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书名:
中国政治的历史向度
作者:
李里峰著
本章字数:
182206
更新时间:
2023-09-25 11:46:35

*本文原载《福建论坛》(人文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1期,第4954页。

“东方主义”与自我认同

——梁启超中西文化观的再阐释*

在中国近代史领域,梁启超研究堪称显学,国内外学者发表的论著难以计数。由于梁启超的“流质易变”已为世人所熟知,学者们越来越重视细致考察他在不同时期的思想与活动,使研究得以不断深入和细化。不过,在“变”的研究已成学术定势之后,其“不变”之处却易于遭到忽略,而这些不变的地方,往往能够见出近代中国思想界的共相特征。本文通过释读梁启超各个时期的若干论著,发现自我(self)与他者(other)之间的紧张状态始终存在于他的思想中,从而导致了贯穿其一生的两种基本“倾向”,即以西方为镜像、具有浓厚“东方主义”色彩的中西文化认知,和在此语境之下对中国文化之自我认同(selfidentity)的追寻,二者之间既相互联系又彼此冲突。这也正是康有为、章太炎、严复等同时代知识分子所共有的思想特征。

一、“保教”之说:一个两难的文本

1902年《新民说》的发表,使梁启超继戊戌变法之后再度成为时代的风云人物。在《新民说》的写作间隙,他完成了以驳斥“保教”之说为主旨的《保教非所以尊孔论》一文,刊于当年2月22日的《新民丛报》第二号。作者在文章小引中称:“此篇与著者数年前之论相反对,所谓我操我矛以伐我者也。今是昨非,不敢自默。其为思想之进步乎,抑退步乎?吾欲以读者思想之进退决之。”梁启超:《保教非所以尊孔论》,《梁启超选集》,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304314页。本节以下引文未注明出处者均引自此文。因此,这篇七千余字的短文常被研究者视为梁氏善变的明证。但细读此文,作者对保教之说的驳斥是沿着两条实际上相互矛盾的思路展开的:一方面是孔教“不当”保,这反映了梁氏在近代语境中对孔子、孔教的疏离;另一方面是孔教“不必”保,却又展现出他对孔子、孔教的难以忘情。从中颇可见到梁启超对传统文化的两难态度。

孔教“不当”保的基本要点是保教之说束缚国民思想。文中写道,思想自由是“文明之所以进”的总因,而中国二千余年来的孔子之教,都以“所谓表章某某、罢斥某某者”为“一贯之精神”,所以有正学异端之争、今学古学之争、师法之争、道统之争,致使“孔教之范围益日缩日小”,这就是“二千年来保教党所成就之结果”。保教论者将近代的新学新理与孔教相缘附,“曰某某者孔子所已知也,某某者孔子所曾言也”,这种做法既“重诬孔子”,又阻碍了“思想自由之路”。梁启超说,以孔子的圣明和智慧,其所见与近代新学新理相暗合极其自然,但若一定要将它们相互比附,那么接受新学新理就只是出于“其暗合于我孔子而从之耳”,其“所爱者仍在孔子,非在真理也”。如果在四书五经中找不到可比附之处,那么即便“明知为铁案不移之真理,而亦不敢从矣”。所以那些以西学缘附中学之人,“名为开新,实则保守”。作者又以“法律上信教自由之理”阐述教不可保,认为保教论者与近代西方的文明法律之精神“适相刺谬”。在他看来,欧洲列国以宗教门户之争而战乱不已,又以信教自由之理而终至富强,信教自由的原则足以使国民性趋于高尚,使国家团体归于统一,更能“画定政治与宗教之权限,使不相侵越”。而保教论者既无力将“耶教”拒之门外,又在“耶教”、“孔教”之间“画鸿沟焉,树门墙焉”,势必因教争而引发政争,进而导致国民之分裂。

《保教非所以尊孔论》一文对保教说的极力驳斥,使得康、梁师徒间的裂痕进一步扩大。康梁分歧虽早在1899年已见端倪,二人分歧的公开化,则在此文发表之后。梁启超在文中虽未提及乃师之名,许多言论却显然是针对康有为而发。文中说,“持保教论者,辄欲设教会,立教堂,定礼拜之仪式,著信仰之规条,事事模仿佛、耶,惟恐不肖”,这些正是康有为此时在海外的重要活动。该文结尾称“吾爱孔子,吾尤爱真理!吾爱先辈,吾尤爱国家!吾爱故人,吾尤爱自由!”1920年梁启超撰《清代学术概论》,即专立一节论康梁之分歧:“启超自三十以后,已绝口不谈‘伪经’,亦不甚谈‘改制’。而其师康有为大倡设孔教会定国教祀天配孔诸义,国中附和不乏。启超不谓然,屡起而驳之,……然持论既屡与其师不合,康、梁学派遂分。”(《清代学术概论》,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8689页)所谓“先辈”,指的正是其师康有为。此文发表三月之后,梁启超致书康有为,重申反对保教的主张,认为设庙祀孔诸举“徒为虚文,浪费金钱”,远不如投资于学校或其他公共事业。康有为说“保教而教强,教强而国强”,梁启超则认为“教强非国之利”。梁启超:《致康有为书》(1902年5月),《梁启超选集》,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321324页。这些论述足以表明,梁启超对以儒学为代表的传统文化已大有疏离之意。

但与此同时,梁启超又一再地表现出对孔子和孔教难以忘情,这在文中驳斥保教说的另一条逻辑思路——孔教“不必”保——中得到了充分的体现。其要点有三:一曰教非人力所能保。文中说,国家由人民组成,舍人民则无国家,所以国家必须依靠人力以保之;宗教则恰恰相反,是“保人而非保于人者”。各宗教的教主都是“不世出之圣贤豪杰”、“人类之导师”,常人的智慧能力远为不如,保教之说不过是狂妄自大而已。二曰孔教非宗教。他所说的宗教“专指迷信宗仰而言”,宗教务须“起信伏魔”,所以会禁止怀疑,妨碍思想自由。而孔子则“不语怪力乱神”,无迷信,无礼拜,关注的只是国家政治与伦理道德,所以孔子在本质上是哲学家、经世家、教育家,而不是宗教家,孔教也因此“有他教之势力,而亦不至有他教之流弊”。三曰孔教无可亡之理。文中写道:“孔教者,悬日月,塞天地,而万古不能灭者也。……东西古今之圣哲,其所言合于人格者不一,而最多者莫如孔子。孔子实于将来世界德育之林,占一最重要之位置,此吾所敢豫言也。……夫梭格拉底、亚里士多德之不逮孔子也亦远矣,而梭氏、亚氏之教,犹愈久而愈章,曾是孔子而顾惧是乎!吾敢断言曰:世界若无政治、无教育、无哲学,则孔教亡。苟有此三者,孔教之光大,正未艾也!”对孔子和孔教的颂扬鼓吹,其程度丝毫不亚于同时期之康有为。作者的看法似乎是,保教之举有害无益,应该反对;孔教本身则有超越时空之价值,必须坚持。其自相矛盾之处显而易见:若孔教果真是“万古不能灭者”,则保教论者自也无可厚非,既然所保的是价值超凡、生命力旺盛之物,那么保教充其量是无谓之举而已,又何至于担上束缚国民思想自由的罪名呢?前引致康有为书中,梁启超终于还是说出了这句让他为难的话:“孔学之不适于新世界者多矣!”显然,他很难自圆其说。

梁启超又说道,孔教与佛教、“耶教”的“惟我独尊”不同,其精神是自由的而不是专制的。“孔子之所以为孔子,正以其思想之自由也。而自命为孔子徒者,乃反其精神而用之,此岂孔子之罪也?”孔子乃“圣之时者也”,“使孔子而生于今日,吾知其教义之必更有所损益也”。所以孔子之“通义”固为万世不易,其“别义”则当与时推移。另一方面,佛教的博爱、大无畏、勘破生死、普度众生,“耶教”的平等、视敌如友、杀身为民,都应“采其尤博深切明者以相发明”;古代希腊、近代欧美之学说,也都可以“兼容而并包之”。由此得出的结论,就是要与时俱进实行变革,要引进西方文明的优长之处。结论固然无可厚非,但其逻辑起点和思路却大有漏洞。他在文中极力抨击“以西学缘附中学”之举,但他自己在“孔子之精神”与近代自由观念之间划上了等号,似乎同样难脱缘附之嫌。他的逻辑是,若孔子生于今日,其教义也会有所变化,故今日当变革;孔子并不拒斥外来文化,故今日当引进西方文明。如同他所批评的做法一样,这也并非以是否合乎真理为标准,而仍然是从孔子的立场出发进行价值判断。尽管他自称三十以后已不谈“伪经”,少谈“改制”,但其思维方式与康有为的“托古改制”仍有异曲同工之处,并未完全脱离其轨道。

这样,在短短数千字的一篇文章中,梁启超却表现出这么多的自相矛盾之处:一方面力驳保教之说,提出思想解放、学习西方等很有价值的主张,另一方面仍然情系孔子、孔教,视之为“万古不灭”之物;一方面反对中西学相缘附,另一方面自己也不觉堕入缘附的陷阱;一方面开始提出自己新的、独立的思想见解,另一方面又难以完全摆脱康有为的理论模式。在此文中,梁启超思想上的两难得到了极其生动的反映。

二、人我之间:“东方主义”的文化认知

只有理解了近代中国遭逢西方文明所形成的独特语境,以及近代知识者在此语境之下的心理特征,这种两难方可得到比较合理的解释。简言之,在与西方文明相遇而形成的“数千年来未有之变局”中李鸿章:《筹议海防折》,翦伯赞等主编:《中国通史参考资料》近代部分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331页。,梁启超等知识分子对西方和自我的认知实已具备了浓厚的“东方主义”色彩,这既可以帮助国人抛开成见,挣脱传统的束缚,向西方学习救国救民之道;另一方面却又对向来不成问题的自我认同形成了堪称致命的冲击,使近代知识者陷入前所未有的心理困境。

“东方主义”的概念来自巴勒斯坦裔美国学者萨伊德(Edward W. Said),他赋予该词三个方面的含义,即关于东方的一种学术研究学科,以东西方相区分为基础的一种思维方式,以及西方对东方进行描述、殖民、统治的一种权力话语。[美]萨伊德:《东方学》,王宇根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年,第25页。不过其锐利的批判锋芒主要体现在后两种含义中,学界对这一概念的评论与借用也大多着眼于它在思维方式上给人的启迪和对西方加诸东方之话语权力的揭露。参见罗钢、刘象愚主编:《后殖民主义文化理论》,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该书收入了四位西方学者对《东方主义》的评论和萨伊德的一篇回应文章。根据萨伊德的描述,东方主义把人的连续存在二分为“我们—他们”的对立,使分出来的“他者”本质化。在西方历史上的每一个时期,凡是把东方与西方这一基本二分法作为起点,对“东方、东方人、东方习俗、东方‘心性’、东方命运等等”进行本质主义陈述的写作,都属于东方主义。[美]克利福德:《论东方主义》,载罗钢、刘象愚主编:《后殖民主义文化理论》,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第24、26页。由此可知,作为一种认知模式的东方主义,其基本特征就在于二分法和本质化,即明确地区分出“自我”和与自己相异的“他者”,并将他者视为一个总体,有时甚至将其泛化为一个符号、一种象征。“东方主义”显然是在西方语境中形成并主要用来言说西方世界的一个概念,但是如罗志田所说,“东方”和“西方”对不同的具体对象却可以有许多层次的含义,这正是萨义德所不曾讨论的中国情形给我们的启发。罗志田:《“东方主义”与“东方学”》,《读书》2000年第4期。由此出发对梁启超等近代中国知识分子进行考察,不难发现他们对中西文化的认知中也存在着浓厚的、不同形态的“东方主义”色彩。

古代中国人的“天下”观中,并没有可以在本质上与中华相区别的他者,西方作为他者的形象直至19世纪末才由康、梁等维新知识分子建构起来。在《保教非所以尊孔论》一文中,梁启超批评尊孔保教、西学中源之说只是因为“古已有之”才对西方事物予以接纳,亦即以中国的标准来看待西方事物,但是换一个角度来看,这恰恰是以西方为座标来为孔子、为中国传统文化定位。林毓生引用钱穆之语指出,康有为的尊孔“并不以孔子之真相,乃自以所震惊于西俗者尊之,特曰西俗之所有,孔子亦有之而已。是长素尊孔特其貌,其里则亦如彼《不忍》诸论所讥之无耻媚外而已”,他之所以奉孔子为教主,正是因为西方也有教主之故。所以愈尊孔,孔子便愈被工具化,孔子的纯正性与神圣地位便愈动摇。林毓生:《热烈与冷静》,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8年,第147页。这一段话,已经点出了康梁等人以西方为镜像反观自身的“东方主义”认知特征。《保教非所以尊孔论》将近代自由观念视为“孔子之精神”,又以违背西方文明精神为由反对“保教”论,表明梁启超无论是褒扬孔子还是反对保教,皆以西方为参照。

韩国学者白池云通过对《新民说》的重新解读指出,梁启超对“新民”的强调表明他已经认识到了他者的存在,因为只有在发现与他者不同的自我之后,才会产生自我更新的要求。而且新与旧的判断已经明确包含着价值优劣的观念,在将中国表述为“旧”时,其思维中已有了使他者(即被表述为“新”的西方)绝对普遍化的前提,而自我则被置于差异性、特殊性的领域。在梁启超文本里经常出现的“民主主义”、“议会政治”、“新民”、“新小说”、“政治小说”、“国家”、“公德”等名词,是他为了把西方作为一个认识对象加以想象和再创造而挪用的符号。[韩]白池云:《东方主义和西方主义——阅读梁启超〈新民说〉的一个方法论的试探》,《文艺理论与批评》2002年第3期。作者还指出,在梁启超所阐述的“新民”的两个内涵中,“采补其所本无而新之”不外是表明“其所本有”的普遍者之前提;而“淬厉其所本有而新之”则意味着在特殊者固有的因素之中,挑出与普遍者的因素相同的部分,以使特殊者变成普遍者的可能性。在依赖于普遍者中心主义这一点上,两方面是一致的。日本学者石川祯浩在对另一文本《中国积弱溯源论》进行分析时也认为,梁启超为了探究中国之“病源”而列出的奴性、愚昧、为我、好伪、怯弱、无动等民族特征,只不过是他假想存在于西洋的各种理念的反义语,也就是说,中国之所以是中国,归根结底是因为中国没有西洋文明国家中存在的东西。他进而认为,当时作为civilization的译语出现的“文明”一词,就分明是以历史的进步为前提,包含着对以西洋为排头的一元性顺序和普遍公理的价值判断,因此只要使用了“文明”这个词,则不管愿意与否,都只能是在认识一种非中国“自己的”价值的存在。[日]石川祯浩:《梁启超与文明的视点》,收入[日]狭间直树编:《梁启超·明治日本·西方》,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1年,第118、98页。这些研究实例都印证了这一论断:近代中国从梁启超起的许多趋新学者,并不认为用西方人的眼光来看中国的历史文化是错的,反而认为用西方的眼光或学习西人的方法来研究中国文化、中国历史甚至多数(如果不是全部的话)中国问题不仅是应该的,而且是他们自觉并反复强调其胜过昔人之处。这就是中国士人主动投入西方“文化霸权”之下的所谓自我“东方主义”倾向。罗志田:《“东方主义”与“东方学”》,《读书》2000年第4期。

与此同时,在“东方主义”这种镜像化自我认知的背后,梁启超等人对西方的认知同样具有二分法和本质化的色彩(毋宁说这本就是同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在对西方文明的一片盛赞声中,西方文明本身恰恰遭到了扭曲,一方面被抽空了其细致而微的具体存在形式,而蜕变成为民主、自由、合群之类的价值象征符号;另一方面往往因为接受者的各取所需,而失却了其本真内涵。

研究者早已指出了严复、梁启超等向西方学习的先驱者对西方文明的误读。例如王克非《中日近代对西方政治哲学思想的摄取——严复与日本启蒙学者》(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6年)一书,即通过细致比较《天演论》、《群己权界论》等重要著作的英文原本、日译本和严译本,对严复译介过程中的加、减、改、案等取我所需的摄取方式作了深入论述。梁启超对译书之难早有所知,在其早期著作《变法通议》中即曾专立一节详论此事,认为译书极易顺从华文而失却西文之本义,若顺从西文当作华文来读则又会发生梗碍,所以译书最要紧的便是使人深知原文之意。梁启超:《变法通议·论译书》,《饮冰室合集·文集》卷1,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第75页。不过认识到是一回事,身体力行又是一回事,梁启超自己对西学的引入(无论是翻译还是介绍)距离原义之远,早已为世人所熟知。有意味的是,梁启超认为严译《天演论》是译书的理想范例,后世的研究者却恰恰视之为增删改动原著的代表(例如,见王克非前揭书,第二章)。新近面世的一部海外梁启超研究的力作,更通过众多学者细致的文本分析,令人信服地揭示出梁启超在通过日本认识和引进西方文化的过程中,是怎样对西学进行了种种有意无意的误读。桑兵在书评中将其归纳为三种情形,即接受过程中所据文本不同造成的差异、接受的时代和环境变迁导致的变化、传播与接受者选择取舍不一引起的差别。即前面已经提到的《梁启超·明治日本·西方》,该书是由狭间直树主持的日本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共同研究报告,这项研究的主题就是“以日本为媒介认识近代西方”的梁启超。中文书评见桑兵:《梁启超的东学、西学与新学》,《历史研究》2002年第6期。狭间直树在书中指出,梁启超的工作常带有一种被称之为“梁启超式的输入”的浅薄性,这是在日本的“日本式输入”的“知识层垒”基础之上所堆积的新的“知识层垒”,恰好可以概括经由日本传入中国的西方近代化的特点。[日]狭间直树编:《梁启超·明治日本·西方》,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1年,第8页。村尾进则更明确地指出,康有为、梁启超正是以看待中国传统学术的同样方法去理解西学,他们虽在中学、西学之间进行比附,却并非真的认为中西学文本所记述的内容在事实上是相等的,而是指撇开其实际历史关系,仅就其所“欲言”来说是有着先天性相类关系的。也就是说,和六经、诸子一样,西学的文章也不被看作是记述历史事实的东西,而是在公羊家所说的微言大义上与中国传统之学相契合。[日]村尾进:《万木森森——〈时务报〉时期的梁启超及其周围的情况》,[日]狭间直树编:《梁启超·明治日本·西方》,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1年,第42页。

这一点,正是梁启超等人认知和言说西方文化的要点所在,循“东方主义”之例,或者可以称之为“西方主义”。其特征在于:其一,根据自己的需要来认识和看待西方文化;其二,以引入西方文化要素为己任;其三,以西方作为自我认知和自我批判的镜像。用这三个特征来定义“西方主义”,与“东方主义”的深层内涵是一致的。其中第一点不必多说。关于后面两点,美国学者德里克(Arif Dirlik)的分析很能说明问题,他认为,东方主义虽是西方人针对东方的一种权势话语,但与此同时,东方主义者都应对把亚洲文化要素引入自己的社会负责,他们用“东方”作为自我批评以及批判欧美现代性的一面镜子,这“几乎就是东方主义话语内部的一种话语”。参见氏著《中国历史与东方主义问题》,载罗钢、刘象愚主编:《后殖民主义文化理论》,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第79页。在萨伊德著作面世之后,“西方主义”一词的确已在西方学界流传开来,陈晓眉的一部著作即以“西方主义”为题,意指中国对西方的物化(本质化和镜像化),并在中国语境中区分出通过再现西方来证实国内压抑合理性的“官方西方主义”和作为抵制压抑之合法化的“反官方西方主义”。参见[美]德里克:《中国历史与东方主义问题》,载罗钢、刘象愚主编:《后殖民主义文化理论》,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第87页。陈的西方主义指向的是当代中国,但是回溯到梁启超的时代,这种镜像化的西方主义同样是对“专制”、“落后”、“封建”等国情和国民意识进行批判和改造的理论源泉。

上述分析表明,梁启超对中西文化的态度,确已具备了萨伊德笔下“东方主义”的基本特征:以二分法对东方与西方、自我与他者加以区分,在二者之间划出明确的界限;采取本质主义的方式,将西方与进步、文明相等同,而将东方与落后、愚昧相联系;一方面以本质化的认知方式去看待原本作为“他者”的西方,另一方面又以西方为参照对中国文化自身进行一种镜像化的认知。

这种“东方主义”特征,有其深刻的认识论基础,这就是在19世纪末期传入中国的进化论和进化史观。康有为以今文经学的公羊三世说为理论依据,首次在中国传统思想中引入了进化论的因素,将据乱世—升平世—太平世视为人类社会进化的普遍规律。梁启超立即接过此说,将其作为自己重新认识和解释中国历史的出发点。在1897年写给严复的信中,他已将中国和西方的历史加以比较,认为《春秋》所言的据乱、升平、太平三世即分别相当于西方历史上的多君为政、一君为政、民为政之世。梁启超:《与严幼陵先生书》(1897年春),《梁启超选集》,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4041页。随即他又进一步将三世各分为二种,统称“三世六别”,细化了历史阶段的划分。梁启超:《论君政民政相嬗之理》(1897年10月6日),《梁启超选集》,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45页。严译《天演论》面世之后,社会进化论更成为梁启超等人引入西学、宣传变法和进行“史界革命”的有力武器。对于梁启超等近代中国知识者来说,进化史观最直接的功用是将中西之间的种族之别、地域之别转换为历史进化链条中的时序之别,这就为向西方学习找到了理论上的依据。以上所论的“东方主义”特征,已经蕴含了中西文化关系的这种时空转换。无论是对西方文化的本质化认知,还是以西方为镜像的自我观照,其认识论前提都是将东西方的地域差别转化为时间序列上的先进与后进、文明与野蛮之别。这种“空间时间化”的认识模式,将中与西之间的空间对立变成了古与今、新与旧之间的时间对立,在近代中国,这是极为普遍的一种倾向。

三、不变之征:自我认同的寻求和困境

以上的论述已基本阐明了梁启超思想和话语中疏离传统文化而靠拢西方文明的一面。《保教非所以尊孔论》之两难的另一面在于,他在疏离传统文化之时又对其有所依恋,在靠拢西方文明之时亦对其有所拒斥。

这无疑与梁启超的传统教育和早年经历密切相关。以学业言之,他四岁始读四书,六岁五经卒业,八岁学作八股,九岁能缀千言,十三岁入于段、王训诂之学;以举业言之,他十二岁补博士弟子员,十七岁乡试中举,走的正是“学而优则仕”的“正途”。早年长期而规范的传统教育对他产生的巨大影响是不难想见的。梁启超的学术史、思想史著作常被讥为驳杂、浮浅,但他对传统思想学术的宏观把握之精当却不能不使人叹服,这表明他对中国传统文化内涵的理解和价值的体验,确有非常人所能及者。

但更重要的原因则在于,梁启超等人所向往的西方近代文明,恰是伴随着侵略战争的炮火以强力进入中国的,从而中国在向近代迈进的过程中,还必须面对救亡的时代主题。在此情形之下,寻求并固守一种足以整合民众信仰、增强民族凝聚力的精神支柱就显得尤为重要,而在新的思想资源极度匮乏的世纪之交,这种精神支柱只能从传统中来,以孔子为代表的儒家学说正是最方便的选择。这就涉及中西文化碰撞之下,弱势民族及其知识分子的自我认同问题。

根据英国社会学家吉登斯(Anthony Giddens)的定义,自我认同是指“个体依据个人的经历所反思性地理解到的自我”。[英]吉登斯:《现代性与自我认同》,赵旭东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年,第275页。所谓反思性的自我,必须要有一个与己相异的他者作为参照,正如萨伊德所说,“每一文化的发展和维护都需要一种与其相异质并且与其相竞争的另一个自我(alter ego)的存在”,所以自我身份的建构“牵涉到与自己相反的‘他者’身份的建构,而且总是牵涉到对与‘我们’不同的特质的不断阐释和再阐释”。[美]萨伊德:《东方学》,王宇根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年,第426页。传统的“天下”观中既然没有“与其相异质并且与其相竞争”之他者的位置,自然也难以对自我进行“反思性”的理解,所以在古代中国人的观念世界里,并不存在现代意义上的自我和自我认同问题。而到了19世纪末期,作为他者之西方形象的出现,却使得梁启超等倡言学习西方的近代中国知识分子,一下子置身于双重的尴尬境地中。在实际的经济、政治体系和文化、话语体系中,东方处于明显的弱势地位,当中国知识分子意识到这种权势反差并试图以学习西方来救国救民之时,事功层面的取人之长与价值层面的自我认同之间便会产生一种持续而强大的张力。向西方学习不仅意味着在物质、制度乃至精神的各个具体层面上取人之长,更会导致在价值体系上的认同他者而疏离自我,会有意无意地采用他人的视角、立场、标准来观照自身,其关怀固然仍在自我,价值取向上却早已将他者视为主体,自我反被颠覆为他者了。这既反映了东方主义根深蒂固、难以消解的事实,也进一步揭示出东方主义不仅仅是西方人傲慢与偏见的产物,而且是在西方经济、政治、文化权势背景之下,由西方人和东方人合谋形成的一种话语权势。

德里克在评论萨伊德的东方主义理论时,借用了“接触地带”(contact zones)的概念,其原意是指“殖民遭遇的空间,在地理和历史上分离的民族相互接触并建立持续关系的地带,通常涉及到压制、极端的不平等和难以消除的冲突的状况”。近代中国与西方文明的遭逢虽与“殖民”话语的所指有所差别,但是德里克的借用相当准确地道出了近代中国知识者的处境。他说道:“接触地带是统治的地带,因为它并未废除权力结构,它是这种权力的表达,也是为这种权力服务的中介地带。但是,接触地带也意味着疏离,与自我的社会的疏离,以及与他者的社会的疏离。一如前述,东方主义者在知识上和情感上进入‘东方’的过程中本身已经‘东方化’了。‘东方人’也完全相同,她/他与东方主义者的接触以疏远自己的社会告终,他/她成了怀疑的对象,最终与东方主义者的交往比与自我的社会的交往还要自如。”[美]德里克:《中国历史与东方主义问题》,载罗钢、刘象愚主编:《后殖民主义文化理论》,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第8990页。在这样的情形下,突破传统的藩篱与寻求爱国的根基势必发生冲突,从而,“反思性”自我出现在中国语境中、自我认同成为必要与可能之际,却也正是势如潮涌的西方经济、政治和话语权势造成国人自我认同的危机之时。近代知识分子许多看似矛盾的思想和言论,其实都表达了在这种极其尴尬的局面中寻求自我认同的努力及其困境。有学者注意到,近代中国人最热衷学习的榜样并非欧美诸国,而是既象征着“西方”而对西方认同又不那么明显的俄国和日本,其原因之一或许便是俄、日两国的道路在中西二元对立中隐约意味着不中不西的认同,因而更能适应中国士人“尊西而不失为中”的心态。参见罗志田:《“东方主义”与“东方学”》,《读书》2000年第4期。

康有为和章太炎对传统文化的态度即颇有意味,二人一主今文,一主古文,却都堪称既破坏传统又认同传统的代表。康有为一生未离“托古改制”,视孔子为素王,却以政治实用主义的工具性消解了孔子作为“教主”的神圣性,从而间接地破坏了儒学传统;章太炎痛诋孔子孔教,去除了六经、三代的神秘光环,却又不得不以历史的独特性(uniqueness)和排他性(exclusiveness)来为自己的爱国主义寻求合法性。参见林毓生:《热烈与冷静》,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8年,第144152页。不过他同时也指出,独特性和排他性并不必然产生爱国主义,相反可能导致民族自卑感,章氏的革命爱国主义事实上是依赖排满的种族主义而建立的。与之相比,梁启超更多地是从中西文化的共同点和相通之处中寻求对中国文化的自我认同。这一点从前述“空间时间化”的认识方式中即可看到。将中西文明之差异转变为时序之别,其实本身就是具有双重意义之举。它最直接的意义固然是破除华夏中心论的遮蔽,为向西方学习扫清障碍,因为时间链条上的排序已经明确包含着西方文化优于中国文化的价值判断。而与此同时,却也为中国在遭遇西方文明之时的不堪一击找到了较为合理的解释,在一定程度上或有重塑民族自信之功效。在《与严幼陵先生书》中,梁启超既强调西方文化先进而中国文化落后,却也不忘提醒一句,西方近代文明亦不过百年来之事,“就今日视之,则泰西与支那诚有天渊之异,其实只有先后,并无低昂,而此先后之差,自地球视之,犹旦暮也”。梁启超:《与严幼陵先生书》(1897年春),《梁启超选集》,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41页。经过这样的时空转换,中国固然仍逊色于西方,却已不是难以改变的本质差异,而是可以通过学习西方奋起直追的先后差异,“天渊之异”顿成“旦暮”之别,既可促国人奋进,亦不致生发自卑自弃之心。有论者指出,这种“空间时间化”的做法,在很多情况下可以当作一个策略来看待。其本意是论证中华文明整体上落后于西方文明,但由于两个文明是在同一轴线上排序的,便开放了落后者超越领先者的可能,于是很多人把这个方法倒过来用,成了近代中国“赶超”意识的思想基础。参见章益国:《近代史学思想的空间意识及其权力结构杂想》,http://ehistory.myetang.com/shixue/shixue54/11.htm。

应该注意的是,“东方主义”认知与自我认同之间的张力,实是贯穿梁启超一生而未变的思想特征。仔细考察梁启超中西文化观的发展演变,其实并不像他所自称和后人所论述的那么阶段分明,各个时期的因素和特征往往相互粘连,难以区分。

《保教非所以尊孔论》一文对孔子和孔教的两难态度,早在戊戌时期已经显露出来,也迟至欧游归来之时仍然存留在梁启超的思想之中。发表于1896年的《古议院考》直截了当地说:“问子言西政,必推本于古,以求其从同之迹”,在议院“于古有征乎”的提问之下,将《洪范》中的卿士、庶人,《孟子》中的诸大夫、国人等皆视为“古之议院”。梁启超:《古议院考》(1896年11月),《梁启超选集》,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3234页。这篇文章开了梁启超在中西之间进行比附的先例。1897年春致信严复时,梁启超表示接受批评,承认“其说之讹谬”,但又自我辩解道,“然在报中为中等人说法,又往往不自免”。这一辩解之辞意味深长,既反映出作者的矛盾心态,也预示他很难真正抛弃这种自己深知其弊的做法。前文对《保教非所以尊孔论》的分析已经表明了这一点。1915年发表的《复古思潮平议》,称“孔子之教,本尊时中,非若他教宗之树厓岸、排异己,有以锢人之灵明而封之以故见也”,梁启超:《复古思潮平议》(1915年7月20日),《梁启超选集》,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658页。仍是同样的做法。在这封信中梁启超还说道:“来书又谓教不可保,而亦不必保。又曰保教而进,则又非所保之本教矣。读至此,则据案狂叫语人曰:‘不意数千年闷胡芦,被此老一言揭破!’”梁启超:《与严幼陵先生书》(1897年春),《梁启超选集》,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42页。严复“来书”中所说的“教不可保”和“不必保”,正是五年后梁启超在那篇著名檄文中驳斥保教之说的基本论点。由此可见,梁启超在《保教非所以尊孔论》一文中说自己“昔也为保教党之骁将,今也为保教党之大敌”并非事实,“保教党之骁将”与“保教党之大敌”并非你死我活的对手,而是同时存在于梁启超思想之中的两个面相。此文在梁启超思想发展中的阶段性意义,在很大程度上也是他自己和研究者共同建构的结果。这样,民国初年梁启超以孔教会代表的身份上书北京政府,要求定孔教为国教,也就不难理解了。

梁启超在欧游期间撰写的《欧游心影录》,一反以往对西方文明的极力赞颂,着笔点尽在西方近代文明的破产和中国传统文化的优长,因而被人们视为其晚年思想上的又一大变,标志着他从西方文明向中国传统文化的回归。但是仔细玩味,其中的思想内涵乃至思维和言说方式都仍与他以前的论著有一脉相承之处。例如文中谈到社会主义思潮时说,“精神和方法不可并为一谈”,其精神“原是我所固有”,孔子的“均无贫,和无寡”、孟子的“恒产恒心”就是这主义“最精要的论据”。梁启超:《欧游心影录节录》(1920年3月),《饮冰室合集·专集》之23,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暂且不论梁启超对社会主义的真实态度如何,这种“原是我所固有”的想法和说法与他在戊戌时期、留日时期的一些论著别无二致。将精神与方法相区分,在较为抽象的精神层面上赋予传统文化与西方近代文明相等的价值,而把中西之间的差异降格为较为具体的方法之别,也与前文所论“空间时间化”的思维方式完全一致,正是试图缓解学习西方与自我认同之间张力的一种尝试。再如文中在申论中国传统文化的价值之后,不忘加上一句“我们不肖,不会享用,如今倒要闹学问饥荒了”。这话是在肯定传统的上下文中所说,其本意是要表达对中国文化的自豪之感,却也是对传统文化一种不由自主的申辩,即传统是好的,不过为后人所误解、所遮蔽,中国在近代的衰退不能由传统本身来承担责任,这其实也正是康、梁等人一以贯之的方法。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他所提出的著名公式:“第一步,要人人存一个尊重爱护本国文化的诚意;第二步,要用那西洋人研究学问的方法去研究他,得他的真相;第三步,把自己的文化综合起来,还拿别人的补助他,叫他起一种化合作用,成了一个新文化系统;第四步,把这新系统往外扩充,叫人类全体都得着他好处。”这一方案其实已经同时显现出本文所论的两个主题:一方面,必须借助西方的方法(从前文的论述可知,其所言仅为方法,其所指却实为西方文明的整体价值取向)才能得到自我的真相,这正是镜像化自我认知的基本特征;另一方面,本国文化足以让全人类得其好处,自然可以激励国人的自信与认同(“尊重爱护本国文化”虽然被他列为第一步,但观诸近代中国的实际情形,在很大程度上却须以其后各步能够实现之信心为基础)。这些简单的分析表明,《欧游心影录》在梁启超思想的发展中固然有着重要意义,却仍是在“东方主义”与自我认同之间寻求平衡,与早期梁启超的深层思想特征是完全一致的。所不同的只是,欧战后西方文明的衰败和西方人对自身文明的失望、对东方文明的向往,为他提供了重塑国人对中国文化之信心和认同的契机。

总而言之,梁启超的一生虽极善变,但是在他生活的时代,中国作为弱势民族的地位未变,西方近代文明的冲击和侵略未变,致使他的思想和言论也保持着相对稳定的特征:以二分法和本质化为特点的“东方主义”文化认知模式,在学习西方文明之时对自我认同的追寻,以及二者之间强烈而持久的张力。章开沅先生指出,近代中国一些开创新制度的思想先驱往往也向传统文化回归,其主要原因即在于“担心独立的民族精神的丧失,防止被西方文化完全征服与同化”。章开沅:《离异与回归——传统文化与近代化关系试析》,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12页。处身“过渡时代之中国”梁启超:《过渡时代论》(1901年6月26日),《梁启超选集》,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166页。的知识分子,都难以摆脱亦新亦旧的过渡人的角色,康有为从“以复古为解放”的旗手变成顽固派的象征,章太炎一面鼓吹革命一面护存国粹,严复从翻译《天演论》发展到拥袁复辟,甚至“五四”翘楚的胡适也被戏称为“新文化的典范、旧道德的楷模”,都清楚地表明了这一点。由是观之,本文所论的思想特征,既贯穿了梁启超一生中的各个时期,也为大多数近代知识分子所共有,从而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近代中国思想界的共相特征。

*本文原载《广东社会科学》2006年第2期,第107114页。合作者徐蕾。

①大陆学界已有多部专书或文集讨论严复的翻译思想、活动和著作,如高惠群、乌传衮:《翻译家严复传论》,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1992年;沈苏儒:《论信达雅——严复翻译理论研究》,北京:商务印书馆,1998年;王宏志:《重释信达雅:二十世纪中国翻译研究》,北京:东方出版中心,1999年;俞政:《严复著译研究》,苏州:苏州大学出版社,2003年;商务印书馆编辑部编:《论严复与严译名著》,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年。另据“近百年严复研究文献索引”(载孙应祥、皮后锋编:《〈严复集〉补编》,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4年)统计,在20篇“有关严复的学位论文”中,有3篇系直接探讨严复的翻译思想,5篇系对严复译著与西文原文的比较研究;在850篇严复研究论文(含“相关论著中有关严复的篇章”)中,约有110篇与严复的翻译直接相关。

②这方面的研究综述,参见沈苏儒:《论信达雅——严复翻译理论研究》,北京:商务印书馆,1998年;黄忠廉:《严复翻译思想研究百年回眸》,《福建外语》1998年第3期。

翻译的政治:严复译著与近代东亚知识传播*

严复在中国近代史上的重要地位,是由他作为思想家和翻译家的双重身份所奠定的。从1925年贺麟在《东方杂志》上发表《严复的翻译》一文算起,学界对严复翻译的研究已有近百年历史,相关研究论著的数量颇为可观。①

既有研究大致集中于严复的翻译思想和翻译实践两个方面,前者主要是对“信达雅”翻译准则进行分析、阐释和评价,②

后者则试图通过严译与原文之比较对勘,揭示其翻译过程中的删削附益。如王克非:《中日近代对西方政治哲学思想的摄取——严复与日本启蒙学者》,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6年。本文拟从“翻译的政治”视角重新探讨严复译论和译著,借以揭示近代东亚知识传播之独特面相。

20世纪后半期,西方译学理论发生所谓“文化学转向”,研究者的目光不再局限于翻译本身,转而关注翻译背后的社会文化因素,由此,“翻译的政治”作为一个严肃的学术命题进入了学者们的视野。参见许宝强、袁伟选编:《语言与翻译的政治》,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年。所谓“翻译的政治”(politics of translation),其实质在于翻译过程中的各种权力关系(power relations)和操控策略(strategies of manipulation)。费小平:《翻译的文化之维:“翻译的政治”问题研究》,《云南民族大学学报》2004年第2期。笔者以为,严复在《天演论》译例言中提出的“信、达、雅”三大翻译准则,分别代表了翻译活动中的不同权力关系:“信”体现的是传统翻译活动中原文与译文、作者与译者之间的权力支配关系;“达”意味着译者以己意对原文进行选择、改动、删削、附益,从而将翻译改造为挪用,体现出一种“思想挪用的政治”或曰“译者主体的政治”;“雅”代表了译者在主体文化与客体文化的特定权力关系背景下,借修辞术护存主体语言之纯粹性、主体文化之凝聚力的努力,构成了一种“语言归化的政治”或曰“文化抵抗的政治”。

一、“达旨”之术:思想挪用的政治

显而易见,“翻译的政治”首先涉及本源语与译入语、作者与译者之间的权力关系。如印度学者尼南贾纳(Tejaswini Niranjana)所说,翻译这门“经验科学”,实际是由压抑了贯穿于不同语言之间的不对称的权力关系产生出来的。[印]尼南贾纳:《为翻译定位》,载《语言与翻译的政治》,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年,第171页。20世纪最后30年间,西方翻译研究经历了一系列重要转变:从原文转向译文,从规定性转向描写性,译文地位从“低于原文”经过“等于原文”一直到“比原文更重要”,译者的地位从低于作者到被认为在翻译活动中起决定作用,等等。潘文国:《当代西方的翻译学研究》,载杨自俭主编:《译学新探》,青岛:青岛出版社,2002年,第287页。

严复的翻译理论和实践,尤其是在其译著中随处可见的“达旨”之术的娴熟运用,充分显现出作为译者的主体地位和自觉意识。严复本人首先是从技术的角度来谈论“达”的:西文句中名物字,多随举随释,如中文之旁支,后乃遥接前文,足意成句。故西文句法,少者二三字,多者数十百言。假令仿此为译,则恐必不可通,而删削取径,又恐意义有漏。此在译者将全文神理,融会于心,则下笔抒词,自然互备。至原文词理本深,难于共喻,则当前后引衬,以显其意。凡此经营,皆以为达,为达即所以为信也。王栻编:《严复集》第五册,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1321页。

由此可见,所谓“达”的基本涵义,系指与逐字逐句的直译相对的意译,由于中、西文句法差别甚大,只有适当转换为中文句法,才能准确表达原文的意思,因此,“达”是服务于“信”这一首要目标的。最常被研究者引用的例子是严译《天演论》的开篇第一段话。王佐良发现,严复是把整段原文拆开,照汉语习见的方式重新组句,原文里的复合长句在译文里变成了若干并列短句,主从关系不见了,读起来反而更加流畅。但是许多人也注意到,严复早期译著往往是“达”甚于“信”,译者对原文的改动其实远远超出了忠实表达原文的要求,这样一来,“达旨术”就不再是一个纯粹的技术问题,而涉及对原文与译文、作者与译者之关系的重新认识了。王佐良:《翻译:思考与试笔》,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1989年,第38页。

如诸多译学理论家所言,翻译绝不仅仅是一种简单的语言转换行为,而是译入语社会中独特的政治行为和文化行为。谢天振:《翻译研究新视野》,青岛:青岛出版社,2003年,第12页。严复为什么要选择这些西方社会科学著作来翻译,在翻译时对原著做了哪些删削附益,译著为何能产生如此之大的社会影响,都是与近代中国社会的政治、文化、意识形态等因素密切相关的。

翻译对象的选择(“择书而译”),从一开始就为严复的翻译活动打下了深刻的社会政治烙印。他于1903年拟定的《京师大学堂译书章程》,提及其翻译“宗旨”有四:“一曰开瀹民智,不主故常;二曰敦崇朴学,以棣贫弱;三曰借鉴他山,力求进步;四曰正名定义,以杜杂庞。”王栻编:《严复集》第一册,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130页。明白昭示了严复从事翻译活动的基本取向。如论者所说,严复、林纾、鲁迅等早期翻译家,总是在寻找对国家民族有益的东西,从起初的资本主义理论和爱国主义,到后来的马克思列宁主义和现实主义文学,都是如此。王佐良:《翻译:思考与试笔》,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1989年,第23页。和其他翻译家相比,严复的翻译活动具有最显著的政治特性,即以译介西学、启迪明智、寻求富强为鹄的,就此而言,严复并非一般意义上的翻译家,而是一个作为启蒙思想家的翻译家。高惠群、乌传衮:《翻译家严复传论》,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1992年,第57页。

因此,严复对译著之选择,始终以中国的实际需要为基本原则。以《原富》为例,该书译自英国经济学家亚当·斯密的《国富论》。严复在译例言中提到,斯密的论著属于西方“计学”(经济学)中“观化察变,见其会通,立为公例”的“内籀”(即归纳)之学,但近世以来耶方斯、马夏律等人已“渐入外籀,为微积曲线之可推,而其理乃益密”。换言之,斯密之书已不足以反映西方经济学日趋精细化、科学化的最新进展,而他之所以“独有取于是书”,除了“温故知新”、“足资考镜”、便于“浅学”之外,一个重要的考虑在于“其中所指斥当轴之迷谬,多吾国言财政者之所同然,所谓从其后而鞭之”。王栻编:《严复集》第一册,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98页。即是说,选择此书是因为它与本国财政的实际情形相吻合,足以为国人提供借鉴。同样,正是出于“救亡”的迫切需要,严复在介绍进化论时既没有选译生物进化论方面的名著《物种起源》,也没有选译斯宾塞的大部头综合哲学著作《第一原理》,而是选择赫胥黎的小册子进行精心改作。皮后锋:《严复大传》,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502页。

通过文本比较不难发现,严复译著并非对赫胥黎、穆勒等人著作的简单翻译,而是大量地陈述己见、羼杂己意,将翻译变成了“挪用”。和纯粹的翻译活动不同,挪用既是借鉴和汲取,也是改造和重写。严复“托译言志”的途径大致有三:在序言和译例言中直陈己见,在译文中插入大量按语,将己意融入译文而不加说明。皮后锋:《严复大传》,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502页。例如,研究者比较严译《天演论》与赫胥黎原书时发现,严复在翻译过程中对原文的增删改动,不仅仅是为了“前后映衬,以显其意”,更是要强化他最关注的“自强保种”这一主题。王克非:《中日近代对西方政治哲学思想的摄取——严复与日本启蒙学者》,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6年,第5160页。

严复译著摄取西方思想的方式,很容易让人想起翻译理论中长期争论不休的“可译性”问题。对于严复及其同侪来说,关键问题似乎在于,中西之间的差异究竟属于何种性质——是文化特质上的差异(空间差异),还是时代序列上的差异(时间差异)?如果是前者,则意味着这两种文化之间很难对译,蕴含着“不可译”的理论预设;如果是后者,则承认中国文化落后于西方文化,可以通过学习西方来“寻求富强”。严复从事翻译,一方面如斯坦纳(George Steiner)所言,是要“穿透两种语言表面的分歧”,将其相似之处揭示并发挥出来;参见[美]斯坦纳:《通天塔:文学翻译理论研究》,庄绎传编译,北京:中国对外翻译出版社,1987年。另一方面又有其明确目标,即以本源语文化(西方)中被他视为富强之源的社会政治思想来激活译入语文化(中国)。

其实,严复本人对“达”的态度是很暧昧的,对于纯粹技术上的变通之道,严复视为不得不然,可以理直气壮地赋予其合法性;而对于内容上的删削附益,则自知非译书之“正法”,不称为译而称为“达旨”,并告诫后人勿以为训。更有学者从严复的“信达雅”和“达旨术”中发展出一套完整的“变译”理论体系。与严格忠实于原文的“全译”不同,“变译”是指译者根据特定条件下读者的特殊需求,采用增、减、编、述、缩、并、改等变通手段摄取原作有关内容的翻译活动。在他看来,严复之所谓“信”,并非全信于原著,而是取信于读者。参见黄忠廉:《变译理论》,北京: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2002年,第1719页。由此可见,严复的翻译思想与翻译实践之间存在较大差异,作为翻译家的严复与作为思想家的严复之间也有一定的冲突,前者服务于后者,为着启蒙国人、寻求富强之目标,可以放弃翻译之正法,让原文顺从己意。作为翻译家,严复认同本源语的核心地位,以“信”为翻译之首要标准,“为达即所以为信”;作为启蒙思想家,严复“择书而译”并对其思想内容加以选择取舍甚至增删改动,变翻译为挪用,突显了译者和译入语文化的主体性。

二、“求其尔雅”:语言归化的政治

如果说,严复对翻译对象的选择和在译著中羼以己意的加、减、改、案,体现了近代中国知识者借助翻译来学习西方、寻求富强的“思想挪用的政治”;那么,严复译著中“求其尔雅”的文体选择,则代表了他们护存本国文化认同的“语言归化的政治”,或曰“文化抵抗的政治”。在翻译西人著作时,严复在内容上期冀挪用西方思想资源为我所用,给中国文化增添新的血液,以实现其启蒙、救国、富强之目标;在形式上则力图杜绝西方语言(主要体现在文体选择上)和日本语言(主要体现在译名厘定上)之“污染”,保持本国语言和文化的纯粹性,以维系国人的认同感和自信心。

对照严译名著与原文,不难发现,严复并不认同译著应该忠实于原文风格的看法。照他自己的说法,所谓“雅”即是“用汉以前字法、句法”,如此则“为达易”。但是很显然,“雅”与“达”之间并无必然联系,相反,过于古奥的文字往往会增添读者阅读理解的难度。他本人似乎也深知自己的译文颇为艰深,故而预先进行辩护,称其在翻译之时已经在“刻意求显”了,读者之难以理解,原因在原文而不在译者。严复的同窗萨镇冰则对严译文体提出了简要却一针见血的批评:文体当随时代社会而变,严复译文则率以古人为标准,他宣扬进化论却不承认文体之进化,不能不说是“通人之一蔽”。戴镏龄:《记萨镇冰谈严复的翻译》,载《戴镏龄文集》,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217页。

对严复译著采用典雅文体的另一种解释,是考虑到严复从事翻译活动的受众期待,将“雅”视为吸引读者之手段。在答复梁启超《新民丛报》中“学理邃赜,宜以流畅锐达之笔行之”的委婉批评时,严复声称自己的预期读者乃是“多读中国古书之人”。王栻编:《严复集》第三册,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516517页。鲁迅据此认为,严复求其尔雅而不惜背离原文,是因为“铿锵”的古文体可以引起士人的兴趣。高惠群、乌传衮:《翻译家严复传论》,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1992年,第106页。今日之研究者更明确指出,“汉以前字法、句法”,其实是严氏的“推销术”、“招徕术”,是涂在西方近世思想这一剂“苦药”上的“糖衣”,用以打动他心目中特定的读者人群。王佐良:《翻译:思考与试笔》,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1989年,第38页。

以当代翻译理论观之,严复采用的乃是韦努蒂(Lawrence Venuti)所说的“归化策略”,其目的在于消融西方社会政治思想的“异国外观”。归化(domestication)与异化(foreignization)相对,后者是指刻意呈现出原文的异域外观,让读者清楚地看到两种语言、两种文化之间的差异性;前者则是要抹杀异域文本的语言和文化之异,使之纳入目的语文化的主导价值中,变得易于辨认,看上去就像没有翻译一样。[美]韦努蒂:《翻译与文化身份的塑造》,载《语言与翻译的政治》,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年。仍以研究者耳熟能详的严译《天演论》第一段为例,论者认为,原文里第一人称的“I”成了译文里第三人称的“赫胥黎”,很可能是为了要使译文读起来像中国古代的说部与史书。王佐良:《翻译:思考与试笔》,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1989年,第4142页。还有人指出,赫胥黎的文稿原是在大学做的报告,用的是讲演体裁,话起话落,节奏自然成章;而严复用的是古文家纸上的笔调,开篇的那个长句译文虽然颇有气势,但读起来费力,和赫胥黎讲稿的语气很不相像。戴镏龄:《记萨镇冰谈严复的翻译》,载《戴镏龄文集》,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217页。这段译文,正是严译“语言归化”策略之体现。

一些从事语言学和翻译学研究的学者,已经通过译文与原文之对照,揭示了严复译著是如何“归化”原文的。例如严译《天演论》中有这样一段文字:“但设今者有高明深识之士,其意气若尘垢粃糠一世也者,猝于途中,遇一童子,显然傲侮轻贱之,谓彼其中毫不一动然者,则吾窃疑而未敢信也。李将军必取霸陵尉而杀之,可谓过矣。然以飞将威名,二千石之重,尉何物,乃以等闲视之,其憾之者犹人情也。”西人论著中竟然出现中国典故,委实令人惊讶。严复在案语中说明,原文中提到的人名是哈猛、摩德开、亚哈木鲁,“今以与李广霸陵尉事相类,故易之如此”。王栻编:《严复集》第五册,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13461347页。此类例证在严译《天演论》中并不鲜见,论者据此认为,严复频繁使用具有中国文化特征的表达去替换原文,无非是为了减少译文的异国情调,增强其译文在目的语文化中的可接受性,以达到译者的预期目的。田野:《严复的选择——论目的语文化对翻译的干预》,《四川外语学院学报》2004年第3期。其实严复本人在所译《名学浅说》的序言中早已承认,译著的“中间义旨”虽然“承用原书”,但“所引喻设譬,则多用己意更易”,因为“吾之为书,取足喻人而已,谨合原文与否,所不论也”。王栻编:《严复集》第二册,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266页。

“语言归化”策略的另一表现,在于译名之厘定。严复译著涉及社会科学领域中大量的抽象概念和范畴,它们在西文中自有其社会文化背景,翻译成别国语言,必然涉及不同概念体系、文化背景之间的差异和冲突。专有名词如何厘定,正是翻译活动中原文与译文、本源语文化与译入语文化进行角逐的重要场所之一。严复在确定译名时,既要探寻其西文本意,以求准确译出,又要尽量淡化其西文原文的味道,使之适合国人的语言习惯和思维方式。他的做法是:“盖翻艰大名义,常须沿流讨源,取西字最古太初之义而思之,又当广搜一切引伸之意,而后回观中文,考其相类,则往往有得,且一合而不易离。”王栻编:《严复集》第三册,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519页。

令问题更复杂的是,本源语(英语)与译入语(汉语)之间又掺杂了日语汉字译名这一中介环节。19世纪末、20世纪初外来词汇进入汉语的典型模式是,日语用“汉字”翻译西方词语,再回流到汉语之中。所以,严复在翻译穆勒、赫胥黎、斯宾塞、斯密等西人著述时,总要竭力抵制日语外来词的流入,捍卫汉语词库之纯洁。其译著中的专有名词,或用中国古语,或自创新词,而拒绝采用自日语转道而来、在当时非常流行的那些术语。刘禾:《跨文化研究的语言问题》,载《语言与翻译的政治》,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年,第243244、265267页。除了众所周知的把evolution译为“天演”而非“进化”之外,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如logic译为“名学”(日语译为“逻辑学”)、economics译为“计学”(日语译为“经济学”)、sociology译为“群学”(日语译为“社会学”)、capital译为“母财”(日语译为“资本”)、induction译为“内籀”(日语译为“归纳”)、deduction译为“外籀”(日语译为“演绎”)、monarchy译为“独治”(日语译为“君主制”)、democracy译为“庶政”(日语译为“民主”)、republic译为“公治”(日语译为“共和”)、vote音译为“威朵”(日语译为“投票”)等等。参见《翻译按语中西名表》、《〈天演论〉中西译名对照表》,载王栻编:《严复集》,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四册第10551074页、第五册第13981409页。当然,严复本人也意识到,在自己的翻译中完全排除与日语相关的新词语(如议院、自由、文学等)是非常困难的,参见刘禾:《跨文化研究的语言问题》,载《语言与翻译的政治》,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年,第266页。

尽可能不用经日语回译的汉字词汇,而以中国人习见或易于理解的、古文献有征的词汇出之,严复的这种做法固然有各种不同的考虑,如便于理解、统一译名、传之久远等,但“捍卫汉语词库”无疑是重要原因之一。史华兹(Benjamin Schwartz)则是这样解释的:“这位高傲的中国人,完全相信他对于本国语言渊源的理解远远超过‘东方岛夷’那些自命不凡的家伙,这里掺合着他对近代民族主义者的不满。”[美]史华兹:《寻求富强:严复与西方》,叶凤美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86页。严复既要通过厘定译名为中国文化和汉语语库增添新的血液、确立新的概念体系,又欲此新概念体系与传统文化、传统语言协调一致,因此之故,其译名之厘定既有创新又有守成,既有挪用又有抵抗。

不难想象,译名在译入语中的最终确定,取决于许多因素。一是译名与原文之关系,即是否准确表达了原文的意义;二是译名与译入语文化之关系,是否符合该文化之习惯;三是译名与时代思潮之关系,时代是趋新还是守旧,译名是先出还是后出,是恰逢其时还是生不逢时,其命运殆大不相同;四是译名与权力机构(或文化事业赞助人)之关系,后者之态度对于译名的传播关系甚大。除第一种为技术因素外,余下三种皆为社会文化因素,足以体现翻译中的权力关系。如所周知,严复所选择、厘定的众多译名,仅“天演”一词取得暂时性的成功,但不久即为来自日本的“进化”所取代,其他译名更很快便如明日黄花般去无影踪,仅在思想史上存一席之地。其中固有技术性因素在,即严复选择的译法未必能准确表达原文之内蕴,但更重要的原因在于这些译名与时代潮流不相合。

19世纪末、20世纪初,严复尚属士人中之趋新者,其译著可谓内容趋新而形式守旧,或者说“旧瓶装新酒”,其内容之新与形式之旧,适足以投合当时知识阶层之喜好,天演之说大受欢迎在情理之中。但近代中国变化之快实在超乎想象,时代趋新超出了许多知识者个人之趋新,趋新者遂成为守旧者,守旧的形式势必随之被遗弃。西方社会科学概念转道日本回译而来的汉字词汇,成为其时风行的潮流,严复著译之时已然如此。

以“翻译的政治”视角观之,自日文转译而来的汉字词汇风行中国并最终取代严复译名成为定谳,正体现了世纪之交西、日、中三者间极不对等的权势关系。在时人眼中,西方文化在物质、制度、精神诸层面皆高出一筹,日本率先引入西方文化并已取得成功,中国则处于等级序列的最末端,体现在以翻译为主要形式的知识传播中,便是另一个等级序列:西文为本源语,日文为高级译入语,汉语则是次级译入语。中国文化遭遇“三千年来未有之变局”而不得不或主动或被动进行调整,不同国家、不同文化之间的剧烈冲突和频繁交流,正是语言系统更新及新词汇、新句法、新文体出现的契机。在某种意义上,正是中、西、日之间的阶梯式权势关系,决定了严复译名的不幸命运。刘禾曾设想,倘若严复所制定的译名早些年出现,或许可以在新的汉语词汇系统中占据一席之地。参见《跨文化研究的语言问题》,载《语言与翻译的政治》,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年,第266页。

在用“归化”一词来描述严复译著的语言风格和抵抗策略时,还须注意,其发明者韦努蒂是在第三世界文本译成英文的意义上使用它的,本意是指17世纪以来译成英语的翻译作品为了追求流利、自然、透明的效果而让“译者隐形”的一种翻译策略。而他对此是持批评态度的,认为这样做会带来两个不利的后果,一是使翻译成为派生的、潜在的、虚假的文本,二是造成译者仿佛不在、译文好似原文的假象。参见[美]韦努蒂:《翻译与文化身份的塑造》,载《语言与翻译的政治》,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年;潘文国:《当代西方的翻译学研究》,载《译学新探》,青岛:青岛出版社,2002年。正是针对这种做法及其弊端,韦努蒂提出了异化的翻译策略,他认为只有保持异国情调,必要时甚至故意采用半通不通的句子,才能使译者“显形”。在从第三世界语言向英文的翻译活动中,本源语代表弱势文化,译入语代表强势文化,所以“归化”一词既指明翻译活动本身的权力关系,也反映出两种文化之间的权力关系,二者是统一并相互关联的。然而,严复是在正好相反的语境下使用归化策略的,他选择加以翻译的西文文本乃是强势文化的象征,译著所要服务的对象却身具半殖民地的、弱势文化的属性。进而,严复译著中的“归化”,是以译文为中心、突显和护存译入语文化的归化。这样一来,韦努蒂加诸“归化”策略的两大罪状,反倒成了弱势文化中知识者进行“文化抵抗”、建构和书写自我身份的有力武器。

秉持后殖民主义立场的当代西方译学家,大多强调翻译活动对于殖民关系的建构起着共谋作用。斯皮瓦克(G. C. Spivak)认为,在殖民者语言(如英语)和前殖民地语言(如孟加拉语)之间的翻译活动中存在着不同的权力关系:从英语到第三世界语言的翻译,往往会不自觉地接受殖民者的态度;而从第三世界语言到英语的翻译,民主法则往往会变成强权法则。参见[美]斯皮瓦克:《翻译的政治》,载《语言与翻译的政治》,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年。尼南贾纳更明确地宣称,殖民主体的建构是以象征控制为前提的,这些象征控制的威力正在于“被殖民者乃至后殖民地人民以其对日常生活中的话语实践,一而再、再而三地把自己重新殖民化”。所以她呼吁后殖民地的人民正视问题的严重性,重新给翻译定位,把它当作一个抵抗和转化的场所。参见[印]尼南贾纳:《为翻译定位》,载《语言与翻译的政治》,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年。严复译著对西方社会政治思想的译介和传播,无形中自然加深了西方文化霸权地位;但其为我所用的姿态、寻求富强的目标、典雅古奥的文体,又在一定程度上与尼南贾纳的倡导相呼应,蕴含着将翻译作为文化抵抗之场所的意味。

三、政治的翻译与翻译的政治

严复在中国近代历史上的地位,是以思想家和翻译家的双重身份突显出来的,但作为翻译家的严复与作为思想家的严复之间,是一种既相互关联、相互支撑,又充满矛盾和张力的复杂关系。严氏以学术翻译之手段,达思想启蒙之目的,译著乃是他传播西方社会政治思想的有力武器;反过来,思想传播、思想启蒙的强烈愿望,又为他提供了从事翻译活动的强大动力,严复作为思想家对西方思想的透彻理解和对中国现实的深刻体认,也增强了严复译著的思想魅力。然而与此同时,尽管严复以“达旨”之术为变通,对西文原著进行了顺从己意的增删改按,突显了译者的主体地位和译入语文化(主位文化)的需要,翻译却终究只是翻译,终究要受到原文的限制。严复自己也认同以“信”至上的翻译准则,在后期翻译著作中逐渐放弃“达旨”之术,而其思想感召力和受欢迎的程度却也不可与最早的译著《天演论》同日而语。作为思想家的严复在译著中羼杂己意,既提高了译著的含金量,却也使他成为一个备受争议的翻译家,无论是以“信达雅”和“达旨术”为核心的翻译思想,还是近200万言的翻译著作,都使他成为当世和后世学者争论不休的对象。

这种相反相成的关系,也存在于作为启蒙思想家的严复与作为精英士大夫的严复之间。基于精英知识分子的身份和对这一身份的自觉体认,严复从未稍减其忧国忧民之心和拯救中国文化之愿,为此而不断向西方寻求可资利用的思想资源,成为译介、传播西学的启蒙先驱。但是对西方思想资源的借用,与西方相对于中国的多重霸权交互作用,致使西学的引入足以进一步削弱国人对本土文化的信心,“思想挪用”与“文化抵抗”之间,遂出现难以消解的张力。

针对文化人类学家的文化翻译,刘禾问道:他们究竟是在“用谁的术语,为了哪一种语言的使用者,而且是以什么样的知识权威或者思想权威的名义”,在形形色色的文化之间从事翻译活动?刘禾:《跨文化研究的语言问题》,载《语言与翻译的政治》,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年,第206页。如果对严复提出同样的问题,答案应该是确定的:他和大多数同侪一样,是要采用中国的术语,为了汉语的使用者,来从事思想译介活动的。当年对严复译著的毁誉声中,历史学家傅斯年的看法颇为独特,他对严复的译论和译著皆不以为然,并称严复译著中《天演论》和《法意》最为糟糕,因为译者并不对原作者负责,而只对自己负责。罗新璋:《翻译论集》,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年,第151页。这话只说对了一半。严复的确未曾打算对原作者或者原文负责,但其译著绝非仅对自己负责,实负载着译者开启民智、寻求富强的良苦用心。在此错综的思想、文化、社会背景中,严复译著充分展现出翻译活动——尤其是以思想挪用推动本国社会政治变革为目标的“政治的翻译”——中的各种权力关系,从而成为“翻译的政治”命题的一个颇有价值的研究样本。

*本文原载《福建论坛》(人文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3期,第98110页。

①Benedict Anderson, Imagined Communities: Reflections on the Origin and Spread of Nationalism, London: Verso, 1991.

②Eric Hobsbawrm & Terence Ranger, (eds.), The Invention of Tradition,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3, “Introduction: Inventing Tradition”.

③Anthony Giddens, Modernity and SelfIdentity: Self and Society in the Late Modern Age,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1.

在民族与阶级之间:中共早期的“国耻”论述

——以《向导》周报(1922—1927)为中心*

民族主义的兴起和民族国家的建构,是近代以来各国政治变迁的基本线索之一。在本尼迪克特·安德森看来,民族国家作为一种“想象的共同体”,乃是近代资本主义生产技术和生产关系的产物,尤其有赖于“印刷资本主义”所激发的国族想象。①

这种想象共同体的形成,既要通过“被发明的传统”投射到渺远的过去,②

又与当下情境中自我与他者的区分,进而形成一种“反思性的自我”密不可分。③

中国的独特之处在于,它是在西方强国的坚船利炮之下被动走上现代国家之路的,因而,在建构自己历史记忆的同时,还须直面列强侵略所带来的集体创伤和认同困境。从某种意义上说,近代中国民族国家的建构,始终是和“国耻”(national humiliation)意识紧密交织在一起的,它既是民族主义思潮的催化剂,也是其重要表征之一。

学者们已从不同角度探讨了近代中国知识分子是如何通过历史想象和记忆重构,来为国族建构提供一套坚实的历史基础的。其中,沈松侨借由黄帝神话在晚清知识界的广泛流传及其与传统黄帝传说的断裂,考察了近代中国国族建构的历史过程及其蕴涵的矛盾与冲突。沈松侨:《我以我血荐轩辕——黄帝神话与晚清的国族建构》,(台北)《台湾社会研究季刊》第28期,1997年12月,第177页。

他还透过晚清知识分子对中国“民族英雄”系谱的建构,讨论了历史书写与国族想象之关系。沈松侨:《振大汉之天声——民族英雄谱系与晚清的国族想象》,(台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集刊》第33期,2000年6月,第77158页。杨瑞松探讨了“四万万人”如何在近代中国从一个人口数字,配合所谓“同胞”的血缘亲属想象符号,型塑出具有高度同质性意涵的国族认同。杨瑞松:《近代中国的“四万万”国族论述想象》,(台北)《东亚观念史集刊》第2期,2012年6月,第283336页。和这些正面考察国族建构的学者不同,费约翰从政治文化史的角度探讨了“唤醒政治”的隐喻在帝制中国和欧洲启蒙思想中的根源,及其在近代中国国家和民族建构中的流变。John Fitzgerald, Awakening China: Politics, Culture, and Class in the Nationalist Revolution,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8.瓦格纳进一步深化这一主题,生动地描述了近代中国大众传媒中以文字和图像出现的“身体”隐喻,是如何激发国人的危机意识和国族认同的。Rudolf G. Wagner, “China ‘Asleep’ and ‘Awakening.’ A Study in Conceptualizing Asymmetry and Coping with It”, Transcultural Studies, 2011 (1), pp.4139.

这些研究都多少涉及外国侵略、国耻意识与近代中国国族建构之关系,但因研究旨趣和视角有别,对于中国共产党如何叙述与纪念国耻,并借此进行革命宣传与动员,学界尚缺乏深入的探究。本文以中共中央第一份机关报《向导》周报为中心,对此问题略作探讨。《向导》1922年9月创办于上海,先后由蔡和森、彭述之、瞿秋白担任主编,时任中共中央总书记陈独秀始终给予大力支持,并长期为其撰稿。因遭当局查禁,报社随中央机关一度迁往北京、广州,1926年底迁到当时的革命中心武汉。1927年,“四一二”和“七一五”政变先后发生,国共关系彻底破裂,《向导》于7月18日被迫停刊。五年间,共计出版201期。周报创刊时的印数不足3000份,1925年初中共四大时增至7000余份,到1927年中共五大时已达5万份,成为当时最受欢迎的报纸之一。马福龙:《〈向导〉:黑暗的中国社会的一盏明灯》,《上海党史与党建》,2012年9月号,第3637页。透过《向导》中的相关论述,可以看到刚刚登上政治舞台的中国共产党,如何借助纪念国耻、剖析国耻到洗雪国耻的逻辑链条,成功地将阶级斗争融入民族解放的叙述框架,进而实现革命动员之目标。

一、国耻之纪念:从“九七”到“五卅”

近代中国领土主权被破坏,始于1840年爆发的鸦片战争,但直到1895年甲午战争败于“蕞尔小国”日本、被迫签订《马关条约》,“国耻”意识始在朝野上下广泛蔓延。1897年,清宗室寿富与康有为等人在北京发起“知耻学会”,梁启超为其撰《知耻学会叙》,称外患日亟,贵在知耻,而中国相较于日本,知耻者尚少,故“奋然耻之,特标此义,立会以号召天下”。梁启超:《知耻学会叙》,《时务报》第40期,1897年,第34页。寿富所撰《后叙》,历数鸦片战争以至甲午战争,列强环伺,蚕食鲸吞,中国丧师失地之奇耻大辱,声言国人不可不知耻,知耻“莫如为学,学则智,智则强,强则大国亲我,小国畏我;不学则愚,愚则弱,弱则大国鄙我,小国犯我”。寿富:《知耻学会后叙》,《时务报》第40期,1897年,第34页。

与此同时,种种“国耻”言说开始在报刊上出现和流行。1898年,《蜀学报》刊载《明国耻以激公愤议》一文,开篇即用一连串触目惊心的意向,表达了对国势危亡的极度焦虑:“呜呼!戎祸亟矣,大局裂矣!抵我之瑕,剔我之隙,饵我之馁,蹴我之躄,而钤挟我,而缚縶我,而剜脔我,迨其卒也,则将波兰、印度我。”邓榕:《明国耻以激公愤议》,《蜀学报》第12期,1898年,第26页。先后在香港、上海等地发表的政治漫画《时局全图》,则以最直观醒目的方式,将中国面临瓜分豆剖的严重危机呈现在国人面前,进一步推动了国耻意识之发展与传播。《时局全图》的版本及意义之演变,参见Rudolf G. Wagner, “China ‘Asleep’ and ‘Awakening.’ A Study in Conceptualizing Asymmetry and Coping with It”, Transcultural Studies, 2011 (1), 4139.

