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刚接手上海古籍出版社“花非花”历史小说系列中《吕后》一书的创作任务之初，我曾经犹豫着，一度竟想放弃她。

因为有好些朋友得知我要写吕后都惊讶道：历史上有那么多美丽的女子，你为什么偏偏要写这样一个坏女人？

的确，与“花非花”系列中其他女性相比，吕后留给世人的面目最可憎，哪怕一千年后与她一样登上过最高权力之位的武则天，典籍中的材料也比她丰富光彩得多。

典籍中关于吕后的记载其实十分简略，《史记》中的“吕太后本纪”连注释加在一起统共17页，且后面6页还是描述吕后死后刘氏皇朝复辟之事。而《汉书》及《资治通鉴》基本是衍袭《史记》的说法，并无有更新的内容。

虽是史料简略，然而吕后已被后人涂上了太多的政治色彩且随意描画。曾几何时，那个江青出于个人政治权欲的需要，抬出吕后，将她奉为励志图新的法家代表；待“四人帮”垮台以后，又因批判“四人帮”的需要，有人将吕后贬斥为阴谋篡权的野心家。至今我还保存着一本那时候出版的连环画，就叫“吕后篡权”，里面将吕后画成毗牙咧嘴、满脸横肉的丑态。

既然要以一部书的篇幅去写一个人的一生，你就必须找到你值得去写的理由。有一年多时间，我钻进史籍寻寻觅觅，寻找我叙写吕后的心理依据和审美视角。除了《史记》、《汉书》、《资治通鉴》这些正史，我还将能找得到的、与前汉历史有关的种种野史都浏览了。很可惜，各种版本的野史中对吕后的描写几乎如出一辙，都是以极其鄙薄的笔法将吕后描写成阴险凶狠残忍的恶妇，而且是淫荡的丑妇。真实的吕后早已埋没于二千多年岁月的尘埃深处，流传于世的吕后已被修改得面目全非，甚至与司马迁所描述的那个“为人刚毅、佐高祖定天下”，执政其间“天下晏然、刑罚罕用、罪人是希、民务稼墙、衣食滋殖”的吕后也相去甚远了。

我渐渐地产生了描写她的欲望。我一点一点沿着时间的隧道退回到二千多年前的秦川大地，我开始想象她在那磋峨的长乐宫中的生活，揣摸她的喜怒哀乐，探究她的心理隐秘。于是我找到了一个视角：玩偶。我想，无论这个女人当时曾做过什么，无论她实际的功罪有多少，在历史缓慢而漫长的进程中，她已无可奈何地沦为一具玩偶，男人的玩偶、权力的玩偶、政治的玩偶，甚至还是历史的玩偶。

其实，吕雄原本只是个较富裕的寻常人家的寻常女儿，若不是嫁给了刘邦，她恐怕永远不会进入作史者的视野而默默无声终其一生。刘邦起事以前，她是一个本分的村妇，一个悟守妇道的贤妻良母，她侍奉公婆、养育儿女、辛勤耕作、操持家务，同时，她也像封建社会中大多数女子一样，默默忍受着因丈夫的寻花问柳、移情别恋而起的痛苦。而吕堆又不同于一般村妇的地方，便是她的刚毅且有主见的性格。刘邦举大事之后，她为此坐过大狱，当过人质，吃尽了苦头。可是，她的终于当上了皇帝的丈夫虽然封了她一个皇后，却没有给她爱情哪个女人不需要爱情呢？刘邦不爱她，却依然要利用她的才干。刘邦一直要剪除韩信，一而再地夺下韩信的兵权，他却是借吕雄的手杀死了韩信，并且把千古罪名推给了吕维。

被吕堆视作生命一样宝贵的汉惠帝刘盈并没有因为吕难对他的宠爱而与母亲同心同德。吕难为了保住刘盈的太子之位几次三番地顶撞刘邦，可本性懦弱的刘盈却一直寻找机会企图反抗他的母亲，当他登基做皇帝后，就曾经将母亲最信任的辟阳侯审食其拘捕下大狱。骨子里，刘盈总是刘氏皇朝的代言人。

至于那位辟阳侯审食其，史籍中关于他的资料少得不能再少了，但是有一点引起我的疑惑：吕后死后，吕氏家族及吕后亲信有多少人死于刘氏大军的刀枪之下，血流成河！审食其作为吕后最亲近的宠臣，却侥幸存活下来，数年后才被刘长击毙。史籍上丝毫没有透露原因，但可以肯定，审食其在最后关键时刻必须得背叛吕后，方可苟活于世。如此推测，审食其，这个吕难后半生倾心相爱的男人其实也是将她当作谋求权位的阶梯了！

“玩偶”，仅是我锲入吕难生平的一个视角，是我审视研读那段历史而获得的一种感觉。我不想通过描写吕后这个人物而阐述一个什么观点，我不想再把她当作一具玩偶，我只想尽可能真实可信地将二千多年前的这个女人描写出来。

最后我将副题定为“宫廷玩偶”，是在阅读史籍的过程中，在帝王将相们轰轰烈烈的历史的夹缝中角落里，我发现了许许多多被男人被当权者被政治当作了玩偶的女子。两千多年来，她们在浩瀚的史册典籍中无名无姓，她们被岁月的尘埃深深掩埋。可是，她们确确实实地存在过，确确实实地爱过！

我企望通过我倾情的描述使她们鲜活起来。

王小鹰

2001年初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