每天在地毯上踱来踱去,彼此把场景演给对方看。没有第三者加入过我们的会议,靠的都是两个人之间头脑清晰的思维碰撞。小说家当然觉得小说是处理某个特定主题的最佳方式,对于将其变成电影或戏剧的许多必要改动忍不住会产生反感。但是《第三人》的目的从来就只是为一部影片提供原材料。读者们会注意到这个故事和电影之间存在许多差异,可千万别把这些改变想象成是强加到不情不愿的作者头上的:其实这些改变反倒更有可能是作者的主意。事实上,电影要比原来的故事更出色,因为在这次的情况中,相较于故事,电影的完成度更高。

这些改动中的一些有着明显的表面原因。选择一位美国影星而非英国明星就会牵涉到许多改动。举例来说,约瑟夫·科顿[4]先生若是拒绝罗洛这样的角色名就相当有道理。这个名字对他来说必定是荒唐的,而华立这样的名字则会使我联想到美国诗人托马斯·华立·齐维尔斯[5],想起他那滑稽的形象来。而且一个美国人也不大可能被人错认成著名英国作家德克斯特,后者的文学风格像极了温润才情颇为丰富的埃·摩·福斯特先生。卡罗尔·里德正确地拒绝了一种很不靠谱的情况出现,即添加大量的解释使一部已经太长的影片更添时长。即便他没有这样做,不同身份间的混淆也是根本不可能发生的。还有一小点是:为了尊重美方的意见,用一个罗马尼亚人的角色替代了库勒这个角色,因为奥逊·威尔斯[6]先生已经让我们这部戏里有了一个美国人的反派角色了。(顺便提一句,电影里那段关于瑞士自鸣钟的脍炙人口的台词正是奥逊·威尔斯亲自加到剧本里去的。)

我和卡罗尔·里德之间为数不多的几场争论之一是关于结尾,事实成功地表明他是对的。我当时的意见是,这样的一部娱乐片分量太轻,不足以承载起一个不欢喜的结局。里德从他的角度觉得我的结尾——虽说也是暧昧的,没有人说话——会让刚刚见到哈利死去的观众们感到有种令人不快的玩世不恭。我承认当时并没有被完全说服。我担心没有多少人会在女孩自墓园向远方一直走去的时候还等在座位上——他们会觉得这不过就跟我的那个一样,只是个老套的结尾,反倒更加冗长。我没有对里德在执导方面的功力给予足够的考虑,而且在那个阶段,我们俩当然也都不曾预见到里德后来居然能不可思议地发现齐特琴演奏家卡拉斯先生。

俄国人绑架安娜那一段(这在维也纳是完全有可能会发生的事件),直到相当晚的阶段才被删去。它融入故事的方式无法令人感到满意,有可能会使整部电影沦为一幅宣传画。我们无意挑起人们的政治情绪。我们只想娱乐他们,让他们感受到一点点惊悚,让他们笑。

事实上,现实只是童话故事的背景。盘尼西林骗局的故事所依据的真相也并不更加残酷,因为有那么多间谍都比约瑟夫·哈宾更加无辜。几天前在伦敦,一位军医带着两个朋友一起去看了这部电影。他看得饶有兴味,却发现那两位朋友看完之后闷闷不乐,意志消沉,对此他大感意外。后来他们告诉他,战争结束的时候他们在皇家空军服役,那时他们自己就在维也纳倒卖过盘尼西林。在看到这部电影之前,他们从来不曾想到过自己的行为居然有可能引发那样的后果。?

01

人们永远也不会知道,打击会在何时到来。我初次见到罗洛·马丁斯的时候,在我的秘密警察档案中记录了这样一条:“正常情况下是个快乐的傻瓜。酒喝得太多,也许会惹点小麻烦。每有女人从身边经过便会抬起眼来发表几句评论,但我的印象是他其实乐得清静。从来没有真正长大,或许这就是他那么崇拜莱姆的原因。”我在那儿写了“正常情况下”,因为我是在哈利·莱姆的葬礼上和他初次相遇的。那是在二月,挖墓的非得用上电钻才能打开维也纳中央公墓冻得结结实实的地面,那情形仿佛连大自然都在对莱姆百般拒绝。不过我们最后好歹把他给塞了进去,再把土像砖块一样重新堆回去,他被装进微拱的墓穴。罗洛·马丁斯脚步飞快地离开,好像他那两条瘦瘦的长腿想要跑起来似的,小男孩的那种眼泪滚落在他三十五岁男人的脸上。罗洛·马丁斯相信友谊,这也是为什么后来发生的事情对他的打击之大要远超过对你或对我(你觉得没什么是因为你会将其当作幻觉而不放在心上,而我觉得没什么是因为我会在脑子里马上想出一个合理的解释来,不管这样的解释错得有多离谱)。要是他当时跑来把这事告诉我就好了,那会省下多少麻烦啊。

你要是想弄明白这个奇怪的、相当悲情的故事,就必须至少对背景有点印象——维也纳当时满目疮痍,死气沉沉,四个国家各自在其中占据了属于自己的区域,这四个国家分别是俄国、英国、美国和法国。它们占据的这片区域只在告示牌上有标明,位于城市的中心,由一条公共建筑密集的环路包围着,姿态灵动的雕塑随处可见,被称作内城。在这片曾经颇为时尚的内城里,每个大国以一个月为期轮流——用我们的话说叫“主持大局”,负责城内治安。到了晚上,你要是傻到想把你的奥地利先令浪费到某家夜店的话,就准会见到执勤的国际当局——那是四支武装警察队伍,每个大国一支,相互间用他们共同敌人的语言进行交流——如果他们有任何交流的话。我从来没见过两次战争期间的维也纳,也因为太年轻,不记得那飘着施特劳斯音乐、洋溢着装腔作势的安逸魅力的老维也纳。在我眼里,这只是一座满是断壁残垣的城市,毫无尊严,在那个二月,这些废墟全都为冰雪覆盖,宛如一道道巨大的冰川。那时的多瑙河是一条平静而又浑浊的灰色河流,穿过第二区之后还隔着老远。第二区是俄国人占据的区,那里的普拉特游乐场已被炸得稀烂,荒草丛生,只有大摩天轮在缓缓转动着,它所俯瞰的旋转木马的地基仿佛荒弃的里程碑。周围还能见到几辆没有人来清理的锈迹斑斑的坦克,雪不厚的地方露出几丛被霜冻惨了的野草。我想象力不够,想不出这里以前是怎样一番景象,就像我想象不出萨克旅馆除了是一家供英国军官们中转的旅馆之外还能是别的什么,也怎么都无法看出克恩滕大街是一条时尚的商业街——在我眼里,这条街的大部分才刚到与视线齐平的高度,也就是只有第一层得到了修复。一位戴着毛皮帽子的俄国士兵扛着枪从我身边走过,几个打扮得很俗艳的女人聚集在美国新闻处附近,穿着外套的男人们在旧维也纳风格的窗户里边啜饮着代用咖啡。到了晚上,最好还是待在内城或是其他三个大国占据的区域内。虽说即便是那里也还会有绑架的事件发生——有时候在我们看来是如此毫无意义的绑架——一个没有护照的乌克兰女孩啊,一个老得没有任何利用价值的男人啊,当然,有时候也会有技术人员或是叛国者被绑架。这大略就是罗洛·马丁斯去年二月七日到来时的维也纳。我从自己记录的档案和马丁斯告诉我的尽力重构了整件事情。我已经做到尽可能精确无误了——我尽力不去杜撰任何一句对话,不过我不敢保证马丁斯的记忆也精确无误。若把那个女孩子剔除的话,这就是一个丑陋的故事:阴冷、伤感,让人得不到丝毫解脱,真是多亏了那段关于那个英国文化委员会讲师的荒唐事了。

