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死

书名:
故事新编:百年纪念版
作者:
鲁迅
本章字数:
4923
更新时间:
2023-11-22 15:33:04

(一大片荒地。处处有些土冈,最高的不过六七尺。没有树木。遍地都是杂乱的蓬草;草间有一条人马踏成的路径。离路不远,有一个水溜。远处望见房屋。)

庄子——(黑瘦面皮,花白的络腮胡子,道冠,布袍,拿着马鞭,上。)出门没有水喝,一下子就觉得口渴。口渴可不是玩意儿呀,真不如化为蝴蝶。可是这里也没有花儿呀,……哦!海子在这里了,运气,运气!(他跑到水溜旁边,拨开浮萍,用手掬起水来,喝了十几口。)唔,好了。慢慢的上路。(走着,向四处看,)阿呀!一个髑髅。这是怎的?(用马鞭在蓬草间拨了一拨,敲着,说:)

您是贪生怕死,倒行逆施,成了这样的呢?(橐橐。)还是失掉地盘,吃着板刀,成了这样的呢?(橐橐。)还是闹得一榻胡涂,对不起父母妻子,成了这样的呢?(橐橐。)您不知道自杀是弱者的行为吗?(橐橐橐!)还是您没有饭吃,没有衣穿,成了这样的呢?(橐橐。)还是年纪老了,活该死掉,成了这样的呢?(橐橐。)还是……唉,这倒是我胡涂,好象在做戏了。那里会回答。好在离楚国已经不远,用不着忙,还是请司命大神复他的形,生他的肉,和他谈谈闲天,再给他重回家乡,骨肉团聚罢。(放下马鞭,朝着东方,拱两手向天,提高了喉咙,大叫起来:)

至心朝礼,司命大天尊!……

(一阵阴风,许多蓬头的,秃头的,瘦的,胖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鬼魂出现。)

鬼魂——庄周,你这胡涂虫!花白了胡子,还是想不通。死了没有四季,也没有主人公。天地就是春秋,做皇帝也没有这么轻松。还是莫管闲事罢,快到楚国去干你自家的运动。……

庄子——你们才是胡涂鬼,死了也还是想不通。要知道活就是死,死就是活呀,奴才也就是主人公。我是达性命之源的,可不受你们小鬼的运动。

鬼魂——那么,就给你当场出丑……

庄子——楚王的圣旨在我头上,更不怕你们小鬼的起哄!(又拱两手向天,提高了喉咙,大叫起来:)

至心朝礼,司命大天尊!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冯秦褚卫,姜沈韩杨。

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敕!敕!敕!

(一阵清风,司命大神道冠布袍,黑瘦面皮,花白的络腮胡子,手执马鞭,在东方的朦胧中出现。鬼魂全都隐去。)

司命——庄周,你找我,又要闹什么玩意儿了?喝够了水,不安分起来了吗?

庄子——臣是见楚王去的,路经此地,看见一个空髑髅,却还存着头样子。该有父母妻子的罢,死在这里了,真是呜呼哀哉,可怜得很。所以恳请大神复他的形,还他的肉,给他活转来,好回家乡去。

司命——哈哈!这也不是真心话,你是肚子还没饱就找闲事做。认真不像认真,玩耍又不像玩耍。还是走你的路罢,不要和我来打岔。要知道“死生有命”,我也碍难随便安排。

庄子——大神错矣。其实那里有什么死生。我庄周曾经做梦变了蝴蝶,是一只飘飘荡荡的蝴蝶,醒来成了庄周,是一个忙忙碌碌的庄周。究竟是庄周做梦变了蝴蝶呢,还是蝴蝶做梦变了庄周呢,可是到现在还没有弄明白。这样看来,又安知道这髑髅不是现在正活着,所谓活了转来之后,倒是死掉了呢?请大神随随便便,通融一点罢。做人要圆滑,做神也不必迂腐的。

司命——(微笑,)你也还是能说不能行,是人而非神……那么,也好,给你试试罢。

(司命用马鞭向蓬中一指。同时消失了。所指的地方,发出一道火光,跳起一个汉子来。)

汉子——(大约三十岁左右,体格高大,紫色脸,象是乡下人,全身赤条条的一丝不挂。用拳头揉了一通眼睛之后,定一定神,看见了庄子,)哙?

