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书名:
像天一样高
作者:
姚鄂梅
本章字数:
2092
更新时间:
2023-11-16 09:21:30

十二

又过了三年,老妈去世了,我回来奔丧。

多亏了康赛,我还没到家,他就在替我张罗了,他给我提供车辆,预订酒席,租借场地,布置灵堂,使这个葬礼看上去很像那么回事。我很感激,没有他,这一切我是应付不来的,我觉得他比以前能干多了。

他在人群里默默地走来走去,神情专注,时时刻刻都有事可做的样子,和三年前相比,他明显瘦了,沉默了,有时,他不得不停下来对人说上几句话,也十分简短,而且面无表情,吐字含混。我给他沏好一杯茶,想招呼他过来歇一会,顺便说说话,他拒绝了,他说他现在没空。不知是我们分开太久有了些隔膜,还是他觉得葬礼正在进行,不宜过多交谈,整个葬礼中,我们几乎没有交谈。

丧事办完后,我们终于坐在一起了。我碰碰他的手,问他,这几年,你过得还好吧?他的手动了一下,我以为他要来握住我的手,以前,在我们之间,这是再自然不过的动作,但他没有,他只是稍稍动了一下,像瞬间的犹豫,然后就停了下来,静静地搁在那里,一动不动了。

他点了一支烟,一口就吸了小半支,这才没有表情地回答我的问题。

小西,你以前也工作过的,你知道,那就是一个集装箱,一个流水线,像我这样的人,注定是那里面一枚生锈的钉子,一小段没有刨平的木头。

他又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灰瞬间变长,危险地挂在指间。他喷出一股浓烟,在烟雾后面轻轻地说,母亲的脾气更坏了,年纪一大,她就开始想念那条腿,她越是想念那条腿,就越是觉得为我付出那条腿不值得。

我不想我们之间如此沉闷,我拍拍他的肩,用愉快的声音说,不谈这些了,给我看看你的新作吧,我很想知道,康赛现在在写什么。

他似乎还有话没有讲完,他不理我的新话题,径自说着自己想说的话。

小西,我越来越感觉到,我的家乡不爱我这样的年青人。以前我就有这感觉,从陶乐回来,这种感觉更加强烈了。很少有人信任我,包括我的母亲,我儿时的伙伴,也许你还信任我,可你杳无音信。

小西,你还记得以前跟你讲过的荷尔德林吗?他的前三十年是在光明和天才的激情中度过的,在他三十岁那年,他悲哀地告别了青春。我经历得不多,但我的黄昏/那冰冷的呼吸已临近/我在这里寂静无声,如阴影一般/再没有歌,寒颤的心在胸中睡去。在他后四十年里,他成了一个神志不清的人,一个在朦胧和黑暗中写作“夜歌”的人,他说,我享过了世上的美好乐趣/青春的喜悦早已、早已远离/四月、五月和六月已走远/我什么也不是了,不想再活下去。

小西,其实我的生命只到陶乐为止,当我被母亲押回家乡,押到那个流水线上,我就已经不是我了,可我实在没有勇气第二次自杀。别看我还活着,别看我还神志清楚,其实我已经死了,我连唱一首“夜歌”的力量也没有了。

我想安慰安慰他,我试着向他伸出胳膊,想要抱住他,象以往那样,贴着他的后脑勺,贴着他的后背,猜猜他的心脏躲在什么地方,可他像没看见似的,两眼空空地站起身来,说,我要上班去了,再不走我就要迟到了。

我赶紧起身从旧物堆里找出那本《林间清唱》,掸了掸灰尘,把它递给康赛。

这是那些树林里的诗,我都给你整理好了,你拿走吧,三年前我回来的那次,就准备把它给你的,结果竟没有机会。

康赛小心地抚摸着好看的封面,抚摸林间清唱四个字,迟疑着不敢翻开。

我说你还记得晏子吗?要是能找到晏子,跟她那本合起来,就是你的全集了。

康赛终于打开封面了,扉页上是他的照片,他披着柔顺的长发,穿着那条有破洞的牛仔裤,站在刚刚泛青的田野上,他的背后,就是当年的陶乐。这张照片是我拍的,照片上,他眼光热切,兴高采烈,我记得他正在对我说,小西,一定要把陶乐摄进去,把那只老母鸡也摄进去。我连他说这话时的声音都还记得清清楚楚。