02

一个英国公民只需揣上五个他被禁止在海外使用的英镑,便依然可以在世界各处畅行无阻,而罗洛·马丁斯若没有接到莱姆从国际难民办事处给他发来的邀请,则无法获准进入奥地利,因为那时的奥地利还是算作占领区的。莱姆向马丁斯提议,他可以把照顾难民的事写成书。尽管这并非马丁斯的写作兴趣所在,他倒也答应了下来。这可以让他度个假,在都柏林的事件和阿姆斯特丹的另一次事件后他迫切想要度个假。他总是想要把女人当成“事件”给打发掉,那都是些他毫无主观意愿却自己找上门来的事情,是保险经纪们眼中的“不可抗力”。他刚到维也纳的时候一脸憔悴,时不时地会回头张望,一度令我起了疑心,后来才知道他在担心为数大概六个之中的某一个女人会出其不意地现身。他模模糊糊地跟我说他最近把喝过的酒都给弄混了——这也只是把自己的境遇换了个说法而已。

罗洛·马丁斯的主业是用巴克·德克斯特的笔名写写廉价的平装本西部小说。书倒是出了不少,但稿费寥寥。若非莱姆向他开出条件,在他抵达之后会用某笔说不清道不明的宣传基金来支付他的花销,他原本负担不起维也纳之行。据他说,莱姆还会为他提供军用代币券——这是唯一在英国的旅馆和俱乐部里流通的货币,面额从一便士起往上都有。所以,马丁斯就是带着正正好好五个无法使用的英镑来到维也纳的。

马丁斯从伦敦动身后,飞机在法兰克福落地逗留了一个小时,其间发生了一桩怪事。当时他正在美国餐厅里吃汉堡(一家厚道的航空公司向旅客们提供了价值六毛五分的食物餐券),这时一个他从二十英尺[7]之外就能看出来是记者的家伙来到了他的桌子跟前。

“您是德克斯特先生?”那人开口问道。

“对。”马丁斯答应着,放松了心中的戒备。

“您比照片上看着年轻啊。”那人说,“愿意随便说点什么吗?我是当地驻军办的报纸的人。我们想了解一下您对法兰克福的印象。”

“可我十分钟前才刚降落。”

“好吧,”那人随即又换了个问题,“那你对美国小说有什么想法?”

“我不读美国小说。”

“果然是以尖酸刻薄的幽默而闻名。”记者说罢,朝一个灰白头发的小个子男人指了指,那人牙齿突出,正在小口小口地啃一小块面包,“那边那个,你说他是不是凯里啊?”

“不认识,哪个凯里?”

“当然是J.G.凯里啦。”

“从来没听说过。”

“你们这些小说家都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我来就是要采访他。”说完他就起身走了。马丁斯看着他穿过房间来到那个有名的凯里跟前,后者给了他一个报纸头版上那种做作的笑容,放下了手中的面包。马丁斯并不是那个记者的采访目标,但他还是不由得有点自得——之前还从来没人称他作小说家呢。这份觉得自己还有点身份的自得感觉弥补了莱姆没到机场来接他的失落。自己没别人有身份总不如自己比别人有身份那样觉着舒服——这种可有可无的感觉令他心中有点小小的刺痛。他站在公共汽车门边,望着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下,那么轻,那么软,令那些建筑废墟间的大雪堆有种永恒的感觉,好像它们不是由这一点一点的飘落堆积起来的,而是如同在永久雪线以上的地区那般从来就有的。

在公共汽车的终点阿斯托里亚旅馆莱姆没有来接他,也没留下口信——只有一个他从来没听说过的叫克拉宾的人给他留了一条含义隐晦的信息:“我们在明天的飞机上等你。请逗留原地,别走远。旅馆房间已订。”但罗洛·马丁斯不是那种会待在原地的人。要是你待在旅馆大堂的话,那么要不了多久就会有事件发生。某人会把他喝过的酒给弄混,我仿佛可以听到马丁斯对我说“我已经受够这些事件了。不能再发生了”,然后一头扎入到这些事件中最严重的一起中去。在罗洛·马丁斯的身上总是存在着矛盾——存在于他那荒唐的受洗名和他那精力旺盛的荷兰姓之间。罗洛会对所有经过的女人都看上一眼,而马丁斯则会永远与她们断绝关系。我不知道写下那些西部小说的是这两位中的哪一个。

莱姆给过马丁斯自己的地址,而马丁斯对那个叫克拉宾的人没有丝毫好奇心。尽管他还没有把这事跟在法兰克福发生的对话挂起钩来,但很显然他已经犯下了一个错误。莱姆曾在信里跟他讲过,他可以安排马丁斯住自己的公寓,那是位于维也纳边缘的一套大房子,是从纳粹房东那里征用来的。等他到那里后莱姆可以替他付出租车钱,于是马丁斯便跳上车,来到了位于第三区(英国占领区)的那栋房子。他让车子在下面等着,自己爬上了三楼。

人对寂静的感知实在是很快,哪怕是在维也纳这样一个寂静的城市,哪怕雪正在持续地下着。马丁斯还没爬到二楼就已经确信他不会在这里找到莱姆,但那种寂静比纯粹的缺失更为深邃——它让人觉得他在维也纳的任何地方都不会找到莱姆,而当他来到三楼,看到把手上方那个黑色丝带绾成的大结时,更是觉得在这个世上都休想能找到莱姆了。当然,去世的有可能是厨子、管家或是除了哈利·莱姆之外的任何人,但他知道——他觉得自己在离这里还差着二十级台阶的时候就已经知道——莱姆,那个自从他们在那条有一只裂了缝的祈祷钟的阴冷学校走廊里初次相遇,直到现在为止的二十年里他都当英雄一般崇拜的莱姆,已经不在了。马丁斯没想错,没有全错。在他摁了六次门铃后,一个小个子男人面带愠色地从旁边的公寓里探出脑袋,用恼火的语气告诉他:“没用的,里边没人了。他死了。”

“莱姆先生?”

“莱姆先生,当然。”

马丁斯后来跟我说:“刚开始的时候,这话对我毫无意义。它就是一条消息,像《泰晤士报》上所谓的‘简明消息’。我问那人:‘什么时候的事?怎么回事?’”

