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书名:
摘豆记
作者:
姚鄂梅
本章字数:
9180
更新时间:
2023-11-16 09:21:30

回来的当天晚上,阿珠就发起了高烧,满脸通红,呼吸急促,躺在床上呼呼喘气。小锐说,恐怕还是得去医院看看吧。阿珠说,没事的,可能是吹了冷风,有点感冒,你帮我烧壶开水就回去吧。小锐也不勉强,真要去住院的话,哪来的钱呢?烧好开水,又把烤干的尿布收起来,一块一块抹平叠好,放在阿珠旁边,就回家去了。

街上灯火通明,一家商场门口放着圣诞老人和马车,清脆的铃声无休止地播放着。另一家商场门口堆着雪乡小景,积雪的小屋,屋檐下挂着红艳艳的爆竹,笑呵呵的老夫老妻,温暖的桔黄色的窗口。小锐久久望着那个小屋,那小屋的形状跟明超家有点相似,那对老夫妻却跟明超的爸爸妈妈迥然不同。又想起去年这个时候,她和阿珠在这条街上逛来逛去的情景,那天她们一人戴着一顶派送的圣诞帽,一路品尝着那些人递上来的炒栗子和烘糕,一条街走下来,没花一分钱,却已吃了个半饱。唉,今非昔比呀,她不知道明年的春节会怎样?也许明超会回心转意,也许……,算了,她懒得再想这件事了,最近一段时间,她老陷在阿珠的事情里,她都有点烦了。她开始想自己的事情,回去第一件就是打开电热毯,好好泡个热水澡,再钻进热乎乎的被窝。又一想,阿珠一个人躺在冰冷的破房子里,旁边还有一个人事不知的小孩子,可是,她有什么办法呢?她又不能把阿珠接到自己家里来,她也没有这个必要。她们是朋友,她帮过她,这已经足够了。

虽然才九点多钟,但因为天冷,三爹已早早上床睡了,三妈还在桌边笼着袖子等小锐。

有好消息呢小锐,你舅妈有个亲戚在海军部队服役,春节回家探亲,托她给他介绍个女朋友,前几天就过来把你的照片拿去了,我怕又不成,就没告诉你,今天你舅妈过来说,人家想明天就跟你见见面。

那他知道我的身高吗?小锐兴趣不大,关于身高的问题,已经让她吃够了苦头,丢尽了脸面,她早就不抱希望了。她回想起那些场面,那些目光像刀子一样,一刀一刀割在她的身上,还有那种躲躲闪闪的眼神,她早就受够了。她想起阿珠以前说过的话,这种事情,你越求越不得,你不求的时候,他偏偏自己走到你面前来了。她说的是明超,那时她对她的未来的确没有打算,她以为她这辈子就这样完了,像片无力的树叶,从这个男人的怀里吹到那个男人的怀里,不等秋天到来,就枯黄了,就萎掉了,就完蛋了。可突然有一天,明超出现了,他一出现,她就觉得她的生活必须重来,她必须有一个新的开始,新的景象。当明超开始躲她的时候,小锐曾问过她有没有后悔。她那时还沉浸在爱情中,还信心百倍,她说,就算后悔,也还没到后悔的时候,好事多磨,说不定经过这番波折,我跟明超的感情会更好呢。

三妈说,我都替你想到了,都说了,人家还是想见见面再说,我看这回有希望。舅妈说,那孩子看了照片就笑起来了,说这样的眉眼正是他喜欢的。

小锐的眉眼有点奇怪,她的眉毛有点八字形,淡淡的,眼睛却有点斜斜地往上挑,像京剧脸谱,这样的眉眼,猛一看,有点愁眉苦脸,细一看,却有一股说不出的柔媚和忧怨,是很打动人的,可惜这么多年来,几乎没人愿意停下来仔细打量打量她的眉眼,他们都是匆匆掠过一眼,就昂首前去,不再理会。小锐不知多少次对镜研究过自己的长相,她也觉得眉眼是她整张脸上最动人,看来,至少就她的脸而言,他们是有些相同的趣味的。

小锐正要高兴,又冷下脸来给自己泼了瓢冷水。已经知道她是个矮子了还想见面,恐怕对方也是个矮子吧。三妈说,不会吧,太矮的话,怎么可能去当兵呢?