康赛一页一页小心地翻看着,我看见他的手指有些轻颤,很久,一滴眼泪掉下来,砸在诗页上。

他突然抬起头来,脸上挂着难以形容的笑:

小西,今生今世,我还想最后一次给你念一首诗,还是荷尔德林的,从陶乐回来后,我所喜爱的诗人只有荷尔德林。

我常常觉得/如此毫无乐趣、徒然期待/还不如睡去,我不知该做什么说什么/这样贫瘠的年代要诗人何用?

我不想附合他的想法,也不想帮助他开脱,当你责怪时代的同时,有没有想到,时代正是千千万万个像你这样的人开创的。所以我说,也许,没有贫瘠的年代,只有贫瘠的诗人。

我看得出来,他稍稍怔了一下。他本来是准备去上班的,他的自行车锁已经打开,两只车轮已经滚动起来,听了我的话,人和车蓦地停了下来。

小西,你还记得我们刚到新疆时阿原说过的话吗?他说你是用行动在这个世界上写书,而我是用笔在写,也许他说得对。毕竟,丢下一支笔是很容易的,比丢下任何一种东西都容易。

他说完就骑上车走了。快要拐上马路时,突然又掉转车头,朝我面前冲了过来。他从车筐里拿出《林间清唱》,往我面前一丢。

小西,还是你来保存它吧,这样,你就会记得,你和晏子,你们都会记得,康赛,他曾经是个诗人。

你呢?你什么也不要了吗?

也不知他听见没有,他丢下那本书,身体向前一躬,车轮就滚动起来,载着他飞快地滑了出去。

我又出发了。这次,我将去东部沿海的一个渔村。

没想到康赛会来送我上车,他默默地站在车外,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开车前,他突然对我说,小西,如果我有了孩子,不管是儿子还是女儿,我都要叫他(她)陶乐,康陶乐。

已经读完最后一章啦!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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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改革开放以来,大批农民离开祖祖辈辈生活的家园,满怀希望来到大都市为改善他们的生活状况努力地工作着。他们任劳任怨,做城里人不愿干的最脏最累最危险的工作,满以为只要自己努力,好日子就会慢慢到来的。可是,谁曾想,始料不及的困难接踵而至,就连最起码的夫妻团聚一次都变得遥不可及…… 本书讲述的就是打工夫妻的故事。红莲和丈夫赖货各自住在工厂的集体宿舍里,近在咫尺却远似天边,为了团圆一次,赖货频频地踩点、想点子、软磨硬泡……可谓挖空心思地约会红莲,却闹出一出出啼笑皆非的笑话来…… 红莲的姐姐红麦因丈夫患病,不得不远走他乡,对亲人的思念日夜折磨着她。亲情,爱情,甚至最基本的夫妻生活,于他们都是那么的难得…… 那么,他们最终能够摆脱临时夫妻的命运吗?
已完结,累计20万字 | 最近更新:二十四

书名:
临时夫妻
作者:
王子群
本章字数:
7952

红麦怎么都没想到四十出头了,再熬几年就成婆子了,该是抱孙子应奶奶享清福的光景了,竟然还要出来打工。

都收拾好了,马上就可以走了。其实也没啥好收拾的,跟公公婆婆说了,跟爹娘说了,再跟孩子说了,具体下来就很实在了,就是放在地上的三件行李,一个编织袋,一个背包,一个大提包。

编织袋在当地叫鱼鳞袋子,是装化肥用的,化肥用完就可以装粮食,当然也可以装别的,红麦现在装的是被子,边边角角都装满了,鼓鼓囊囊的像过年杀猪时吹饱了气的猪尿泡。

背包不大,是女人常用的,里面装不了贵重东西,却是必须的东西,小镜子呀,梳子呀,卫生纸呀,什么的。

大提包是新买的,是用来装衣裳的。红麦本来不想买,怕花钱,全喜不依,还要买皮箱,就是下面带轮子的那种,很硬实,东西放进去再拿出来还是四角四正的,走路把拉杆一拉呼呼啦啦只管走路,很省劲,也很轻便。红麦不干了,变脸失色的。全喜说,不就七十块钱嘛。红麦真来气了,学他说,不就七十块钱嘛——你当七十块钱好挣的啊?有本事你给我挣七十块钱去呀?这话就说重了。