辛亥革命终结帝制,造就了亚洲第一个共和国,然而在北京政府统治下,中国的主权状况并未好转,反而更见沉沦,一次次外交失败和屠杀事件不断刺激着中国人敏感的神经。1915年5月7日,日本政府提出严重破坏中国主权的“二十一条”要求,两天后,中国总统袁世凯被迫表示接受。消息传出,立刻被国人视为奇耻大辱,“五七”、“五九”两个日期被称作“国耻日”广为纪念。青年毛泽东深受刺激,于当年夏天写下十六字以明志:“五月七日,民国奇耻;何以报仇?在我学子!”毛泽东:《〈明耻篇〉题志》,1915年,载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等编:《毛泽东早期文稿》,长沙:湖南出版社,1990年,第11页。事件发生不久,各种以国耻为题的小册子开始出现。以“知耻社”名义编印的《国耻》上下册,介绍了国耻的起源、“五九”之后全国各地之舆论、政府所持态度与各省官厅之举止、日本对此事之论调、世界各国之公论等。知耻社编:《国耻》,上海:知耻社,1915年。又有孙鑫源所撰《国耻鉴》,对割地、国疆被侵、领事裁判权、利权丧失、租借地、划定势力范围及利益均沾等各种耻辱,一一加以讨论。孙鑫源:《国耻鉴》,上海:文明书局,1915年。此后,种种以“国耻”为题材的著作、地图等出版物源源不断。如公民救国团编:《国耻痛史》,1919年;河南省政府编印:《中华国耻地图》,1922年;沈文濬:《增订国耻小史》,上海:中国图书公司,1925年。将发生丧权辱国事件的特定日期称作“国耻日”自此成为一种惯例,每逢其时,社会各界都会以通电、撰文、集会、游行等方式进行纪念。据1928年南京国民政府内政部调查,全年“国耻纪念日”已达26个之多。参见《社会科学辞典》,上海:世界书局,1929年,第497498页。

作为中共中央机关报,《向导》的主要任务是宣传党的纲领和政策,同时也担负“批评传播国内外时事”之责,其政治宣传总是融于新闻报道和时事评论之中。除篇幅较长的评论文章外,《向导》还先后开设“时事短评”、“中国一周”、“世界一周”、“各地通信”、“寸铁”等栏目,随时报道国内、国际大事。从其主题和观点来看,《向导》的报道、评论、宣传几乎总是或显或隐地以“国耻”意识为底色。该报对鸦片战争以来的历次军事与外交失败,均有较详细和深入的论述,尤其关注1900年的八国联军之役及次年《辛丑条约》的签订、1915年的“二十一条”事件和1925年的“五卅”事件,相应的“国耻日”(9月7日、5月7日或9日、5月30日),也成为这一时期中共革命宣传的重要契机。

义和团事件是一次中外瞩目的排外运动,却导致大英帝国、美利坚、法兰西、德意志、俄罗斯、日本、奥匈帝国、意大利等八国对中国的联合侵略。1901年9月7日,战败的中国被迫签订《辛丑条约》,近代中国丧权辱国的历程至此臻于顶点,条约签订之日,遂被国人视为重要的国耻象征加以纪念。

1924年,《向导》周报于《辛丑条约》签订23周年前夕出版“九七特刊”,发表陈独秀等人的纪念文章,高度评价义和团运动,称之为中国“民族革命史”或“民族运动史”的悲壮序幕。文中,陈独秀极力驳斥所谓“排外论”,指出义和团的批评者只看到其“野蛮排外”,却看不到排外之所以发生,是因为“鸦片战争以来全中国所受外国军队外交官教士之欺压的血腥与怨气”。独秀:《我们对于义和团两个错误的观念》,《向导》第81期,1924年9月3日,第645646页。彭述之对义和团发生和失败的原因进行反思,指出义和团之发生乃是帝国主义对华侵略的必然结果,而义和团之失败,是由于他们不知道革命的组织和策略,并被反动阶级所利用。述之:《帝国主义与义和团运动》,《向导》第81期,1924年9月3日,第646652页。蔡和森称颂义和团的“排外精神”恰恰是“中国国民革命史上悲壮淋漓可歌可泣的遗产”,指出义和团因为没有近代化而失败,辛亥革命则因为“效颦近代资产阶级化”而失败;只有将反帝国主义的政纲与义和团的排外精神结合起来,国民革命才有成功的希望。和森:《义和团与国民革命》,《向导》第81期,1924年9月3日,第652654页。1925年9月,《向导》再次推出“九七特刊”,瞿秋白撰写长文《义和团运动之意义与五卅运动之前途》,以阶级分析方法对义和团运动的意义和缺陷进行反思,并指出“五卅”运动既是义和团反抗侵略运动的继续,又在无产阶级的指导、阶级斗争的意识、世界革命的前途等方面超越了义和团运动。秋白:《义和团运动之意义与五卅运动之前途》,《向导》第128期,1925年9月7日,第116772页。

1915年的“二十一条”事件,是促使“国耻”意识在中国广为传播的关键导因。每年5月7日或9日,《申报》、《益世报》等报刊都会刊发大幅政治广告,登载事件经过及“二十一条”内容,报道各界人士的纪念活动等,以唤起民众的国耻记忆。参见彭南生:《屈辱的记忆:以“廿一条”国耻纪念为讨论中心》,《江苏社会科学》2010年第5期。

1924年,北洋政府通令全国严禁人民于“五七”、“五九”开会纪念国耻,《向导》立刻予以抨击,称之为“军阀是帝国主义者的工具又一证据”。独秀:《军阀是帝国主义者的工具又一证据》,《向导》第67期,1924年5月28日,第538页。5月7日,《向导》发表《国耻纪念日檄告全国同胞》,历数近年来日、英等国在华掠夺利权、打杀民众之恶性事件,发出“我们抬起头来罢!或者是死!”的呐喊。《国耻纪念日檄告全国同胞》,《向导》第64期,1924年5月7日,第509510页。1925年“二十一条”事件十周年之际,《向导》刊文介绍“五七”国耻之由来,描述日本帝国主义如何从中日战争、日俄战争到第一次世界大战,一步步加深对中国之侵略,呼吁民众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及亲日的北洋政府。双林:《五七国耻与日本帝国主义》,《向导》第114期,1925年5月10日,第10511052页。5月7日,北京数千名学生纪念“五七”国耻受阻,愤而围攻冲击教育总长章士钊住宅。《向导》随即发文介绍事件经过,称此次为纪念“五七”国耻而起的怒潮为“反帝国主义的觉醒”和“攻击卖国的安福系之群众运动”,号召民众联合起来,奋起抗争。和森:《五七纪念北京学生奋斗的意义》,《向导》第115期,1925年5月17日,第10591060页;罗敬:《北京五七怒潮的经过》,《向导》第116期,1925年5月24日,第10711072页。

1925年发生的“五卅惨案”,将近代中国的国耻纪念和反帝宣传推向了高峰。5月15日,中国工人顾正红被日本职员枪杀,上海工人愤而罢工。中共中央反应迅速,于次日发布紧急通告,要求各地党组织号召工会、农会、学生会等社会团体,以各种形式援助上海罢工斗争。《中央通告第三十二号》(1925年5月16日),《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一册,北京: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89年,第415416页。17日,《向导》刊文报道枪杀事件,呼吁民众“起来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打倒卖国亲日派政府”。超麟:《上海日本资本家枪杀中国工人》,《向导》第115期,1925年5月17日,第1060页。19日,中共中央再发通告,号召发起一场“反对日本的大运动”。《中央通告第三十三号》(1925年5月19日),《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一册,

北京: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89年,第417418页。28日,中央召开紧急会议,决定成立上海总工会,并发动群众在上海租界举行反帝示威。在30日的反帝游行和演讲中,学生与租界工部局巡捕发生冲突,英国巡捕开枪射击,打死十余人,打伤数十人。是为震惊中外的“五卅惨案”。

北洋时期,列强在中国制造的屠杀事件时有发生,但从政治影响和历史意义来看,其他事件都无法跟“五卅惨案”同日而语。事件发生后,中共在《向导》发表“告全国民众”书,开篇即触目惊心地写道:“血肉横飞的上海,现在已成为外国帝国主义的屠场了!”随即指出,惨案是日本、英国帝国主义对中国工人阶级和民族运动的“铁血镇压”所造成的,号召“全国各种被压迫阶级的群众来反抗帝国主义野蛮残暴的大屠杀”。《中国共产党为反抗帝国主义野蛮残暴的大屠杀告全国民众》,《向导》第117期,1925年6月6日,第1075页。同时刊登郑超麟的文章,详细介绍从5月30日到6月4日上海屠杀及民众抗争之经过。超麟:《帝国主义屠杀上海市民之经过》,《向导》第117期,1925年6月6日,第10821084页。接下来的一两个月,各期周报都有对屠杀及抗争情形的跟踪报道和详细评论。其要点包括:“五卅”屠杀是帝国主义国家压迫弱小民族的必然结果,也是鸦片战争和庚子之役以来列强奴役、屠杀中国人民的继续;“五卅”运动也是太平天国和义和团运动以来中国人反抗帝国主义不断强化的必然结果;“五卅”事件是一次政治事件而不是法律事件,中国人民的抗争不能满足于惩罚凶手或补偿受害者,相反,这场运动应该以废除不平等条约、推翻帝国主义在华特权为目标。独秀:《我们如何应付此次运动的新局面》,《向导》第120期,1925年7月2日,第11041105页。

事实上,从此时开始直到两年后停刊,几乎每一期《向导》都有关于“五卅”事件或直接或间接的评论,“五卅”已成为贯彻国民革命始终的一个象征符号。1926年“五卅”周年、1927年“五卅”两周年之际,《向导》都推出纪念特刊,回顾事件经过并号召国民为推翻帝国主义和军阀统治而抗争。例如,见《五卅周年纪念告全国民众》,《向导》第155期,1926年5月30日,第14881489页;秋白:《五卅二周纪念与国民革命联合战线》,《向导》第196期,1927年5月30日,第21352139页。

“五卅惨案”本是在纪念“五七”国耻的背景下发生的,两大国耻交叠累积,激发了前所未有的反帝国主义热潮。中国共产党运用“五卅”事件所激起的民族义愤,发动了一场规模空前的民众反帝运动,又在“打倒帝国主义”的口号下,成功塑造了自己作为民族主义旗手的形象。所以不难想象,中共领导人对这场运动给予高度评价,认为它促使中国的反帝国主义运动迅速扩大、各阶级的反帝联合战线迅速巩固,造成了“一个空前的民族解放运动,不但普遍全国,而且是自觉的和有组织的运动”,心诚:《民族解放运动的新时期》,《向导》第127期,1925年8月31日,第1172页。标志着中国历史上一个新时期——国民革命——的开端。秋白:《五卅后反帝国主义联合战线的前途》,《向导》第125期,1925年8月18日,第11461147页。

“九七”、“五七/五九”、“五卅”纪念之外,《向导》周刊还不定期开设“外患日志”专栏,介绍近期列强侵凌、侮辱中国之事件。例如该刊第64、68、72、79等期,都设有此栏目。每有列强屠杀中国民众等情形发生,周刊也都会在第一时间加以报道,并以“国耻”之名号召民众奋起抗争。1926年9月5日,英国军舰在四川万县江岸与中国守军发生冲突,炮轰县城人口稠密地区,致使中国军民死伤数千人,制造了震惊中外的“万县惨案”。记者:《惨无人道之英国帝国主义屠杀万县》,《向导》第173、174期合刊,1926年10月10日,第1774页。惨案发生后,中共迅速联合国民党左派人士成立“万县九五惨案后援会”,组织大规模的抗英示威游行。同时在《向导》发表《告民众书》,严厉谴责北伐以来英军的多次暴力挑衅,号召民众动员起来,“形成第二个更广大的反英的五卅运动”,这样“才能免除英国帝国主义强盗之第二第三次的大屠杀”。《中国共产党为英国帝国主义屠杀万县告民众书》,《向导》第173、174期合刊,1926年10月10日,第1771页。

1926年,瞿秋白撰文回顾过去十年间的中国革命运动史,发现五月是国耻和革命纪念日最集中的月份,称之为“革命的五月”:“五一”是“国际总同盟罢工以检阅世界无产阶级军力而(向)世界资产阶级示威”的纪念日,“五四”是“中国革命的学生运动发难的纪念日”,“五五”是马克思的诞辰纪念日,“五七”和“五九”是日本将“二十一条”强加于中国的国耻纪念日,“五卅”则是列强暴行促成“无产阶级领导之下的反帝国主义联合战线”之纪念日。秋白:《中国之革命的五月与马克思主义》,《向导》第151期,1926年5月1日,第14261428页。这从一个侧面,展现了国耻话语对于革命动员的重要意义。

二、国耻之根源:敌人与朋友的谱系

甲午战争和“二十一条”事件后,中国朝野的国耻意识和民族主义情绪已经逐渐高涨。不过中共建党之初,并未提出民族主义的政治诉求。中共一大通过的政治纲领称,“党的根本政治目的是实行社会革命”,通过阶级斗争“推翻资本家阶级的政权”,并最终“消灭社会的阶级区分”,而没有提及收回主权、民族独立之类的主张。《中国共产党第一个纲领》,《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一册,北京: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89年,第3页。但是没过多久,党的领导人开始意识到民族主义对于民众动员的重要性。1922年6月,中共发表对于时局的主张,仍把国内“封建式的军阀势力”作为主要讨伐对象,但论述的出发点已经变为“国际帝国主义”对中国人民的压迫。《中国共产党关于时局的主张》(1922年6月15日),《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一册,

北京: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89年,第3346页。随后中共二大通过的大会宣言,明确将“打倒军阀”以建设国内和平、“推翻国际帝国主义的压迫”以实现民族独立,列为最重要的两项奋斗目标。《中国共产党第二次全国代表大会宣言》(1922年7月),《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一册,北京: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89年,第115页。一年后召开中共三大,再次提出“反对帝国主义”和“反对军阀”的口号。《陈独秀在中国共产党第三次全国代表大会上的报告》,《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一册,北京: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89年,第169页。自此,帝国主义和军阀作为中国革命主要敌人的形象被日益牢固地树立起来。不仅如此,反对帝国主义的重要性甚至逐渐超过了反对军阀。1923年11月通过的《国民运动进行计划决议案》,以“三民主义中之民族主义”为依据指出:“反帝国主义的运动,在中国国民运动中,比反军阀运动更为切要,在军阀与帝国主义者有冲突时,吾人得助军阀以抗外人,断不可借外力以压倒军阀。”《国民运动进行计划决议案》(1923年11月),《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一册,北京: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89年,第200页。

《向导》创刊于1922年9月,时距中共二大召开不过两月。创刊号《本报宣言》开宗明义地指出,当前最大多数中国人民所要的乃是“统一与和平”,然而内有军阀割据混战,外有帝国主义压迫,致使“中华民族不能自由发展”,唯有“打倒军阀”和“推翻国际帝国主义”,方有望实现统一与和平。《本报宣言》,《向导》第1期,1922年9月13日,第1页。在每周一期的世界大势之观察、时政要闻之评论中,《向导》为中国革命勾勒出一个清晰的敌人与朋友的谱系,揭示出国耻的根源之所在,进而为洗雪国耻指明了方向。

从“九七”、“五七”到“五卅”,历次国耻无不来源于“国际帝国主义”的侵略、干涉和屠杀,这些国家无疑是中国民族解放的障碍和国民革命的敌人。敌国的名单和等级,既与它们对中国主权的破坏程度直接相关,也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中共在阶级框架中对国际秩序的想象。

国民革命时期的反帝国主义宣传,一般都把英、日、美、法等国视为中国革命主要的外部敌人,尤其把英国和日本当作“头号敌人”,因为这两个国家对中国主权破坏尤甚,对国人情感的刺激也最为强烈。据1929年出版的《社会科学辞典》,在被国人纪念的26个“国耻日”中,有15个与英国有关,7个与日本有关。《社会科学辞典》,上海:世界书局,1929年,第497498页。对中国人“国耻”意识之形成和传播至关重要的两大标志性事件——“二十一条”事件和“五卅惨案”,也正是由日、英两国一手造成的。美国和法国也是欺压弱小民族的“帝国主义国家”,法国还因压迫国内的工人罢工而被称作“反革命的国家”,《法国底政治经济状况》,《向导》第65期,1924年5月14日,第523页。但美、法两国很少直接制造屠杀事件而激起国人义愤,所以通常被视为次要的敌对国家。

日本是中国近邻,对中国侵略之深、危害之巨在其他各国之上,也是“二十一条”事件的始作俑者。《向导》刊文指出,作为亚洲新兴的资本主义国家,日本的资本主义从一开始就“带着凶暴的形态而以军阀主义为后盾”,因为它刚刚发生便遇到了欧美列强经济势力的竞争,加之国土很小,资源匮乏,便不得不向外侵略,其矛头所指首先就是中国。双林:《五七国耻与日本帝国主义》,《向导》第114期,1925年5月10日,第1051页。中国是“日本货物的惟一销场,煤铁的来源地,战时的后路粮台”,停止侵略中国无异于“宣告日本资本主义的死刑”,所以它对中国“非继续侵略不可”。国焘:《中国已脱离了国际侵略的危险么?》,《向导》第6期,1923年10月18日,第48页。英国是资历最老的帝国主义国家,隐然为列强之首,侵略中国的历史最久,也是“五卅”屠杀事件的罪魁祸首,被陈独秀称为“始终压迫中国的死敌”。独秀:《上海大屠杀与中国民族自由运动》,《向导》第117期,1925年6月6日,第1077页。美国在欧战后渐成世界经济的霸主,要寻找商品销售所和资本经营地,但是殖民地早已被英、日、法等国瓜分,只剩下中国是“可以供他们自由发展和自由争夺的地盘”,所以美国“非出全力争得中国市场不可”。国焘:《中国已脱离了国际侵略的危险么?》,《向导》第6期,1923年10月18日,第47页。法国曾多次和英国一道侵略中国,20年代又在金佛朗案(要求中国以金佛朗偿付对法庚子赔款)、拒绝如期归还胶州湾、拒绝召开关税会议和提高关税、干涉中俄交涉等问题上损害了中国的权益。仁静:《法国之新政局与对华外交》,《向导》第69期,1924年6月11日,第550551页。

这些国家屡屡干涉中国内政、破坏中国主权,是中国国耻的直接根源,也是民族解放必须要打倒的外部敌人。1924年“五七”国耻九周年之际,《向导》发表告全国同胞书,所声讨的对象首推日本,其次为英、美、法三国。文中称,自华盛顿会议以来,已由日本“单独压迫我们”变成了四国“公同压迫我们的新局面”。《国耻纪念日檄告全国同胞》,《向导》第64期,1924年5月7日,第509页。“五卅”事件发生后,陈独秀称英国为“帝国主义之王”,日本追随英国以“获得在华和英国不甚冲突的利益”,英、日帝国主义者乃是中国国民运动“眼前的死敌”。美国虽不完全赞成英国的政策,但为了维持帝国主义在华的整体利益及实施门户开放政策,也“终须与列强取一致行动”。独秀:《此次运动中之帝国主义与军阀》,《向导》第124期,1925年8月15日,第11351136页。

相比之下,德国、奥地利、俄国等虽也曾是帝国主义国家,参与了八国联军之役,对“九七”国耻负有直接责任,但它们已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被协约国打败,变成了“非帝国主义者”,对中国之策略也已变为“和平通商”,跟“剥削践踏”中国人的英、美、法、日等国完全不同。因此,中国不应该再把它们视为敌人。独秀:《上海大屠杀与中国民族自由运动》,《向导》第117期,1925年6月6日,第1078页。

《向导》创办不久,蔡和森对国际局势提出了自己的观察。他认为,中国和其他一切被压迫民族一样,长期“陷于帝国主义四面掠夺宰割的重围中”,但是1914年爆发的世界大战使国际情形发生了“绝大变化”,“帝国主义的俄罗斯变成为根本取消掠夺制度的工农共和国,帝国主义的德意志变成为协约国的被征服者”,使被压迫民族有了“超脱帝国主义的圈套,而联合一切反帝国主义的大民族以图独立自决之可能”。对中国来说,就是要“一致拥护中德俄联盟政策,脱离英美法日的羁勒”。和森:《中德俄三国联盟与国际帝国主义及陈炯明之反动》,《向导》第4期,1923年10月4日,第2526页。在这里,昔日的敌人德意志和俄罗斯,已被归入“非帝国主义”甚至“反帝国主义”的阵营,成了中国革命可能的朋友。《向导》上的国际时事评论,往往对一战中的战败国持同情态度,认为它们和中国一样遭到英、美、法等国的蹂躏,和森:《赔偿问题与帝国主义》,《向导》第18期,1923年1月31日,第144145页。甚至对“法国帝国主义进行分裂德意志的阴谋”加以谴责。和森:《德国的分立运动》,《向导》第44期,1923年10月27日,第340页。

1917年十月革命之后,俄国成为世界上第一个“无产阶级国家”。对于中国共产党来说,苏俄是将唯物史观和阶级斗争学说付诸实践的成功先驱,是自己在物质上和精神上最重要的支持者。十月革命爆发不久,苏维埃政府即宣布放弃帝俄政府在中国境内之特权,并在一系列秘密磋商之后,于1924年5月31日正式签署《中俄解决悬案大纲》及相关外交文书。苏俄政府主动放弃旧俄在华特权、废除中俄之间的不平等条约,这在中外交涉史上是破天荒的第一次,与列强顽固维持对华不平等条约体系的态度形成鲜明反差。王奇生:《国共合作与国民革命(1924—1927)》,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141页。不难想见,这一举动会对中国人的世界想象和民族情感产生多么强烈的冲击。

中国共产党从其成立之日起,就把苏俄视为中国革命最真实、最强大的朋友。中共二大称,苏维埃俄罗斯“是世界上第一个工人和农人的国家,是无产阶级的祖国,是劳苦群众的祖国,也是全世界工人和农人与世界帝国主义的国家对抗的壁垒”,并号召中国工人和被压迫群众“加入世界工人的联合战线”,保护“无产阶级的祖国”和“解放被压迫民族的先锋”。《关于“世界大势与中国共产党”的议决案》(1922年7月),《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一册,北京: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89年,第5960页。《向导》刊载的评论文章,总是把苏俄与昔日侵略中国的旧俄区别开来,强调苏俄对弱小民族解放运动的扶持、对西方帝国主义国家的斗争。太雷:《列宁与义和团》,《向导》第81期,1924年9月3日,第654655页。陈独秀写道:“列宁的十月革命,却实实在在以无产阶级的国内革命,打倒了俄皇的和克伦斯基的军国主义帝国主义政府,实现了芬兰波兰及其他国内少数民族之民族自决——独立或自治。”在他看来,俄国革命正是国内阶级革命与世界民族解放良性结合的典范,也是中国革命必须效法的榜样。独秀:《十月革命与东方》,《向导》第178期,

1926年11月15日,第1849页。

至于土耳其、印度、朝鲜等“东方弱小民族”,和中国一样遭受帝国主义的侵略和压迫,中国理当与之同仇敌忾,为实现民族独立而共同战斗。一篇文章在分析世界革命形势时,便列举“业已发生激急的革命独立运动”的“殖民地和被压迫民族”,包括爱尔兰、土耳其、印度、波斯、埃及、菲律宾、朝鲜、安南等。和森:《中国国际地位与承认苏维埃俄罗斯》,《向导》第3期,1922年9月27日,第1718页。

值得注意的是,最为中共领导人津津乐道并引为同道的国家,是在一战失败和帝国瓦解后取得革命成功而成立的土耳其共和国。土耳其在1922年击败英国和希腊军队,恢复了领土完整和国家主权,同时也废除延续数百年的苏丹制,成立了共和国。《向导》高度称赞这一成就,称土耳其的胜利“不是回教徒打败基督教徒的胜利,也不是黄种人打败白种人的胜利,更不是亚洲人打败欧洲人的胜利”,而是“被压迫的土耳其民族反抗欧洲帝国主义宰割的胜利”。君宇:《土耳其国民军胜利的国际价值》,《向导》第3期,

1922年9月27日,

第2223页。在分析国内政局时,也时常以土耳其为参照和榜样,期待中国国民党能像土耳其国民党一样真正代表国民的利益而奋斗,中国革命家能像基玛尔(Mustafa Kemal Atatürk)一样率领国人取得革命的胜利。春木:《羞见国民的中国国民党》,《向导》第29期,1923年6月13日,第213页。在号召国人反抗外国侵略、打倒北洋军阀时,仍以土耳其为例证:“土耳其国民党若不先反抗英国与希腊的侵略,怎能推翻君士坦丁政府(如中国北京政府),怎能管理土耳其?”和森:《国民党应号召国民反对英国的侵略》,《向导》第39期,1923年9月8日,第293页。《向导》也时常关注印度、蒙古、朝鲜等国的民族解放运动,多次发表评论或译文介绍相关情形,并讨论其经验与教训对于中国革命的启示。如永钊译:《一九二二印度国民运动的分析》,《向导》第19期,1923年2月7日,第153156页;登德布:《蒙古及其解放运动》,《向导》第5期,1922年10月11日,第4344页。

国际层面的敌友关系,又与国内的政治局势和阶级结构一一对应。英、日、美、法等帝国主义国家之所以能在中国肆意侵略、掠夺甚至屠杀,是因为国内的北洋军阀对它们俯首听命。陈独秀把国耻区分为外部之耻与内部之耻,“欧美日本人杀伤华人侮辱华人”固然是国耻,北洋政府“懦弱昏聩”更是“中国民族的奇耻大辱”。在他看来,“无耻下流媚外”才是真正的国耻,“比别的一切国耻都厉害”。独秀:《华洋人血肉价值的贵贱》,《向导》第25期,1923年5月16日,第182页。北洋军阀既是“邪恶的专制余孽”,是中国政府之上的“超级政府”,又是外国帝国主义的“奴仆”和“帮凶”。独秀:《怎么打倒军阀》,《向导》第21期,1923年4月18日,第152页。因此,将“列强”与“军阀”并列为中国革命的两大敌人,成为国民革命中民众动员的基调。1924年6月,《向导》为纪念“六三”罢工而发表宣言,特意用大号字体标出“外争国权内除国贼”的口号。《“六三”纪念与最近军阀列强之联合进攻》,《向导》第68期,1924年6月4日,第541页。欲求得革命之成功、民族之解放,必须同时向外部的敌人和内部的敌人开战,“打倒帝国主义”和“打倒军阀”乃是同一件事情的两个方面。

内、外敌人如此强大,只有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革命方有成功的希望,这就提出了建立革命“联合战线”的要求。根据中国共产党的阶级分析,工人阶级处于最受压迫的地位,“除了锁链之外一无所有”,又有一定的组织力量和理论指导,是反抗帝国主义压迫的先锋队。“五卅”事件发生后,广大农民、学生、商人、士兵等,也在列强侵略所造成的利益损失和国耻意识之下成为“革命群众”,加入反对帝国主义的行列。秋白:《五卅后反帝国主义联合战线的前途》,《向导》第125期,1925年8月18日,第11451148页。资产阶级和工人、农民一样受到帝国主义和军阀的压迫,可是生性软弱,容易动摇。陈独秀把中国的资产阶级分为三个部分:一是革命的资产阶级,他们因为军阀和帝国主义妨碍了工商业的发展而赞成革命;二是反革命的资产阶级,他们依靠列强和军阀的恩惠而获得了畸形的商业资本,自然要依附于后者而反对革命;三是非革命的资产阶级,他们经营的工商业规模极小,因而没有政治上的需要,对于民主革命采取消极中立的态度。独秀:《资产阶级的革命与革命的资产阶级》,《向导》第22期,1923年4月25日,第162164页。

毛泽东于1925年底撰成《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一文,对各阶级与革命之关系作了最经典的论断:一切勾结帝国主义的军阀官僚,买办阶级,大地主,反动的知识阶级即所谓中国大资产阶级,乃是我们的敌人,乃是我们真正的敌人。一切小资产阶级,半无产阶级,无产阶级乃是我们的朋友,乃是我们真正的朋友。那动摇不定的中产阶级,其右翼应该把他当作我们的敌人——即现时非敌人也去敌人不远;其左翼可以把他当作我们的朋友——但不是真正的朋友,我们要时常提防他,不要让他乱了我们的阵线。毛泽东:《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中国农民》第2期,1926年2月,第1213页。

这样,中国共产党将阶级分析与国际时事观察相结合,在国际和国内两个层面确立了一个层次分明的朋友与敌人的谱系,对国耻何以发生提供了合情合理的解释,进而为如何洗雪国耻提供了顺理成章的方案。

三、国耻之洗雪:民族革命与阶级革命

《礼记》云:“物耻足以振之,国耻足以兴之。”国耻意识和国耻话语的兴起与传播,往往是近代民族主义的先声,当民族耻辱感与尊严感升华为洗雪屈辱的决心,就会成为民众动员的有力工具。20世纪初叶,洗雪国耻、振兴中华的民族主义观念逐渐在国人心中形成。1902年,梁启超主编的《新民丛报》中就曾这样写道:“自古道,物耻可以振之,国耻可以雪之,若使我国自今以后,上下一心,发愤为强,则塞翁失马,安知非福呢?”《新民丛报》第1号,1902年2月8日,第106页。1905年,《东方杂志》又云:“甲午以后,欲雪割地赔款之耻,于时人人言自强;庚子以后,欲弥赔款失权之憾,于时人人言自立。”《自存篇》,《东方杂志》第2卷第5期,1905年,第100页。

进入20年代,随着中国共产党的建立、中国国民党的改组以及国民革命的兴起,革命精英逐步认识到民族屈辱的根源所在,进而提出,洗雪国耻之道无他,唯有发动国民革命,推翻外国帝国主义和本国军阀,把中国变成一个独立、团结、强大的现代国家。

从唤醒国耻、纪念国耻走向洗雪国耻的逻辑和决心,在《向导》周报的宣传和评论中表露无遗。1924年5月,一篇纪念“五九”国耻的文章指出,纪念不只是提醒人们不要忘记耻辱,而是为了“终想雪耻”,5月9日这一特定日期“已不是纪念着民国四年的国耻,而是中华民族独立运动对于列强的一种定期警告,同时也是鼓励国人前进的日子”。正厂:《我们底出路》,《向导》第65期,1923年5月16日,第519页。同年的“九七特刊”强调,“国耻之日”也正是“全国反帝国主义潮流最高之时”,国人当“激励奋起,以涤此奇耻大辱”。慰:《辱国殃民之丑亥和约》,《向导》第81期,1924年9月3日,第656页。甲午战后以“知耻”为名的社团,此时已经变成了形形色色的“雪耻会”。《向导》周刊即曾提到“日人惨杀同胞雪耻会”、“青沪惨案湖南雪耻会”、“万县英轮惨毙同胞雪耻会”等名目。《向导》第116期,第1068页;第122期,第1124页;第173、174期合刊,第1776页。据称,在“五卅”事件发生之后,“后援会、雪耻会等组织遍于全中国南北各地”。独秀:《我们如何继续反帝国主义的争斗?》,《向导》第126期,1925年8月23日,第1153页。1926年万县惨案发生,《向导》刊发各地通电,亦以“抵死力争,戢彼凶焰,伸我国权,雪此奇耻大辱”为旨归。《各法团电》,《向导》第173、174期合刊,1926年10月10日,第1787页。

陈独秀于“五卅”周年纪念之际发表的一篇短文,将纪念与动员、国耻与雪耻之间的关系讲得最为透彻:我们不但要纪念敌人的屠杀,并且要纪念我们的反抗;不但要纪念我们的反抗,并且要继续我们的反抗;不但要有五卅纪念,并且要求五卅纪念运动。若只是有纪念而无运动,即纪念十年乃至百年千年,我们的纪念尽管纪念,他们的屠杀侵略高压仍是屠杀侵略高压,这样滑稽的纪念,只是增加五卅运动中已死者的悲伤与未死者的耻辱!独秀:《对于上海五卅纪念运动之感想》,《向导》第156期,1926年6月3日,第1504页。

总之,要通过国人的努力奋斗,把国耻纪念日“变成中华民族独立自由的纪念日”。龙池:《废约运动与九七纪念》,《向导》第170期,1926年9月10日,第1726页。事实确实如此,每一次国耻纪念都不仅是对国耻本身的纪念,而总会形成唤醒民众奋起抗争的运动,“惨案”、“国耻”等名词,总是和“反抗”、“革命”、“打倒”、“推翻”等动词联系在一起,最终指向的目标始终是耻辱之洗雪、民族之独立。

为雪耻而抗争,是整个国民革命运动的基本逻辑,在这一点上国、共两党是完全一致的。但是怎样才能取得革命成功、赢得民族独立,两党的方案又有实质性差异。国民党奉行孙中山民族、民权、民生的“三民主义”理论,其所谓“民”者,都是指全体国民而言,除了国民革命要打倒的北洋军阀之外,各色人等皆在国民之列。而北洋军阀之所以被列为革命的敌人,也主要是因为他们是外国帝国主义在华利益的代理人。相比之下,中共的国耻叙述的独特性在于深深地打上了阶级分析的烙印,外部敌人与内部敌人、国家之耻与阶级之耻、打倒帝国主义与打倒军阀,都是在“民族”与“阶级”的双重话语框架中被整合起来的。北洋军阀成为革命的内部敌人,既因为他们是帝国主义的帮凶,也因其代表了国内反动阶级的利益。因此,国民革命不仅是打倒帝国主义的民族革命,也不仅是打倒北洋军阀的民主革命(政治革命),而且是底层工农民众打倒大地主、大资产阶级的阶级革命。

《向导》创刊三周年之际,陈独秀撰文回顾,提到中共革命口号从“民主革命”到“国民革命”的转变。他说道,中共最初采用“民主革命”的口号,乃是继承了辛亥革命的观念,强调用民主革命去推翻北洋军阀的专制统治;但是这一口号“未免偏于纯资产阶级的,在殖民地半殖民地的经济地位,决没有欧洲十八世纪资产阶级的革命之可能”,所以在《向导》第二期《造国论》一文中,改用“国民革命”一词取而代之,后来被国民党采用,“成了全国普遍的口号”。独秀:《本报三年来革命政策之概观》,《向导》第128期,1925年9月7日,第1173页。

其实,国民革命的概念并非中共所发明,至迟在20世纪初已见于中国报刊。1903年出版的《国民日日报汇编》提到,“俄国之专制实足为其国民革命之原动力”。《国民日日报汇编》第一集,1903年8月7日,第3页。1913年《民德报》在巴黎创刊,汪精卫在发刊词中写道:“是故言民族革命者,以种族之幸福不均,而欲均之也;言国民革命者,以贵贱贫富之幸福不均,而欲均之也。”汪精卫:《民德报发刊词》,《东方杂志》第9卷第11号,1913年,第16页。1916年,有人将革命分为武力革命与平和革命、对外革命与对内革命、朝代革命与国民革命等不同类型。张嘉森:《英法美革命后建国事业之比较》(1916年11月10日),《东方杂志》第13卷第11号,1916年,第14页。但是这些地方所讲的国民革命,都是指本国民众为了经济权利和政治平等而斗争,属于“对内革命”。把国民革命与弱小民族争取独立解放联系起来,确系国共两党所为。而将其阐释为集民族革命、政治革命、阶级革命于一体的复合性概念,更是中国共产党的创造。

中共阶级话语对国耻叙述和民族主义叙述的楔入,在国际、国内层面都有显著体现。一方面,不同民族、不同国家之间的冲突可以视为国际层面的阶级斗争。近代中国国耻的根源当然在于帝国主义列强的侵略与压迫,但列强与弱小民族之关系并非纯粹的国际关系,而毋宁是阶级关系在国际上的反映。从世界范围来看,列强是资产阶级国家,苏俄和中国则是无产阶级国家,因此,国家之耻也是阶级之耻,反帝斗争也是阶级斗争。这样一来,中国革命就不仅是为了中华民族之解放,而且具有世界革命的意义,“中国无产阶级将站在全世界无产阶级的前面而为帝国主义主要挖坟者”。超麟:《中国反帝国主义运动在世界革命上的意义》,《向导》第128期,1925年9月7日,第1180页。

另一方面,在国内革命运动中,民族斗争亦与阶级斗争密切交织、不可分割。阶级斗争不仅是本国不同阶级之间的斗争,反抗外部敌人也是题中应有之义。国民革命的直接对象固然是国内的军阀统治,最终目的则是为了推翻列强压迫、求得民族解放。陈独秀指出,“国民革命和民族解放是两个意义相类的名词,所以反抗国外帝国主义之压迫是国民革命运动之中心工作”。《假革命党与反革命党》,《向导》第74期,1924年7月16日,第594页。在国民革命中,“反帝国主义运动是我们最初步的而且是根本的办法,其余都是治标的罢了”。文恭:《国民革命与反帝国主义运动》,《向导》第80期,1924年8月27日,第641页。但与此同时,又不能因排外而忽略了内部的敌人。瞿秋白曾将阶级斗争区分为“对内的”和“对外的”两种,前者是平民阶级反抗“满清”贵族的斗争,后者是中华民族反抗帝国主义的斗争。在他看来,义和团运动之所以失败,就是因为他们“被狭义的民族主义及国家主义所蒙蔽”,缺乏明确的阶级意识,从而被本国的贵族阶级所利用。秋白:《义和团运动之意义与五卅运动之前途》,《向导》第128期,1925年9月7日,第1168页。

根据中共的阶级理论,不同阶级在反抗帝国主义的国民革命中扮演不同的角色。无产阶级、半无产阶级、小资产阶级、资产阶级、大地主大资产阶级及其代理人北洋军阀,分别被贴上“反抗帝国主义的领导力量”、“民族利益的叛徒”、“帝国主义的忠实走狗”等标签。因此,要实现国民革命和民族解放的目标,也必须借助阶级革命的途径。

《向导》周报刊行期间,恰好经历了国民革命从兴起到发展、国共两党从合作到决裂的全过程。该报五年间刊载的时事评论和政治宣传,清晰地展现了民族话语与阶级话语的此消彼长。随着国共关系日益恶化,中共越来越强调阶级斗争在国民革命中的重要性,其国耻叙述的焦点也从民族解放之中介,逐渐演变为阶级革命之手段。

1922年9月《向导》创刊之际,中共对国民党评价极高。陈独秀在一篇《国民党是什么》的文章中断言,“中国国民党是一个代表国民运动的革命党,不是代表那一个阶级的政党;因为他的党纲所要求乃是国民的一般利益,不是那一个阶级的特殊利益”,其党员主要由知识者(代表资产阶级)和工人(无产阶级)组成,二者都是国民革命的支持力量。作者并坦承,“国内产业发达的程度,尚未到阶级反抗显然分裂的时期,因此代表一阶级的政党自然不易发达”。只眼:《国民党是什么》,《向导》第2期,1922年9月20日,第16页。他强调军阀政治之存在是因为“民主革命的势力未曾集中”,号召一切革命分子“集合在民主革命的中国国民党,使他成功(为)一个强有力的革命党”。独秀:《怎么打倒军阀》,《向导》第21期,1923年4月18日,第152页。各阶级“眼前的社会利益”,则应该“继续服从更长远的民族利益”。独秀:《国民党与安福交通》,《向导》第25期,1923年5月16日,第182页。反过来,也呼吁国民党“统率革命的资产阶级,联合革命的无产阶级,实现资产阶级的民主革命”。独秀:《资产阶级的革命与革命的资产阶级》,《向导》第22期,1923年4月25日,第164页。即便对国民党偶有批评,也不过是“没有和国民接近”、“没有尽一点鼓起国民精神的责任”之类。春木:《羞见国民的中国国民党》,《向导》第29期,1923年6月13日,第213页。到1924年夏,仍盛赞国民党“为民族民权民生奋斗”,是帝国主义列强和北洋军阀“始终不能妥协的唯一敌人”。《“六三”纪念与最近军阀列强之联合进攻》,《向导》第68期,1924年6月4日,第541页。

但是从1925年初开始,尤其是在孙中山去世后,国共两党关系日益紧张,中共领导人开始公开谈论国民革命中阶级斗争的不可避免性。国民党在《向导》周报中的形象日益负面化,最终被归入革命敌人的行列。

1925年夏秋之际,国民党元老戴季陶与中共领袖陈独秀之间发生了一场公开争论。戴季陶在《国民革命与中国国民党》的小册子中,围绕国民革命的领导权和方向问题,对陈独秀的阶级斗争观念展开猛烈攻击。作为回应,陈独秀在《向导》上发表了一封针锋相对的公开信。信中称,戴季陶等人“排除共产派”的根本错误在于“只看见民族争斗的需要,而不看见阶级争斗的需要”,这种错误观念不但抹杀了阶级的利益,而且会使民族争斗遭受极大的损失。信中以广东商团叛乱、“五卅”运动、沙面惨案等事件为例,指出工农群众是国民革命的支持力量,而大商人、大地主阶级则是革命的破坏力量,“这些事实已明白告诉我们:在民族争斗中实有阶级争斗之必要”。这是因为,殖民地半殖民地的经济命脉掌握在外国资本帝国主义之手,民族资产阶级在客观上很难发展,也就不会有欧美式的资产阶级革命,所以国民革命只能依靠工农群众,而工农群众的力量又只有由其切身利益而从事阶级组织和阶级斗争才能得到发展。因此,在殖民地半殖民地主张停止阶级争斗,便是破坏民族争斗的主要力量。独秀:《给戴季陶的一封信》,《向导》第129期,1925年9月11日,第11861190页。这封信对外部矛盾与内部矛盾、民族斗争与阶级斗争之关系作了透彻的论述,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视为中共工作重心从民族革命走向阶级革命的一个转折点。

1926年相继发生中山舰事件、整理党务案,国民党右翼对共产党的猜疑和排挤越来越严重,两党关系进一步恶化。《向导》一面为本党理念进行辩护,一面对国民党的排共举动进行谴责。陈独秀撰写的《国民党右派大会》一文,不仅就中山舰事件声讨国民党的反共行径,而且从理论上批评国民党右派在民族主义、民权主义、民生主义上都背离了孙中山的初衷。独秀:《国民党右派大会》,《向导》第150期,1926年4月23日,第58页。及至1927年“四一二”政变发生,国共合作破裂,国民党的形象进一步逆转。陈独秀明确宣称:“代表封建军阀及代表封建资产阶级的国民党右派,他们势不能与革命的无产阶级及其政党(共产党)长久合作。”独秀:《中国国民党的危险及其出路》,《向导》第200期,1927年7月8日,第2198页。昔日“代表国民运动的革命党”,此时已堕落为帝国主义和封建军阀的走狗、无产阶级和劳苦大众的敌人,成了中国革命必须打倒的对象。

四、结语:从“国耻”到“唤醒”

1895年战败于日本,是中国近代政治变迁的一个重要转折点。战败和不平等条约的强力刺激,在很大程度上重塑了中国知识分子的历史认知和世界想象,将中国推向政治上的变革时代和思想上的转型时代。参见Hao Chang, Liang Chichao and Intellectual Transition in China, 1890—1907,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71.民族国家这一“想象的共同体”,正是在此急剧变革和转型的背景下,经由近代中国知识分子的不断想象与建构而逐渐形成。一方面,在“身体”、“医病”等隐喻象征和“强与弱”、“睡与醒”等对比叙述之下,近代知识分子构筑了一个在“弱肉强食”的残酷环境中苦苦挣扎的“病体中国”形象,以唤醒国人的危机意识;参见颜健富:《“病体中国”的时局隐喻与治疗淬炼——论晚清小说的身体/国体想像》,(台北)《台大文史哲学报》2013年第79期,第83118页。另一方面,又通过对中国传统历史书写的彻底改造,建立了一套以起源神话(如黄帝)和英雄谱系(如岳飞)为中心的国族主义化的“新史学”,以激发国人的国族认同。参见沈松侨:《振大汉之天声——民族英雄系谱与晚清的国族想像》,(台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集刊》2000年第33期,第77158页。辉煌的过去与病弱的现在形成巨大反差,这正是近代中国“国耻”论述的根源所在。

从《马关条约》到《辛丑条约》,从“二十一条”到“五卅惨案”,30年间,国耻事件屡屡发生,国耻观念也不断累积和扩散,为知识精英和革命政党进行民众动员提供了无穷的动力。进入20世纪20年代,刚成立的中国共产党和改组后的中国国民党成为政治舞台上的重要力量,从某种意义上说,两党精英都是浸润着浓厚“国耻”意识的民族主义者,因国耻事件而觉醒,以国耻论述为手段,又把洗雪国耻作为孜孜以求的目标。

将国耻论述与国民革命连接起来的,是一种以“代表”和“唤醒”为特征的列宁式政治构想。国民党与共产党是长期的竞争对手,却又是“一根藤上结的两个瓜”,二者都是近代中国社会的产物,在组织形态上也具有高度的相似性。王奇生:《党员、党权与党争——1924—1949年中国国民党的组织形态》,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3年,章开沅“序”,第3页。两党都遵奉列宁主义的建党原则,都有一个特定的“主义”作为指导思想,而且同样重要的是,无论孙中山对“先知先觉”、“后知后觉”和“不知不觉”三种人群的区分,孙中山:《建国方略》,《孙中山选集》,北京: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161页。还是中共关于先锋队与人民群众之关系的论述,参见李里峰:《“群众”的面孔——基于近代中国情境的概念史考察》,载王奇生编:《二十世纪中国革命的再阐释》,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3157页。都体现了精英应该且必须代表民众、唤醒民众的政治理念。正是经由革命精英持之不懈的唤醒与动员,国耻意识、国耻纪念方一步步转化为以洗雪国耻为目标的国民革命。

但这只是故事的一部分。国、共两党皆以代表民众、唤醒民众为己任,其代表和唤醒的政治意涵却大不相同。国民党坚持自己可以代表整个民族,其民族主义、民权主义、民生主义之“民”,所指向的都是全体国民,而不是其中的某一个阶级。在此意义上,的确可以恰当地把这个党称作“Nationalist Party”(民族党)。中国共产党的“代表政治”则以马克思主义阶级分析为基础,首先将自己定位为无产阶级利益“真正的”和“唯一的”代表,又借助“联合战线”获得了“唤醒”其他民众的资格。在中共的阶级框架中,国民党失去了代表整个民族的权利,而被贴上易于动摇和妥协的资产阶级之代表的标签,条件具备的时候,就会和它所代表的阶级一道,堕落为人民的敌人、革命的敌人。

中国共产党将阶级斗争理论引入民族主义思想,使二者在20年代的国民革命中汇聚到了一起。研究民族主义的著名学者格尔纳曾经这样嘲笑马克思主义者:觉醒的消息本来是要递送给阶级的,却被邮递员错误地交给了民族。Ernest Gellner, Nations and Nationalism,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1983, p.129.费约翰则指出,在中国,邮递员似乎把阶级觉醒的消息和民族觉醒的消息送到了同一个地址。John Fitzgerald, Awakening China: Politics, Culture, and Class in the Nationalist Revolution,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6, “Conclusion”.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正是中共为19世纪以来席卷全球的民族主义大潮所谱写的新篇章。

*本文原载《历史档案》2004年第1期,第101107页。

①戴季陶:《考试院的筹备成立和五院制的运用讲词》(1929年10月),载《戴季陶先生与考铨制度》,台北:正中书局,1984年。

②《拟请举行资格考试及任用考试案》(1934年11月),《全国考铨会议汇编》,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藏,全宗号三七,案卷号514。

民国文官考试制度的运作成效*

1929年10月,刚被任命为南京国民政府考试院院长的戴季陶在一次演讲中说道:“本来定一个制度,立几项法规,是比较容易的事,不过在推行的时候,是否行得通,是否没有阻碍,这就是一个很大的问题。”①1934年11月,湖北省政府向全国考铨会议提交的一项议案又云:“是则中央之法令自法令,而各级政府之事实自事实。法令愈繁,而事实愈阔,事实愈阔,则其去法令愈远。”②

这两段话,道出了民国文官考试制度中存在着的一个显著问题,那就是法令与事实的脱节,制度与运作的分途。关于民国文官考试制度,已有的研究成果多侧重于法规和制度本身的探讨。参见谢青、汤德用主编:《中国考试制度史》,合肥:黄山书社,1995年;董卉:《南京政府公务员制度考析(1930—1937)》,《近代史研究》1992年第2期;朱金瑞、王少卿:《民国时期公务员制度述论》,《史学月刊》1990年第1期;尹全海、贾政武:《北洋政府文官考试制度述评》,《信阳师范学院学报》1993年第3期;经盛鸿、徐俊义:《南京国民政府高等文官考试制度述论》,《南京师范大学学报》1994年第2期;窦泽秀、王义:《1929—1937年国民党政府推行公务员制度的特点及其历史反思》,《历史档案》1996年第4期。但是更重要、人们也更关注的问题或许是,民国文官考试制度的运作和实施,究竟在多大程度上发挥了其应有的功效。具体而言,文官考试吸引了多少人参加考试?为国家选拔了多少人才?他们在整个文官队伍中占有多大比重?文官考试与任用之间能否紧密衔接?考试及格人员能否得到合理任用?本文将从民国文官考试应考和录取的人数、文官任用的资格和途径、及格人员的任职状况等方面入手,对上述问题作一个简单的回答。

一、应考和录取人数

民国文官考试制度是作为中国传统科举制的替代物出现的。科举制度不仅是历代王朝选拔人才的一种手段,其功能更在于为不同社会阶层之间的垂直流动提供一条制度化的渠道,使中下层知识分子有机会进入统治阶层,从而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缓解知识分子的政治参与危机,有利于政权稳定。民国时期的文官考试制度同样是如此,它既是国家行政官员的一种选拔机制,同时也是维护社会稳定的一种调节机制。正如时人所说:“社会的不安定,原因很多,但其中很重要的一个,是在于聪明才智之士,心里觉得不平。政权是多数人所喜欢的,若是没有公平的方法,确定的制度,使大家能循这种方法和制度,以为进身之阶,则这种心里上的不平,是无从消灭的。”《建议确定公务员考试制度并实行抽考现任公务员以刷新政治安定社会促成教育案》(1934年11月),《全国考铨会议汇编》,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藏,全宗号三七,案卷号514。为聪明才智之士提供进身之阶,以免其因不平生怨恨,走向政权的敌对面,是民国历届政府推行文官考试制度的重要考虑之一。

根据文官考试应考资格的规定,其主要考试对象应是大学或高中毕业生。民国历届政府的文官考试法规,除南京临时政府对应考资格并无学历要求外,其他各届政府均以大学专科毕业或同等学力作为应高等文官考试的基本资格,高级中学毕业或同等学力作为应普通文官考试的基本资格。详见南京临时政府《文官考试令草案》,《民立报》1912年3月24日;北京国民政府《文官考试令草案》,《政府公报》第243号;南京国民政府《考试法》(1929年8月1日),陈天锡编:《考试院施政编年录》初稿第一编,1945年,第3941页。由于民国时期政局动荡,社会极不稳定,学校毕业生就业十分艰难,“毕业即失业”的现象相当普遍,在此种情形之下,应文官考试不失为一条不错的出路。据记载,南京国民政府时期,“除了官僚权贵及富商子弟有条件自费留学外,大学生的最好出路,一般是考公费留学或应高等考试”。两者都需要经过激烈竞争,但前者考试门类不固定,录取名额又极少,一般人成功的希望不大;而参加高等文官考试录取以后,即可取得荐任官的任职资格,还可凭年资晋升和加薪。北京国民政府和南京国民政府都规定,高等文官考试及格者以荐任职分发任用,普通文官考试及格者以委任职分发任用。详见北京国民政府《文官任用法草案》(1913年1月),《政府公报》第243号;南京国民政府《公务员任用条例》(1929年10月29日),陈天锡编:《考试院施政编年录》初稿第一编,1945年,第5153页。从另一方面看,荐任官员与国立大学教授的一般待遇相当,“不少国立大学教授转任政府官吏后,也只能得到一个荐任官,更多的自费留学生回国以后,想求一委任而不可得”。所以,高等文官考试制度“很能满足那些打算在仕途上奋斗的知识分子的要求”。金绍先:《戴季陶与南京国民政府的高等文官考试制度》,《江苏文史资料》第24辑,1988年。

那么,民国时期的文官考试究竟吸引了多少人来应考,又有多少人真正通过文官考试进入了民国政府的行政官员队伍呢?南京临时政府制定了考试法草案,但因其存在时间太短而未能由参议院以正式立法程序通过,更来不及付诸实施。北京国民政府在1916至1920年举行高等、普通文官考试各两次,但应考人数已无法统计。

与这两届政府相比,南京国民政府时期的文官考试制度远为成熟和完备,具体实施的情况也要好得多。根据南京国民政府《考试法》的规定,任命人员、候选人员(后称公职候选人)、应领证书的专门职业或技术人员都须经考试“定其资格”,其中任命人员考试又分为高等考试、普通考试和特种考试。详见南京国民政府历次颁布的《考试法》,陈天锡编:《考试院施政编年录》初稿第一编,第3941页;第二编,第4951页;第三编,第6971页。由于职技人员考试和候选人员考试主要采用的都是检核(即资格审查)方式,特种考试又因其举行过于分散和不规范而难以统计,所以现在所能找到的,只有任命人员考试中高等考试和普通考试的应考人数。

根据表1中的统计数字,南京国民政府历年高等文官考试的应考人数多在1000至4000人之间,只有1937年为174人,1946年和1947年超过6000人例外;普通文官考试应考人数则从数百人到数千人不等,而多数年份仅有几百人应考。从1931到1946年,历年高等考试的应考总人数为31791人,及格总人数为3409人,及格率为10.74%;历年普通考试的应考总人数为22323人,及格总人数为4267人,及格率为19.11%。以常情判断,这里所显示的高等和普通考试的录取率都是相当高的。但考试的高录取率可以有两种相反的解释,一是考生水平高,录取人数多;二是考试标准低,应考人数少。民国文官考试的高录取率显然属于后者。十五年间两类考试的应考人数总计不过数万人,录取人数总计不过数千人,实在不能算多。

表1历年高等、普通考试应考与及格人数比较表

高等考试普通考试

年别应考人数及格人数录取比率年别应考人数及格人数录取比率

193120701014.88193341214099.93

19332296994.311934225124410.84

193534122487.27193531042658.54

193614791137.611936281229110.35

19371743520.1119371463523.97

1939135220815.3919392945619.05

1940188731016.43194062514542.72

1941164632119.50194154815139.23

1942257427510.68194287212914.79

1943259737214.3219432880111038.54

1944293739113.311944204672135.24

194527381836.69194588628832.28

1946662975311.361946173842324.29

总计31791340910.74总计22323426719.11

资料来源:南京国民政府行政院新闻局:《考选制度》,1947年9月印行,第2527页。原表中的中华民国纪年改为公元纪年,历届考试的具体名称和备注栏略去。

当然,绝不能仅仅根据应考人数的统计,就认为南京政府的文官考试只对这几万人产生了影响。一位学者在研究科举制度时曾经说道:“我们还须注意到古代选举,尤其科举的宏大场面和某种表演性质,各种仪式的耸动视听对于旁观的大众的广泛影响。”何怀宏:《选举社会及其终结——秦汉至晚清历史的一种社会学阐释》,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年,第3435页。在了解民国文官考试制度的时候,同样应该注意到这一点。从某种意义上说,民国文官考试制度有着与科举制相类似的“宏大场面”和“表演性质”,尽管其程度远不如科举制。据记载,南京国民政府的高等文官考试,就有一套从发榜到传见的繁琐程序和仪式。金绍先对这些程序作了详细的描述:“黄榜用白绢泥金洒制而成,写榜完毕,由主考官用朱笔在第一名顶上点完。再由试务处长捧榜,主考官率全体典、襄委员鱼贯出闱,鸣炮奏乐送榜。榜贴定后,主考官又率领全体委员向榜鞠一躬,口中念念有词以表‘为国求贤’之意。”发榜之后是授证典礼,由考试院院长戴季陶亲自主持并训话,然后由金榜第一名致答词。授证典礼完毕,“戴季陶率领典、襄委员及全体考试及格人员谒中山陵,环绕陵寝一周,瞻仰中山先生遗容”。谒陵归来,由戴季陶赐宴,并赐其亲笔题名的《总理遗教》及其他物品。此后还须经戴季陶个别传见,发榜之后的一系列程序方告结束。参见金绍先:《戴季陶与南京国民政府的高等文官考试制度》,《江苏文史资料》第24辑,1988年。通过考试发榜的象征仪式,通过应考人员的口传身教,通过报刊媒体的介绍宣传,民国文官考试的影响力应该超出人们仅凭应考人数所得到的印象。而且,姑不论应考和录取人数的多少,作为一条知识分子入仕渠道和一种社会垂直流动机制,民国文官考试制度至少是长期存在和运行着的,这对于缓解政治参与危机和巩固政权稳定是至关重要的。从这个角度来看,民国文官考试制度的确发挥了一定的作用。

再从录取人数来看。北京国民政府于1916年、1919年举行了两次高等文官考试,录取人数分别为194人、490人(含外交官领事官10名);于1917年、1920年举行了两次普通文官考试,录取人数分别为295人、400人;四次考试总计录取1379人。以上数字分别引自钱端升等:《民国政制史》,上海:上海书店,影印本,1945年,第99页;《东方杂志》第16卷第12号,1919年;北京国民政府《政府公报》第1692号。南京国民政府各类考试的录取总人数如下表。

表2南京国民政府各类考试录取总人数统计表

考试类别录取人数

任命人员

考试

高等考试4069

普通考试6738

特种考试155220

小计166027

公职候选人考试2747964

专门职业及技术人员考试45685

检定考试3011

总计2962687

资料来源:表中数字均引自南京国民政府考试院档案中有关统计表格,统计截止时间为1948年5月,所以表中高等考试、普通考试录取人数较表1中的数字(截止时间为1946年)为多。

表中所列各类考试,公职候选人考试是以检核方式铨定候选资格,职技人员考试主要以检核方式铨定从业资格,检定考试则是一种应考资格考试。考试及格后可以直接任用、进入国家文官队伍的,只有任命人员这一类考试。任命人员考试之中,特种考试的情形又至为复杂,其中仅复员军官佐转业人员考试的录取人数就达10万人以上。实际上能直接为文官队伍提供和补充人才的,主要是高等考试和普通考试。而从表中可以看到,在各类考试近300万的及格总人数中,高等和普通考试及格人数仅有1万余人。

如果先不考虑考试及格人员在实际分发铨叙中的困难,假定这1万余人全部得到任用,那么他(她)们在整个文官队伍中究竟能占到多大比例,产生多大影响呢?据1931年的调查,南京国民政府中央及其直属机关的公务员为46266人,有人据此估计,“如果把各省综合计算,其数目恐将十倍于此”,《建议确定公务员考选制度并实行抽考现任公务员以刷新政治安定社会促进教育案》(1934年11月),《全国考铨会议汇编》,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藏,全宗号三七,案卷号514。也就是46万人左右,考试及格人员不到总数的1/40。另据国民政府主计处统计局1946年统计,中央机关及各省市政府公务人员已有35万人,若连司法人员、外交官、领事官及其他公务人员合并计算,总数当在70万人以上,梁之硕:《中国现行公务员考试制度之检讨及改进》(1948年),中国第二历史当案馆藏,全宗号二七,案卷号457。那么考试及格人员仅占其1/70。可见,民国文官考试虽然举行多年,但它为国家文官队伍输送的人才实在有限。

二、任用资格和途径

考试与任用是文官制度中最基本的两个环节。与文官任用的衔接程度,直接决定着文官考试制度的实施成效,因此有必要对文官任用的资格和程序略作考察。

南京临时政府曾规定,“凡二人以上同有受任之资格时,以有文官考试之合格证书者任之”。《任官令草案》,转引自林代昭主编:《中国近现代人事制度》,北京:劳动人事出版社,1989年,第145页。但是北京政府的考试法规中不再有类似条款,从而取消了文官考试及格在众多任用资格中的优先权。北京政府任用文官时强调的是任职经历和行政经验,文官考试及格不占主要地位。以荐任文官为例,1913年《文官任用法草案》规定的任用资格共有五种,除第一种为“参加文官高等考试及格者”外,其余均为任职经历。同时颁布的《文官任用法施行法草案》中又增加四种资格,所强调者全部是任职经历,或者是任职经历与一定学历的结合。见北京民国政府《政府公报》第243号。南京国民政府一再宣称要秉承总理遗教,一切候选及任命官员均须以考试定其资格,但是从文官任用资格来看,这显然是一句空话。根据《公务员任用法》的规定,国民政府的荐任和委任官员分别可以通过高等和普通文官考试取得任职资格,而简任官则无须考试,也无法通过考试得到任官资格,只能由“曾任荐任职最高等三年以上者”升任,或从有“特殊著作”或“特殊贡献”者中遴选。这就形成了一种“考小不考大”的格局,为高层文官的任用私人打开了方便之门。即便是级别较低的荐任和委任职文官,文官考试及格也只是众多任用资格中的一种。依照《公务员任用法》之规定,荐任、委任公务员的任用资格分为考试、经历、勋劳、著作、学历五种。例如荐任文官任职资格为:一、经高等考试及格或与高等考试相当之特种考试及格者;二、现任或曾任荐任职,经甄别审查或考绩合格者;三、现任或曾任最高级委任职三年以上,经甄别审查或考绩合格者;四、曾于民国有勋劳,或致力国民革命七年以上而有成绩者;五、在教育部认可的国内外大学毕业而有专门著作经审查合格者。见陈天锡编:《考试院施政编年录》初稿第二编,1945年,第62页。

更重要的是,本来作为文官考试之补充的种种任官措施无限扩张,最终对文官考试制度形成了致命的冲击。北京政府的文官甄别、甄用制度,首开不经考试而以其他途径任用文官的制度先例。甄别指对现任文官的文凭、经历、学识、经验等进行审核考查,以确定其是否具备任官资格;甄用指不经过文官考试,而以保荐的方式任用官吏。甄别、甄用本是作为文官考试制度的补充而进行的,但由于政府所需官吏数目庞大,而考试录取人数又非常有限,所以甄别与甄用反倒成了文官任用或在任用后取得合法资格的主要途径。例如,1914年举行的知事试验共录取618名,而1915年保荐县知事却达2408人。《内务部办理知事试验事务处呈报大总统知事试验办毕情形》、《章宗祥呈报审查保荐县知事免试各案情形及大总统批令》,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藏,全宗号一○○一,案卷号5548、2039。

南京国民政府时期,绕开考试任用文官的名目更加繁多。一方面是为国民党员进入公务员队伍大开绿灯。国民政府规定,曾“致力国民革命”十年、七年、五年以上者,分别可以担任简任、荐任、委任职文官,在以党治国的体制下,致力于党便是致力于国,“致力国民革命”的年限遂简化为加入国民党的年限。“这就使得国民党内一些既无学术专长,又无行政管理工作经验,甚至缺乏中等文化水平的国民党员,凭一份党证或一个老党员的介绍证明,即可取得任官资格。”汪振国:《国民党时期的文官制度与文官考试》,《江苏文史资料》第24辑,1988年。国民政府还以“甄别审查”和“从政考试”的方式,为党务人员向公务人员转化提供种种方便。通过“甄别审查”,纯粹党务出身的人员即可具备政府公务员的任职资格,可以随时进入政府充任相应级别的公务员,而且按照规定,党务人员只需很短的任职年限(在中央党部担任一定职务者只需两年)即可获得很高的文官任用资格(简任或荐任)。“从政考试”由国民党中央主持进行,与考试院举办的文官考试全不相干,及格者可以取得相当于高等考试及格的证明书,由国民党中央党部直接分发。另一方面是为退伍军人和军官佐进入政府提供便利。根据国民政府的有关规定,曾任军职人员皆可以其军职官等“比照文官简、荐、委认定资格”,从而直接在军队官等和政府官等之间划了等号,免除了考试和训练两个重要环节,为军人进入文官队伍打开了方便之门。这些任官途径充分体现出南京政府公务员考试制度中的党治和军治色彩,参见董卉:《南京政府公务员制度考析(1930—1937)》,《近代史研究》1992年第2期。

文官任用资格过于宽泛,考试之外的任官途径严重泛滥,再加上没有对违法任用的强制处罚规定,文官考试与任用之间的脱节现象就很难避免了。正如梁之硕所指出的,国民政府虽曾规定荐任、委任职公务员应就分发之考试及格人员尽先任用,“然既无违犯任用之强制制裁,复无控制滥用之工具,审计机关对于薪俸之核销更未切实依照铨叙机关之审查结果办理,故此项规定,仍乃具文而已”梁之硕:《中国现行公务员考试制度之检讨及改进》(1948年),中国第二历史当案馆藏,全宗号二七,案卷号457。。

三、及格人员的任职情形

文官考试的初衷是为国家选拔人才,从统治阶层的整体意愿来看,当然希望考试及格的优秀人才能够顺利进入各种行政机关,为统治阶层服务。但上述考试与任用脱节的实际状况,使这种意愿难以真正实现。

关于考试及格人员的任职情形,的确有一些正面的记载。据1936年高考及格后分发到内政部任职的汪振国回忆,内政部的司长、参事、科长、秘书、编审、视察等荐任职官员中,有五分之一以上是高等文官考试及格后分发该部工作的。汪振国:《国民党时期的文官制度与文官考试》,《江苏文史资料》第24辑,1988年。另一位高考及格人员金绍先回忆,高考及格人员担任县长的有100多人,担任中央及其派出机关的高级人员的约有40人,还有个别人升到了政务官一级。在1949年国民政府逃离大陆前夕,高考及格人员担任的重要官职大致包括1名大使,1名高等法院院长,7名省政府的厅长和省辖市长,2名行政督察专员,1名国立大学的法学院代理院长,10名国大代表,5名立法委员。所以他认为,“高考人员在国民党政府中的地位是举足轻重的”金绍先:《戴季陶与南京国民政府的高等文官考试制度》,《江苏文史资料》第24辑,1988年。。

文官考试及格人员一般年富力强,头脑灵活,具备一定的知识、工作能力和表达能力,在国民政府推行的“公文政治”之下,他们能够占据政府机关的一席之地实属理所当然。但是据此认为高考及格人员的地位“举足轻重”,则显然是作了过高的估计。即以金绍先所提供的数字而论,如果与同类官员的总数和高考及格人员的总数相比,人数都不能算多。考虑到国民政府对考试取才的高度期许和当时文官考试已举行了近二十年的事实,就更不容乐观。梁之硕在论文中提供的一组统计数据显示,行政院直属各机关,除军政部外,共有简、荐、委三级职员1127人,其中简任职无考试分发者;荐任职中有高考及格者42人,普考及格者1人,其他考试及格者3人;委任职中有高考及格者6人,普考及格者8人,其他考试及格者10人。考试及格人数总计70人,占全体人数的6.2%,若仅以高考和普考人员计算,则只占5%。梁之硕:《中国现行公务员考试制度之检讨及改进》(1948年),中国第二历史当案馆藏,全宗号二七,案卷号457。

金绍先自己也承认,“高考人员担任了上述一系列的要职,并不意味着高考人员已经不受排挤和歧视”。他所说的歧视,就是指前文所提及的任官资格和途径过于宽泛,实际上削弱了考试及格者的合法性。金绍先:《戴季陶与南京国民政府的高等文官考试制度》,《江苏文史资料》第24辑,1988年。这种情形直接妨碍了考试及格人员的任用机会。1945年铨叙部长贾景德呈文戴季陶指出,高等考试举行的次数和录取人数“逐渐增多”,“各机关员额有限,叙补不易,分发遂感困难”;而经甄别审查、登记审查、党务甄审、军人登记审查而任用的人员太多,其中荐任合格者已经“数逾万人,多继续在职,或有所位置”,从而导致“高等考试及格人员之任用机会,于法律于事实均受相当之限制”。戴季陶在批示中则称这是“数年来因战事而生之必然现象”,并未提出任何切实有效的解决办法。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藏,全宗号三七,案卷号554。

文官考试及格者不能分发任用而赋闲在家,是当时比较普遍的情形。一位考试及格人员因未受任用而抱怨说:“凡经考试及格者,其一身一世均在政府掌握之中,一才一技均在政府运用之下,凡遇失业者,政府当设法录用,以不负考选之美意。如斌全现赋闲在家,与吾同处一境者,想不乏人,政府一面既注意考选人才,一面又遗弃已考选之人才,殊有加意之必要。”《考试及格人员马斌全就考试问题向考试院提出建议》(1946年7月20日),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藏,全宗号三七,案卷号217。