“他叫车给撞了。”那个男人说,“上礼拜四。”随后他又气咻咻地加了一句,仿佛这真的一点都不关他的事,“他们今天下午给他下葬,你刚跟他们错过了。”

“他们?”

“对,两三个朋友和棺材。”

“他难道不是在医院吗?”

“送他去医院已经没有意义了。他就是在这儿,在自家门口被撞的——当场毙命。车子右边的挡泥板撞到了他的肩膀,把他像只兔子一样撞飞了出去。”

那时,马丁斯告诉我,直到那个男人用了“兔子”那个词,死了的哈利·莱姆才活了过来,变成了一位拿着枪的少年,他曾拿这把枪向马丁斯炫耀自己“借东西”的手段。一位在布里克沃斯公地那片长长的沙地洞穴间一跃而起的少年,口中喊道:“开枪啊,你个傻瓜,开枪!那儿。”而被马丁斯打伤的兔子则一瘸一拐地跑向隐身之所。

“他们要把他葬哪儿?”他问站在楼梯平台上的那个陌生人。

“中央公墓。这天寒地冻的,他们可得费一番力气呢。”

他想不出办法来付出租车费,也想不出在维也纳到底哪里能找到一个房间可以叫他凭着那五个花不出去的英镑住,不过这个问题得往后放放,他先得见到哈利·莱姆最后一面才成。他坐上车直接出城朝着中央公墓所在的郊区(英占区)驶去。要到那里得穿过俄占区,还得抄一条经过美占区的小路,那里一眼就能看出是美占区,因为每条街上都能见到卖冰激凌的冷饮店。有轨电车环绕中央公墓高高的围墙行驶,而在电车轨道的另一边则有长达一英里的一溜做墓碑的石匠铺和花店——一长排似乎望不到尽头的墓碑正在等待着主人,而望不到尽头的花环则在等待着悼念者。

马丁斯在赶赴这场与莱姆的最后约会时,还没意识到这片为皑皑白雪所覆盖的巨大园区大成什么样儿。就仿佛哈利给他留了条口信,“到海德公园来找我”,却没有讲明白是在阿基里斯雕像和兰卡斯特门之间哪个具体的地点;坟墓构成了一条条街道,每条街道都标了数字和字母,像一艘巨轮上的辐条般发散开;他们朝西开了有半英里,然后掉头朝东,再朝北开了半英里,又掉头朝南……原本气势咄咄逼人的家族墓碑在落上雪后有了一种古怪的喜感:一位天使头上的积雪向两边滑落到脸上,像是戴了一顶遮秃用的假发;一位圣徒的唇上则覆上了重重的白色小胡子;还有一座某位名叫沃尔夫冈·戈特曼的高级公务员的半身像,卧于其上的一位醉酒小天使被积雪戴上了一顶平顶筒状军帽。即便是这所公墓也被列强划分了区域:俄国区以毫无品位的手拿武器的男人雕塑为标志,法国区则竖着一排排没有姓名的木头十字架和一面耷拉着的破三色旗。这时马丁斯想起来,莱姆是个天主教徒,不大可能葬在英国区,难怪他们找了半天也没找到。于是他们重新驱车来到一片树林的中心,这里的墓像群狼般蹲伏在树下,在常青树的阴影中眨着白色的眼睛。从树下一度冒出一小伙人来,他们有三个人,身上穿着十八世纪那种奇怪的黑色与银色相间的制服,头上戴着三角帽,合力推着一辆双轮推车,他们在布满坟墓的树林中行过一小段后又不见了踪影。

他们纯粹是碰巧才及时发现了葬礼——巨大公园中一小片积雪被铲到了一边,周围聚了一小撮人,显然在专注于某项非常私人的事务。一位牧师已经说完了要说的话,他的话语悄悄渗入薄薄的、很能“沉得住气”的雪中,一口棺材即将放入地下。两个穿着普通西装的男人站在墓穴边。一个人手里拿着花环,他显然忘了将花环扔到棺材上去,直到他的同伴用胳膊肘捅了捅他才兀然醒觉,将花扔了下去。一个女孩子站在稍远些的地方,双手掩面。我站在二十码外的另一个坟墓边,悠悠然地看着莱姆在这世界上的最后一点动静,小心留意都有谁在那儿——对于马丁斯来说,我只是个普普通通的穿着雨衣的人而已。他走到我跟前问我:“能告诉我他们在下葬的是谁吗?”

“一个叫莱姆的家伙。”我回答道,然后很吃惊地看到泪水开始涌上这个陌生人的眼眶:他看上去不像是个会大哭的人,莱姆在我看来也不像是个会有人为其哀悼的人——我是指真流眼泪、真心哀悼的人。当然,那边还有那个女孩子,不过对于这些泛泛之论,女人向来都是被排除在外的。

马丁斯站在那儿,一直到葬礼结束都离我很近。他后来告诉我,作为莱姆的老朋友,他不想打扰他那些比较新的朋友——莱姆的死是属于他们的,且让他们拥有吧。他当时脑子里有那种不无伤感的幻觉,觉得莱姆的一生——至少其中的二十年——是属于他的。这一切刚一结束(我不是个笃信宗教的人,因此总是对围绕着死亡的那一套劳什子很不耐烦),马丁斯就朝着出租车走回去,看他大长腿甩开的样子真让人担心它们会缠到一起。他没有要和任何人说话的意思,脸上的泪真的是在流淌,再怎么说,我们之中到了这把年纪的,已经没谁能挤出几滴像样的眼泪来了。

你们知道,一个人的档案,是永远也称不上齐全的。一桩案件哪怕经过了一个世纪,所有当事人都死了,也从来不能真正称得上完结。于是我跟上了马丁斯——另外那三个我都认识,我想要认识一下这个新来的。我在他上车前追上他对他说:“我没有任何交通工具,可以捎我进城吗?”

“当然可以。”他答应了。我知道我的吉普车司机在我们出来的时候会看到我,然后会悄悄跟上我们的。出租车离开的时候,我注意到马丁斯根本没朝后面望上一望——如果是假惺惺的悼念者和假惺惺的情侣,几乎总是要最后再看上一眼,或是待在月台上挥手作别,而不是像他这样决绝地离开,不再回望。不知这是否是因为那些人非常爱自己,总想着要将他们自己留在别人的视线中——哪怕是死者的。

我开口自我介绍道:“我叫卡洛韦。”

“马丁斯。”他应道。

“你是莱姆的朋友?”

“是的。”在过去这个星期里,大多数人在如此痛快地承认之前都会要犹豫一番。

“来了很久了吗?”

“今天下午才从英国来的,哈利要我来跟他一起过一阵子。事先一点都没听说。”

“有点儿震惊吧?”