全喜不知道啥时候浑身使不上劲,开始没当回事,可是一天不如一天,有一回还差点摔倒在石子窝里,惹得工头直骂娘。全喜一恼不干了,回来一检查,糖尿病。那就没法出去打工了,不但外出打工不成,家里的重活也干不了了,还得吃药,没二年,家底就光了。两口子就唏唏咳咳的,只有眼气人家的份儿了。再这样下去家就不像个家了,全喜指望不上,只好红麦出马了。红麦这样一说,全喜就接不上话了,脸青一阵红一阵的。红麦知道话说重了,心里有点歉,不过没说出口,也是不习惯,乡下没这规矩,停了一下,就很果断地说,不买!全喜的脸色这才活泛起来,说,买吧,以后你就知道买的值了。红麦还是那句话,不买!全喜还劝,红麦就急了,回头瞪了他一眼,说,囔囔啥啊?我说不买就不买,拿个大男人家咋跟个娘们儿样啊?冲得全喜直翻白眼。末了,全喜湿湿黏黏地说,那要不就买个次点的吧。红麦真烦了,说,不就打个屌工吗?又不是去当官,置备恁好弄球啊?全喜说,打工咋啦?打工……红麦说,你出去恁些年不也没买?全喜说,那时候都不兴,现在不都买了?红麦仔细想了一下,还真是,村里那些人外出回来都是人模狗样的拉着皮箱,跟阔佬样。红麦就不说了。全喜赶紧跟老板讲价钱,快讲好了,红麦又不干了,说,不买了。全喜说,你看你这人,咋一会儿一变啊?红麦说,咋的?你想叫我打一辈子工啊?全喜没想到红麦会这样说,一下愣在那里反应不过来。红麦走了几步没见全喜跟上来,回头看见他还愣在那里,说,还不走?癔症啥啊?全喜就跟过来,一会儿再路过一家箱包店,说,不买皮箱了,买个提包总中吧?红麦说,你咋回事啊?不花俩你心里不得劲是不是?全喜就承认了,也是心里话,是的呀,人家都是男的出去打工,没想到今儿个……红麦眼圈一红,说,买吧!就买了,三十块钱。

大提包很普通,是紫色的,两边两条袢子,中间一道长长的拉锁,在两头一头鼓起一个小包,小包上是半圈拉锁,里面可以放些小东西。现在大提包结结实实地塞满了衣服,塞得太满,拉锁拉不住。红麦说,没事,使劲挤挤就好了。于是两口子一个用手使劲挤着,一个用力拉着拉锁,费了好大劲到底拉上了。红麦得意地说,咋样?全喜夸老婆子的话还没说出口,嘣地一声,拉锁被里面的衣裳撑开了。两口子一下傻了眼。红麦立刻抱怨起来,啥球家伙啊,还没装啥的就开了。不叫你买不叫你买,非买,非买,得劲了?又抱怨,现在的东西啊,没一样顶使的!赶紧找了针线三下五除二缝了。看看新嘎嘎的提包弄得面目全非的样子,全喜也不知道说啥好了。

公公婆婆来了,进门就问准备好了没有。红麦说,没啥准备的。这不像句话,公公婆婆不好接,也不好生气,更不好不吭气,想了半天,婆婆问,他姨还没来?当然没来,来了就走了,明显的没话找话。全喜说,一会儿就该来了,说好了等她的。公公说,那就再等一会儿吧。红麦说,不等还能咋着?等。

他们要等的是红麦的妹妹红莲。

红莲从十六岁下学就没好好在家呆过,而且一去都是一年,中间不带回来的,直到结婚生孩子婆家不让她出去才算老老实实呆在了家里。公婆不让她出去有不让她出去的理由,更有不让她出去的资本,公婆都能干,且就她男人赖货一个儿子,宝贝儿子,自然也会宝贝千挑万选的媳妇,不在乎她挣那俩钱。