相对于以其他途径入仕者而言,文官考试及格人员不仅任职机会受到限制,即在任职以后,其地位也极为低下。梁之硕指出,英国规定文官考试及格人员可以享受优厚的年金,非考试及格者则无此权利,“只此一端已足以奖励士子之趋向考试一途”。而“我国现行考试制度,对于考试及格人员,匪特无特殊之权利,且较诸非考试及格人员之待遇,尤为低微”。非考试及格人员可以直接上任,即日支俸;考试及格人员虽经初试再试及格,大多数仍须先行学习,学习期间的津贴与试署人员所支俸禄相差悬殊。1939年“高考改制”以后,初试及格者还须先经过一定时间的训练,受训期间的各种费用多需自理。所以,“考试及格人员,不论在精神上或物质上,均不如非考试及格人员之优厚”。不仅如此,非考试及格人员之进身多由于亲私的引荐,考试及格人员之来历则由于政府的分发,“前者与机关长官有先天之关系,不但职位优越,工作方便,抑且考绩优良,升迁容易;后者则与机关长官素昧平生,不但备受歧视,工作不利,抑且考绩低劣,升迁困难”。致使一般士子“宁可奔竞钻营,以求夤缘幸进,不愿辛勤苦学,以循考试之途”。梁之硕:《中国现行公务员考试制度之检讨及改进》(1948年),中国第二历史当案馆藏,全宗号二七,案卷号457。

就笔者所掌握的材料来看,民国时期从不同角度对文官考试制度及其实施情况所提出的批评意见相当之多。直到40年代末期,仍然不断有人针对文官考试提出各种建议。梁之硕写于1948年的论文指出,要使文官考试发挥其应有的功效,必须严定任用资格,删除不合理和过于宽泛的任用资格条款;每年按在职人员的一定比例增用考试及格人员;将公务员任用的事后审查改为事前审查;在各项考铨法规中增加惩罚条款以便强制执行;提高考试及格人员的地位;等等。梁之硕:《中国现行公务员考试制度之检讨及改进》(1948年),中国第二历史当案馆藏,全宗号二七,案卷号457。1948年仍在提出这样的建议,表明南京国民政府统治末期仍然没有解决这些问题。

四、小结

前文所引的数据和文字表明,民国文官考试制度在其运作过程中,其一,录取人数很少,在文官总数中所占的比例相当低;其二,因文官任用资格宽泛和非法任用情形严重,考试及格人员时常不能正常分发任用;其三,与通过其他途径进入文官队伍的人员相比,考试及格人员总体地位低下,待遇微薄,升迁困难。

就法律条文和制度本身而言,民国文官考试制度在几十年的发展过程中建立了一整套考试法规体系,具备了比较多的现代性特征,因而已经趋于完备和周密;作为一种人才流动和社会调节机制,它也对削弱社会不满情绪、缓和政治参与危机发挥了一定的作用。但是从实际运作情况来看,民国文官考试制度由于受到种种体制和人为因素的干扰,在其基本功能即“为国求贤”方面所发挥的功效却是极其有限的,无论是对国家,对社会,还是对知识分子个人而言,都远未能达到预期的目标。

1948年,戴季陶在一次报告中不无惆怅地说道:“兄弟承总裁及全体同志与全体国民的厚爱,担任考选行政至今二十年,愧无建树,且常在病中,大家不加责备,容忍他,原谅他,实在诚惶诚恐……对一件事做了二十年的我,如果再做下去,一定不会有多大功效,我并不是因为做不好,所以不做,而且做不好就应负做不好的责任,但是为了为国求贤,为国求能,我实是早应退让的,区区之心,希望各位同志鉴谅。”戴季陶专档,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藏,全宗号三○二○,案卷号31。戴季陶的这一段自谦之词,却也在一定程度上传递出历史的真实信息。民国文官考试制度历时数十载,设置了专门的考选机构,制定了数以百计的考试法规,南京国民政府考试院秘书处1947年6月编印的《考铨法规集》,分为官制、官规、考选、铨叙四类,其中仅考选一类所收法规已达130余种,这还不包括以前颁布、当时已被废止或者修订替代的法规(根据《考试院施政编年录》的记载,其数量相当之多)。投入了大量的人力财力,却不能选拔更多的人才,取得更大的成效,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历史的遗憾。

*本文原载《史学月刊》2004年第1期,第6571页。

南京国民政府公务员考试制度的若干问题*

南京国民政府的公务员考试制度秉承孙中山的文官考试思想,借鉴近代西方文官考试制度和中国传统科举制,同时参照北京政府的部分实践经验,在制度建设和实际运作上都取得了一定的成效。学界已有多篇论著讨论南京国民政府的公务员考试制度,但研究者大多没有注意到,对这一制度中许多或根本性或枝节性的问题,时人并未达成一致的看法,可以说,南京政府的公务员考试制度从一开始就是伴随着社会各阶层人士的不同声音形成和发展的。本文从南京国民政府公务员考试的制度规定和时人评说出发,对若干相关问题略作辨析,以期对这一制度得到更深入的认识。

一、名目:文官考试还是公务员考试

民国时期的四个政权,即南京临时政府、广州政府、北京政府和南京国民政府,都颁布过以选拔人才为目的的考试法规,但其名目却不尽相同。南京临时政府、广州政府和北京政府皆以“文官”名之,南京临时政府的基本考试法规为《文官考试委员官职令》和《文官考试令》;北京政府为《文官考试令》、《文官高等考试令》和《文官普通考试令》(1919年改称考试法);广州政府的《考试条例》也以“文官考试”名之。到南京国民政府时期却逐渐改称“公务员”。南京国民政府最早使用“公务员”一词是在1928年,当年公布的《中华民国刑法》第六条有“本法于民国公务员在民国领域外犯左列各罪者适用之”的字样,第十条进一步说明“称公务员者,谓依法令从事于公务之人员”。《中华民国刑法》,载《国民政府公报》,1928年12月17日。1929年10月,国民政府公布《公务员任用条例》,正式以“公务员”之名进行立法。1933年3月公布《公务员任用法》,此后又陆续颁布《现任公务员甄别审查条例》、《公务员考绩法》、《公务员叙级条例》等一系列法规,表明“公务员制度”已全面替代北京政府的“文官制度”。

这种名称的改变主要是因为:其一,北京政府虽已通过立法建立起了文官制度,但军阀混战导致大批官吏随政权更迭而被撤换,大违文官制度的基本原则。南京国民政府建立初期,新军阀仍持续混战,中央和地方政局变动频繁,官吏地位的不稳定几与北洋相类,机关更迭时大部分随之更动,“其甚者则上自科处,下及雇员,概行变置,如疾风扫叶,无一幸免”陈之迈:《中国政府》第二册,北京:商务印书馆,1946年,第212页。。为加强人事管理、提高行政效率,南京国民政府亟须对文官制度加以改进。更改名称以示区别,正是这种改进的外在表示。其二,孙中山一贯持官吏为国民公仆的主张,称“民国如公司,国民如股东,官吏如公司之办事者,故总统、官吏皆民国之公仆也”。孙中山:《在桂林广东同乡会欢迎会的演说》,《孙中山全集》第六卷,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55页。对政府文职官员以“公务员”相称,“既可以标榜南京国民政府是孙中山人事思想的‘推行者’和‘忠实的继承人’,又可以加强对文职官吏的管理”。林代昭:《中国近现代人事制度》,北京:劳动人事出版社,1989年,第209页。

但南京国民政府对“公务员”一词的使用相当混乱,并无明确的概念界定,即使在国民政府颁布的正式法律条文中,“公务员”所指的范围也差别甚大。前述《刑法》中所称的“依法令从事于公务之人员”,大概是其多种含义中最宽泛的一种。陈之迈从中提取出三个要素:第一,公务员所占的职位应当在法令上有所规定;第二,从事公务的人员必须经过选举或正式任命的程序方能成为公务员(例如大学教授的职务是由聘书而来,因而不是公务员);第三,必须从事于公务者方能视为公务员(例如退休后便不再是公务员)。陈之迈:《中国政府》第二册,北京:商务印书馆,1946年,第213214页。

1929年《公务员任用条例》称,“凡公务员之任用,除法律别有规定外,依本条例定之”,但其条文中仅规定了具有简任、荐任、委任职务的人员。陈天锡编:《考试院施政编年录》初稿第一编,1945年,第51页。据此,一切未定有简、荐、委名义者都不能算作公务员。这是公务员最狭窄的一种含义。

1935年修订颁布的《考试法》规定:“公职候选人、任命人员及依法应领证书之专门职业或技术人员,均应经考试定其资格。”并在其施行细则中注明:“任命人员谓政务官以外之公务员。”考试院秘书处编:《考铨法规集》第一辑,1947年,第97页。这里公务员是指包括政务官在内的政府工作人员(否则无须强调将政务官排除在任命人员之外),这种含义的范围介于上述两种规定之间。

这样,南京国民政府法规中所称的“公务员”,依其所指范围的大小,实际具有以下三种含义:一、泛指从事公务的一切公职人员,包括政府工作人员、民意机构人员、专门职业和技术人员;二、指包括政务官和事务官在内的政府部门所有工作人员;三、仅指政府任命的简任、荐任、委任职官员。

民国文官制度主要参照、借鉴的是西方近代文官制度,“文官”和“公务员”均由英语civil servant或civil service翻译而来,王敬松:《也谈官吏制度与文官制度》,《光明日报》1989年12月20日。这两个英文词中本没有官的含义,直译过来应该是“公众的仆人”,与孙中山“公仆”之意相同。就字面意思而言,显然“公务员”与“文官”相比更接近其英文原意。但若从南京国民政府各类考试的实际情形来看,却又不然。南京国民政府所举行的考试包括公职候选人考试、任命人员考试、专门职业和技术人员考试(简称职技人员考试)。其中公职候选人考试针对的是“有公职被选举资格之人员”,与西方文官制度毫不相干;职技人员考试的对象主要是律师、会计师、农工矿业技师、医师、助产士、护士等“依法应领证书之人员”,陈天锡编:《考试院施政编年录》初稿第一编,1945年,第155页。显见是一种职业资格考试。近代西方文官考试的对象,仅与上述任命人员,即“政务官以外之公务员”大致相当。因此南京国民政府所称的“公务员考试”,既包括西方近代文官考试的内容,又大大超出其范围。在谈及南京政府的考试制度之时,若称“文官考试”,指的是与西方文官考试相当的“任命人员考试”;若称“公务员考试”,则尚包括针对公职候选人和职技人员进行的资格考试。

二、性质:资格考试还是任用考试

根据考试及格后能否确保任用和立即任用,可以从考试性质上将公务员考试区分为资格考试与任用考试。所谓资格考试,是指以考试铨定资格,及格后不一定立即任用;所谓任用考试,是指以考试录用公务员,及格后立即分发任用。换言之,资格考试是“储才以待用”,任用考试是“因事以择人”。《全国考铨会议汇编》,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藏,全宗号三七,案卷号514。

南京国民政府的三类考试中,公职候选人考试是要铨定被选举资格,职技人员考试是要确定从业资格,很显然都属于资格考试。1945年的一篇论文明确指出,公职候选人和职技人员并不是政府所任用,本无任用问题,只有任命人员考试才有资格考试与任用考试的分别。《考试法》中的条文“因为要偏就公职专职及任命人员三大考试概括规定,所以只能说及资格,不得兼及任用”。至于“任命人员考试”(如前所述,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近代文官考试),作者的观察是:“高等考试、普通考试和特种考试,在当前可以说是一种任用考试,即在将来资格考试实现的时候,特种考试大多是依事实的需要而举行,仍然可说是任用考试。至纯为资格考试的也有,如所谓学校毕业生的铨定资格考试是;纯为任用考试的也有,即大家所习知的升等考试是。”赵汝言:《中国现行公务员考试制度》,载《考铨学报》第2辑。在他看来,任命人员考试是一种带有资格考试性质的任用考试。

公务员考试究竟应该采用资格考试还是任用考试,人们从不同的角度提出了完全相反的意见。1940年行政院向中央人事行政会议提交的一项议案指出:“因考试及格人员缺乏,遂至中央各院部,每当需人之际,往往感觉适当人才之不易寻求,边远省份,则各机关职员更多以不合格者滥竽充数。”为此行政院提议,高等及普通考试均应按定期举行,考试及格者给予及格证书,但不必分发任用,“以免各机关限于员额经费无法安置”,全国各机关需用人员时,“应令尽先就考试及格人员中遴选任用”。《高等考试及普通考试应按定期举行案》,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藏,全宗号二七,案卷号457。储备人才以应各机关之需,正是资格考试的主要优点;以考试确定任用资格而不必即刻分发任用,也正是资格考试的基本做法。

更多的人则针对考试及格人员难以合理分发任用、许多人才长期闲置的现象,主张采用任用考试。同样在这次中央人事行政会议上,内政部提议“由中央及省人事联系机关,调查统计每年需用之公务员人数及种类,送请考试机关举行考试”。《逐渐完成考试制度及改进考试方法案》,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藏,全宗号二七,案卷号23。多数学术论文也认为公务员考试应该是一种任用考试。在赵汝言看来,考试及格后不予分发任用、造成投置闲散,违背了考试为国求贤的基本宗旨。在考试制度推行伊始,任用考试更是“极端需要”。梁之硕认为,在中国的社会环境中资格考试“当无任何价值”,应采取任用考试为宜。梁之硕:《中国现行公务员考试制度之检讨及改进》(1948年),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藏,全宗号二七,案卷号457。

仔细分析,资格考试与任用考试的区别实际上在于对公务员供与求的侧重点不同:资格考试强调为公务员系统提供充足的人才来源,任用考试则主张根据需要进行考试和录取。对于一个正常运转的公务员体系而言,人才的供与求应该相互契合。许多人已经认识到这一点,主张资格考试与任用考试并重,并谋求二者之间的联系贯通。1934年举行的全国考铨会议上,一份议案认为,英、法等国实行的是资格考试,其公务人员不受政潮之影响,原因就在于“事务官之任用,必以资格考试之录取者为宜候选人员,凡未经资格考试之人员,政府概不得任用”。美国实行的是任用考试,“必先有需要而后定录取名额,录取以后立刻委用,无须听鼓辕门,咨嗟白首”。资格考试与任用考试各有其优点,所以中国应兼采二者之长,以“补目前之偏,救时政之弊”。《拟请举行资格考试及任用考试案》,载《全国考铨会议汇编》,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藏,全宗号三七,案卷号514。1948年考试院拟定的《考铨法规草案修正要点》,亦力求建立供需平衡的分发制度。文件认为,由于公务类别繁多,不但要以考试用人,且须用人与职务相当,所以必须求得供给(考)、需要(用)、管理(铨)三方面“权职分明,事务专一”。为此提出所谓“双管并进办法”,“先采自动合作方式,即他邦现行之制,再以强制分发及停止核销等办法,以济其穷”。《考铨法规草案修正要点》,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藏,全宗号三七,案卷号611。

许多提案和决议表明,南京国民政府试图在资格考试与任用考试、人才选拔和人才需求之间建立一种平衡。但是直到1948年仍在提出此事,本身就足证国民政府一直未能实现这一目标。人才供和求的失衡、考试和任用的脱节,伴随着南京国民政府公务员考试制度的始终。

三、原则:考试党化还是人才主义

南京国民政府的公务员考试制度带有浓厚的党治色彩,这是时人所公认的事实。这种党治色彩至少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其一,各类各级考试都把国民党党义作为必试科目,党义不及格者无论其他各科成绩如何都不能录取。其二,抗战爆发后国民政府实行高考改制,将公务员考试分为初试和再试,初试及格之后须经一段时间的训练方可参加再试,而训练的基本内容也是国民党党义,训练不合格者不能参加再试和分发任用。其三,将革命资格(实际上就是加入国民党的年资)规定为公务员任用资格之一,为国民党员进入公务员队伍和不断晋升大开绿灯;对非国民党员则实行压制和歧视的政策。其四,公务员就职前必须宣誓服从党义。

但考试党化的做法并未得到人们的一致首肯,即便在国民政府内部,也有不少人对此提出批评质疑。1934年全国考铨会议上的一份议案认为,《公务员任用法》中所列的“革命资格一项,稍涉空泛,易滋流弊,应考删去”。《为改进考铨制度条陈意见案》,载《全国考铨会议汇编》,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藏,全宗号三七,案卷号514。1946年的一篇评论文章明确反对将党义作为必考科目,认为孙中山忽略了中国传统考试制度的缺点,他的遗教表现在现行考试制度和“五五宪草”中,仍不免把考试作为统治者排斥异己的工具。作者质疑道:“党义成为必考的主科,试问政府,有异见的,如何愿意应考;纵或应考,也必因所见不同而难望取中。”《论中国传统考试制度并评中华民国宪法草案考试章》,载《中华时报》1946年12月5日。论者认为,所谓“融党于政”、“党化考试”的做法,使得方在萌芽状态的文官制度遭到破坏,而国民党各级政府的政府风气也就每况愈下,终致败坏。汪振国:《国民党时期的文官制度与文官考试》,载《江苏文史资料》第24辑,1988年。

时人反对考试党化的落脚点是,公务员考试和录用须本“人才主义”的宗旨。发表于1940年的一篇论文指出,就人民及社会的利益而言,所有公民应享有政府服务的平等机会、权利和义务,所以对于公务员的登录任用,“须本人才主义,绝对遵守尊才尚贤之旨,完全杜绝钻营悻进之路,并竭力铲除引用私人的旧恶习”。只有这样,人民的“服官”权利才能获得公平保障,也只有这样,政府才能获得健全的人才,国家吏治才有澄清之望。《改革中国人事行政的急务》,载《力行月刊》第2卷第6期,1940年9月。

考试党化与人才主义之争的背后,是关于人事行政究竟能否“超然”的问题。近代西方文官制度,是将文官的“政治中立”作为一项基本原则的。在普遍实行政党政治的西方各国,为保持国家官吏队伍和行政政策的延续性,明确规定文官不得参加某些政治活动,不得担任选举官职,不得接受政治捐款;与此相对应,文官也不随内阁进退而替换,不得因党派因素而免职,实行职务常任。这样,文官形成了一个超然于政治党派之上的社会阶层,不是为某一党派效力,而是对全体国民负责。匡代科:《国家公务员制度概论》,长沙:湖南大学出版社,1988年,第6768页。

民国时期,这种“超然独立”的人事行政制度为许多人所向往。国民政府1947年《宪法》第八十八条规定,“考试委员须超出党派以外,依据法律独立行使职权”。考试院秘书处编:《考铨法规集》第一辑,1947年,第14页。有人即据此认为,“足见宪法的原意,是要用考铨行政来控制整个人事,使达到超然的境地”。周毓瑄:《宪法公布后吾国考铨制度之展望》,载《人事通讯》创刊号,1947年6月。又有人根据考试院独立行使考试权的规定,得出中国公务员考试制度“超然独立,为纯粹抡才大典,不受任何政治派别之影响”的结论。《中外考试制度之比较》,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藏,全宗号三七,案卷号554。这些看法显然是对法律条文上考试权独立的规定作了过高估计。

事实上,国民党政权从未放弃过以党统政,将人事行政完全纳入国民党控制的想法和做法。1941年12月,时任考试院院长的戴季陶在第三期人事行政人员训练班上发表演讲,对“超然人事行政”的说法提出了严厉批评。他说:“会计可以超然,人是有灵魂的,人要做事,人不是一本账簿,不是一笔账,翻开账簿一记就可以了事。”“行政是施行政治,政治是随着时代进步的,人类的要求是不断的前进,所以政治也不是呆板的东西,人事行政既脱离不了政治,如何能超然的起来。”戴季陶:《考试与铨叙讲词》,载《戴季陶先生与考铨制度》,台北:正中书局,1984年。这段话自然有一定的道理,但其背后则是国民党政权控制人事行政进而巩固其一党专制的明确意图。在一党专制的政治体制中,固然也会采取一些措施以选拔优秀人才进入统治阶层,但对统治地位的关注不可避免地会导致执政党对公务员考试和任用制度的渗透与控制,纯粹的“人才主义”和“超然行政”只能是一种无法实现的愿望而已。

四、限度:公职候选人考试应否举行

曾任行政院参事的陈之迈写道:“人民所选举的议员,在被选举以后,是构成万能政府的一部分的。英美等国由人民选举的国会都是政府中最重要的部门,他们如果是无才无德之辈,政府是不能发挥万能的作用的。传统民主政治的理论家不顾虑这一点,因为他们根本的主张是政府的权力不宜扩充,而应尽量缩小,所以政府无能,毋宁是他们所企祷的。”陈之迈:《中国政府》第二册,北京:商务印书馆,1946年,第201页。这段话说的是万能政府抑或民主政府的问题,看似与公务员考试无关,实则直接关涉南京国民政府一种重要考试类型——公职候选人考试——的合法性。依照“万能政府”的逻辑,应该通过考试对公职候选人的资格加以限制,以确保政府的统治效能;依照“民主政府”的逻辑,包括被选举权在内的公民民主权利必须得到完全的保障。

孙中山是公职候选人考试的首倡者,在他之前,中外皆无先例。孙中山看到了西方选举制度中的一个两难问题:对选举权加以限制,有违现代社会平等自由的精神;但如果不加任何限制,又容易使财产、口才等因素在事实上主宰选举,才学之士反而不能当选。出于对西方选举制度的反思,孙中山希望以考试补选举之弊,对被选举权加以限制,以“普通选举”保证人民的政治权利和自由,以考试制度保证官员的知识和才干。所以他把选举和任命产生的官员同时纳入“须经考试定其资格”之列:“大小官吏必须考试,定了他的资格,无论那官吏是由选举的抑或委任的,必须合格之人,方得有效。”孙中山:《在东京〈民报〉创刊周年庆祝大会的演说》,载《孙中山全集》第一卷,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330页。民国时期政治家们关于“民主政府”与“万能政府”的争论,或侧重人民的政治权利,或强调政府的行政效率。孙中山显然希望兼取二者之长,其要点就在于对被选举人进行考试以定其资格。“以考试矫选举之弊”,正是南京国民政府推行公职候选人考试的理论依据。

公职候选人考试的反对者,主要从人民政治权利的角度进行质疑。一篇评论开门见山地指出,“公民宣誓与公职候选人考试的问题,就是人民的选举权与被选举权被侵犯、被剥夺的问题”。《剥夺人民选举权与被选举权的公民宣誓和公职候选人考试》,载《解放日报》1946年2月26日。另一篇文章也指责公职候选人考试“褫夺”了无党无派或在野党派人士的被选举权,作者认为,公职候选人所需要的是公心和德望,而不是专门知识或技能,更不是对在朝党党义的了解,所以不需也不应对其进行考试。《论中国传统考试制度并评中华民国宪法草案考试章》,载《中华时报》1946年12月5日。

戴季陶则是万能政府和公职候选人考试的坚决支持者,甚至明确声称,公务员考试应“以建立公职候选人考试制度为最大之目的”,斥责那些向往自由政治、反对公职候选人考试者“真是做梦”。戴季陶:《考试与铨叙讲词》,载《戴季陶先生与考铨制度》,台北:正中书局,1984年。

关于万能政府还是民主政府、公职候选人考试应否举行的争论,涉及考试限度的问题,也就是说,是一切任职人员还是仅仅其中的一部分人应该以考试定其资格?考试究竟在多大限度之内才能发挥其最大功效?

不少人已经认识到,一切任职人员皆须经过考试的设想固然美妙,事实上却很难行得通,所以建议缩小应受考试人员的范围。余汝权认为,“处此时代,欲以考试唯一之法门,尽使天下贤能之士入吾彀中,其势有所不能。而已在社会稳立之人,社会既需之,彼亦毋需参加考试。如吾人坚持正途出身,不特国家事业无人维持,且易迫使若干人走向反动之路”。所以,“国家取士不能仅赖考试,而应多方取士”。余汝权:《如何健全中国人事行政》,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藏,全宗号一一二,案卷号147。另一篇论文指出,以当前考试院的工作,候选人员和职技人员考试固难实现,“即任命人员之正式经过考试者,亦千万人中难觅一二”,所以为合乎实际起见,考试院应重新厘定考试法规,“缩小应受考试人员之范围而严厉实行之”。《我国现行考试制度述评》,《东吴学报》第4卷第2期,1937年。又有人认为当前的公务员考试都采用“聚集方式”,不足以吸引国内名流参加考试,建议对高级公务员采用“广义”的考试,即“非聚集的”资历审查、登记等方法。《改革中国人事行政的急务》,载《力行月刊》第2卷第6期,1940年9月;刘明远:《我国人事行政调整问题》,载《力行月刊》第1卷第5期,1940年2月。资历审查、登记当然不能算是考试,这种看法实际上也就是取消了(严格意义上的)考试的必要性。

综合人们的种种评说,关于考试的限度问题存在范围从大至小的三种观点:第一种,主张一切任职人员,包括任命人员、职技人员和候选人员,皆须经过考试;第二种,认为公职候选人事关人民的基本权利,不宜进行考试;第三种,认为不仅公职候选人不应考试,较高层次的任命人员也只宜采用资格审查等方法加以选拔任用。由于第一种看法为“国父”所坚持,南京国民政府1947年以前历次颁布的《考试法》都将公职候选人考试确定为考试的基本类别之一。但因操作不便,迟至40年代初才正式出台专门的公职候选人考试立法并开始施行。从及格人数来看,到1947年为止已达270余万人,但事实上“检核”(即资格审查)是所谓“考试”的唯一方式(考试法中虽规定公职候选人考试的方法分为试验和检核二种,但试验从未真正举行)。备受孙中山等人关注的公职候选人考试,究其实质不过是对候选人进行资格限制和审查而已。而在众多反对声中,1947年元旦公布的《中华民国宪法》最终没有将公职候选人员列入“应经考试院依法考选铨定”的范围之中,同年修订的《考试法》也删去了有关公职候选人考试的内容,此后该“考试”也就不再办理。

五、录取:凭文录取还是分区定额

公务员考试施行之初,就面临着一个录取原则的问题。1929年制定第一部《考试法》时立法院委员们就这一问题展开争论,形成了三种主张:一、分区定额;二、完全自由竞争考试;三、有限度的分区最小定额,同时为有限度的自由竞争考试。

当时考试院尚未正式成立,但戴季陶已被国民政府任命为考试院院长兼考选委员会委员长,并被立法院聘为顾问,所以立法院关于《考试法》的历次会议他都列席参加了讨论。戴季陶认为,完全分区定额须待“高等教育普及于全国”之后方能实行;而完全自由竞争“非教养鼓励之道,其于全国文化生产之普遍发展,似亦非宜”。《考试院秘书长陈大齐所撰写考试分区定额之前瞻及回顾文》,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藏,全宗号三七,案卷号631。所以他主张有限度的分区配额自由竞争:“不妨划出一部分名额,分区录取,余则仍宜不分区域凭成绩录取,如此兼顾,则考试成绩及格者,不致遭受摒弃,而教育较不发达省份之应考人,亦不致脱榜。”陈大齐:《戴季陶先生与考试》,载《戴季陶先生与考铨制度》,台北:正中书局,1984年。

但是大多数立法委员认为,分区定额不利于边远省份教育事业的发展,自由竞争则可以激励各地方兴学造产,所以在最后公布的《考试法》中完全采纳了自由竞争的观点,没有分区定额录取的规定。但历次公务员考试的结果,鲜明反映出当时教育发展严重不平衡的情形,有的省份录取比例相当高,另一些省份却往往无一人及格。为此,考试院采取了一些补救措施,主要包括:其一,以各省特种考试作为中央举行的高等考试和普通考试的补充;其二,举行检定考试以扩大应考资格;其三,在1935年修正《考试法施行细则》中增加了“受教育人数较少的边远省区”应考人从宽录取的规定。

尽管如此,公务员考试(尤其是高等考试)中仍然时常出现边远省份应考人脱榜的现象,所以在高等及普通考试中“兼采分区选拔制”的主张又被提了出来。在1940年召开的中央人事行政会议上,考试院提交的一份议案明确提出“分区选拔”和“凭文录取”各有得失,不可偏废。议案认为,前清府、州、县皆有学额,会试亦分省录取;美国中央部会选用考取人员,也有按各州各区人口比例分配的规定。为使全国各地人才都有从政机会,应该在凭文录取之外,兼采分区选拔之制,这样“一方面各省士子得以平流注进,共效涓埃;他方面优秀人才亦不致珊网遗珠,益昭衡鉴”。具体办法为,由考试院于每届考试前规定录取名额,其中半数分配到各省、市、区择优录取,余额仍凭考试成绩录取。《高等及普通考试拟兼采分区选拔制案》,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藏,全宗号二七,案卷号23。1941年11月,考试院临时法规整理委员会第三次会议又议及此事。考选委员会副委员长沈士远报告,制定分区选拔办法时籍贯和分配比例问题较为困难。戴季陶乃作出指示,籍贯问题可仿前清,同时承认“原籍”和“寄籍”两种籍贯;分配比例问题则应“对各省之人口与田赋上多加研究,再于半数中安定各省区适合平允之比额”。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藏,全宗号三○二○,案卷号1。

经过长时间的提议、报告、争论,分区定额的录取方法终于被写入了1947年元旦公布的《中华民国宪法》:“公务人员之选拔,应实行公开竞争之考试制度,并应按省区分别规定名额,分区举行考试。”考试院秘书处:《考铨法规集》第一辑,1947年,第14页。从该条文出发,时人认为分区定额的规定包括了两种涵义,一是“使各省人才平均发展,不致偏枯偏荣”;二是“使人民应考之机会均等,不失公平”。周毓瑄:《宪法公布后吾国考铨制度之展望》,载《人事通讯》创刊号,1947年6月。

不过,此时已到了国民党在大陆统治的末期,分区定额之制尚未充分显示其功用,南京政府的公务员考试制度便告终结了。更重要的问题在于,如同戴季陶所指出的那样,“考试在于选贤与能,而贤能出身教育,教育不发达,贤能不易增加,基本问题,在于教育,故谋国者应力求各省教育之平等发展”。陈大齐:《戴季陶先生与考试》,载《戴季陶先生与考铨制度》,台北:正中书局,1984年。教育不能普及、不能提高,无论是凭文录取还是分区定额,公务员考试都难以为国家选拔到足够的优秀人才。

六、方法:论文考试还是新式测验

在考试方法上的争论,主要围绕“论文考试”和“新式测验”展开。从历届公务员考试的试题中不难发现,不仅国文试题直接以论文形式命题(而且多要求以文言作答),其他各科也都是给定若干道题目,要求考生依题意选取材料组织答案,每一道题目均可视为一篇论文,与中国古代科举考试给出题目由考生作文的形式大体相似。例如1931年第一届高等考试普通行政人员考试的试题(每科都有二至三道题目,兹各列一道):1. 国文,天下之治天下之贤共理之论;2. 民法,试详述民法上人之种类及其性质;3. 刑法,何谓间接正犯试详论之;4. 行政法,试从五权制度上说明行政之意义;5. 中国近代政治史,中日战争之经过及其影响于我国内外之关系如何;6. 经济学,试详述地租之起源;7. 财政学,公债制度对于社会资本之构造有何影响试详论之;8. 国际公法,说明外交官之特权及与领事官之区别如何。转引自谢青、汤德用主编:《中国考试制度史》,合肥:黄山书社,1995年,第741742页。所以时人一般认为,南京政府的公务员考试所采用的是“论文考试”的方法。

论文考试方法受到许多人的非议,被认为是传统科举制的遗规,是主持考试之人观念守旧的表现。余汝权认为,当时公务员考试的命题和记分“仍依古法”,去取之标准离近代科学方法甚远,这种守旧的考试方法“实不知埋没多少英才与阻碍多少科学上之进步”。余汝权:《如何健全中国人事行政》,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藏,全宗号一一二,案卷号147。

对论文考试不满者,便想以新式测验取而代之。测验是近代西方文官考试的主要方法,就形式而言,包括选择、填空、是非判断、对偶联想等方式;就内容而言,可以分为智力测验、心理测验、成就测验等类型。参见匡代科:《国家公务员制度概论》,长沙:湖南大学出版社,1988年,第141142页。许多人对新式测验青眼有加,认为它具有论文考试所无法比拟的优点。梁之硕将测验方式的好处详细列出,竟达九条之多:(1) 能排除记分上之主观成分;(2) 能免除模棱两可之取巧答案;(3) 能完全删除与答案本题不相干之拉杂插话;(4) 新式测验所包括之材料与范围甚为广博;(5) 有精细客观之记分单位;(6) 记分单位标准;(7) 易于施行及批改;(8) 富有兴趣及适应性;(9) 应试者易于相信记分或分等之公平。所以他认为,低级公务员考试采用这种考试方式,“固可获得良好之结果也”。梁之硕:《中国现行公务员考试制度之检讨及改进》,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藏,全宗号二七,案卷号457。

论文考试的支持者则认为,中国的考试方法固然应该改进,却并未达到非废除论文考试不可的地步;而新式测验固然值得提倡,却也没有臻于完全成熟之境。吴鼎指出,考试的价值取决于其实际功效,优良的考试方法应该具备正确性(validity)、可靠性(reliability)、客观性(objectivity)、广博性(comprehensiveness)、便利性(facility)五项特征。由此出发,他认为论文考试具有一些突出的优点:一是能表现被试者的思想,从“立论是否正确、析理是否精密、段落是否分明、词语是否明畅”,皆可看出作者的思想是否清晰。二是能表现被试者的才干,从作者的见解可见其创造力,从取材可见其判断力,从结构可见其组织力,从说理可见其推理力。三是能表现被试者的经验。四是能简便施行,新法考试试题动以千百计,且只能使用一次,论文考试只要一道题目即可,举行起来极为方便。所以吴鼎认为,论文考试具有很高的正确性和可靠性,客观性和广博性也可达到一定程度,便利性更是远胜新式测验。虽然他也承认论文考试具有答案含糊、记分主观、取样狭窄等缺点,但他坚持对论文考试应该发扬其优点,改进其缺点,而不能简单地废弃不用。吴鼎:《论文考试价值平议》,载《考政学报》1945年第2期。

关于论文考试和新式测验的优缺点,应该承认这篇文章的分析是比较公允和全面的。但理论上很不错的东西,事实上却未必行得通。南京国民政府的公务员考试自始至终以论文考试为主要形式,但在实际运作当中,论文考试本应具备的诸多优点往往难以发挥,相反其主观、含糊、偏狭的弊端却时常暴露出来,严重影响了公务员考试的正确性和公正性,甚至为徇私舞弊行为提供了便利。

上述问题涉及南京国民政府公务员考试制度的诸多方面,文中所引的时人评述,既有官方意见,也有民间看法;既有政界态度,也有学者观点。值得注意的是,对于这些问题的种种不同声音,推行公务员考试制度的主体——南京国民政府及其考试院——或采其中一种,或在不同意见之间依违不定,而在各种体制和人为因素的干扰之下,事实上它们始终没有得到妥善的处理,这给南京国民政府的公务员考试制度造成了不小的缺憾。

下篇

革命与治理

下篇革命与治理

*本文原载《江苏社会科学》2006年第6期,第118126页。

①赵生晖:《中国共产党组织史纲要》,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131页。

②就同时关注党组织的实际运作和地域性考察而言,以下论著值得关注:Yungfa Chen, Making Revolution: The Communist Movement in Eastern and Central China, 1937—1945,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86;[日]高桥伸夫:《中国共产党の组织と社会——河南省,1927年—1929年》,《法学研究》第70卷第6期,1997年6月;《中国共产党组织の内部构造——湖北省,1927年—1930年》,《法学研究》第71卷第5期,1998年5月;《根据地にぉけゐ党と农民——鄂豫皖根据地,1931—1934年》,《东瀛求索》第11期,2000年4月;王奇生:《党员、党组织与乡村社会:广东的中共地下党(1927—1932)》,《近代史研究》2002年第5期。

在理想与现实之间:抗战时期的山东共产党*

在中国共产党的发展历史上,抗战时期具有非同寻常的意义,它是党逐步摆脱生存危机并发展壮大的重要转折阶段,到抗战结束之时,中共党员从4万人发展到121万人,军队从3万人发展到127万人,①为随后取得国内战争的胜利奠定了坚实的基础。但是以往学术界对抗战时期中共组织史的研究却难如人意。一是长期停留在制度层面,很少对党组织的实际运作进行深入探讨;二是多为宏观层次的概论性著作,较少对党的组织状况进行地域性考察。②本文以山东省档案馆所藏的革命历史档案和已出版的《山东革命历史档案资料选编》为基本史料,在注重实际运作甚于制度条文、注重地域性考察甚于宏观概述的研究取向下,对抗战时期山东共产党的规模和阶级构成、新党员的吸纳机制、党员的入党动机、党组织对党员的审查清洗作了初步探讨。通过这些论述,笔者试图揭示出抗战时期中国共产党在革命理想与现实需要之间存在的困境和张力,从而对战时中共的组织状况获得一种深层次、细节性的认知。

一、党组织的规模和构成

在抗日战争爆发以前,中国共产党在全国和山东省的组织规模都比较小,尤其是与国民党相比,始终处于明显的弱势地位。山东是最早成立共产主义小组的省份之一,但直到中共“三大”之后,才于1923年10月正式成立地方委员会。由于奉系军阀张宗昌的压制,山东党组织发展缓慢且经常遭到破坏。据统计,1924年5月,有联系的党员仅济南8人,青岛3人,淄川煤矿2人,张店、济宁各1人。此后在国共合作和北伐期间,山东党组织有了初步发展,到1925年10月扩大会议时达到190余人,次年6月突破500人,主要集中于济南、青岛以及胶济、津浦两路沿线,并主要是在工人和学生中有影响。赵朴:《中国共产党组织史资料》(二),《党史研究》1981年第3期。1928年中共“六大”之时,山东党员数量在1000人左右。1929年后,山东党组织多次受到严重破坏,加以领导机关不健全,许多党员被捕、牺牲、脱离组织、调往别省或自首叛变,致使此后的两三年间,党员总数不增反减。1930年7月,全省仅有38个支部,241名党员。《省委常委张若臣关于山东党组织状况的报告》(1930年7月),山东省档案馆、山东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合编:《山东革命历史档案资料选编》第二辑,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214页。以下简称《山东档案选编》。1932年3月,全省统计的党员人数为400多人,5月下旬为677人。《山东省委工作报告》(1932年6月),《山东档案选编》第三辑,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41页。1933年先后成立的临时省委和省工委,都因主要领导人叛变而遭到破坏,到1936年5月北方局派黎玉前来重建山东省委时,有联系的党员只有500人。直至1937年抗战爆发前夕,山东省委领导的党员总数仍然只有2000人。王海天主编:《中共山东省组织发展史概要》,北京:中共党史出版社,1991年,第5659页。

抗战开始以后的几年间,山东党组织获得了迅速发展。经过两年多时间,1939年8月份全省统计的党员数目已达5万余人,《山东分局关于政权、党务等工作情况向北方局的报告》(1939年8月20日),《山东档案选编》第四辑,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82页。党员地区分布情形为:鲁南15000人,鲁西8000人,胶东12200人,冀鲁及清河区8000人,苏鲁豫边8000人。此后半年发展速度更快,到1940年4月党员人数达到11万,《山东工作报告》(1940年11月),《山东档案选编》第六辑,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123页。同年7月统计为12万余,年底约为14万。《中共山东分局组织部关于巩固党的总结》(1942年1月20日),《山东档案选编》第八辑,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105页。此后由于各地区开始执行中央巩固为主的组织路线,发展速度趋缓。与此同时,日伪对山东根据地的“扫荡”、“清乡”活动也日益加剧,党员减员情形严重,致使党员总数增加缓慢。到1944年2月,全省约有7000支部,党员数量仍在14万左右。

在发展新党员时,中国共产党对发展对象的阶级背景至为关注。中共创建不久,就开始形成强调阶级成分,重工农尤其是产业工人,轻知识分子和其他成分的组织发展路线,并在此后的革命进程中不断强化这一路线。但是从党员群体的阶级构成来看,实际情形与党的期望相去甚远,是农民而不是工人构成了党的社会基础。根据1929年的统计,工人党员仅占山东党员总数的22%,农民党员则占到61%;两年后,工人、农民所占比例分别变为16%、71%。《山东省党组织状况综合表》、《山东临时省委组织部长汪秋实向中央的工作报告大纲》,《山东档案选编》第二辑,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4、319320页。抗战爆发后,党员发展的主要对象仍然是工农分子。据1941年初的统计,湖西、胶东、清河、鲁中地区的农民党员分别占到了党员总数的72%、56%、97%、82%,其中又以贫农的比重最大,一般要超出其他各种成分的总和。《中共山东分局组织部关于巩固党的总结》(1942年1月),《山东档案选编》第八辑,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106页。其中工人成分比例显然与党的要求差距甚大。

为了保持党内工农成分的比重,1941年12月山东分局组织部发出指示,要求按照比例对党员成分进行调剂,各种成分的比例规定如下:雇农、产业工人应占全体党员的20%~30%;贫农及贫苦的手工业者、佃农占全体党员的50%~60%;中农与富裕的手工业者、革命知识分子不得超过20%。《中共山东分局组织部关于组织工作的补充指示》(1941年12月),《山东档案选编》第八辑,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35页。但在实际情形中,规定的比例很难实现,除了贫农、佃农基本上能够做到按比例发展外,工人和中农、富农都难与规定比例相符。山东根据地的工人总数本就很少,工人党员中的绝大多数也不是产业工人,而是手工业工人和农村雇工,在发展上20%~30%的比例基本不可能实现。中农和富农(尤其是中农)党员的总数则很难控制在20%以内,因为中农阶层本身在抗战期间仍在不断扩大。例如,从1941年10月到1942年6月,胶东区东海地委共发展党员2982人,其中工人298人,仅占总数的10%(其中产业工人更是只有8人);贫农1635人,占54.8%;中农959人,占到了32.2%。东海地委组织部:《九个月统计工作总结报告(1941.10—1942.6)》,山东省档案馆藏,档号G024010209003。工人和中农的比例,都与分局的要求有很大出入。

其中中农比例的增加,显然与抗战期间农村阶级状况的变动直接相关。在团结抗日的旗帜下,土地革命时期“打土豪分田地”的政策被“地主减租减息,农民交租交息”所取代,阶级矛盾暂时得到缓和。尤其是在1941年普遍建立“三三制”政权之后,根据地内的中农、富农和一般地主士绅都有机会加入抗日政权,在政治上开始有了一定的发言权。但是另一方面,合理负担、减租减息、增加工资等政策的实施,仍然对农村各阶层的经济状况起着重要的调节作用,使较富裕的阶层受到抑制,较贫困的阶层得到扶持。其结果,就是地主富农地位的下降和贫雇农地位的上升,这两种趋势最后都导致了中农阶层的迅速膨胀。1945年对莒南、临沭、沭水三县20个村的实地调查,即清楚地反映出这种变化趋势。从1937年到1945年,地主由237户1365人减为212户965人,贫农由1696户8436人变为1871户9581人,雇农由335户1375人减为75户281人,中农由1296户6332人增加到2232户10119人。山东省政府秘书处:《山东解放区民主建设统计材料(1937—1945)》第一辑,山东省档案馆藏,档号G004010034003。其中最显著的变化就是中农阶层的扩大和雇农阶层的缩小。

这种阶级变动对党员成分的影响,不仅体现在新党员的发展上,也体现在老党员阶级成分的转变上。例如来自鲁南区七个农村支部137名党员,入党时的成分为工人4人,贫农84人,中农46人,富农3人;而到抗战末期的1945年7月,其成分已经变为工人1人,贫农52人,中农81人,富农3人。统计数字来自温河县大召甘庄、安山头,赵镈县万村、房村、杨庄,费县巩家村,邹县冯家庄七个支部,见《抗战期间鲁南区若干农村支部的成分变化》,山东省档案馆藏,档号G028010022006。其中最大的变化就是中农与贫农成分的逆转,中农成分完全取代贫农,占据了比例上的绝对优势。

总体看来,在抗战时期山东党组织的阶级构成中,农民党员占据绝大多数,工人、知识分子和其他成分的比例都很小,农民成分中又以贫农和中农为主。值得注意的是中农成分党员的比例远远高于党的规定,而且随着抗战时期中农阶层的扩大,中农比例继续上升,贫农比重则相应降低。将中共的阶级构成状况与战前国民党相比较,即可发现两党最大的差别就在于其所依赖的社会基础不同。共产党将自己定位为无产阶级利益的代言人,并将为数众多的农民和小资产阶级作为其“同盟军”,虽然在组织发展的不同时期具体情形有所变化,但是共产党将处于社会下层的普通民众作为政党的社会基础则是确定无疑的。而在抗战时期实际发展的过程中,农民(主要是贫农和中农)超出真正意义上的无产阶级(产业工人)成为共产党的主体力量,这恰恰与中国社会阶级阶层分布的实际状况相同构,从而决定了只有中共才能真正贴近中国革命的现实,从底层开始取得足够的政治潜力。根据王奇生的研究,除军队党员外,战前国民党党员主要集中于知识界(包括教师、青年学生和自由职业者)和官僚集团(主要是党政机关人员),前者约占国民党普通党员总数的1/3以上,后者约占1/5到1/4。30年代,农工党员合计约占国民党普通党员人数的10%~20%,而且这还是包括“业主”(即地主)、“厂主”(资本家)在内的统计,因此国民党内真正的农工党员是微乎其微的。参见王奇生:《党员、党权与党争:1924—1949年中国国民党的组织形态》,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99年,第十章。

二、新党员的吸纳机制

在一个革命政党的发展过程中,新成员的吸纳机制至关重要。就党组织而言,发展党员的方式和程序决定了对党员质量的要求能否得到真正贯彻;就党员而言,其入党动机表征着他们对于革命事业和组织本身的认同程度。根据各地区、各县的组织工作报告,抗战期间山东中共党组织在吸纳新成员时存在着很多不良倾向,这些倾向在促成党员队伍激增的同时,也导致了党员质量的下降,削弱了党的战斗力。

为适应抗战爆发后革命形势的迅速发展,中共中央于1938年3月通过《关于大量发展党员的决议》,提出了打破关门主义倾向、加强和扩大党的组织、大量发展党员的方针,并临时缩短甚至取消新党员的候补期,使入党难度明显降低。《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十一册,北京: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1年,第466468页。候补期的具体规定为:工人、雇农不要候补期,贫农、小手工工人一个月,革命学生、革命知识分子、小职员、中农、下级军官三个月,但在特殊情形之下可以伸缩。为了尽快扩大党的队伍,上级组织往往给下级规定一定时期内发展党员的计划任务,这些计划一般都相当具体,不仅规定某地党员总数,还要根据户数和人口确定发展比例,甚至给每一个党员规定发展任务。1943年秋的清河区书记联席会议,就确定每分区要以500党员为标准,每支部以15~20人为标准,平均每5家一个党员。《五年来清河党的建设(1938—1943)》,山东省档案馆藏,档号G025010005003。在庞大的发展计划之下,各地党员人数迅速增加。鲁南区边联党组织曾以高桥、大炉、白山三个中心点进行突击,一周间党员数量增长5倍,由90名增至500多名。《鲁南区委组织工作报告》(1943年3月),山东省档案馆藏,档号G028010009001。根据1940年的统计,沂南、新蒙二县分别在两个月内发展了960名和1600名党员;沂北县委在半年间从460人发展到3000人;费东一分区在一个月内从30人发展到120人。这样一窝蜂式的发展,招致了鲁中区五地委“不经常、冷热病,不是突击便是歇工”的严厉批评。《鲁中区党委五地委组织工作报告》(1940年4月),山东省档案馆藏,档号G027010014004。片面强调发展党员数目字的倾向,直到1944年仍然存在,以致分局专门对此提出批评。《中共山东分局关于鲁中区党委、济南工委四个月工作总结的指示》,《山东档案选编》第十二辑,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164页。

在发展党员繁重任务的压力下,基层组织和党员往往费劲思量,不择手段。费北一党员接受了发展10个党员的任务,担心完不成,便分给他父亲3个。另一党员没有完成任务,在汇报工作时把自己的父亲和配偶也算进去充数。1939年春沂南垛庄乡召开党员大会举行入党仪式,在门口看热闹的一个村民也被拉进去入了党。《鲁中区党委五年组织工作总结》(1943年3月),山东省档案馆藏,档号G027010020001。通过家属、亲戚和邻里关系进行感情拉拢,是发展党员时常用的办法。新蒙野店区某党员,利用亲戚朋友的关系介绍新党员,第一天发展5人,第二天发展7人,第三天即建立支部,支部中的党员完全是“亲戚与一家一块的”。一名党员一晚上即把自己的13个邻居发展入党。另一党员因为在“出发”工作时有个地主请他吃了两顿饭,他即将其介绍入党,以示感谢和酬劳。泰宁某村一党员,入党不久就将自己的6个同学介绍进来,随即成立支部,自己当选为支部书记。新蒙一分区委书记,在半年间竟发展了500多党员。绕过基层组织的个人式发展,不但有违组织原则、造成组织上的混乱,而且会导致党员崇拜个人而忽视组织,以及宗派现象的产生。寿广即因个人发展而有所谓“赵治安党”与“刘石禄党”的称呼。南沂县两支部因为党员基本上都是高姓和刘姓,而分别被称为“高氏支部”和“刘氏支部”。《鲁中区党委五年组织工作总结》(1943年3月),山东省档案馆藏,档号G027010020001。

以一家一村为单位集体介绍入党的办法,因其便捷、迅速而受到干部和党员的青睐。鲁中区一名分区委书记到某村召开村民大会,便选择几个成年男子一同喝酒,宣布参加共产党,得到大家同意后,即编定小组、成立支部。一个支部或村庄,数人、十数人甚至数十人同时入党的情形时有发生。集体吸收党员常常导致发展区域的严重不平衡(所谓“堆”的发展),某处原有党员多则发展多,原有党员少则发展也少。牟海县三分区提到了“三挖”发展的现象,即“一挖挖一村,专在这一村发展;二挖挖一姓,专在这一姓里面发展;三挖挖一家,将其全家都发展成党员”。文登、牟平等县有许多“家庭小组”,称为“一窝红”。胶东区第三区党委组织部:《1941年组织工作总结报告》,山东省档案馆藏,档号G024010187001。在以一家一村为单位的集体发展之下,泰山、沂蒙等区竟出现一村总人口半数以上都是党员,无法再去发展(称为“绝户支部”、“绝户小组”、“绝户党员”),而周围村庄却一个党员也没有的极端现象。为此山东分局组织部专门规定,要求党员发展数量最多不得超过全村人口的百分之五。《中共山东分局组织部关于巩固党的总结》(1942年1月),《山东档案选编》第八辑,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107页。

在训练班中发展党员,是另一种行之有效的集体发展方式。利用训练班等形式发展党员在党的历史上由来有自,早在20年代大革命时期,农民协会、农民俱乐部、训练班甚至旅行团,都曾被中共当作吸收新党员的重要方式。见《对于广东农民运动决议案》,郑惠等主编:《中国共产党通志》上册,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1997年,第549页。鲁中区即曾普遍采用这种方式,各级组织纷纷开办各种团体训练班(如自卫团、民运、政权训练班),每期7天至半月,其主要目的就是发展党员。博莱每期训练班100人左右,总有半数以上被吸收入党,其中有一期100人的训练班竟吸收了95个党员。鲁南区峄县三分区在初步打开局面后即开办短期训练班,每期规定发展30%,在四个月之中即发展了3000多名党员。鲁南边区还要求训练班里发展的党员每人回去再发展5人。《鲁南区委组织工作报告》(1943年3月),山东省档案馆藏,档号G028010009001。训练班的初衷本是提高受训者的政治觉悟和工作能力,将其作为发展党员的快捷方式,结果适得其反,不但新党员质量难以保证,反而引起群众的反感。尤其是在新开辟地区,在一周到半月的临时训练班中,受训人员往往是由村里摊派而来,吸收党员的效果可想而知。许多人害怕调训,有的雇人来代替受训,有的在训练班被介绍入党,回到地方上编组时却拒不承认。为此山东分局曾专门规定,短期训练班不能直接吸收党员,只能把发展对象介绍给地方党部。《中共山东分局组织部关于目前组织工作的指示与决定》(1941年11月),《山东档案选编》第七辑,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440441页。此外还有专门成立工作团发展党员的。莒北县在1938年秋的发展就是用这种方式进行的,每次“出发”即带着钢笔和志愿书,随便谈谈后就填表介绍入党,有的甚至自作主张替发展对象填表,即算是发展成功。《滨海地委五年来组织工作总结》(1943年4月),山东省档案馆藏,档号G029010003002。

由于农民对共产党的了解和认同程度较低,很多地方为省却动员、教育的麻烦,便采用农民较为熟悉的各种其他名目来发展党员。农民知道八路军是抗日的,对八路有好感,介绍人便告诉他们,共产党是“专门在家里干事”的“暗八路”,在家里秘密给八路军办事,送信、送情报、探消息。此外还有用“农救会”、“穷党”、“国民共产党”,甚至“三番子”、“红枪会”等秘密结社的名义来发展党员的。在滨海某分区,每个支部都有以国民共产党和农救会的名义介绍进来的党员。张庄区一个支部完全是以穷党名义发展的,开支部大会时也叫穷党大会。莒县某分区在金钟罩香屋里集体入党,参加者都以为自己是金钟罩会员。以佛教会、大刀会等名义入党者,则继续敬神拜佛。《滨海地委五年来组织工作总结》(1943年4月),山东省档案馆藏,档号G029010003002。这样的发展导致党组织面目模糊,与其他团体相混淆,发展的党员自然也谈不上对党的信仰和忠诚。同时山东根据地又出现过敌伪以共产党的名义发展假共产党、以救国会的名义发展假救国会的事情,这就使情形更加复杂,一些人加入了敌伪组织却以为自己是共产党员,而真正入了共产党的反而认为自己加入的是其他组织,从而严重破坏了共产党在群众中的声望,削弱了党的政治影响。《抗战四年来山东锄奸工作的总结——刘居英在山东县以上锄奸干部联席会议上的报告》(1941年12月),《山东档案选编》第八辑,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7778页。

最不堪的做法,是通过强迫、欺骗、威胁、利诱等方式发展党员。由于素质低下、生活困难、政治热情不高等原因,一些被确定为发展对象的人对党并不了解,也不想加入党组织,许多党员便采用上述手段来促使他们入党。新蒙黄庄区将不愿入党的发展对象关押起来,同意入党后才能释放。有的党员威胁说:“你知道共产党好,不参加你还愿意当汉奸吗?”有的声称参加了共产党在村里办事方便,或者以不扩军、不纳捐、不纳给养为条件,鼓动群众入党。《鲁中区党委五年组织工作总结》(1943年3年),山东省档案馆藏,档号G027010020001。在西栖三、四区,“新党员有的是为了怕八路军才参加了党”。广饶县发展党员时说:“共产党有六个名,一个叫共产党,一个叫社会民主党,一个是布尔什维克,一个是孟什维克,一个是托罗斯基,还有一个外国名叫CP”,并说参加共产党可以当通行证使,见了八路军只要说出一个名称就可以过去。清河区党委:《巩固党的总结报告(1940.2—1941.9)》,山东省档案馆藏,档号G025010001001。种种情形,不一而足。这样的发展,对党的声望和威信的破坏至为严重。

作为一个组织严密的列宁主义政党,在吸收新成员时理应严格遵循一定的条件和程序。中共早期党章关于入党手续的条文大都比较简单,从“六大”始有详细具体的规定。按照规定,除在特殊情况下可以由党中央和省级党委直接吸收入党外,发展党员一般须履行如下手续:本人口头或书面向党的组织提出申请;两名正式党员担任介绍人;支部委员会和支部党员大会讨论通过;报上级党组织批准;申请人被批准为预备党员后,要举行入党仪式,面对党旗进行宣誓;预备党员经过预备期的考察,经支部大会讨论通过,上级党委批准,方能成为正式党员。郑惠等主编:《中国共产党通志》上册,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1997年,第690691页。关于党员的候补期,中共“一大”党纲规定为两个月;“四大”党章规定“劳动者”和“非劳动者”分别为三个月和六个月;1925年《组织问题决议案》临时规定为工农成分一个月,知识分子三个月;1938年《关于大量发展党员的决议》临时规定为工人、雇农不要候补期,贫农、小手工工人一个月,革命知识分子、中农等三个月;“七大”根据党员成分的不同分别规定为六个月至两年。

但是在抗战时期,山东各地党组织的发展大多没有按照上述规定来进行,吸收新党员时手续极不严格,往往没有考察和教育,只是填一张表,举行一下入党仪式(许多地区则并不举行),一般都没有候补期,大多数是个人介绍、个人批准。从新党员审批的层级来看,按照规定应该是支部讨论通过、分区委批准才能生效,但事实上大多数地区(尤其是新开辟地区)很难做到,有的地区只经支部批准,还有小组通过或个人吸收的。例如胶东区东栖县在抗战初期发展党员,大多没有任何入党手续,不举行入党式,很少填表,也没有候补期。《东栖六年来组织工作报告》(1944年7月),山东省档案馆藏,档号G024010204002。根据1940年10月鲁西区组织统计,在运东地委查出有问题的120名党员中,即有82人“不合入党手续”,其中没有候补期的77人,没填志愿书的5人。《鲁西区党委组织统计表》,山东省档案馆藏,档号G052010259007。1940年底,胶东区第一地委组织部的一份文件,把按照规定程序发展党员作为模范支部和模范党员的一个重要条件。胶东区第一地委组织部:《1940年8个月来党的组织工作总结报告》,山东省档案馆藏,档号G024010200001。这表明不按规定程序随意发展党员,是当时的普遍情形。针对此种情形,分局和各区党委曾于1941年专门做出关于补行入党手续的决定,要求各地在审查党的过程中详细调查党员中缺候补期、缺介绍人、未举行入党仪式的情形,缺介绍人和候补期者须补上,未举行入党仪式者应集体举行。1942年前三个月间,牟平县第一分区补候补期者即达130人,补介绍人者70人,第一、第八两分区补行入党式者达179人。《胶东区东海地委组织部九个月来组织工作总结(1941.10—1942.6)》,山东省档案馆藏,档号G024010200002。由此可见平时发展中手续不健全之一斑。

总之,从发展党员的方式和程序来看,抗战时期山东党组织基本上是计划式、任务式的发展,而不是根据实际情形和工作需要分别发展;是突击式的发展,而不是经常性渐进性的发展;是个人式的发展,而不是经过一定组织系统的发展;是随意式的发展,而不是经过严格手续和程序的发展;是集体式的发展,而不是按照入党条件一个个的发展;是不均衡的发展,而不是考虑各种因素的平衡与普遍的发展。在这样极不严密的发展程序和极其随意的发展方式下,发展对象未经认真选择,入党条件没有严格执行,山东的党员虽然在数目上有了大的发展,队伍庞大了,党员质量却难以得到很好的保证。

三、党员的入党动机

发展党员时为完成任务而不择手段,使得入党条件实际上形同虚设,发展的不慎重直接导致党员入党动机模糊不清。鲁中区很多地区在发展党员时,“最高的要求是赞同抗日,最低要求是知道共产党,说共产党好,即要他参加共产党”。据新蒙县调查,在1940年以前,有三分之二的党员只知抗日,没有共产主义的远大理想,甚至发生了这样的闹剧:在举行入党仪式时听说共产党员要有为革命牺牲的精神、个人利益要服从党的利益,新党员竟然一哄而散,有的则跳墙逃跑。《鲁中区党委五年组织工作总结》(1943年3月),山东省档案馆藏,档号G027010020001。海阳县委提到,吸收党员时常常只有两种标准,一是问其能否抗日,能即吸收;二是问其能否“制动”财主,分财主的田地,能则吸收。从而形成所谓的“抗日党员”和“分土地党员”。海阳县委:《六年来党的工作简结》(1944年7月),山东省档案馆藏,档号G024010204005。

根据鲁中区泰山地委10个支部429名党员的统计,因同情抗日而入党的有277人,占总数的64.5%;此外还有“拉夫入党”(带引号者均为原文件用语,下同)的6人,“被欺骗入党”的4人,“什么不知道就填表”入党的15人,在农救会名义下入党的9人,“要求妇女解放而入党”的11人,为了“不受军阀压迫”而入党的71人,与介绍人“感情好关系好”而入党的1人,共117人,占总数的27.2%。《鲁中区党委五年组织工作总结》(1943年3月),山东省档案馆藏,档号G027010020001。临清县的一份组织工作报告甚至声称,“所有党员干部入党动机,真正为共产主义而奋斗的没有一个,多数是为个人求出路而入党,马马虎虎的被别人拉进来和投机入党的占1/3以上”。《临清县委会1943年全年党务工作总结》,山东省档案馆藏,档号G051010036002。据1942年11月胶东区文登县委对沟于家支部32名党员的调查,因受地主压迫而入党的占1/5,因“受资本家封建势力及日本帝国主义的三重压迫与剥削”而入党的占1/5,因受日本人压迫而入党的占2/5,其余的1/5则“不知道因为什么入党”。《鲁中区党委五年组织工作总结》(1943年3月),山东省档案馆藏,档号G027010020001。

1944年胶东区西海地委的党务工作报告,提供了关于入党动机的三组统计数字:平北二区122名党员的入党动机,“为抗日的”76名,“保护个人利益的”15名,“看着八路好的”5名,“不愿受资产压迫的”12名,“为给八路军送情报的”5名,“看着抗日政府好的”2名,“为贫吃富的”7名;南招县委党训班57人,“为了享福做官说话好使”的19名,“为报仇的”9名,为了“什么事都先知道”的5名,“不愿受有钱的压迫的”12名,“为抗日的”7名,“不知什么原因的”3名;西海地委第三期党训班的53名党员,约有一半是“为抗日入党”,另一半则是“口头上认识共产党”。《西海地委组织部党务工作报告(1944)》,山东省档案馆藏,档号G024010207004。滨海地委1943年的组织工作报告中,提到的不正确的入党动机包括:解决生活问题(富裕的以为可以“少拿给养”,贫苦的为了可以“吃给养”);得到其他各种好处(“免去拔兵”,抗战后可以做官,打官司“得便宜”,“共点产或共个老婆”);碍于面子不好意思不参加;封建思想(以为参加的是会门);做挡箭牌(参加共产党就“没有敢欺负的了”);因婚姻问题而入党(妇女受丈夫、翁姑压迫“另找出路”)等等。《滨海地委五年来组织工作总结》(1943年4月),山东省档案馆藏,档号G029010003002。动机不纯的情形在党的武装中同样严重,例如1944年8月鲁中两个县大队、三个区中队104人的入伍来历统计,因“饥饿来找饭吃的”32人,“逃难的”32人,“躲赌债的”6人,“奸细”2人,“与家庭不和的”3人,“怕当庄长的”1人,“为报仇的”1人,“来贪玩的”2人,真正完全自愿入伍的只有25人,不足总数的1/4。见黎玉:《迎接反攻时期的县区武装建设问题》,《山东档案选编》第十二辑,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364365页。

根据地群众的整体素质本就很低,再加上发展方式上的粗疏随意,自然导致党员对党和革命的认识极其模糊,对党的各种政策也相当陌生。有的支部所有党员都不知道党的最终目的是什么,也不知道什么叫“三三制”,甚至根本就不知道共产党是干什么的。有的认为共产党是和佛教、会门一样的组织,供奉红军的神位叩头参拜。《抗战五年胶东党的组织建设》(1943年2月),山东省档案馆藏,档号G024010256001。

以前述沟于家支部的32名党员为例,他们对共产党的了解程度如下:对党的“最后目的”,不了解的约半数,“真正了解”的有2/5,还有1/5只知道“抗战能胜利”;对抗战“三阶段”,一般都不了解,只有1/3的党员知道分三个阶段而说不出具体名称,剩下的2/3有说分四阶段的,有根本不知道的;对“三三制”,除支部书记以外别的党员都不了解,有的说是无产阶级、资产阶级、士绅名流各占1/3,有的说是知识分子、工农分子、共产党员各占1/3,还有的说国民党、共产党、士绅名流各占1/3,至于为什么要实行“三三制”,连支部书记也模糊不清;对中间力量,绝大多数认为“在村中不东不西的人”就是中间力量;对于减租减息、锄奸、参军、地主富农的认识和态度,也都是形形色色,模糊不清。文登县委会:《沟于家支部工作调查总结》(1942年11月调查),山东省档案馆藏,档号G024010201001。

在大量发展的口号下,党对新成员的吸收不再遵循严格的条件和手续,许多党员本就不符合入党条件,发展时又没有进行必要的教育,入党后的政治素质和工作能力可想而知。在条件不符、动机不纯、手续不全的情形下轻易加入组织的党员,在革命斗争中很可能同样轻易地脱离组织,使党的队伍处于极不稳定的状态之中。在种种不良动机驱使下加入的党员,一旦在工作中遇到困难,或者发现共产党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样可以满足自己的实际需要(例如入了党而生活问题并没有得到解决),就会很自然地产生消极、动摇情绪,甚至直接要求退出党组织。文东某支部曾发生12个党员联名要求退党的事情。荣成一党员因为没有发救济粮,即要求退党。胶东区第一地委组织部:《九个月来组织工作总结(1941.10—1942.6)》,山东省档案馆藏,档号G024010200002。鲁中区一党员请客吃饭,以求退党。《鲁中区党委五年组织工作总结》(1943年3月),山东省档案馆藏,档号G027010020001。在山东各级党组织中普遍存在的所谓“四怕”现象,即怕受训、怕当干部、怕脱离生产、怕参军参战,北招县委组织科:《五年来的组织工作总结材料(1938—1942)》,山东省档案馆藏,档号G024010204003。根据各地各级组织工作报告,山东分局绝大多数地委都存在这种现象。其根本原因就是党员不愿意离开家,不愿意脱离生产,以免影响个人和家庭的物质利益。加之战时环境异常复杂、严酷,根据地时常面临日伪顽势力的封锁和清剿,党员因为各种主观和客观原因而与党组织失去联系的现象极为普遍。

四、对党员的审查和清洗

党员发展中存在的弊端以及党员素质和革命意识的低下,与党所信奉的意识形态原则相去甚远,这促使党组织开始进行纠偏的努力。中共中央在做出大量发展党员的决议之后,很快就注意到征收党员工作中存在的追求数目字、突击运动、集体加入、不经审查等偏向,于1939年8月通过了《关于巩固党的决定》,规定“党的发展一般地应当停止”,把整理、紧缩、严密和巩固组织作为此后的中心任务。《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十二册,北京: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1年,第155156页。根据山东分局的总结,山东各地党组织大约在1940年夏以后开始逐步纠正拉夫、突击的偏向,在发展上一般都经过选择对象进行教育,并经过谈话、填表、考查与候补期等手续。从党员数量的变化来看,这种说法应该大致属实,因为此后党员人数增幅明显降低,1940年底之后更是增员与减员基本持平,党员总数徘徊不前。1940年6月山东分局书记朱瑞描述道:“如何扩大并与中央巩固的指示不相矛盾?有人说‘从扩大中求巩固’,但是结果还是忘掉了巩固。又有人说‘从巩固中去扩大’,结果便停止了扩大。这些公式式的说法,既未能完成中央巩固的决定,又放弃了分局的扩大任务,都不是正确的。”《山东党的建设问题》,《山东档案选编》第四辑,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343344页。“发展”与“巩固”之间难以解决的矛盾,反映了党在发展队伍、扩张党势和保持组织严密性和凝聚力之间的两难困境。

相比之下,党从另一方面所做的纠偏工作似乎更见成效,这就是通过经常而普遍的审查,将不合格的党员清洗出党组织。1940年以后,各级组织都将定期审查干部和党员作为一项重要工作。根据中央巩固党的决定,山东分局要求每三个月必须定期审查一次干部党员的成分。《山东分局关于执行中央政治局关于巩固党的决定的指示》(1939年10月),《山东档案选编》第四辑,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99页。步骤一般是首先审查各级组织的负责干部,保证领导机关掌握在“经过考验忠实可靠之干部”,特别是工农干部手中,然后逐次审查每一个党员。《胶东区党委关于组织工作给各级党委的一封信》(1943年),山东省档案馆藏,档号G024010191002。审查内容相当繁杂,一般包括:经济地位;斗争历史(思想转变过程,社会关系,参加党派团体,入党动机,党内斗争历史,被捕、入狱、脱党等经过);政治坚定程度;对策略的了解程度;批评与自我批评的精神;工作能力和领导方式;与群众的关系;学习情形;主要优缺点与今后发展方向等。《抗战五年胶东党的组织建设》(1943年2月),山东省档案馆藏,档号G024010256001。