庄子——哙?(微笑着走近去,看定他,)你是怎么的?

汉子——唉唉,睡着了。你是怎么的?(向两边看,叫了起来,)阿呀,我的包裹和伞子呢?(向自己的身上看,)阿呀呀,我的衣服呢?(蹲了下去。)

庄子——你静一静,不要着慌罢。你是刚刚活过来的。你的东西,我看是早已烂掉,或者给人拾去了。

汉子——你说什么?

庄子——我且问你:你姓甚名谁,那里人?

汉子——我是杨家庄的杨大呀。学名叫必恭。

庄子——那么,你到这里是来干什么的呢?

汉子——探亲去的呀。不提防在这里睡着了。(着急起来,)我的衣服呢?我的包裹和伞子呢?

庄子——你静一静,不要着慌罢——我且问你:你是什么时候的人?

汉子——(诧异,)什么?……什么叫作“什么时候的人”?……我的衣服呢?……

庄子——啧啧,你这人真是胡涂得要死的角儿——专管自己的衣服,真是一个彻底的利己主义者。你这“人”尚且没有弄明白,那里谈得到你的衣服呢?所以我首先要问你:你是什么时候的人?唉唉,你不懂。……那么,(想了一想,)我且问你:你先前活着的时候,村子里出了什么故事?

汉子——故事吗?有的。昨天,阿二嫂就和七太婆吵嘴。

庄子——还欠大!

汉子——还欠大?……那么,杨小三旌表了孝子……

庄子——旌表了孝子,确也是一件大事情……不过还是很难查考……(想了一想,)再没有什么更大的事情,使大家因此闹了起来的了吗?

汉子——闹了起来?……(想着,)哦,有有!那还是三四个月前头,因为孩子们的魂灵,要摄去垫鹿台脚了,真吓得大家鸡飞狗走,赶忙做起符袋来,给孩子们带上……

庄子——(出惊,)鹿台?什么时候的鹿台?

汉子——就是三四个月前头动工的鹿台。

庄子——那么,你是纣王的时候死的?这真了不得,你已经死了五百多年了。

汉子——(有点发怒,)先生,我和你还是初会,不要开玩笑罢。我不过在这儿睡了一忽,什么死了五百多年。我是有正经事,探亲去的。快还我的衣服、包裹和伞子。我没有陪你玩笑的工夫。

庄子——慢慢的,慢慢的,且让我来研究一下。你是怎么睡着的呀?

汉子——怎么睡着的吗?(想着,)我早上走到这地方,好象头顶上轰的一声,眼前一黑,就睡着了。

庄子——疼吗?

汉子——好象没有疼。

庄子——哦……(想了一想,)哦……我明白了。一定是你在商朝的纣王的时候,独个儿走到这地方,却遇着了断路强盗,从背后给你一闷棍,把你打死,什么都抢走了。现在我们是周朝,已经隔了五百多年,还那里去寻衣服。你懂了没有?

汉子——(瞪了眼睛,看着庄子,)我一点也不懂。先生,你还是不要胡闹,还我衣服、包裹和伞子罢。我是有正经事,探亲去的,没有陪你玩笑的工夫!

庄子——你这人真是不明道理……

汉子——谁不明道理?我不见了东西,当场捉住了你,不问你要,问谁要?(站起来。)

庄子——(着急,)你再听我讲:你原是一个髑髅,是我看得可怜,请司命大神给你活转来的。你想想看:你死了这许多年,那里还有衣服呢!我现在并不要你的谢礼,你且坐下,和我讲讲纣王那时候……

汉子——胡说!这话,就是三岁小孩子也不会相信的。我可是三十三岁了!(走开来,)你……

庄子——我可真有这本领。你该知道漆园的庄周的罢。

汉子——我不知道。就是你真有这本领,又值什么鸟?你把我弄得精赤条条的,活转来又有什么用?叫我怎么去探亲?包裹也没有了……(有些要哭,跑开来拉住了庄子的袖子,)我不相信你的胡说。这里只有你,我当然问你要!我扭你见保甲去!