红莲无奈,加上有孩子带着,也乐得在家呆着。那时候娘家人没有不眼热红莲的,都说红莲掉进福窝里了。事实也是,苗条俊秀的红莲气吹的一般发福起来,腰粗了,脸大了也白了,就像俗话常说的银盆大脸,走路都磨磨的,显着富态。红莲也很满足,见着谁三句话没说完已经笑得花一样了。

然而好景不长,能干的公公竟突然死了,而且死得窝窝囊囊的,是红莲去茅房解手才发现的。赶紧喊来人把公公裤子提了,背到架车上拉到卫生院。医生翻了翻公公的眼皮说,拉回去吧。那就是没治了。再问,咋回事啊?得到的回答是心肌梗死。

公公一死,天就塌了。婆婆终日就知道哭天抹泪,别的什么也不会了。红莲急了,把孩子往婆婆怀里一推说,交给你了,我打工去!婆婆哭起来,你交给我,我咋弄啊?红莲说,啥咋弄啊?孩子有胳臂有腿的,你只要做好饭给他吃,衣裳给他洗,看着他上学就妥了,别的不用你管!婆婆急了,哭喊道,你走了,我咋过啊?红莲说,就这个样呆一坨受就好过了?婆婆就不说话,只是哭。红莲烦了,说,好了,别哭了,再哭钱也不会往咱家里来!就这样!话音未落就走了。没想到瞎猫撞个死老鼠去对了地方,一个月不咋的居然挣了两千多,而且当月工资下个月就发了,一毛钱都不欠!再一使劲,竟然拿了三千!看着手里厚厚一摞票子,红莲都不敢相信这钱会是她的!走出会计办公室红莲高兴得哭了。是啊,她这一个月是赖货半年的工钱啊!能不叫人激动万分吗?她立马就想把赖货从工地上薅过来,一个大男人干半年还不如女人干一个月,丢死人了!可惜的是厂里不招男工。不招不招吧,查听着哪儿招男工就是了。不久,还真查听着了,马上就一个电话把赖货打了过来。进去一试,不错!后来红莲跟赖货开玩笑说,赖货不赖嘛。赖货很高兴,一高兴就很暧昧,说,赖不赖你还不知道?这话是从一个笑话那里衍化来的。笑话说的是过去一次开会,公社干部在大队开现场会,想叫大队书记说两句,大队书记知道自己说不好,就说,我就不说了,大老粗,说不好的。公社干部还以为大队书记客气,大队书记急了,说,我真是个大老粗!粗不粗妇女主任知道!他的意思是妇女主任是跟他从小一起长大的,最知道他的底细,也就是一竿子把话说到底了,坚决不上台说的。当时也没什么,后来有人就琢磨这话,越琢磨越不对劲,很暧昧嘛。就传开了,没有不知道的。红莲自然也知道,听了就嘿嘿笑起来,还是觉得自己吃亏了,就敲了赖货的头,你就是个赖货!赖货好像赚了多大便宜,就嘿嘿地笑得很响快。下月工资一发,赖货兴奋得直跺脚,一边叫,我日他娘,我日他娘!红莲忍不住,又哭了一回,念叨说,哎,要是咱哥能来多好!红莲说的咱哥就是她姐夫,红麦的男人全喜。赖货也说,是啊,要不,咱姐来也中啊。红莲一听,对呀!立即就给红麦打了电话。红麦听了又高兴又心酸,还有点眼气妹妹,末了,说,过了年再说吧。红莲知道红麦没出过门,一下舍不得,就由她。过年的时候两口子带着孩子一起来了,又是一番撺掇,鼓动,劝说,最后就生气了,就你这日子再过就过到坑里去了,还舍不得?还觉得不够,又气狠狠地说,你是俺姐哩,我还能害你吗?到底把红麦说动了。

红麦嘴上说去,心里还没当回事,还跟平日一样,直到接了红莲的电话才忽然癔症过来。

其实,全喜早就着急了,肚子憋得直叫唤,只是不好说,闷在心里,看老婆子意识到要出门了,心里忽然有些不舍,又有些无奈,唉——

红麦也叹,唉——

叹归叹,准备还是要准备的。除了大提包,还买了方便面,苹果,水,蛋糕,饼干……这些都是平常不大买更不大吃的。买得红麦直心疼,好了好了,够了够了。其实红麦根本不想花钱,依她的想法,自己吃不用那么讲究,锅里蒸的馍,过年时的麻花、馓子、丸子、麻叶子,再找个瓶子装一瓶子水就中了。

全喜说,十年前还差不多,现在不中了。

红麦就瞪起了眼,十年后就不是人吃的了咋的?