从各地工作报告来看,审查党员的频率极高、力度极大。据胶东区东海地委报告,在短短9个月中,从地委直到支部,各级干部和党员均普遍审查、鉴定两到三次。《胶东区东海地委组织部九个月来组织工作总结(1941.10—1942.6)》,山东省档案馆藏,档号G024010200002。分局组织部报告,在1940年夏到1941年底的一年半时间里,胶东区分区以上干部审查过两至四次,支干审查过一至两次,党员审查两次者占20%,一次者占50%;清河区地委以上机关支部审查、鉴定各四次,分区以上干部普遍审查过两次,小组长以上干部普遍审查过一次,党员经过审查者占2/3。《中共山东分局组织部关于巩固党的总结》(1942年1月),《山东档案选编》第八辑,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111页。这些数字或有虚夸成分在内,但是部分地区审查、鉴定党员的迅速与频繁确是事实,许多文件埋怨上级审查过多过频,以至形成了“为审查而审查”的情形,“自上而下的填表、审查,小组搞、支部搞、区县又搞,成天价忙于审查工作,把党员搞得头昏眼花,造成党员的烦躁”。《东海地委六年来组织工作总结》(1944年7月),山东省档案馆藏,档号G024010203002。

对于审查出问题的干部党员,处理措施极为严厉,停止关系、说服退党和开除党籍的情形相当普遍,致使为数众多的党员在审查中被清洗出党。根据笔者极不完全的统计,仅1940年到1944年上半年,胶东部分地区、清河区和鲁中区清洗党员已达10324人,几占全省党员总数的1/10。如果加上滨海区、鲁南区以及其他时段的统计,恐将倍于此数。而清洗的各种形式中,又以直接开除党籍为最多,在有明确统计的数字中即占4489人,最为严厉的永远开除者也有420人。参见拙文《中共组织纪律在山东抗日根据地的实施》,(香港)《二十一世纪》2003年12月号,表1。各地党员的减员情形也表明了这一点。根据笔者对部分地区党员减员情形的统计,导致党员绝对数量减少的基本原因就是党内清洗、停止关系和逃亡叛变,真正在斗争中伤病亡的比例是很低的。在笔者统计的绝对减员人数3926人中,伤病亡和被捕者共567人,仅占14%;而开除和停止关系者却达到2792人,比例高达71%。参见拙文《中共组织纪律在山东抗日根据地的实施》,(香港)《二十一世纪》2003年12月号,表2。

从审查和清洗的对象来看,首先是那些“异己分子”,这一称呼主要指向党员的阶级成分和出身,具体而言就是地主、富农、商人、流氓等。在党纪面前,阶级出身和成分较高者处于极为不利的位置,甚至“成分不好”本身就足以成为将党员清洗出去的理由。1939年中共中央《关于巩固党的决定》,即明确把地主、富农、商人称为“阶级异己分子”,将其与“投机分子”、“敌探奸细”并列,作为应当加以清洗的对象。见中国人民解放军政治学院党史研究室编:《中共党史参考资料·抗日战争时期》上册,内部出版,1986年,第408409页。其他的清洗对象还包括腐化分子、破坏分子和妥协分子,这些人对党组织的危害都是显而易见的。为了“纯洁”党的组织而将这些人清洗出党,的确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发展党员时存在的缺陷。但往往为人们所忽视的是,党的组织纪律在很大程度上恰恰是针对农民和小资产阶级的特性制定的。1940年陈云强调必须遵守党纪时给出的一条重要理由,就是无产阶级与农民和其他小资产阶级之间的联盟,会导致“自由散漫”习气的滋长,使党受到“各种非无产阶级思想的侵蚀”。《严格遵守党的纪律》(1940年3月19日),《陈云文选(1926—1949)》,北京: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128页。抗战期间在种种不良方式下发展入党者,绝大多数正是这些自由散漫、素质低下、信仰缺乏的“农民和其他小资产阶级”,他们虽较前述各种“分子”好得多,却同样难与党的意识形态要求相吻合。党的组织纪律和审查清洗对此显然无能为力,当绝大多数成员不能达到组织的要求时,唯一可行的办法只能是降低要求以适应现实,而不是相反。

五、结语:在理想与现实之间

抗战时期山东共产党的规模迅速扩大,在根据地基层乡村已经达到了较高的普及程度和控制程度,这印证了大多数中共党史研究者的判断,即抗战时期是中国共产党摆脱困境、飞速发展并最终赢得胜利的关键时期。参见Yungfa Chen, “Introduction ”,in Making Revolution: The Communist Movement in Eastern and Central China, 1937—1945,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86.但是本文对山东党组织在阶级构成、吸纳机制和审查清洗方面的考察,却又揭示出历史的复杂面相。高桥伸夫和王奇生对中南和华南地区中共组织史的研究已经表明,在抗战爆发前的二三十年代,党组织的参加者大多并不具备坚定的革命信仰,而是盲目卷入或者出于生存需要而投身革命行列;党员与党组织之间的联系相当松散,脱党情形极为随意和普遍。参见高桥伸夫前揭诸文;王奇生:《党员、党组织与乡村社会:广东的中共地下党(1927—1932)》,《近代史研究》2002年第5期。本文的考察则在地域和时段上扩展了这一结论,表明在农民贫困程度更加深重的华北地区,以及在中共获得空前发展的抗战时期,这两位学者所描述的情形仍然普遍存在。党员数量的扩大与党员质量的降低、信仰的缺失同时并存,体现出中国共产党在战争年代长期面临的困局,这就是在坚持革命理想与满足现实需要之间,如何保持必要的平衡。

从党组织的阶级构成来看,作为一个共产主义意识形态政党,中共本该以无产阶级(产业工人)作为自己的主导力量。而中国社会阶级构成的实际状况,却迫使它将自己的根基放在乡村社会,主要在农民中间发展新党员。中共在明确声称代表无产阶级利益的同时,又将占据中国人口绝大多数的农民和小资产阶级当作自己的“同盟军”,这种争取革命盟友的现实策略,为党组织在中国乡村赢得了空前强大的社会基础;其另一面却是农民和小资产阶级取代无产阶级成为党的主要依靠力量,从而模糊了党所宣称的阶级代表性。

从新党员的吸纳机制来看,作为一个列宁主义革命政党,中共理应保持严密的组织系统和强大的凝聚力,这首先就意味着发展新党员时在思想和行为上的高标准、严要求。而广大农民的一些固有特性,又迫使中共在实际操作中不断降低要求、简化程序,甚至借助威胁利诱等恶劣手段来发展党员。其结果是,在党员队伍迅速扩展的同时,党员的整体素质和革命意识却极大地降低了。既然发展新党员的主要领地已经从现代工业领域转向乡村社会,党就必须面对广大农民身上不符合共产主义意识形态要求的各种特性,并努力让自己适应这种状况。

从组织纪律的执行来看,党所秉奉的革命理想不容许动机驳杂、信仰匮乏的党员大量存在,要求将不合格者逐出党外。但是这类党员的数量之巨,又使得共产党无法将这种纠偏努力贯彻到底,而只能止步于对“异己分子”、腐化分子、破坏分子、妥协分子等对党造成严重危害者的清洗。如果严格按照无产阶级标准来审查党员、执行纪律,绝大多数党员将会被拒之门外,这就无异于挖空了党所赖以存在的民众基础。在发展党员时无法回避的革命理想与现实需要之间的矛盾,同样难以通过事后的审查和清洗得到真正解决。

农民遭受压迫和剥削,生活困苦,这是近代中国社会的现实,但它并不必然导致阶级观念和革命意识的产生。抗战期间发展的新党员,很少有真正出于“无产阶级觉悟”或“共产主义信仰”而入党者,大多数人入党或是由于抗日情绪的驱动,或是基于现实利益的考虑,这显然有违党的意识形态准则。但是在抗战的特殊历史情境中,对民族主义旗帜的利用本就是中共借以扩张党势的重要策略,党正是通过塑造自身作为民族战争领导者的正义形象,将农民的民族主义情感成功地置换成对中共的信赖和支持;另一方面,农民秉承数千年来的自然经济传统,首先从自身现实利益(首先是生计问题)出发考虑问题也是无可厚非的现象。无论是在白色恐怖的革命低潮中,还是在风起云涌的民族战争中,中共都在不断与农民素质低下、目光短浅、关注现实利益、缺乏革命理想等特性做斗争,对农民进行发动、教育和改造。一旦这种努力受挫,党势必会向农民的所谓“劣根性”妥协,采取各种有效而不一定正当的策略手段,促使他们参加党组织、为党工作。

本文所描述的情形,生动地展示出中共在现实斗争需要与意识形态理想之间,存在着难以消解的困境。为求生存和发展,党不得不在很大程度上牺牲组织系统的严密性和意识形态的纯洁性来换取农民的大量加入;为重新获得组织的严密性和凝聚力,党又只能通过审查和处分将众多党员清洗出党。由此而论,抗战时期党组织的空前发展,并不必然建基于党所期望的意识形态信仰之上,而在很大程度上应该归因于党所采用的现实策略与权变之道。在残酷的战争年代,这些策略帮助共产党行之有效地发展了党员,扩大了组织,增强了实力,共产党却也不得不为此付出代价。这也再次印证了王奇生的论断:“党在力图改造农民的同时,农民也在改造和利用党。”王奇生:《党员、党组织与乡村社会:广东的中共地下党(1927—1932)》,《近代史研究》2002年第5期。正是在与中国乡村社会的相互改造、相互适应中,中共方能获得广泛的社会基础,逐步发展壮大并最终赢得胜利。

*本文原载《广东社会科学》2013年第3期,第107118页。

革命中的乡村

——土地改革运动与华北乡村权力变迁*

20世纪中国乡村社会变迁的一条主线,乃是国家权力的下移和国家与乡村社会关系的重构。这一过程发端于清末新政时期,推进于北洋政府和南京国民政府时期,但只有在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土地改革和集体化运动中,乡村社会才被完全纳入“国家政权建设”(state building)的轨道,成为国家“有计划社会变迁”的一部分。近年来,一些研究者开始超越生产关系变革和生产力发展的纯粹经济视角,尝试探讨土地改革对于国家与乡村关系、民众政治动员、乡村权力结构、村落政治文化、农民日常生活等所发挥的重要作用。本文将在既有研究成果的基础上,以华北地区为中心,从基层组织网络的建构、国家功能边界的扩张、村庄权力结构的重塑等方面,对土地改革运动的政治后果作一宏观分析。

一、基层组织网络的建构

民国时期,费孝通等学者已经注意到传统乡村社会相对于国家权力的独立性,提出了“上下分治”、“皇权无为”、“绅权缓冲”、“长老统治”等颇具解释力的概念。参见吴晗、费孝通等:《皇权与绅权》,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88年;费孝通:《乡土中国生育制度》,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此后马若孟(Ramon H. Myers)、黄宗智(Philip C. C. Huang)、杜赞奇(Prasenjit Duara)等西方学者借助日本满铁调查资料对华北乡村所作的实证研究,进一步印证和深化了这些看法,并描述了进入20世纪以来国家权力不断下移、乡村社会自主性逐渐被打破的历史进程。他们的研究表明,清末以降的历届政权皆致力于向乡村社会延伸权力、攫取资源,使传统的村庄权力格局和国家—乡村关系被打破。例如,北洋政府和南京国民政府都曾试图将国家行政体系从县级延伸到区级。1915年袁世凯的宪制改革,使区从民初的地方自治单位变为基层行政组织,区长掌握一定数量的属员和警察,并拥有摊款之权。在军阀统治时期,区制成为榨取钱财的有效工具。南京国民政府时期,区级组织再次经历了从自治单位向县政权分支机构的转变过程,榨取财税仍是其中心任务。然而杜赞奇指出,直至共产党领导的乡村革命之前,国家权力向下延伸的努力都算不上成功,要么国家权力在形式上扩张而在实际上仍受制于传统乡村权力结构,要么国家权力的扩张破坏了传统文化网络,导致基层精英流失、基层组织恶化的“国家政权内卷化”(state involution)。参见Ramon H. Myers, The Chinese Peasant Economy; Agricultural Development in Hopei and Shantung, 1890—1949,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70; Philips C. Huang, The Peasant Economy and Social Change in North China, 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5; Prasenjit Duara, Culture, Power, and the State: Rural North China, 1900—1942, 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8.

共产党领导的乡村革命,则从根本上改变了这种状况。共产党统治下的区政权,已经完全成为党政官僚体系的一部分。随着“部门工作制度”在区一级的完善,政权实施统治的每一种重要职能,包括财政、民政、文教、治安等,在各区都有相应的部门负责,保证了区的统治效能。以山东省为例,各县一般管辖10到15个区,每区一般包括数十村。区公所设有正副区长、文书、民政、调解、财粮、教育、生产、卫生等助理员及公安员《山东省政府关于调整各级政府行政机构及县以下行政区划的指示》(1945年10月30日),《山东革命历史档案资料选编》第十五辑,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541、543页。,其职能范围之广,与民国时期专以征税为能事的区公所不可同日而语。另一方面,党政双轨的领导体制确保了共产党对区政权的有效控制,区党委对政权各部门负有指导、监督之责,区级财政和人事都受到上级党委和相关部门的严格监督,避免了北洋政府和南京国民政府时期区政权蜕化为“赢利型经纪”的可能。这样,共产党第一次在真正意义上将国家行政体系从县向下延伸了一级,从而大大拉近了国家与乡村社会之间的距离。在有些村庄过去的闾仍然存在,但已经不是像保甲、里甲那样的独立赋税单位或防卫单位,而是听命于村政权、党支部、农会等基层组织的执行单位,颇类似于后来的村民小组或生产小队,已成为新型基层权力结构的一部分。例如土改期间的吴桥县仓上村即是如此,见《吴桥城关区仓上村典型统计调查材料》(1948年3月28日),山东省档案馆藏,档号G026010054005。

更重要的是,从土地改革时期开始,共产党在基层乡村社会建构起种类繁多、层次分明的组织网络,并以群众运动的方式将绝大多数乡村民众纳入其中。该网络的中心是被统称为“党员干部”的基层政治精英(以党支部、村政权、贫农团、农会、民兵队等组织的领导者为核心,以普通党员为辅助),稍外围是以贫雇农为主的“基本群众”(当村中存在贫农团或贫农小组时,它即是划分基本群众的组织界限),再外围是以中农(自耕农)为主的“普通群众”(或称“农民群众”,一般说来农会可以视为其组织边界),而不属于任何组织者(老弱病残等除外)即属阶级敌人的行列,是人民专政的对象,如地主、富农、特务、反革命分子等。

具有统一领导和统一意识形态的群众组织取代传统的宗族、宗教组织,极大加强了乡村民众的组织水平和国家对民众的控制能力,使民众对国家形成了一种“组织性的依附”参见孙立平:《改革前后中国大陆国家、民间统治精英及民众间互动关系的演变》,《中国社会科学季刊》1994年2月号。。共产党领导下的群众组织,与传统乡村社会的农民结社和现代城市社会的自组织群体都有本质差别:它们是由国家行政力量加诸乡村社会的,是国家权力体系的宣传、动员和行动组织,是外来的而不是内生于村庄社区的。对于国家权力而言,群众组织在任何意义上都不是一种离心力量,相反可以极大地降低国家意志贯彻到乡村社会的制度成本,从而使国家权力在乡村社会的运作更富效率。正如论者所说,党对群众组织的领导和控制,实际上取消了后者在政治上和职能上的独立自主。[新西兰]纪保宁:《组织农民:陕甘宁边区的党、政府与乡村组织》,载冯崇义等编:《华北抗日根据地与社会生态》,北京:当代中国出版社,1998年。另一方面,组织网络的形成也在很大程度上使乡村社会的权力总量发生了增值。在传统乡村社会,地主士绅通过宗族组织和宗教组织控制普通村民,代替国家实施乡村治理之责,普通村民虽然在与自身利益直接相关的问题(主要是赋税和纠纷)上具有一定的主动性,但他们基本属于“无政治”的群体,不仅与国家政治没有直接关联,对于村庄政治也没有多少发言权。而在共产党以群众运动为基本形式的乡村社会变革中,农民广泛而直接地卷入政治运动中,逐渐确立了以阶级观念为核心的政治意识,学会了一定的政治运作规则,获得了监控精英的政治权力,成为村庄政治中不可或缺的重要角色,从而与传统村庄政治格局有了实质性的区别。

行政体系的向下延伸和组织网络的普遍建立,使杜赞奇所描述的“经纪体制”消解于无形。传统时代国家与乡村社会的关系主要发生在赋税征收层面,其中既有代行国家职能从中牟利的吏役,也有以保护乡村社区利益为目的的村际合作组织,从而形成了双重“经纪体制”。无论是“赢利型经纪”还是“保护型经纪”,都是既连接同时又离间着国家与乡村社会,而尤以赢利型经纪的危害为甚。一方面乡村社会的实际负担远远超出国家财政的实际收入,形成财政上的“内卷化”;另一方面国家权力的实际扩张以基层组织的恶化、劣化为代价,形成行政上的“内卷化”。这些都严重影响着国家财政收入和国家—乡村关系,进而也极大地限制了国家对乡村社会的实际控制效能。Prasenjit Duara, Culture, Power, and the State: Rural North China, 1900—1942, 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8, chapter 2, 3.

而共产党将行政体系延伸到分区一级后,每分区所辖不过数十个甚至十多个村庄,加之村庄内部各种组织的健全和政治精英的忠诚,对乡村社会的治理要便捷有效得多。国家对乡村社会资源的汲取(征税、征兵、战勤等),都是先自上而下传达任务、指示,然后通过工作队和基层组织进行宣传动员,以群众运动的方式完成任务。国家(通过工作队)、基层精英、普通民众都以不同的方式参加到这一过程之中,保证了国家意志的有效执行。从县到分区再到村庄的各级组织层层延伸,以及社会主义意识形态功能的发挥,使得国家权力体系之外的各种非正式中介组织既无存在之必要,也失去了立足之地,清代以来横亘于国家与乡村之间的经纪体制被消解,“政权内卷化”被克服,国家对乡村社会实施控制的效能极大增强。

这种基层组织网络的有效运行,还与另两个因素密切相关。一是工作队(团、组)的普遍运用和制度化。向基层乡村社会派遣工作队,本是为发动和引导群众运动而采取的一种临时举措,但是由于其在监控基层精英、贯彻国家意志方面所发挥的独特效能,这种做法逐渐得到党和国家的青睐而在事实上成为一种惯例,这就在常规的行政渠道之外,为国家与村庄的互动提供了一条更加便捷有效的途径,从而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村庄社区的权力运作格局,重塑了国家与乡村社会之间的关系。作为党和国家的直接代表,工作队在村庄社区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在必要时可以越过各种基层权力组织,直接对农民群众实施动员和治理,甚至可以借助群众的力量改组或解散这些组织。而本应为党和国家担负乡村治理之责的常规党政组织,却在工作队、贫农团和普通群众的多重制约和监督下,难以发挥效能。工作队制度虽然大大增加了统治成本,却使党—国家可以更准确地传达政策、方针、命令,更迅捷地掌握乡村社会各种重要信息,更广泛地进行乡村民众动员,更有效地对基层政治精英实施监控。参见拙文《工作队:一种国家权力的非常规运作机制》,《江苏社会科学》2010年第3期。

二是政治贱民群体所发挥的安全阀功能。在绝大多数乡村民众之下确立一个恒定的被剥夺阶级,为民众提供了一个自我认同的参照目标和不满情绪的宣泄对象,从而拉近了他们与党—国家的距离,降低了离心倾向产生的可能。人们对自身社会地位的感知,总是在与他人的比较中实现的。在传统乡村社会结构中,大多数农民居于社会底层,除税赋、诉讼等少数事务之外与国家没有直接关联,对国家政权只有服从而少有认同。而在土改中形成的新型社会结构,将占乡村人口绝大多数的农民整合到国家权力体系中来,这种整合同时利用了组织手段和意识形态手段。其中不可忽视的一点,即是在乡村社会中设定了一个以地主、富农为主体的最底层,将“我”与“敌”的区分直观、醒目地呈现在每一个乡村社会成员面前。在与国家敌人的鲜明对照中,被纳入“我”方阵营的社会成员会很自然地产生对国家权力的认同感。被剥夺阶级的长期存在,成了党—国家向乡村社会进行意识形态灌输的一种展示标本,也为运动型乡村治理提供了必要的归罪目标和宣泄对象。在一定意义上,正是这个人数比例极小的被剥夺阶级,支撑起了从中央党政机构直到乡村民众的庞大统治体系。

二、国家功能边界的扩张

通过从中央到基层村庄一整套党、政、军、群组织的设立,共产党成功地在广大乡村社会建构了一个组织网络,国家的组织边界得以极度扩张。与此同时,国家对乡村社会事务的管辖领域也在迅速扩大,远远超出了传统帝制时代以赋税征收和司法审判为核心的国家—乡村关系格局,从而实现了国家功能边界的扩张。中共在土地改革期间开展的纠纷调解和文化教育活动,清楚地表明了这一趋势。

对乡村社会中的各种纠纷进行仲裁、调解,是传统乡村精英(士绅)实现和表达其权威的重要场域,这种权威主要来自其社会地位和声望。就国家政权而言,只有当纠纷无法调解而进入诉讼程序的时候,才会充当仲裁者的角色。西方和日本的一些中国法律史研究者指出,在清代法律制度中,民事纠纷是属于社会本身而非国家的“细事”,被排除在国家法律的关注之外,即便上升到诉讼阶段,县官也应该本着“教谕的调停”的原则来处理这些民事纠纷。黄宗智对这些说法提出了质疑,但他同样承认国家司法与民间调解之间的差异和界限,前者以国法和审判为主,后者则以妥协和调解为主。国家对民事纠纷的介入,只在司法领域和他所称的“第三领域”(即由国家司法制度与民间调解制度相互作用组成的空间)发生,在此之外的调解领域,则是社区精英和宗族领袖发挥作用的地方。参见[美]黄宗智:《清代的法律、社会与文化:民法的表达与实践》,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1年,“重版代序”、“导论”。

在抗战时期的陕甘宁边区,调解已经在共产党的司法实践中占据了重要位置,既有正式审判中的调解,又有群众自己进行的和区乡政府进行的调解。区乡政府的调解与民间调解相比具有半强制的色彩,与审判相比具有更大的灵活性,所以老百姓一般“宁愿要求区乡政府解决,而不愿到县司法处”。发明于抗战后期的“马锡五审判方式”,则是司法部门直接参与调解的典型形式,其基本特点就是深入群众,召集当地的群众、地方精英来做当事人的工作,最后在当事人之间达成妥协。强世功:《权力的组织网络与法律的治理化——马锡五审判方式与中国法律的新传统》,《北大法律评论》第3卷第2辑,2000年。

随着共产党控制区域的扩大和对乡村社会控制程度的加深,尤其是减租减息、合理负担、土地改革等实质性的社会变革,传统地方精英的权威进一步衰落,共产党的组织力量也进一步向下延伸,地方精英在调解中发挥的作用开始为共产党基层组织和政治精英所取代。到抗战结束,许多老区已经设立专门的调解组织,并逐渐推进到最基层的村庄一级。山东老区在战后初期已有不少区、村设立了调解委员会或说事小组。1945年底,省政府决定在各县区添设调解助理员,其职责为领导和帮助区村调解委员会开展调解工作、接待处理调解案件,并开始积极整理现有区村调解部门、新建村调解部门。由县司法科长担负对全县调解工作的巡视、帮助、教育之责。《山东省政府关于开展调解工作的指示》(1945年12月18日),《山东革命历史档案资料选编》第十六辑,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46页。根据次年的一份指示,“区村调解是群众性的调解组织,既不是政府审判的一级,也更不是政府委员会性质的东西。它纯粹是群众自觉的组织,同时又是司法目前及今后建设的重点,因为它是体现新民主主义司法,扶持群众翻身,提高群众认识这一任务的重要部分”。但指示同时又规定副区长专负调解责任,具体任务为推动村调解工作、处理到区请求调解的案件。《山东省政府关于群众调解工作的指示》(1946年8月31日),《山东革命历史档案资料选编》第十七辑,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240页。无论高层领导者将其定性为政府机构还是群众组织,在基层调解工作中发挥主导作用的无疑是国家行政力量。

从1945年底和1946年8月山东省政府关于调解工作的两个指示中,可以看到共产党调解工作的一些基本特征。一是用阶级意识取代传统调解“息事宁人”的目标。调解人员必须“站在为人民服务的立场掌握政策法令去解决问题”,而不能“无条件的息事宁人和私情偏向”,否则即成“维持封建、压抑群众”的“赘瘤组织”。二是调解须合于人民群众的要求和习惯,反对手续繁杂、“官僚架子”等。三是强调自觉自愿,反对强制调解。四是随时、随级调解,反对严格按级调解(即“县里不受理未经区上调解的案子,区里不受理未经村上调解的案子,或是非有区村调解不成的介绍信,就予以驳斥”)。参见《山东省政府关于开展调解工作的指示》(1945年12月18日),《山东革命历史档案资料选编》第十六辑,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4647页;《山东省政府关于群众调解工作的指示》(1946年8月31日),《山东革命历史档案资料选编》第十七辑,

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242页。

由此不难看到,尽管在调解方式上,共产党的调解工作与传统调解颇为相似(向当事人、知情人了解情况,讲道理、摆事实,最终达成双方妥协),但是解决纠纷并非共产党调解目的的全部,更重要的是它负载了阶级立场、群众路线、民主政治等强烈的意识形态信息,从而具有重要的政治意义。如何掌握政策法令,则必须结合具体情形来决定。1946年一份指示举了两个例子加以说明:清算、找工、找负担,是当前切实执行的土地改革政策,所以在此类纠纷中,即便地主、佃农双方都自愿维持租佃关系,调解机构也不得听其自便,必须立即纠正,重行处理。而如女子自愿放弃自己的继承权,虽然不合乎继承条例,却不必强调立即重新处理,因为“这是一个社会问题,是须要经过一个长期教育过程,这时只须拿这一具体事实材料,进行广泛教育,以提高女子的认识,若当事人了解后,自愿请求重新处理,当然应即重新调解,否则亦无须重新调解”《山东省政府关于群众调解工作的指示》(1946年8月31日),《山东革命历史档案资料选编》第十七辑,

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1984年,

第241242页。。

从清代国家司法与民间调解的分离,到抗战期间司法机构对调解的介入,再到国家从县至村逐级设立专门调解机构,在民间纠纷解决的领域中,国家介入的程度日渐加深,调解纠纷的基本力量由传统乡村精英转变为国家行政机构。由此,国家的边界不仅在组织上延伸到乡村社会,并且在村民的日常生活中建构了自己的权威。

如果说共产党的纠纷调解体现了一种国家权力的日常运作,那么党在文化教育方面的革新则在意识形态和政治文化层面进一步巩固了这种权力。与此前历届政权相比,中共乡村治理的一个重要特征是,意识形态因素始终伴随着国家权力扩张和乡村社会变迁的过程,进而以新型阶级话语替代传统道德话语,实现了国家意识形态与乡村文化传统的结合与互动。除了直接的意识形态灌输之外,间接的文化、教育、娱乐等公共活动对于村社话语空间的重塑同样至关重要。

利用冬季农闲时节举办冬学,从抗战时期就成为共产党对乡村社会进行教育和文化改造的重要手段。冬学是在冬季农闲时节开展的一种“群众性文化翻身运动”。《山东省政府关于今年冬学运动的指示》(1946年9月10日),《山东革命历史档案资料选编》第十七辑,

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1984年,

第320页。据河北、山西、察哈尔等省1949年统计,参加冬学的农民达到360余万,其中山西一省即建立冬学2万余所,平均每个行政村合两所以上。青年男女参加者尤多,山西黎城、平顺等县218村14至25岁的青年共有28556人,其中27974人参加了冬学,比例达到98%以上。《华北老区农村文化生活提高》,载《土改后的农村》,北京:十月出版社,1951年。冬学教育的内容主要包括政治教育、生产教育、文化教育等方面,其中政治教育尤为重要。山东省政府即曾明确规定,在冬学运动中,“一般成年仍以思想政治教育为主,除时事外,新区着重翻身教育,老区着重生产教育”。《山东省政府关于今年冬学运动的指示》(1946年9月10日),《山东革命历史档案资料选编》第十七辑,

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1984年,

第320321页。

在党和国家的大力引导和推动之下,农村的新型文化生活伴随着土地改革运动的普遍展开而迅速发展起来。1951年印行的一本小册子,对此作了生动的描述:“在山西、河北、平原等地,农民自编、自演、自唱、自乐,以各种各样的娱乐形式,来表达他们欢快的心情。……这些新的群众文艺活动,在大部地区已夺取与代替了封建迷信的文化阵地,使农村参与的封建道德与社会舆论,有了显著的改变。传播封建迷信思想的旧戏剧与旧艺术,在这种新的要求下也有了巨大的改造。”《华北老区农村文化生活提高》,载《土改后的农村》,北京:十月出版社,1951年。

国家对文化(象征)资源的供给,同时也是对这种资源的进一步控制。在满足农民识字、娱乐、生产等需要的同时,也将阶级斗争、社会主义这样的主流意识形态注入农民脑中,从而在象征层面对农民实现了双重的控制:一方面是对象征资源本身的垄断性占有(乡村社会原有的文化活动、宗教活动已经作为封建迷信被扫除了);另一方面又借此进行意识形态灌输,进而加强了对农民精神世界的控制,巩固了国家统治的合法性。

从其内容和形式来看,共产党在乡村社会开展的新型文化活动具有如下特征:一是群众性,这些文化活动将乡村社会的多数成员纳入其间,既满足了广大农民的基本精神需求(尤其是文化娱乐需求),又借此将他们进一步整合到国家倡导的文化框架中来(与政治、经济、意识形态框架并行)。二是政治性,新型文化活动具有多种政治性功能,如意识形态灌输(既有直接的方针政策宣传,也有以文艺活动为中介的间接宣传)、信息传递渠道(由上至下的政策传递、时事教育等)、农民道德重塑(对旧道德伦理的批判清扫和对新道德意识的塑造)等。三是实用性,识字运动、生产竞赛等活动内容和贴近农村实际的各种活动形式,使得这些文化活动可以对农业生产发挥产生直接帮助。正如研究者所指出,共产党在乡村社会推行的各种文化卫生事业,诸如教歌、识字、检查卫生等,其实都是增进农民组织程度的一种“集体化治理措施”,这些活动形式本身可以为农民提供一种不同于以往生活的全新体验,进而将他们进一步整合到党和国家构建的意识形态框架中去。郭于华:《心灵的集体化:陕北骥村农业合作化的女性记忆》,《中国社会科学》2003年第4期。

在传统时代支配村社人际关系的,一方面是所有村社成员认可的村社伦理(其最低要求是保证村社共同体传统的延续),另一方面是村民世代相传的一套公共准则和制度性安排。易言之,传统村社话语空间的基本特征就是“村规至上”,无论精英还是普通村民都将遵守村规作为基本行为准则,在各种冲突纷争中也以村规为武器。李怀印:《中国乡村治理之传统形式:河北省获鹿县之实例》,《中国乡村研究》第一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年。而在共产党领导的土地改革过程中,村社话语空间在群众运动的强大冲击下被重塑,全新的阶级话语取代传统村规,成为弥漫村庄社会生活和支配村民行为的关键因素。

村民日常语言的变化,生动地反映了这一点。随着土地改革运动的普遍展开,划阶级成为与所有村民切身相关的现实,阶级政策、阶级话语(而并非阶级意识)也很快深入人心,村民们纷纷将自己的情况与阶级划分标准相对照,以便在阶级等级体系中寻找自己的准确位置,并以之指导自己的行为选择。“翻身”也许是土改期间最流行的词汇之一。在韩丁笔下,经过诉苦、斗争和分配果实之后的张庄弥漫着幸福的气氛:“许多贫农放弃了过去见面时挂在嘴上的一句客套话——‘老乡,吃了吗?’——而互相问道:‘同志,翻身了吗?’对于这个问话,大多数人都会回答说:‘翻身了。’”[美]韩丁:《翻身——中国一个村庄的革命纪实》,韩倞等译,北京:北京出版社,1980年,第177页。在各地土改文件中,关于翻身的种种形象说法深入人心,如“翻了半个身”、“翻了个空身”、“翻透了身”等。这些说法的频繁使用,已足以折射出共产党在乡村社会造成的巨大变化,这种变化不仅体现在村庄经济和政治结构的变迁之上,也在农民的文化习俗和日常生活中留下了深刻的痕迹。

许多农民用毛主席像代替了多年来供奉的“财神爷”和“灶王爷”,大门上出现了“劳动门第”的横联。甚至年幼的儿童也知道“翻身光荣”,而“剥削”、“地主”、“封建”则是耻辱的代名词。《中共太行区党委土地改革报告》(1947年6月15日),《河北土地改革档案史料选编》,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201页。拜年时的“恭喜发财”变成了“翻身翻身”,订翻身日、吃翻身饭翻身菜随处可见。如果发动群众遇到困难或者出现过激现象,只要提到“毛主席的政策怎样说的”,群众往往“也能立刻相信”。黎玉:《论群众路线与山东群众运动》(1945年9月),《山东革命历史档案资料选编》第十五辑,

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1984年,

第366页。有的地方,农民“杀了地主的猪,一定要割得一块一块的,每人一二两,说是吃地主的肉”。《刘杰同志关于察哈尔省土地改革的汇报》(1947年1月),《河北土地改革档案史料选编》,

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90年,

第141页。被动员起来的贫苦农民,在无数个村庄里制造着一幕幕庆祝“翻身”的象征性狂欢场景。土改运动中乡村日常生活的话语变迁,显示了党和国家作为解放者、庇护者的正面形象,在农民思维和情感中的成功建构。

三、村庄权力结构的重塑

在重塑国家与乡村社会关系的同时,土地改革也对乡村社会自身的权力结构产生了巨大影响。国家权力的扩张导致村庄权力的授权来源发生实质性变化,权力的占有状况和运作方式也随之变动。

首先是权力授权来源的上移。费孝通提出传统中国社会结构的“双轨制”假说,认为中国传统政治结构可分为中央集权和地方自治两个层次,乡村事务主要由以士绅为代表的地方权威负责,国家政权很少加以干涉。参见费孝通:《乡土重建·基层行政的僵化》,《费孝通文集》第4卷,北京:群言出版社,1999年;吴晗、费孝通等:《皇权与绅权》,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88年。地方权威的权力地位并不是来自国家授权,而主要与财富、学位(“功名”)和在地方事务中的公共身份直接相关。其中学位需要得到国家体制的认可,另两项因素则只与地方社会有关。这几项中究竟何者才是地方权威社会地位的决定性因素,学界存在不同看法,一些历史学者(如何炳棣)强调缙绅地位主要来自科举所得的学位,一些社会学者、人类学者则更强调地方权威对公共事务的介入及因此而获得的公共身份。按照后一种观点,传统中国地方权威的合法性并不来自官府授任,也不能自动地从对私有财富的控制中得到,更无法仅凭学位获得,而是与地方体内部利益关联的建构融为一体,精英公共身份的确立也需要依赖其建构地方共同利益的贡献。张静:《基层政权——乡村制度诸问题》,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1826页。

而在共产党主导的乡村社会变革中,国家权力向乡村社会的扩张达到了空前的程度,传统地主士绅赖以行使权威的经济和象征资源被剥夺殆尽,管理乡村社区的权力转移到由传统边缘人物组成的新型政治精英手中,他们权力合法性的唯一来源就是党和国家的任命与授权。一方面,是党—国家以强力再分配的方式使这些人得到了土地、财富,提高了经济地位,获得了精英身份;另一方面,除了国家权力所给予的财富和职位之外,他们没有掌握任何稀缺资源可用于和国家交换,因而不具备传统士绅精英那种与官方讨价还价的余地。这些新型政治精英固然仍需以其工作绩效来维持和提升自己的地位,但是绩效的判断标准已经不是对地方公共事务的贡献,而是对国家权力的忠实程度和对国家意志的贯彻程度。

其次是权力占有状况的转化。在传统乡村社会,经济结构、政治结构和象征结构大体上是同构的,拥有较多土地财富的地主、拥有管理地方社区事务权力的宗族领袖、拥有儒家知识和功名的士绅往往三位一体。这种同构增强了地方社会的实力,使之可以在涉及乡村社区利益的事务上与国家进行一定程度的抗衡。即便在晚清、民国时期地方社会遭到严重破坏,出现了杜赞奇所描述的乡村精英流失、统治阶层劣化的局面之后,这种同构也只是部分地被打破,那些劣化的乡村统治者不再拥有象征权威,却仍然以敲诈、贪污、欺压的手段将经济和政治优势集于一身。

然而经过了土地改革的巨变,经济、政治和象征层面的同构从制度上被彻底打破,较多的土地财富和较高的文化教育程度,并不能赋予社会成员在乡村权力结构中的较高地位,而且在很多情况下,这些因素事实上处于负相关状态,阶级身份成为决定权力结构的关键因素。这种同构关系被打破,意味着传统乡村社区的团聚力遭到了严重破坏,使原本就很弱小的乡村社会力量更加分散,在面对国家权力时也就更加不堪一击,只能听任国家意志的摆布。共产党统治下的基层政治精英没有了传统士绅的经济资本(土地和财富)和象征资本(知识和声望)作为其权力的底色,其政治地位直接来自国家权力体系的授权和意识形态的认可,传统时代基层精英权力来源的多元性被摧毁了。其直接后果,就是基层政治精英对国家权力体系和意识形态的强大依赖性、顺从性,从而与传统精英相比,更具有国家权力之乡村代理人的性质。但是另一方面,权力来源多元性的消解,也使基层精英与乡村民众的关系发生了实质性变化,精英的政治权力不再有财富、知识、威望等内生资源的支撑,传统精英与乡村社区之间的道德责任感和庇护关系也大为削弱,从而失去了对基层精英的内在约束机制,他们也就更容易走上与乡村治理目标相悖的道路。韩丁在描述了张庄党员、干部滥用职权的严重情形之后,接着说道:“有钱、有闲、有文化并有一套传统,这是地主阶级的保护色,长期以来掩盖着其暴力统治的本质。现在的干部没有这些保护色,他们的违法乱纪行为赤裸裸地暴露出来,与人民的美好理想是格格不入的。”见氏著《翻身——中国一个村庄的革命纪实》,韩倞等译,北京:北京出版社,1980年,第255页。

与此密切相关,一种全新的国家、精英、民众间的三角互动关系逐渐形成。在接连不断的群众运动中,国家能够以工作队为中介直接面对广大乡村民众,不仅对他们进行宣传、动员以完成国家意志,而且有意识地赋予他们对基层政治精英实施监控的权力,使之直接参与到国家主导的村庄政治生活中来。这样既可以借助民众的力量对基层政治精英实施有效监控,又可以利用民众的权力感(或如孔飞力所说的“权力幻觉”)将其更深刻地整合到国家权力体系中来。政治精英负有管理村庄日常事务和在村庄贯彻国家意志的职责,群众(尤其是以贫雇农为核心的“基本群众”)则拥有监督政治精英之权,但无论政治精英还是普通群众,其权力都来源于党—国家的授权,精英与民众的相互制约,使党—国家成为村庄权力结构的最终源泉,从而使党—国家对村庄的控制程度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过去基层精英在国家与民众之间进行沟通、协调并因此发挥主导作用的线性治理结构,在一定程度上变成了国家、精英、民众在运动中直接互动的三角治理结构,基层政治精英的权力和重要性因此而极大地被削弱了。

再次是权力运作方式的变迁。刘昶指出,在共产党力量进入以前的华北村庄,存在三种性质不同的权力,它们分别来自三种不同的权力资源:一是来自处理村庄公共事务需要的行政权力,为村政府掌握;二是来自村庄内部社会结构(宗姓组织)的决策权力,为村庄会首掌握;三是来自传统道德观念的舆论监督权力,为全体村民掌握。在村庄权力的运作中,因为缺乏防止滥用权力的制度性安排,以道德制约权力就成为一个重要的特征。随着20世纪前期国家权力的不断扩张,村庄政府越来越从属于国家权力,并逐步成为其在村庄的代理,进而破坏了村内原有权力结构的平衡,造成了一种难以制衡的村行政权力。然而这不意味着村政府对村庄事务的有效控制,相反表征着对村庄共同体的日益异化,并最终导致了村庄政治的恶化。刘昶:《1900—1940年华北的乡村政治》,载王晴佳等主编:《中西历史论辩集——留美历史学者学术文汇》,上海:学林出版社,1992年。

在土改中建立起来的新型权力结构,建基于以阶级为区分的身份特征、将绝大多数社会成员纳入其中的群众组织,以及弥漫于乡村生活一切层面的意识形态。美国学者弗里曼(Edward Friedman)等人注意到,中共党内权力网络赖以存在的基础是“共同经历、组织和信任”。见氏著《中国乡村,社会主义国家》,陶鹤山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2年,第80页。在某种程度上,土改后形成的乡村社会权力结构,也是建立在村民对于群众运动的共同经历和记忆,他们共同参加的各种群众组织,以及由此产生的相互信任和认同的基础之上的。土地改革运动既在村庄中造成了分裂,又以阶级为坐标实现了新的整合。通过阶级划分和阶级斗争,传统的经济、政治和文化网络进一步被破坏,乡村社会的分裂进一步加剧;但是另一方面,通过国家权力的空前渗透,通过对乡村社会资源的全权控制和分配,通过强有力的意识形态灌输,中共又成功地将每一个个体农民纳入国家轨道,重新建构起了国家政权建设所必需的新型乡村社会秩序。在此新型秩序中,乡村权力的运作方式发生了实质性的变化:士绅主导的软性运作为国家主导的硬性运作所替代,内生的文化威权为外来的政治威权所替代,权力运作的道德伦理取向为革命意识形态取向所替代。

传统帝制时代的中国乡村社会是一种“双轨制”结构,即自上而下的官僚行政机构和自下而上的自治性组织同时并存,乡村社会相对于国家权力而言具有很强的独立性。近代以来国家权力的下沉开始逐步打破这种独立性,但是晚清、民国历届政权并未真正对乡村社会实现全面控制,相反陷入了“政权内卷化”的陷阱。而以土地改革为开端的共产党乡村社会变革,却从根本上改变了这种状况,通过群众运动将乡村社会的绝大多数成员直接纳入国家权力体系,形成了广泛的组织网络并大大提升了对乡村社会的控制程度,使国家权力真正实现了现代意义上的乡村社会治理。土地改革运动首先是一场生产关系领域的重大变革,但其历史意义却远远超出了经济领域。它在变革土地占有制度的同时,也成功地扩张了国家权力的组织边界和功能边界,重塑了国家与乡村社会的关系,改变了乡村权力结构及其运作方式,确立了运动式乡村治理模式,发明了种种动员技术和治理手段,为此后历次群众运动奠定了基础、创造了条件、提供了范例,从而成为20世纪后半期中国乡村“有计划社会变迁”的宏伟开端。

*本文原载《近代史研究》2008年第1期,第420页。

①《刘杰同志关于察哈尔省土地改革的汇报》(1947年1月),《河北土地改革档案史料选编》,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141页。

运动中的理性人

——华北土改期间各阶层的形势判断和行为选择*

“贫农欢喜,中农怀疑,富农怕斗,地主怕死。”①1947年初察哈尔省委对土改前夕各阶层心态所作的这一描述,为本文的研究提供了基本的出发点:共产党领导下的土地改革运动,不仅是20世纪后半期中国乡村“有计划的社会变迁”的宏伟开端,也是决定每一个乡村社会成员之前途命运的“生活史”事件。要还原这一段历史的本来面目,不仅要从宏观层面探讨共产党土地政策的制定与实施,也须从微观视角体察乡村民众的思想、情感与行为。

在关于中国乡村社会变革的研究论著中,已有学者开始关注革命进程中乡村民众的行为机制问题。何高潮用博弈论方法研究抗日根据地的减租减息运动,认为政策实施的对象具有主观能动性,因而革命中的关键问题,就在于通过政策去引导人们的特定行为,以达到既能动员农民又能弱化地主反抗的境界。

何高潮:《地主·农民·共产党:社会博弈论分析》,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2页。

田中恭子指出,土地改革使农民成为共产党的支持者是勿庸置疑的,但这个过程必须借助农民基于形势判断而做出的行为选择方能完成。

[日]田中恭子:《土地与权力——中国的农村革命》,东京:名古屋大学出版会,1996年。

任道远认为农民对土改的参与,主要是出于他们对村庄形势的判断和顺应。

任道远:《革命形势之下的阶级斗争——从农民行动的角度看土改时期的阶级斗争》,北京大学社会学系硕士学位论文,2002年,第30页。

本文将以基层土改档案为主体资料,继续探讨华北土改运动期间各阶层的形势判断和行为选择,以期在个人和村庄的微观层次上揭示历史的复杂面相。

按照党的阶级划分标准,乡村社会成员大致可以分为三个阵营:作为“敌”方的地主、富农,作为“我”方的贫、雇农,以及作为“中间分子”的中农。本文即以此作为基本分析单位,因为在群众运动中,阶级身份乃是乡村社会成员借以判断革命形势、确定自身处境进而做出行为选择的基本依据。传统乡村社会的同质性较高,村庄成员享有共同的思维方式和行为逻辑,具有明显的社区特征;但是在阶级划分过程中和阶级区隔形成后,村庄的社区特性大大削弱,被贴上不同阶级标签的村庄成员必须时刻意识到各自的阶级身份,并按照这种身份所赋予的特征行事。

一、地富:合作或抗拒的艰难博弈

土地改革是一场以社会资源再分配为基本内容的大规模政治运动,作为革命对象的地主和富农,其财富、权力、声望都是注定要被剥夺的,因而其行为选择的空间并不大。但是从微观政治学的角度来看,仍有必要关注这些人的形势判断和行为选择,因为运动是一个逐渐深入的过程,其最终结局是由运动中不同力量之间的微观互动型塑而成的;就剥夺的方式和程度而言,不同的行为选择会导致不同的结果,这对运动的整体面貌或许并无大碍,但对地主、富农个人而言却差别甚大,有时甚至是生死之别。

土改各阶段政策变动频繁,富农和中农政策更是摇摆不定,无疑会对其形势判断和行为选择产生巨大影响。本文为行文方便,将地主、富农一并叙述,但在涉及具体例证时分别使用“地富”或“地主”,以示区分。

1. 地主富农对土改的应对策略

许多土改报告对地主、富农在土改中的反应作了描述和归纳。1948年获鹿县委所描述的地富活动包括以下种种:开仓济贫,收买人心;和平攻势;散播变天思想;吃喝、浪费、分散、坚壁、逃亡;自动献田、献东西;分裂运动,挑拨离间,播弄是非;刺探消息,暗中破坏;结合特务破坏,打黑枪等。《获鹿县委土改初步总结》(1948年4月12日),河北省档案馆藏,档号52015973。

冀东区党委则将地主的反应大体分为四类:“一是怕事的自动拿出土地,以求‘财散人安’保留面子。二是脑袋比较灵活,就势论事,暂时随社会潮流走的。三是态度狡猾,一面假装开明,向外拿地暂时避开群众斗争火焰,一面暗中活动企图以后反攻。四是少数的仍采取积极对抗态度。”

《中共冀东区党委为解决土地问题中几个重要问题给遵化县委的指示》(1946年7月20日),《河北土地改革档案史料选编》,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4748页。

这段话可以视为一种理想型的归纳,指出了土改期间地富的四种行为策略:积极合作、消极合作、消极对抗、积极对抗。不过在具体情境中,很难根据地富的态度作出如此明确的区分,下文将根据地富行为策略所指对象的不同,将其分为内向型(针对自己的土地财产)和外向型(针对工作队、村干部和普通群众)两种。

土地改革的基本内容是没收传统乡村精英的土地、财产,加以重新分配,这使他们即愤懑又无奈:“这是共产党啊,自己的东西不作主”;

《蒲台高家村土改总结》(1947年),山东省档案馆藏,档号G026010262006。

“这次真是共产了,无咱们的好日子过了,什么土地改革,这就是共产”。

《滨县杨集村土改总结》(1947年),山东省档案馆藏,档号G026010243004。

面对强大的冲击,地富最本能的反应是通过主动的财产处置,来降低在运动中的损失,维护自己的人身安全。最常见的是藏匿财物。金银钱财、贵重物品、房契地契等便于藏匿之物,一般会藏到地下、房屋夹壁等隐秘之处;有的会将财产存到贫穷的亲友或者佃户、长工家中,这些人被为“防空洞”;与外村有联系者,会将牲畜、大车、农具等难以藏匿的财产移到外村存放。长治县土改开始不久,即在各村形成了关于隐藏财产的斗争,地主的手段花样百出,有的将财产“保存了一百二十多个地方”,有的“一条破被子装了七八条绸被子”,有的把银元藏在树上或埋在河滩,有的把银戒指藏在鞋尖里,有的把绸缎藏在破枕头里。

《长治县土地改革运动总结》(1947年4月),载太行区党委调查研究办公室编:《太行土地改革资料》第三分册,河北省档案馆藏,档号901361。

但因农民对于金银等贵重财物(一般称“浮财”,被埋入地下者又被称为“地财”或“底财”)的兴趣往往更甚于对土地的渴望,藏匿财物之举一旦被发现,也就最容易引起他们的愤怒,导致地富受到更严厉的打击。隐蔽和追挖财产的斗争在各地都很激烈,往往成为导致斗争过激化的直接诱因。通过各种方式分散、转移财产的做法也很普遍。或者通过分家将财产“化大为小”;或者将财产贱卖、转送给自己的贫穷亲友或佃户、长工;还有所谓“白种地”,即把土地送给别人耕种,不要租额,由种地者拿负担,但地权仍归地主所有。例如义和庄的地主、富农,在土改前夕贱价典出土地中亩114亩,“白种地”80亩,全村地富分散土地达到三分之一以上。

《桓台县索镇区六个村初步调查材料》(1948年7月),山东省档案馆藏,档号G026010037001。

通过这些举措,地富可以规避过重打击,但是土地占有状况的确发生了转移,因而已经具有再分配的性质。一些有条件的地富,可能会将值钱物品变卖后投资工商业。例如商家店村一富农变卖东西,买了几辆车跑贸易,群众想将其没收,他即到县里告状说“村里破坏工商业”。

《垦利地委关于结束土改工作的综合报告》(1950年3月),山东省档案馆藏,档号G0260282002。

义和庄不少富农卖掉牲口、水车等重要生产资料,以所得款去做生意。

《桓台县索镇区六个村初步调查材料》(1948年7月),山东省档案馆藏,档号G026010037001。

土改各主要阶段都对工商业实行保护政策,投资工商业可以使地富财产的性质从“封建的”变为“资本主义的”,从而降低了被侵犯的可能。主动捐献土地财物可以保护自己免遭更大的打击,也常为地主富农所采用。另一些人则认为与其送给别人,不如自己消费掉:“过去不吃不喝,今回都给人家存着了,不过了,吃点吧。”

《滨县杨集村土改总结》(1947年),山东省档案馆藏,档号G026010243004。

处置个人土地财产,是要通过改变自己的经济状况及他人对自己经济状况的估计,争取更少的损失和更多的安全,是一种经济上的、消极退让的应对策略。在这些处置方式中,藏匿是为了最大限度地保留财产,却最容易招致贫苦农民的严厉追索和报复,反而带来更多的损失。大肆消费是一种情绪宣泄之举,既不能给自己带来实际好处,而且同样会引起贫苦农民的憎恶。分散、捐献是以主动出让部分财产为代价换取人身和其他财产的安全,投资工商业是对共产党土改政策的了解和利用,都具有较强的策略性,但这些策略能否奏效,则有赖土改领导者对其性质的判断。

一些不甘心被剥夺财产的地主、富农,还可能针对工作队、村干部和普通群众,采取各种政治上的、积极进取的应对策略,以争取在乡村社会中的有利位置,其中最常见的两种做法是拉拢干部和争取舆论。在乡村权势发生转移后,过去的边缘分子如今成了掌握权力的村干部,地富要想在群众运动中争取稍好的地位和处境,就不得不与这些新型政治精英搞好关系。拉拢干部的方式多种多样,请吃请喝、送钱送物、恭维讨好都是常见的手段,有的甚至不惜通过家中女性去引诱干部党员。

《长治县土地改革运动总结》(1947年4月),太行区党委调查研究办公室编:《太行土地改革资料》第三分册,河北省档案馆藏,档号901361。

如果遇到合适的机会,他们也可能直接厕身政治精英之列,并凭借自己较高的文化水平和处事能力取得一定的控制力。

例如陈胜村13名地主富农借纠偏之机参加了新农会,在农会小组会和大会上“发言都是他们”,很快就产生了较强的影响力。见《牙前县郭城区陈胜村支部材料》(1948年9月14日),山东省档案馆藏,档号G024010143011。

争取村庄舆论的同情,也是地富常用的策略之一。面对共产党强大的政治和话语权势,传统乡村精英的功名、财富和声望都已失去了光环,博取舆论同情是他们缓解自己处境的有效方式。例如有地主对农民说:“咱的东西拿出来没啥,只要能落在穷人手里,不落在干部手里咱就愿意。”

《临清九区发动贫雇成立贫农团与初步整党工作的经过与体验》(1948年),山东省档案馆藏,档号G051010059004②。

试图离间农民与基层干部的关系,博取同情。太行区党委曾明确宣称,“大部分地主则是装可怜,企图从农民方面取得怜恤,并在思想上影响农民”。

《中共太行区党委土地改革报告》(1947年6月15日),《河北土地改革档案史料选编》,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202页。

还有人会在私下散布谣言,制造混乱。有的是关于战争局势的谣言,如八路军打败了、国民党就要打回来了、还乡团来了等,以激起群众和村干的恐慌情绪和“变天思想”;有的是关于共产党政策的谣言,如凡是“家中有点的”都要全部搞光、“土改一年一次,谁也跑不了”等,以激起更多人对共产党的不满。对党的政策和村中其他力量加以利用,也可能成为地富应对土改的手段之一。垦利地委的报告中说,地主富农“争取合法与我们说理斗争”是普遍存在的现象。

《垦利地委关于结束土改工作的综合报告》(1950年3月),山东省档案馆藏,档号G0260282002。

在动员参军时,有的地主称“共产党员应起模范作用”,以“吓跑一些党员、民兵、村干”;有的自动捐地给村干,鼓动村干参军,以“搞走村积极分子,好乘机复辟”;有的利用村干对抗属照顾不周等情况,鼓动抗属反对村干,到村干面前“哭闹、喊骂、要东西”。

黎玉:《论群众路线与山东群众运动》(1945年9月),《山东革命历史档案资料选编》第十五辑,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393395页。

甚至有些地主、富农先下手为强,主动拉拢部分贫雇农,抢先组织贫农团或农会发动斗争(这些组织后来多被定性为“假贫农团”、“假农会”、“假斗争”而予以取缔),

《中共太行区党委土地改革报告》(1947年6月15日),《河北土地改革档案史料选编》,

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90年,

第203页;《郯城县土改工作检查报告》(1951年3月1日),山东省档案馆藏,档号A001020070003。

反映出地富利用党的政策进行“合法”政治活动的敏锐意识。

拉拢村干、博取同情、散布谣言、利用政策、挑拨军属,都是为了在群众运动中为自己争取较好的处境,同时又并未与国家权力发生直接对抗,因而具有较强的策略性。而在特定的形势下,一些地富也会采取威胁恐吓和直接破坏(如放火、投毒、偷盗、打黑枪等)等更极端的对抗方式,但这些对抗之举一般都难以奏效,反会导致土改领导者和执行者对自己作出更坏的评价,使自己的处境更为艰难。

2. 土改领导者、执行者与地主富农的博弈

在土改运动中,作为领导者的各级党组织、作为执行者的工作队和基层政治精英、作为被剥夺者的地主富农、作为受益者的广大乡村民众,处于一种高度关联的互动博弈状态,每一方的态度和行为都是建构社会情境的重要因素,其变化又会引起社会情境的变动,并通过其他各方的形势判断导致其做出不同的行为选择。

地主、富农在土改运动中的应对策略,在短期内可能会收到一定成效,但是当土改领导者和执行者认清他们的策略之后,就会采取相应措施加以遏制。事实上,对于地富可能采取的种种行为,各级领导机构大多是有所准备的,并根据运动的阶段特征和对地富的行为预期制定了相应的政策、策略。1946年5月运动初起之际,冀东区党委就曾指示:“不要大嚷大叫,不使地主过早闹起来。在搞的过程中,不怕地主闹不等于地主越闹越好,还是不闹好,至少要争取地主少闹,或不过早闹,但他已闹起就不怕,要坚决打击之,必使其向农民低头,农民必须压倒地主气焰!地主也必须向人民降服的。”

《中共冀东区党委关于群众运动问题初步检讨及执行中央五四指示的初步意见》(1946年5月30日),《河北土地改革档案史料选编》,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27页。

从中可以看到党对地主的双重态度:既要使地主服从党的土改政策,又将地主的“闹”视为一种斗争契机,毋宁说,地主的“闹”可以最好地激发斗争情绪、营造斗争氛围,所以重要的不是杜绝地主闹事,而是使其在恰当的时机“闹”到恰当的程度。

从20年代后期的土地革命以来,共产党积累了关于地主阶级特性和行为方式的丰富经验,一旦与地主直接交锋,即可根据其态度和行为判断他们属于何种类型,并据此决定对其采取何种处理措施。以各地对献田者的态度为例,献田是地主在“大势所趋”、“不吃眼前亏”的考虑下所选择的行为策略,但是土改领导者和执行者不会来者不拒,而要对其身份(是党员干部还是一般地富,是富农还是地主等)和态度(是诚心献田还是投机取巧,是真开明还是表面开明实际顽固等)加以判断,进而做出不同的处理(是同意献田、免予斗争,还是拒绝献田、开展斗争)。所以在土改领导者和执行者与地主的博弈中,决定双方策略的要点就在于对对方类型和策略的判断。如果地主作出土改政策严厉、形势严峻的判断,他们会倾向于合作,以避免遭受更大的损失;但是合作意味着土改阻力的减小,因而可能促使土改领导者和执行者提出更多的要求。如果地主作出土改政策温和、形势宽松的判断,他们会倾向于对抗,以图讨价还价,减少损失;但若判断失误或形势发生变化,对抗就会招致更严厉的惩罚,使土改政策从温和转向严厉、形势从宽松转向严峻。对此,太行区一份土改文件说得清楚:“老区地主尝过农民的威力,他们表现得驯服一些,但是他们的斗争经验是丰富的,他们沉默地坚持着,想拖过一个冬天,等待一个‘拉’的阶段的到来。可是正由于历史上的‘拉’与地主历次的反攻,农民把他们打得更猛、更快、更彻底。”

《中共太行区党委土地改革报告》(1947年6月15日),《河北土地改革档案史料选编》,

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90年,

第202页。

运动越深入,对抗态度越可能带来不利的处境。在运动中,往往“对狡猾的地主,搞得比较彻底,对一般不抗拒的地主搞得较松”,“对隐藏东西和变卖东西的地富搞得较严”。

《垦利地委关于结束土改工作的综合报告》(1950年3月),山东省档案馆藏,档号G0260282002。

在这种情况下,示弱反而可能是最好的选择,这样至少可以减少斗争者的仇恨和愤怒情绪,使自己少受肉体折磨。

各级机构普遍强调的“安定政策”,更充分体现了群众运动的策略性。无论面对何种类型的地主,在以不同的方式使其拿出土地的同时,都要采取一定的“安定政策”,不过分“刺激其反动性”,“以免其狗急跳墙”,“跑到解放区外面去增强反动势力”。很显然,在村地主才能更自然、更便利地成为斗争对象,才能更有效地激发群众情绪和营造斗争氛围,单靠对不在地主、逃亡地主的没收是很难激起农民群众的斗争热情的。所以对地主必须“先威后恩,恩威并施”,一方面要以高涨的群众热情、健全的政权、强大的武装,使地主认识到群众运动的威力,“不敢轻易反动”;另一方面也要给予地主“和人民同样的平等的权益”,使其安于现状而不致逃亡。

《中共冀东区党委为解决土地问题中几个重要问题给遵化县委的指示》(1946年7月20日),《河北土地改革档案史料选编》,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48页。

共产党的土改政策和地主的行为选择,还极大地受制于各地的军事和政治局势。共产党的军事和政治控制程度,是开展土地改革的基本保障,随着军事力量的推进,政治控制程度随之提高,地方社区所处的形势逐渐由“开放”转向“封闭”,原地方精英的行为选择余地也随之缩小。

按照范力沛(Lyman Van Slyke)的说法,在开放的形势下,党的力量相对软弱,主要依靠劝说、妥协、渗透、教育,个人与团体可以有多种选择;而在封闭的形势下,党的力量已足以限制选择,并可以对那些反对者施加强制性措施。参见[美]费正清等编:《剑桥中华民国史》下卷,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3年,第743页。

在共产党控制时间(老区、半老区、新区)或控制程度(巩固区、游击区、边沿区)不同的各类地区,土改的背景和环境有别,各阶层所面对和认知的形势各异,据此做出的行为选择自然也有所不同。例如华北新区土改的情形,既有别于运动已经相当深入的华北老区,也与后来一切从头开始的中南、华南新区有所不同。在许多刚解放的地区,地富已经在邻近地区土改运动所带来的恐慌之下未雨绸缪,采取种种措施以求自保。和老区土改初期相比,他们更倾向于合作而不是对抗,即便对抗也多采消极对抗姿态,常见的情形是“藉口交不起公粮卖地送地,大吃大喝,精神上普遍的准备着进行土改,但求不要砸死”。

《关于新区土改的决定草案》(约1949初),河北省档案馆藏,档号75821212。

再以国共争夺激烈的边沿地区为例,这里共产党与地富的博弈格局也明显不同于中共势力强大、控制深入的巩固区。在这种地区,战争的长期持续和政权的频繁更迭,严重扰乱了村庄秩序,无论农民还是地主皆深受其苦,以致谁都不敢要地,担心成为下一次政权易手的牺牲品:“天镇一个小学教员(地主)到城里找事去了,后听到各处仍是八路,他吓回来了,结果农民也吓坏了,退地。他看到全村农民都退,更害怕了说:‘你们叫我多活几天吧,别退啦。’因为地主考虑:杀头要紧?!土地要紧?!”在此情形下,地主与农民从自身安全出发,极可能抛开相互间的利益冲突,合作应付外力对村庄秩序的干涉,有时甚至形成地主与农民结成同盟的格局:“八路来了你就说改革了,敌人来了我就说你已退了。”

《刘杰同志关于察哈尔省土地改革的汇报》(1947年1月),《河北土地改革档案史料选编》,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147页。

针对边沿区的特殊情况,土改领导者也会采取相应的权变之道,将“拉”作为对付一般地主的基本策略。具体做法是领导农民与地主达成妥协甚至订立合同,地主在给农民一部分土地的同时,自己可以保留更多的土地。

《刘杰同志关于察哈尔省土地改革的汇报》(1947年1月),《河北土地改革档案史料选编》,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148页。

在此,共产党、地主、农民三者的形势判断和行为选择发挥了重要作用。对共产党来说,不土改不足以动员民众,强力土改又会将地主推向国民党一方;对农民来说,得到土地固然好,但一旦政权更迭自己可能失去更多;对地主来说,拿出土地非其所愿,但强硬对抗又势必招致更严厉的打击(而且他们“也看到今天的世界属于谁,中央军占不长”,所以在保留土地的标准上也不会提出苛求)。这样妥协就成了对三者都有利的选择:农民得到了土地,又不会在国民党军占领时被“倒算”;地主保留了较多的土地,又可免于进一步的斗争。无论农民还是地主,都可以在利益和安全两方面同时得到满足。对共产党而言,则既动员了农民,又团结了地主,同样可以满足。

关于土改中地主的反应,太行区一份文件提到了更有意思的一种情形:“如果只斗大地主,不解决中小地主富农的问题,不能解决土地问题,而他们又必然因为‘摸不着底’而恐慌、逃亡。解决了以后,他们就安心的把根扎到解放区了。”

《中共太行区党委关于土地改革运动的基本总结》(1947年6月25日),《河北土地改革档案史料选编》,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244页。

在这里,“中小地主富农”正是通过对共产党的行为预期而做出自己的行为选择。经过党的政策宣传和邻近地区的土改示范,他们已经意识到自己无法避免在土改中被剥夺的命运。此时如果受到一定程度的打击,就意味着至少在短期内可以免于更多的打击,所以能安下心来;相反长期拖延不决,则会促使他们向更坏的方向猜测自己的命运,从而感到恐慌并选择逃亡。

此外,国民党方面的态度和立场,也会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地富的形势判断和行为选择,在国共争夺的边沿地区、游击地区尤其如此。对于地富而言,被剥夺固然非其所愿,但是在共产党强大的军事力量和宣传攻势下,他们对此早有心理准备,只要剥夺不太过分,仍是可以接受的。相反如果国民党军队不能有力地保障其土地财产,则更易招致他们的反感,因为在他们看来这种保障是理所当然的,因而有此心理期待(共产党将自己与农民、国民党与地富分别等同归类的做法,更在无形中强化了这种期待)。事实上,虽然时有地主在国民党军队支持下“反攻倒算”的事情发生,但为了与共产党争夺农民,国民党并未坚决地站在地主一方。在双方争夺的地区,国民党的土地政策是“实行二五减租,所有权归地主,使用权归农民”,所谓“倒算”也只是“吃了的就算了,土地拿回来”,看似支持地主,实际上在很大程度上承认了中共土地改革的既成事实。有的国民党军队甚至为了安抚农民,下令“不要帮助地主向农民反攻,说这是八路的过,不怨你们”。涿鹿县曾发生这样的事例:一名地主带着两个女儿到国民党军队据点求助,得到的答复却是“我们管得你们这样宽,还管你们养孩子哩!”国民党及其军队的这种态度,自然“打击了地主的幻想”。

《刘杰同志关于察哈尔省土地改革的汇报》(1947年1月),《河北土地改革档案史料选编》,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147148页。

在此情形之下,许多地主虽然为如何减少土改中的损失而绞尽脑汁,却已经在无形之中认同于共产党的统治了。

磁县、林县进行的“民意测验”,最能说明这种情形:“磁县某些村在去年(按指1946年)年底举行过一次备战演习,预先以其他名义收了民兵的子弹,什么人也不知道是演习,都以为真是还乡团来了,当时地主的动态是:大地主不跑,欢迎‘还乡团’,小地主坚决跟着群众跑,有的地主表现左右为难,全家痛哭,甚至有上吊死的。林县也进行过同样的演习,小地主表示‘把根扎到西边了’(西边是解放区)。”见《中共太行区党委土地改革报告》(1947年6月15日),《河北土地改革档案史料选编》,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204页。

二、贫雇:理性农民抑或道义农民

贫雇农处于共产党阶级体系的核心地位,在土改期间成为经济和权力资源再分配的最大受益者。他们的行为选择与地富明显有别,前者是为了追求更好,后者则是为了避免更坏,这决定了二者行为选择的不同考量和不同取向。地富的行为选择直接关系到自身的生命和财产安全,生存需求往往压倒道德伦理等其他因素,成为其行事的基本依据。贫雇农的行为选择在最初阶段同样涉及自身安全问题(因为存在“变天”的可能),但随着运动逐渐深入、形势逐渐稳定,安全因素的重要性降低,其行为选择便主要取决于个人利益和道德伦理这两种考量了。当然,无论他们行为选择的动机何在,对形势的判断都是必不可少的前提条件。

1. 形势判断下的行为选择

形势判断是乡村民众做出行为选择的基本前提。形势判断主要包括两方面的内容:一是由村庄外部因素所决定的宏观形势,主要是共产党对该地区的控制程度,以及相应的土改政策;二是在村庄内部形成的微观形势,尤其是外来工作队和村内其他人等的立场、行为及其相互关系。但二者又是密切关联的,因为对宏观形势的判断超出了农民的日常生活经验,并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往往要根据村内其他人的态度和行为才能作出。所以在很大程度上,宏观形势对村民形势判断和行为选择的影响,要以村庄微观形势为中介来发挥作用。而且随着运动的逐渐深入,宏观形势逐渐明朗,村庄微观形势对村民行为选择的影响力也会越来越大。