小锐觉得三妈的分析也对,不禁开始想象起碧波连天的大海来,有个海军丈夫也很不错呀。尽管今天跑得很累,还是重新打起精神来,开始挑选明天要穿的衣服。

三妈问起阿珠的情况,小锐的头埋在衣柜里,嗡声嗡气地说,还能怎么样?人家坚决不认,连门都没让我们进,还雇了一大帮像打手一样的家伙守在门口,只差把我们打出去了。

也是,换了是我,连儿子都不认的女人,我也不会要的,谁知道是什么来历。我劝你,以后还是少插手阿珠的事,别弄得到时候连你都脱不开身。

笑话,我怎么会脱不开身?又不是我的孩子,又不是我想结婚。

总之,你少管就是了,自己的一点积蓄全都借给了她,也算是竭尽全力了。有些人,你帮她一把,她马上就能立起来,有些人,你再怎么帮,她也是扶不起的阿斗。我看阿珠这人就是太糊涂了,关键时刻狠不起来,当初就算连拖带骗也要把明超弄去登记结婚呀,这种事情怎么能听男人摆布呢?

第二天,小锐兴冲冲去了见面地点,舅妈和另一个穿蓝色制服的人正在茶馆里等她。小锐只偷偷打量了一眼,就有点泄气了,小伙子太让人满意了,简直称得上英武,而且不高不矮,身材适中,这样的人怎么会看上她这个小矮人儿呢?

舅妈走后,两个人继续留在茶馆里聊天。他问她平时都有什么爱好,喜不喜欢旅游,爱不爱上网。她则问他军舰走在海里的感觉,晕船的感觉,海风吹在脸上的感觉,满心都是好奇,小伙子答得很详细,言语也很生动,足见他对她的兴趣。她又问他老家,他说,在山里,离这里很远,得坐六个小时汽车,两个小时机动船,再走十多里地才能到。小锐就想,一个山里人,居然是当了海军,真是个好运气的家伙。

一直聊到中午,海军说要请她吃午饭。小锐自然满心欢喜,看来,这事说不定真有希望,否则,他干嘛要请她吃午饭呢?她以前不是没有相过亲,那些人往往连一杯茶都没喝完,就抬屁股走了。

饭桌上,海军竟直接问她,你对我有什么看法?

她有点不好回答,她对他自然是没有什么意见,但她觉得,这点矜持还是要有的,她不能先说出来,她得等他先表态才行。所以她只是羞怯地笑一笑,什么也不说。

还有一个星期,我就该归队了,我回去以后,能不能跟战友们说,我有女朋友了?

他笑意盈盈地逼视着她,她只好轻轻地点了点头。她简直要笑出声来了,事情来得如此突然,又如此美满,是她以前想都没有想过的,怎么会突然降临这样的好运呢?

午饭吃得高兴,两人又决定一起去游乐园玩一玩。小锐高兴地说,我很早就想去游乐园了,但一直没去。

为什么?这么近,你随时都可以过来。

不是,一个人来玩有什么意思。

海军就笑了,他懂她的意思了。而他一笑,她也就笑得更加灿烂了,她觉得他们真是有缘,才见第一面,就像交往已久的朋友,那么自然,那么快乐,她感到有什么东西在他们之间火箭似的向上窜升。

晚上回家,自然免不了向三妈三爹汇报这一天的愉快心情,全家人都为她今天的收获所鼓舞,都以为这桩婚事看来是很有希望了。

明天我们还约好了去划船呢,他今天晚上就住在舅妈家,明天一早来接我。

三妈说,这么冷的天,划什么船呀。

三爹说你真是的,人家年轻人,不怕冷,你就让人家去划吧。明天早上我去买菜,中午你们回家吃饭,顺便带回来我们看看。

不行啊,我们说好了中午在外面吃烧烤,还是晚上回家来吃吧。

一天的行程就这么安排好了,小锐爬上床去,第一次带着微笑钻进了被窝。三妈留下来给她掖被角,说阿珠打过电话来的,我说你出去了,相亲去了,她就挂了,我估计她也没什么事,无非是想要你过去给她帮帮忙,我可告诉你,人家没几天就要归队了,这几天你先不要管阿珠了,你先管好自己的事再说。

嗯!小锐往被子里缩了缩,不一会就睡了过去。

日子就在好心情中幻灯片一般放过去,四处游玩,逛街,打游戏,看电影,品尝美食,共赴家宴,好像春节提前一个星期来到了似的,短短五六天里,两个人就经历从初识到热恋的全部过程。在那个到处都是情侣的电影院里,小锐品尝历了她此生第一个来自异性的吻,长满胡茬的嘴唇久久地贴在她的嘴唇上,那种从未遭遇过的奇特感受,差点让她晕了过去。她慢慢睁开眼睛,使劲地掐了一下自己,很疼,应该不是做梦吧。她一直很怀疑,她一直以为自己在做梦,一个渴望已久的美梦。