“听着,我非常想喝一杯,可身上一点现钱都没有——除了五个正宗的英镑。你要是能请我喝一杯,我会感激不尽的。”

这回轮到我说“当然可以”了。我稍微想了想,报给了司机位于克恩滕大街上一家小酒馆的名字。我觉得他不会想在一家生意繁忙的、满是过境军官和军官太太的酒馆里被人看见。这家酒吧——也许因为价格高得有点离谱——每次去店里时能看到的人鲜少会超过一对自顾不暇的情侣。不过也有不好的地方,就是那里真的只有一样喝的东西——一种烈性巧克力甜酒,被侍者卖到了干邑白兰地的价钱。不过据我的判断,马丁斯无论喝什么都没问题,只要这酒能给现在和过去蒙上一层薄纱就行。酒吧的门上贴着一张常见的告示,说营业时间从六点到十点,不过人们一般都径自推门进去,穿过前面的那些房间。我们要了一个单独的小包间,除我们之外唯一的那一对儿在我们隔壁。侍者认识我,所以给了我们一些鱼子酱三明治就不来打扰了。很幸运的是,他和我都知道我有一个可以自由支出的账户。

马丁斯在急匆匆喝第二轮酒的时候开口说道:“我很抱歉,但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忍不住接口道:“这听着真像是一本廉价小说。”这不仅因为我知道我所掌握的信息,也因为我很想让他恼火,这样可以打探出很多东西来。

他几乎不假思索地答道:“我就是写廉价小说的。”

不过我还是打探到了一些东西。直到他喝下第三杯的时候,我对他的印象还依然停留在他不是一个很愿意说话的人,但我相当肯定他是那种喝下第四杯后会冒出火气来的人。

我说:“跟我说说你自己吧——还有莱姆。”

“听着,”他说,“我很想再喝一杯,但我不好意思再跟一个素昧平生的人讨酒喝了。你能帮我把一两英镑给兑换成奥地利钱吗?”

“你就别操心这个了,”我说着把侍者叫了过来,“等我什么时候放假去伦敦的时候你再请我吧。愿意跟我说说你跟莱姆是怎么认识的吗?”

那杯巧克力烈酒也许会成为一块水晶,从他看着它的样子或者受其影响的样子来看是这样。他说:“那可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觉得没有谁是像我那样跟莱姆认识的。”这话让我想起了我办公室里那厚厚一叠特工们的报告,每一份上说的都一样。我相信自己手下的特工,他们全都是我仔细筛选过的。

“有多久?”

“有二十年了吧,或者还要久些。我上学后的第一个学期就认识他了。我至今还记得那地方。我仿佛还能看到那块告示板,见到板上的内容。学校的铃声仿佛就在我耳畔。他比我大一岁,知道学校里的各种规矩。好些东西都是他教会我的。”他用手迅捷地拂过自己面前的酒,然后又恢复到了望着水晶的神情,仿佛是为了能把从中看到的东西看得更清楚些,“说来好笑,我从来也没把自己跟任何一个女人的相遇记得这么清楚。”

“他在学校里聪明吗?”

“不是老师们想要的那种。但他可真会动脑子!策划起东西来简直棒极了。要论功课,我在历史和语文上都比哈利要好得多,可每到执行起他的计划来,我就成了无可救药的傻瓜。”他笑了,在酒和聊天的作用下,他已经开始从死亡带给他的震惊中慢慢走出来。他说:“每次都是我被逮到。”

“这对莱姆来说很容易办到。”

“你到底什么意思?”他问道。在酒精的撺掇下他的火气开始一点点上来了。

“哦,难道不是吗?”

“是我自己的错,不关他的事。他要是真当回事,其实能找到比我更聪明的,但他喜欢我。”当然是啦,我在心中忖道,人都是可以从小看到大的,因为我也发现了莱姆特别有耐心。

“你最后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

“哦,六个月前他来伦敦开一个医疗大会。你知道的,尽管他从来也没做过医生,但他有医师执业资格。哈利在这种事上是特别的,他就是想看看自己能不能做某件事,然后就没兴趣了。不过他曾经说过,医师资格往往会派上用场。”这说的也是实话。有一点很奇怪,那就是他所知道的莱姆和我所知道的莱姆居然如此相像:唯一不同的仅仅在于他是从不同于我的角度来看的。“我喜欢哈利的一点是他的幽默。”他露齿一笑,令他看上去顿时年轻了五岁,“我是个小丑,我会的只是出乖耍宝,哈利的幽默里可是有真智慧。知道吧,他要是好好干的话,完全有可能成为一个一流的轻歌剧作曲家。”

他用口哨吹了个调子——说也奇怪,我听着居然感到有点耳熟。他说:“我一直都记着呢,我亲眼看着他写的,写在一个信封的背面,只花了两三分钟时间。他脑子里想着什么东西的时候总是会吹这个,那是和他签名一样的调子。”他把这个调子又吹了一遍,这时我听出来是谁写的了——当然不会是哈利。我差点就要告诉他了,但这又有什么意思呢?曲调摇曳着渐渐消失了。他的目光重又落回杯子上,将剩下的一点一饮而尽,然后说:“一想到他居然是这么个死法就替他感到不值。”

“这是在他身上发生过的最好的事情了。”我说。

他没有马上弄明白我的意思,酒精让他有点糊涂了:“最好的事情?”

“对。”

“你是说没有任何痛苦?”

“而且这么个死法也死得很走运。”

最终引起他注意的是我的声调,而非我的措辞。他柔和而又带着危险地问我——我能看见他的右手已经攥紧了:“你这话是有所指吧?”

在任何场合都一逞匹夫之勇是毫无意义的:我把椅子朝后让开,让出了他的拳头能够到的范围。我说:“我的意思是,我已经在警察总部里给他的案子结了案了。他原本是要服长期徒刑的——很长的长期——要不是出了这么桩车祸的话。”

“什么罪?”

“他是这座城市里最坏的黑市交易者,挣的全都是赃钱。”

看得出来,他在测算着我俩之间的距离,最终认定从他坐的地方打不到我。罗洛会想到挥拳击出,可马丁斯却稳重、谨慎。我开始意识到,在他身上,马丁斯是危险的那个。我不禁想,我是不是犯了一个彻头彻尾的错误:我丝毫看不出来马丁斯有罗洛所装出来的那么傻。“你是警察?”他问。

“是的。”

“我一直都讨厌警察。警察总是要么贪赃枉法,要么奇蠢无比。”

“你写的就是那种书?”

我能看见他在把椅子朝旁边挪动,以挡住我的出路。我跟侍者对了对眼神,他知道我的意思——总是在同一间酒吧约人见面就是有这点好处。

马丁斯挤出一层浅浅的笑容,声调平和地说道:“我也只能管他们叫警长。”

“在美国待过?”这种谈话真是愚蠢。

“没有。这算是审问吗?”

“只是有点兴趣。”

“因为如果哈利是做黑市生意的,那我肯定也是一路货。我们干什么都在一起。”

“我敢说他是想让你入伙儿的——就把你安排在组织的某个环节。要是他准备把个婴儿塞到你手里,我丝毫都不会感到意外。那就是他在学校里做事的套路——你告诉我的,不是吗?你看,校长慢慢也是会看出点门道来的。”

“你们还是那套老把戏吧?我猜的确有那么个关于汽油的小骗局,你找不到能顶罪的人,所以就挑中一个死人。这正是警察的做法。我猜你是货真价实的警察吧?”