土改运动以强力再分配的形式,剥夺传统精英的土地财产无偿分配给贫苦农民,后者无疑是最大的受益者。但是绝大多数农民并不是一开始就愿意或敢于接受无偿分配的土地财产,至于对传统精英开展“面对面的”斗争,则更使他们感到为难。其中既有传统道德观念的影响,也与他们对宏观政治形势的判断密切相关,他们最担心的是,八路军、共产党、工作队这些前来帮助自己“翻身”的人能不能“站得住”,产生“变天”的忧虑。所以在运动初期,不但发动农民起来斗争需要经过反复动员,连分配斗争果实都并不顺利,许多贫苦农民因为种种顾虑而不敢要地要物,一些游民、流氓、无赖反而有了捞取好处的机会。各地土改文件中,类似的记载随处可见。例如渤海区文件提到,“群众存在变天思想和封建道德观念,不敢要地,不好意思起来斗争,工作很难进行”

《渤海四地区各县土改情况汇报》(1947年),山东省档案馆藏,档号G016010245012。。

冀中区文件记载,农民普遍担心“斗争了人家,国民党过来了呛不了”。

《中共冀中九地委关于九分区土地改革运动的初步经验》(1946年10月23日),《河北土地改革档案史料选编》,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98页。

张桥村5户贫农在分果实时“怕变天”而不敢要土地,复查时又重新提出分土地的要求。

《桓台县索镇区张桥村土改材料》(1949年6月27日),山东省档案馆藏,档号G026010269001。

岭子村分配果实时为了打消群众顾虑,工作队员让同样很贫穷的村干“带头要”,可等到形势稳定后群众又纷纷表示不满,并迫使村干将多分的果实退出来。

《博兴陈户区岭子村支部情况材料》(1949年6月30日),山东省档案馆藏,档号G026010122007。

韩丁(William Hinton)笔下的张庄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在头几次分配中,大多数贫农都不敢接受财物,最后是一个中农“天生的贪心战胜了恐惧”,虽然已有一辆大车,仍用三百斤粮食将原归地主所有的大车买了下来。到后来人们不再担心反攻倒算时,又开始埋怨,说很多人家还没有大车,他不该再买一辆。这个中农想把大车退给村里,干部却劝他留下来,因为退大车会让人们以为他对八路军能否保住这块地方失去了信心。此后当敌人逼近县城时,许多农民再次出于恐惧,偷偷把已经分到手的财产和衣物给地主送了回去,还因为种了没收地主的土地而去交租子。

[美]韩丁:《翻身——中国一个村庄的革命纪实》,韩倞等译,北京:北京出版社,1980年,第138、233页。

从中可以清楚地看到,形势判断对于农民的行为选择产生了多大的影响。在对共产党信心不足时,对“反攻倒算”的恐惧压倒了对物质利益的兴趣,最初是不敢接受分给的财物,后来是将分到的财物退还给地主;在形势逐渐稳定时,利益追逐又成为农民的主导动机,后悔当初的胆小并埋怨得到好处的人;工作队需要营造和巩固对土改有利的形势,所以要阻止中农退还大车之举。其中的基本关系是:共产党通过宣传和引导来营造形势,影响村民的形势判断;村民根据自己的形势判断来做出行为选择;他们的行为又成为村庄微观形势的一部分,进而影响其他人对宏观形势的判断。

邻近地区的群众运动也会对各阶层的形势判断产生很大影响,并可能因此改变其行为选择。据1949年底宣化县报告,该县尚未土改的村庄,大多已在邻近地区的影响下出现了种种反应:富农及富裕中农“等着挨斗争”,贫农产生绝对平均主义思想,个别二流子“等着吃斗争饭”;“富人等着穷,穷人等着分”;不少中农户“杀猪宰牛,请村干部吃饭,转卖粮食,向外村寄毛驴,卖羊”。

《宣化县委关于六区伤害中农的问题给地委的报告》(1949年12月18日),河北省档案馆藏,档号75839711。

有些村庄的贫苦农民在土改命令尚未下达时,就到区、县要求平分土地、清算旧账,甚至直接在村中自发建立了贫农团、农会等组织。

《关于新区土改的决定草案》(1949年),责任者不详,河北省档案馆藏,档号75821212。

2. 理性计算下的利益追逐

农民关于苦难的记忆和对阶级敌人的仇恨,与他们的生存需求密不可分,共同构成了群众运动的基本动力。群众运动最初总是由少数政治精英和积极分子发动的,但是当斗争进入一定阶段的时候,广大农民就会在利益驱动下卷入其间,形成真正的群众性运动。如一份土改文件所说,“对地主斗争之开始,原非群众行动,而只为少数村干所包办,但弄出东西之后,却变成群众问题”

中共洛北地委:《关于临邑八里区在土改中发生错误的处理情况的报告》(1950年1月27日),山东省档案馆藏,档号G026010281003。。

各地土改运动之所以时常出现过激化倾向,除了资源总量的限制和政策运作的偏差之外,农民的物质欲望和平均思想被激发,也是不可忽视的原因之一。一旦他们认定了平均主义的价值取向,就很难容忍他人比自己过得好。韩丁认为党所制定的政策对农民来说过于复杂,例如他们很难弄清地主兼资本家的“双重身份”和党的工商业政策,而是固执地认定“地主就是地主,富农就是富农,剥削者就是剥削者”。

[美]韩丁:《翻身——中国一个村庄的革命纪实》,韩倞等译,北京:北京出版社,1980年,第249页。

其实政策的复杂性只是问题的一方面,他们对阶级概念超乎寻常的固执态度,显然是与获取更多物质利益的动机密切相关的,忽略了地主的双重身份和保护工商业的政策,就可以将其土地、房屋、牲畜、地财、店铺等全部没收,农民也就有了更多的财富可供分配。

农民追逐私利的性格,在运动“纠偏”阶段补偿错斗中农时体现得最为生动。何坊乡提出补偿错斗中农问题,积极分子和一般贫农立刻反应强烈:“小的小,用的用,那里去找?”“粮食吃了,钱花了,怎么退?”工作队无可奈何,只得规定已经分配的果实“一律不退回”,并提出只补地不补东西、只补大家具不补小东西的具体补偿方针,以平息纷争。

《何坊乡王家湾补偿中农问题总结报告》(1948年10月),山东省档案馆藏,档号G026010259002。

崖后村贫农普遍怕补偿中农利益,说:“斗就斗了,拿就拿了,不能再还他,上级说不侵犯是以后的事”,“咱村中农都是自己愿意拿的,不能还他,还也还不起”。工作队进村重划阶级时,贫农既怕自己被“划出去”,又怕把别人“划进来”。

李芸生:《区委工作队在莱西谭格庄区崖后村试划阶级总结》(1948年10月4日),山东省档案馆藏,档号G024010087005。

这两“怕”,尤其是怕别人划进来,形象地刻画出农民追逐私利的性格:一则划为贫农的人太多就意味着自己的利益会被分享;二则过去被侵犯者划进来意味着要进行补偿,这也会导致自己利益受损;三则被侵犯者划进来也有了同样的政治地位,可能会对自己进行报复。张庄复查后重划成分时,支书兴发和群众代表杨玉锁的成分都从贫农上升为新中农,自然“不想让物质条件同自己差不多的任何人家溜掉,划成贫农”,所以各片都对贫农名单“毫不留情地大砍起来”,掀起了成分“升级运动”。

[美]韩丁:《翻身——中国一个村庄的革命纪实》,韩倞等译,北京:北京出版社,1980年,第557页。

因地缘关系产生的利益冲突,也会对农民的行为选择产生影响。王家湾讨论补偿中农问题时,农会各组在一盘碾子的归属问题上发生激烈争执,四个组主张补给西头吴家,另四个组则要求补给东头三户王姓中农,双方“互相提出错误大小、斗争轻重、补偿多少等条件来比较”。工作队却一眼看出,争论的根本原因其实是“东西两头的宗派色彩,与按(安)在那(哪)头那(哪)头方便的自利心”。最后解决的办法则是“按有无为条件”,决定碾子归吴家和两户王家共同所有。

《何坊乡王家湾补偿中农问题总结报告》(1948年10月),山东省档案馆藏,档号G026010259002。

这一纠纷的解决极有意味,因为按照“错误大小、斗争轻重”来决定对中农“补偿多少”,正是党的政策所规定的。为利益而发生冲突的农民双方,都从政策中寻找依据;代表国家执行政策的工作队,却反而要借助农民传统的思维方式来解决问题。这生动地反映出在国家向乡村社会渗透的过程中,二者之间的相互利用和改造。

3. 理性农民抑或道义农民

关于小农经济的基本性质,学界发生过著名的“理性小农”与“道义小农”之争。前者认为小农经济服从形式经济学的“理性人”假设,以追求利益最大化为基本出发点;后者则认为小农经济遵循维持生计的道义原则,以避免风险和安全第一为主导动机。

参见黄宗智:《华北的小农经济与社会变迁》,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第14页。

本文想借用理性农民和道义农民的概念,来形容土改期间农民行为选择的两种主要动机。对于广大贫苦农民来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等传统观念的力量非常强大,比共产党所倡导的阶级斗争具有更强的解释力和说服力。共产党借助宣传、组织、动员之力,成功地将农民纳入党的意识形态框架。但这是一个渐进的过程,在土改过程中,农民的思想意识常处于一种新旧混杂的模糊状态,阶级观念与传统道德伦理观念同时存在并相互冲突。作为宏观历史进程之一环的土改运动,固然是在阶级观念指引下进行并以其胜利而告终的,但在单个乡村社会成员的行动中,传统道德观念的影响力并未消失,有时甚至会发挥更大的作用。下面将结合具体实例,简要讨论传统道德观念、面子观念如何与利益观念相互纠结,影响农民的行为选择。

黄赵村土改报告反映了在外力介入下,乡村传统人际关系被破坏的情形。在讨论如何征收富农、调剂土地时,许多贫农认为“对较坏的富农征收的重,对比较老实的征收的少”,因而埋怨“现在政策限制人,不如过去的”。被没收的富农黄殿一向群众借粮食,“没有一个借给他的,到谁家谁往外撵”,他向一位积极分子诉苦,结果“给他撵出来,并到支部里报告其活动情况”。

《惠民县何李区五支刘乡基点黄赵村生产土改工作报告》(1949年12月31日),山东省档案馆藏,档号G026010268003。

这位富农在财物被没收、生活困难之时向其他村民借粮、诉苦,期待他们会给予帮助和同情,然而在这些已被动员起来、“情绪很高”的村民面前,这种遵循传统人际关系规则的做法却完全失效了。乡里亲邻的情面被打消,传统乡村社会较温和的人情规则被严厉的阶级规则替代。

在十里店的土改复查运动中,傅立荣认为自己是贫农,“又怕直截了当地讲出来,好象是为了要求给他补窟窿似的”,所以自报为中农;但他又担心自己真的被划为中农而吃亏,所以又极力描述自己的困难。王香同样既不好意思说自己是贫农,又不愿意承认自己是中农,而采取折衷的办法,自报为“下中农”。

[加]柯鲁克:《十里店——中国一个村庄的群众运动》,高强等译,北京:北京出版社,1982年,第6066页。

这些细节展示出农民在阶级话语与乡村传统之间、利益考虑与面子观念之间的有趣权衡。郭城镇改订成分时,一贫农说:“我过去是雇贫农,人家光讽刺我‘嗳,人家是贫雇农哇!’真是赶不上不在贫雇农。”

郭城工作组:《郭城镇改订成分总结》(1949年3月28日),山东省档案馆藏,档号G024010139006。

这话一方面表明贫穷已经成为光荣的象征,贫雇农身份已足以引起人们羡慕、嫉妒、讽刺;而另一方面,这又与乡村传统中以富为荣的价值取向相反,所以在政治地位上占据优势的贫雇农却会对中农的讽刺耿耿于怀,而宁愿“不在贫雇农”,这种说法固然未必出于真心,却足见村社传统价值取向和村社舆论仍对村民的行为选择具有一定的影响力。

下面两段对话,分别代表了道义农民与理性农民的基本立场和行为选择。

两户[被侵犯的]佃贫户找到分得他种上麦子的佃地的户问:“二哥,这块地你就种我的吗?”分地户说:“那没有办法,会里分的我能不要吗?”佃地户说:“我一家人吃么呢?”于是分地户送回文约不种了。

有些交出麦田的佃典户问王大娘:“我的地分了,典价呢?麦种豆饼人工呢?”王大娘说:“那有啥法呢?碰着这种年头算你倒楣吧!”

渤海区党委调研室:《关于桓台县索镇区吴家磨土改工作的初步调查(草稿)》(1947年5月),山东省档案馆藏,档号G026010241004②。

在第一段对话中,对于共产党的强力再分配,出地者固然心怀不满,得地者却也似乎并不领情,反显得颇为无奈。当出地者以乡村社会的生存伦理相质询时,得地者将土地文约送还原主,道义农民的一面压倒了理性农民的一面。在第二段对话中,出地者与得地者之间不存在前一例中的血缘联系,且得地者是在土改中新崛起的积极分子和村干部,所以态度较为强硬,没有遵循传统的乡村习惯作出让步。值得注意的是,为了解释这种有违传统道德观念的现象,王大娘使用的仍是“年头”、世道之类的传统观念,显然她的选择并非出于村干部对党和国家的政治义务,而是基于获取自身利益的经济理性。

道义农民、理性农民与国家话语之间的关系,也值得进一步思考。义和庄开展废除旧债和减息运动时,许多人不愿说出债主姓名,也不愿强行减息。有的怕被别人指责“穷不直”,说“穷人就还稀罕个骨头硬,不要叫人嫌着咱,卖地也得还上债!”有的则担心减了息、废除了债务,“人家往后不借给咱,再拉下饥荒,还得去求人呢!”

《桓台县索镇区六个村初步调查材料》(1948年7月),山东省档案馆藏,档号G026010037001。

这里描述的两种心态,前者是道德价值观念在起作用,反映了“道义农民”的特性;后者是因小农经济的不稳定性而从生存安全的角度考虑问题,反映了“理性农民”的特性。但两种情形都构成了国家实施强力再分配的障碍,尽管他们自己正是这种再分配的直接受益者。工作团对此分析道:“主要原因是贫雇农在阶级斗争中的锻炼差,没有认为高利贷是一种剥削,其次是贫雇农没有翻身,年年处在穷困的境地,以为还像过去一样,巴结财主来解决一时急需,这样就只好受人剥削了。”从而将道义农民和理性农民的观念都放入了阶级话语的阐释框架。这显示出,无论是有借有还、有骨气、明事理之类的道德观念,还是建立在借贷、换工、搭套等基础上的生存理性,在新的国家话语中都是需要打破的旧事物,传统的道德观念应为新的阶级观念所取代,传统的生存理性应转换为接受国家庇护并听命于国家的被治理理性。在国家对乡村社会的介入达到一定程度时,尽管农民仍会从理性计算和道德观念出发来选择自己的行为方式,但是这种理性和道义已经在新的情境中被赋予了新的意蕴。

考察土改期间贫雇农阶层的言行举止,其行为选择的基本依据固然仍是对宏观和微观形势的判断,但在行为动机方面,则比地富和中农更多地体现出利益因素与道德因素之间的权衡。这与贫雇农在共产党阶级等级体系中的优越地位密切相关,这种地位使之不必像地富和中农那样随时为安全问题忧心忡忡,从而扩大了其行为选择的空间。

三、中农:利益与安全的双重考量

中农是土改运动中值得关注的一个群体,因为中农在乡村人口中占据很大比例,其态度和行为会对运动的走向产生重要影响。作为小农经济主体的中农阶层,对经济利益的理性计算同样是其行为选择的基本依据;但土改中不时出现的过激现象又使他们随时可能受到冲击和侵犯,因而安全考量对其行为选择所起的作用要远远大于贫雇农。

1. 利益的考量

和贫雇农一样,中农阶层也是中共土地制度变革的受益者。抗战期间中国共产党在根据地推行的减租减息、公平负担政策,大大削弱了地主、富农的经济和政治地位,使其迫于群众运动和高额税收的压力而被迫出卖土地,中农是最主要的买主,大量的贫雇农也得益于这些政策而上升为中农。一般而言,中农对共产党怀有感激之情,只要自身利益未受到侵犯,他们对党的政策也是认同的。在经历过抗战时期“静悄悄的革命”的老区和日本投降不久即得解放的半老区,中农阶层已经急剧膨胀,成为乡村社会结构中人口规模和经济实力最具优势的阶层。

以党的阶级话语来分析,中农阶层(自耕农是其主体)往往最具生产积极性,渴望通过生产经营来发家致富,他们也具备这样的实力和能力

例如,冀东区党委一份文件对中农的描述是:“这些农民平常是刻苦勤劳节俭守分埋头生产的积极分子,他们讨厌封建地主的贪得无厌,也讨厌那些游闲分子和二流子们好吃懒作的无赖行为。”(《河北土地改革档案史料选编》,

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90年,

第45页)再如,莒南县结束土改总结(1950年3月)中提到一名中农的埋怨之词:“咱村的灾重户,就是叫复查搞坏了,专门吃‘等食’。”(山东省档案馆藏,档号A001020051008)

;但这同时也意味着其政治积极性不如贫农,所以他们被党视为“团结”对象而不是“依靠”力量。

各种土改文件的行文,往往清楚地反映出中农在阶级等级秩序中所处的位置。多数情况下,中农是介于贫雇农和地富之间,作为一个中间阶层被独立地提出;在强调阶级团结和秩序稳定时,中农会与贫雇农相提并论;而如果上级要强调基层权力组织和政治精英的纯洁,又会把中农与地富相提并论。例如,见《牙前县郭城区陈胜村支部材料》(1948年9月14日),山东省档案馆藏,档号G024010143011。

当土改运动来临时,中农和贫雇农一样希望得到生产所需的土地、牲畜和工具。韩家楼村土改期间,中农埋怨说:“富的拿地,穷的分地,二大爷娶媳妇无老侄子的事,开会叫咱参加也是光跟着跑腿”,有的“心里光想着分地,开会的时候一叫即到”,有的“为分地怕中农分地少而分家”。

《蒲台韩家楼土改总结》(1947年),山东省档案馆藏,档号G026010262007。

都明确表现出在运动中分一杯羹的愿望。当再分配告一段落时,政策的稳定、地权的保障即迅速取代运动本身,成为中农最迫切的要求。太行区党委曾经指出:“贫雇起来的时候,往往有斗‘富’思想,比他‘富’的他都想斗,所以很容易盲目的排斥中农。可是当他上升为中农的时候,他也常常产生‘割韭菜’思想。”

《中共太行区党委土地改革报告》(1947年6月15日),《河北土地改革档案史料选编》,

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90年,

第206页。

所谓“割韭菜”思想,是指对运动接连不断、像割韭菜那样一茬接一茬的忧虑。显然,农民在土改中的心态直接受制于他们所处的地位、所属的阶级,对结束运动、稳定秩序的渴求,即与中农在土改中的特定处境密切相关。

土改期间,乡村民众对政治形势的判断往往直接在其生产活动中表现出来。许多学者已经指出土改过激化对于乡村经济发展的巨大破坏性,这种破坏性主要就是通过中农的行为选择发挥作用的。一旦运动呈现过激的倾向,中农的生产积极性即刻下降。崖后村在1947年复查中斗争激烈,中农感觉“过日子像活在刀尖上一样”,“有了当不了挨斗,脊梁杆遭罪”,普遍不事生产,“穷吃穷喝”。除了自身受到冲击的可能之外,中农对过于频繁和普遍的群众运动本身也心存不满,因为这使他们无法专心投入农业生产:“八路军这样作都得饿死,青年参军,支前了,老弱在家开会复查,不生产,这样即穷吃穷喝,不就饿死人了。”

李芸生:《区委工作队在莱西谭格庄区崖后村试划阶级总结》(1948年10月4日),山东省档案馆藏,档号G024010087005。

雁北地委到1949年底仍有许多中农“不敢发财,怕冬天再斗”,或者“怕拔尖”而把牛卖掉,有的更成了惊弓之鸟,“听说县上开会,卖东西准备逃跑”。

雁北地委:《为严加防止侵犯中农利益巩固团结中农及端正生产政策的指示》(1949年12月26日),河北省档案馆藏,档号75821211。

郭城镇改订成分时,各村新中农、中农生活稍好的都焦虑不安,担心再复查,一中农前去偷听积极分子开会,听到不会将土地再打乱平分,即四处宣传“不要紧,该生产生产吧”。根据产量被定为富农的于作海让其父亲去偷听农会小组会,自己“躺在山里不干活”,听说自己改订成分后“马上就上山干活、刨地”。

郭城工作组:《郭城镇改订成分总结》(1949年3月28日),山东省档案馆藏,档号G024010139006。

十里店复查时在极左路线的影响下,“中农又把破衣烂褂穿了起来,并且,注意在人前不吃白面,而只吃糙小米和玉米。有一个新中农,因为害怕有一天自己的驴子会被‘斗争’走,就把驴子卖掉,而用自己的肩膀往地里背粪。别的中农则很少往自己的地里施肥,担心土地早晚会被收走分给贫户。生产,不可避免地下降了”。

[加]柯鲁克:《十里店——中国一个村庄的群众运动》,高强等译,北京:北京出版社,1982年,第14页。

这些现象都表明,阶级标签的权威力量已经深入人心,成为乡村社会成员借以判断自己地位和处境、选择行为方式的基本标准。

2. 安全的考量

与贫雇农和地富不同的是,中农身处“我”与“敌”之间的边缘地带,既是群众运动的受益者,也随时可能受到冲击和侵犯,其阶级身份决定了他们在运动中的态度和行为。中农必须面对随时可能会降临到自己身上的土改过激化的冲击,尤其是在贫农的需求已被激发起来,而地富的土地、财产又不能使之得到满足的时候,中农就很容易成为新一轮斗争的对象:“谁敢不跟着献呢,不定搞着谁”;“谁家肉谁不痛,这些地都是血汗挣的”;“更不如刚解放时了,特务活动咱中农也不用拿地”。

渤海区党委调研室:《关于桓台县索镇区吴家磨土改工作的初步调查(草稿)》(1947年5月),山东省档案馆藏,档号G026010241004②。

当土改复查工作队进入十里店的时候,中农都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因为担心运动的矛头会指向自己;而贫农则渴望着从较为富裕的同乡(也就是中农)手里分得土地和牲畜。

[加]柯鲁克:《十里店——中国一个村庄的群众运动》,高强等译,北京:北京出版社,1982年,第17页。

正是其不同的阶级身份,导致了二者的不同期待。

除了因家境稍好而受到经济侵犯之外,中农在村庄政治生活中也经常受到歧视和不公正的待遇。在“贫雇农坐天下”、“贫雇农当皇上”之类的口号下,中农被当作摇摆不定的“墙头草”。许多村庄对中农参加农会制定了苛刻的附带条件;中农代表、委员可以随意改选;有的不给中农开路条,限制其活动;有的出于利益考虑,不允许中农参加划阶级和分配果实。

《获鹿县委土改初步总结》(1948年4月12日),河北省档案馆藏,档号52015973。

西神前村一中农说:“前年[1947年]贫农和中农好像老子和儿子,中农见了雇贫农不敢说话,说了人家也不信,开会躲在黑影里不出声。”

《牙前县郭城区结束土改的初步总结》(1949年春),山东省档案馆藏,档号G024010141007。

崔格庄的中农反映:“管什么事都由贫雇农说算……口口声声团结中农,现在中农谁敢说话,若一句话说得不中听,马上就得难看。”

五龙县民运部:《五龙县万第区崔格庄土改复查情形》(1948年1月30日),山东省档案馆藏,档号G024010117003。

所以中农在土改中的言行举止,一般都要同时考虑利益因素和安全因素,而在更多的情况下往往是后者占据上风。即便在物质利益方面,他们所关注的也往往不是获得更多的好处,而是如何在运动中降低自己的损失。

在这种情形下,美国政治人类学家斯科特(James Scott)对东南亚农民经济行为的分析也可以借用来描述中农在土改期间的各种行为选择,即在安全第一的生存伦理下,农民所追求的并不是收入的最大化,而是较低的风险分配与较高的生存保障。参见氏著《农民的道义经济学:东南亚的反叛与生存》,程立显等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1年,“导论”。

有的中农懂得如何利用党的政策来保护自己,如一名中农到分区询问:“你们是否发展吴满有?如不发展了,我就拿地。”

《刘杰同志关于察哈尔省土地改革的汇报》(1947年1月),《河北土地改革档案史料选编》,

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90年,

第153页。

另一名中农被抽地后前往区公所讲理,结果保住了自己的土地。

《莒南县结束土改工作总结》(1950年3月),山东省档案馆藏,档号A001020051007。

但这种直接向上级质询、讲理的情形并不多见,大多数中农会以不太张扬的方式在村庄内部争取改善自己的处境。在十里店重划阶级的会议上,傅为山、李民等中农分别强调对方如何贫穷,希望通过这种方式使自己改订为贫农。这种努力失败后,他们转而希望将更多的人划为中农,因为他们知道运动后期会让中农来填贫农的“窟窿”,而被划的中农越多,分摊在每个中农身上的负担就越小。

[加]柯鲁克:《十里店——中国一个村庄的群众运动》,高强等译,北京:北京出版社,1982年,第6768页。

和地富一样,许多中农也通过主动献地献物,来改善自己的政治处境、避免遭受更大的侵犯。一份文件中说,许多中农看到富农被斗争,纷纷献地,被谢绝后仍将信将疑,认为“现在不要,将来还要”。

《刘杰同志关于察哈尔省土地改革的汇报》(1947年1月),《河北土地改革档案史料选编》,

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90年,

第141142页。

长沙铺村复查时有8户中农主动献东西,有的是因为土改时曾被动员献地而害怕,有的是因为复查前夕才由富农分家成为中农而害怕。

长沙区工作团:《长沙区各村土改复查情况的调查》(1949年10月19日),山东省档案馆藏,档号G024010145012。

平顺县土改时中农感到恐慌,表示“不管长短,咱总是农民,能在农会就好”。

《平顺彻底实现耕者有其田总结》(1947年2月),载

太行区党委调查研究办公室编:

《太行土地改革资料》第四分册,河北省档案馆藏,档号901362。

武安一个中农,因为农会开会没有叫他而“一夜没有睡着”。

《中共太行区党委土地改革报告》(1947年6月15日),《河北土地改革档案史料选编》,

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90年,

第205页。

韩仓乡一位中农问工作队员,“俺也是好人,怎么不叫去开会,俺这个样的要紧不要紧?”

《历城一区韩仓乡完成土地改革的初步总结》(1950年1月1日),山东省档案馆藏,档号A001020051003。

磁县一户中农只有两口人,人均土地超出了全村平均数,屡次找农会要求献田,不久其妻生了孩子,人均土地降到全村平均数以下,赶紧找到农会申明不献了。

《中共太行区党委土地改革报告》(1947年6月15日),《河北土地改革档案史料选编》,

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90年,

第205页。

在土改运动中,让这些惶恐不安的中农得到某些物质利益,其意义不仅在于财产分配本身,更在于使他们意识到自己属于“我”方阵营而安心。正如太行区党委所说,“下中农要求分些果实缓缓气,一般中农和富裕中农要求分些土地顺顺气。只要他分到一条腰带他也高兴,足以证明自己是‘根上的人’,‘是翻身户’。”

《中共太行区党委土地改革报告》(1947年6月15日),

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90年,

《河北土地改革档案史料选编》,第206页。

而从领导者的角度来看,就有必要在可供分配的资源十分有限的情况下尽量扩大得利面,各地土改中得利户的比例普遍较高,

例如,根据太行新区38村的统计,在1946年土改中的受益者占到了总户数的80%,几乎全部的贫农、雇农和80%的中农都在分配中得到了实际利益,见太行区党委:《太行土地改革诸问题》(1947年6月28日),河北省档案馆藏,档号901371。

在很大程度上正与这种考虑有关。

长治县的一份土改文件,描述了各阶层在“自报果实”时的不同心态和行为方式:“第一落后分子不愿多报,报的少,他们主要觉得在斗争中没有功劳,或者存在着变天、迷信、命运等思想。第二干部、民兵、荣退军人、抗属报的多,样样俱全,他们主要认为自己有功劳,有功劳应该多分。……第三有一部分中农多报,五区、四区一部分中农听到分果实,把家里东西藏起来想多分。第四还有一部分中农不报,觉得填圪道(疙瘩)还能轮上咱。”

《长治县土地改革运动总结》(1947年4月),载太行区党委调查研究办公室编:《太行土地改革资料》第三分册,河北省档案馆藏,档号901361。

其中前两种情形,表明了民众动员与物质激励之间的直接关联,参加群众运动并表现积极,被视为在分配中获得好处的一种投资。运动的领导者以此为杠杆去动员乡村民众,民众也对此表示认同,从而在动员者与被动员者之间形成了一种具有“按劳分配”色彩的默契,这在一定程度上可以防止不劳而获的“搭便车”现象发生。后两种情形则体现了中农在不同思维方式下所做出的不同行为选择,有的认为多报即可多得,所以在利益驱动下藏东西、多报果实(在第二种情形中,“有功”分子多报果实的认识前提同样是多报即可多得);有的则认为多报也不能多得,所以在对自身安全的潜在忧虑下少报甚至不报。结果如何呢?实际分配的情形是:通过家庭会、小组会、比翻身会,一家一户进行审查,“多报的投机取巧的都比下来”,少报的也重新提了上来。原来,自报果实“是对群众一个很大测验”,是对民众政治立场的一种考验,那些少报果实者多少意识到这一点,结果在政治上获得了好的印象,经济上也并未如何吃亏;多报果实者则显然失算,多报非但未能多得,反而在“测验”中得了低分。

中农的政治地位介于贫雇农和地富之间,虽也算作“我们”的一员,却又被赋予动摇、妥协的特性,无法与基本群众相比。他们对自己的处境一般都有比较清醒的认识,虽然不时发些牢骚,在行动上却会比较自觉地听命于工作队和村干部,在运动中大多采取合作姿态,有时甚至表现得比贫雇农更加积极。这种行为方式在被错斗的中农身上表现得最为明显。

错划在家外的中农,主要要求是改订成分与劳动人民在一起,思想上就怕自己作错了事和说错了话,处处很慎重。……如划在门外的代吉思(中农)生产很积极,上级号召什么即响应什么。给军属代耕一般群众公认与他自己的生产一样。村中的工作积极干,有一次他儿子被开除了民兵组织,父子二人背后互相检查缺点。这主要是怕劳动人民对他有意见,不让他进家。实际他心里一肚子委屈对政策怀疑。

《昆仑县文山区七里塘村结束土改工作初步总结》(1950年3月24日),山东省档案馆藏,档号A001020051008。

这段话,生动地描述了错斗中农为重回“劳动人民”阵营所做的种种努力。在土改纠偏阶段补偿中农之时,情形更是如此。中农被错斗,归根到底是因为他们在乡村资源总量不足的情形下,拥有比一般贫农稍多的土地和财产。如果严格执行补偿中农的政策,就意味着贫农既得利益受损,所以势必遇到种种障碍,致使大多数村庄只能停留在政策层面或者主要进行“政治补偿”(例如允许被斗中农参加农会),在物质上则很难按照侵犯程度予以相应补偿。莒南县土改文件中的一段话,代表了这一基本原则:“补偿中农问题首先把错划的中农划回来,好的吸收参加农会,政治上成自己一家人,在经济上主要是根据生产及生活的需要是否困难。如确困难不能继续维持生活,予以补偿,但原则上不能原物退还。”

《莒南县结束土改工作总结》(1950年3月),山东省档案馆藏,档号A001020051007。

对此,绝大多数错斗中农颇有自知之明,并不奢望能够挽回自己受到的损失,相反对补偿中农的政策本身表示满意(至少在表面上如此):“要求改订成分即可,给他们摘了帽子很高兴”获鹿县委:《土改结束整党总结汇报》(1949年4月1日),河北省档案馆藏,档号52015974。

,“说去年不分什么农,今年比去年强”。

《何坊乡王家湾补偿中农问题总结报告》(1948年10月),山东省档案馆藏,档号G026010259002。

十里店的绝大多数错斗户没有提出全部归还没收财产的要求,“他们更为珍视的是在政治上恢复名誉”。

[加]柯鲁克:《十里店——中国一个村庄的群众运动》,高强等译,北京:北京出版社,1982年,第196页。

见好就收的行为策略,可以使中农在经济利益受损的既定事实之下,多少争取到一些政治上的有利处境。

当然也有一些不那么识时务的中农,一见政策转变即得理不饶人,要求全部退赔自己被侵犯的财物。例如阜平县结束土改期间,一些错斗中农“表现急躁”或“嚣张”,有的追索早已被贫农吃掉的猪肉,有的擅自拉回贫雇农分得的牲口,收割贫雇农分得土地中的庄稼。王家湾纠偏期间,两名中农在村中传言“梯门李友兰家斗错了,一点东西不少人家的,都给退回去了”,意即本村也应照此办理。这些想法和要求非但难以实现,相反会将自己置于更加被动的位置。阜平县委认为这是“苛刻要求”甚至是“借机报复”。王家湾工作队则称之为“气焰抬头”、“酝酿反案”、“不识大体”,认为“如赔偿他们,会比以前更猖狂”,并在群众大会上“予以不指名的分析揭发”,以“压下他们的气焰”。

《阜平县委关于目前生产工作结束土改中几个问题的指示》,《阜平生产》第4期(1948年10月13日),河北省档案馆藏,档号520131017;《何坊乡王家湾补偿中农问题总结报告》(1948年10月),山东省档案馆藏,档号G026010259002。

总体而言,中农对于自己在乡村阶级体系中的地位、在土地改革运动中的处境大多有着比较清晰的认识,在此基础上,其行为选择主要是从维护自己财产和人身安全的角度出发,追逐物质利益最大化并非其主要考量。这促使他们在土改中比较自觉地采取一种保守退让、见好就收的姿态,这种姿态顺应了共产党乡村社会变革的客观形势,在一定程度上改善了自己在群众运动中的处境。

四、结语:运动中的理性人

社会理论中长期存在着社会决定论与方法论个人主义的分歧,前者从涂尔干的整体论社会图像出发,探究制约和决定人们思想和行动的基本社会结构(结构主义),或者关注社会实践如何满足社会系统的基本需求(功能主义);后者则从个人的反思性自我出发,强调人们解释周围现实并依此行动的能力,形成了符号互动论(米德)、拟剧研究(戈夫曼)、常人方法学(加芬克尔)等微观理论。

参见[英]贝尔特:《二十世纪的社会理论》,瞿铁鹏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年,“导论”。

自20世纪60年代以来,宏观社会理论一统天下的格局被打破,学界开始更多地关注社会行动者及其行为策略和互动机制,布尔迪厄、吉登斯等人则试图在结构与行动、客体性与主体性之间寻求平衡。

参见[法]布尔迪厄:《实践感》,蒋梓骅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3年,卷一;[英]吉登斯:《社会的构成:结构化理论大纲》,李康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年,第一章。

将研究视角从社会结构转向社会行动者之后,历史社会变迁也就不再是一个自足运行的过程,而是由作为行动主体的众多个人的微观行为所塑造。正因如此,经济学的理性人假设迅速向社会学、政治学乃至历史学等领域扩张,导致了所谓“经济学帝国主义”的出现。本文正是从微观互动论视角和理性人假设出发,探讨群众运动中乡村民众行为机制的一种尝试。

土地改革是共产党领导发动的一场大规模群众运动,对乡村民众的命运产生了直接而深远的影响。在运动期间,每一个乡村社会成员都须依据其形势判断来选择自己的行为策略,正是这些看似各不相干、微不足道的判断和选择交互作用,形塑了土改运动的实际运作和最终面貌。以博弈论视角观之,乡村民众的行为选择包括三个基本环节:一是依据外在迹象和个人经验对客观形势作出判断,获取必要的信息,例如党的土改政策、国共力量对比、村庄的基本权力格局、自己在村中所处的地位等;二是对自身的不同偏好加以排序,对利害关系进行权衡,尤其是要根据自己的阶级身份,在安全因素与利益因素之间慎重考量;三是在获取信息和权衡利害的基础上,确定自己如何行事,其行为选择不仅包括在运动中所持的基本态度和立场,更体现在面临每一个具体情境时所使用的微观策略。土改运动中的每一个具体事件(划阶级、斗地主、分果实、平分、复查、整党……)都是对乡村社会成员的定位和再定位,人们的每一个决策和行为都可能对自己的命运产生影响,但这种影响的好坏和程度又难以预期,其间存在诸多变数。在外力极为强大、形势变幻难测的社会情境中,各阶层行为选择的自由度都受到很大限制,尤其是在阶级体系中处于不利位置的地主、富农,其行为选择的空间更加狭小。但是这不应该成为否认其自主性和策略性的理由。因为策略既可以是一种通盘的“筹划”

[英]吉登斯:《社会的构成:结构化理论大纲》,李康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年,第66页。

,也可以是一种“对游戏的感觉”,即在有意与无意、自由与被迫之间所做的那些行为选择

[法]布尔迪厄:《游戏规则与婚姻策略》,载《文化资本与社会炼金术——布尔迪厄访谈录》,包亚明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6263页。

。在土地改革中,共产党的相关政策及其运作实践为参加的所有乡村社会成员设定了规则,但是不同的行动者对规则的不同理解和运用,在决定其地位和处境以及最终结果方面,同样发挥着不容忽视的作用。

半个多世纪以来,西方学界在集体行动、社会运动和革命研究领域已经积累了丰富的文献,中国的土地改革运动,也可纳入这一学术传统加以考察。

相关研究综述,参见赵鼎新:《社会与政治运动讲义》,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6年,第二章。

关于个体行动如何聚合成集体行动的问题,存在两种相反的理论取向:从社会心理学视角出发的非理性集体行动理论和从经济学视角出发的理性选择理论。

前者主要包括勒庞的“乌合之众”、加塞特的“大众社会”、布鲁默的“循环反应”、格尔的“相对剥夺”、斯梅尔塞的“结构性怨恨”等理论;后者主要包括唐斯、奥尔森、贝克尔、科尔曼、奥斯特罗姆等人基于理性人假设对个人和集体行动所作的理论分析和实证研究。参见赵鼎新:《社会与政治运动讲义》,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6年,第2729页;[英]贝尔特:《二十世纪的社会理论》,瞿铁鹏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年,第181184页。

在土改运动中的诉苦会、斗争会上,时常可以看到狂热、激愤的农民群众形象,但这是中国共产党精心组织和引导的结果,是革命政治动员的一个重要环节,农民在特定情境下的非理性行为,恰恰促成了社会运动理性目标的实现。

参见拙文《土改中的诉苦:一种民众动员技术的微观分析》,《南京大学学报》2007年第5期。

因此就土改运动的整体格局而言,是很难用非理性集体行动的观点加以解释的。那么,乡村社会成员从各自利益最大化的理性考量出发,何以没有出现“集体行动的困境”(即个人希望得到集体行动的好处却不愿为此付出代价,从而导致集体行动难以实现)呢?除了奥尔森所说的“选择性激励”(即只有参加集体行动才能得到的好处)机制之外

参见[美]奥尔森:《集体行动的逻辑》,陈郁等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上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7074页。

,社会行动者所处的宏观和微观形势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因素。土改运动得以开展,是革命发展到一定阶段的产物。只有当革命政党通过政治活动和军事斗争获得一个地区的控制权时,才能以强大的外力对基层乡村社会的生产关系和权力结构实施变革。党在该地区的军事和政治优势,一方面扫清了来自原有地方政权和传统乡村精英的阻力,另一方面也在整个乡村社区形成了一种无所不在的压力,这种压力笼罩在每一个乡村社会成员身上,使他们只能选择以何种方式参加运动,而无法选择置身事外。从这个角度来看,也许“看大势”、“形势比人强”之类朴素的农民话语,可以更准确地解释他们为何以及如何卷入这场声势浩大的群众运动。

*本文原载《江苏社会科学》2015年第3期,第192203页。

①较详细的文献综述,见Kathleen Hartford and Steven Goldstein. eds., Single Sparkles: Chinas Rural Revolutions, New York: M. E. Sharpe, 1989, pp.333; Mark Selden, China in Revolution: The Yenan Way Revisited, Routledge, 1995, pp.222258.

②Ross Y. Koen, The China Lobby, New York: Macmillan, 1960.

中国革命中的乡村动员:一项政治史的考察

*

在西方学界关于中国共产主义革命的研究中,革命何以发生、又何以成功,似乎是一个难以回避的终极性问题,从汗牛充栋的学术文献中,可以找到形形色色的答案。①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的十余年间,受冷战大背景的影响,“阴谋论”在西方中国学界大行其道,认为中国革命的发生和成功是苏联领导的世界革命阴谋的一部分,中国共产党在苏联和共产国际的指引下攫取权力并进行极权主义统治,国民党的力量则因为美国援助不力及其对苏联的外交让步而被削弱了。②按照此种观点,决定中共革命成败的关键在于外来因素而非本土因素,中共与农民之关系要么被排除在研究视野之外,要么被视为单向的强制与顺从关系,没有得到深入探讨。

20世纪60年代以降,西方学界出版了一系列关于中国共产革命的重要著作,并围绕革命何以成功形成了几种代表性的解释模式。詹隼(Chalmers Johnson)首倡“农民民族主义”模式,认为日本人的侵略和奴役激发了中国农民的民族主义情绪,共产党利用这种情绪赢得了广泛的民众支持,因此,中国共产革命的动力主要来自民族战争和共产党的抗日立场。Chalmers Johnson, Peasant Nationalism and Communist Power: The Emergence of Revolutionary China, 1937—1945, 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62.以塞尔登(Mark Selden)为代表的“群众路线”模式,强调中共通过灵活有效的社会经济政策和民主参与实践,唤醒了广大农民的政治意识,释放了乡村社会中的巨大革命潜力。Mark Selden, The Yenan Way in Revolutionary China,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71. 片冈铁哉(Tetsuya Kataoka)和詹隼正好相反,认为农民与中共之间不存在天然的共同利益,关键性因素在于中共强大而有效的组织化控制能力,足以克服农民狭隘地方主义的局限性。Tetsuya Kataoka. Resistance and Revolution in China: The Communists and the Second United Front, Berkeley and Los Angeles: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74.在此问题上,陈永发和斯考切波(Theda Skocpol)的研究形成了有趣的对照。陈永发在描述抗战时期华中和华东共产主义运动时,特别强调中共动员策略的重要性,其书名“making revolution”生动地揭示了作者的看法,它既可以理解为中共通过动员农民而“制造革命”,也可以理解为农民经由中共动员而去“干革命”。Yungfa Chen. Making Revolution: The Communist Movement in Eastern and Central China, 1937—1945, Berkeley and Los Angeles: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86.陈对寻找中共革命成功之“概括性结论”的做法提出了质疑,但他对中共动员策略的极度强调,又招致了过于随意地从具体描述转向概括性结论的批评。见Pauline Keating, “Review on Making Revolution: the Communist Movement in Eastern and Central China, 1937—1945”, The Australian Journal of Chinese Affairs, No. 16 (Jul., 1986), pp.142145.斯考切波对法国、俄国和中国革命的比较研究,则强调革命是发生(happen)而不是制造(make)的,具体而言,旧制度中地主与农民之关系、国家政权与支配阶级之关系、国家在竞争性国际体系中的地位等“结构性因素”,才是导致革命发生的根本原因。Theda Skocpol, States and Social Revolutions: A Comparative Analysis of France, Russia, and China,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79.

这些解释模式表面看来迥然不同,可是仔细探究却会发现,上述学者除了斯考切波之外,其实都认可一个共同的前提,即中国革命之所以成功是因为中共得到了农民的支持,而农民支持又是与中共动员密不可分的。只不过,在中共如何动员农民、农民缘何接受动员的中介机制上,几位学者的看法有所不同。而即便是强调结构性视角的斯考切波,也认为中国革命的情形和法国、俄国有所不同,结构性因素更多地是通过革命政党和革命精英而发挥作用的,从而也间接承认了中共民众动员的重要性。Theda Skocpol, States and Social Revolutions, chap. 3.因此,我们不妨把“中共革命何以成功”这一宏大的、带有本质主义色彩的历史追问,置换为“中共如何动员农民”这一具体的、可操作化的研究课题。

如论者所说,中国共产革命在很大程度上是一场具有多样性特征的“地方革命”,Tony Saich, “Introduction: The Chinese Communist Party and the AntiJapanese War Base Areas”, The China Quarterly, No.140 (December 1994), p.1006. 其最终成功是在意识形态框架下因时制宜、因地制宜的结果。最近三十年来,伴随着中共革命研究“从中央到地方”的范式转换,贺康玲(Kathleen Hartford)、韦思蒂(Stephen Averill)、纪保宁(Pauline Keating)、古德曼(David Goodman)、吴应銧(Odoric Y. K. Wou)、傅礼门(Edward Friedman)等学者基于不同的时段、地域和视角,对党和农民在地方场景中的互动情形作了精彩的描述,也为中共乡村动员问题积累了丰富的文献。参见陈耀煌:《从中央到地方:三十年来西方中共农村革命史研究述评》,《“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集刊》第68期,2010年6月,第143180页。本文将在既有学术成果的基础上,对抗战和内战时期的中共乡村动员作进一步探讨,一方面简要勾勒乡村动员策略(党内文件中通常称为“群众工作”)在不同时代背景下的演变脉络,一方面着眼于动员目标和动员技术,对整个革命年代中共乡村动员的延续性特征略作分析,以期对中国革命研究的继续深入有所贡献。

一、抗战:民族话语下的乡村动员

无论对中共革命之成功作出何种解释,绝大多数学者都承认,抗战爆发是中共得以摆脱生存困境的关键性契机,抗战时期也是中共实力获得空前发展的关键性阶段。中共长征到达陕北之时,全国仅剩下4万党员和3万军队,能控制的地区只有陕北黄土高原的一部分;而到抗战结束之时,中共已发展成为拥有1亿人口、90万正规军和120万党员的大党,根据地广布华北农村,在东北、华中地区也足以和国民党相竞争,为后来打赢内战奠定了坚实的基础。陈永发:《中国共产革命七十年》修订版(上),台北:联经出版,2001年,第297页。能在残酷的民族战争中取得如此成就,正是中共强大而高效的乡村动员所致。抗战时期,中共的乡村动员工作主要是围绕抗日救亡、减租减息和合理负担、民主政权建设等方面展开的,借用孙中山先生的三民主义语汇,这些举措分别彰显了民族主义、民生主义和民权主义的动员逻辑。

1. 抗日救亡:民族主义动员

日军侵华和抗日战争的爆发,对中国政治局势产生了决定性的影响,也是改变中共命运的重要转折点。一方面,国民党迫于日益严峻的民族危机并以西安事变为契机,停止了“攘外先安内”的政策和对中共的军事围剿,使中共得以转危为安;另一方面,中共也顺应时代潮流,放弃了土地革命时期的“打土豪分田地”和“工农武装割据”,转而推行统一战线,自觉将乡村动员纳入民族战争的基本框架之中。

中共于1935年12月的瓦窑堡会议上正式提出统一战线政策,呼吁“团结一切可能的反日的基本力量”,建立“最广泛的反日民族统一战线”。《中央关于目前政治形势与党的任务决议》(1935年12月25日),《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十册,北京: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1年,第604605页。西安事变和平解决后,又于1937年2月向国民党三中全会通电,承诺在全国范围内停止推翻国民党政府的武装暴动方针,在特区政府区域内实施普选的彻底的民主制度,停止没收地主土地之政策。《中共中央给中国国民党三中全会电》(1937年2月10日),《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十一册,

北京:中央党校出版社,1991年,

第157158页。抗战正式爆发后,中共武装改编为国民革命军,开赴抗日战场。1937年11月太原失守前,八路军主要在战役上配合国民党军作战;太原失陷后,中共军队根据1937年8月洛川会议的决定,着重向敌后发展,创建敌后抗日根据地,主要从战略上配合国民党军作战。参见胡绳主编:《中国共产党的七十年》,北京:中共党史出版社,1999年,第168173页。抗战进入相持阶段,中共仍把战略重心放在敌后抗日根据地的创建和发展上,一方面通过对敌作战和局部军事胜利逐步扩大根据地的范围,另一方面通过社会经济改革和政权建设使根据地得到巩固。

无论是着眼于民族战争还是党自身的发展,抗战时期中共都不得不继续动员乡村民众以获取支持,只是,此时“民族”已取代“阶级”成为其乡村动员的基本话语工具。中共为抗日救亡而动员农民,农民为保家卫国而支持中共,这是詹隼“农民民族主义”论的核心内容,它无疑揭示了战时中共乡村动员的一个重要方面。尽管从实际抗敌、歼敌人数来看,国民党军及其正面战场承担了抗日战争的主要任务;但从历次战役的结果来看,国民党军接连遭遇失败,半壁河山在短短一年多时间里沦入敌手,不能不令国人失望。战争后期在豫湘桂战场上的全线溃败,以及大批非中央嫡系将领向日伪投降,更使国民党作为执政党和民族战争领导者的合法性急剧衰退。反之,中共军队虽因实力弱小而无法与日军大规模正面作战,但其以侵扰敌军为主旨的游击战、运动战却往往能取得局部性胜利,起到鼓舞士气的作用。抗战初期的平型关战役和相持阶段的百团大战,实际抗敌效果虽然有限,却满足了广大民众对胜利的渴盼,在各阶层人士中形成了中共不仅有决心,而且有能力带领民众取得抗战胜利的印象。其结果是,“中共在敌后地区,甚至在敌后地区之外,逐渐取得民族主义代理人的地位”。陈永发:《中国共产革命七十年》修订版(上),台北:联经出版,2001年,第353页。抗战时期延安成为全国进步青年和知识分子向往的“革命圣地”,敌后抗日根据地也在复杂而残酷的军事和政治局势中迅速发展壮大,都与国共两党抗日形象的此消彼长不无关系。

但是正如批评者所言,詹隼对农民民族主义诉求的强度和广度作了过高的估计,从而陷入了以单一理论解释复杂历史的窠臼。Donald G. Gillin, “Peasant Nationalism in the History of Chinese Communism”, Journal of Asian Studies, Vol. 23, No. 2(Feb. 1964), p.269. 侵略者滥杀无辜、奸淫妇女、劫掠财物,破坏了乡村社会的和平与稳定,致使大批民众流离失所,当然会激起中国民众的仇恨和反抗。可是如一些研究者所发现的,精英人士往往比普通民众更容易产生民族主义情感。在晋察冀,抗战初期起来抵抗日本侵略者的并非普通百姓,而主要是大学生、中学生和其他知识分子,以及地主、小资本家和富农,这些人的经济地位和文化程度较高,他们在日本侵略中遭到的损失也更大。Kathleen Hartford, “Repression and Communist Success: The Case of JinChaJi, 1938—1943”, in Kathleen Hartford and Steven M. Goldstein, (eds.), Single Sparks: Chinas Rural Revolutions, New York: M. E. Sharpe, 1989, pp.92127.在冀东,乡村中的开明士绅是抗战爆发后“最先觉悟的成份”,他们以其“特殊的政治与经济地位,众多的社会关系,丰富的社会经历,广泛的社会交往,较高的知名度与政治影响,起到了一般农民所起不到的作用”。魏宏运主编:《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冀东农村调查与研究》,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110112页。书中详加描述的“两面政权”,最能说明农民参与抗战的复杂性和以“农民民族主义”解释中共革命的局限性,见该书第6691页。而对于大多数普通农民来说,他们在日本侵略所引起的恐慌之下,往往是为了得到保护而加入中共领导的抗日队伍,真正响应民族战争之号召者为数甚少。新四军初到华东地区,甚至发生过当地百姓把他们当作日军士兵,佩戴“良民证”、挥舞日本国旗列队欢迎的情形。Yungfa Chen, Making Revolution: The Communist Movement in Eastern and Central China, 1937—1945, Berkeley and Los Angeles: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86, p.34.设想千百年来与政治无缘、做惯了顺民的中国农民在一夜之间成为具有爱国情怀和牺牲精神的民族主义战士,只能是书斋里的一厢情愿。正如陈永发所说,不考虑经济利益的民族主义,对于中共获取权力来说作用甚微。Yungfa Chen, Making Revolution: The Communist Movement in Eastern and Central China, 1937—1945, Berkeley and Los Angeles: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86, p.99.

2. 减租减息与合理负担:民生主义动员

相比之下,中共在抗日根据地进行的社会经济变革,对其乡村动员来说发挥了更显著、更强大的作用。抗战爆发后,中共在统一战线的背景下迅速调整土地政策,变严厉的土地革命为相对温和的减租减息,但在提高农民经济地位方面,这些“温和”政策所起的作用不容低估。

在1937年8月中央政治局洛川会议上,减租减息被列入《抗日救国十大纲领》,成为抗战时期中共土地政策的基本原则。此后,各抗日根据地先后制定减租减息条例,对这一政策的实施作出了具体规定。通行的做法是所谓“二五减租”,即在原租额的基础上减少25%;又称“三七五减租”,因为原租额一般为主要农产品收获量的50%,减去25%后的租额为37.5%。例如,见晋察冀边区于1938年2月颁布的《减租减息单行条例》,河北省档案馆编:《河北减租减息档案史料选编》,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12页。这是1926年10月为动员农民支援北伐,国民党在广州召开联席会议时通过的政策。抗战期间,中共为彰显其减租减息政策与国民革命之间的延续性,也以“二五减租”为基本原则。陕甘宁、晋察冀、太行、太岳、冀南等根据地,相继提出“二五减租”、“分半减息”(利率不得超过15%)等口号。抗战头两年,各抗日根据地尚在初创时期,减租减息也大多处于宣传动员状态。直到1939年底,中共中央明确要求把减租减息作为进一步开展群众工作的中心,各地才开始广泛开展减租减息运动。《中央关于深入群众工作的决定》(1939年11月1日),《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十二册,

北京: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1年,

第189193页。

减租减息无疑为农民带来了直接可见的经济利益,但最初的发动工作并不容易。在太行根据地,由于没有永佃权的保障,农民害怕减租后地主收回土地,使一家人的生活失去保障,许多地方出现了白天减租、晚上又偷偷送还给地主的“明减暗不减”现象。债主为了抵制减息,宁愿把钱埋在地下也不肯出借,贫苦农民在急需用钱时告贷无门。《太行革命根据地史料丛书之七群众运动》,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27页。在华中地区,农民们由于种种顾虑而不愿对地主进行斗争,例如害怕地主报复、对中共的军事前景心存疑虑、希望避免矛盾、宿命论思想、宗族纽带等,旧精英则会利用这些因素去维护自己的利益。Yungfa Chen, Making Revolution: The Communist Movement in Eastern and Central China, 1937—1945, Berkeley and Los Angeles: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86, p.220.只有经过精心的动员和长时间的观望,多数农民才会慢慢投身到减租减息运动中去。

与此同时,中共又在抗日根据地采取了另一项重要措施,即财政税收方面的“合理负担”,其主要内容是遵循累进税制的原则,根据课税对象的收入递增税率,对较高收入者按较高比率征税。根据冀中区3县6村的调查,实行统一累进税后,地主、富农、中农、贫农纳税富力对总富力的百分比分别为90.1%、84.89%、68.62%、36.719%。《冀中五年来财政工作总结》(1943年4月25日),载魏宏运主编:《抗日战争时期晋察冀边区财政经济史资料选编》(总论编),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1984年,第731页。不同阶层纳税负担占其总收入的比例,差距达到三倍左右。显而易见,累进税制极大地缩小了乡村社会的贫富差距。

和土地革命时期的“打土豪、分田地”相比,中共在抗日根据地施行的社会经济政策无疑要温和得多。但从政策实施的后果来看,减租减息和合理负担对乡村社会的经济结构产生了很大影响,土地和财富逐渐从富裕者向贫困者转移、分散,各根据地已经在事实上出现了相当程度的社会均衡。弗里曼等人发现,冀中地区到1941年已经出现了显著的社会平均化,36%和20%的雇工分别上升为贫农和中农,28%的贫农上升为中农,35%和8%的富农分别下降为中农和贫农,传统精英的经济权力和政治权力一道逐步流失了。他们将这种现象称作“无声的革命”(silent revolution)。Edward Friedman, et al., Chinese Village, Socialist State,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91, Chap. 4.这种“无声的革命”与民族主义号召相结合,在根据地乡村社会产生了巨大的能量,将广大贫苦农民卷入群众运动和抗日战争的洪流。

3. 政权建设:民主主义动员

在塞尔登提出的“中国革命的延安道路”这一经典命题中,农民对中共的支持既源于党对其物质需要的满足,也与根据地的民主政权建设及其所激发的政治参与意识密不可分。Mark Selden, The Yenan Way in Revolutionary China,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71, pp.119120.这种观点虽然遭到不少批评,却提醒我们不应该把中共乡村动员的成功,简单视为党与农民之间利益交换的结果(尽管利益交换的确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通过军事胜利占领某个地区,这只是中共开辟抗日根据地的第一步。更重要的是借助统一战线和民众动员,在根据地(尤其是县以下的基层乡村社会)建立一套完整而全新的政治结构。这样的结构可以自上而下地建立,即先建立上层的统一战线或初步的军事控制,然后来动员下层农民,以便在统一战线中取得主导权;也可以自下而上地建立,即先在农村基层秘密地或半公开地直接动员农民,取得一定成效后再夺取比较上层的控制。此结构包括四个不同的指挥系统:政权、军事、群众团体和党组织,各级党组织(包括基层的区分部和农村支部)可以根据一元化领导的原则,指挥同级的政权机构、军事武装和群众组织。陈永发:《中国共产革命七十年》修订版(上),台北:联经出版,2001年,

第354355页。只有这样的组织体系在各地方、各层级普遍建立起来了,一块根据地才称得上是“巩固”了。

值得注意的是,无论是自上而下还是自下而上,也无论是政权、军事还是群众组织,中共都特别强调普通农民的广泛而主动的参与。抗战进入相持阶段后不久,中共即开始着手抗日根据地的政权建设。1939年1月,中共中央北方分局党代表大会上确立了边区政权工作的基本方针:“进一步的实施民主政治,建立起各级政权的民主集中制,密切政府与人民的联系。”谢忠厚等:《晋察冀抗日民主政权简史》,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34页。1940年以后,开始在敌后抗日根据地实行“三三制”,即在各级参议会和政府组成人员中,“共产党员占三分之一,非党的左派进步分子占三分之一,不左不右的中间派占三分之一”。毛泽东:《抗日根据地的政权问题》(1940年3月6日),载《毛泽东选集》第二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742页。这三种人,分别被视为无产阶级和贫农、小资产阶级、中等资产阶级和开明士绅的代表。

遵循这一原则,各根据地普遍开展民主选举运动,并在此基础上健全区村政权组织、建立各级民众参政机关。以晋察冀边区为例,在1940年6至9月开展的区、县、边区三次民主选举运动中,全部选民中有80%参加了区选举,86.3%参加了县选举,91.1%参加了边区参议会选举。在一些日军严密监视封锁下的游击区县份,参加秘密选举的人数也占到了选民总数的70%以上。谢忠厚等:《晋察冀抗日民主政权简史》,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52页。如此之高的投票率,既是中共前期动员成效的一种检验,又为其继续动员奠定了更坚实的基础。这样的民主选举,一方面大大提升了根据地政权的政治合法性,巩固了中共对政权的实际领导权,另一方面又增加了党外人士特别是“中间分子”在政权中的比重,增强了他们的政治归属感。尽管这些人在各级政权中只能担任一些无关紧要的职务,却塑造了中共“民主开放”的积极形象,与国民党政权日趋严重的一党专制和个人独裁形成了鲜明对照。从另一个角度看,民主选举和“三三制”也是对那些在减租减息和合理负担中受到冲击的乡村精英的一种补偿,让“他们觉得在政治上还是有出路的,因此十之八九不会选择负隅顽抗”。陈永发:《中国共产革命七十年》修订版(上),台北:联经出版,2001年,第363页。

抗日战争期间,中共通过减租减息和合理负担满足了广大贫苦农民的利益诉求,通过抗日救亡的宣传和实践赢得了民族主义旗帜,通过民主政权建设给农民以当家做主的感受,又给乡村精英以政治上的安抚和补偿。这样多层次、全方位的动员体系,使中共得以在严酷的战争环境中游刃有余,不断发展壮大。如此高明的动员策略,其政治对手国民党实在望尘莫及。无怪乎,尽管饱受二十多年的批评,塞尔登仍对由上述因素共同构成的“延安道路”津津乐道,视之为中共革命成功的密钥。Mark Selden, China in Revolution: The Yenan Way Revisited, Routledge, 1995, “Epilogue”.