庄子——慢慢的,慢慢的,我的衣服旧了,很脆,拉不得。你且听我几句话:你先不要专想衣服罢,衣服是可有可无的,也许是有衣服对,也许是没有衣服对。鸟有羽,兽有毛,然而王瓜、茄子赤条条。此所谓“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你固然不能说没有衣服对,然而你又怎么能说有衣服对呢?……

汉子——(发怒,)放你妈的屁!不还我的东西,我先揍死你!(一手捏了拳头,举起来,一手去揪庄子。)

庄子——(窘急,招架着,)你敢动粗!放手!要不然,我就请司命大神来还你一个死!

汉子——(冷笑着退开,)好,你还我一个死罢。要不然,我就要你还我的衣服、伞子和包裹,里面是五十二个圆钱,斤半白糖,二斤南枣……

庄子——(严正地,)你不反悔?

汉子——小舅子才反悔!

庄子——(决绝地,)那就是了。既然这么胡涂,还是送你还原罢。(转脸朝着东方,拱两手向天,提高了喉咙,大叫起来:)

至心朝礼,司命大天尊!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冯秦褚卫,姜沈韩杨。

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敕!敕!敕!

(毫无影响,好一会。)

太上老君!敕!敕!敕!……敕!

(毫无影响,好一会。)

(庄子向周围四顾,慢慢的垂下手来。)

汉子——死了没有呀?

庄子——(颓唐地,)不知怎的,这回可不灵……

汉子——(扑上前,)那么,不要再胡说了。赔我的衣服!

庄子——(退后,)你敢动手?这不懂哲理的野蛮!

汉子——(揪住他,)你这贼骨头!你这强盗军师!我先剥你的道袍,拿你的马,赔我……

(庄子一面支撑着,一面赶紧从道袍的袖子里摸出警笛来,狂吹了三声。汉子愕然,放慢了动作。不多久,从远处跑来一个巡士。)

巡士——(且跑且喊,)带住他!不要放!(他跑近来,是一个鲁国大汉,身材高大,制服、制帽,手执警棍,面赤无须。)带住他!这舅子!……

汉子——(又揪紧了庄子,)带住他!这舅子!……

(巡士跑到,抓住庄子的衣领,一手举起警棍来。汉子放手,微弯了身子,两手掩着小肚。)

庄子——(托住警棍,歪着头,)这算什么?

巡士——这算什么?哼!你自己还不明白?

庄子——(愤怒,)怎么叫了你来,你倒来抓我?

巡士——什么?

庄子——我吹了警笛……

巡士——你抢了人家的衣服,还自己吹警笛,这昏蛋!

庄子——我是过路的,见他死在这里,救了他,他倒缠住我,说我拿了他的东西了。你看看我的样子,可是抢人东西的?

巡士——(收回警棍,)“知人知面不知心”,谁知道。到局里去罢。

庄子——那可不成。我得赶路,见楚王去。

巡士——(吃惊,松手,细看了庄子的脸,)那么,您是漆……

庄子——(高兴起来,)不错!我正是漆园吏庄周。您怎么知道的?

巡士——咱们的局长这几天就常常提起您老,说您老要上楚国发财去了,也许从这里经过的。敝局长也是一位隐士,带便兼办一点差使,很爱读您老的文章,读《齐物论》,什么“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真写得有劲,真是上流的文章,真好!您老还是到敝局里去歇歇罢。

(汉子吃惊,退进蓬草丛中,蹲下去。)

庄子——今天已经不早,我要赶路,不能耽搁了。还是回来的时候,再去拜访贵局长罢。

(庄子且说且走,爬在马上,正想加鞭,那汉子突然跳出草丛,跑上去拉住了马嚼子。巡士也追上去,拉住汉子的臂膊。)

庄子——你还缠什么?

汉子——你走了,我什么也没有,叫我怎么办?(看着巡士,)您瞧,巡士先生……

巡士——(搔着耳朵背后,)这模样,可真难办……但是,先生……我看起来(看着庄子,)还是您老富裕一点,赏他一件衣服,给他遮遮羞……

庄子——那自然可以的,衣服本来并非我有。不过我这回要去见楚王,不穿袍子,不行,脱了小衫,光穿一件袍子,也不行……

巡士——对啦,这实在少不得。(向汉子,)放手!

汉子——我要去探亲……

巡士——胡说!再麻烦,看我带你到局里去!(举起警棍,)滚开!

(汉子退走,巡士追着,一直到乱蓬里。)

庄子——再见再见。

巡士——再见再见。您老走好哪!