全喜笑笑,说,那倒不是。

红麦说,那不妥了?

全喜说,现在没人路上吃那个,再说弄得油脂麻花的挨谁谁切烦。

红麦说,挨谁啊?我谁也不挨!

全喜说,你说的能,到时候就不由你了!车上人多得很,你不挨人家人家挨你!

红麦说,他挨我还能怨我?全喜说,好了好了,我不跟你理摆,到时候你别哭就中。最后还是买了,就塞在大提包里。

一家人坐着等了一阵不见动静,公公先急了,咋还不来呀?全喜说,是啊,按说该来了。说了几次,就耐不住了。全喜说,要不我打个电话问问?又说了几次,红麦才吐口,打吔。全喜就跑到村口社会的小卖部里打了电话,半天回来说,正往这儿来着哩。婆婆说,那就再等等吧。

话音未落,红莲两口子就进院了。

姐,姐。红莲一向高门大嗓,在姐家更不用客气,也不用拿捏,很响地叫着。慌得一家人都赶紧迎了出来。

婆婆搭讪说,来了,还怪快哩,正说还得会儿呢。

红麦小声埋怨了全喜一句,这不是来了?花一块旷钱得劲了?

全喜说,没办法,咱这儿啥都便宜,就电话贵,打一分钟就要五毛,人家外边打电话便宜得很,一分钟才两毛。

话没说完,赖货已经到他跟前了,还把一棵烟递了过来。

全喜忙说,戒了,戒了。

赖货说,哦,我忘了。赶紧把烟转递给全喜爹。

全喜爹想接又不敢接,犹犹豫豫的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越发显得滑稽了。

赖货当然知道他想接就一直递着。

全喜爹就不好意思地接了,说,你看看,到俺家了还叫你掏烟。

赖货倒会说话,谁掏咋的,谁掏还不都是咱的烟啊?说得全喜爹笑眯眯的不住地点头,那是哩,那是哩。

那边全喜娘拉了红莲的手家长里短亲亲热热地说起来。红莲倒利索,好了,鞋簸旯的话咱娘们儿回来再说。姐,准备好了没有?

红麦说,早就准备好了。

红莲说,那就走吧。

红麦说,坐会儿吧。

婆婆也说,慌啥啊,走恁远的路了,歇歇着哩。

红莲忽然想起来,就对站在她身旁的一个女孩子说,沈翠,你歇不歇?

沈翠说,不歇了。就对红麦说,大姑,咱走吧。

红麦还想客套一下,红莲已经不耐烦了,说,走吧,坐车上好好的歇着。于是,堂屋没进就往外走了。

一家人慌忙拿了行李跟了出来。

刚下罢十五,家家门上的红红绿绿、路边不时冒出来的烟花杆儿,都分明提醒人们年过完了气息还在。刚出门还有些冷,走一阵身上就暖和起来,只是耳朵有点冷,猫咬一般的疼。揉揉吧,还是疼。没办法,坚持一下吧。

很快就到了车站。

满以为很早的,谁知道人已经很不少了,挤挤戳戳的到处都是。一会儿一辆车说妥了,呼呼啦啦拉上一车人呼啸着走了,一会儿又一辆车说妥了,呼呼啦啦拉上一车人轰轰隆隆地走了。他们来了只一会儿就走了好几辆车,可是并没有见人减少,反而越来越多。全喜去问了价,回来一说,都嫌太贵,贵得离谱,赖货忍不住吸溜嘴,我日他娘,又涨了,这不是明大明的坑人嘛!边上一个年轻人笑嘻嘻地说,谁说不是哩,人家就要这个价,嫌贵别坐嘛。不知道到底是在替谁说话。就没人理他的茬。红莲说,再等等吧。那就再等等。现在啥都是红莲说了算。