腊月二十九了,明天就要过年了,海军不得不回家去。他们约好,六天后再见,六天后他会再来这里,他要从这里坐上归队的火车。

送走了海军,小锐这才想起阿珠,她应该去看看阿珠了。

阿珠没锁门,轻轻一推,门应声而开。阿珠正坐在小板凳上熬稀饭,小孩在被子里嗯嗯地哭着,阿珠缓缓转过头来,小锐吓了一跳,几天不见,阿珠已经瘦得脱了形。她看了小锐一眼,又去专心致志地熬自己的稀饭,她似乎坐着都吃力,一手抓着桌腿,一手拿勺在锅里颤巍巍地搅拌。

小锐去看锅里,只有稀稀拉拉的几颗米,桌上也没有菜,一瓶老干妈早就刮得见瓶底了。小锐站了一会,转身跑了出去。

她一阵风似的冲回家里,冲进厨房,找出一只大碗,装菜,装饭,满满地装了一大碗,又一阵风似的冲了出来。三妈追出来问,她不理,一会儿就跑得不见人影了。

阿珠一边吃一边打嗝,一口气吃下大半碗,才抬起头看小锐,看着看着,就哭了起来。

小锐,我坚持不下去了,我没钱,没吃的,小孩也没奶吃,我有家不能回,我会饿死的,我会病死的,你摸摸我,我一直在发烧。

阿珠的手盖在小锐的手上,竟像熨斗一样滚烫。

你还是回家去吧,你妈会原谅你的,天下没有不原谅女儿的母亲。

她不会的,你不知道,以前我姐姐就是像我一样,没结婚就带着个孩子回家,把她给气病了,后来姐姐也失踪了。现在,我要是也这样回家,非要了她的命不可。

这倒是第一次听说,小锐一直以为她只有一个弟弟,没想到她还有一个姐姐。

小锐,你帮帮我吧,我实在是没有一点办法了。

我是想帮,可是,我怎么帮你呢?你知道,我所有的积蓄上次全都给你结了住院费了,我现在也是靠父母养着呢,要不,我每天在家只吃个半饱,藏起一半,再偷偷给你送来?

阿珠一笑,轻轻摇了摇头。你说得对,没有人能帮我,没有人可以帮得上我,我已经走到绝路上来了。我现在好后悔,我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我真的不该生下这个孩子,谁都不稀罕她,连我自己都觉得她多余,我也不该遇上明超,我根本就不该产生什么改过自新的想法,我就该像以前那样活下去,你看看那些女人,穿金戴银,吃香喝辣,她们一样是在凭自己的本事吃饭,不偷不抢,不欺不骗,一样孝敬父母,友爱兄弟,我有什么资格看不起那一行呢?那才是我的出路呀,我真后悔,我当初居然发了疯,想要改什么过,我何过之有?我不过是想挣口饭吃而已。现在我该怎么办?想走回头路都不可能了,你看看我,我已经变成了这副鬼样子,我还有人要吗?还有人会要我吗?没有人要了,连狗都不会理我了。

阿珠一面说,一面往地上滑下去。小孩被她吵醒了,躺在床上猫似的哭。阿珠猛地一捶床垫,小孩竟给弹得蹦了起来。哭哭哭,就知道哭,我要死了你知不知道?说着解开衣襟,掏出松耷耷的乳房给孩子看。

你看,你看,有奶吗?没有,一滴也没有,你已经把我喝干了,你就饿死吧,你就哭死吧,你生来就是受苦的命。

小锐没想到阿珠的乳房会变成那个样子,才几天的功夫,原来饱满的乳房竟像一只半空的口袋似的挂在那里。阿珠揪起它,揪得长长的,再松开手,让它自己啪地一声掉下去。她像疯了似的,嘿嘿笑着,不停地揪起来,放下去,揪起来,放下去。

小锐你看,这样的乳房,还有男人喜欢吗?没有了,再也不会有人喜欢它了,再也不会有人要我了,他们宁可去要你都不会要我了。

你这是什么话?你有什么资格污辱我?小锐霍地站了起来。

我没有污辱你,我说的是真的,你不是相亲去了吗?他长得帅吗?这回相中了吧?我看你表情就知道相中了,这方面我有经验。你看,我没说错吧,男人们宁可要你也不会要我了,我已经完了,彻底完蛋了。