(庄子在马上打了一鞭,走动了。巡士反背着手,看他渐跑渐远,没入尘头中,这才慢慢的回转身,向原来的路上踱去。)

(汉子突然从草丛中跳出来,拉住巡士的衣角。)

巡士——干吗?

汉子——我怎么办呢?

巡士——这我怎么知道。

汉子——我要去探亲……

巡士——你探去就是了。

汉子——我没有衣服呀。

巡士——没有衣服就不能探亲吗?

汉子——你放走了他。现在你又想溜走了,我只好找你想法子。不问你问谁呢?你瞧,这叫我怎么活下去!

巡士——可是我告诉你:自杀是弱者的行为呀!

汉子——那么,你给我想法子!

巡士——(摆脱着衣角,)我没有法子想!

汉子——(缒住巡士的袖子,)那么,你带我到局里去!

巡士——(摆脱着袖子,)这怎么成。赤条条的,街上怎么走。放手!

汉子——那么,你借我一条裤子!

巡士——我只有这一条裤子,借给了你,自己不成样子了。(竭力的摆脱着,)不要胡闹!放手!

汉子——(揪住巡士的颈子,)我一定要跟你去!

巡士——(窘急,)不成!

汉子——那么,我不放你走!

巡士——你要怎么样呢?

汉子——我要你带我到局里去!

巡士——这真是……带你去做什么用呢?不要捣乱了。放手!要不然……(竭力的挣扎。)

汉子——(揪得更紧,)要不然,我不能探亲,也不能做人了。二斤南枣,斤半白糖……你放走了他,我和你拚命……

巡士——(挣扎着,)不要捣乱了!放手!要不然……要不然……

(说着,一面摸出警笛,狂吹起来。)

(一九三五年十二月作。)

已经读完最后一章啦!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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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花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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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完结,累计13万字 | 最近更新:注释

第一章

书名:
茶花女
作者:
(法)小仲马
本章字数:
3735

我认为,只有对人有了深刻的了解,才能在笔下创造出众多人物形象,这正如只有认真地学习过一种语言之后才能使用它一样。

在年龄上,我尚未达到随心所欲编故事的地步,于是就只有满足于平铺直叙。

鉴于此,我希望读者不要怀疑本故事的真实性,而且其中的所有人物,除女主人公外,均尚在人世。

另外,在本书中,我所提供的大部分故事情节,其见证人都尚在巴黎。倘认为我所叙述的情节,其证据尚不足以服人的话,那么这些见证人均可做证。只不过因为一种特殊的机遇,只有我本人才能把这些事和盘托出,而且,也只有我本人才对那些故事的详尽细节了解得最清楚,倘没有这些细节,那么这个故事不但失去了它的完整性,而且也就索然无味了。

那么,现在就来谈谈,我是如何了解这些细节的——

一八四七年三月十二日,在拉菲特大街,我看到一张斗大的黄色广告,宣称有一批家具和名贵古玩要进行拍卖,并称这些东西的物主业已去世。但广告没有提到已逝物主的名字,只说拍卖会将于十六日中午起至下午五时在昂坦街九号举行。

广告还写明,有兴趣者可于十三日和十四日前往参观那所住宅和家具。

我一向嗜好古玩,于是决定借机前往浏览一番,即使不购买,至少也可以见识一下。

第二天,我便来到了昂坦街九号。

当时时间尚早,然而这所房子里已经来了一些参观者,其中还有些女性。这些女宾穿着天鹅绒服装,肩披开司米大披肩,门外还有华丽的四轮马车在等候,但看到展现在面前的那一派豪华景象,她们也禁不住面现惊讶,甚至羡慕不已。

不久之后,我便明白了她们何以会如此惊讶和羡慕。经过我的仔细观察,我驻足的这个住宅乃是一个靠情人供养的女人的住宅。如果说,有什么物事足以使上流社会的女人们感兴趣,且又欲一睹为快的话,那么她们想看的,就正是这类女人的内室。因为这些靠人供养着的女人也有自己华丽的马车,并且和名媛贵妇的马车并驾齐驱,地上的泥浆都能溅在她们的马车上。同样,这些女人在巴黎歌剧院和意大利剧院订有自己的包厢,并且和那些贵妇相邻而坐。她们在巴黎趾高气扬地炫耀自己的姿色、首饰,乃至炫耀自己的绯闻丑事。