又等了一阵子,人还是不见少,车却是越来越少。红莲看着心里有点发虚,又不好说不等,就对赖货说,去,看看去!赖货就屁颠颠地去了,一会儿回来说,还是恁贵。红麦有点生气,说,贵,不坐他娘的车了,叫他还贵去?红麦的公公也骂,日他娘,就恁远一点儿,能烧多少油啊?不叫人坑死不算毕咋的?就不能便宜点?红麦的婆婆也囔囔地骂起来。全喜说,我再去看看去。一会儿又拉着脸回来了,我日他娘,还是不便宜啊!到这份上,大家也没办法,就都看着红莲。红莲看着稀拉拉的车和密密麻麻的人,显然急坏了,说,算了,贵就贵吧,早晚都是这个价,早走早挣钱!赶紧找车!赖货出溜一下就去了。

再等了一阵子赖货还没回来,红莲就把不住了,骂,找个球车,长那儿了咋着?全喜忙说,我去看看。红莲说,还是我去吧。明显对全喜跑了几次都没啥成果不大满意。

红莲找到赖货的时候,赖货正在跟人家死缠活撩地讲价钱,不过任赖货说破嘴人家就是不便宜,还骂赖货,不就几块钱嘛,一个大男人家咋恁抠唆!

赖货低三下四地说,你说哩,挣个钱就恁容易啊?跟鳖肚里扣砂礓样,哪跟您样跑一趟好几百跑一趟好几百……

人家已经被他缠得不耐烦了,看也不再看他一眼,招呼着别的人,走了,走了,上车就走!又说,再等也是这个价,都说好了,谁也不敢往下抹。多少年了,这时候都比平时贵,又不是不知道,还等个啥嘛?早走早挣钱!赖货还不死心,磨磨唧唧的还想缠。

红莲走过来,卖票的,到县城多少钱?

售票员说,十块!

红莲问,还有座没?

售票员说,上来就有座!

红莲上车看了看,车里已经坐得差不多了,就说,哪还有座啊?

售票员说,大姐,?放心唻,只要上来,保准不叫你站着。

红莲说,没座了啊?售票员说,座位底下有马扎子,拉出来就管坐!

红莲就往座位底下看,一个上了点年纪的男人显然等得不耐烦了,说,有,有,上来吧,坐满了,就走了。

红莲没听他的,还是低头看了,果然有,放了心。

售票员已经不耐烦了,一叠连声地说,唏,别看了,我说有座就有座,您的人哩?您的人哩?您几个人呀?您几个人呀?坐车的,您几个人呀?

红莲这才说,四个!

售票员说,赶紧叫您的人叫来了,车马上就开了。看见还在车门口赖着没走的赖货哼了一声,说,看看人家,一个妇女比你这大男人家利索不利索?

赖货苦笑说,她是俺老婆子。

售票员吞一声笑了,说,现在都这样。

红莲不管售票员说啥,就冲赖货,还等啥啊?叫咱姐啊!

赖货这才癔症过来,赶紧去了。

红麦看赖货一脸的释然,就知道车问好了,但不由地还是问了,问好了?

赖货笑嘻嘻地说,问好了。

红麦问,多钱?

赖货说,别讲钱,有车就不赖了,赶紧走吧。

全喜说,是啊,能走掉就不赖了。

于是一家人呼呼隆隆地走了过去。

售票员一看带了行李,招呼道,来来,拿过来。

红麦问,拿哪去呀?

售票员说,我给你搁后备箱里。

红麦有点不放心,说,咦,你要给我弄迷见了咋弄啊?

售票员说,?放心唻,大姐,弄迷见了我包你!