疯了!你简直疯了!小锐气得一甩手跑了出去。

这回小锐真生气了,她决定再也不管阿珠的事了,不管怎么说,也不能当着她的面说出这种话来呀,狗东西,原来她一直在自己面前抱着见鬼的优越感哪,她算什么,不就是长得好看一点吗?那就让她一个人优越去吧,让她一边喝她的米汤一边优越吧,她真后悔,她应该当时就甩给她一巴掌的。

幸好大年三十的气氛不容易让人生气,小锐一直在厨房里帮着三妈,三妈有一搭无一搭地跟她谈着明年的计划。

该准备几件像样的衣服了,我估计过了年他会邀请你去他们部队玩玩的,得穿好一点,这是给他长面子的事情。

吃过团年饭,我带你去商场看看,听说过年期间打折打得很厉害。

可能的话,最好明年就把事情办了。

小锐说,办不办的,也不该由我来说啊,还得由人家先提出来。

那倒是,不过他会提出来的,部队里的人我了解,听说他快转业了,说不定他就想在转业前敲定这件事呢。

小锐配菜的手迟疑了一下。三妈你说,他会不会是因为转业的事,才这么快跟我确定关系的。

你想得太多了,就算是出于这种考虑又有什么呢?有了女朋友,才能决定转业后回到什么地方嘛,他有这种打算也无可非议。

如果没有我,转业后他是不是要回到他的老家?

可能吧,就算是又怎么样呢?当初你爸爸还不是因为我有一张城里户口才跟我结婚的,他那时还是个下乡知青,人家都回城了,他还呆在那里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现在不也一样过得很好么?都是缘分,就算他想利用女人,为什么偏偏是你而不是别人呢?这就是缘分。

两人一边干一边嘀嘀咕咕,从早上八点一直忙到十二点,十八道菜的团年饭终于搬到了桌上。两个哥哥六口人,三爹三妈加上小锐,一共九个人围着大桌团团坐定,照她们家的老规矩,这顿饭必须人人到场,还必须人人沾酒,既喝酒自然也就免不了说话,去年一年如何,明年有何打算,今后有何打算,每个人都要谈到,包括两个还在上幼儿园的孩子。总之,有点像单位里的茶话会,总结过去,瞻望未来,其乐融融。今年谈得最多的话题是小锐,大家都对这个刚刚结识的海军充满了期待,说是部队里出来的人,至少思想品德上是可靠的,又说大山里出来的人,不会是什么奸滑之徒,性格朴实,勤劳可靠,唯一有点担忧的就是,当过兵的人,将来也许会有点大男子主义,小锐在家时得勤快些了,脾气也得温和些了。三妈就站出来说,我们小锐,其实是很勤快的,也不轻易发脾气,何况是在那个海军面前,一个女人只要嫁对了人,肯定百依百顺。

吃啊聊啊,等散席的时候,已是下午三点了。小锐猛醒过来,今天是最后一天了,最后一颗豆子还没摘呢,这件事是万万不能忽略的。当即穿衣出门,往菜场那边赶去。

都怪这顿饭拖得太久,等小锐赶到菜场的时候,水产部空无一人,整个菜场只剩几个卖小菜的人稀稀拉拉坐在那里,放生看来是不可能了。小锐怏怏地往回家,无论如何,今天得把最后一颗豆子摘下来,已经坚持了四十八天,一定不能在第四十九天的时候出现遗憾。也许今天得破财了,她已决定,顺便去趟地铁,看看有没有大年三十还在工作的乞丐。

她第一次发现,大年三十这天,乞丐也要休假的,地铁站没有,闹市区没有,天桥上没有,所以曾经出现过乞丐的地方,今天都没有,大街上像大水冲过一样干净,人人都缩在自己的安乐窝里,间或响起一两支礼花爆竹的声音,那是在小巷子里跑来跑去的孩子们弄出来的声音。小锐怏怏地往回走,她想去问问三妈,当然,她不会把崔道士给她的秘密说出来,她会想个别的办法问问三妈。