我参观的这所住宅,女主人已不在人世。因此,连最讲贞操的女性都可以径直进入她的卧室,因为死亡似乎已把这个充满污秽气息而又富丽堂皇的住所给净化了。再说,如果有必要,这些贞女也自有其原谅自己的理由。她们可以推说之所以来此,乃是因为这里在拍卖,并不知自己来到了何许人的家里。她们看到了广告,想前来看看广告上所提到的一切,并预先做一挑选,这岂不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了吗?当然,这一切也绝不会妨碍她们在这些珠光宝气中尽心地去寻求这个高等妓女生前的各种生活痕迹,毫无疑问,她们已听到过关于这个妓女生前种种荒诞不经的传说了。

不幸的是,所有那些神秘的生活逸事,已随着这位佳人的逝去而化为乌有。不管这些名媛贵妇抱有何等的愿望,她们也只能面对死者身后要出卖的这些遗物枉自惊叹,而这位女房客生前出卖自己的痕迹却是一丝也没有留下。

不过,这里也确实有些东西值得一买。家具是名贵的,有用巴西出产的带有玫瑰香味的玫瑰木做的,有布尔[1]式的,有塞弗尔[2]和中国的花瓶,有萨克森[3]的瓷像,此外,诸如各种绸缎、天鹅绒、花边刺绣等饰物应有尽有。

我跟随在这些猎奇心盛的名媛淑女身后,在这所住宅里信步。只见她们走进一间挂着波斯幔布的房间,我正要跟着进去,却见她们几乎立即便退了出来,并且掩口而笑,似乎这一新的猎奇竟使她们娇羞满面。这样一来,我进这间屋子的愿望更加强烈了。原来这是一间梳妆室,连最不起眼的地方都装潢得精美异常。由此可见,死者生前挥霍无度。

墙下摆放着一张大桌子,长六尺,宽三尺[4],上面摆放的珠宝玉器琳琅满目,光彩照人,而且都是出自奥科克和奥迪奥[5]之手,简直可以说是一个洋洋洒洒的精品收藏库。而在这成千件精品中,每一件都是女主人在梳妆打扮时不可或缺的,而且每一件都是金银打制的。但也可以看出,这些物事是一点点购置而来,如此齐全的品种绝非一个情夫所能提供。

置身于这样一间由情夫供养的女人的梳妆室内,我心中并无任何反感,对每一件东西我都颇有兴味并且仔细欣赏,我发现这些制造得精美绝伦的金银宝器上面都刻有不同姓氏开头的字母且凿有不同花样的标记。

我打量着这些物事,似乎每一件物品都向我展示出这个可怜姑娘的一次出卖肉体的浪荡行为。我想,天主对她还是慈悲的,因为上苍并没有把她推向像她这种生涯的人通常所受到的那种惩罚之路,而是让她正值青春年华,保持着如花似玉的娇艳,在温柔富贵乡中撒手尘寰。对这些妓女来说,衰老就是她们的第一次死亡。

是的,难道世上还有比生活放荡者的晚年更为凄惨的事吗?这对一个女人来说,尤其如此。这时她已没有任何尊严可言,也得不到任何同情。这种抱恨终生的心情并非追悔从前的失足,而是悔恨算计不周和用钱不当,这正是最让我们痛心的人生遭际了。我曾认识一位当年风流一时的女人,往昔的岁月留给她的只有一个女儿,据她同时代的人说,此女同她母亲年轻时一样漂亮。她母亲从未对这个可怜的孩子说过“你是我女儿”这句话,却要她供养自己的晚年,就因为她把她自小抚养成人。这个可怜的姑娘名叫路易丝,她顺从了母亲的意志操起色相生涯,她干这一行,既没有愿望,也没有热情,更没有欢乐,就如同别人想让她学习从事某种职业她便顺从地干这种职业一般。

由于过早地从事这种放荡生涯,长期熏染于这种堕落环境之中,又兼持续不断的体弱多病,她身上善恶是非的分辨能力在没有人启发教导的情形下,已然散失殆尽,尽管造物主也许曾赋予过她这种能力。