“对,苏格兰场的,但轮到我执勤的时候他们会让我穿上校军服。”

他现在挡在了我从门口出去的路上,我要想开溜就必然会被他逮到。打架不是我的强项,他毕竟比我高了六英寸。我说:“不是汽油。”

“轮胎、糖精——你们警察为什么不去抓几个杀人犯换换口味呢?”

“可以说谋杀也是他那黑市生意的一部分。”

这时,只见马丁斯用一只手一把掀翻了桌子,另一只手迅即朝我扑来,然而喝下去的酒令他的计算出现了偏差。还没等他来得及发出第二击,我的司机已经反钳住了他的双臂。“对他稍微客气点,”我说,“他只是个喝多了的作家。”

“消停点,行不,长官?”我的司机对于军官阶层有着非常夸张的敬畏,说不定连莱姆他都会叫上一声“长官”。

“听好了,卡拉汉,或者随便你叫的什么鬼名字……”

“卡洛韦。我是英国人,不是爱尔兰人。”

“我要让别人看到你就觉得你是维也纳该死的超级大傻瓜。这世上还有没有哪个死人是你不想把没破的案子栽赃给他的?”

“明白了。这么说你准备替我找到真凶咯?这听着倒有点像你写的那种小说。”

“你可以放开我了,卡拉汉,比起送你个黑眼圈,我现在更想让人觉得你其实有多傻。黑眼圈只能让你在床上躺个几天。可等我跟你算清账以后,我会让你在维也纳待不下去的。”

我拿出价值两三英镑的军用代币券塞进他胸前的口袋。“这些够你度过今晚了。”我说,“我会让他们在明天去伦敦的飞机上给你留个座。”

“你不能赶我走,我的文件全都合乎程序。”

“说得没错儿,但这儿就跟其他城市一样:你得有钱才行。要是你到黑市上去换钱,我会在二十四小时内就逮到你。松开他吧。”

被松开后,罗洛·马丁斯掸了掸身上的衣服说:“谢谢你请我喝酒。”

“不客气。”

“很高兴我不用觉得欠你人情。我猜这些都能报销吧?”

“对。”

“等过一两个星期我有了消息会再来见你的。”我知道他很生气,因此当时只觉得他在说气话。我想他是在虚张声势,好为自己挽回点面子。

“我明天可以来送你。”

“可不敢浪费您的时间,我不会去那儿的。”

“这位佩恩会带你去萨克旅馆,你在那儿会有床睡,有饭吃。我会搞定的。”

他朝边上一让,看似是给侍者让路,忽然挥起一拳朝我打来。我堪堪躲过他的拳头,却被桌子给绊了一下。没等他再次出拳,佩恩已经一拳打在了他嘴上。他嘭的一声倒在了桌子间的过道里,嘴唇裂了道口子,流出血来。我说:“你不是答应过不打了吗?”

他用袖子擦了一把嘴上的血说:“没有,我说的是更想让你成为一个傻瓜。我可没说不想送你黑眼圈了。”

我度过了漫长的一天,已经有点烦罗洛·马丁斯了。我对佩恩说:“把他安全送到萨克旅馆。他要是乖,就不用再揍他了。”说罢我就把他们撇在身后朝酒吧内间走去(我该再喝一杯),这时只听得佩恩对刚刚还被他打倒在地的人恭恭敬敬地说道:“这边,长官,过了拐角就到。”

03

后面发生的事情不是从佩恩那里听到的,而是隔了很久之后我从马丁斯那里听来的。待重新按顺序构建出发生的事件后,我发现自己的确成了一个傻瓜——尽管并不是以他所期待的方式。佩恩只是把他送到搬运工领班的桌子跟前,交代说:“这位先生是从伦敦坐飞机来的。卡洛韦上校说给他个房间。”交代清楚后他说了声“晚安,长官”就走了。也许马丁斯流血的嘴唇让他感到有点尴尬。

“您有预订吗,先生?”搬运工问马丁斯。

“没有,我想应该没预订过。”他用手帕捂着嘴,声音含混不清地说道。

“我想也许您是德克斯特先生吧。我们有一个给德克斯特先生预留一周的房间。”

马丁斯说:“哦,我就是德克斯特先生。”他后来跟我说,他忽然想到也许莱姆会用那个名字给他订房间:出于宣传的目的,也许要用巴克·德克斯特这个名字,而不是罗洛·马丁斯。这时从他身边传来一个声音对他说:“很抱歉,今天接机的时候没有接到您,德克斯特先生。我叫克拉宾。”

说话的是个胖胖的年轻人,剪着最自然的发型,戴着副马丁斯见过的最厚的角质眼镜。他带着歉意继续说道:“我们有个伙计碰巧给法兰克福打电话,听说了您在飞机上。司令部犯了一个常犯的愚蠢错误,发来电报说您不来了。说是在瑞典有什么事儿,但电文残缺不全得厉害。我一听到法兰克福传来的消息马上就去接机,可还是差了一点,把您给错过了。您收到我留的条子了吗?”

马丁斯用手帕捂着嘴,模模糊糊地说道:“对,啊?什么?”

“德克斯特先生,您知道能接到您我心里有多高兴吗?”

“好说,好说。”

“打从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一直觉得您是我们这个世纪最伟大的小说家。”

马丁斯闻听此言小小吃了一惊,想要开口反驳,嘴上却又痛得厉害,只好对克拉宾先生怒目而视,但看面前这年轻人的样子又一点不像是在出言讽刺。

“德克斯特先生,您在奥地利很有人气——无论是您的著作还是您的译作。尤其是那本《弧形船头》,我最喜欢这本了。”

马丁斯的脑子高速转动着:“你刚才说——房间订了一周?”

“对。”

“真是太谢谢你了。”

“这位施密特先生会给您每天的用餐券,不过我想您还会需要一点儿零花钱。这我们会搞定的。我们想明天您想安安静静地自己过——四处转转什么的。”

“对。”

“如果您需要个导游什么的,我们当然都听凭您差遣。后天晚上学会里有一场小规模的讨论——关于当代小说。我们想您也许会来上一段开场白,然后再回答一些问题。”

那会儿,马丁斯为了能把克拉宾打发走并确保一周的免费食宿,任何事情都准备答应下来。而且,当然了,据我后来的发现,罗洛对于任何提议——来杯酒,来个妞儿,开个玩笑,找点新乐子——总是欣然接受的。此刻他对着手帕说的是:“当然,当然。”

“恕我冒昧,德克斯特先生,您是牙疼吗?我认识一个很好的牙医。”

“不用。有人打了我,就这么回事。”

“天哪!他们是想打劫您吗?”