正要回家,猛地想起阿珠来,阿珠今天在怎么过年呢?对呀,去给阿珠送点钱过去,阿珠不正需要帮助吗?就在阿珠身上摘下这最后一颗豆子吧。

阿珠家的门大开着,这个女人,大冷天的,人家关着门还要挂棉帘子呢,她倒好,还要把门开着。正要大声责怪阿珠,才发现阿珠并不在家,摸摸炉子,已经凉了,看来阿珠离开的时间不短。又去看孩子,孩子的奶瓶温在被子里,剩下的半瓶奶看上去十分稀淡,尝了一点,才发现原来是米汤。小锐摇摇头,米汤能有什么营养呢?看看孩子的脸,似乎比刚生下来时还小了些。正要哄她,才想起这孩子还没有名字,出生都快两个星期了,还没有名字!心想,等会阿珠回来,一定得逼着她给这孩子取个名字,大年三十这天取名,还是有点纪念意义的,要不,干脆就跟年字挂点钩,叫个什么年,或者把年字放在中间,想来想去,总觉得这样的名字有点男性化,不过也好,很多大人物都是男取女名,或者女取男名,倒显得另有一股说不出来的大气。

孩子哭了起来。声音很弱,细细的,吭吭的,可怜巴巴的。小锐伸手去抱她,碰到了挂在胸前的一个硬硬的东西。拿起一看,竟是一只小包,小锐认得,那是阿珠的化妆包。打开一看,天哪,竟是阿珠留下的一封信。

好心人,请您收下这个孩子吧,她父母身体健康,容貌优等,只是不配做她的父母。

然后就是孩子的出生时间,以及孩子都吃过些什么东西。写得倒挺详细的。

小锐傻站在那里,两手呆呆地朝前伸着,却不敢抱那孩子,好像那孩子是个什么碰不得的东西。

想了又想,也许应该把孩子抱回家里暖和暖和,这个屋子里太冷了,简直像冰窖。

小锐小心翼翼地抱着孩子,刚一进门,两个侄儿就欢叫起来。

娃娃呀,不是布娃娃,是真的娃娃呀。

三妈正在打瞌睡,一下子给惊得站了起来。小锐说,阿珠跑了,把孩子扔下跑了。

傻丫头,你把她抱回来干什么呀,你赶紧给我送回去,赶紧,越快越好,我看你真是昏了头了。

这孩子饿坏了,你看,她妈就给她吃米汤,不管怎么说,我们先给她冲点牛奶吧,不然她会饿死的。

饿死了也跟你没关系,这种事情你少插手。

三妈,今天是大年三十啊,要饭的从门口过,也要给她一碗饭的,不就给她冲点牛奶吗?

三妈站了一会,拿过了小孩的奶瓶,冲了满满一瓶,又拿凉水泡着,泡了一会又挤出几滴试温。小锐说,还是三妈内行啊,这孩子命苦,要是生在三妈家里,怎么会饿成这样呢?

少废话,喂饱了她,赶紧给我抱回去。

小家伙咬住奶瓶就不放,一气吃完了半瓶,才松口嘴巴来喘气。小锐试着拿开奶瓶,她马上哭起来,声音听起来似乎响亮了许多。

三妈,让她在我们家过了年再走吧。

你知道什么呀,赶紧给我抱走,一分钟也不能留,这不是别的,不是小猫小狗,她是人,一沾上手,想甩都甩不脱。

我把她放在哪里好呢?她那个出租屋里冷得要死,孩子肯定会冻死的。

我不管,哪里抱回来的你给我放回哪里去,早就跟你说,阿珠那种人,少插手她的事,现在知道了吧,表面上像只羊,一夜之间,她就能变成狼。

她也不是有意的。小锐想起那天阿珠的哭诉,说不出话来了。

谁都不是有意的,那些杀人的人,他们也不是有意的,为什么没有人原谅他们呢?

孩子吃饱了,又睡了。小锐还抱着她坐着不动,她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她只是想到,把她送回那个小屋里,她肯定是死路一条。

三妈,你知不知道有谁想领养小孩?

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情,你少七想八想,赶紧给我送回去。

三妈,你不是常说行善之人天降百祥吗?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那也要我做得起嘛!

三妈见小锐还在磨蹭,正要把孩子夺过来,电话响了,是舅妈打来的,那个回家的海军,走到半路,碰上山体滑坡,公路堵死了,走不了了,只好回来了,问小锐能不能现在就过去。舅妈的声音很大,小锐全都听见了,这个消息太意外了,她抱着孩子站起来。

放下电话,三妈两手一摊。这下不怪我了,你总不能带着孩子去见他吧,人家要是问起来你怎么说?说是你朋友遗弃的孩子?你都有这样的朋友,人家又会怎么看你?