二、内战:阶级话语下的乡村动员

抗日战争结束后,中国的国内外政治局势发生了实质性变化,中共乡村动员也开始呈现不同的面貌。尤其是1946年国共内战的正式爆发,使过去强调民族认同和社会团结的整合性动员,迅速转变为极力凸显阶级对立和冲突的斗争性动员,“阶级”重新成为中共乡村动员的基本主题。由于“统一战线”的束缚被打破,这一时期中共乡村动员的目标变得更单一,可以放手发动群众以获取各种支持,而不必担心因“过度动员”而破坏团结、破坏抗战;正因如此,其动员技术也因顾虑减少而变得更加炉火纯青。按照大多数学者的看法,内战期间中共主要是通过土地改革来进行乡村民众动员的,但从具体动员过程来看,其中至少蕴含着三种不同的动员逻辑:以资源再分配为核心的土地改革本身,是一种利益导向的动员;以分清敌我为核心的阶级划分,是一种身份导向的动员;以情绪调动为核心的诉苦斗争,则是一种情感导向的动员。

1. 土地改革:利益导向的动员

抗战结束后的一段时间内,中共一方面继续推行减租减息政策,另一方面强调通过反奸清算获取更多的土地。毛泽东在1945年底为中央起草的党内指示,把减租和生产作为保卫解放区的两件大事,要求冬春两季在整个解放区发动一次大规模减租运动。《减租和生产是保卫解放区的两件大事》(1945年11月7日),载《毛泽东选集》第四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11721173页。但这时减租减息不再是单独进行,而是与声势浩大的“反奸清算”运动同时展开;也不再强调保障地主的地权、财权,而是迅速触及地主土地。所谓清算,是以算账的方式处理地主与农民之间的经济问题;所谓反奸,主要是处理抗战时期的各种遗留问题。在清算运动中,工作队以种种名目实现了土地所有权的转移,例如山西长治县在1945年底的反奸清算中土地变动率达到13%,许多村庄已经“实际上达到了耕者有其田”。《长治县土地改革运动总结》(1947年4月),载太行区党委调查研究办公室编:《太行土地改革资料》第三分册,河北省档案馆藏,档号901361。与此同时,反奸清算也进一步将解放区的农民广泛动员起来,到1946年4月底,各新解放地区发动起来投入斗争的群众,均达到总人口的半数以上。如苏皖区有200余万农民参加斗争,30多万农民收回了土地,全区仅有1/7的村庄未发动。赵效民:《中国土地改革史(1921—1949)》,北京: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313页。

随着内战的步伐日渐来临,中共进一步认识到从土地问题入手动员农民的必要性。1946年5月4日,中共中央将刘少奇起草的《关于土地问题的指示》(通称“五四指示”)作为党内文件发布各解放区贯彻执行,明确提出“从地主手中获得土地,实现耕者有其田”的基本方针。《中共中央关于土地问题的指示》(1946年5月4日),中央档案馆编:《解放战争时期土地改革文件选编(1945—1949年)》,北京: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81年,第16页。随后,各解放区纷纷开展土地改革和土改复查运动。鉴于运动中出现的问题和内战局势的变化,中共中央工作委员会于1947年7至9月在西柏坡村召开全国土地会议,通过了具有显著激进色彩的《中国土地法大纲》,规定没收地主的一切(而不是多余的)土地和浮财,确立了按人口统一平均分配土地的原则,并把富农列入打击对象,同时也取消了对中农和军工烈属的照顾。《中国土地法大纲》(1947年9月13日通过),中央档案馆编:《解放战争时期土地改革文件选编(1945—1949年)》,

北京: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81年,

第8588页。大纲颁布后,各解放区掀起了“平分土地”的高潮,普遍出现追挖底财、浮财的斗争,打击面过大、斗争过激的现象非常严重。中共被迫对土地政策进行调整,于1948年2月22日颁布由周恩来起草的《老区半老区的土地改革与整党工作》,要求土地改革“较彻底”和“尚不彻底”的地区都不得再进行“全面的平分”,而应该通过调剂的方式来解决问题。河北省档案馆编:《河北土地改革档案史料选编》,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911页。此后,中共继续在越来越广的“新区”开展土地改革运动,战场上的胜利与新占领地区的土改交错进行、相互促进,一直持续到内战结束。

土地改革本质上是以资源再分配的方式换取广大农民对中共的支持,在土改中获得实际利益的人数和比例,显然是与乡村动员的效能成正比的。所以不难理解,各级领导机构一再强调要尽可能扩大受益面,既要确保雇、贫农的利益,又要团结中农,在特定阶段还要求保护富农利益不受侵犯,“打击面宽”而“得果实面窄”的做法则会受到批评。《渤海区党委土改复查报告初稿》(1947年6月),山东省档案馆藏,档号G026010240001。据太行区5县981村统计,土改中得利户数为140521,占总户数的824%;得利人数为379338,占总人口的74.2%。从阶层分布来看,100%的退伍军人、99.8%的贫农、97.5%的雇农、93%的中农和16%的富农都在土改中得到了实际好处。太行区党委:《太行土地改革诸问题》(1947年6月28日),河北省档案馆藏,档号901371。另据冀晋区54村统计,总计8602户中有6569户得利,得利户比例约为76%,值得注意的是,503户富农中有213户参加了斗争、123户在分配中得利。冀晋区党委:《土改统计材料》(1947年1月),河北省档案馆藏,档号1081691。规模如此庞大的土地财富易主、数量如此众多的乡村民众受益,在一定程度上已足以解释中共乡村动员之成功。

从土改中的微观动员过程来看,直接的物质刺激往往也是促使农民打消顾虑、参加斗争的有力武器。最普遍的做法是“谁斗谁分”,即把农民在群众运动中的表现作为分配“斗争果实”的基本依据。例如,冀中区以多分果实来鼓励人们参加农会,“参加组织的多分点,不参加组织的少分点”,并直接把这种做法称为“论功行赏”。无极县大郭庄村采取“记工”的办法,参加一个人记一个工,“按工分配”,所以参加群众组织的人数迅速增加。冀中区党委:《第十一队第三组土地改革整组材料汇集》(1947年3月31日),河北省档案馆藏,档号311023。如果对果实分配心存不满,大家的斗争热情则会很快消退,抱怨说:“误了工,得不上东西,斗争还不如打短工。”《老区先进村十年来土地改革初步研究》(1947年8月1日),河北省档案馆藏,档号901362。

在中共文件中随处可见的此类记载,支持了许多学者的观察:土地改革巩固了农民对中共的支持,帮助中共最终赢得内战的胜利。参见Suzanne Pepper, Civil War in China: The Political Struggle, 1945—1949, Rowman & Littlefield Publishers, Inc., 1999, Chap. 7.也印证了毛泽东当年的预言:“如果在一万万几千万人口的解放区内,解决了土地问题,即可使解放区人民长期支持斗争不觉疲倦。”《毛泽东、刘少奇关于土地政策发言要点》(1946年5月8日),中央档案馆编:《解放战争时期土地改革文件选编(1945—1949年)》,

北京: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81年,

第7页。

2. 阶级划分:身份导向的动员

通过阶级划分对乡村社会关系进行重构,早在大革命时期就是中共行之有效的动员策略,土地革命时期更在各苏维埃区域广泛付诸实施;即便在“全民抗战”时期,仍是中共在根据地开展群众工作的基本依据,只是暂时被“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话语框架所束缚而已。抗战结束、内战再起,阶级划分自然会伴随着土地改革的广泛开展,再次成为中共乡村动员的有力武器。

许多学者已经注意到,革命前的中国乡村社会固然存在贫富分化和对立,但它们绝不像中共领导人和后来正统史学家们所说的那样严重、那样普遍。参见章有义:《本世纪二三十年代我国地权分配的再估计》,《中国社会经济史研究》1988年第2期;Dwight H. Perkins, Agricultural Development in China, 1368—1968, Aldine Publishing Company, 1969, Chap. 5.尤其在华北乡村,由于租佃关系极不发达,主要剥削方式不是地租而是捐税,主要社会矛盾也不在地主与农民之间,而在国家与农民之间。John K. Fairbank and Albert Feuerwerker, eds., 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China, vol. 13, Republican China, Part 2,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6, Chap. 5.因此,以阶级对立为核心的新型社会关系,在很大程度上是中共动员和建构的结果,而非乡村社会所固有。中共进入乡村社区后,首要任务就是要用阶级身份、阶级利益、阶级矛盾、阶级冲突来取代各种旧的身份、利益、矛盾、冲突,将乡村社会原本多元化的柔性结构改造为两极对立的刚性结构,从而为下一步的群众运动和战争动员做好铺垫。

土地改革期间,中共中央针对划分阶级成分的问题先后制定、发布了多份指示文件,其中最详尽的当属1948年2月25日制定的《关于土地改革中各社会阶级的划分及其待遇的规定》(草案),文件共25章,长达四五万言。但可能是考虑到规定过于繁杂,执行起来难以把握,这份草案只是作为党内参考文件发至中央工委、各中央局、中央分局。实际指导阶级划分的,主要是1933年颁布的两份旧文件,即《怎样分析农村阶级》和《关于土地斗争中一些问题的决定》,中共中央于1947年12月以参考文件的形式发给各解放区各级党委,1948年5月25日加“中共中央注”后作为正式文件重新印发。

根据这些文件,阶级划分有质的标准和量的标准,前者用以描述各阶级的基本特征,后者用以确立各阶级之间的界限。在《怎样分析农村阶级》中,毛泽东主要根据生产资料占有状况和剥削关系,对乡村社会中的地主、富农、中农、贫农、雇农等主要阶级作了界定。值得注意的是,也许是考虑到实际情况的复杂性,其行文中有许多模糊之处,如“一般占有土地”、“占有一部分土地”、“相当的工具”、“不完全的工具”等,地主和富农的区别在于哪种剥削方式是“主要”的,界定中农的关键在于其剥削是“轻微的”还是“经常的和主要的”,等等。《怎样分析农村阶级》(1933年10月),《毛泽东选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127129页。显然,这样的定义只能赋予各种阶级成分以基本内涵,在实际操作中却很难把握,所以中央苏维埃政府又发布《关于土地斗争中一些问题的决定》,在各主要阶级之间确立了明确的量化标准。例如,地主与富农的界限在于富农自己劳动,地主自己不劳动或只有附带劳动,文件即对“劳动”、“附带劳动”、“主要劳动”、“非主要劳动”作了明确界定;富裕中农与富农的界限,则从剥削分量(是否超过全年总收入的15%)和剥削时间(是否超过三年)两个方面得以确立。《关于土地斗争中一些问题的决定》(1933年),中央档案馆编:《解放战争时期土地改革文件选编(1945—1949年)》,

北京: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81年,

第327344。

和土改本身一样,土改中的阶级划分也在实际运作中出现了许多偏差,一方面阶级划分政策脱离了乡村社会的客观现实,另一方面阶级划分的实践往往又与政策本身相背离。参见Philip C. C. Huang, “Rural Class Struggle in the Chinese Revolution: Representational and Objective Realities from the Land Reform to the Cultural Revolution”, Modern China 21, No.1 (Jan., 1995), pp.105143.尽管如此,阶级划分对于中共乡村动员的重要性,可以说无论怎么估计都不为过。如一位地方领导人所说,划成分“是决定他们命运的事情,整个运动中最重要的就是这项工作,谁领导划成分,刀把子就掌握在谁手里”[美]韩丁(William Hinton):《翻身——中国一个村庄的革命纪实》,韩倞等译,北京:北京出版社,1980年,第482483页。。农民的政治身份须按照党所制定的标准并由党来识别和赋予,而这种身份又与稀缺资源的分配乃至农民个人的命运直接相关。这样,阶级划分便为党提供了动员农民的强有力手段,无疑,这是把个体农民转变为国家农民的一个重要环节和前提条件。

通过对乡村社会成员的命名和分类,阶级划分可以帮助中共在动员民众的基础上建立一种确定无疑的统治秩序。“因不知是什么农,整天价怕复查,故生产情绪不好,不起早不拉夜。”“这次把阶级按照毛主席的尺好好划一划,谁该在那个阶级即在那个阶级,再好安心生产。”长沙区工作团:《长沙区各村土改复查情况的调查》(1949年10月19日),山东省档案馆藏,档号G024010145012。这样的言论表明,乡村民众已开始自觉地学习和顺应中共以阶级身份为标准的分类治理方式,开始把阶级标签作为确定自己位置、进而作出行为选择的基本依据。韩丁曾栩栩如生地描述了张庄重新划定阶级成分并张榜公布后,各色人等的不同反应:过去曾被剥夺的人家看到自己的名字比较靠后,“欣喜若狂”;一个担惊受怕的商人被定为中农,“挺着胸脯,目光炯炯”;一名婆家被定为富农的女党员,此次本人被划入中农后第一次在街上“昂首阔步”地露面;一些被定为中农的贫穷人家“大发牢骚”;还有人在意见箱中投纸条,对其他一些人被划为贫农表示不满。[美]韩丁:《翻身——中国一个村庄的革命纪实》,韩倞等译,北京:北京出版社,1980年,第516页。广大农民对阶级标签如此在意并产生种种争执和冲突,足见阶级话语已经在乡村社会深入人心,这正是中共乡村动员之成效的又一表征。

3. 诉苦斗争:情感导向的动员

翻阅国共内战期间的中共土改文件,人们会发现一个引人瞩目,却并不令人惊讶的事实:几乎每一个村庄的土改运动,都经历过一个被称为“诉苦”的环节。“诉说自己被阶级敌人迫害、剥削的历史,因而激起别人的阶级仇恨,同时也坚定了自己的阶级立场,就叫做‘诉苦’。”陈北鸥编著:《人民学习辞典》,上海:广益书局,1952年,第331页。这种被纳入阶级话语体系的特定“诉说”行为,有效地激发起广大农民对国民党的恨和对共产党的爱,使之在不知不觉间接受中共动员并融入其意识形态框架。

如前所述,革命前中国乡村的土地集中程度和贫富分化程度其实颇为有限,加上传统乡村固有道德观念和宗族意识的影响,中共在阶级框架下开展的民众动员工作一开始往往并不顺利。土改领导者们往往发现,发动农民与地主作斗争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就党的动员目标而言,通过土地再分配使农民“翻身”并不是最终目的,更重要的是启发群众“翻心”。要达此目的,最好的办法就是“发动群众诉苦吐苦水”,“诉苦越诉的苦,斗争亦好发动,群众越能翻心,否则群众即是翻了身亦不能翻心”。冀中区党委:《第十一队第三组土地改革整组材料汇集》(1947年3月31日),河北省档案馆藏,档号311023。所以在土改运动中,各级领导机构对诉苦都极为重视。未经诉苦动员即进行土改,虽然也能完成土地再分配的任务,却无助于塑造农民的阶级意识和阶级立场,因而常被批评为“生摘瓜”。渤海区党委:《乐陵诉苦运动的介绍(通报)》(1947年1月15日),山东省档案馆藏,档号G026010228001。许多地方明确要求,即便“在分地后”或者“斗争已结束之村”,“仍要组织诉苦和斗争”。参见中共冀察地委:《新区土改初步总结》(1949年3月7日),河北省档案馆藏,档号7583961。

要激发农民的愤怒和仇恨之情,仅仅“诉说”过去的苦难是不够的,还必须培养“苦感”,酝酿“苦味”,“要想想那时的苦味,不仅听人家苦,而且要想自己苦,这样使大会严肃悲痛”。《渤海区党委土改复查报告初稿》(1947年6月),山东省档案馆藏,档号G026010240001。为了调动诉者与听者的情绪,“苦主”的选择尤为重要。许多地方强调要从老人和妇女身上突破,因为老人经历的苦难多,妇女在家庭中的地位低下,都容易产生“苦感”。冀南九地委:《怎样领导农民诉苦》(1947年9月12日),河北省档案馆藏,档号1411141。组织者要教苦主怎样去诉,帮他“总结出几点令人最愤恨的罪恶,使群众听到后能引起高度的仇恨而参加斗争”。冀南一地委:《永智县反奸诉苦运动中几点初步经验介绍》(1946年8月16日),河北省档案馆藏,档号281393。还要训练其“悲哀表情,说到地主欺压农民时,要有愤恨之态度,能成为一个能感动人的演员来感动农民”。会场的安排也很重要,精心布置的会场更能发挥诉苦的仪式化功效:“小组会以在贫苦农民居住的暗淡破烂房屋为好,如晚上不甚明的灯光下更好,大会诉苦也要在偏僻凄凉的地方,无人来往,如戏场的布置布景就更会感动人了。”《领导诉苦的几点经验》(1948年),河北省档案馆藏,档号52019315。

诉苦组织者精心筹划的“情感工作”,似乎在农民群众身上安装了一个情感的阀门,结果正如一位农民的观察:“八路军真怪,他叫穷人家笑穷人就笑,他叫穷人哭穷人就哭!”《渤海区党委土改复查报告初稿》(1947年6月),山东省档案馆藏,档号G026010240001。据黄骅县4个区统计,土改中共有5184人诉苦,其中“痛哭流涕”的4551人,“哭挺了的”12人,“哭病了的”195人。《中共渤海区一地委宣传部关于黄骅及津南县土改工作的初步经验介绍》(1947年2月),载

河北省档案馆编:

《河北土地改革档案史料选编》,

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90年,

第162页。此类统计的准确性当然值得怀疑,却生动地表明了中共对“情感工作”(emotional work)的高度重视。[美]裴宜理(Elizabeth Perry):《重访中国革命:以情感的模式》,《中国学术》2001年第4期。

接下来要做的工作,就是通过“追挖苦根”,将这种情绪指向共产党的政治和军事对手——国民党。“如果只是诉出苦,而不能认识苦的来源,诉苦便失去其意义。”冀察热辽军区政治部:《怎样开展诉苦运动》(1947年1月),河北省档案馆藏,档号5831292。借助逻辑推演和道德归罪,中共成功地让诉说者和倾听者“认识到这些苦都是蒋介石的天下给的,蒋介石的天下不换,穷人的苦就没有完,穷人翻身就是换蒋介石的天下”渤海区党委:《乐陵诉苦运动的介绍(通报)》(1947年1月15日),山东省档案馆藏,档号G026010228001。。一旦找出苦的根源,明白了穷人的苦是地主和蒋介石、国民党所造成的,这种苦就有了发泄的对象而转化为“怒”和“恨”,农民也就自然完成了从诉苦走向复仇、从诉说走向行动的转化。这个时候,农民的感性特征往往会爆发出比理性计算更为强大的革命潜力,使中共得以在短时间内实现其乡村动员的目标。

三、中共乡村动员的变与常

从1924年初第一次国共合作算起,中国革命大致经历了四个阶段:1924—1927年的“大革命时期”,1927—1937年的“土地革命时期”,1937—1945年的“抗战时期”和1945—1949年的“解放战争时期”。这样的历史分期,在很大程度上揭示了中共革命的阶段性特征。在不同历史阶段,中共的地位、实力和国内外局势差异甚大,其乡村动员的基本策略亦自有别。

大革命时期,中共在全国政局中虽不具有合法地位,但在国民党控制的南方数省,加入国民党的中共既可以打着国民党的旗帜公开活动,又保持自己政党的独立性,有点类似参政党;但另一方面,中共没有自己的地盘,没有自主控制的局部政权,这是和1927年以后的情形大不相同的。其结果是,中共要动员工农群众参加群众运动和群众组织,却没有足够的物质资源与之交换,唯一可以借助的只有加入农会所带来的政治优越感,所以有学者形象地称之为“只打土豪不分田地的农民运动”。参见王奇生:《革命的底层动员:中共早期农民运动的动员·参与机制》,载王奇生主编:《20世纪中国革命的再阐释》,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66、94页。

土地革命时期,在国民党“清党”运动中遭受重创的中共被迫走上“农村包围城市”的革命道路。从其宗旨和处境来看,此时中共是一个以“武装夺取政权”为己任、实力却十分弱小的革命党。而当中共在国民党统治的薄弱地带逐步创建根据地、建立苏维埃政权之后,它又成为一个局部执政党,尽管其统治的范围和程度都极为有限。在国共激烈对抗的政局下,中共意识形态中的阶级对立和阶级斗争被付诸实施,于是“打土豪分田地”成为乡村民众动员的基本手段,农民与地主之间的冲突和怨恨被鼓动到极致。

1935年后,随着日本侵略步伐的加快,抗日救亡的社会舆论日益高涨,最终以西安事变的发生及和平解决为契机,形成了停止内战、一致抗日的政治局势。到抗战正式爆发之际,中共虽因反“围剿”的失利和长征途中的损失而显得势单力薄,却终于在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框架下获得了合法地位,度过了生存危机。这一时期,中共放弃了武装推翻现政权的政治目标,其革命党的色彩由此大大削弱。由于国共之间采用的是党外合作而非党内合作的形式,中共在全国层次上大致可以看作合法的在野党,在各抗日根据地显然又是事实上的执政党。在这种独特的政治背景下,中共不得不将其阶级斗争的诉求置于民族战争之下,虽然仍以阶级分类作为民众动员之依据,但必须更多地考虑团结抗日的需要,凸显阶级冲突的“土地革命”遂让位于兼顾地主与农民利益的减租减息和合理负担,在政权建设方面也采用了兼顾农民参与和精英感受的“三三制”原则。从而,在中共革命的四个阶段中,这一时期的乡村动员呈现出最显著的整合性、妥协性色彩。

到了解放战争时期,情况又发生了新的变化。抗战结束后的国共和谈最终破裂,内战烽烟再起,中共在“解放全中国”的口号下重拾“武装夺取政权”的根本诉求,恢复了革命党的本来面目。原来的敌后抗日根据地现在更名为“解放区”,中共局部执政党的地位继续保持,而且统治的面积和人口都在迅速增长。和抗战时期相比,中共政治活动和乡村动员的中心从“民族”回到了“阶级”;和第一次内战时期相比,中共的绝对实力和革命经验已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为了更迅速、更有效地赢得农民支持,中共无论是在“老区”、“半老区”的再度动员,还是在“新区”的初次动员中,都毫不犹豫地选择了阶级斗争的工具。自然而然地,一度中断的土地革命政策被重新启动,一度掩盖在统战旗帜下的怨恨式、斗争式动员也再次发挥了关键性作用。不同的是,经历了抗战时期的发展和演练,此时中共已经能够更加自信,也更加得心应手地施展民众动员这柄利器了。

可是仔细探察各历史时期中共进行乡村动员的实际过程,又会发现其间仍有一脉相承的规律可寻。换言之,在中共乡村动员的阶段性特征之下,也有超越不同阶段的延续性特征在,无论从动员目标还是动员技术来看,这种延续性都有比较显著的体现。

先看动员目标。中共成立伊始,即宣称“本党承认苏维埃管理制度,把工农劳动者和士兵组织起来”,《中国共产党第一个纲领》(1921年7月),载《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一册,北京: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89年,第3页。将自己定位为“无产阶级中最有革命精神的大群众组织起来为无产阶级之利益而奋斗的政党”,要求“到群众中去”,使党成为一个大的“群众党”。《关于共产党的组织章程决议案》(1922年7月),载《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一册,

北京: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89年,

第90页。至迟到第一次国共合作时期,中共已明确把“群众”作为党的依靠力量和动员对象,把“群众运动”作为党的基本策略和工作重心。其所以如此,是为了从群众和群众运动中获取能量,帮助党实现其宏伟的革命目标。所谓动员,乃是统治精英获取资源尤其是人力资源为政治权威服务的过程。Townsend, James R., and Brantly Womarck, Politics in China, Little, Brown, 1986, p.86.中共在漫长的革命进程中,无论以阶级还是民族相号召,始终把动员民众、获取支持作为第一要务。大致说来,中共力图获取的民众支持可以分解为三个方面:参与性支持,包括参与群众运动、参加群众组织,进而参加党组织等;认同性支持,即对中共及其政权的服从(行为上的)、认同(心理上的)和感激(情感上的);物质性支持,包括物力支持(主要体现为田赋和公粮)和人力支持(主要体现为参军和支前)。揆诸史实不难发现,无论在土地革命时期、抗战时期还是解放战争时期,中共乡村动员基本上不外乎这些内容。不过,大革命期间似乎有所不同,由于党内合作形式和没有独立地盘等限制,此时中共对认同性支持和物质性支持的诉求尚不显著,其动员成效主要体现为参与性支持,具体说来就是参加群众运动、群众组织的人数和规模。

再看动员技术。以上对不同阶段中共乡村动员情形的描述,或许会给读者留下动员手段繁多且杂乱无章的印象,可是透过具体做法的表象,同样能发现动员技术上的延续性。笔者以为,前文所论的利益、身份、情感这三种导向,大体上已足以涵盖中共乡村动员的基本技术手段,只是在各个时期的具体表现形式有所不同。首先,土地革命期间的“打土豪分田地”、抗战期间的减租减息和合理负担、内战期间的土地改革,都是利益导向的动员手段,其逻辑是遵循互惠交换的原则,中共以资源再分配的手段给农民以物质利益,农民则以提供种种支持作为回报。其次,从大革命直到解放战争,中共处理地主与农民关系的政策时常变动,可是地主与农民的阶级标签没有变,地主与农民之间存在冲突和对抗的基本预设没有变,这是身份导向的动员手段,不同的阶级身份意味着在政治上的不同处境,也意味着在资源再分配中的不同地位。再次,两次内战时期更多地强调阶级冲突,动员主要指向乡村精英及其背后的政治代理人;抗战时期更多地强调阶级团结,动员主要指向与国内各阶层都处于敌对状态的日本侵略者及其傀儡政权。但不管斗争的靶子是谁,调动民众情绪(无论是民族情感还是阶级情感)以激发其对敌人之仇恨和对中共之爱戴,都是和利益分配同样重要,有时甚至更加重要的动员工具。

除大革命时期外,1949年前中共革命中的乡村动员大致可以归纳为下图所示的基本模式。党在某一地区取得军事控制和政治优势后,便可借助利益之满足、身份之建构、情感之唤起等有效的动员技术(动员1),让广大农民投身于减租减息、土地改革等群众运动,并在运动中加入农民协会、妇女协会、贫农团、儿童团等群众组织,部分积极分子更有机会入党或担任村干部,使革命队伍得以迅速扩张(成效1)。群众运动中总是伴随着土地、财产等稀缺资源的再分配,以及新、老乡村精英的权力更替,在取予交换和理性选择的机制下,普通乡村民众对中共权力的合法性认同自然大大提升(成效2)。当群众运动开展到一定阶段、资源再分配达到一定程度时,党组织即可趁热打铁,发起新一轮动员(动员2),将参与性支持、认同性支持进一步转化为物质性支持,获取田赋、公粮等物力资源和参军、支前等人力资源(成效3)。这些支持汇聚起来,足以帮助中共巩固和扩大其军事、政治优势,如此聚沙成塔,革命之成功遂一步步变为现实。

可以说,在整个革命战争年代,中共乡村动员既有一脉相承的基本目标和技术手段,又因时间和空间的差异,而在具体策略和话语工具上呈现出令人惊讶的灵活性。唯其策略和话语之“变”,中共方能顺应一时一地之境况,发现和利用种种有利条件,克服或缓解种种困难障碍;唯其目标和技术之“常”,中共方能超越一时一地之局限,持续而有效地动员广大民众投身革命洪流,不断从乡村社会获得各种支持,最终赢得革命胜利。

*本文原载《江苏社会科学》2014年第1期,第218230页。

①胡鞍钢:《中国政治经济史论(1949—1976)》下,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560567页。

群众运动与乡村治理

——1945—1976年中国基层政治的一个解释框架*

在中国革命进程中,理论上的群众路线和实践中的群众运动具有无可替代的重要意义。群众运动是革命战争年代形成的一种非常规政治手段,由于它在民众动员、资源汲取、社会治理等方面具有常规行政手段所难以比拟的优越性,在新中国成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仍然作为一种便捷有效的动员和治理工具被广泛使用。据统计,1949到1976年,中国共产党在全国范围内发动的群众性政治运动达60余次。①

这些运动大多与乡村社会有直接或间接的关系,诸如土地改革、镇压反革命、农业集体化、人民公社、大跃进、整风整社、“四清”、农业学大寨、“文化大革命”等运动,都对乡村社会结构和农民日常生活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按照辞书中的释义,“运动”系指“政治、文化、生产等方面有组织、有目的、规模较大的群众性活动”。《辞海》,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99年,第2959页。这样的群众性活动当然不是中国特有的现象。近百年来,西方学界已经在“社会运动”领域积累了相当丰富的研究文献,形成了群众心理、集体行动、相对剥夺、大众社会、资源动员、政治过程、日常抵抗、新社会运动等不同的理论范式。关于西方社会运动理论的研究性综述,见Sidney Tarrow, Power in Movement: Social Movements and Contentious Politics,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8;赵鼎新:《社会与政治运动讲义》,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6年。然而,中国的群众运动与西方语境中的社会运动存在巨大的差异。简言之,社会运动通常是由社会下层或边缘群体自下而上地(bottomup)发起,旨在反抗政治权威或既定规则,以维护或争取自身权益;群众运动则往往是由革命政党或党治国家自上而下地(topdown)动员普通民众参与政治生活,以实现特定的政治、社会或经济目标。

西方学界很早就注意到群众运动在中国革命中扮演的重要角色。例如,Gordon Bennett对毛泽东时代中国群众运动的大致轮廓和基本特征作了初步探讨。Gordon Bennett, Yundong: Mass Campaigns in Chinese Communist Leadership, Berkeley: Institute of East Asian Studies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1976.Alan P. L. Liu以群众政治为题,考察了中国共产党与农民、工人、青年学生、知识分子及少数民族之间的复杂互动关系。Alan P. L. Liu, Mass Politics in the Peoples Republic: State and Society in Contemporary China, Westview Press, 1996.更多的学者从不同的侧面出发,对土地改革、农业集体化、大跃进、上山下乡等特定群众运动进行了深入探讨。例如:John Wong, Land Reform in the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 Institutional Transformation in Agriculture, New York: Praeger Publishers, 1973; Vivienne Shue, Peasant China in Transition: The Dynamics of Development toward Socialism, 1949—1956, Berkeley and Los Angeles: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80; Roderick MacFarquhar, The Origins of the Cultural Revolution: The Great Leap Forward,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83; Thomas Bernstein, Up to the Mountains and down to the Villages: The Transfer of Youth from Urban to Rural China,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77.延续十年的“文化大革命”运动,更是近年来西方中国研究的一大热点。例如:Joseph Esherick, Paul Pickowicz, Andrew Walder, eds., The Chinese Cultural Revolution as History, 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6; Roderick MacFarquhar and Michael Schoenhals, Maos Last Revolution, Cambridge: Belknap Press of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8.最近二十年来,中文学界也陆续出版了一批关于土地改革、农业集体化、“四清”、“文化大革命”等运动的研究专著。例如赵效民:《中国土地改革史》,北京:人民出版社,1990年;罗平汉:《中国农业合作化运动史》,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4年;郭德宏等:《四清运动实录》,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05年;王年一:《大动乱的年代》,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88年。总体看来,既有研究成果大多聚焦于某一次特定的群众运动,对其历史背景、开展过程、社会影响等进行描述和讨论,而对中共群众运动作为一种独特政治手段的学理分析则相对比较欠缺。

以笔者关于土地改革运动的前期研究为基础,本文试图对1945至1976年中共群众运动的运作特征和政治后果进行初步的理论分析。将考察时段的上限设定为1945年,是因为抗战结束后中共在解放区开展的土地改革运动(包括前期的减租减息和反奸清算),不仅是建国初期全国土地改革运动的预演,而且为此后的历次群众运动奠定了基础、树立了典范,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视为本文所称运动式治理模式的开端。因此,本文有意凸显1949年前后中共政治运作的延续性,而没有强调不同历史时期的阶段性特征。文章首先探讨群众运动中的政治动员及其对乡村治理结构的影响,其次考察群众运动中不同行为者(国家、精英与民众)的行动逻辑及其互动关系,最后对群众运动作为一种非常规治理模式的利弊得失略作反思。

一、群众运动与运动群众

中共群众运动最引人瞩目的地方,首先在于其群众性。无论新中国成立前还是新中国成立后,无论城市还是乡村,每一次运动都将特定区域内的民众悉数卷入,群众参与政治活动的范围之广、程度之深,在中国其他历史时期罕有其匹。但是和西方主流政治学所理解的政治参与不同,这种政治参与并非具有独立选择能力的行动者的自发行为,而是在其他组织或个人策动下发生的“动员型参与”。关于动员型政治参与的基本界定,见Samuel Huntington and Joan Nelson, Political Participation in Developing Countrie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76, chap. 1;关于20世纪50至70年代中国农民的动员式政治参与,见John Burns, Political Participation in Rural China, Berkeley and Los Angeles: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88.换言之,群众运动之形成,须以运动群众为前提。

1. 动员与参与

中国革命的主战场在乡村而不是城市、主力军是农民而不是工人,这是学界的共识。但农民未必是政治革命的天然盟友。艾森斯塔得指出,农民对政治有着近乎天性的冷漠感,“通常是最为消极、最无精致目标、最少组织性的阶层”,只有在与其他群体和阶层相结合的时候才会在政治上变得积极起来。[美]艾森斯塔得:《帝国的政治体系》,阎步克译,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211页。在中国,“如果没有共产党人,农民决不可能孕育出革命思想”。[美]费正清等编:《剑桥中华民国史》下卷,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3年,第309页。

近代以来中国各种政治力量的角逐,在很大程度上可以看作民众动员成效的竞争。晚清和民国时期的地方自治主义者已经认识到民众动员的重要性,但他们所要动员的对象仍是地方精英而非普通民众,后者只是“供别人玩政治游戏的棋盘,而不是游戏者”。转引自冯崇义等编:《华北抗日根据地与社会生态》,北京:当代中国出版社,1998年,第72页。中国国民党以俄为师进行改组,发动民众进行国民革命,却很快呈现出“上层国民党,下层共产党”的分工格局,在其执政以后也远未能深入控制基层乡村社会。王奇生:《党员、党权与党争:1924—1949年中国国民党的组织形态》,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3年,第78、358页。只有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乡村革命,才真正开始对广大农民群众实施政治动员,使他们成为国家政治舞台上的活跃力量。从中国革命的最终胜利来看,农民群众的动员型政治参与无疑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1949年以后,中国逐渐从一个松散、弱小的国家体系转换成由高度组织化、纪律化的共产党所控制的强有力的国家体系,在这个体系中,党和国家对广大农民能否以及如何参与政治生活发挥着决定性的影响。尤其是在1958年人民公社体制全面建立后,国家权力延伸到乡村社会的方方面面,个体农民被改造为国家农民、集体农民,基层社会的独立性和自主性基本丧失。

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后到“文革”结束,党和国家为了实现各项宏伟目标、贯彻各项方针政策,通过各种社会改造和政治运动对乡村社会进行了广泛、深入、有效的政治动员。接连不断、遍及各地的群众运动,成了乡村社会政治生活的基本形态。运动一旦形成,几乎所有乡村社会成员都会或主动或被动地卷入其间,分别扮演不同的角色:村干部、党员、积极分子是运动的领导者,一般农民群众是运动的参与者,地主、富农等阶级敌人则是运动的斗争对象。党和国家以工作队为媒介,可以与乡村社区和农民群众实现近距离的互动,保证运动沿着既定的轨道运行。群众运动还常常伴随着财富的剥夺和权力的调整,这种资源再分配既是运动的重要内容之一,也是乡村民众广泛参与运动的基本动力所在。以一次次群众运动为契机,党和国家可以名正言顺、便捷有效地介入乡村社会生活,实现民众动员和社会治理的目标。

在群众性政治运动中,乡村民众实现了前所未有的政治参与,但这种参与是以党和国家的全方位控制为前提的,是国家政权和革命领袖动员的结果,是国家与社会、与民众在资源占有(包括经济资源、政治资源和象征资源)上极不对等的结果。人民群众看似享有了参与政治的自由,却没有不参与或以其他形式参与政治的自由,所以有学者形象地称之为“倒政治参与”,即政治参与不是社会和公民从外部对政治体系的介入,而是政治体系通过自我的扩大,把社会和公民纳入政治体系中来。陶东明、陈明明:《当代中国政治参与》,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190页。郭正林则用“政治卷入”的概念来描述1949至1979年中国农村社会政治生活的基本特征,这种政治卷入是以国家意志为主导、缺乏个人选择机会的被动行为,其实质并非农民群众的政治参与,而是国家对乡村社会和农民群众的政治控制。郭正林:《中国农村权力结构》,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年,第164页。

2. 国家的在场

中国共产党能成功地发起种种群众运动,与以下两个因素密切相关:一方面,借助庞大的基层组织网络和形形色色的工作队,党和国家得以直接介入基层乡村社会,对其进行有效的动员、控制和引导;另一方面,通过阶级划分和阶级斗争,中共对传统乡村社会关系和等级秩序进行了实质性重构。

从土地改革运动开始,中共逐步在基层乡村社会建立了一个庞大的组织网络,几乎所有乡村社会成员都被纳入其中。绝大多数村庄和生产大队/生产队,都设立了党支部/党小组、村政权、生产大队/生产队管委会等科层组织,贫农团、贫农小组、贫下中农协会等阶级组织,农民协会、妇女协会、青年协会等群众组织,以及民兵队等武装组织。由此,中共以自然村为依托,成功地建构了一个无处不在、无所不包的“权力的组织网络”强世功:《权力的组织网络与法律的治理化——马锡五审判方式与中国法律的新传统》,《调解、法制与现代性:中国调解制度研究》,北京:中国法制出版社,2001年,第204263页。,对基层乡村社会的控制程度大大加强。

同样重要的是,派遣工作队直接进入乡村社区并担负发动和领导群众运动之责,逐渐成为一种惯例,使国家与乡村社会关系和村庄权力结构发生了深刻变化。从历次群众运动的总体情况来看,几乎每一个村庄/生产大队的每一次重要运动都是在工作队的直接参与和领导下进行的。工作队对于加强上级党政组织与村庄社区之间的联络沟通,尤其是将上级对群众运动的安排和设计落实到村庄层面,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作为国家权力在村庄社区的代理人,工作队的关注点首先在于国家意志的实施,而非村庄社区自身的需要。通常情况下,党和国家对村庄的介入一般只限于方针政策的指导,或是在听取汇报后作出指示;工作队的进村则意味着国家对村庄日常生活的直接干预,势必打破原有的权威和秩序结构,使村庄内部的权力格局发生重大变化。群众运动期间,工作队在村庄社区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在必要时可以越过各种基层权力组织,直接对农民群众实施动员和治理,甚至可以借助群众的力量改组或解散这些组织。而本应担负乡村治理之责的党政科层组织,却在工作队、贫农团和普通群众的多重制约和监督下,难以发挥效能。

从帝制时代到国民党政权,乡村精英的来源和构成各不相同,但他们都垄断着国家与乡村社会之间的沟通渠道,进而在乡村治理中占据极其有利的位置。而在中共发动的一次次群众运动中,党和国家能够以工作队为中介直接面对广大乡村民众,不仅对他们进行宣传、动员以完成国家意志,而且有意识地赋予民众监督党员、干部的权力,使之直接参与党和国家主导的村庄政治生活。这样,既可以借助民众的力量对基层政治精英实施有效监控,又可以利用民众的权力感将其更深刻地整合到党和国家的权力体系中来。乡村政治精英(党员和村干部)负有管理村庄日常事务、执行党和国家意志的职责,群众(尤其是以贫雇农为核心的“基本群众”)则拥有监督基层政治精英之权,二者所拥有的职责和权力都来源于党和国家的授权,精英与民众相互制约,使国家对乡村社会的控制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过去基层精英在国家与民众之间进行沟通、协调并因此发挥主导作用的线性治理结构,在一定程度上变成了国家、精英、民众在运动中直接互动的三角治理结构。换言之,借助群众运动,国家力量在村庄场域中真正“在场”了。

3. 朋友与敌人

从政治运作的角度来看,阶级划分是中共群众运动乃至整个共产主义革命的基本前提。毛泽东说过:“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个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毛泽东:《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1926年3月),《毛泽东选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3页。明确区分朋友和敌人,将乡村社会分裂为敌、我两个相互对立的阵营,成了中共乡村变革的第一步。毋庸置疑,乡村社会本就不是一个团结融洽的共同体,其间存在诸多矛盾和冲突。共产党进入乡村社会之后的首要任务,就是要用阶级身份、阶级利益、阶级矛盾、阶级冲突来取代各种旧的身份、利益、矛盾、冲突,以阶级关系去统摄乡村社会基于亲友、邻里、身份、派别、地域、经历等形成的种种社会关系。例如一份土改文件提出,对于中农与贫农之间发生的利害争执,“应认为这是在旧社会里地主阶级的压迫剥削,使彼此生活都没有保障的情形下,所产生的结果”;抗战期间一些农民为伪政权服务的错误行为,也“应认为是地主阶级的汉奸恶霸驱使的、传染的”。《中共冀东区党委为解决土地问题中几个重要问题给遵化县委的指示》(1946年7月20日),

河北省档案馆编:

《河北土地改革档案史料选编》,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45页。这样的描述,明确反映了将原本多元、复杂的社会矛盾一元化、阶级化的倾向。

群众运动中的阶级划分往往具有主观性和随意性,但阶级身份一旦确立,就会对乡村民众的命运产生决定性影响。正如论者所说:“划分阶级成份这件事,决不是什么纸上谈兵,什么统计人数或者人口调查。这是采取经济和社会行动的基础,而这些行动是会从根本上影响到每一个家庭和每一个人的。”[美]韩丁:《翻身——中国一个村庄的革命纪实》,韩倞等译,北京:北京出版社,1980年,第314页。按照共产党的阶级政策,阶级成分应该是可变动的,地主、富农在停止剥削、自食其力一定年限之后,即可改变成分。但从实际情形来看并非如此,在土改期间被划定的地主、富农,要么并未按照规定及时转变成分,要么在转变成分之后仍然受到歧视。据笔者所见,在1949年前的土改文件中,关于地主、富农转变成分的实际例子非常罕见。新中国初期,改订成分的记载开始多起来。例如1950年底,莱阳老区东朱宅村3户富农、西朱宅村1户富农、北薛格庄2户富农都被改订为中农。《莱阳老区结束土改检查报告》(1951年2月12日),山东省档案馆藏,档号A001020070002。但是土改结束后,乡村社会很快出现新的阶级分化,新富农数量不断增加,中共开始重新强调农村中的阶级矛盾和路线斗争,对地主、富农转变成分的态度也变得更谨慎、更严格。1954年,主持山东分局工作的向明被撤职后,老区通过“机械的算年限”改订地富成分的做法受到批判,因为这导致了“个别不法地主、反动富农改订成分后,混入农会,进行倒算复辟,并混入互助组进行隐蔽剥削”。《关于山东完成与结束土地改革工作的检查》(1954年8月7日),山东省档案馆藏,档号A001010158026。

为了保持和巩固国家对乡村社会的控制与治理,在土改运动中建立起来的阶级分类体系必须长期保存。在旧社会,地主阶级统治、剥削、压迫着农民阶级;而在共产党缔造的新社会,广大人民群众的“当家做主”须由已经被打倒的“阶级敌人”来证明。想象中的阶级敌人长期存在,为党和国家在乡村社会进行民众动员和思想灌输提供了一种展示标本。这就是为什么历次群众运动都既要以消灭剥削阶级相号召,又要不断挖掘出各种各样“现行的”、“化形的”、“潜在的”剥削阶级分子来赋予运动以合法性。在集体化、“大跃进”、人民公社、“四清”乃至“文革”等群众运动中,地主、富农、反革命分子将会一次又一次以阶级敌人的身份出现在村庄政治舞台上,充当村民怨气的发泄对象、革命偏差的归罪对象和群众运动的斗争对象。从某种意义上说,正是这个人数比例极小的政治贱民群体,支撑起了从中央政权到乡村民众的庞大统治体系。

1947年的一份土改文件提到,通过诉苦和阶级划分,要让农民“觉悟到世界上只有两姓的人群,一群姓‘富’一群姓‘穷’;觉悟到‘天下农民是一家’、‘中贫农是一家’;觉悟到两个不同的社会制度,两个‘世道’;觉悟到地主恶霸是小蒋介石,蒋介石是大恶霸”《中共太行区党委关于土地改革运动的基本总结》(1947年6月25日),河北省档案馆编:《河北土地改革档案史料选编》,

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90年,

第231页。。这一段话,生动地道出了阶级划分的基本政治功能:一是将农民与地主、穷人与富人,进而共产党与国民党加以明确区分和对立的阶级隔离术;一是将贫雇农与中农的界限、这姓与那姓的矛盾、这庄与那庄的冲突予以淡化和消解的阶级融合术。这两种技巧相辅相成,重新塑造了乡村社会关系。前者满足了党和国家的动员目标,即激发乡村民众对地主、富人、国民党的仇恨情绪,使之自觉参加群众运动,自觉为中共提供战争所需的人力物力资源;后者满足了党和国家的治理目标,即以阶级团结来化解社区内部和社区之间普遍存在的血缘、地缘冲突,达致乡村社会的整合,从而帮助党和国家实现对乡村社会的有效治理。

二、群众运动中的行动逻辑

党和国家、基层精英与乡村民众是群众运动中最主要的三类行为者,由于在权力结构和资源配置中的地位不同,三者的行动逻辑也各不相同。大体言之,党和国家通过种种权力技术的娴熟运用,对乡村社会加以严密控制、高度动员和有效治理;基层精英扮演着政治人、社会人、经济人的不同角色,又时常在国家与民众的双重压力下处境艰难;乡村民众对国家形成了组织性依附关系,但仍可能凭借“弱者的武器”抵制国家对自身利益的过度侵害。国家、精英与民众在村庄场域中密切互动,使乡村社会政治生活呈现出独特而复杂的面貌。

1. 政党国家:权力技术的运用

西方学界对中共历史的研究,往往以解释中国革命何以发生、何以胜利为己任。一种代表性的看法是,农民与共产党之间并不存在天然的共同利益,中国革命之所以能够成功,是因为共产党首先利用土地革命等社会经济手段去争取农民最初的参与,然后通过强大的组织化力量与传统精英及其他团体竞争在乡村的领导权。换言之,共产党成功的根本原因在于其强大的动员能力和组织能力。Tetsuya Kataoka, Resistance and Revolution in China: The Communists and the Second United Front, Berkeley and Los Angeles: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74.而这种组织和动员能力的获得,则在很大程度上归功于中共政治运作中的种种“权力技术”,前文提到的阶级划分,就是其中至关重要的一种。在更具体、更微观的层次上,物质激励、宣传口号、情绪调动、典型示范等,都对基层乡村社会的政治动员发挥了重要作用。下面以国共内战期间的土改运动为例,对这些权力技术略作描述。

在运动的初期阶段,物质激励往往是促使农民打消顾虑、参加运动的有力武器,其基本做法就是“谁斗谁分”,即以参加斗争的积极程度作为分配斗争果实的依据。在韩丁笔下的张庄土改中,“积极参加大会,大胆倾诉苦水的人都分到了东西。那些没有说话的人,得到的就少些,或者什么也没得到”。“只要积极参加斗争,就可以实实在在地分到土地、房屋、衣服和粮食。大伙一旦看清了这个事实,就都相继投入到以后的运动中去。”[美]韩丁:《翻身——中国一个村庄的革命纪实》,韩倞等译,北京:北京出版社,1980年,第138、172页。反过来,对斗争果实分配的不满,往往会导致农民斗争热情的消退。有人因为分配不公而埋怨说:“误了工,得不上东西,斗争还不如打短工。”《老区先进村十年来土地改革初步研究》(1947年8月1日),河北省档案馆藏,档号901362。明确把参加斗争、分配果实当作了一种谋生手段。有人“感觉已斗争彻底了,没啥东西了,过去斗争那样多的东西,还没翻透身,再斗也翻不了身”。冀南三地委:《复查中的诉苦问题》(1947年7月),河北省档案馆藏,档号3317727。这些例子都表明了物质激励对于群众运动的重要性。

宣传口号是历次群众运动中不可或缺的民众动员工具。“口号是指导群众行动的武器,根据工作的要求,提出通俗鲜明的口号,可以直接鼓舞群众情绪,口号愈明确愈通俗,就愈适合群众的口味,群众接受就愈快。用群众自己的语汇,解决群众自己的思想问题,作用非常之大,启发其斗争勇气,提高其思想觉悟,指导群众行动,使群众运动成为自觉自愿。因之口号在群运中是有重要地位的。”冀南四地委宣传部:《土地改革中的口号汇集》(1947年),河北省档案馆藏,档号361262。为了动员农民群众对地主开展诉苦斗争,许多通俗有力的宣称口号被发明出来:“是穷人都有苦,是地主都有罪”冀南三地委:《复查中的诉苦问题》(1947年7月),河北省档案馆藏,档号3317727。,“苦多就是功劳大”唐县县委:《两个村诉苦、比苦、比光景的初步经验》(1947年12月),河北省档案馆藏,档号52012742。,“穷人都有苦,有苦人人诉”《渤海区党委土改复查报告初稿》(1947年6月),山东省档案馆藏,档号G026010240001。等等。在这些口号中,穷和富被分别转化为善和恶的代名词,诉苦与否则成了判断是不是“真穷人”的基本标准。在新中国成立后的历次群众运动中,口号先行的特征体现得淋漓尽致。农业合作化运动中的“组织起来力量大”,人民公社运动中的“人民公社好”,大跃进运动中的“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文革”运动中的“造反有理”等等,都是人们耳熟能详的口号。

情绪调动也是重要的权力技术之一。为实现让农民“翻心”的目的,仅仅诉说苦难是不够的,还必须培养苦感、酝酿苦味,“要想想那时的苦味,不仅听人家苦,而且要想自己苦,这样使大会严肃悲痛”。《渤海区党委土改复查报告初稿》(1947年6月),山东省档案馆藏,档号G026010240001。为了调动诉者与听者的情绪,在诉苦之前需要教“苦主”怎样去诉,帮他“总结出几点令人最愤恨的罪恶,使群众听到后能引起高度的仇恨而参加斗争”。冀南一地委:《永智县反奸诉苦运动中几点初步经验介绍》(1946年8月16日),河北省档案馆藏,档号281393。特别是要训练其“悲哀表情,说到地主欺压农民时,要有愤恨之态度,能成为一个能感动人的演员来感动农民”。为了达到这种群情激愤的境界,“苦主”的选择尤为重要。“典型诉苦人员的选择,最好是女人,因为女人感情脆弱,容易哀情,记忆力较清,诉起来即哭泣,能以泪引泪。”《领导诉苦的几点经验》(1948年),河北省档案馆藏,档号52019315。斗争对象也须经过慎重选择,“既不应该是冥顽不化的,也不应该是完全供认不讳的”,因为“一个顽固斗争对象的抗拒可能会导致僵局”,而“没有遇到任何反抗的斗争会则很难让农民兴奋起来”。Yungfa Chen, Making Revolution: The Communist Movement in Eastern and Central China, 1937—1945, Berkeley and Los Angeles: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86, p.189.

通过塑造模范典型来动员普通民众,从延安时期开始就成为中共屡试不爽的一种动员策略。除了张思德、吴满友、黄继光、雷锋、王进喜等全国英模和大寨、大庆、鞍钢等行业典范之外,每一次具体的群众运动中更会涌现出不计其数的模范人物和典型事例。例如,在国共内战时期的“参军运动”中,随处可见“送子参军”、“送郎参军”、“兄弟争相参军”之类的动人事迹。日照县傅叮村范大娘的长子、次子先后于1945年、1946年牺牲,1947年她又将唯一的幼子送去参军,滨海支前司令部授予她一面绣有“人民的母亲”字样的锦旗,以示表彰。高克亭:《支持前线夺取解放战争胜利》,载《山东人民支持解放战争》,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422页。这样的典型示范和其他因素共同作用,帮助中共完成了战争动员的目标。从1945年9月到1949年3月淮海战役结束,仅山东省就有95.7万人加入共产党领导的正规部队,而各地的基干团、警备团、民兵等非正规武装更是难以计数。《解放战争时期山东动员参军统计表》,载《山东人民支持解放战争》,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636页。毫无疑问,这是中共取得内战胜利的重要保证。

借助这些行之有效的权力技术,中共在广大乡村社会进行了成功的政治动员,千百万农民群众一改谨小慎微、消极保守的传统形象,形成了汹涌澎湃的群众运动的巨浪。由此,共产党得以将乡村民众纳入国家权力体系的运行轨道,彻底重塑了国家与乡村社会之间的关系,顺利实现了国家建设和乡村治理的目标。

2. 基层精英:多重角色及其张力

关于中共治下基层政治精英的角色特征,中外学界已经积累了丰富的研究成果,提出了不同的解释模式。例如,许慧文(Vivienne Shue)认为基层干部与传统士绅一样,主要忠实于自己的社区;Vivienne Shue, The Reach of the State: Stretches of the Chinese Body Politics, 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8.萧凤霞(Helen Siu)主张地方基层干部已经完全为党和国家所同化,是其在乡村的代理人;Helen Siu, Agents and Victims in South China: Accomplices in Rural Revolution, 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89.戴慕珍(Jean Oi)采取折中的看法,提出地方干部既是国家代理人,又是地方社区利益的代表;Jean Oi, State and Peasant in Contemporary China: The Political Economy of Village Government, Berkeley and Los Angeles: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89.杜赞奇(Prasenjit Duara)则强调应该注意地方精英人物自身的独立性和利益诉求,他们既连接着,又离间了国家与乡村社会。Prasenjit Duara, Culture, Power, and the State: Rural North China, 1900—1942, 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8.这些解释都有其合理性和事实依据,因为基层政治精英的独特地位和多重身份,决定了其行为选择的不同面相。

将中共治下的基层政治精英与传统时代的地主士绅相比,不难发现其权力的授权来源发生了实质性的变化。费孝通曾经提出传统中国社会结构的“双轨制”假说,认为传统政治结构可分为中央集权和地方自治两个层次,乡村事务主要由以士绅为代表的地方权威负责,国家政权很少加以干涉。费孝通:《乡土重建·基层行政的僵化》,《费孝通文集》第4卷,北京:群言出版社,1999年。地方权威的地位并不是来自国家授权,而主要与财富、学位(“功名”)和在地方事务中的公共身份直接相关。其中学位需要得到国家体制的认可,另两项因素则基本上只和地方社会有关。这几个要素中究竟何者才是地方权威社会地位的决定性因素,学界存在不同看法,何炳棣等历史学家强调缙绅地位主要来自科举所得的学位,费孝通等社会学家则更强调地方权威对公共事务的介入及因此而获得的公共身份。

而在共产党主导的乡村社会变革中,国家权力向乡村社会空前扩张,传统地主士绅赖以行使权威的经济、社会、文化资源被剥夺殆尽,管理乡村社区的权力转移到由传统边缘人物组成的新型政治精英(党员和干部)手中,他们权力合法性的唯一来源就是党和国家的任命与授权。一方面,是党和国家以强制性资源再分配的方式使这些人得到了土地和财富,提高了经济地位,获得了精英身份;另一方面,除了国家权力所给予的财富和职位之外,他们没有掌握任何稀缺资源可用于和国家交换,因而不具备传统士绅精英那样与官府讨价还价的余地。这些新型精英固然仍须以其工作绩效来维持和提升自己的地位,但主要判断标准已不再是对地方公共事务的贡献,而是对国家权力的忠实程度和对国家意志的贯彻程度。

然而,乡村社会变迁又不是一个单向的过程,而是国家权力渗透和乡村社会回应之间持续互动的结果。一方面,广大基层党员干部必须忠实地服从和执行国家意志,以换取上级机构对其精英身份的认可;另一方面,当国家的控制和索取超出乡村社会的承受能力,或者对其本人利益造成侵害时,他们也会采取种种隐蔽然而有效的措施加以抵制。

在笔者所研究的华北土地改革运动中,基层政治精英以各种形式抗衡国家的情形就时常可以见到。通常采用的方式包括:(1) 拖延,上级布置的各种任务多有其时效性,在规定时限内无法完成便往往被搁置或放弃。(2) 转移,群众运动期间往往是多种任务接踵而来,当某项任务难以完成时,就索性将全部精力用于其他工作,作为搪塞的借口。(3) 隐瞒,这种做法往往用于一些难以精确测量的任务(如阶级划分的成分比例、群众组织的参加人数),而对于征兵、征粮等涉及资源汲取的硬性指标较难奏效。(4) 特殊化,即强调本地的特殊情况,以此为由拒绝执行上级指示或在指标设定上进行讨价还价。在某些极端情况下,甚至可能出现基层政治精英动员全村民众,与上级党政机关进行公开对抗的情形。例如,见《腾县地委紧急通报》(1951年1月),载山东分局农村工作委员会:《情况通报(1951.1—10)》,山东省档案馆藏,档号A060020010001。至于基层精英利用权力谋求私利的举动更是屡见不鲜,常见的形式有:利用权力获取直接利益,如多占果实、多分地、分好地、强迫村民替自己干活等;利用权力逃避义务,如征兵、征粮、支前、代耕等;利用权力保护自身安全,尤其是在“划阶级”时借助村干部身份降低自己的阶级成分;利用权力为亲友谋利,如多分果实、少征粮款、免受斗争等。

简言之,中共治下的基层政治精英同时扮演着政治人(国家意志的执行者)、社会人(社区利益的维护者)、经济人(自身利益的追逐者)的三重角色。然而,他们却很难在三种角色间转换自如,反而时常陷于左右为难的尴尬境地。在党的群众路线之下,基层干部动辄会背上“强迫命令”、“作风不纯”甚至“贪污腐化”等罪名,普通群众则被赋予了审查、监督基层干部的权力。在一次次的群众运动中,基层政治精英并不像后来政治学家所描述的那样成功地扮演着国家“代理人”和村庄“当家人”的双重角色,而往往在上级与群众的夹缝中艰难度日,并随时可能成为上一轮运动之偏差的归罪对象,而面临失去权力甚至财产和人身安全的可能。在此情形下,以权谋私、“躺倒不干”等倾向就更容易发生。

3. 乡村民众:组织性依附与弱者的武器

对于广大乡村民众来说,他们一方面被共产党从旧社会的剥削和压迫中解放出来,“翻身当家做主人”,另一方面又被编入一个庞大而细密的组织网络,对党治国家形成了更强大的“组织性依附”孙立平:《改革前后中国大陆国家、民间统治精英及民众间互动关系的演变》,(香港)《中国社会科学季刊》1994年春季卷。。从土地改革运动开始,共产党在基层乡村社会逐步建立了种类繁多、层次分明的基层组织,传统的宗族、宗教组织被具有统一领导、统一意识形态的群众组织所取代,乡村民众的组织化程度和国家对民众的控制能力大大加强。具体到每一个村庄,组织网络的中心是被统称为“党员干部”的基层政治精英(以党支部、村政权、贫农团、农会、民兵队等组织的领导者为主,以普通党员为辅),稍外围是以贫雇农为主的“基本群众”(当村中存在贫农团、贫农小组、贫下中农协会时,它即是划分基本群众的组织界限),再外围是以中农(自耕农)为主的“普通群众”(或称“农民群众”,一般说来农会可以视为其组织边界),而不属于任何组织者(老弱病残等除外)即属阶级敌人的行列,是人民专政的对象,如地主、富农、特务、反革命分子等。

共产党领导下的各种群众组织,与传统乡村社会的农民结社、与现代城市社会的自组织群体,都有着实质性差别,关键即在于它们与国家权力体系之间的密切关联。这些群众组织是由国家行政力量加诸乡村社会的,是国家权力体系的宣传、动员和行动组织,是外来的而不是村庄社区内生的。对于国家权力而言,群众组织在任何意义上都不是一种离心力量,相反可以极大地降低国家控制乡村社会的制度成本。在整个统治体系中,政治、经济、社会、文化资源层层向上集中,从而导致了层层人身依附的社会关系:个人依附于单位(生产队)、单位(生产队)依附于政府(公社)、下级依附于上级、地方依附于中央。陶东明、陈明明:《当代中国政治参与》,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190页。在这样的制度结构中,乡村民众的独立行为能力极低、自主选择空间极小,几乎没有资源可以用来和国家进行抗衡或讨价还价。

不过,这并不意味着广大农民只能对国家言听计从、逆来顺受,当国家对乡村社会的干预和侵害超过一定限度时,也会遭到农民的抵制和反弹。在国家高度统合社会的政治体制下,农民群众不太可能与国家权力机关发生直接和激烈的对抗,但他们会采用斯科特所说的“弱者的武器”或者汤森所说的“不合作”行为,来表达自己对政策及其执行之偏差的不满,表达自己的利益诉求和政策主张。这样的抵制看似微不足道,但当它在全国普遍蔓延时仍能引起中共高层领导人的关注,有时甚至可以促成中央农村政策的调整。在农业集体化运动和人民公社运动中,农民的抵制行为就发挥过这样的功效。参见拙文《集体化时代的农民意愿表达与党的农村政策调整》,《南京政治学院学报》2014年第1期(已收入本书)。

三、群众运动与乡村治理

在中国革命进程中,群众运动包含着民众动员、资源汲取、乡村治理等丰富意涵,为国家意志在乡村社会的实施提供了常规行政手段所无法比拟的有利条件,因而得到党和国家的青睐,逐步形成了一种独特的运动式治理模式(campaignstyle of governance)。本节将以国共内战时期的土地改革运动为例证和起点,对这种运动式治理模式的基本特征略作阐述。

土地改革运动首先是一场生产关系的重大变革,但其历史意义却远远超出了经济领域。它在变革土地占有制度的同时,也成功地扩张了国家权力的组织边界和功能边界,重塑了国家与乡村社会的关系,改变了乡村权力结构及其运作方式,成为20世纪后半期中国乡村“有计划社会变迁”的宏伟开端。在国共内战时期的土地改革运动中,农民的参与和支持是中共赢得政治、军事优势的基本源泉,乡村民众动员也是中共实施乡村治理和变革的基本前提。利用“分果实”的物质刺激,共产党在运动初期成功地激发了农民的斗争勇气和热情,但这种政治热情很难长期维持。地主和富农的财富很快被剥夺殆尽,人均土地占有量与贫农相差无几甚至犹有不及,要维持农民的积极性,便须借助新一轮的运动和再分配。而此时已经没有地主、富农等“封建势力”可剥夺,原有的斗争对象往往会在新一轮运动中被重斗一次,这种做法通常被称为“割二茬”,在各地土改文件中随处可见。例如,见《区委工作队在莱西谭格庄区崖后村试划阶级总结》(1948年10月4日),山东省档案馆藏,档号G024010087005。要发现新的斗争对象则势必以放宽阶级敌人的标准为代价。

一轮接一轮的群众运动,逐渐促成了一种动态的社会结构。仅举一例,据文登县委总结,张家村自1942年成立支部以来,几乎每年都有不同名目的群众运动:1942年的减租减息、1944年的清算斗争、1945年的拥参(拥军参军)、1946年的土改,1947年的复查、1948年的生产救灾、1949年的生产,每次运动都伴随着财富和权力的再分配。每当遇到自然灾害等困难情形,也总会打富裕户的主意,搞出其粮食和浮财来解决困难。文登县委:《一个月来支部民选情况及西山张家村支部民选典型总结》(1949年5月28日),山东省档案馆藏,档号G024010346011。

运动中不断出现的左或右的偏差,以及来自国家权力的不断纠偏,是这种动态社会结构的表现之一。国家意志和政权建设目标的同质性与不同地区和时期社会生态的异质性,存在着普遍而持久的张力,导致党和国家的政策在实施过程中势必出现种种偏差。而充分发动群众的基本原则和被发动起来的群众本身,又增强了偏差发生的概率和强度。由此,在适当时机的纠偏和平反便成为又一次特殊的动员渠道,既释放了在偏向中积聚起来的怨气,又再生产出国家对民众的动员能力,进一步强化了国家作为解放者的形象。参见应星:《大河移民上访的故事——从“讨个说法”到“摆平理顺”》,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第387389页。每当新的群众运动来临,都会涉及如何对待和处理上一轮运动成果的问题,而占据压倒优势的阶级路线总是倾向于否定、修正乃至推翻旧有格局,在各方面都重新来过。正如一份土改文件所说,新一轮土改总是“过低的估计”上次土改成绩,企图发动“轰轰烈烈的运动”,每次都要寻求新的“彻底”。《牙前县郭城区结束土改的初步总结》(1949年春),山东省档案馆藏,档号G024010141007。

从各地土地改革运动的全过程来看,大多经过了土地改革、土改复查、平分土地、结束土改等不同阶段,但仔细考察,其实每一个阶段都在不断重复大致相同的一套程序:扎根串连、划分阶级、诉苦会和斗争会、没收和分配土地财产、整顿村政权、改选村干部等等。每一阶段都置上一阶段的结果于不顾,自成为一次完整、独立的运动。只有在不断的群众运动、不断的财富和权力再分配中,国家权力对乡村社会的控制、国家意志在乡村社会的贯彻才得以实现。事实上,整个土地改革运动只是一个开端,此后的镇压反革命、农业集体化、“大跃进”、人民公社化、“四清”直至“文革”等历次运动,无不包含着资源再分配、权力调整、精英监控、民众动员等一整套内容,从而帮助国家有效达成乡村治理的目标。与依靠常规行政渠道的治理方式不同,这种治理方式极大地依赖于国家(通过工作队和基层组织)在乡村社会激起的运动状态,是一种运动式治理。借此,党和国家可以有效实现三方面的目标。

首先是对乡村社区的持续介入。中共群众运动的基本模式,即是通过宣传运动目标、动员乡村民众、教育基层精英以及派遣工作队直接进入村庄等方式,将国家意志转化为群众的要求和自觉行动,使之得以贯彻实施。群众运动一旦形成,几乎所有乡村社会成员都会或主动或被动地卷入其间,分别扮演不同的角色,阶级敌人成为斗争对象,村干部、党员、积极分子成为领导者,普通群众成为参与者。以每一次运动的具体目标为媒介,国家力量可以名正言顺且极为有效地直接介入乡村社会生活,各种离心现象可以在运动中得到有效抑制或消除,乡村治理的目标也自然得以实现。

其次是对基层精英的持续监控。每一次群众运动,除了完成其基本目标(土地改革、集体化、人民公社化等)外,总是同时伴随着对基层组织的整顿和对基层精英的监控。这种做法在短期内固然有效,但过于依赖群众运动,只有在国家以工作队为媒介与群众直接沟通的运动状态中,才能对基层精英进行有效的监控。真正意义上的治理只能是少数精英的事情。如果缺乏长期性、制度化的监督机制,一旦运动状态结束,基层政治精英就可能再次与国家乡村治理的要求背道而驰,形成国家权力的离心力量;而这种情况一旦发生或者国家认为它发生了,最便捷的应对措施就是发起新一轮的群众运动,重新进入运动状态去完成对基层精英的监控和更替,以将其重新纳入国家的权力轨道。

再次是对统治合法性的持续塑造。在土地改革运动中,党和国家以帮助贫苦农民“翻身”的解放者身份出现,通过强制性再分配使广大乡村社会成员获得土地财产和政治地位,这正是其统治合法性的基本来源。由于小农经济自身的分化特性,资源再分配造成的平均主义格局并不能长期维持,通过一轮轮的群众运动来不断重新分配,可以有效巩固国家力量及其意识形态在乡村社会的影响力;与此同时,再分配格局形成之后难免出现新的矛盾、积蓄新的不满,经常性的群众运动可以使这种矛盾和不满得到及时的化解或宣泄,并在此过程中不断强化国家的解放者形象(先从地主恶霸等封建势力手中、后从蜕化变质的基层精英手中,将广大农民一次次地解放出来),从而持续塑造和强化其乡村统治的合法性。

我们可以看到,土地改革期间发明、普及的基本程序和动员手段,在后来的历次群众运动中得到了全面继承。根据笔者在河北省档案馆见到的几份村级工作报告,新中国初期的镇压反革命运动几乎全盘沿袭了如下模式:工作队进村;检查村中阶级状况;通过个别访谈和集体开会等发动群众;寻找和培养积极分子;确定打击对象并对其开展诉苦、实施斗争;局部或全面的资源再分配;整理村支部、改造村政权;工作队离村。土改期间规定各村地富比例的做法,也在镇反运动中继续沿用,各村恶霸、土匪、特务、反动党团、反动道会门都有相应的“计划数”。文件中对诉苦的评论和对诉苦场景的描述(如“吐苦水”、“挖穷根”、从个人仇恨向阶级仇恨的转化、诉苦会上的高昂情绪等),也与土改期间别无二致。以上描述,参见《承德县六沟区野珠河村镇压反革命改造村政权工作试点初步总结报告》(1951年11月)、《隆化十区王栅子村发动群众镇压反革命改造村政权工作总结》(1952年初)、《黑牛营子村镇反工作总结》(1952年2月)、《(朝阳县)第十九区大车户沟村镇反工作材料》(1952年3月),河北省档案馆藏,档号分别为6862231、68421942、6842195、6842198。

在广东陈村许多村民的眼中,1964年的“四清”运动仍然“看起来像土改运动”,因为其基本做法和十多年前的土改极为相似:由外地干部组成的工作组进驻村子,他们住在村里并“扎根”好几个月;找出对现状不满的贫农并从中吸收积极分子;准备告发当地生产小组和生产队的领导干部,最后发动本地农民在愤怒的“斗争会”和“批判会”上谴责那些被发现有罪行的干部。而且,“正如土改摧毁了乡村的旧精英,‘四清’到它结束时,也摧毁了新的本地精英”。[美]麦克法夸尔等主编:《剑桥中华人民共和国史:中国革命内部的革命(1966—1982)》,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685686页。

借助群众运动的方式来实施民众动员和乡村治理,其利与弊都是显而易见的:通过削弱行政领域的中介,国家意志可以最少扭曲地在乡村社会得到执行;然而行政领域的削弱又大大增加了国家意志执行的成本。中国共产党已经在基层乡村社会建立了各种类型的党政组织和群众组织,培养了为数众多的政治精英和积极分子,这些组织和个人本该担负起乡村治理的职责。但在运动式治理模式下,其功能的发挥不能不大打折扣。每当发起群众运动,都会由工作队和群众联手,对基层组织和政治精英进行整顿;而群众运动结束之后,基层组织和政治精英又会无事可做而变得松散或者僵化,直到下一轮群众运动中再次被改组、被整顿。另一方面,在运动中实现的民众动员,更多的是强大外力干预(政治威慑和利益驱动)的结果,并非农民心理结构和文化模式的实质性转化,虽能暂时调动农民的积极和热情,一旦运动中止却很容易旧态复萌,故须在下一轮运动中加以重新动员。简言之,运动可以帮助党和国家在短时间内有效地动员乡村民众、贯彻国家意志、实现乡村治理,运动又使得这种动员和治理无法日常化、常规化,而只能以接连不断的新运动来加以维系。从而,在社会变革的动力与社会运行的常态之间,形成了难以消解的矛盾。

革命应该是社会变革的手段而不是目的,革命胜利应该成为现代化建设的起点而不是终点。中国历史发展的实际情形却并非如此。在革命胜利、新中国成立后的三十年间,“共产党人付出了巨大的努力以扭转革命胜利后革命走向灭亡的普遍趋势,防止会导致丧失革命动力的‘官僚主义的制度化’,并保护革命目标和革命理想的内在生命力,从而使其成为现实社会活动的力量源泉”[美]迈斯纳:《毛泽东的中国及后毛泽东的中国》,杜蒲等译,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7477页。。革命年代的激情和行为方式仍然长期延续,民众动员和群众运动仍然支配着乡村政治生活,动员型参与未能及时转化为以公民权责为基础的自主性参与,政治现代化的进程长期停滞不前。

1978年以来,中国的经济、政治和社会结构发生了深刻的变化,社会政治生活逐渐走上正轨,群众运动不再扮演举足轻重的角色。尽管如此,以非常规“运动”手段来贯彻国家意志的传统并未真正终结,形形色色的群众性政治运动也并未真正退出历史舞台。这些有运动之名或无运动之名的“运动”,仍然延续了革命战争年代和“继续革命”年代的思维方式,旨在通过非常规、突击性的运动手段来解决各种弊端。关于当代中国政治运作中的运动式特征,参见唐皇凤:《常态社会与运动式治理——中国社会治安治理中的“严打”政策研究》,《开放时代》2007年第3期;冯仕政:《中国国家运动的形成与变异——基于政体的整体性解释》,《开放时代》2011年第1期;周雪光:《运动型治理机制——中国国家治理的制度逻辑再思考》,《开放时代》2012年第9期;等等。韩博天和裴宜理主编的一部英文论文集,亦着力强调改革开放前后中国政治的延续性特征,尤其是革命战争年代形成的运动式风格对当代中国政治的重要影响,参见Sebastian Heilmann and Elizabeth Perry, eds., Maos Invisible Hand: The Political Foundations of Adaptive Governance in China.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Asian Center, 2011.这种做法的意图不可谓不良善,短期内的成效不可谓不显著,但与此同时,对于中国政治向民主化、制度化、法治化方向迈进的消极作用也不容忽视。由此观之,中国革命年代与后革命年代的延续性和制度变迁的路径依赖,或许在很大程度上被人们低估了。

*本文原载《南京政治学院学报》2014年第1期,第96102页。

①例如,见Vivienne Shue, Peasant China in Transition: The Dynamics of Development toward Socialism, 1949—1956, Berkeley and Los Angeles: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80;孙立平:《改革前后中国大陆国家、民间统治精英及民众间互动关系的演变》,(香港)《中国社会科学季刊》1994年春季卷。

集体化时代的农民意愿表达与党的

农村政策调整*

1949年后,中国共产党通过土地改革、农业集体化、人民公社化等一系列群众性政治运动,对基层乡村社会进行了普遍而深入的改造,建立了一个规模庞大、层次分明的组织网络,最终在人民公社的基本制度框架下,将广大农民成功地转变为国家农民、集体农民。中外学界大多认为,这一时期中国的国家与乡村社会关系发生了实质性重构,乡村社会失去了发展的独立性,对“全能主义”国家体制形成了一种“组织性依附”。①

但近年来,越来越多的学者注意到,即便是在国家全方位占有各种资源、乡村社会自主性极低的集体化时代,国家与乡村社会之间也并非单向的控制关系,农民对政党国家并未完全言听计从、逆来顺受。当国家对乡村社会的干预和侵害超过一定限度时,仍会遭到广大农民的抵制和反弹。

在国家高度统合社会的政治体制下,农民不太可能与国家权力机关发生直接和激烈的对抗,但他们会采用人类学家斯科特(James Scott)所说的“弱者的武器”,或政治学家汤森(James Townsend)等所说的“不合作”行为,来表达他们对国家政策及其执行之偏差的不满,表达自己的利益诉求和政策主张。参见James Scott, Weapons of the Weak: Everyday Forms of Peasant Resistance, 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90;[美]汤森(James Townsend)、沃马克(Brantly Womack):《中国政治》,顾速等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175页。这方面最有代表性的成果,参见高王凌:《人民公社时期中国农民“反行为”调查》,北京:中共党史出版社,2006年;高玉凌:《中国农民反行为研究(1950—1980)》,香港: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2013年。这样的抵制行为看似微不足道,但当它在全国普遍蔓延时,仍能引起中共高层领导人的关注,有时甚至可以促成中央农村政策的调整。在农业集体化和人民公社化运动中,农民的抵制行为就发挥过这样的功效。本文将在已有研究成果的基础上,探讨集体化时代的农民抵制行为及其对中共农村政策的影响,以期对集体化时代中国政治研究的进一步深入有所助益。

一、“生产力起来暴动”与集体化步伐的放缓

新中国成立后三十年间,农村社会改变了过去的分散状态,被统合到国家政权建设的框架中来。土地改革一结束,以农业合作化方式实现农业的社会主义改造立刻被提上议事日程,以家庭为单位的土地所有和经营制度迅速转变为以集体为单位的土地所有和经营制度。这是与新中国的整个国民经济计划相一致的,在特定时期内也的确解决了农业生产中的一些困难。但是总体而言,在农业生产力尚停留在小农经济水平上时,以人为的方式过快过猛地提高合作化、集体化程度,伤害了农民的生产积极性,进而也破坏了农业生产力。正如薄一波所指出,“我国土改后的农民,既有互助合作的积极性,又有个体经营的积极性,但真正具有互助合作积极性的人为数当时并不很多,而相当多的农民都愿意先把自己的一份地种好”,在个体经营的积极性还远没有发挥完毕时,“就把增产希望完全寄托在发挥合作经营一种积极性方面,是不太现实的”。薄一波:《若干重大决策与事件的回顾》上卷,北京: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1年,第365页。