全喜常出门是懂得的,就说,没事,你上去吧,下车记着别忘了拿。

红莲说,没事,俺姐忘了也没事,我记着哩。

全喜于是说,那你多操点心吧,您姐没出过门。

红莲说,那是俺姐哩,我不跟她亲跟谁亲啊?说得全喜咧嘴笑了。

上了车,一家人都含着辛酸说着分别在即的话,有些依依难舍。话都说完了,车却还没有开的意思,场面就有点尴尬。红麦没办法,只好再次说,爹,娘,您都回去吧。看了全喜,说,你也回去吧。都答应着,却都站着不动。红莲看了说,回吧,没事,等过年时给您拿一大兜子钱回来。说得大家都嘿嘿嘿地笑起来。婆婆说,挣多挣少都不要紧,把自己招呼好就好了。红麦说,哎。又说,爹,娘,您也都上年纪了,多招呼点啊!这是红麦嫁到郑家第一次跟公婆说这样的话,有点碍口,却不得不说。公婆一下感动起来,眼圈唰地红了,说,没事,没事,在家呢,能有啥?到了打个电话,啊?红麦也有些感动了,哽咽道,哎!还想说什么,车就开了。

车开出好远去,红麦才收住自己的情绪,发现车里已经挤得满满当当的了,坐在马扎子上俩腿屈瘪得不是味儿,就推了推她前面的人,你往前挪点中不中?那人回过头来嘟哝了一句,我腿也伸不开呀。立刻有人接上说,大床上得劲,谁叫你来了?那人骂道,我日,喂驴哩,哪衬上你这一嘴唻?接话的人立马回道,你个驴咋恁会说啊?于是,刚才还沉闷的车厢里立时活泛起来。

这当儿,售票员开始挤挤戳戳地售票了,轮到红麦依旧重复着,你,叫票买了吧。

红麦问,多钱啊?

售票员说,不跟你多要,十块!

红麦说,咋恁贵啊?

售票员说,这不你都看着哩,都是这价,又不是你一个人?

红麦无话可说就去贴身的衣裳里费劲地掏。

红莲说,我给她吧。对售票员说,四个!随即一张五十的大票子递了过来。

售票员接了钱,却不急着找钱,问,哪四个啊?

红莲一一指认了。售票员这才从手里握着的一摞钞票里抽出一张十块的票子,用手指撵了撵,确认是一张才递给红莲。

红麦看她接着让别的人买票,根本没有打票的意思,就问,票哩?

售票员说,你报销吗?

红麦一愣说,报销?谁给我报销啊?

售票员说,不报销你要票弄啥啊?

红麦说,那我坐车哩,不能不有张票啊?

售票员说,有票没有票的有啥呀?放心,我不会卖你二回票的!

红麦说,你看看,你说的卖票,不给票你卖个啥呀?

售票员说,现在都是这。

红麦就嘟囔,没有票还是啥票车啊?

众人听了都嗤嗤地笑起来。

红麦听出来了,说,笑啥啊,我说的不对吗?说着脸还是红了。

众人笑得更响了。

红莲见了赶紧说,好了,姐,别说了。

其实红麦说的没错,这种拉人的车她自小听到的就是叫票车,因为坐上去得买票,可她不知道不知什么时候人们都不再叫这种车票车了,改叫客车了,大的叫大客车,小一点的叫中巴车,还有一种坐不了几个人的叫面包车。还有一种两头一般停中间鼓起来的,个头很低好像在卧着一样的车,坐人更少,当然能坐这车的都不是一般人,不是领导就是干部,后来放开了,有钱就能坐,自然也不是普通人就能坐的,不是老板就是工头,这种车过去叫小卧车,也有说得难听的,叫小鳖车,现在也改了,一律叫小轿车。小轿车红麦只看别人坐过,她自己没坐过,也没想过坐,客车还是坐过几回的,没想到世道变化会恁快,现在变得光说卖票不打给票了。售票员不再搭理她,只管光吆喝卖票就是不打票。

一路上都不断有人背着大包小包的行李急慌慌地招手,司机只好冲他们摇了摇手。售票员越看越急,终于说,开快点,看还能不能再跑一趟。

司机没说话,也没加油门。

售票员就骂,你这货,咋跟没听着样啊?

司机说,一车人,能快吗?

售票员就不住地叹息,唉,唉,唉……

有人宽慰说,挣不完的钱。

售票员说,不是的,开支大呀。

那人说,就恁远一点,能烧多少油啊?

售票员说,不是烧油,还有的别的哩,光买线路就好几万……算了,不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