别说了,我送回去,不过,我们得给她加一床小毯子,她的包裹实在太薄了。

这次三妈没有反对,进屋去拿了一块毯子来。

电话又响了。还是舅妈,这回是找小锐的。

小锐呀,你不要等到吃晚饭才过来呀,现在就过来吧,我们正在唱卡拉OK,有人急着想听你唱歌呢。

就来,就来。

三妈要陪着她去送小孩,小锐不让,她也说不清是为什么,也许是心存侥幸,她总认为阿珠会后悔的,说不定她现在已经赶回来了,正在为失踪的孩子痛哭呢。她怕三妈看见阿珠,会不分青红皂白地抢白她一顿。

可是,阿珠的房门锁了。敲了半天,也没人应声。凑近窗户看进去,屋里似乎收拾过了,干干净净,冷冷清清,连阿珠原来那些生活用品都不见了。小锐突然明白过来了,肯定是房主过来收拾过了,把门锁起来了。这么说,房主看到阿珠扔下的孩子了?

小锐顿时全都明白了,房主肯定早就发现了,早就等着有人把孩子抱走呢,孩子一走,他就过来清理了现场,锁上了房门。这件事就跟他毫不相干了。

小锐抱着孩子来到外面,现在怎么办?海军正在舅妈家里等着,如果抱着这孩子走进去,她可以想象满屋的目光,也可以想象那个海军的目光。重新抱回家去?三妈肯定会把她像扔一只蟑螂一样扔出去的。

小锐抱着孩子慢慢走,心里跳得像擂鼓一样。阿珠遗弃了她,她也要遗弃她了吗?世上所有的人都要遗弃她了吗?孩子像是听懂了小锐的心跳,醒了过来,细声细气地哭着。小锐盯着她看,越看越觉得她将来会是个美丽的女孩子,这样的女孩子,应该有着什么样的命运呢?她想不出来什么样的命运才适合她,但有一点,她不能再跟阿珠一样穷了,穷则思变,变就容易出事。她应该生在一个稍微富裕一点的人家家里,平平安安,暖暖和和地过完一生。

小锐旁边就是一个华丽的小区,住在这个地方的人,应该都有一份不错的生活。她站在院墙外,看着里面那些繁复的欧式阳台和窗户,以及漂亮的窗帘后面,晶莹的水晶吊灯一角,据说这些富裕的人们很多都没有自己的小孩,他们没有时间生,生小孩的季节要打拼世界,打拼到世界了,又错过了生小孩的季节。小锐等了很久,趁那个门卫出来闲晃的时候,一闪身进了小区,她在楼群间慢慢穿梭,寻找一处自认为合适的地点。她看中了那个车库,太阳照着那辆豪华轿车,小锐认得,那是一辆奔驰,开这种车的人家,又在大年三十这样一个祥和的日子里,看到这样一个美丽的婴儿,主人应该不会过分生气吧?

孩子似乎也很满意,小锐放下她时,原以为她会哭的,但她却没有吱声,她刚刚吃过一瓶牛奶,肚子里饱饱的,正十分满足地咂着嘴,心安理得地迎接着她的命运。

舅妈家正在歌舞升平,桌上摆着美酒和点心,厨房里请来了专业厨师,诱人的香味阵阵飘出,越发令人陶醉。海军把话筒递到她手里,一再要她唱,舅妈也要她唱,她张了张口,却一句也唱不出来。她进门的时候告诫过自己,要装得跟没事一样,要装得喜气洋洋一点,要装得甜美可爱一点,她在心里努力了再努力,但她还是做不到。

这是个吉祥的节日,每个人都很快活,即便有些小小的烦恼,也都被压在节日的盛装之下,美酒佳肴之下。海军似乎很喜欢唱歌,他正跟舅妈唱一首著名的合唱。他肯定看出她有点不对劲了,他刚才还问过她,你怎么啦?谁惹你不高兴了?她摇头,她以为他会继续追问下去,她想,他要是一再追问,她说不定会把刚才的事情告诉他的,可他只问了一句,就懒得再问了,就转头去唱歌去了,他的颤颤的气流被放大得满屋子都听得见,她突然有点厌恶一个男人用颤颤的气声唱歌。

趁着海军跟舅妈唱歌的时候,她站起来向舅舅撒谎,她来的路上掉了东西,她要去找,她一定得去找。不等舅舅反应过来,她就匆匆跑了出去。在院子里,她还能听见楼上的歌声。轻轻敲开沉睡的心灵,慢慢睁开你的眼睛。歌声中,她一边跑,一边流下了眼泪。

