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污墙色，残酒翻罗裙。

万花楼。秦淮河畔的众多红粉楼中的一座。

斜花疏影里，碧波泛青漪，朱粉画壁，玉阶握翠，偌大的楼外，一丛石榴开得正浓，千娇百媚地暗示着这里的春色。

白日里的喧嚣不属于这里，只待夜里，灯影摇曳，衣香鬓影，美人红袖招。

日上三竿，此刻的万花楼收起昨夜的残酒，静谧地安睡。

龟奴小耗子累了一夜刚刚躺在板凳上睡下，就被人推了下，翻身想骂，却见是老鸨金不换，骂声忙变成了殷勤：“嬷嬷，有什么吩咐？”

“你去瞧瞧，昨天那个愿意卖身的姑娘来了没？”金不换四十岁上下，年轻时的美貌依稀可见，干瘦的身子套着一件石青色缎织暗纹菊花袍，手腕上套了两只金镯子，因是太瘦，镯子都严严箍在胳膊上，像两个金镣铐。

她就势坐下来，翘起二郎腿，对小耗子道：“还有，凤雏要吃杏仁露和萝卜丝饼，你去玉华楼买些来。”

小耗子一并应了，嬉皮笑脸对金不换道：“嬷嬷，玉华楼不让赊账，嬷嬷且给些银子使使。”

金不换啐道：“上次不是给你银子吗？这么快就花完了！”

“上次买了胭脂水粉，又给冬梅做了衣裳，早就不够使了，我还自己垫了些。”小耗子叫屈。

“你买的什么胭脂水粉？化也化不开，做胭脂不行，匀脸更不行，抹在脸上老厚一层，还老掉粉，和鞋底子似的。”金不换恼道，“让你买醉水堂的，你倒会捡便宜地买，黑了多少银子。”

小耗子不服气道：“嬷嬷，如今世道不好，你也去打听打听，胭脂水粉什么价钱了，就是这些钱，买这些东西，又要胭脂又要衣服，够是不够？”

金不换见他恼了，掏出一锭碎银想了想又收了回去，换成一小吊铜钱递给他，“杏仁露和萝卜丝饼不要许多钱，你记得早些回来，不要让饼冷了。”

小耗子气极，接了钱嘴里嘟囔着推开了万花楼的大门。

时值初夏，阳光柔软，随意泼洒。秦淮河畔杨柳垂丝，层层翠叠，风一过，河风里夹着淡淡脂粉香扑面而来。

一河胭脂色，姑娘们梳头洗脸的残水尽数倒进河里，浓浓的脂粉香，一壁残红，暗示着昨夜的露水情缘。

小耗子走了两步就瞧见了昨天那个姑娘，一袭红花软布长裙，淡扫蛾眉，素面朝天，身无长物，却极是耀眼夺目，似一株开错的花，昂然立在河畔。

这个姑娘倒是稀奇得很，小耗子在万花楼这些年，什么样子的姑娘都见过，进园子时候都是哭哭啼啼的，死不甘，情不愿。而她却主动推开了万花楼的大门，让金不换买下她。

金不换眼毒，一眼就瞧出她是个上等货色，天生的美人胚子，肌肤细腻柔滑，最是难得眉角自生一股风情，虽然穿着素衣，却遮掩不住骨子里散发的妩媚，宛如盛夏里面的最妖冶的藤月花，灼灼逼人。真真是能要了男人的命。

金不换心喜，却嫌价高，一百两纹银得买多少姑娘？

她也不恼，转身便走，秦淮河畔青楼楚馆多，不怕没人识货。金不换叫住了她，“姑娘，万花楼的姑娘可都是非同一般……”

她的话未说完便被惊呆了，那姑娘轻解罗裳，裸身站在万花楼空无一人的大堂之中，阳光自天井落在她身上，闪亮得让人窒息。

她眉梢斜掉，红唇半启，一双桃花眼忽闪，声音魅惑：“嬷嬷，我够不够格进万花楼，值不值一百两银子？”