这个年轻姑娘将永远留在我的记忆之中。她几乎每天都在同一时刻走过那几条大街招揽路客,她母亲亦是坚持不懈,始终陪伴着她,殷勤得如一个亲生母亲陪同自己亲生女儿一般。那时我还十分年轻,很容易接受当时那种轻佻放纵的时代风尚,然而我却分明记得,当我看到这种监督着女儿做这种事的情景时,仍禁不住从心底升起一种蔑视和厌恶之情。

再说,在一个处女的面孔上,从来也看不出似她这般天真无邪又忧伤痛苦的表情。

这张面孔,真可称作“屈从女”[6]的面孔。

一天,这位姑娘的面孔变得豁然开朗了。在由她母亲一手牵线的肮脏生涯中,她似乎感知到上帝已恩准她获得某种幸福。不管怎么说,既然上帝造就了她的懦弱无力,又为什么还让她在生活的重压下得不到一丝慰藉呢?这一天,她发觉自己有了身孕,在她身上尚残留下来的那一丝贞洁感,使她欣喜若狂。人的灵魂总还是有它难以说清的寄托的,路易丝也是如此。于是她跑去对母亲诉说了这个使她狂喜不已的消息。这种事总使人有些羞于启齿,但我们在这里并非有意制造有伤风化的艳闻,而是讲真人真事;再说,如果我们认为经常地把这些人所受的苦难公之于众实非必要的话,那么我们还是老老实实地不开口为妙。人们如果不问事实便予定罪,不做判断便加蔑视,那实在是可耻的。母亲听了女儿的话后却回答说,她们两个人的生活用度已然拮据,三个人的开支将更加难以应付了,更何况这种孩子生下来是没有用处的,十月怀胎,更是浪费时间。

第二天,便有一位产婆前来看望路易丝,在这里我们姑且把这位产婆看作这位姑娘母亲的一位朋友吧。因为路易丝已经有好几天卧床不起了。待她能下床走动时,人已变得比原先更苍白,也更虚弱了。

三个月以后,一位先生出于恻隐之心,决心要医治路易丝心灵乃至肉体所受的创伤,然而由于那次她所受的打击太重,加之流产之后引发多种疾病,路易丝终于溘然长逝。

她母亲尚在人世,至于怎样活下去,只有天晓得!

我打量着身边的这些金银器皿,脑子里却盘旋着这个故事,这样默默地想着,似乎时间已过了很久,因为这时屋里已没有旁人,只剩下一个看门人正在全神戒备着以防我拿走什么东西似的。

于是我便走到这位被我搞得心神不定的老实人跟前,问道:

“先生,你能告诉我这间房客主人的姓名吗?”

“玛格丽特·戈蒂埃小姐。”

这位姑娘的名字我晓得,并且也曾见过她。

“怎么?”我问看门人,“玛格丽特·戈蒂埃死了吗?”

“是的,先生。”

“什么时候?”

“大概有三个星期了吧。”

“那么,为什么竟让人来参观她的住宅?”

“债主们认为,这样做可以抬高拍卖价钱,买主们事先看看这些布料及家具,会产生一定效果的,你知道,这也是一种促销手段。”

“如此说来,她是负了债了?”

“啊!先生,债务相当之大。”

“那么,东西变卖之后,大概可以还得清吧?”

“还能有剩余。”

“那么,还债剩余的部分归谁呢?”

“归她的家属。”

“那么说,她已经有了一个家了?”

“好像是有。”

“谢谢你,先生。”

看守了解了我的意图之后,便放下心来,向我行了一个礼,我也便走了出来。

“这个可怜的姑娘!”走在回家的路上,我这样想,“她可能死得很凄苦,因为处在她们那种社会地位,要想交朋友,必须以健康的身体为本钱。”于是我便不由自主地对玛格丽特·戈蒂埃的命运产生了一种同情感。

我这种想法,某些人看来可能会觉得荒唐可笑,然而就我而言,对于流落在花街柳巷的风尘女子,一向是极其宽容的,而且也绝不想对自己这种宽容态度有半点儿改变。

一天,我去警察署领取护照,瞧见邻近的一条街上有两个宪兵正带走一个姑娘。我不晓得她犯了什么事,我想说的只是,这个姑娘一边流着泪,一边亲吻着怀中才几个月大的孩子,母亲的被捕导致了这种母子的生死离别。从这一天起,我便绝不再在一见之下,便轻易对一个女子施以蔑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