在这种情况下,在50年代中期的农业合作化过程中,这种抵制型的利益表达及其成效体现得尤为明显。全国范围的土地改革尚未结束,农业生产互助合作运动已经在部分地区开始了。全国农业生产合作社的数量,1951年12月中央制定《关于农业生产互助合作的决议(草案)》时为300多个;1952年6月为3000多个;1953年12月正式发布《关于发展农业生产合作社的决议》时为14000多个;1954年春达到10万个;1955年春达到67万个。薄一波:《若干重大决策与事件的回顾》上卷,北京: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1年,第326页。由于农业合作社发展过快和工作方式中存在简单粗暴的现象,农民尤其是中农的利益受到了侵犯。与此同时,粮食统购统销工作中也出现强迫命令和过激要求,甚至强行收购农民的口粮,引起农民的极大不安。为了抵制农业生产资料迅速集体化的政策实践,许多地方开始出现大肆出卖、屠宰牲畜的现象,致使生产力遭到破坏,农村社会关系日益紧张。

据中共热河省委1954年12月报告,入秋以来牲口市场上出现严重反常现象。出售牲口的农户数量急剧增加,各地牲口价格普遍下跌了1/3到1/2,大批牲口有行无市,市场受到严重冲击。国营公司收购牛、养的数量分别超过计划的199.1%、99.4%,超过去年同时期的6.5倍、10.2倍,其中许多是耕畜、母畜。宰牲耕畜的现象也时有发生,宁城县杀驴149头,凌源十区7个村杀驴21头,杨大营子村杀驴10头,喀喇沁、平泉、朝阳、赤峰等地也出现杀驴现象,甚至有的农民因政府禁止宰杀耕畜而故意砸断驴腿再要求杀驴,有的将牛牙打掉后再牵到市场出售。转引自林蕴晖等:《凯歌行进的时期》,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538页。

1955年2月,中共华南分局在给中央的报告中提到建社、办社工作中存在的问题和农村当前的紧张情况。据报告,在1954年12月下旬的购粮运动后期,各地普遍发生农民大量杀猪杀鸭,导致猪价陡降。中山县被认为“工作基础一贯较好”、划入“土改一类乡”的张家边乡,一乡即杀死母猪70多头,小猪仔的价格从60万元到100万元一担的正常价格降至14万元一担。粤东潮安县九区一天即杀死母猪40多头,台山县一农户将刚出生的10只小猪全部弄死,揭阳县发现个别农民将小猪淹死。《华南分局关于目前农村紧张情况与措施的报告》(1955年2月2日),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家农业委员会办公厅编:《农业集体化重要文件汇编(1949—1957)》上册,北京: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82年,第290页。

这些现象的普遍发生,引起了中央领导人的高度重视。毛泽东为此专门找邓子恢、陈伯达、廖鲁言、杜润生等人谈话,强调“生产关系要适应生产力发展的要求,否则生产力会起来暴动,当前农民杀猪宰牛就是生产力起来暴动”。《中共中央办公厅转发国家农委党组〈关于为邓子恢同志平反问题的请示报告〉的通知》(1981年3月9日),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家农业委员会办公厅编:《农业集体化重要文件汇编(1958—1981)》下册,北京: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82年,第1098页。1955年1月,邓子恢向中共中央报告全国农村合作化的情况,并提出农业合作社的数目距离中央批准的全国60万个已经不远,加之群众猜疑、抵制、生产力被破坏等问题的出现,农业合作化运动应转向控制发展,着重巩固阶段。

1月10日,中共中央下发《关于整顿和巩固农业生产合作社的通知》。《通知》指出,虽然农业合作化运动取得了很大的发展,但是不能忽视农民特别是中农在改变生产关系时,可能发生的严重的怀疑和顾虑,以及可能在农村中引起的震动。最近在许多地方发生的大批出卖牲畜、杀羊、砍树等现象,一个重要因素就是农民怕财产归公而想早抓一把。为此,中央重申“只许办好、不许办坏”的方针,当前的合作化运动应基本转入“控制发展、着重巩固”的阶段。对合作社实行“停、缩、发”的三字方针,即根据不同地区的不同情况,分别执行三种方针:停止发展,全力转向巩固;适当收缩;在巩固中继续发展。《中共中央关于整顿和巩固农业生产合作社的通知》(1955年1月10日),

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家农业委员会办公厅编:

《农业集体化重要文件汇编(1949—1957)》上册,

北京: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82年,

第277279页。五天后,又下发《关于大力保护耕畜的紧急指示》,指出近几个月来各地出卖和宰杀耕畜的现象极为严重,有的省估计至少杀了30万头,有的省估计耕畜减少20%,对生产力造成极大破坏。其原因在于部分地方在政策执行中存在某些偏差,导致了农民对农业合作化政策和粮食统购统销政策的误解和抵触情绪。文件指出,耕畜入社问题直接关系有牲畜户的利益,关系中贫农的团结,必须正确贯彻依靠贫农和巩固地团结中农的阶级政策,根据互利原则,通过民主评议,给予公平合理的折价。《中共中央关于大力保护耕畜的紧急指示》(1955年1月15日),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家农业委员会办公厅编:《农业集体化重要文件汇编(1949—1957)》上册,北京: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82年,第280282页。

3月下旬,邓子恢、谭震林等以中央农村工作部的名义,向浙江省委发出《对浙江省目前合作化工作的意见》,要求“坚决收缩”农业生产合作社。浙江省委随即召开四级干部会议作了布置。经过一个多月的工作,浙江的农业生产合作社从53144个减为37507个,减少了15607个。此外,山东合作社数目减少了4000多个,河北减少了7000多个。

调整之后,许多合作社退回成互助组,侵犯中农利益的错误得到了纠正,一度紧张的中农与贫农关系得到了改善,农民的生产积极性得到了恢复。《中共中央办公厅转发国家农委党组〈关于为邓子恢同志平反问题的请示报告〉的通知》(1981年3月9日),

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家农业委员会办公厅编:

《农业集体化重要文件汇编(1958—1981)》下册,

北京: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82年,

第1098页。

同年3月,中共中央和国务院又下发指示对粮食购销工作进行调整,以安定农民生产情绪。指示指出,“目前农村的情况相当紧张,不少地方,农民大量杀猪、宰牛,不热心积肥,不积极准备春耕,生产情绪不高”,并明确指出,“其中固然有少数富农和其他不良分子的抵抗破坏,但从整个说来,它实质上是农民群众,主要是中农群众对于党和政府在农村中的若干措施表示不满的一种警告”。为此,1955年7月至1956年6月的粮食征购指标定为900亿斤,与上一年度相比只多20亿斤,由于产量增加,实际上收购任务还有所减轻。《中共中央、国务院关于迅速布置粮食购销工作安定农民生产情绪的紧急指示》(1955年3月),

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家农业委员会办公厅编:

《农业集体化重要文件汇编(1949—1957)》上册,

北京: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82年,

第295298页。

发生在1955年的这一幕历史场景,充分表明了农民抵制行为对国家公共政策的影响力。“生产力起来暴动”,是广大农民(尤其是经济条件较好的中农阶层)在自身利益因国家政策而受到损害,而党和国家力量又如此强大、难以抗衡的情况下,被迫采取的一种消极抗争行为。这种抗争主要以贱卖或宰杀耕畜、对农业生产不积极等形式表现出来,其行为对象并不是国家政权及其在基层的代理人——党员和干部,也不是其他人的人身和财产,而是他们自己的生产资料,行为的直接后果也首先是其自身经济利益的受损。因此,这只能算是一种非常温和、非常消极的抗争行为,抗争者所采用的充其量是一种“弱者的武器”。但是,由于农业在整个国民经济体系中无可替代的重要地位,农民们的温和抵制引起了中央领导人的高度重视,并最终迫使党和国家对原来的公共政策进行重大修改,放慢了农业合作化运动的步伐,降低了粮食征购的指标。这样,原本纯属个人行为、经济行为的抵制活动,却成功地改变了公共政策,维护了农民群体的利益,从而具有了鲜明的政治参与特征。

在关于粮食征购指标的指示中,中共中央和国务院明确承认,“确定本年度征购九○○亿斤这个向农民要得较少的数字,是我们对广大中农的让步,是党和政府进一步加强同占农村人口百分之六○以上的新老中农团结的步骤,这是完全必要的”。《中共中央、国务院关于迅速布置粮食购销工作安定农民生产情绪的紧急指示》(1955年3月),

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家农业委员会办公厅编:

《农业集体化重要文件汇编(1949—1957)》上册,

北京: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82年,

第296页。这足以说明,至少在这一具体问题上,国家政策的变化的确是广大农民温和抗争行为的结果,是对农民利益诉求的让步和妥协。薄一波曾经准确地指出:“在我们党的历史上,凡一项工作任务的提出,工作部署的轻重缓急,总是同对现实形势的分析和一定的估量相联系的。形势缓和,提出的任务就高一点,步子就迈得快一点;形势紧张,指导思想就特别慎重,步伐更力求稳妥。”薄一波:《若干重大决策与事件的回顾》上卷,北京: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1年,第370页。1955年中央在合作化运动步伐和粮食征购指标上的政策调整,正是在农民抗争行为所导致的“形势紧张”局面下做出的。

二、从“退社闹社”到公社化运动

不过,毛泽东等中央领导人推进农业合作化的决心并未动摇,放慢集体化步伐只是一种暂时的让步和妥协。1955年7月31日,毛泽东在省市自治区党委书记会议上作的《关于农业合作化问题》的报告中,对所谓“小脚女人走路”的“右倾”观点进行了批判,阐明了中国农业合作化的可能性和必要性,提出了在中国条件下应该先合作化、后机械化的观点。毛泽东:《关于农业合作化问题》,《毛泽东选集》第五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7年,第168191页。这个报告成为农业合作化运动加速进行的转折点。会后,对稳健观点的批判不断升温,到10月的七届六中全会和随后《中国农村的社会主义高潮》一书的出版而达到高潮。在全国范围内形成了一股空气:谁不跑步前进,谁就是“小脚女人走路”,从而推动了农业合作化的急速前进和经济发展速度的冒进。

农业合作化运动再次迅猛发展,而且“要求过急,工作过粗,改变过快,形式也过于简单划一,以致在长期间遗留了一些问题”。《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1981年6月27日通过),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家农业委员会办公厅编:《农业集体化重要文件汇编(1958—1981)》下册,

北京: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82年,

第1107页。到1956年3月底,入社农户达到全国总农户的90%,参加高级社的农户占全国总农户的55%。1956年底,参加高级社的农户已达87.8%,1957年上升到96%。丛进:《曲折发展的岁月》,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68页。

这时,农民们再次以退社、闹社等形式对合作化进程的过快过激进行抵制。据中央农村工作部1956年底的通报,当年秋收分配前后,在一部分农业合作社内出现社员退社和要求退社的情况,退社户一般占社员户数的1%,多的达到5%,思想动荡想退社的户所占比例还要更大。浙江省宁波专区已退社的约占社员户数5%,想退社的占20%左右。广东全省已退社的有7万余户,占社员户数1%,并已有102个社垮了台。辽宁省当年是丰收年,也发生了社员退社的现象。闹退社的户,主要是富裕中农,其次是劳力少、人口多的户和手工业者、小商贩等。富裕中农往往是闹退社的倡议者和带动者,他们采取一批不满户共同退社的办法,以免自己单独退社、陷于孤立。据分析,社员退社主要有四种原因:大多数是因为减少收入而引起的;农业社对社员劳动时间控制过死,社内劳动过分紧张,引起社员不满;社干部作风不民主,对社员的一些日常困难问题不照顾、不体贴,甚至还予以打击;对社员入社的生产资料处理不当,伤害了社员的感情。《中央农村工作部关于退社和大社问题的简报》(1956年12月6日),黄道霞等主编:《建国以来农业合作化史料汇编》,北京:中共党史出版社,1992年,第408页。

1956年秋冬,仅河南省临汝县一个区就有13个乡,67个自然村,35个生产社,84个生产队发生闹社现象。其主要表现是:开始不让外调本队或本村的粮食、红薯和蔬菜;而后停止生产,结集群众到乡、县请愿,私分、私抢粮食和红薯;有的地方发生打骂干部,甚至私自改选干部和人民代表,个别社抢分公粮,最好闹分社、退社。前后到县请愿的有33起,共860人,最多的一次120人。有7个社发生殴打乡干部、社干部11起,7个社抢分粮食2万多斤。在闹社过程中,有的社提出了“推翻干部”、“不要党支部”、“挖党根”、“不要毛主席”等“反动的政治口号”。《中共河南省委关于临汝县“闹社”问题给各级党委的指示》(1956年12月21日),

《中共党史参考资料》第二十一册,内部出版,1986年,第533534页。到1957年3月,河南永城、夏邑等12个县共有278个高级社、初级社,700多个生产队闹社。在闹社过程中,共殴打干部66人,拉走牲畜4946头,私分社内粮食125000斤、种子24000斤、饲料25000斤、饲草250000斤、油料390斤、农具200件、柴火52000斤。《中共河南省委农村工作部关于处理部分地区部分农业生产合作社发生闹社退社情况的简报》(1957年3月28日),

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家农业委员会办公厅编:

《农业集体化重要文件汇编(1949—1957)》上册,

北京: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82年,

第676页。1957年4月中旬到5月下旬,浙江省仙居县33个乡镇中有29个发生闹社事件,主要是要求退社、分社,干部不许,就殴打干部、哄闹政府或自动解散。全县302个合作社,有116个完全解体、55个部分垮台,入社农户从91%降至19%,干部被殴打者107人,干部家庭被搜查者430户。《中央批转浙江省委转发杨心培同志关于仙居县群众闹事问题的报告》(1957年8月13日),黄道霞等主编:《建国以来农业合作化史料汇编》,北京:中共党史出版社,1992年,第432页。

关于闹社现象的参与者和起因,这些报告虽然都指责“农村反动分子”的破坏和分裂行为,但也不得不承认社内分配不公、干部作风等问题的影响。河南省委认为,领头闹社者主要是收入减少或因政策执行不当而利益受过伤害的富裕中农,也有一些是好吃懒做者、落选干部、军属和退伍军人等。在闹社原因方面,河南临汝县35个闹社的生产社中,因村与村经济基础悬殊而引起的有17个社,因自然灾害造成收入不平衡而引起的有3个社,因种植作物品种规划不当而引起的有4个社,因队与队、村与村劳动定额不统一而引起的有5个社,因干部作风恶劣引起的有3个社,因建社后遗留问题长期未解决和账目混乱引起的有2个社,因经营管理不善造成全社减产的有1个社。《中共河南省委关于临汝县“闹社”问题给各级党委的指示》(1956年12月21日),《中共党史参考资料》第二十一册,内部出版,1986年,第534页。

浙江省委认为,仙居县社员闹事约有三种情况:一是内部矛盾没有处理好,引起广大群众不满,在群众闹事中坏分子渗透进来;二是反革命分子制造的;三是纯系内部矛盾。其中第一种占绝大多数,后两种占少数。其根源主要在于领导没有看到合作社中大量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抓紧生产整社、救灾防荒和政治思想工作,对农村群众思想混乱“只看到富裕农民叫嚣的一面”。在整社中,不敢宣传自愿原则,既不主动分社,又不允许退社,加剧了矛盾;及至群众闹起来后,又采取“顶牛”的办法,导致散社垮社。《中央批转浙江省委转发杨心培同志关于仙居县群众闹事问题的报告》(1957年8月13日),黄道霞等主编:《建国以来农业合作化史料汇编》,北京:中共党史出版社,1992年,第433434页。从上述统计和分析来看,绝大多数闹社事件都是普通农民对合作社存在的各种问题所作出的反应,试图以抗争方式求得问题之解决。

但是,随着1957年政治局势的剧变、反右整风运动的发生,这一次中央没有对农民的行为作出让步。在1957年7月写的一篇文章中,毛泽东将这些退社闹社行为归结为一部分富裕中农“还在捣乱”、“想走资本主义道路”,并提出“迅即由中央发一个指示,向全体农村人口进行一次大规模的社会主义教育,批判党内的右倾机会主义思想,批判某些干部的本位主义思想,批判富裕中农的资本主义思想和个人主义思想,打击地富的反革命行为。其中的主要锋芒是向着动摇的富裕中农,对他们的资本主义思想进行一次说理斗争。以后一年一次,进行坚定的说理斗争,配合区乡干部的整风,配合第三类社整社,使合作社逐步巩固起来”。毛泽东:《一九五七年夏季的形势》(1957年7月),《毛泽东选集》第五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7年,第458页。随后,中共中央发出指示,要求在农村进行一次大规模的社会主义教育,就合作社优越性问题、粮食和其他农产品统购统销问题、工农关系问题等展开大辩论,以帮助“广大农民群众和乡社干部进一步地弄清国家和农村中的大是大非”,说明“当前国家所实行的各项根本政策的正确性”,进而“巩固合作社制度,加强贫农中农的团结,提高农民群众的更大的生产积极性,改进合作社的工作,巩固工农的联盟,完成国家购粮的任务,保证整个国家经济计划的顺利进行”。《中共中央关于向全体农村人口进行一次大规模的社会主义教育的指示》(1957年8月8日),国务院法制局中华人民共和国法规汇编编辑委员会编:《中华人民共和国法规汇编(1957年7月—12月)》,北京:法律出版社,1958年,第12页。

在这一轮互动中,农民的抵制行为非但未能促成国家政策发生有利于农民利益的转变,反而强化了共产党通过思想教育和群众运动来贯彻国家意志的决心。这充分表明,该时期农民以不合作和抵制行为表现出来的政治参与,是在国家与乡村社会力量极不对等的背景下展开的,它们能否取得成功,在很大程度上要取决于党和国家的政策决心和对这些抵制行为之性质和原因的判断。

三、“瞒产私分”与人民公社体制的调整

人民公社化和“大跃进”期间,党和国家在农村推行的各项政策进一步向“左”的方向发展,严重脱离了农村生产力和生产关系发展的实际情况,违背了广大农民群众的基本需要,从而引起了更大的不满和更普遍的抵制反应。许多生产队和生产大队的干部“设法顶住了有关集体化的最为激进的命令”,“隐藏了原应与公社共有的粮食”,从而“能够更好地照顾自己队里的农民”。[美]麦克法夸尔等主编:《剑桥中华人民共和国史:中国革命内部的革命(1966—1982)》,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729页。

山西太谷县实行平均分配后,许多社员在家装病,“三请五请不出门”。劳力多、人口少的农户本来是生产上的主力军,但因收入减少最多而情绪消沉,“休息多干活少”,说“共产党没良心了,说的是按劳分配,实际是谁苦战苦了谁”。广东新会出现了“四多四少”现象,即吃饭的人多,出勤的人少;装病的人多,吃药的人少;学懒的人多,学勤的人少;读书的人多,劳动的人少。有人称当时的人民公社为“三化”:“出工自由化、吃饭战斗化、收工集体化”。各地的劳动出勤率普遍下降了五到六成,劳动效率和劳动质量也普遍下降。全国许多地方备耕工作重视不够,肥料准备不足,耕畜养护不好。不少地方发生了宰杀和停养牲畜、禽畜的现象,如山东省耕牛死了1/4,广东不养猪了,等等。从“大跃进”时期的农民行为中,高王凌得出了这样的结论:经历过1958年的人民公社化以后,农民实际上已经明白“集体经济”是怎么回事,开始对国家进行“反抗”和“坚决抵抗”,最主要的方式就是“怠工”或“变相罢工”,不生产或不多生产,表现为出勤率和劳动效率的普遍下降,以及人为造成的田地荒芜,施肥、灌溉和耕作水平的下降。高王凌:《“大跃进”时期的农民行为》,《当代中国研究》2006年第2期。

从1959年初开始,各地普遍出现了“瞒产私分”的现象。和往年不同,这一次不是富裕中农带头闹,而是基层干部带头瞒产,形成群众性的闹粮食风潮,全国只有七八个省市完成了粮食征购任务。导致城市粮食和副食品供应紧张,上海市一度只有12天的存粮,北京市一度每人每天仅供应几两蔬菜。农民生产情绪不高,农村劳动力大量外流,河南省外流十几万人,河北定县一个公社就外流一万多人。《毛泽东与二十世纪中国社会的伟大变革》上,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07年,第411412页。在贵州瓮安县1959年秋召开的县委扩大会议上,揭发出瞒产私分粮食4.05万吨;随后召开的县委五级干部会议上,揭发出瞒产私分粮食2505吨。从1958年6月到1961年6月,全县共有2166名干部在包括反瞒产私分在内的各种运动中受到纪律处分。贵州省瓮安县地方志编纂委员会编:《瓮安县志》,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284页。赵紫阳1959年1月27日给中央的报告中提到,广东省雷南县去年年底出现粮食紧张的不正常现象,经调查发现了瞒产私分的粮食7000万斤,因此“粮食紧张完全是假象,是生产队和分队进行瞒产私分造成的”。毛泽东在批示中指出,“瞒产私分是公社成立后,广大基层干部和农民惧怕集体所有制马上变为国有制,‘拿走他们的粮食’,所造成的一种不正常的现象”。《中央批转一个重要文件》(1959年2月22日),《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第8册,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1996年,第52页。更有甚者,广东等地一度流行着有关地方官员害怕遭攻击而夜间不敢外出的传言。[美]麦克法夸尔等主编:《剑桥中华人民共和国史:中国革命内部的革命(1966—1982)》,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731页。

普通农民和基层干部的瞒产私分等抵制行为,促使毛泽东和其他中央领导人开始对公社体制进行反思。在1959年2月底、3月初召开的政治局扩大会议(即第二次郑州会议)上,毛泽东对公社所有制、“共产风”等问题进行了系统阐述。他指出,目前党和农民之间存在一种相当紧张的状态,根本原因在于在生产关系的公有制上前进得过远,模糊了公社、生产大队、生产队三级所有制之间的区别,实际上否认了生产队的所有制,引起了农民的坚决抵抗。党在人民公社的工作中存在平均主义和过分集中两种倾向。平均主义倾向否认了各生产队和个人的收入应当有所差别,否认了按劳分配、多劳多得的社会主义原则;过分集中倾向否认了生产队的所有制和生产队的权利,任意把生产队的财产上调到公社。会议决议中规定了十四句话作为整顿和建设人民公社的方针:“统一领导,队为基础;分级管理,权力下方;三级核算,各负盈亏;分配计划,由社决定;适当积累,合理调剂;物资劳动,等价交换;按劳分配,承认差别。”朱敏彦等主编:《中国共产党80年事典》,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609页。

1959年5至7月,一些地区开始突破人民公社的制度框架,实行包产到户。在江苏,有的地方把全部农活都包到户,少数地方开始实行全部或部分农作物包产到户的做法,有的实行“定田到户,超产奖励”,有的提出“土地分到户,耕牛农具回老家”的要求。在湖南,有的农民认为“人民公社不如高级社,高级社不如初级社”,主张把土地、耕牛、农具和粮食下放到户,把产量、产值包到户,有的主张“家家起火,户户冒烟,拆散食堂,重建家灶”。在河南,不但农民和基层干部搞包产到户,一些中高层领导干部也予以支持和推行。新乡地地委一书记提出包工到户,定产到田,个人负责,超产奖励,致使该地区半数以上的生产队重新丈量土地分配到户,回到一家一户生产的状态。洛阳地委有800多个生产组实行了包工包产到户,100多个食堂散了伙。丛进:《曲折发展的岁月》,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233234页。

但随着庐山会议后“反右倾”运动的展开,包产到户的做法被称为“右倾思想的表现”,“单干风”,“极端落后的、倒退的、反动的做法”,受到了严厉的批判和压制。“左”倾错误指导思想和脱离实际的“大跃进”,给国民经济和人民利益带来了很大危害,加上自然灾害频发、中苏关系破裂等因素的影响,终于造成了60年代初的国民经济困难时期。在此背景下,毛泽东等中央领导人不得不对国民经济政策和人民公社体制进行调整。

以1960年11月3日中共中央发出的《关于农村人民公社当前政策的紧急指示信》为标志,“一大二公”的大公社体制开始向“三级所有,队为基础”的小公社体制转变。这封指示信明确指出,“三级所有,队为基础,是现阶段人民公社的根本制度”,要求“坚决反对和彻底纠正一平二调的错误”,加强生产队的基本所有制,允许社员经营少量的自留地和小规模的家庭副业。《关于农村人民公社当前政策的紧急指示信》(1960年11月3日),中国人民解放军政治学院训练部编印:《建国以来若干历史事件简介》,内部出版,1982年,第9192页。1962年9月公布的《农村人民公社工作条例修正草案》,正式将公社的基本核算单位下放到生产队,并取消了公共食堂,取消了各种形式的供给制和工资制,恢复了自留地、家庭副业并重新开放集市贸易。《农村人民公社工作条例修正草案》(1962年9月27日),樊天顺等主编:《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史通鉴·第二卷(1956—1966)》,北京:红旗出版社,1993年,第493494页。

公社体制的变化,农民在生产、生活和公共事务上的自主权来说显得尤为重要。经过改革,公社的规模缩小到只有原来地区和人口的大约1/3,公社领导不在有权安排日常生产,其职能转变为对农业生产计划进行协调、负责某些乡村无法有效管理的经济事务和社会服务设施;生产大队对一般农民的日常经济生活的干涉也是有限的;生产队成了拥有土地、牲口和大型农具所有权的基本单位。“农民们不必再服从高高在上的陌生领导的命令,来告诉他们种什么,种在哪里,怎样种。……辛勤的农民也不再与来自别的生产队的陌生人一起劳动,分享成果。”[美]麦克法夸尔等主编:《剑桥中华人民共和国史:中国革命内部的革命(1966—1982)》,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732733页。经过调整后的人民公社体制,一直持续到“文革”结束之后,才为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所取代。

四、结语

以上对集体化时代的农民抵制行为及其对中央农村政策的影响作了初步探讨。需要说明的是,农民在从事不合作和抵制行为时,未必是有意识、有目的地试图影响国家政策,在很大程度上只是自身利益受到损害时不满情绪的一种本能宣泄,或者是在成本与收益的综合考量下作出的理性选择;另一方面,国家相关政策的调整,也未必是农民不合作和抵制行为的直接后果,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对国民经济发展状况、国内国际政治局势等宏观社会背景所作的回应。

米格代尔曾经指出,农民参与政治组织和政治活动主要是出于想解决经济危机这一物质动因,“他们政治目标很有限——只是为了获得有关他们家庭利益的具体问题的行政性的解决,而不是要求改善政府的政策”。[美]米格代尔:《农民、政治与革命——第三世界政治与社会变革的动力》,李玉琪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1996年,第13页。伯恩斯也将中国农民政治参与的动机主要归结为利益驱动,“当村民决定去参与政治时,他们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他们判定这种参与将为他们自己或他们的家庭带来利益”。John Burns, Political Participation in Rural China, Berkeley and Los Angeles: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88, p.11.中国农民对农业合作化、人民公社化、“大跃进”等损害自己利益的政策和运动进行抵制时,的确只是为了解决自身和家庭经济利益所面临的困境,但是这些抵制行为在客观上又的确造成了党和国家政策的改变。

整个集体化时代,党和国家对农村政策发生过多次变动,其中有的是理想主义和激进心态指导下的“跃进”行为,有的是从理想回到现实、从激进走向平稳的调整举措。大体言之,50年代中期放缓合作化步伐、降低征购指标,60年代初期调整公社体制、试行包产到户,70年代末期向联产承包、分散经营的新体制过渡并最终取消人民公社制度,是集体化时代理想主义向现实主义妥协、国家意志向村社逻辑和农民要求让步的三次重大政策调整。

在这三次调整中,农民不合作和抵制行为所发挥的作用是不同的。50年代中期的政策调整,在很大程度上可以看作国家对农民的让步和妥协,农民的态度和行为在此充当了促使政策变动的直接动因;60年代初期的政策调整,主要是出于对旧政策造成的严重后果的反思,农民的态度和行为在此充当了推动政策变动的信息反馈机制;70年代末期的政策调整,既是党的执政理念和工作重心之根本转向在农村社会的体现,也是国家对农民自发行为的合法化追认和推广,农民的态度和行为在此充当了引领政策变动的创新性因素。促发这些政策变动的原因是多样的,但农民的态度和行为无疑是一种重要的中介机制,通过对政治体系的要求性输入、支持性输入和对政策绩效的反馈,而对国家政策的制定和实施产生了不容忽视的影响。关于政治系统中的输入、输出与反馈,参见[美]阿尔蒙德

等:《比较政治学:体系、过程与政策》,曹沛霖等译,北京:东方出版社,2007年,第912页。就此而言,在集体化时代的全能主义政治体制中,广大农民微弱而又坚韧的抵制行为的确承担了替代性的利益表达和政治参与功能,也对中共农村政策发挥了制衡和纠偏的积极作用。

后记

针对历史与政治之关系,19世纪两位英国历史学家留下了脍炙人口的名言。弗里曼(Edward A. Freeman)声称,“历史就是过去的政治,政治就是当前的历史”。希莱爵士(Sir John R. Seeley)则说,“没有政治学的历史无果,没有历史的政治学无根”。时至今日,这两句不无本质主义色彩的断言多少让人心生疑窦。不过,对于笔者这样接受历史学训练,却又混迹于政治学圈子的边缘人来说,此等说法不啻金玉良言,每当遭遇是鸟还是兽的质疑,便可祭起这块跨学科的法宝。本书题名“中国政治的历史向度”,与其说是对全书内容的准确概括,毋宁是对笔者身份困窘的一种回应之道。

书中收录拙稿近二十篇,分为“视野与方法”、“知识与制度”、“革命与治理”三部分,大体涵盖了笔者近年来涉足的主要研究领域。这些文章,均曾发表于《历史研究》、《近代史研究》、《江海学刊》、《江苏社会科学》、《广东社会科学》、《福建论坛》、《史学月刊》、《历史档案》、《南京政治学院学报》等刊物,其中多篇亦曾被《新华文摘》、《中国社会科学文摘》、《高等学校文科学术文摘》、《历史与社会文摘》以及“人大复印报刊资料”《政治学》、《历史学》、《中国现代史》等转载。衷心感谢诸位编辑老师为此付出的辛劳。收入本书时,除少量的文字润色和注释规范外,基本保持原貌。

本书得以面世,端赖南京大学亚太发展研究中心策划出版这套“学人文丛”,以及中心主任石斌教授盛情相邀,若非有此机缘,断不敢狂妄到在这个年纪出版个人文集。书稿付梓之际,难免心惊胆战,如履薄冰,恳请学界前辈及同仁谅之。不用说,书中的任何粗疏错漏之处,都由笔者本人负责。

“南京大学亚太发展研究中心”简介

“南京大学亚太发展研究中心”是由“南京大学郑钢基金·亚太发展研究基金”定向全额资助的一个对大亚太地区进行全方位、多层次、跨学科研究的机构。它致力于承担学术研究、政策咨询、人才培养、社会服务与国际交流等功能。

该中心是国内首家以“发展”为关键词命名的综合性地区研究机构,秉持“立足中国、面向亚太、辐射全球”的开放理念,旨在探讨亚太及全球“政治发展”、“经济发展”与“社会发展”诸领域的重要议题,彰显“和平发展”与“共同发展”的价值取向,弘扬“人类命运共同体”这一崭新的全球价值观。

“中心”定期主办“钟山论坛”(亚太发展年度论坛)、“励学讲堂”等学术论坛,旨在推动国内外学界、政府、企业、社会之间的对话与交流。

“中心”主办的出版物有《南大亚太论丛》、《南大亚太译丛》等系列丛书,《南大亚太评论》、《现代国家治理》、《人文亚太》、《亚太艺术》等学术集刊。此外还有《工作论文》、《调研报告》、《工作通讯》等多种非正式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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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卢的雄鸡——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史研究

本书讲述的是在新世纪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中的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兴起,在西方学界,通常将马克思、恩格斯的思想称之为“古典马克思主义”,在马克思主义的谱系中,古典马克思主义始终占据着始祖的地位。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史的发展历程,就是对旧政治哲学的批判和超越的过程,就是他为政治哲学重新奠基的过程。
已完结,累计20万字 | 最近更新:第一章

第一章

书名:
高卢的雄鸡——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史研究
作者:
朱进东,陈亚丽著
本章字数:
208867

图书在版编目(CIP)数据高卢的雄鸡 : 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史研究 / 朱进东,

陈亚丽著. 南京 : 南京大学出版社, 2017.11

(东华湖马克思主义文本研究系列丛书 / 朱进东主

编)

ISBN9787305187599Ⅰ. ①高… Ⅱ. ①陈… Ⅲ. ①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

-政治思想史-研究 Ⅳ. ①A811.64中国版本图书馆CIP数据核字(2017)第122863号出版发行南京大学出版社

社址南京市汉口路22号邮编210093

出版人金鑫荣丛书名东华湖马克思主义文本研究系列丛书

书名高卢的雄鸡: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史研究

著者朱进东陈亚丽

责任编辑张婧妤编辑热线02583686596照排南京南琳图文制作有限公司

印刷虎彩印艺股份有限公司

开本652×9601/16印张 175字数 220 千

版次2017年11月第1版2017年11月第1次印刷

ISBN97873051875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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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书销售部门联系调换00高卢的雄鸡|中国化马克思主义语境下的沉思(代总序)

中国化马克思主义语境下的沉思

(代总序)朱进东朱进东,哲学博士,南京航空航天大学哲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入选江苏省“333”工程。美国埃默里大学哲学系访问学者。国家级精品课程“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核心主讲人。著有《马克思和蒲鲁东》、《黑格尔哲学译述集》、《〈大纲〉研究》、《政治传播学》、《自选集之我学故我在》。译著有《黑格尔》、《20世纪思想史》、《黑格尔传》、《理性的主张》、《政治创新与概念变革》、《人际传播新论》、《杜威全集卷一》、《欲望与利益》、《先锋派散论》。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恩格斯明确地指出,共产主义是追求实际目的的最实际的运动,建立共产主义实质上有着经济上的性质。当前不能仅仅去数世界上还存在多少社会主义国家,而更重要的是要正视实际发生着的国际无产阶级运动。自马克思等人创立第一国际以来,马克思主义(从古典马克思主义到正统马克思主义、中国化马克思主义、西方马克思主义)始终是和国际无产阶级或工人阶级的现实命运联系在一起的,从第一国际到第五国际的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史就证明了这一点。自2006年第五国际(无产阶级联盟)或第五国际联盟的面世,针对帝国主义在全球统治造成的种种灾难,主张反对帝国主义,发动社会主义革命,对全球资本主义做毫不妥协的斗争;主张以阶级斗争和暴力革命的手段来推翻帝国主义的统治,建立真正的自由民主的国家;主张保护生态环境。不管第五国际联盟是不是举着马克思主义这面旗帜,其内容实质上都是与马克思主义一脉相承的。而当今作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的中国,握有马克思主义学说和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最大话语权。历史上几个时间节点带给人们启迪。1905年孙中山创立同盟会,同年,爱因斯坦提出狭义相对论。1910年爱因斯坦提出广义相对论,1911年中国发生辛亥革命。1640年发生英国资产阶级革命,1616年清王朝建立。16世纪欧洲盛行文艺复兴运动,1919年中国才爆发五四新文化运动。人类无法使历史言说,而历史自身却在言说。人类究竟应该在历史深处看到什么呢?有些东西确实是用血与火写进人类编年史的,纵使历史中夹杂着谎言,但谎言终究无法完全代表历史。对于某些现象,首先要认同它们是历史的,而后才可对它们加以解析。德意志大哲人黑格尔曾经说过,人类应该从历史中吸取的最大的教训,就是人类从来也没有从历史中吸取教训。上面对比历史上的具体时间,意在表明我们的国家虽然在不断向前发展,但不管具有何种特殊的国情,皆不是发展得慢或贻误发展战略机遇的理由。我们眼下应该参与和利用好世界范围内的科学技术革命。无论是善意的批评者,还是打着人权幌子干预中国内政的帝国主义,他们谅必不可能看不到,从1921到2013年这近百年间里,中国共产党人领导中国人民用了不到30年时间完成了中国新民主主义革命,建立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接着用了64年(到2013年)时间建设新中国,改革开放是自1978年以来的事情,中国人只用了30多年就走完了别人两三百年才走完的路。稳步前进不等于保守徘徊,国家事业越向高端发展,越要尽量避免犯急性病,越要准备克服前进道路上的艰难险阻,虽知“高处不胜寒”,却也要勇于登攀。当今的中华民族是理性的、成熟的民族,饱经苦难的磨砺,志向更加坚定。民族品格决定了我们善于知己知彼。在古代以科技发明著称的我们正面临世界范围内新的科技革命。每个民族都有它自己的东西,这自己的东西就是民族的根本之物。每个民族都应该做出自己的选择,这一定是自觉自愿的选择,因为唯此才有可能使它在世界上争得一席之地。中华民族是个理性、成熟的而非强权、霸道的民族。理所当然地,我们拒绝别人强加的意识形态或价值观念,但是我们同样善于借鉴和吸收别民族的成功经验,当代中国人已告别夜郎自大、闭关锁国的“天朝迷梦”。我们已经是独立于世界民族之林,具有我们自己的主心骨,能够做到临危不惧、处乱不惊、“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们的民族精神告诉我们,作为正在和平崛起的中华民族,我们心里非常清楚自己对人类世界的责任和担当。“沧海横流,方显出英雄本色。” 中国共产党领导,走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道路,实现振兴中华文明的中国梦,此三者构成我国各族人民团结一致、共同奋斗的思想基础。这就决定了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大智慧的出场成为必然。摒弃冷战思维的老套路势在必行,所以力主不冲突、不对抗,相互尊重合作共赢,这标志着当代中国政治家准确地把握时代的走势;彻底摒弃零和思维,坦诚表露中国对世界应有的担当,相信世界必会对中国做出应有的尊重。新丝绸之路的开辟,进行第二次改革,破除特定群体利益固化,进一步实现社会公平正义,所有这些都需要用当代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政治哲学大智慧来引领。中国奇迹背后的沉思。新中国成立以来,我国各个方面(如政治经济、教育科技、军事外交)出现了前所未有的进步。我们有过成功的喜悦,也接受失败的教训,但我们始终在挺胸阔步、勇往直前。改革开放使我国进入了快速发展时期,正能量的释放引起世人极大的关注。在这期间,我们经历了拨乱反正、正本清源思想领域的矫正,经历了对西方文化抉择的认同,经历了对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理论和实践上的艰辛探索,逐渐形成了具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理论这一中国化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指引下,我国经济社会的建设在充满机遇和挑战的过程中稳步发展,现在我国已经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所有这些都堪称中国奇迹,而这奇迹背后的东西非常值得我们去细心思考。 从历史上看,中国不乏鼎盛时期,如汉唐两代(甚至唐代思想文化对异域的影响至今还脉脉可感)。然而,每当关乎民族国家命运的关键时刻,当代中国人所表现出的万众一心、众志成城是古人所无法比拟的。不管是我们的思想一次次解放,辩证地接纳西方科学技术,理性地认同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客观、公允地对待作为“社会主动轮”的资本,还是圆满地完成抗洪抢险,群策群力抗击“非典”,成功地主办奥运,取得抗震救灾的胜利,周密地处理复杂多变的外交事宜,我们的国家都表现出大国应有的风范,这些都证明我们的民族是理性的、成熟的民族。从广义上说,这些都可称作中国奇迹。这其中当然包括30多年来中国经济飞速发展这一世界经济史上的奇迹。每逢关键时刻,“解放军”、“共产党员”这两个词变成了晶莹剔透的符号,绝对堪称生命精神的澄明。恐怕单用中国传统文明的复兴解释不了这样的奇迹。从民族性格角度看,中华民族自古就具有“和”的理念。如果这能够解释中国奇迹,鲁迅先生就不会蒸出“人血馒头”。诚然,在民族性格方面,何止中国人有着丑陋的一面。大和民族、美利坚民族性格中难道都是阳光的东西?更不能从人的本能和贫富这两个方面来解释这样的奇迹,因为“性本善”还是“性本恶”的问题从古至今争论不休,斯世“拔一毛为天下而不为者”大有人在。那么,出现中国奇迹这种现象到底应该做出何种解释呢?或者说中国奇迹背后的支撑物是什么呢?改革开放以来,我们在建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过程中闯过激流险滩,每逢大是大非的关键时刻都能做到人心稳定、万众一心、临危不惧、处乱不惊、化险为夷。我们以为,这与我国长期宣传马克思主义,用马克思主义来引领主流意识形态,使国民心灵深处形成稳定的思想根基结构有关。在我国,之所以能够产生中国化的马克思主义,与把高校作为马克思主义理论主要宣传阵地是分不开的。毋庸置疑,我党的领袖人物在马克思主义中国化过程中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而也应该看到,马克思主义的主要受众首先是广大青年学生(从中学生到研究生这个群体)。与此同时,有一批马克思主义理论家和宣传家,半个多世纪以来,在使马克思主义中国化,使马克思主义在国民中普及,使马克思主义在中国文化中占有核心地位方面,做出了巨大的贡献,完全应该编撰一部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在我国高校的教学史。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中国化马克思主义构成了中国人民在改革开放现代化征程中凝心聚力的精神支柱,从而使国民在心理层面达成识大体、顾大局、乐于奉献、自我牺牲、他人胜过自我的精神上的高尚的共识。如果单就中国经济30多年奇迹般发展的原因来说,除去可以归结为中国共产党的领导,全国人民齐心合力坚持走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之外,还与马克思的巨著《资本论》在中国学界得到深透的研究有关。当今的现实状况是,中国已经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金砖国家的引领者,振兴世界经济的巨大引擎。应该说,这是我国人民以大智慧克服了经济发展过程中的众多问题,甚至极其棘手的难题,才把有特色的中国社会主义事业推向前进的,而要解决这些问题,就必须提出一套行之有效的契合中国现实的经济学理论,而且相应的政治理论或哲学、伦理学、文学、法律领域都要与之齐头并进。30多年的改革开放实践证明了我国的理论家们确实做到了这些。那么,中国为何从改革开放起,就能够拿出一系列高妙的经济学理论呢?它们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更不是拍脑袋拍出来的,或理论家们一时心血来潮的产物,而可以说是具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经济理论,是有着坚实的理论基础和较高的理论起点的,那就是早在改革开放之前,我国学界就对马克思的《资本论》有着全方位的深度研究,特别是对《资本论》第一卷几乎做到了逐字逐句的解析。经济学家们游历了马克思经济学研究的心路历程,他们在经济学上的起点非常高,具有更加开阔的理论视野,拥有了犀利的经济学解剖分析刀,因此,他们可以对中国经济运行中出现的问题给予快刀斩乱麻式的解决。完全可以这样断言,大凡当代中国有见地的经济学家,几乎都是从《资本论》出发的,无论他们是赞同《资本论》还是批评《资本论》。所以,中国经济30多年奇迹般的发展,不管其中有多少原因,对马克思《资本论》深度的解读和研究肯定构成其中的一个重要原因。在坚持走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的过程中,说我们的民族表现出的是一个理性、成熟的民族,意味着这个民族不会动辄头脑发热,而能够做到方圆互化,得失进退平衡,分寸拿捏得当,未雨绸缪,居安思危。我们党始终对中国社会未来的发展保持清醒的认识。我们深知,虽然我国已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我国经济发展已成为推动世界经济发展的重要引擎,我国已在金砖国家中扮演着主导者的角色,但是,我们的确应该看到打造我国经济转型升级也势在必行,由于我国经济运行中不确定因素的增加而使遇到风险的概率增大。作为负责任的大国,我国在处理国际事务方面显得有理、有利、有节、大气坦荡,而非小肚鸡肠。我们完全能够利用当代中国的政治大智慧极大地减少腐败;腐败现象着实令人触目惊心,而整治腐败却也使我们的人民对我们党和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更加充满信心。必须说的是,要想把一百年前还没有民主和科学概念的国度建成世界强国,这就要求我党在领导我国人民完成这项前无古人的伟业过程中绝不能犯急性病;我们还需要更多的时间去完成更为艰巨的任务,所以我们需要“两个一百年”,但这绝不能构成被他人用做对我国说三道四甚至威胁我国的借口。我们的民族心理上具有更强的承受力,正在和将要继续勇敢地接受内生环境和外生环境的不断挑战。改革开放为何在中国取得成功,为何在同时期的伊斯兰世界没有产生这样的改革开放,其中的重要原因在于当时的中国具备了相当的物质基础和思想基础。试想,在到处布满荆棘般封建藩篱甚至原始图腾般东西的国度,是绝不可能具有改革开放的清洁的思想根基的,而没有这样的根基,则西方的文明不容易被接纳,纵使接纳了也活不了多久,因为至少资本主义的文明与封建文明是格格不入的。诚然,以开放包容的心态认同西方文明,不能连糟粕也一起接受了,拿来主义不是包罗万象,什么都要,就像振兴中华文明不能连糟粕也一起振兴一样。那么,怎么到了我国开始改革开放时期,我们就拥有现代意识的思想基础了呢?我们封建文明古国给今人留下许许多多旧的东西,那新思想、新风俗、新文化、新习惯是如何建立的呢?国人不能不去思考这个问题,更不能掩耳盗铃式地回避这个问题。历史是由一个个时段组成的,不能要这个时段而舍掉另一个时段。共和国不同时期的领袖用以使人民获得自由、民主、平等的手段不同,而无论是采用何种方式(如阶级斗争或改革开放和法律手段),其所想要达到的目的整体上是相同的。对待马克思主义这一学说的态度的沉思。马克思主义不是离开人类文明大道以外的东西,像查尔斯·泰勒将黑格尔哲学看作一种文明那样,我们认为马克思主义当属人类文明之列。马克思主义是汇入人类文明的东西,因此,它难以用使用时间去量度。这就证伪了所谓“过时论”。凡是文明皆具有通约性、共享性和合类性。不能说《易经》过时了,《奥义书》过时了,《资本论》过时了。在讲究物质文明、精神文明的同时,我们还崇尚政治文明、生态文明。人类文明(包括马克思主义)在阐释中不断绵延发展。政治不是文明的附庸,它本身就属于文明的元素。无论是将马克思主义当作一种意识形态看待,还是当作纯粹政治的东西看待,都是对马克思主义学说做出的有悖于历史和现实的误读。马克思主义引领意识形态,但它本身不是意识形态,因此不能把马克思主义弄成意识形态之类的东西。这里不是担心意识形态具有虚假性,意识形态的虚假性是在“表面的”意义上说的,它背后的东西即为经济的决定作用;强调经济因素的决定作用,绝不可由此得出马克思主义是经济决定论,否则,传统习俗这类规范性的东西真的就丧失它们自己应有的地位。从这个角度上讲,意识形态是类似柏拉图意义上的“影子”。毋庸置疑,这里的虚假已不是日常生活中的真假的假。早在20世纪60年代,法国存在主义的马克思主义者萨特就承认马克思主义是我们这个时代所无法超越的,后来法国后马克思主义者德里达在《马克思的幽灵》中主张用马克思的思想去解决当代资本主义全球化过程中的某些问题。一种文明扎根于世界且生机盎然的重要的标志在于能够接受来自他方的挑战,马克思主义从它诞生那天起,就在应对种种挑战中显示出自身的勃勃生机。中国近代史表明,我国选择马克思主义,中国共产党成了执政党,马克思主义、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成为我国人民的指导思想,这首先是历史的时代的事实,而不是首先需从理论上阐释其必然性;只要大家面对历史事实,就能够认同这样的选择。理论来源于社会实践,而绝不意味着社会现实都要从理论上予以阐明。中国近代史告诉人们,辛亥革命前后的中国历史舞台上先后出现了100多个党派,最终国民选择了中国共产党。五四运动前后中国出现过不少主义,历史最终选择了马克思主义。这些都是不争的历史事实,不是玄而又玄的理论问题,更不能人为地将其上升为高深莫测的理论问题。若想要去说清这类选择具有合理性和客观必然性,首要的是,不能上来就高谈阔论而必须直面历史事实。如果人为地将事实提升为理论,那么就将简单的问题复杂化了。这样就会越说越糊涂,以致使人如坠烟海,茫茫然不知所云。我们学理上曾犯过这样低级的错误。作为一种文明,马克思主义是超越时间维度的。纵使某种文明不在场,那也无法借此否定它曾经的存在。江河文明、海洋文明均属于人类文明之列。时间不会对文明作为人类精神化的东西起到束缚的作用。文明呈现在特定的历史时段中,又构成历史的在场的东西。从逻辑上说,马克思主义既然有它自己的出场路径,那么,它本身就不会是永无收场的时候。如果说世上有永世长存的东西,那就是黑格尔所说的“恶无限”(或“坏的无限”)。所以,恩格斯才从黑格尔的“凡是合理的都是现实的和凡是现实的都是合理的”命题中得出“凡是现存的都是应该灭亡的”这个革命的结论。历史地、辩证地看待马克思主义是符合马克思主义自身的本质精神的。作为一种文明,马克思主义必须被看作历史的而非永恒的,否则我们就复归黑格尔对待自己哲学的看法。马克思主义不是教条,而是行动的指南,是来自社会生活的活生生的政治智慧。马克思主义不是教条,“过时论”实质上是教条主义的懒汉思想的翻版。历史表明,教条主义是唯书唯上。作为一种顽症,教条主义在不同的历史时期有着不同的表现形式,是产生“过时论”的温床和土壤。中国共产党党史表明,教条主义思想路线曾给我党带来惨痛的经验教训。教条地对待马克思主义,懒汉式地抱住马克思主义的“本本”不放,使马克思主义变成空中楼阁,不接地气,这样难免就会犯刻舟求剑、削足适履之类的错误。说穿了这是一种对待马克思主义的懒汉式的态度,是将马克思主义变成包医百病的口头禅式的“灵丹妙药”。在我们党的历史上,曾用马列主义老太太来形容某些对马克思主义夸夸其谈的人们,这些人说的是一套而做的是另一套,当面一套而背后是另一套,对人一套而对己是另一套。“过时论”本质上属于“本本主义”。“照镜子,正衣冠”首先是正自己的衣冠。马克思主义不是教条,但是有人把它弄成教条主义的东西。“过时论”在于硬要将马克思主义不具有的功能强加给马克思主义,这就会使其陷入十分尴尬的境地(我们对反马克思主义者如波普、曼海姆、福山等应做出回应)。教条主义形式上是将马克思主义神化,实际上不是敬畏马克思主义,而是糟蹋马克思主义,甚至让马克思主义变得庸俗化。说到底,教条主义或“本本主义”是思想上的、实践上的懒汉,表面上神话马克思主义,实质上是在败坏和糟蹋马克思主义。启用古典马克思主义这一概念,绝不等于使马克思主义不在场或失去话语权或沉默。0和任何一门科学一样,马克思主义也具有它自己的科学功能。马克思主义具有严密、完整的思想体系域或理论场域;它的主要内容表现为哲学、政治经济学和科学社会主义。马克思主义哲学是世界观、是智慧、是方法;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科学地分析人类社会生活;科学社会主义是给人类社会发展定向。马克思主义分析人类生活中的经济生活现象,而又不是纯经济式的分析。所以,当代国际政治与经济是马克思主义理论教育必须关注的。政治从来都是附着经济生活的,经济现象也都反映某种政治价值取向。资本主义社会在马克思那里被视为人类社会的前史,这就抛弃了历史循环论;人类社会的本真状态就是它的原生态的社会状态,就是意味着要朝着人类的终极目标所指方向迈进。马克思主义有着自身的功能,不能期望马克思主义具有一种它原本就不具有的功能;如果期望马克思主义具有它自身不具有的功能,那么就会令人大失所望,因为这不是将马克思主义功能泛化或放大,就是缩小了马克思主义功能。强调马克思主义是历史的而非永恒的,不能仅仅停留在认识上和理论上,而更应该在现实生活中将马克思主义当作历史的东西来对待,从而避免使马克思主义神学化,从而避免将马克思主义变为蒙昧主义。不管是把马克思主义当作永恒的,还是期待马克思主义拥有它原本不具有的功能,都是将马克思主义非马克思主义化。而某些人打着思想解放的旗号,搬弄西方哲学话语范畴,对马克思主义进行别出心裁的解读和阐释,从而把马克思主义弄得不伦不类,变成只有阐释者自鸣得意而使受众莫名其妙的东西。如果是马克思主义研究领域的精英们在做这样的事情,那么后果将是更加可怕的。在作为马克思主义主要接受群体的青年学生中,这样的精英们因硕果累累而成为莘莘学子心目中崇高的学术偶像,作为偶像的精英们一颦一笑皆直接影响着青年学子的思想世界。思想理论领域的精英们搬弄马克思主义名词术语,将马克思主义弄得不伦不类,沉醉于马克思早期带着德国古典哲学家的话语范畴,从学理上恣意阐释马克思主义,这些恰恰是与马克思主义格格不入的。诚然,穿越受众心理底线时会给精英们带来一种游刃有余的快感,而带给青年人精神世界的却是些杯盘狼藉的东西。在马克思那里,崇尚的是历史的东西,而永恒的东西在他看来充其量只不过是文学上的夸张。早在资本主义社会形态处于繁荣阶段,马克思就曾明确断言,资本主义是历史形态的东西或资本主义是历史的而非永恒的。对于马克思主义本身来说,它也是一种历史的而非永恒的东西。这就意味着马克思主义也经历一个孕育、产生、发展和将完成其历史使命的过程。它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不是从来就有的,不是空穴来风,不是人们拍脑袋拍出来的。永恒的非历史的东西最终都是神学的东西,而神学是无法从历史发生学的角度解读的。然而,现实生活中,人们对马克思主义将会完成它自己的历史使命这个问题似乎是避而不谈的。在我国,共产党的领导是天经地义的,而只要从历史的观点看,也是可以超越的,只是现在的中国还没有出现一个比中国共产党更卓越的政党(尽管有着许多党派)。放眼世界,美国不也就是共和党和民主党轮流执政;按某些人的逻辑,美国不应该只是由两党交换统治,但这就是美国政党执政方面的现实状况。而中国是共产党执政、多党派参政,如果哪一天中国出现了多党轮流执政或联合执政,那一定是中国政党史上的开天辟地的大事件。这样看待和前瞻我们党的发展是符合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的。现实生活中,有人还会将马克思主义当作超历史的东西看待。譬如,他们往往将崇高的共产主义理想当作是永恒的、终极的东西,似乎没有什么东西能够超越共产主义社会。这实际上不是在捍卫马克思主义学说,而是将马克思主义庸俗化和神学化,割断了马克思主义与历史的联系,而且这与资产阶级辩护士们将资本主义社会形态说成是历史的终结本质上毫无二致。这实际上是将马克思主义非马克思主义化了,是打着马克思主义旗号却肢解甚至阉割马克思主义。事实上,有些马克思主义的阐释者只是与马克思主义攀亲结缘,急功近利式地将马克思主义变成他们自己的敲门砖。解读马克思主义确实有多种模式,但不管采用哪种解读模式,都必须尊重马克思主义应有的稳定的语境,因为马克思主义不是任人煎炸的面团;反对实用主义地对待马克思主义,因为这样会将马克思主义变成“非鱼非肉”的东西。解读马克思主义文本不能没有底线,不能关起门来解读,而要了解和研究西方学者对马克思主义的阐释。因此,对马克思主义的解读和阐释,要和国际马克思主义学界接轨。不能试图用中国文化来溶解马克思主义,如果这样,就类似于给马克思主义洗硫酸澡,过分膨胀地强调中国文化的特质,这势必会在表面上造成马克思主义在中国水土不服。对“古典马克思主义”概念的沉思。马克思主义这个概念传入中国已经超过一个世纪了。没有哪一个概念能够像马克思主义这个概念一样对中国社会产生如此空前巨大的影响。在我国改革进入深水区的今天,不应忌讳“正统马克思主义”这一概念,更重要的是,我们郑重主张启用“古典马克思主义”这一概念。在西方学界,通常将马克思、恩格斯的思想称之为“古典马克思主义”,也就是马克思、恩格斯所论述的社会理论。只有依据马克思主义谱系准确地把握古典马克思主义和正统马克思主义这两个概念,才能科学地定位中国化马克思主义,特别是其中具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的历史价值和现实意蕴。“古典马克思主义”这一概念中的“古典”绝不意味着古典马克思主义不在场或失去了话语权。古典绝不代表缺席或沉默。就德国古典哲学来说,黑格尔哲学到目前有过五次复兴(最近一次复兴正在进行着),20世纪依然是康德的世纪,因为康德提出的哲学问题仍然在困扰着人类。科学地领会正统马克思主义这个概念,有助于定位正统马克思主义是介于古典马克思主义与中国化马克思主义之间的桥梁和纽带;启用古典马克思主义这一概念有助于使西方马克思主义尽快归宗入谱,证明西方马克思主义并不是什么旁门左道或异端邪说。自新时期我国改革开放以来,西方马克思主义是较早受到国内学界研究的西方社会思潮之一种。早在20世纪80年代初期,就有关于西方马克思主义研究的专著问世,西方马克思主义一度与人本主义思潮、科学主义思潮并列为三大社会思潮。西方马克思主义思潮的出场可从两个方面来看,一是对正统马克思主义的批评,强调对正统马克思主义视野之外的文化进行研究;二是在马克思主义谱系中,西方马克思主义本身也属于古典马克思主义之后的马克思主义思想流派。这样一来,我们就能把某些看似不入宗不入流的人物纳入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范畴,譬如,作为西方马克思主义奠基者之一——卢卡奇,这位20世纪马克思主义大理论家的著作当然应该算作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古典与经典是两个需要加以辨析的概念。古典马克思主义有经典著作,西方马克思主义也有经典著作,如卢卡奇的《历史与阶级意识》、葛兰西的《狱中笔记》和科尔施的《马克思主义与哲学》;无论古典马克思主义著作或经典著作,还是西方马克思主义著作或经典著作,都属于马克思主义著作范畴。只是说后马克思主义不是马克思主义,这等于没说,因为它没有点出后马克思主义的理论特质,如同后现代主义不可简单地理解成不是现代主义一样。后马克思主义与古典马克思主义、西方马克思主义乃至中国化马克思主义之间存在何种关系,这是马克思主义学界和学者必须加以辨识清楚的问题。至少可以说,后马克思主义与马克思主义之间不存在断裂关系。这里的“后”也不纯粹是时间上的后,而标志着这个时期马克思主义的某些特征倒是和后现代这一概念中的“后”有着某种相似的所指。无论古典马克思主义还是正统马克思主义,都置身于马克思主义谱系中,而且古典马克思主义在这个谱系中占据着始祖的地位。马克思主义思想史表明,马克思逝世后,恩格斯着实旨在通过《社会主义从空想到科学》和《自然辩证法》(未竟之作)来系统地阐述古典马克思主义学说。这样的阐述在于使古典马克思主义更加系统化,消除古典马克思主义自身中模糊不清甚至自相矛盾的成分,这就从而形成了正统马克思主义。正统马克思主义经过考茨基、普列汉诺夫,为列宁所捍卫和发展;而西方马克思主义作为在西欧自20世纪20年代以来发展出的知识马克思主义,力图使马克思主义变得更加精致、更加开放和更加流行,这是值得肯定的;而且西方马克思主义还考察了正统马克思主义领域以外的文化问题,这应该说是对马克思主义的一个贡献。应该看到,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正统马克思主义受到来自新左派和新的社会运动导致的知识流派和政治流派发起的挑战,这也是不争的事实。然而,这绝不意味着列宁主义即为正统的马克思主义,像中国化马克思主义一样,列宁主义中既有古典马克思主义的内容又有正统马克思主义的成分。由此不难看出,对“古典马克思主义”和“正统马克思主义”这两个概念加以辨识所具有的理论价值。现实中,对马克思主义这个概念的运用要求我们拥有稳定的语境。当人们说到在意识形态(政治和文化意识形态)领域要运用马克思主义引领时,这里所指的马克思主义的确切含义是什么呢?这里既不可将马克思主义这个概念泛化,也不能使它的含义变得太窄,但人们实际上对这个语境中的马克思主义这个概念在理解上不是太窄就是过于宽泛。因此,要消除这种理解上的缺位,就必须启用古典马克思主义这个概念。实实在在地弄清马克思主义谱系及其谱系中各家各派之间的牵连。古典马克思主义是源,而之后生出的思想派别是流。换句话说,古典马克思主义与其后的马克思主义诸思想派别间是源和流的关系。十分清楚,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作为中国化马克思主义的最新样态,不可简单地归结为“市场社会主义”理论,尽管绝大多数外国学者通常做出这样的等同。在视市场为上帝的美国人那里,市场不但不可监管甚至监督也是不可以的。在社会主义思想史上,最早提出“市场社会主义”的是蒲鲁东。绝对不能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简单地归结为市场社会主义,而确实早就有人说过,谁能够理论上将“市场”和“社会主义”完美地结合在一起,谁就应该获得诺贝尔经济学奖。我国经济社会发展的现实表明,市场是个中性的、工具性的东西,资本同样具有这样的特性。中国化马克思主义源头可追溯到古典马克思主义,中国化马克思主义同时也含有正统马克思主义的元素,但不能被简单地归结为古典马克思主义和正统马克思主义的叠加,因为中国化马克思主义拥有它自己的独立的门户和安身立命的东西。实事求是地说,中国化马克思主义是当代马克思主义政治文明最高端的表现样态。在马克思主义谱系中,中国化马克思主义占据着独树一帜的地位,而且它的现实走向代表着当今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总体趋势。厘清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与古典马克思主义和马克思主义谱系及其谱系内各个思想流派之间的关系,有利于在世界范围内通过整合进而形成马克思主义政治智慧文明的理论场域,以便让世人名正言顺地分享马克思主义的政治文明。马克思主义理论场域中各家各派都做出了自己的贡献,应当互联互通,彼此接纳,弥合门户高低贵贱之分,从而形成高端共享的马克思主义政治智慧文明。如此态度和做法,不会降低中国化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历史地位。在放下中国化马克思主义的唯我独尊的身段之后,中国化马克思主义就容易做到实事求是地定位自身在马克思主义谱系中的地位。这样一来,西方马克思主义也就自然而然入流归谱,成为马克思主义理论场域中的重要一支,从而消除西方马克思主义在我国马克思主义学界难以入流的尴尬现象。启用“古典马克思主义”这一概念,有利于凸显马克思主义创始人马克思、恩格斯应有的历史地位。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是一个不断生成的群体。譬如,卢森堡、梅林、考茨基、普列汉诺夫现在都被算作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之列,但是这些经典作家都在古典马克思主义之后(他们大体上可列入正统马克思主义范畴)。作为经典作家,他们与马克思、恩格斯毫无区别,至少地位、辈分上没有明显的区别。我国学界所称作的“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通常包括马克思、恩格斯及其之后的领袖人物。这样的约定俗成式的称谓也没有突出马克思主义创始人(或“老祖宗”)应有的历史地位。而启用古典马克思主义这一概念使我们能够做出如下的区分:马克思、恩格斯这两位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区别于之后的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确切地说,马克思、恩格斯这两位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应属于古典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古典马克思主义之后的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则有正统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西方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中国化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马克思主义女权主义经典作家。在我国学界,就西方马克思主义来说,之所以有人认为西方马克思主义取代了古典马克思主义或比古典马克思主义更高明,有人认为西方马克思主义纯属旁门左道、异端邪说,这都是因没有正视和认同马克思主义理论谱系所致。对中国化马克思主义的沉思。按照意大利历史学家克罗齐的说法,“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史告诉我们,今天的中国化马克思主义在称谓上经历了一个历史发展过程。十月革命将马克思主义传入中国后,尽管有过“问题与主义”之争,以毛泽东为代表的中国共产党人用马克思主义之矢射中国革命之的,将马克思主义普遍真理与中国革命的具体实践相结合,从而产生了毛泽东思想以及之后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中国共产党与马克思主义的关系首先是一个历史事实,而不是一个理论,就像中国人民选择了中国共产党一样。“文化大革命”结束后,中国很快步入新的历史时期;以改革开放总设计师邓小平为首的中国共产党人在社会主义改革开放实践中创立了邓小平理论,邓小平理论自然而然代表着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开创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先河(国外有学者将“文化大革命”之后称为“后毛泽东时代”,这是用他们自己的理念范式来表述我国改革开放新时期)。在建设小康社会过程中,随着我国改革开放事业的不断深入,逐渐形成了“三个代表”重要思想、科学发展观,直到目前以振兴中华文明为目的的中国梦。毛泽东思想之后的邓小平理论、“三个代表”重要思想、科学发展观,此三者经过理论上的整合统一称作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体系。从历史上看,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与毛泽东思想的关系绝不是断裂关系,而应该是实际上也是继承关系。原因在于,中国共产党人都是在马克思主义指引下,不断用共产党人的智慧去解决中国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中的实际问题,在这样的过程中将马克思主义普遍真理与中国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的实际情况相结合,从而解决了中国新民主主义革命、社会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中的问题,才不断推动我国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事业健康蓬勃地向前发展,以至今天我国已经发展成为世界上第二大经济体。正是在这样一个波澜壮阔、可歌可泣的历史过程中,中国共产党人不断地将马克思主义中国化,从而理论上积淀出中国化马克思主义。十分清楚,马克思主义中国化过程的成果就是中国化马克思主义,就是毛泽东思想和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理论,以振兴中华文明为目的的中国梦既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的延伸,也是中国化马克思主义的最新样态。 民国时期是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重要历史时段。“密纳发的猫头鹰要等到黄昏到来才会起飞”,如果认同黑格尔这个断言的话,当今必须对民国时期做出深度的历史反思,甚至完全可以说,当今是产生民国哲学的时候。马克思主义中国化首先要有马克思主义文本。马克思主义文本是“洋本子”,要中国化就必须把洋本子变成“土本子”。马克思主义主要文本大都是在民国时期翻译出来的。马克思主义中国化肇始于民国时期,不管是从毛泽东算起还是上溯至李大钊。民国时期出现了《德意志意识形态》的节译本,出版了马克思、恩格斯合著的《共产党宣言》和马克思的《资本论》全译本;涌现出了一批马克思主义文本翻译家,譬如,陈望道、郭大力、王亚南、郭沫若等,他们所制定的翻译规范和所翻译的某些术语为新中国马克思主义文本翻译打下了坚实的基础,乃至为整个西方文献的翻译确立了某种规范性的东西,直到今天,它们仍然是马克思主义文本翻译方面的不可多得的宝贵财富,为马克思主义文本翻译者所传承。 在对中国化马克思主义做沉思时,完全可以断言,共产主义思想的最为高端的形态就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当代中国握有最有分量的马克思主义话语权。我国作为世界上第二大经济体本身及其运行机制独树一帜。有西方学者指出,中国现有经济模式显然不同于西方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的经济模式,它化解风险和抵御金融危机的能力远远强于西方国家的经济模式。这绝不是用“市场社会主义”所能够解释得了中国经济持续30多年奇迹般高速发展这一现象的,因为西方社会玩转的也是市场。这样的奇迹标志着我国政治哲学大智慧已经出场。可以预见,我国经济在出现持续高速发展之后,整体趋势应该不会停滞或倒退,但经济的进一步发展必然会遇到某些波折,尽管如此,市场在我国经济社会运行中的决定性作用应该是全方位的。由于国际利益集团的博弈和政治文化上的差异,在后理性时代必然会产生德性伦理世界的殊异,他者的价值观念会以自由选择或捆绑强加方式供我们选择或让我们被动接受。当今地缘政治的力量得到极大的彰显。我们的民族应该出现且已经出现一批新的领袖人物,新领袖没有跟在先贤后面亦步亦趋、东施效颦,也没有将先贤搁置一边另起炉灶,而是薪火相传式地继往开来,在秉持传统的同时拓展治国理政的新思路。历史告诉我们,我国改革开放只有进行时,没有完成时。这就要求我们必须具有清晰的指导思想,必须深度把握中国化马克思主义(即毛泽东思想和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具体地说,必须启用古典马克思主义这个概念,必须正视位于古典马克思主义与中国化马克思主义间的正统马克思主义。诚然,不是使中国化马克思主义简单地回到古典马克思主义,也不是把古典马克思主义和正统马克思主义简单的叠加视为中国化马克思主义。而是要弄清中国化马克思主义在世界马克思主义政治文明场域中的地位,这就要求我们必须认同西方学者所梳理出的马克思主义谱系。在追寻和实现中国梦的今天,我们必须看到一种主义在一个国家产生长达一个世纪的影响而且还要继续发展下去这一现象,这就是马克思主义。马克思主义在我国百年的传承,使我们有着非常成熟的中国马克思学,而眼下当务之急是如何学习和运用马克思主义。换句话说,目前中国应该强化中国化马克思主义或多些中国化马克思主义,弱化中国马克思学或应该少些中国马克思学。我们完全可以理直气壮地说,当今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代表着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最为高端的样态。对如何解读马克思主义文本和从中获得什么的沉思。马克思主义著作,特别是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构成了马克思主义理论场域的稳定的载体。要从著作中吸收思想营养,首先就遇到如何解读经典著作问题。就一般的读书而言,古今中外有各种各样的说法。最原始的、最真切的是“书读百遍,其义自见”(朱熹的读书方法使人印象最为深刻)。就解读马克思主义文本而言,以往的从中学习立场观点方法的说法现在仍然在沿用。近来有人提出多种解读马克思思想的模式,例如“以马解马”(依据马克思本人的说法来理解马克思思想)、“以恩解马”(凭借恩格斯对马克思的总体评论来理解马克思)、“以黑解马”(通过黑格尔的总体思想来理解马克思),等等。拿“以恩解马”来说,依据是恩格斯《在马克思墓前的讲话》《对〈关于费尔巴哈提纲〉的定位》《社会主义从空想到科学》以及晚年关于历史唯物主义的多封通信(从恩格斯那里可以见到“以马解马”的源头)。“以黑解马”的根据是《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对黑格尔劳动使人获得本质的肯定,《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进一步提出人的本质是社会关系的总和,《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中在劳动与人的关系方面马克思对亚当·斯密和黑格尔的见解的辨析(马克思在劳动问题上的理路是,在黑格尔关于主人与奴隶的辩证法启发下,肯定黑格尔劳动使人获得本质的观点,提出“异化劳动”这个经济哲学概念,在终止异化劳动思路后,提出人的本质是社会关系的总和的观点,《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中对劳动所做出的系列分析,劳动价值论,各尽所能按劳分配,各尽所能按需分配,共产主义社会中劳动成为人们自觉自愿的第一需要)。“以列解马”的依据在于,列宁提出的马克思主义来源和组成部分,只有解读黑格尔的逻辑学才能理解马克思的《资本论》(从列宁论断中可以见到以“黑解马克”的源头),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密不可分,等等。通过解读马克思的文本,可从中具体学得话语、逻辑框架、理论思路、风格韵味。解读的最终目的是为建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服务。从方法上来说,要以核心文本为中心带动对马克思全部思想的体悟,解读文本中潜在的东西(从空白处读出东西),字里行间透露出的东西(孙伯的深层历史解读法,阿尔都塞的症候阅读法)。这不但对马克思的文本而且对整个马克思主义的文本也都是完全适用的。跟一般经典文本一样,马克思主义经典文本可以起到开心明智的作用。从马克思主义文本中学得话语或语段时,不能实用主义式地损害语境断章取义,不能割裂甚至阉割马克思主义本真含义。这里以马克思的文本为例。要分清哪些是马克思引用或转述别人的话,有时分清哪些是马克思的话不是很容易的,特别是在早期著作中,马克思往往是在批判别人的东西时闪露出自己的观点,譬如,《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对黑格尔“劳动使人获得本质”的观点的认同,是在对黑格尔辩证法及其哲学的一般批判中出场的,再如,后期著作《哥达纲领批判》中,马克思在阅读《德国工人党纲领》时做批注过程中闪现出自己对共产主义两个阶段及其特征的总体构想。像孙伯所说的,可以将马克思的理论概括为社会批判理论、社会革命理论和社会发展理论,这就是马克思超越费尔巴哈之后所形成的社会理论。毋庸置疑,马克思和费尔巴哈的最大分野应该在于社会这个维度,这集中体现在费尔巴哈和马克思对待人的问题上的殊异。 依靠解读马克思主义文本,既可澄清理论上的争论,也可为社会主义改革开放找到源头上的依据。社会主义初级阶段这一提法可以溯源到《哥达纲领批判》;《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中关于“资本的文明作用”和资本是“社会主动轮”的论断,意味着资本是具有工具性质的中性的东西,这就为今日我国经济社会中资本的出场提供了理论上的依据;学界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命名颇具争议,到底是应称作唯物史观或历史唯物主义,还是实践唯物主义或新唯物主义,应该说这些称谓在马克思那里都可以找到文本依据,但马克思最为明确地为自己哲学命名的是“新唯物主义”。就如何解读马克思主义文本来说,要和国际学界的解读接轨。以国外对马克思核心文本的确定来说,在长达100多年的时间里先后经历了三次漂移:从《资本论》到《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再到《1857—1858经济学手稿》(还有《1861—1863年经济学手稿》)。在这里,我们试以《1857—1858经济学手稿》为例解说具体的解读视野和解读马克思主义文本的总体理论结构场域。首先,必须弄熟《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这部文本,就是要做到对这部手稿了如指掌、如数家珍、倒背如流。如此方能做到熟能生巧,专而精而通,触类旁通。马克思主义学术精英们只有做到这样,才能读出文本中的“真经”,悟出其中的“真谛”,才能不至于像对待面团那样随意“油炸”马克思文本(不是低估某些精英们的君子之心,而是他们确实是造出了某些浅入深出之类的莫名其妙的东西,这种东西无论于读者还是于社会都是贻害无穷)。其次,通过对《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的解读,带动对马克思其他文本群的解读;在西方学者所说的青年马克思与老年马克思之间架起一座桥梁,也即在《1844年经济学手稿》和《资本论》之间架起一座桥梁。再其次,掌握国外学者对马克思《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的解读、研究的历史与现状,特别是他们那些新颖的见解。最后,放在当代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政治文明场域中来解读《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斗胆地说,这里的四点也可以作为一般地解读马克思主义文本的理论场域的结构模式。关于马克思主义体系问题的沉思。凡是体系都应该是某些彼此联系的东西的整体,而杂乱无章的东西虽然表面上构成整体但实质上依然无体系可言。在马克思主义发展史上,有人曾对古典马克思主义体系的存在提出过质疑,而仅仅将马克思主义创始人的思想或社会理论归结为“经济决定论”。在马克思主义是否拥有完整的理论体系问题上,我们应该毫不犹豫地做出肯定的回答。根据马克思、恩格斯的文本,看不出他们刻意去构造自己的思想体系,倒是呈现出马克思、恩格斯深入黑格尔思辨哲学的宫殿去竭力拯救辩证法和批评青年黑格尔派成员(施蒂纳、鲍威尔等人)死死抱住黑格尔哲学体系中某个部分加以任意发挥的做法。然而,这一事实这并不能够证明古典马克思主义缺乏完整的理论体系。19世纪末20世纪初,有人(如伯恩斯坦)提出社会主义可以透过资本主义实现,因此要修正马克思主义,还有人将古典马克思主义简单地归结为“经济决定论”。这时,列宁站出来捍卫马克思、恩格斯的学说,以马克思主义和修正主义对比的方式,揭露和批判了伯恩斯坦“最终目的算不了什么,运动就是一切”的修正主义,继而在纪念马克思逝世30周年时,阐述了马克思主义的理论渊源和内在结构,论述了古典马克思主义的三个来源和三个组成部分。这就意味着列宁在马克思主义发展史上第一次提出了马克思主义具有完整的科学体系。单就马克思主义体系的哲学部分来说,马克思主义哲学是讲究本体的(卢卡奇的社会存在本体论的思考值得肯定),但是,如果说马克思主义哲学有本体论,那么它的本体论超越了旧的本体论哲学;马克思主义(古典马克思主义、正统马克思主义、中国化马克思主义、西方马克思主义)哲学不再是抽象地去研究存在及其特征,而是展现出一种基础本体论,即只不过是认同“自然界”或“感性的外部世界”是基础性的东西,而不复去对这种基础性的东西溯本求源,不去重蹈逻辑上无穷回归的覆辙或不复陷入黑格尔所摒弃的“坏无限”(“恶无限”)的泥潭。换句话说,马克思主义哲学这是在强调“有米才有炊”,这就表明马克思主义哲学是一种超越古代朴素唯物主义、近代形而上学唯物主义的新唯物主义。任何想把马克思主义哲学变成“类哲学”的做法实质上都是在背叛马克思主义哲学。任何将马克思主义哲学等同于旧哲学本体论的做法,都是没有从根本上领会“新唯物主义”的精神实质。关于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称谓问题,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着实将“实践的唯物主义者”当作“共产主义者”看待,而只有“新唯物主义”才标志着马克思创立了使朴素的、机械的唯物主义、费尔巴哈的人本学唯物主义所无法比拟的新哲学(当然,马克思主义哲学史上,历史唯物主义或唯物史观、历史理论、历史哲学、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这些都曾被当作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称谓看待)。在学术层面,不管对马克思主义哲学采用何种称谓,都不应损害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精神实质,更不应恣意阐释甚至阉割马克思主义哲学。有人在堂而皇之地自以为发展了马克思主义哲学是可以的(不能不让这样的哲学家们言说),而将不属于马克思的东西强加给马克思,甚至将当年遭到马克思无情批判的东西硬加在马克思的头上(有的学者随心所欲地解读马克思),不管怎样,这都是让人无法容忍的。在思辨哲学中,黑格尔为了自己唯心主义体系而到头来却扼杀了唯心主义辩证法;在黑格尔那里,体系的封闭性和保守性是显而易见的,不过并非体系肯定具有这样的弊端,体系同样可有自身的开放性,因此,我们大可不必谈体系而色变。马克思主义哲学不是体系哲学或是反体系哲学,诚如孙伯所说的那样;因为马克思主义创始人不是去建构什么思想体系(包括哲学体系),而是在改变世界过程中留下了思想的轨迹,在稳定的语境中呈现出自身的科学体系。毫不夸张地说,将古典马克思主义这个源头性的思想体系理清了,其后的由完整马克思主义谱系中各个支脉构成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场域结构自然而然也就一清二楚了。在古典马克思主义中,体系是没有地位的,马克思、恩格斯反对建构黑格尔式的流产的人类精神体系(尽管杜林恶意地让马克思拄着黑格尔的精神拐杖);但是,这绝不等于马克思、恩格斯的社会理论没有完整的体系(而恰恰是具有科学体系的),更不等于马克思主义完整的理论结构场域缺乏体系。应该说,体系不见得肯定具有封闭性,而应该具有开放性。就马克思主义体系而言,马克思主义三个来源、三个组成部分的说法只不过是列宁对古典马克思主义思想体系的一种解读,而应该说对古典马克思主义思想体系还可做出多种建构。可从基本范畴角度来理解或描述古典马克思主义思想体系,或可用范畴作为基点来建构古典马克思主义思想体系。从历史主义发生学的角度,依靠“深层历史解读法”解读或建构或描述马克思主义的科学体系也构成一条新的路径。诚然,较之描述,建构马克思主义体系花费的气力要更大些。还可以且应当从历史主义发生学切入,对古典马克思主义思想体系乃至整个马克思主义思想体系的发展脉络做出动态过程的观照和把握。马克思主义体系及其基本范畴互通互联。在确立或厘定马克思主义基本范畴方面,无论是从学理层面来看,还是从社会生活的实践过程来看,首要的是,这样的范畴要能够贯穿古典马克思主义、正统马克思主义、西方马克思主义、中国化马克思主义理论场域结构的始终,但不是要求个个基本范畴都构成马克思主义理论场域结构中的一根红线或一以贯之的东西;而马克思主义创始人(或“老祖宗”)的思想或古典马克思主义则自始至终是原发性的、根基性的、初始的因素。十分清楚,在探究马克思主义科学体系过程中,启用“古典马克思主义”这个概念,用其取代一直沿用的泛化的“经典马克思主义”这样的提法,这是与我们强调马克思主义谱系的在场密不可分的;唯有正视且认同马克思主义谱系的真实样态,才能彰显“古典马克思主义”这个概念应有的历史地位,才能避免淹没、掩映或遮蔽马克思、恩格斯思想应有的历史地位。置身于21世纪的我们,不是要去高扬我国成熟的马克思学(不要去津津乐道我国马克思学堪与西方马克思相媲美),而是要去强化和做实改革开放中的中国化马克思主义,继续推进现已在场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向高端发展。从这个意义上说,对马克思主义(特别是古典马克思主义)文本的研究是一项源头性的研究;当代中国确实应该少些或弱化马克思学而应该多些或强化马克思主义。2013年,我国著名哲学家孙伯逝世10周年。我们在这里缅怀这位在马克思主义哲学领域做出杰出贡献的哲学家。00高卢的雄鸡|目录