在一旁端水的小耗子，水盆撒了一地，面红耳赤直勾勾盯着她。

金不换亲自挑起衣裳，披在她身上，一连迭声吩咐小耗子去拿笔墨写卖身契，又笑问道：“姑娘叫什么名字？”

“夏月。”她草草系紧衣服，对金不换道：“如果嬷嬷答应了，明天我再来。”

金不换不解，怕她改了主意，忙道：“为何要等到明天？”

“明天我要带我的债主一起来，货银两讫。”她嘴角浮出一抹笑，笑得既美又狠毒。

金不换纵然舍不得，却也不便多说，只得嘱咐小耗子送她出去，瞧她有没有去别家。

这样一个妖孽样的人物，若落到其他人家，万花楼即便有凤雏，只怕日子也要难捱了。

小耗子心道，莫不是要投河？慌忙往河边走，却瞧见旁边有个二十七八岁模样的公子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一身牙白如意纹长袍，手里把玩玉竹小扇，脚边还蹲着一个年岁相仿的男人，衣衫褴褛，双目通红跪地哀求：“夏月，夏月，求求你救救我。”

“我又没有银子，怎么救你呢？”她眼神冷漠，嘴角却挂出笑来。

“你只要跟了景鸿就行，他说过了，只要你答应，我们之间就一笔勾销。”蹲在地上那男子指着身旁的男人道：“景鸿一直都喜欢你的，又不嫌弃你嫁过人。”

夏月笑道：“原来是这样，俞公子你这份厚爱，夏月真是无以为报。”

俞景鸿捏紧手中的扇子，欲言又止：“夏月……”

“不必说了，一百两是不是？我给你。”夏月瞧亦不瞧李守银。

“你哪里来的银子？”李守银站起身来，指着她骂道：“原来你还藏了这些钱！早不给我还债！”

夏月冷冷道，“我这辈子最眼瞎的是当初嫁给你。”

“贱人！”李守银伸手要打，俞景鸿眼疾手快捉了他的手，“你动她试试。”

李守银缩回手，嘴里嘟囔道：“居然背着我藏钱。”

“我没有银子，”夏月指着万花楼，笑得妩媚，“但是这里有。”

俞景鸿心头微惊，玉竹扇亦不觉落进地里，“你说什么？”

“俞公子你觉得夏月值一百两银子，自然也有人这样认为。”夏月笑盈盈道。

“你是不是疯了？”俞景鸿低声咆哮道，“万花楼那是什么地方？你要干什么？”

“对，我就是宁愿做妓也不肯跟你。”她笑得狠辣，她觉得痛快。“来，我们去写卖身契，银子给你，我们两清。”

俞景鸿上前握紧她的手，“夏月，你别疯了！快跟我走，离开这里。”

“俞公子，我夏月眼瞎，错付终身，我认命，”她用力挣脱他的手，目光灼灼，一字一句道：“既然我‘相公’把我拿去抵债，我自然是要替他还债的，俞公子，请等着收银子吧。”

俞景鸿素来喜形不露于色，听到她这番话，面色如纸，心如刀绞，她嘲笑的眼神坚定如铁，深深扎进他的心里，疼得窒息，他嘴角抽搐，竟说不出话来。

小耗子见状从旁边走出来，笑嘻嘻道：“姑娘，你可来了，嬷嬷等候你多时了。”

夏月看见他，笑道：“劳烦你来接我。”

俞景鸿不肯放手，夏月抬眼瞧他，目光生冷：“若你不再不放手，我便从这河里跳下去寻死。”

俞景鸿面色煞白，他知道她的性格刚烈，说得出做得到,若不是如此，又怎么会闹到如此地步？

他不敢再如从前那般，步步算计，处心积虑，最后她竟然宁可堕入风尘，亦不肯嫁他。

只得松了手，眼睁睁瞧着她跟着小耗子走向万花楼。只是，怎么能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