“不,那人是个当兵的。我当时想给他那个该死的上校眼睛上来一拳。”说着他拿开了手帕,让克拉宾看了看自己打豁了的嘴。他跟我说克拉宾当时完全说不出话来。马丁斯弄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因为他从来没有读过自己那位伟大的同时代作家本杰明·德克斯特的作品——甚至连他的名字都没听说过。我是德克斯特的超级仰慕者,所以我能够理解克拉宾当时的茫然之情。德克斯特是与亨利·詹姆斯齐名的文体大家,不过他要比自己效仿的大师在各方面都更多些女性气质——事实上他的对头们有时把他那种晦涩、复杂、反复无常的风格描述为“老处女腔”。对于一个五十岁不到的男人来说,他对刺绣的热衷以及用撕东西来平静自己并不怎么暴烈的脾气的习惯——这一点尤其受到其信徒们的喜爱——在旁人看来当然是有那么一点装腔作势的。

“你有没有看过一本书叫《圣塔菲的孤独骑手》?”

“没有,没看过。”

马丁斯说:“这位孤独骑手最好的朋友被某个名为损失索赔峡谷镇上的警长给射杀了。故事讲的就是他如何追杀那位警长——在书里这是合法的——直到完成复仇。”

“我从来没想到您还读西部小说,德克斯特先生。”克拉宾说,而马丁斯用了全部的决心和意志才没让罗洛说出“可我就是写西部小说的”。

“那,我是在用同样的方式找卡拉汉上校复仇。”

“从来没听说过这人。”

“听说过哈利·莱姆吗?”

“听说过,”克拉宾小心翼翼地回答道,“不过我跟他不熟。”

“我跟他很熟,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可不觉得他是个很——文学的人。”

“我的朋友里面谁都不是。”

克拉宾在角质眼镜后面紧张地眨了眨眼睛。他用息事宁人的口吻说道:“不过他对戏剧还是蛮感兴趣的。他的一个朋友——是个女演员——正在学会里学英语。他来接她出去过一两次。”

“年轻还是年老?”

“哦,年轻,非常年轻。叫我说不算是个好演员。”

马丁斯想起了墓地旁那个用手捂着脸的女孩子,他说:“哈利的朋友我都想会会。”

“她或许会来听您的讲座。”

“奥地利人?”

“她自称是奥地利的,但我怀疑她是个匈牙利人。她在约瑟夫城工作。”

“为什么要自称是奥地利人呢?”

“俄国人有时候会对匈牙利人感兴趣。要是莱姆帮她伪造了文件的话,我不会感到任何意外。她自称施密特,安娜·施密特。你无法想象一个年轻的英国女演员自称‘史密斯’吧?尤其还是个漂亮的。我始终觉得这个名字太没特点了,因此不太可能是真的。”

马丁斯觉得该从克拉宾那里打听的都打听得差不多了,于是便推托说自己累了,毕竟经历了漫长的一天,答应第二天早上会给他打电话,从他那里接受了价值十镑的军用代币券以备急用,随后便回房间了。在他看来,钱挣起来可真是够快的——不到一个小时已经十二镑到手了。

他的确累了:穿着靴子四仰八叉地躺到床上,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累。一分钟不到,他就把维也纳远远抛到了脑后,开始漫步走在一片积雪没过足踝的密林中。一只猫头鹰叫了几声,他心中陡然生出一股孤独和恐惧来。他在哈利约的某棵特定的树下见面,但在这么一片密密的树林里,他怎么能分得清哪棵是哪棵?这时他见到一个身影,便跑了过去。那身影吹起了一段熟悉的曲调,这令他心头顿时漾起一缕如释重负的喜悦来:原来自己终究不孤单。那身影转了过来,却根本不是哈利——只是一个陌生人,站在一小圈混杂着泥泞的融雪中,对他咧着嘴笑,那只猫头鹰依旧一声接一声地叫着。他猛地醒了过来,听到床边的电话正一声接一声地响着。

一个依稀带了点外国口音——只是依稀一点——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是罗洛·马丁斯先生吗?”

“对。”他又成了自己,而不是德克斯特了。

“你不会认识我的,”那个声音毫无必要地说道,“不过我是哈利·莱姆的朋友。”

某人自称是哈利的朋友,这也是个变化。马丁斯的心中对这位陌生人生出些暖意来。他回道:“我会很高兴和你见面。”

“我就在转过街角的老维也纳酒馆。”

“就不能约在明天吗?我被东一件西一件的事情给折腾整整一天了。”

“哈利要我确保你平安无事。他死的时候我在他身边。”

“我还以为——”罗洛·马丁斯话刚出口又停了下来。他原本想说“我还以为他是当场死去的”,但他突然觉得还是谨慎为妙,于是改口道:“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呢。”

“库尔茨,”电话里的声音说,“我倒是愿意过来找你,只是你知道吗?奥地利人是不允许进萨克旅馆的。”

“也许我们可以明天早上在老维也纳见面。”

“当然可以,”那人说,“只要你能确保自己平安撑到那时。”

“这话什么意思?”

“哈利想到过你也许会身无分文。”罗洛把听筒贴在耳边躺回到床上,心想:大家来维也纳吧,这儿的钱可好挣了。不到五个小时里,这已经是第三个陌生人在他身上下注了。他小心翼翼地说道:“哦,撑到和你见面没问题。”总得见识一下对方的好意是什么,哪有直接就拒绝的道理?

“那要不就约十一点,在克恩滕大街的老维也纳酒馆见怎么样?我会穿一件棕色外套,手里拿一本你写的书。”

“很好。你怎么会有我的书?”

“哈利给的。”对方的声音很有魅力,很通情达理,但马丁斯在道了晚安挂掉电话后,却忍不住想,哈利死前若是这么清醒,那他居然没有发一个电报过来阻止自己来维也纳又是怎么回事呢?卡拉汉不是也说莱姆当场就死了吗——或者说的是他死得没有痛苦吧?又难道是他臆想出卡拉汉说过这些话的?直到这时一个念头才深深地进入马丁斯的脑子,那就是莱姆的死有哪里不对劲,有某些由于警方太蠢而没有发现的东西。他借着两根烟的劲头想靠自己来发现,但还是睡了过去,晚饭也没吃,谜团也没解开。这是漫长的一天,但又不够长到能让他做完上述两件事。

04

“我第一眼见到他就不喜欢的,”马丁斯对我说,“是他的假发套。是那种一眼就看得出来的假发——浅浅的黄色,后面直直的,没有紧贴着头形。一个男人要是不愿意优雅地接受自己的秃顶,那在他身上准有点弄虚作假的地方。他的脸也是那种类型的,就连皱纹也仿佛是小心翼翼像化妆一样加上去的,加在它们该在的地方——为了展示魅力,体现自己的异想天开,尤其是眼角的那些皱纹。他妆扮好了就是为了吸引那些浪漫的女学生。”

这番对话发生在几天之后——在线索快要全断的时候,他把自己的故事和盘托出了。我们当时坐在老维也纳酒馆里,他第一个早上和库尔茨一起坐过的那张桌子,在他说出那句关于浪漫的女学生的话时,我看见他那猎物般惶惶的眼神里突然有了点神采。有个女孩子——我觉得跟别的女孩子没什么两样,从我们身边匆匆走过,走到了门外漫天的风雪中。

“是美女吗?”