她在街道上发狂似的奔走,她想让自己的心在狂乱的脚步声中平息下来。她再次想起那最后一颗的豆子,她很清楚,她摘不满四十九颗豆子了,一个孩子活生生地放在她的面前,她曾经有过这么好的机会,但她推开了她,在她已经摘满了四十八颗豆子的时候,她推开了她,等于把那四十八颗豆子也抹杀了,她什么也没有了。现在,子夜临近,新一年的大门已经朝她打开,她只能随着人流跨过这道门槛,茫茫前行,她再也没有机会去摘那最后一颗豆子了。

当然,明天也不用去小姑山了,她没有做到自己该做的,又凭什么见到那个奇迹呢?她没有希望了。是她自己掐灭这个希望的。后半生,她只能晃着这具小小的躯体,可怜巴巴地活下去了。

已经读完最后一章啦!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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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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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运辉还想据理力争,但被身后追来的宋运萍拖了回去。后来还是初中老师帮他想办法找到一条政策,说插队支农让贫下中农劳动教育一年,回来便可报名上高中。为了读书,正长身体的宋运辉义无反顾地挑起行李去了更偏的山村。他没带别的,除生活用品,只带了姐姐的高中课本。

没想到山村里面有好人。宋运辉插队的山村,队长看他嘴上毛没长齐,安排他跟人养猪。猪场虽臭,活儿却闲,宋运辉又几乎是本能地有条理安排时间,将猪场的事料理得井井有条,自己却有大量空闲。闲来无事,宋运辉除了自学,还是自学,他从学习中找到乐趣,对着书本,他不用检讨不用反省,只要掌握了知识,他便成了知识的主人。他自得其乐,他以为就此下去,一年后即可顺理成章地报名高中。

即使宋运辉现在气得昏昏沉沉,可还是不会忘记去年深秋的一天,那天天高风大,赶来看他的姐姐的脸不知是因为兴奋还是走路走急了,两颊通红通红。姐姐宋运萍带来一张手抄的纸,宋运辉仔细看下来,至今还断断续续记得其中关键几条:“凡是……只要符合条件都可以报考……自愿报名,统一考试……不唯成分……政审,主要看本人的政治表现……招生主要抓两条:第一是本人表现好,第二是择优录取。”

宋运辉记得他那时与姐姐兴奋得大叫,压过猪圈里群猪的尖叫。高中不稀罕了,今年冬季高考看来是赶不上了,两姐弟发誓,苦读一冬一春,赶明年夏季的考试,宋运辉的自学这才有了明确的动机。

时至今天,宋运辉才明白自己当时的幼稚。不错,试题对他而言,并不太难,物理试题里电路串联并联的判断,他初中就会。姐姐的同学和甚至比他大十年的大哥大姐都围着他这个黄口小儿对答案,他那时还是那么骄傲。不出所料,他和姐姐同时被通知体检,谁都大致猜到,那是因为姐弟俩的分数线上来了。有人开始生红眼病,风言风语开始在他们姐弟俩身边包围。去年街道主任那句“我们社会主义国家的高中不是给这种人家办的”话,充溢政审全程。姐姐宋运萍痛哭一天,强烈要求将上大学的机会让给弟弟,因为她是姐姐,她岂能占了弟弟上高中的份额。成分是深深刻在他们身上的烙印,岂是那么容易跨越的?

今天宋运辉挑着两箩番薯回家打探消息,没想到分数比他差的人录取通知书都已经下来了,他的还没有。他们已经牺牲了宋运萍的政审,可他的通知书还是毫无音讯。宋运辉一圈儿打探下来,终于忍无可忍,冲父亲吼出一句憋在心底许久的话:“都是你害的!”

可吼了父亲后,宋运辉自己也不好受,想起父亲煞白的脸,他追悔莫及。他只有将自己抛在大毒日头底下,折磨自己以赎罪。但他最不好受的还是他可能已经破碎的大学梦。按说,他插队一年已经够时间,他可以要求结束劳动回来上高中,可他心里恨恨地想,背着这成分,连今年这么好的机会都无法抓住,这辈子还有什么指望,还读什么书上什么高中!闷死在山村得了,起码那里的人们从没歧视他。

宋运辉气得昏头昏脑,热得昏头昏脑,却憋着一股子气,一刻不歇地走了二十多公里,回到插队的山村。夕阳已经挂在山边,周围的热气终于渐渐地减弱。

没想到才进村口,妇女主任推着一辆大队公用自行车迎上他,一边大喊一边将自行车往他怀里塞:“快,你爸喝农药送县卫生院了,你快骑队里的车去,路上小心。快,别愣着。”