他把紧盯的目光收了回来:“我对那个已经没兴趣了。卡洛韦,你懂的,男人到了某个年纪就把那些个都看淡了……”

“哦,这么回事啊,我还以为你刚才在盯着女孩子看呢。”

“是在盯着看,不过只是因为她有那么一瞬间让我想起了安娜——安娜·施密特。”

“她是谁?难道不是个女孩子吗?”

“哦,对,算是吧。”

“什么叫算是?”

“她是哈利的妞儿。”

“你没有接手吗?”

“她不是那种人,卡洛韦。你在哈利的葬礼上没看见她吗?我已经不会再把喝过的酒弄混了。这场宿醉要跟我一辈子了。”

“你刚才在跟我说库尔茨。”我提醒道。

库尔茨仿佛就坐在那里,装模作样地读着《圣塔菲的孤独骑手》。马丁斯在他的桌子坐下时,他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虚假热情说道:“你紧张的样子真是棒极了。”

“紧张?”

“悬念。你是营造悬念的大师,在每一章的结尾人们总是忍不住要猜……”

“这么说你是哈利的朋友?”马丁斯打断了他。

“我觉得算是最好的朋友了。”不过库尔茨肯定意识到自己话里面的错误了,于是几乎没有停顿就补充道,“当然,除了你之外。”

“跟我说说他是怎么死的。”

“我当时跟他在一起。我们一起从他的公寓门口出来,哈利看到马路对面有一个他认识的朋友——一个叫库勒的美国人。他对库勒招了招手就开始穿马路朝他走去,就在这时一辆吉普车从拐角疾驶而来,把他给撞倒了。说来错其实是在哈利——不在司机。”

“有人跟我说他当场就死了。”

“我倒希望是如此,不过他也没能撑到救护车来。”

“那他还能说话喽?”

“对,即便很痛苦,他还在担心着你。”

“他说什么了?”

“我记不清确切的原话了,罗洛——我可以叫你罗洛吗?他总是跟我们这么称呼你的。他心心念念地要我在你到了以后照顾你,确保你有人照料,帮你弄到回程票。”马丁斯在跟我讲述的时候插了一句:“瞧,我不仅有现金拿,连回程票都有人送上门。”

“可你为什么不拍电报来阻止我呢?”

“我们拍了,不过肯定是错过了。又要审查,又是分区,电报有时甚至要五天才能到。”

“有人调查了吗?”

“当然。”

“警方有个疯狂的想法,他们觉得哈利跟什么非法的生意有牵连。”

“没有。不过在维也纳每个人都跟黑市生意有牵连。我们都干贩卖香烟、用先令换军用代币券之类的事。在管制委员会里,你找不到谁从来都没坏过规矩。”

“警方的意思指的可是比那糟糕得多的事情。”

“他们有时候会想些荒诞不经的东西出来。”戴头套的男人谨慎地说道。

“我要一直待在这儿,直到我证明他们错了。”

库尔茨坚决地摇着脑袋,连带假发套都很轻很轻地甩了起来。他说:“这有什么用呢?再怎么样哈利也回不来了。”

“我要让那个警官在维也纳待不下去。”

“我看不出来你有什么办法能做到。”

“我打算先从哈利的死开始。你当时也在场,还有这个叫库勒的和那个撞人的司机。你可以把他们的地址告诉我。”

“我不知道司机的地址。”

“我能从验尸官那儿搞到。接下来还有哈利的那个妞儿……”

库尔茨说:“这对她来说肯定很痛苦。”

“我关心的不是她,我关心的是哈利。”

“你知道警方怀疑的是什么吗?”

“不知道,我当时一听就上火了。”

“你有没有想到过,”库尔茨不动声色地说道,“你有可能会挖出一些——嗯,有损于哈利名誉的东西?”

“我愿意冒这个险。”

“这得花上一点时间——还有钱。”

“我有的是时间,而你会借给我一些钱的,对吧?”

“我可不是阔佬。”库尔茨说,“我答应过哈利确保你在这儿一切都好,然后搭上回去的飞机……”

“你不用操心钱——或者飞机的事。”马丁斯说,“不过我要跟你打个赌——用英镑打赌,五镑对两百先令[8]——赌哈利的死一定有古怪。”

他当时说这句话纯粹是黑暗中胡乱开的一枪,可他已经凭着顽强的直觉觉得哪里不对头了,尽管这份直觉还没让他说出“谋杀”这个词来。他说这话时库尔茨正把咖啡端到唇边,马丁斯盯着他看。那一枪表面上看来并没有命中目标,库尔茨的手没有任何变化地把杯子递到唇边,长长地啜饮着,发出一点轻微的响声。然后他放下杯子说:“你这话什么意思——什么叫有古怪?”

“对于警察来说,要搞到一具尸体是很方便的事情,可也许,对于真正做黑市生意的人来说,难道不也一样方便吗?”等说完这话,他忽然意识到,库尔茨也许并不对他随意发表的言论无动于衷:他不也有可能是顿时陷入到了警惕和冷静中吗?心中有鬼的人其双手不一定非得颤抖——只有在故事的套路里才会有一只掉落的杯子泄露出内心的惶恐不安。故意的行为往往更显示出紧张,库尔茨喝咖啡的样子像他什么都没听到似的。

“嗯——”他又啜了一口咖啡,“我当然祝你好运,尽管我不相信你会有什么发现。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只管开口。”

“我要库勒的地址。”

“当然,我会写给你的。那,就是这儿,在美国区。”

“你的呢?”

“已经写了——就在下边。很不走运,我住在俄国区,所以别太晚来找我。我们这儿有时的确会出点事。”他摆出的是他那副刻意的维也纳式的笑容,那种魅力仿佛是用一支细笔小心翼翼画到嘴边和眼角的皱纹里去的。“保持联系,”他说,“如果需要任何帮助……不过我还是觉得你这样做很不明智。”他碰了碰摆在桌上的《圣塔菲的孤独骑手》,“很高兴能见到你。真是本悬疑杰作。”只见他一只手把假发套弄平整,另一只手轻柔地拂过嘴角,拂去了脸上的笑容,就像从来都不曾笑过一样。

05

马丁斯坐在约瑟夫大街剧院后台入口处的一把硬椅子上。午场演出结束后,他把自己的名片递进去,叫人给安娜·施密特送去,在名片上他标明了“哈利的一个朋友”。一道由小小窗户连成的拱廊,窗户上垂着带花边的窗帘,窗内的灯光次第熄灭,这表明窗户后面的艺术家们正在收拾东西回家,去喝一杯不加糖的咖啡,吃一个没有黄油的面包卷,好让他们有力气再进行晚场的演出。这里就像是摄影棚里搭出来的一条小街。尽管在室内,他也很冷——即便对一个穿着厚外套的男人来说也是如此,于是马丁斯站起身来,在那些小小窗户下面来来回回地踱着步。他说,他觉得自己像吃不准朱丽叶家的阳台是哪个的罗密欧。

他有了时间思考:他现在已经平静了,马丁斯相对于罗洛占了上风。当其中一扇窗后的灯熄灭,一位女演员下到他正在踱步的走道上来时,他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他对这一切已经受够了。他在心里想,库尔茨是对的,他们都对。我的举动就像个浪漫的傻瓜。我就只跟安娜·施密特说上一句话,一句表达同情的话,然后我就收拾行李走人。他跟我说,他已经把克拉宾先生那摊子事给忘得差不多了。

头顶有个声音喊了声“马丁斯先生”,他抬起头来,看到一张脸正在他头顶几英尺的地方透过窗帘望着自己。我后来又一次讽刺他,说他把喝过的酒给弄混了时,他肯定地向我解释说,这不是一张美丽的脸。这只是一张诚实的脸,深色头发,眼睛在当时的灯光下看起来是棕色的,前额宽阔,大大的嘴巴并不试图让人觉得妩媚。在罗洛·马丁斯看来,眼前的景象没有散发出任何危险的气息:不是那种突如其来的一刻,飘来一阵发香或是一个单手叉腰的撩人姿态,就此改变了生活。只听她喊道:“请你上来好吗?右边第二个门。”

这世界上有那么些人——他小心翼翼地向我解释道——会让人有一见如故的感觉。跟他们在一起令你有说不出的自在,因为你知道自己永远、永远也不会有危险。“安娜当时就是这种人。”他说。我不知道他话里的“当时”是在刻意强调还是并无所指。

跟大多数女演员的房间不同,这间里面几乎没有任何陈设,没有装满衣服的衣柜,也没有摆得乱七八糟的化妆品和油彩,只有门背后挂着的一件晨衣,一件搭在唯一的安乐椅上、马丁斯认出来她在第二幕中穿过的毛衣,一小听用过一半的油彩。茶壶在小煤气炉上嗡嗡地低声哼鸣。她问:“要来杯茶吗?有人上个礼拜给了我一包茶叶——知道吗?有时候美国人在首演之夜不是朝舞台上扔花,而是扔茶叶。”

“我来一杯吧。”他答应道,可其实要说他有什么东西最讨厌的话,那就是茶了。他看着她泡茶,而她的泡法无疑都是错误的:水没有煮开,茶壶没有暖过,茶叶也放得太少。她边泡边说:“我从来就没怎么弄明白,英国人为什么那么喜欢喝茶。”

他像喝药一般喝得很快,然后看着她小心而又雅致地啜饮。他说:“我非常想要见你,是关于哈利的事。”

这是一个可怕的时刻,他看见她的嘴唇变得僵硬了。

“是吗?”

“我认识他有二十年了。我是他朋友。我们一起上的学,后来——没见面的时间加起来也没多少……”

她说:“收到你的名片时,我无法拒绝。可其实我们之间没什么可说的,是吧?没什么。”

“我想听听——”

“他死了,结束了。一切都过去了,了结了。有什么好谈的呢?”

“我们都爱他。”

“不知道。这种事儿没法知道——人都没了。我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

“知道什么?”

“只知道我也想死。”

马丁斯告诉我:“当时我差点就想走了。为什么要用我那些不着边际的想法去折磨她呢?可我没走,而是问了她一个问题:‘你认识一个叫库勒的吗?’”

“美国人?”她问,“我想他就是哈利死后给了我一些钱的那个人。我不想收,可他说哈利很担心我——在他最后的时刻。”

“这么说他不是当场就死的?”

“哦,不是。”

马丁斯跟我说:“我开始感到奇怪,为什么我会认定他是当场死亡的,后来我想这只是因为公寓里那个男人是这么告诉我的——只有他是这么说的。我对她说:‘他在最后的时刻脑子一定十分清楚——因为他还记得我呢。这样看来他似乎一点也没感受到痛苦。’”

“我一直都是这么告诉自己的。”

“你见到过医生吗?”

“见过一次,哈利叫我去找的他。他是哈利的私人医生,就住在哈利家附近。”

马丁斯突然在自己脑海中那个建构此类画面的古怪小室中看到了,这一切发生得突如其来而又没任何道理好讲,他看到了一片沙漠,一个人躺在地上,一群鸟儿渐渐在他身边聚拢。也许这是他自己书中的一幕场景,还没写下来,刚在意识的大门口逐渐成形。这幕景象退去了,他觉得这是多么奇怪啊,他们都在那里,就在那一刻,哈利所有的朋友——库尔茨、医生还有这个叫库勒的人,唯独不见两个爱他的人的踪影。他问:“那那个司机呢?你听过他的证词吗?”

“他很不安,吓坏了。但是库勒的证词免去了他的罪责。是的,这不是他的过错,这个可怜的人。我经常听哈利说他是一个开车非常当心的司机。”

“他也认识哈利?”又一只鸟儿拍打着翅膀飞落下来,加入到其他鸟儿之中,围着脸朝下、无声地躺在沙漠上的那个人。现在他能认出那是哈利了,从他的衣服,从他的姿态,那就像是在炎热的午后睡在操场边草丛里的一个男孩。

有人在窗外叫道:“施密特小姐。”

她说:“他们不喜欢有人待得太久,担心会把他们的电用完。”

他已经放弃了对她要有所保留的念头,于是告诉她:“警方说他们本来正准备要逮捕哈利,他们认准了他在做黑市生意。”

她听了这消息的态度几乎和库尔茨一样:“所有人都在做黑市生意。”

“我不觉得他牵涉到什么严重的事情。”

“没有。”

“但他也许遭人陷害。你认识一个叫库尔茨的吗?”

“好像不认识。”

“他戴了个假头套。”

“哦。”他感觉到自己击中了要害,于是趁势说下去,“你不觉得有点奇怪吗?他们居然都在那里——在死亡现场?所有的人都认识哈利。就连司机、那个医生……”

她用不抱任何希望的平静说道:“尽管我不认识库尔茨,可我也对此事感到过纳闷。我在想会不会是他们谋杀了哈利,可是光想有什么用?”

“我要让那些杂种受到制裁。”罗洛·马丁斯说。

“你这么做不会有任何好处的。也许警方是对的,也许可怜的哈利真的卷进——”

“施密特小姐。”窗外的声音又在叫了。

“我得走了。”

“我陪你走上一段。”

夜幕已几乎完全落下,雪停了有一会儿了。随着将尽的暮色,环路上的那些雕塑,昂首阔步的骏马、战车和雄鹰,都现出枪弹的铅灰色。“你最好还是收手,把这事儿给忘了。”安娜说。没有清扫过的人行道上铺着没及脚踝的积雪,积雪上又落了一层月光。

“你能给我医生的地址吗?”

他们站在一堵墙边的背风处,她把地址写给他。

“你的地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