宋运辉哪里能不愣,他站那儿如五雷轰顶,腿都软了。妇女主任后面说什么他都没听到,脑子里浑浑噩噩地只有一个念头:爸是他害的。他最终也不知怎么上的自行车,梦游似的,却又飞快地歪歪扭扭地赶去县医院。

等他摔了两跤赶到县医院,天早暗了。他压根儿不知道饿,找到住院病房冲进去。他还没找到父亲的病床,他妈先看到了他。他妈二话没说,脱下鞋子劈头盖脸打过来,从来不舍得动儿子一个指头骂儿子一个字的妈这时候嘴里念念不绝:“你这畜生,你这畜生……”宋运辉自己也觉得自己是畜生,爸当年被国民党抓去那是身不由己,如今儿女因为他而考不上大学,当爸的又怎能不心痛如刀绞?他怎么还能往爸心里捅刀子?他当然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站在住院病房当中挨妈的揍。

见儿子这样,当妈的再也打不下手,扔下鞋子失声痛哭。宋运萍上来抱住妈,严厉地对弟弟道:“爸暂时没事了,你自己向爸道歉。若有个万一,我抽你筋扒你皮。”宋运辉唯唯诺诺,这才得以走近父亲的病床。

这一夜,母子三个都没合眼。三个人,六只眼睛,密切关注着宋季山的一张脸由黑转青,由青转白,关注着他呼吸时候胸口的起伏变化,关注着他的脉搏由弱转强。母亲和姐姐一直在流泪,只有宋运辉没哭,他咬紧牙关不哭。错是他铸成的,他会担当。

这一夜,宋运辉无比清晰地明白一个道理,原来,人不能行差踏错。如他父亲,解放前的那两个月,可以毁了两代人;如他失去理智的一声吼,差点铸成他一辈子的悔。幸而父亲被救回,否则……宋运辉不敢想,他追悔莫及。

宋季山的眼睛随着第二天初升的太阳睁开。回过魂来看见眼前脸色苍白的母子仨,他未语泪先流,嘴唇颤巍巍好久才吐出一句话:“我对不起你们啊,我还是死了的好。”

围在病床边的三个人又是欣喜于亲人的复活,又是听了这话难过。宋运辉紧了一晚上的神经“哗”地一下崩溃,他不由自主跪了下去,头搁在床沿默默流下眼泪。还是宋运萍轻斥一句:“爸,不许胡说。这事儿我们以后也别再提起。”

宋季山叹息,挣扎着想拉起儿子,当妈的忙哭着将儿子扯起来,一家人哭成一团。

是宋运辉推自行车载着父亲出院的,母女俩在后面一左一右扶着,很艰难地才回到家里。宋季山一路地过意不去,一路地唉声叹气,一直让母子三个歇歇。一行走了半天才到村边。进村的石板路不好走,宋运辉索性将自行车交给姐姐,蹲下要父亲趴到他背上,他要背父亲回家。宋季山心疼儿子,死活不肯,一定要自己走回去。但他才一迈步,脚下就一个踉跄,撞到儿子背上,被儿子顺势背了起来。宋季山无力地趴在儿子稚嫩的背上,感受到儿子的举步维艰,他热泪如涌,眼泪滚烫地灼上儿子的背。

宋运辉此时已是强弩之末,一夜未睡,又这么热天,从县城走回来已是吃力,何况身上还背着一个人。但是,祸是他惹出,他即使被姐姐抽筋剥皮都难赎愧悔,面对着村里探头探脑射出来的各色各样眼光,他咬牙死挺,他什么都不想,他的眼睛里只有脚下的石板路。

一步,一步,一步……不知走了多少步,终于到家了。宋运辉微微下蹲,让妈妈扶父亲落地。背上的压力才刚消失,他也失了浑身的力气,腿一软瘫坐到地上,只觉得喉咙甜甜的,眼前金星乱窜。刚打开门的姐姐见此一声惊呼,回身想扶弟弟。却听父亲也是一声惊呼:“地上……”

宋运辉惊愕地看着姐姐抢似的捡起信封,看到递过来的信封右下方鲜红的学校名称,他也是抢似的夺过信封,却一把递到父亲面前,千般滋味涌上心头,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会一声一声地哭喊:“爸……爸……爸……”

父子俩的眼泪齐齐滴上这只来之不易的牛皮纸信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