目录中国化马克思主义语境下的沉思(代总序) / 朱进东001

第一章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史的多重透视001

一、核心概念界定003

1. 古典马克思主义003

2. 政治哲学009

3. 政治哲学史015

二、研究综述019

1. 研究方法与样本选择020

2. 我国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研究现状分析021

3. 我国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研究热点分析025

三、研究缘起034

1. 我们为何需要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034

2. 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有何为039

3. 通向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之路043

第二章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起源048

一、古典西方政治哲学思想传统049

1. 古希腊政治哲学的主题049

2. 马克思与古希腊政治哲学052

二、欧洲近代政治哲学宝贵遗产055

1. 自由主义政治哲学056

2. 国家主义政治哲学060

3. 浪漫主义政治哲学063

三、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直接来源068

1. 德国古典哲学中的政治哲学遗产068

2. 英国古典经济学中的政治哲学遗产071

3. 空想社会主义中的政治哲学遗产076

第三章古典马克思主义的激进政治哲学079

一、告别浪漫主义080

二、革命民主主义旨趣084

三、转向激进民主主义095

1. 批判自由主义095

2. 市民社会与政治国家102

3. 人民主权论109

四、政治解放与人类解放112

五、孕育共产主义118

1. 政治哲学的经济实现形式118

2. 共产主义的三种形态121

六、古典马克思主义激进政治哲学的比较124

第四章政治哲学的历史唯物主义转向及完成128

一、接近于发现历史唯物主义128

二、英国工人阶级状况131

三、新世界观的天才萌芽135

1. 新唯物主义的立脚点136

2. 改造世界的指向138

四、德意志意识形态142

1. 社会进步的机制及其实现的形式142

2. 社会政治变迁的本质和价值旨归145

五、共产党宣言147

1. 阶级斗争学说148

2. 科学社会主义151

3. 自由人联合体160

六、《资本论》中的政治哲学意蕴163

第五章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流变与发展169

一、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流变170

1. 正统马克思主义对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发展170

2. 西方马克思主义对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发展181

3. 中国化马克思主义对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发展192

二、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发展200

1. 政治哲学为什么在马克思主义发展史中一直缺席200

2. 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在场方式203

3. 书写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新篇章205

参考文献220

后记245

00高卢的雄鸡|第一章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史的多重透视第一章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史的多重透视意大利马克思主义者葛兰西指出:“如果人们希望研究一种从来不曾被它的创始人所系统地阐明过的世界观的诞生,首先必须重视这位思想家的思想发展进程。”[意]葛兰西:《实践哲学》,徐崇温译,重庆:重庆出版社,1990年版,第69页。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史就属于“不曾被他的创始人所系统阐明过的”思想,甚至现今我国的马克思主义研究者对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身份都不置可否,更遑论回应当代西方政治哲学的挑战和冲击。鉴于此,有学者已经开始指出,近代以降由马克思和恩格斯所开创的政治哲学传统获得了广泛而深刻的影响,在国际社会主义运动中,马克思和恩格斯政治哲学遗产的不同因素、方面被结合不同的历史条件和国情加以继承、借鉴、运用和发挥,从而导致了人类政治生活和社会生活的重大变迁。侯才、牟宗艳、李海星、张瑞芳:《政治哲学经典(马克思主义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1页。为此,应当把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构建放置在世界范围内政治哲学复兴的背景下进行,这样构建起来的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兼具对当代中国政治发展的具体指导性和对指明人类解放道路的宏大开放性的双重特征,担负着提供“中国发展话语”与“人类解放道路”的双重使命。这就需要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体系的建构充分研究、借鉴和吸收迄今为止人类政治文明发展进程中的宝贵的思想资源。按照陈义平先生的说法,这其中有六个重要方面的工作要做:第一,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经典原著解读;第二,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政治哲学思想史研究(其中包括眼下正在兴起的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研究);第三,当代中国的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发展史研究(包括毛泽东政治哲学、邓小平政治哲学、江泽民政治哲学、科学发展观的政治哲学、中国共产党的政治哲学思想研究等);第四,中国传统政治哲学的现代价值转化和合理思想资源研究;第五,西方传统政治哲学及其对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政治哲学思想影响研究;第六,西方现当代政治哲学(其中包括西方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合理思想资源研究。陈义平:《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中国研究历程与当代构建》,载《学术界》,2010年第11期。从中可以看出,整个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通史的研究是一项巨大的工程,而对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研究首先必须重视两位创始人的政治哲学思想发展进程,本书就是针对“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政治哲学思想史的研究”,希望能够在此领域增进一些对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研究的贡献。我们知道,马克思和恩格斯并不是天生的马克思主义者,也不是天生的政治哲学家。任何思想的形成和发展都是一个过程,从一定意义上说不存在严格的阶段划分,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形成也同样如此。但是,为了清楚地把握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思想的发展脉络,并易于以时间为线,以典型著作为据,对不同时期古典马克思主义的政治哲学思想进行具体分析,笔者认为可以将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史分为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起源、古典马克思主义的激进政治哲学批判、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历史唯物主义转向及完成、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发展和流变四个阶段,以此对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史进行深入剖析。一、核心概念界定美国著名教育学家赫德认为,组成社会科学中的概念和原理应该能够展现当代社会科学图景,它是研究的主干部分,所以也被称为“核心概念”。戴伊指出,核心概念是某个知识领域的中心,虽然不是所有人都接受了这些知识,但是它们却获得了广泛的应用,而且这些知识还能够经得起时间的检验。《核心概念》[EB/OL].http://blog.sina.com.cn/s/blog_.625711690100mpvy.html.在本书中涉及的核心概念有三个,它们分别是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和政治哲学史。1. 古典马克思主义“古典”这个概念源自公元2世纪,当时把“classicus”这个拉丁词——原义是指最高纳税阶层的成员——转用到文学上,然后又转用到其他的艺术上,表示第一流的作品。在近代,这个概念的涵盖范围被固定在历史领域。黑格尔是第一个从哲学方面对“古典”一词进行定义的人,他说:“谈到古典理想在历史上的实现,我们可以很容易指出,应该在古希腊人那里去寻找。”张慎:《西方哲学史》,南京:凤凰出版社,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2页。同时,黑格尔又尽可能地避免把歌德和席勒的作品称为古典的,尽管他把它们也视为德国民族文学的高峰。直到19世纪,这种对古希腊时代和后古希腊时代的严格界限才逐渐松动和被废除。“古典”一词的重点逐渐向近代偏移,在文学史上,人们习惯于将歌德时代所取得的成就,尤其是歌德和席勒共同发生影响时期的成就,称为古典的,因为它们本身也推崇古希腊精神。到了20世纪,在艺术史中,人们习惯于将古希腊的作品叫作“古典的”,将现代艺术潮流中以古希腊作品为方向的东西称为“古典主义”,不过这种专有名词的区分在文学和美学领域中并不明显。今天它的最广泛和普遍的意义是指那些最优秀和具有代表性的作品,而那些创造了属于本领域内最高成就作品的人可以被称为“古典的”或“经典的”代表。把“古典”一词从美学领域带进哲学领域,并且用来标识从康德到黑格尔这段时期的哲学,这是恩格斯于1886年在《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一书中明确提出的。应该说,这是对德国18—19世纪哲学的恰如其分的概括,因为它们确实代表了哲学的最高成就,是当时精神文化的优秀成果。经过岁月的变迁,这一提法在曾受马克思主义哲学影响较大的国家得到认同和接受,并普遍使用开来。中国的情况就是这样。其实在德国,人们更乐意于把这段时期的哲学分门别类地叫做康德哲学、费希特哲学、谢林哲学、黑格尔哲学,而不是把它们放在一个笼统的标签下。他们担心那样做,会使人们把一个代表了德国思想文化发展高峰的时期,误解为一个同一、有序、后者师从前者的直线发展过程,从而抹杀其内在的、批判的、创造性的精神,忽视哲学大师们的不同之处。因为正是他们在理论上各有千秋,才使他们能有所创新,有所前进,使那个时代的哲学最终成为一个无所不包的庞大的科学体系,为人类留下一笔宝贵的精神财富。但是,一个时代的哲学,如果缺乏一个统一的标识,也会给局外人理解它带来不少困惑和麻烦。因此,出于书写哲学史的原因,将“德国古典哲学”作为这一阶段的标记是有道理的。它并不表示一种思想的统一性,而是表示一种可以超越断裂和指责从而进行交流和对话的可能性。“古典马克思主义”这一概念乍看起来似乎有些陌生,但是其在

经济学界从已发表的文献来看,国内有关“古典马克思主义”这个概念的提法最早是由厦门大学经济研究所胡培兆教授专门撰写文章提出并对其做出详细论证的。胡教授指出可以将马克思主义划分为古典马克思主义和当代马克思主义,做这样的划分,主要是就经济学说方面而言,显示中国的当代马克思主义对古典马克思主义有重大的发展,因而有很大的不同,故而将马克思主义划分为古典的和当代的,是符合发展阶段论观点的。参见胡培兆:《古典的和当代的马克思主义》,载《中国经济问题》,2007年第1期和胡培兆:《经济学本质论——三论三别》,北京:经济科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233236页。、哲学界“古典马克思主义”这一提法的出现是必需的,因为当代社会“马克思主义”概念的混乱导致我们分不清马克思和马克思主义相关理论体系,这样就会把马克思和恩格斯理论体系中原来所没有的东西附加在马克思和恩格斯身上,故而做出这样的概念澄清是必要的,同时也是对马克思主义创始人应有的历史地位的突出。参见朱进东:《古典马克思主义:一个新的话语范式》,载《湖北行政学院学报》,2017年第1期和朱进东:《东华湖马克思主义文本研究系列丛书》,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1216页。、社会学界在社会学领域,有“古典社会学理论”的提法,并且马克思、涂尔干、韦伯是公认的“古典社会学理论三大家”,上述三大家提出了各具特色的社会学理论与方法论,奠定了西方社会学的大体框架与基本走向,并形成了三个具有相当号召力的社会学传统或范式:以涂尔干为代表的实证主义,以韦伯为代表的解释主义,以马克思为代表的批判主义。古典三大家的确立强化了社会学研究中的三大传统,奠定了学科同行进行学术探讨和对话的基础,一定程度上确保了学术研究不至于蜕化为自说自话的个人秀,进而推动了学科的发展及学科知识的不断积累。参见张小山:《社会学古典大家塑造过程》,载《中国社会科学报》,2011年12月10日。、政治思想界英国政治思想家约翰·麦克里兰在其著作《政治思想史》“论伯恩斯坦的重要性”章节中也将由卡尔·马克思和弗里德里希·恩格斯提出的理论称之为“古典马克思主义”,用以与之后学者或革命家提出的马克思主义流派作为对照。他指出:“伯恩斯坦对古典马克思主义的批判,犹如穆勒对边沁的批判,是一种由古典马克思主义内在理路发出的批判。伯恩斯坦当过恩格斯的文书,是德国社会民主党的重要人物:是他们骨中的骨,肉中的肉。他的《进化的社会主义》在1900年对当时马克思主义正统的批判,比乍看之下更为激进。例如伯恩斯坦说,在德国,以钢板、电力、化学及造船业为基础的‘新’工业革命正在进入一个时代,这时代使思想,尤其资产阶级思想,摆脱其经济基础。这听来像无甚高论的进步主义——说资产阶级已变得聪明一点,宽容一点。其实不只如此,因为古典马克思主义无法解释何以有此发展。依照马克思取自黑格尔并转变成历史唯物论的历史理论,各个历史阶段,通过在该阶段居于主导的意识形态,都自成一个完尽阶段,一个这样发展下来的世界不可能出现任何重大变化。马克思主义的‘伪意识’说认定资产阶级不可能作超越其时代的思考,更不可能超越到一个社会共和国(伯恩斯坦承认社会共和国是未来很久的事)。它要求并预期资产阶级在国会中与一个未来的社会主义多数妥协,而这个社会主义多数是会利用资产阶级国家的民主机制来重新分配财产的,这等于要求资产阶级在革命发生之前改变其本质——而依照古典马克思主义的阶级论,资产阶级是永远不可能这么做的——革命才能从旧秩序的废墟上将无产阶级普遍化,而变化资产阶级社会中的阶级。伯恩斯坦之意似乎是,不用革命,资产阶级就能变化它自己,这是古典马克思主义认为的不可能之事。此外,依照古典马克思主义,阶级战争应该随资本主义之发展而越演越烈,而这对临近末日的资产阶级将有重大影响。资产阶级并非直接从事阶级战争,而是透过国家为代理人。因此,在资本主义的最后阶段,资产阶级国家看起来可能越加强化,至少变得益发卑劣,无产阶级就是要消灭这种最后形式的资产阶级国家,将这阶级国家变成无产阶级自己的代理人,以建立无产阶级自己的政权。伯恩斯坦的见解与此非常不一样,他认为资产阶级国家的阶级本质会逐渐改变。资产阶级国家甚至可能‘萎谢’,不必先变成‘无产阶级专政’的无产阶级国家,等无产阶级完成将它自己普遍化成它自身就是人类的历史任务之后,再逐渐结束。伯恩斯坦做了一种大大的本末调换。”参见[英]约翰·麦克里兰:《西方政治思想史》,彭淮栋译,海口:海南出版社,2003年版,第630631页。、国际政治经济学国际政治经济学——古典马克思主义的基本观点[EB/OL].http://wenku.baidu.com/link?url=citgkwZ4WMEgA6UrCvhkZeuc9BpELwZ09QdB5bmRuHwgEshr4HP1OheAvjqjZhi9_1TTCxHx7tIY0q2MOTU5hFcM8J1rTMsnGIzNyk9Wji.等领域均有这样的提法,并有一批学者力倡启用此概念的重要性。在国外著作中,人们通常将由马克思和恩格斯所开创的马克思主义称为“classic Marxism”,也有部分国内学者敏锐地注意到了这个问题,从而开始将由马克思和恩格斯所开创的马克思主义称之为“经典马克思主义”或“古典马克思主义”,在这一点上,笔者是不同意“经典马克思主义”这一提法的,因为譬如,卢森堡、梅林、考茨基、普列汉诺夫等现在都被算作为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之列,但是这些经典作家都在古典马克思主义之后,因此启用“古典马克思主义”的概念并不妨碍将卢森堡、梅林、考茨基、普列汉诺夫、列宁等人算作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之列;此外,笔者也不同意将它们笼统地称之为“马克思主义”,因为正统马克思主义、西方马克思主义、中国化马克思主义等都在马克思主义谱系内,马克思主义发展为众多的分支和流派,不同的流派对于古典马克思主义的论点往往有不同解读和着重之处,有时也会融合非马克思主义的概念,由于这些理论方法上的差异,众多马克思主义流派除了对资本主义经济的批判态度一致以外,大多并没有既定的理论框架和研究方法,也因此,众多从古典马克思主义衍生的政治哲学,在追求社会主义所采取的策略上常大不相同;如同朱进东教授在《中国化马克思主义语境下的沉思(代总序)》中“对‘古典马克思主义’概念的沉思”所一再强调的,启用“古典马克思主义”这一概念,有利于凸显马克思主义创始人马克思、恩格斯应有的历史地位。这样说是因为,在西方,人们通常把由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所开创的政治哲学传统称为“古典政治哲学”,把由亚当·斯密、大卫·李嘉图等人所开创的政治经济学传统称为“古典经济学”,古典并不意味着不在场或过时,回归古典是为了更加清楚地认识现代,因而回归古典的重要性一再被人们激活,就像现代经济学家还要阅读亚当·斯密,心理学家还要研究弗洛伊德一样。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是整个政治学科的基石,它能够提供政治哲学研究的最基本问题,持续引导政治哲学领域的发展,这些学说并没有被轻易驳倒、替代或湮没于历史的洪流之中,它们在很多方面仍然维持着我们最基本的看法和态度,它们是对最深层政治问题的本质回答。“古典马克思主义”之所以伟大,并非因为他们创造了一些博物馆馆藏经典,而是因为他们提出并定义了问题,使所有后续思想家和学者都受惠于此,这是古典马克思主义至尊地位的体现。因此,在本书中,笔者郑重主张正式启用此概念。此外,笔者将马克思、恩格斯的思想定义为古典马克思主义,除了上述理由外,还出于以下几方面的考虑。(1) 有利于分清楚当代马克思主义与古典马克思主义的承续与异同。由马克思、恩格斯于100多年前所开创的马克思主义,延续至今,人类社会已经发生了非常大的变化,虽然马克思主义的基本原理和思想体系仍然是我们今天乃至将来的根本指导思想,但是其思想内容和认识世界的方法经过几代共产党人的实践与理论创新,已经有了质的飞跃。为了认识和探讨马克思主义发展过程的这种承续与区别,可将由马克思、恩格斯亲自创立的马克思主义称为古典马克思主义。将本源马克思主义即由马克思、恩格斯亲自提出和阐述的思想理论体系提升为当代马克思主义,其间经历了列宁斯大林的伟大实践与理论过渡,经历了中国共产党人的伟大实践与理论创新,经历了各国共产党人失败与成功的反复尝试与思想凝练,现代马克思主义无论从认识论和方法论上都与本源意义上的马克思主义有了划时代的区别。面对与马克思当年截然不同的世界环境,必然要求当代马克思主义者对新世界、新格局、新的历史进程做出全新的理论回答。鉴于此,笔者认为把本源意义上的马克思主义称为古典马克思主义,符合客观、科学、发展的正确认识,是一种适应社会主义新生代的思维方式。正如马克思把威廉·配第、亚当·斯密、大卫·李嘉图称为古典政治经济学家一样,是试图表明一种思想承续和理论渊源。基于这种认识和思维方式,我们就能够更好地深入地研究马克思主义生命力的承续和未来的发展,并且以此为指导,对相关学科领域,包括哲学、经济学和其他社会科学进行马克思主义的深入发掘和发展工作。科学发展是无止境的,马克思主义也如此,但不同发展时期也明显地显示其阶段性。马克思主义在与时俱进的过程中也必然显示出阶段性特质。马克思主义正是在这种持续不断的同时又具阶段性特色的发展过程中凸显其旺盛的生命力所在,而能否创造出符合各历史时代要求的阶段性特色的马克思主义,更是检验科学马克思主义者的试金石。真正的马克思主义者应以推进马克思主义不断发展为己任,而不是躺在古典马克思主义上做思想的懒汉,更不能对马克思主义做庸俗的解释。当然,马克思主义作为博大精深的思想体系和理论学说,要做到有所发展、有所前进、有所创造,肯定是不容易的。但是如果我们没有这种追求,没有邓小平那样的思维和胆略,没有千千万万共产党人为此而共同奋斗,那就不但不会发展马克思主义,甚至会断送马克思主义,这是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毛泽东、邓小平等马克思主义先驱所不希望的,也许更是他们所忧虑的。(2) 有利于更加明确中国化马克思主义的指导地位。古典马克思主义和中国化马克思主义的立场、观点、方法和由此决定的理论本质、服务方向是完全一致的,但在时空的发展阶段上既有一脉相承的联系又有各具特色的相对区分。在今天看来,古典马克思主义是历史的,中国化马克思主义是现实的;古典马克思主义是理想的,中国化马克思主义是实践的;古典马克思主义是本原的,中国化马克思主义是发展的。如果只笼统地提马克思主义,在理解马克思主义时容易发生历史与现实混淆的错误,不是教条、误解,就是歪曲。将马克思主义划分为古典的和中国化的等,就会使他们各就各位,不会在定位上发生错乱,也有利于更加明确古典马克思主义的始祖地位和中国化马克思主义的指导地位。没有历史和现实相结合的观点,就容易犯片面化和极端化的错误。没有历史观点,就不会有理论的深度,还会产生历史虚无主义,否定马克思主义过去的一切理论,以为当时就没有产生和存在马克思主义的必要;没有现实观点,就不会有理论活力,还会产生怀旧的教条主义,与现实格格不入。中国化马克思主义继往开来,更贴近当代实际,能审时度势地将社会主义置于现实的基础上,因时因地制宜,恰到好处地进行成功实践。古典马克思主义的精神只有体现在中国化马克思主义中,并在中国化马克思主义的贯彻中才能得到实现。综上所述,启用“古典马克思主义”这个概念,对研究和发展马克思主义、分清渊源与发展、认清不同时代的马克思主义的历史使命和现实责任、更加明确古典马克思主义的始祖地位和中国化马克思主义的指导地位,有助于使西方马克思主义归流入宗,整合到马克思主义体系中来,以及打通从古典马克思主义到正统马克思主义、中国化马克思主义、西方马克思主义的历史理路有着重大的理论意义和实践意义。当然,这只是笔者根据各方面情况思考得出的意见,是否具有更科学的划分,可以众议求同。2. 政治哲学本节部分内容已发表,参见陈亚丽:《“哲学”与“政治”关系的学理研究——基于列奥·施特劳斯著作的分析》,载《北京社会科学》,2016年第4期。“何为政治哲学”是一个初始但全新的学术问题,翻检中西政治哲学史可知,政治哲学几乎是人类自开始智识活动以来就形成的最具有影响力和最为悠久的学术支脉之一,我们只要一提到那些彪炳千古的哲学大家,如柏拉图、亚里士多德、西塞罗、洛克及黑格尔等,往往首先想到他们在政治哲学上的贡献以及各极其致的政治哲学观点。李佃来:《施特劳斯、罗尔斯、马克思:政治哲学的谱系及其内在关系》,载《中国人民大学学报》,2014年第4期。但诚如甘阳先生所说,在大多数情况下,政治哲学家们并不事先告诉读者什么是政治哲学,以及为什么需要政治哲学。甘阳:《政治哲人施特劳斯:古典保守主义政治哲学的复兴》,见施特劳斯:《自然权利与历史》,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年版,第57页。而要检思这一问题,有必要将其植入以施特劳斯为代表的政治哲学家对“政治哲学”概念梳理与考辨的畛域,会比较真实地将“何为政治哲学”的质询推向实质性的理论层面,从而使政治哲学研究由缺乏自我规定的散漫和不自觉状态,走向一种自觉的质性概括和深层理论反思,这不仅有助于确立起辨识政治哲学与非政治哲学的基本界标,也为政治哲学的理论创制提供了一种内在的标准,因而在政治哲学史上具有划时代的学术意义。0在施特劳斯看来,哲人之名定义的是爱智之人。在古典用法中,哲学表明了一种生活方式,其目的是探索或“沉思”真理。根据苏格拉底对哲学家所画的肖像,哲学家生活在闲暇和完美的自由状态下。为此,苏格拉底曾向我们描述了一个洞穴,我们人类便囚禁在这个洞穴中。他将洞穴描述为城邦的影像,政治社会是“封闭的社会”,是柏拉图在《理想国》中以隐喻的手法所说的“洞穴”。城邦公民就是生活在这个“洞穴”中,但是哲学家却不受这种必然事物的奴役,他的思想地下天上无处不在。最终,哲人所面对的问题就是所谓“哲学”与“政治”之间的冲突。因为这种冲突使“哲学家”认识到哲学并不是一种单纯的出于“好奇”的自娱自乐的沉思。哲学的思考具有其政治后果,“哲学”是政治性的,“哲学与政治”之间的关系是一个政治性的问题。一旦意识到这一点,被迫“惊醒”的哲学家就不得不把“哲学与政治”的关系问题,纳入自己反思的意识中,而在对这一问题的思考中,“哲学”就变成了“政治哲学”,但正因为“哲学与政治”之间的关系是一个政治性的问题,是一个同时与“政治”和“哲学”的“存在”相关联的问题,所以,对这个问题的思考就绝对不是一种单纯的“意识”行为。对于“哲学家”来说,“哲学与政治”之间的冲突,不是通过对“哲学与政治”之关系问题的观念性梳理就能够化解的,应对两者之间的冲突,需要的是“哲学家”的存在方式的根本性转变。或者说,为了思考和应对“哲学与政治”之间的冲突,哲学家必须寻找和转向一种新的生活方式。当然哲学家的生活方式转向是政治性的,或者说哲学家实践这种新的生活方式本身就是一种明智的政治行为,因而在这种生活方式的转向和实践中哲学家就不再是我们通常所理解的“哲学家”了,“哲学家”变成了“政治哲人”。柏拉图从这一事实入手:整个政治生活的特征就是在更好和更坏的政策之间做选择,在被信以为更好的政策和被信以为更坏的政策之间做选择。但是,如果不同时相信某物完全好,就不可能相信某物较好。换而言之,每个诸如“一项特定的政策更可取”这样的信念所立足的理由如果得到适当阐述,则可揭示出一个关于最佳政制之构成的信念。然而,有必要把这一信念转化为知识,有必要探寻有关最佳政制之构成的知识,这种求索就是政治哲学。政治生活是一种对最佳政制的探索,政治生活因此指向政治哲学,亦即指向对“什么是好城邦”和“什么是好公民”的最佳政制的求索。按照施特劳斯的看法,政治哲学的核心定义乃是基于对“政治”与“哲学”两者之间关系的分析和揭示。任何哲学研究,不管其研究的对象域是否是“政治”,都在客观上具有不同程度的政治后果。哲学研究的这种政治后果,根源于哲学的思想方式,而不仅仅是根源于哲学对“政治”的研究。因此,政治哲学研究的主题不是“政治”,而是“哲学与政治”。根据施特劳斯的这一定义,笔者认为“政治哲学”的概念并不令人困惑,它在人们心中有其特定的所指,这就是事实性与价值性是政治哲学所必须具有的两个因素。没有事实指涉,政治哲学将流于玄谈;没有超越性的价值关照,政治哲学将失去哲学反思的精神,沦为纯粹经验的描述,也就失去了政治哲学存在的价值。因此,政治哲学实质上是在事实性限制范围内的一种价值性思考。王南湜、王新生,《从理想性到现实性——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建构之路》,载《中国社会科学》,2007年第1期。事实性限制要求政治哲学必须具有现实的针对性,价值性要求政治哲学要有鲜明的价值导向,以此来协调人类生活中的利益冲突。政治哲学作为哲学,具有维特根斯坦所说的治疗性特征维特根斯坦认为,哲学是一种治疗或诊断,哲学家“处理一个问题就像治疗一种疾病”。参见[德]维特根斯坦,《哲学研究》,汤潮、范光译,北京:三联书店,1992年版,第165页。,它一方面要有对现有社会政治生活的清晰考察与分析诊断,另一方面还要有明确的价值导向,也就是政治哲学要以其特有的规范性思考来引导协调政治生活中的利益冲突,规范政治实践的发展方向,构思未来社会的理想模式,展示政治生活的“应然性”。这正是罗尔斯所说的政治哲学的导向作用罗尔斯认为:“政治哲学的一种作用是有助于人们思考作为一个整体的政治制度和社会制度,以及作为具有自己历史的社会的基本目标和目的……而我把这种作用称为导向作用。”参见[美]罗尔斯,《作为公平的正义》,姚大志译,北京:三联书店,2002年版,第5页。,在此意义上,政治哲学“是一种属于理性和反思(理论上的和实践上的)观念,它能够在(概念)空间中为我们定向”[美]罗尔斯,《作为公平的正义》,姚大志译,北京:三联书店,2002年版,第5页。。也就是说,政治哲学要以其本身所具有的理性反思功能,通过对现实的人类社会政治生活的批判考察,提炼出未来人类社会政治发展的合理目标原则,并勾画出政治发展的理想图式。在此,政治哲学虽然关涉具体的历史情境,却又超越了特定时空的局限。这样,作为规范理论的政治哲学不同于作为科学的政治学或更为一般地说认知理论的地方就在于它试图从根本上洞察规范的政治概念,寻求接受或拒绝特定政治制度的合理根据,而不是对政治事物或政治活动进行经验性的描述和认知意义上的科学解释。概而言之,作为科学的政治哲学或认知理论寻求“是”,而作为规范理论的政治哲学寻求“应是”。“是”的问题建基于理性认知,而“应是”的问题则建基于价值判断。当我们在当代语境下关注并讨论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建构与复兴时,就绝不能将其简单地理解为对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思想的开掘和发展,也不能一般地将其理解为对政治问题的哲学思考,而是要从这一当代语境中揭示作为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超越性和现实性维度。那么,在古典马克思主义理论中,是否可以容纳一个为应当的社会状态进行辩护的规范理论呢?长期以来,在这一问题上一直隐含地存在两种根本分歧的理论观点。在简化的意义上,我们可以将这两种分歧的理论观点归结为如下两个命题:(1) 共产主义是对历史必然趋势的科学认知;(2) 共产主义是建立在符合人性的价值要求之上的伦理目标。早在第二国际时期,伯恩施坦、傅伦德等人就强调古典马克思主义不仅是对于客观历史规律的认识,而且还应当建立起一套社会主义的价值观,也就是说,不仅要说明共产主义是历史的必然,而且要说明它在伦理上是应当的。考茨基等人则强调,古典马克思主义理论只能是对社会历史规律的科学认知,因而从根本上讲是排斥道德理想和伦理应当的。在后来形成的正统马克思主义与西方马克思主义的长期对峙中,争论的焦点仍然是将古典马克思主义理解为一种人道主义的理想还是将它理解为一种关于历史必然性的理论问题。从表面上看,这是一个古典马克思主义早期思想与晚期思想之间的关系问题,是一个如何看待古典马克思主义与人道主义的关系问题。从实质上看,这是一个如何看待政治哲学在古典马克思主义理论中的地位问题。长期以来,我国的马克思主义研究一直追随苏联和东欧的正统马克思主义,从而将古典马克思主义理解为一套科学认知的方法,反对将它看作同时包含有一种规范的理论。根据这一理解,虽然马克思和恩格斯在1844年之前就阐述了自己关于共产主义的理想,但在他们的唯物史观创立之前,这一理想却被看作是建立在人本学基础之上的“哲学共产主义”。根据这样一种理解,马克思和恩格斯早期的“哲学共产主义”是一种建立在抽象人性论基础上的价值应当,是一种伦理预设,他们的“科学共产主义”则是一种理性的认知,是对历史必然性的科学把握,这二者有本质的区别,不可兼容于同一理论体系之中。因此,古典马克思主义早期的共产主义理想只不过是青年马克思的思想从黑格尔向费尔巴哈的过渡,只不过是马克思曾经拥有过的非马克思主义思想罢了。在这样一个逻辑链环中,人们很少去追问,既然唯物史观是通向科学的共产主义理论的必然理论环节,为什么马克思和恩格斯首先从革命民主主义转向共产主义,然后才通过费尔巴哈转向了唯物主义?一个合理的解释只能是,古典马克思主义在1845年之前所确立的这一共产主义理想并不是科学的。可是,古典马克思主义建立在科学认知基础上的共产主义与其早期建基于价值应当之上的共产主义究竟区别于何处呢?这里存在一个强制性的思维前提,即共产主义绝不可能是一种价值上的应当,否则就必然与唯物史观的科学性相冲突。就是说,古典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科学性排斥规范性的建构,关于“是”的考察与关于“应是”的考察不能兼容于同一个理论体系之中。因此,如果肯定古典马克思主义中包含着一种规范理论,或肯定古典马克思主义哲学开始于规范性的预设,就必然会导致其科学性的丧失。王新生:《作为规范理论的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载《求是学刊》,2006年第6期。以上种种对于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解释,使得我们有必要澄清作为一种阐释人类理想的规范理论,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独特贡献就在于,它通过“应是”与“是”、规范理论与科学认知的统一,为西方思想背景下长期存在的理想与现实、自由与必然的对立,指明了一条理论出路,从而打破了自休谟以来实证主义传统的知识论倾向,弥合了“是”与“应当”之间无法跨越的鸿沟。众所周知,马克思和恩格斯早期是通过对社会生活的政治批判而走向经济批判的,是在“批判旧世界中阐发新世界”的,因而它具有“政治哲学”特质的名与实。也有学者指出,如果说施特劳斯是从理想性层面来对政治哲学予以说理的,罗尔斯则是从现实性层面对政治哲学加以论证的,那么古典马克思主义则在这两位政治哲学家之前将现实性与超越性有机地结合在一起,从而在事实与规范、经验与超验、形而下与形而上的双重视域内,开辟了以历史性为祈向的政治学理论路数,完成了政治哲学史上的一次重大突破与转折。李佃来:《施特劳斯、罗尔斯、马克思:政治哲学的谱系及其内在关系》,载《中国人民大学学报》,2014年第4期。从中可以看出,政治哲学不仅是一种应有的为马克思主义正名的维度,而且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迄今仍然不可被超越的里程碑。古典马克思主义在其政治哲学创造中,不但像所有现代性政治哲学家那样直面不断展开的历史逻辑,而且也像大部分古典政治哲学家那样,在至高至上的理论层面上“一览众山小”地审视现实政治,它客观上构成了人类社会进步的极为重要的推动力。3. 政治哲学史英语“历史”(history)一词与“故事”(story)一词共同源出希腊文historia,意为“某人的调查记录”“经过调查研究的纪事”。中文的“历史”最早仅存有“史”一字。汉·许慎《说文解字》云:“历,过也,传也。”“史,纪事者也;从又持中,中,正也。”便指出“史”的本意即纪事者,也就是“史官”。由此引申,则代表被史官纪录的事,换句话说,即所有被文字记录的过去事情。梁启超对“历史”的定义也很有影响,他说:“史者何?记述人类社会赓续活动之体相,校其总成绩,求得其因果关系,以为现代一般人活动之资鉴也。”洪晓楠:《哲学通论十五讲》,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163页。冯友兰先生曾在《中国哲学史新编》中这样写道:历史是人类社会在过去所发生的事情的总名……这里所说的历史都是就历史的这个意义说的。就这个意义所说的历史,是本来的历史,是客观的历史。它好像是一条被冻结的长河。这条长河本是动的,它曾是波澜汹涌,奔流不息,可是现在它不动了,静静地躺在那里,好像时间对于它不发生影响。冯友兰:《中国哲学史新编》(1980年修订本第一册),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12页。对于古希腊的历史学家来说,历史只是过程,是流逝的事物,不存在什么前定的已知必然。如果说,历史就是曾经在过去的时间中出现过的人、物与事,那么它确实已经随着过去时间的消失而消失了,过去的铁马金戈早已是断戟残矢,往日的辉煌气象已经只剩下萧瑟秋风,东窗下也罢,尽管有种种阴谋阳谋,如今也只留下几页几行的痕迹,千夫指,万民伞,尽管有贤愚忠奸不同,现在也只成就了几出戏文,几个故事。它们在博物馆里,在考古遗址中,在古代文献里,在历史教科书中,向我们叙说着过去,我们可以聆听和阅读,也可以转身走开,这种“历史”并不纠缠“当下”。可是,真正绵延至今而且时时影响着今天的生活的,在著名历史学家葛兆光先生看来,至少还有两种东西:一是,几千年来不断增长的知识和技术,前人的智慧和辛劳积攒了许多生活的知识和技术,使后人得以现成享用,也使后来的人们可以把前人的终点当起点,正是在这里,历史不断向前延续;二是,几千年来反复思索的问题以及由此形成的观念,多少代人费尽心思寻找的有关政治、社会问题的观念和方法,影响着今天的思路,使今天的人依然常常沿着这些思路思索这些难解的问题,正是在这里,历史不断地重叠着历史。葛兆光:《中国思想史导论——思想史的写法》,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1页。通过语言文字、通过耳濡目染、通过学校内的教育和学校外的熏染,一代一代地在时间中延续下来,由于这种“延续”,今人还可以重温古人的思索,古人的思索对于今人还存有意义。柯林伍德说:“历史的知识是关于心灵在过去曾经做过什么事的知识,同时它也是在重做这件事,过去的永存性就活动在现在之中。”[英]柯林伍德:《历史的观念》,何兆武、张文杰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247页。思考的问题和思索的方式,解释的话语和实现的途径,一代又一代地重复、变化、循环、更新,有了时间和空间的连续,于是就有了历史。也正因为如此,意大利著名历史学家克罗齐指出历史与哲学是等同的,“历史在本身以外无哲学,它和哲学是重合的,历史的确切形式和节奏原由不在本身之外,而在本身之内;这种历史观把历史和思想活动本身等同起来,思想活动永远兼是哲学和历史”。克罗齐的历史观是唯心主义的,20世纪30年代,意大利马克思主义理论家葛兰西曾对克罗齐史学思想的唯心主义性质进行过尖锐、严肃的批判,但他从没因此而否定其有价值的内容。从政治哲学史的角度考察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长于思想的阐释。古典马克思主义正是从无产阶级的立场、从人类解放的立场来看待和阐释哲学的本性、使命和终极目的的。如果将古典马克思主义的政治经济学和社会主义理论提升到哲学高度来看的话,其中也隐含了政治哲学的内容:他的整个政治经济学,可以被看作对资本主义现代性的一种分析;而他的整个社会主义、共产主义理论,则可以被视为一种独特的、然而却堪称真正的“正义论”。侯才、牟宗艳、李海星、张瑞芳:《政治哲学经典(马克思主义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5页。古典马克思主义致力于对现代资本主义批判的贡献,就是对他的政治哲学做出的最好的解释。从改造世界的意义上看,古典马克思主义的政治哲学也可以称得上是“实践哲学”,因而区别于传统的理论哲学。因此,着眼于古典马克思主义的全部理论,从政治哲学的视域确立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应有地位是可能的。在转入经济学研究的过程中,即使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等涉及政治经济学的著作中,古典马克思主义的政治经济学研究与政治哲学的研究也是交织在一起的。古典政治经济学本身就属于自由主义、功利主义的传统,古典马克思主义对它的分析和批判使得他们对自由主义、功利主义的理解深入到了社会经济关系层面,这对他们创立自己新的政治哲学理论具有至关重要的意义。因此,古典马克思主义早期的政治经济学研究构成他政治哲学思想变化发展过程的一个不可或缺的环节,他们转向政治经济学是他政治哲学研究的必然结果。正是通过政治哲学的研究得出了市民社会决定国家的观点,才促使他们着手剖析市民社会,研究政治经济学。他们关于超越政治解放、实现人的解放的政治哲学的价值指向,促使他们认清了古典政治经济学把资本主义私有财产制度永恒化的弊端,而这种政治经济学研究又成为促使他们在政治哲学上继续前行、逐步走向成熟的重要契机和动力。在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成熟时期,我们仍然可以看到古典马克思主义通过政治经济学的深入研究所得到的政治哲学的宝贵结论。马克思逝世后,恩格斯对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进行了捍卫和发展。通过以上分析,我们可以发现这种政治哲学史性质的著作对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阐释,着眼于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整体内容,没有拘泥于具体问题的阐释,比如它们没有过多关注古典马克思主义的正义、自由、平等、民主等政治价值,也没有过多关注古典马克思主义关于国家等政治范畴的讨论,而是将其放在思想史的视角,突出其历史价值。从政治哲学史的角度探讨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启示我们,要注意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所具有的独特价值,比如萨拜因、克罗波西、沃林等人都向我们提示要注意古典马克思主义经济研究中的政治哲学视角。田志亮:《马克思政治哲学及其当代价值》,中共中央党校博士学位论文,2010年版,第78页。这对于我们国内正在兴起中的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研究就具有重大意义,因为我们现在的研究多在“政治”中寻求古典马克思主义的政治哲学,而忽视了“经济”中的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史的底蕴就是工人阶级的世界观,因而其历史必定与工人阶级之解放(其特征是“人类解放”)历程同在,必定与具体的、历史的实践需要共进,必定是具有意识形态性质的集体话语。这就注定了它无论如何“形而上”,也不可能将其经验基础完全蒸发;无论如何回归“生活界”,也不可能成为“个人的独白”。这表明,古典马克思主义哲学史既是历史科学,又不仅仅是历史科学。从历史学科的角度看,它有时间上的先后,即“史”“今”之分,有事实上的梳理,即“史”“论”之辨;然而作为工人阶级解放的理论形态,它又是个统一的思想体系,既有一脉相承的内核及传统,又有与时俱进的应变及创新,传递着不断变化着的时代精神的信息。因此,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史的核心问题,就是一脉相承和与时俱进的关系问题,是理论应实践之需要而产生并发挥指导作用又被实践所不断突破而不断创新的过程,是马克思主义作为一个时代的人类文明和先进文化代表的历史。二、研究综述本节已发表,见陈亚丽:《我国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研究现状、热点及趋势》,载《毛泽东邓小平理论研究》,2016年第11期。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研究在我国的兴起并不是学术界兴趣使然,而是由于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重要价值和学术地位所决定的,近年来它日益成为人们的重要研究对象,以至于有位学者曾说:“我估计政治哲学在今后相当长的时期内会成为中国的重要显学。”宋宽峰:《论证与解释——政治哲学导论》,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1页。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研究在过去十年内取得了不断的进步,其研究文献不断增多,研究热点也不断增加。当前,国际上正在兴起运用科学知识图谱可视化技术来深度挖掘数据,以客观、直接、形象地展示某一领域的研究热点。易高峰、刘盛博、赵文华:《高等教育研究热点及其知识基础图谱分析》,载《高等教育研究》,2009年第10期。目前国内的相关研究刚刚起步,已有学者通过科学知识图谱研究了自然辩证法姜春林:《我国自然辩证法研究科学知识图谱》,载《自然辩证法研究》,2010年第3期。、马克思主义政治学邓剑伟:《我国马克思主义政治学研究现状、热点及趋势》,载《上海行政学院学报》,2011年第3期。、马克思主义大众化葛莉、刘海军:《马克思主义大众化研究热点的图谱分析》,载《东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3期。等研究领域的发展现状,证明了知识图谱应用于哲学研究的科学性和有效性。因此,本书拟绘制我国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研究的科学知识图谱,以窥这些年来我国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研究的状况。1. 研究方法与样本选择科学知识图谱是显示科学知识的发展进程与结构关系的一种图像,具有“图”和“谱”的双重性质与特征——既是可视化的知识图形,又是序列化的知识谱系。陈悦、陈超美、刘则渊等:《Citespace知识图谱的方法论功能》,载《科学学研究》,2015年第2期。通过对科学文献进行计量分析并绘制知识图谱,可以准确而直观地了解科学研究的发展情况。Ucinet软件是绘制知识图谱的主要工具之一,它是一种功能强大的社会网络分析软件,最初由加州大学欧文分校的林顿·弗里曼教授研制,后来被广泛应用于社会网络研究和知识图谱分析。刘军:《整体网分析:UCINET软件实用指南》,上海:格致出版社,2014年版,第63页。本书文献选自中国社会科学引文索引CSSCI来源期刊,所选取的样本论文来源年限为1998—2015年,因为CSSCI的最早收录时间为1998年,2016年的论文尚未完全收录,暂不做分析。在CSSCI数据库中以题名和关键词为检索途径,输入“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进行精确检索,共获得相关研究论文241篇。将所有文献题录下载保存为txt文本文件,导入Ucinet进行分析。2. 我国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研究现状分析通过论文的搜集与分析,本书尝试从我国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领域论文的年度发表数量、高产作者发文情况、作者合作网络、研究机构分布四个层面揭示我国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研究的现状和水平。(1) 年度发文数量统计。通过对CSSCI数据库1998—2015年我国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研究的年度发文数量进行统计分析,可以发现中国学者对于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重视程度与研究发展的时间特征,它从总体上反映了我国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研究的进展情况。其结果如图1所示。图1CSSCI论文中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研究文献数量年度图从图中可以看出,1998—2004年我国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研究一直处于刚刚起步阶段,其中1998年的发文数量为1篇,1999—2001年间均为0篇,2002—2004年年度发文数量均为1篇,这表明这一时期我国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研究尚未兴起,鲜有研究成果产生。2005—2006年是我国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研究发生重大转折的时期,在这一阶段内,以陈晏清、王新生、孙麾、王南湜、阎孟伟、李淑梅等为代表的一批研究者在天津召开第六届“马克思哲学论坛”——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阐释与创新的学术研讨会。赵剑英、陈晏清:《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阐释与创新》,北京:中国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7年版,第1页。在会上,与会者纷纷发言并指出,政治哲学在西方是一种“显学”,自苏格拉底创立以来,随后又产生了霍布斯、洛克、康德,以及罗尔斯、诺齐克、哈耶克、阿伦特、伯林、麦金太尔、桑德尔等非常响亮的西方政治哲学家,他们共同构成了当代西方政治哲学的主要流派。相比之下,我国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研究总是处于边缘化状态,面对现实问题和西方众多理论纷争挑战的解释力和话语权薄弱,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研究在当代中国的复兴是时代和中国发展的理论要求。同时,这次大会为我国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研究吹响了号角,并迅速产生了一大批研究成果,主要是呼吁学术界共同关注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促进我国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研究的繁荣和兴盛。2007年至今,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逐渐进入稳步发展阶段,每年的论文发表数量都在20篇左右,其内容已经深入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研究的各个子领域,它们进一步深化和推动了我国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发展。这一历程表明,我国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建立经历了从无到有、从浅层到深层的发展阶段,并取得了可喜的研究成果。在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表面繁荣的背后,是我国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研究者不断探索和努力的结果,没有他们的深入研究,就不会有我国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所出现的蓬勃发展局面。(2) 高产作者发文统计。从高产作者的发文情况来说,本研究在CSSCI数据库中检索1998—2015年题名或关键词包含“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论文,并对论文作者进行统计,发文量较高的作者是以李佃来、张文喜、臧峰宇、王新生、白刚等为主要代表的一批研究者。他们都是我国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研究的开拓者与奠基人,同时也是我国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研究的学术骨干和中坚力量,他们坚持不懈地致力于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研究,并培养了一大批学术新人和后起之秀也加入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研究的队伍,这在21世纪初的中国掀起了新一轮的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研究热潮。(3) 作者合作网络分析。科学合作在当今科学界是一种重要的科学生产模式,研究者之间彼此的交流、对话会启发新的思路,形成新的见解,提高学术研究的一致性和建立新的学术共同体。在我国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不断发展壮大的今天,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了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研究队伍,在短短的时间内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以其巨大的价值性和吸引力形成了具有一定规模的研究群体。241篇论文共有169位作者,统计作者之间的合作关系并导入Ucinet进行可视化展示,结果见图2。图2中每个节点代表1位作者,节点大小与作者的论文数量成正比;节点间的连线表示作者之间曾有合著过论文,连线的粗细与作者合著论文的数量成正比。图中部分作者的论文均为独著,尚未与其他作者建立合著关系,因此以孤立节点的形式存在,位于图的左侧。从图2中,我们可以明显地看到我国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研究群体的自我封闭性特征。241篇论文中有201篇论文为一人独著,由多位学者合著的论文所占比例仅为16.60%,这表明在我国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领域中研究者之间的合作较少,基本上还处于一种各自为政、自说自话的境地,既有研究成果分散在各领域,集成性的专题研究欠缺,研究主体间关系不明显,成果相对独立,继承和拓展的成果较少。图2作者合作网络图谱(4) 研究机构分布统计。研究机构是研究力量的重要支撑,凸显了研究的实力和保障,也是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研究的重要平台。本研究对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研究论文的作者机构进行统计,相关研究论文数量大于等于5的机构分布如表1所示。表1论文的机构分布单位名称论文数量中国人民大学31武汉大学22南开大学21吉林大学19南京大学9中国社会科学院8中南财经政法大学8东南大学7北京大学7(续表)

单位名称论文数量山东大学5复旦大学5中共中央党校5清华大学5从研究机构来看,目前我国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研究的“重镇”是中国人民大学、武汉大学、南开大学、吉林大学、南京大学、中国社会科学院、中南财经政法大学等,这与前文中高频作者的分布具有很大程度的一致性,也便于将高频作者与其单位机构相对应。从表中数据来看,我国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研究仍然集中在各大高校和研究院,它们拥有雄厚的科研实力和浓厚的科研氛围,学术研究水平高,科研成果密集。中国人民大学的张文喜、臧峰宇教授,武汉大学的李佃来教授,南开大学的王新生、李淑梅、王南湜教授等都是这些研究机构的著名学者,同时也是名列前茅的高产作者。另外,从合著情况看,这几位高产作者合著文献较多,说明相互之间的学术交流较多,进一步促进了研究机构整体的学术发展。3. 我国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研究热点分析为展示近些年来我国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研究热点,对样本论文的引用关系及关键词进行统计,导入Ucinet分别进行可视化分析,绘制我国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研究文献的引文网络知识图谱和关键词共现知识图谱。(1) 引文网络图谱分析文献是知识的载体,学术文献引用与被引的过程伴随着知识的扩散与转移、继承与创新——被引文献可为施引文献提供知识基础,施引文献可对被引文献进行批判、整合与创新。特定研究领域的文献及其引用关系经过一定时间的积累,就会自发形成复杂的引文关系网络,观察引文网络的结构有助于识别研究的发展演进脉络。邱均平、李小涛:《基于引文网络挖掘和时序分析的知识扩散研究》,载《情报理论与实践》,2014年第7期。在本研究中,241篇CSSCI论文之间呈现了清晰的施引与被引关系,这种引文次数关系最直观地体现了该文献被其他文献引用的程度和引文所发挥的影响力。为了准确统计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中的高被引论文,笔者将引文网络中被引频次≥2的文献进行统计,其结果见表2。这些高被引文献为网络中的其他文献提供了知识,发挥着类似于知识枢纽的作用,是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研究的重要文献。表2引文网络中的高被引论文被引频次作者标题年份12侯才从政治哲学的双重维度透视马克思的政治哲学20066王新生作为规范理论的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20064王南湜

王新生从理想性到现实性——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建构之路20074邹诗鹏当代政治哲学的复兴与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传统20064孙正聿建构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前提性思考和理论资源分析20064郁建兴马克思的政治哲学遗产20063王南湜从“理想国”到“法治国”——现实性的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何以可能20063陈晏清

王新生当前我国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研究的几个问题2010(续表)

被引频次作者标题年份3李德顺理解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理论基础和现实依据20063陈晏清政治哲学的兴起与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建构20062张盾

李志军回到前哲学的政治——评阿伦特对马克思政治哲学的解读20082王南湜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应当是一种现代政治哲学20062马德普普遍主义还是历史主义?——马克思主义与西方传统政治哲学在方法论上的区别20052王新生唯物史观与政治哲学20072李佃来西方马克思主义与马克思政治哲学的开显20122李佃来政治哲学:西方马克思主义研究的新路径2006侯才教授的《从政治哲学的双重维度透视马克思的政治哲学》在引文网络中被引12次,也即本研究选择的241篇样本文献中,有12篇引用了这篇论文,充分反映了该论文在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领域中受重视的程度。在这篇文章中,侯才教授认为马克思政治哲学具有双重维度。从狭义上讲,马克思政治哲学是一种包含了对各种政治现象的哲学研究(例如市民社会、国家、法、阶级等)以及对各种政治概念(例如自由、民主、平等、人权等)和对各种政治思潮的哲学研究(例如拉萨尔主义、蒲鲁东主义等)在内的一个完整的理论体系;从广义上讲,马克思的哲学就是一种地地道道的政治哲学,这与马克思从无产阶级的立场、从人类解放的立场来看待和阐释哲学的本性、使命和终极目的有关。侯才:《从政治哲学的双重维度透视马克思的政治哲学》,载《河北学刊》,2006年第5期。侯才教授在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研究中受瞩目的情况与他是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领域的开山鼻祖之一的地位分不开的,其著作《政治哲学经典:马克思主义卷》几乎成为每一个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研究者的必读书目。侯才、牟宗艳、李海星、张瑞芳:《政治哲学经典(马克思主义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1页。王新生教授的《作为规范理论的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认为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首先是一种现代政治哲学,它的复兴实际上已经成为规范理论重新崛起的标志,人们在政治哲学研究中找到了一种价值论研究的现实途径,这可以从马克思的政治哲学批判活动中找到依据。王新生:《作为规范理论的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载《求是学刊》,2006年第6期。王南湜和王新生教授的《从理想性到现实性——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建构之路》认为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从理想性到现实性的发展必须经过三个层面:第一个层面是研究政治哲学的学科地位以及兴起的原因等基本问题;第二个层面是要面向中国社会政治结构之发展趋向,例如市民社会、公共领域等展开研究;第三个层面是在中国现实经验的基础上对重要问题的研究,例如公平与效率、自由和平等、民主之间的关系等。王南湜、王新生:《从理想性到现实性: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建构之路》,载《中国社会科学》,2007年第1期。邹诗鹏教授的《当代政治哲学的复兴与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传统》提出从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传统来看,政治哲学在当代复兴的意义就在于重建哲学与现实的公共生活关系,应对日益复杂严峻的社会政治问题。邹诗鹏:《当代政治哲学的复兴与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传统》,载《学术月刊》,2006年第12期。孙正聿教授的《建构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前提性思考和理论资源分析》认为由于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是一个开放的领域,建构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前提应该是拥有一批具有多学科的理论和知识背景的学者结盟,才能对政治生活进行哲学反思。寻求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理论资源是要充分挖掘当代西方政治哲学理论,评价当代西方政治哲学家对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超越性和宏大叙事的诘难。孙正聿:《建构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前提性思考和理论资源分析》,载《中国社会科学》,2006年第6期。郁建兴教授的《马克思的政治哲学遗产》深入挖掘了在马克思那里是否存在一种政治哲学,如果有,它是一种什么性质的政治哲学,在今天建构或重建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事业中,如何对待马克思的思想遗产等问题。郁建兴:《马克思的政治哲学遗产》,载《中国社会科学》,2006年第6期。此外,笔者发现表2中一个有趣的现象是,高被引论文的发表时间都集中在2006年左右,这正是我国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奠基时期,这说明高被引论文都是那些首倡我国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复兴的学者所撰写的,他们也为以后的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研究打下了坚实的基础,所以才产生了广泛而深刻的影响力。有了这样一些深邃的理论基础和学科力量作支撑,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研究在我国的发展和壮大成为必然。(2) 高频关键词共现图谱分析。关键词由作者发表论文时亲自标注的,是作者对论文内容的概括。根据文献计量学理论,若某一关键词在特定领域的文献中反复出现,则该关键词所表征的研究主题就可能是该领域的研究热点,因此统计高频关键词及其共现关系是识别研究热点的有效途径。对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研究论文的关键词进行统计,发现241篇论文共标注了467个关键词,其中词频不低于2的关键词有82个(见表3)。表3高频关键词关键词词频关键词词频政治哲学142实践哲学3马克思69资本论3马克思主义34现实性2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20资产阶级2(续表)

关键词词频关键词词频马克思政治哲学19正义论2马克思主义哲学19中国问题2市民社会12施特劳斯2黑格尔11资本主义2历史唯物主义10政治哲学思想2阿伦特9规范性2马克思哲学8柯亨2西方马克思主义8政治正义2劳动7福斯特2政治7当代中国2唯物史观7方法论2自由主义6西方政治哲学传统2生态学马克思主义6劳动价值论2辩证法5马克思主义政治学2人类解放5大众化2西方政治哲学5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2自由5人类社会2现代性5领导权2正义5公共领域2哲学5国家理论2生态政治哲学4生态正义2后马克思主义4社会主义2批判4当代政治哲学2政治解放4历史主义2社会现实4人学2(续表)

关键词词频关键词词频平等3政治哲学兴起2实践3社会政治哲学2罗尔斯3现代政治哲学2行动3社会正义2卢梭3事实性2自然3共产主义2无产阶级3政治经济学批判2政治经济学3葛兰西2后现代政治哲学3普遍主义2费尔巴哈3生态唯物主义2公共性3时代化2分析的马克思主义3生产方式2从高频关键词列表中可以看出,除了“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以及含有“马克思”及“政治哲学”的固有主题词及相近主题词外,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研究热点还包括市民社会、黑格尔、阿伦特、劳动、政治、唯物史观、人类解放、西方政治哲学、自由、现代性、正义等,这些研究热点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我国当前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研究水平及其聚焦之点,它们的研究对当今中国政治哲学具有很强的现实意义,在研究深度和难度不断加大的同时,我们看到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研究热点也正在不断增多,这说明这个领域中可研究的问题还有很多,所以它们一直被学者们所关注和讨论,至今热度仍较高,并且代表了将来的研究趋势。值得注意的是,在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研究中,有一个如何认识和处理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与当代西方政治哲学关系的重要问题。政治哲学的复兴,是西方政治哲学家在20世纪70年代根据西方社会政治发展中事实判断和价值判断重新相结合的需要所提出来的,并因此出现了施特劳斯、罗尔斯、诺齐克、德沃金、金里卡、阿玛蒂亚·森、柯亨等一批当代西方著名的政治哲学家,他们有的试图为对资本主义加以改良的福利国家做辩护,有的为更为纯粹的资本主义做辩护,还有的为取代资本主义的社会主义做辩护,等等。段忠桥:《为社会主义平等主义辩护——G.A.科恩的政治哲学追求》,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4页。可以看到,无论他们怎么去思考当代西方的政治哲学发展方向,总是绕不开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维度,在当代西方政治哲学光谱的每一个位置上我们都可以发现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重要性,在上述这些著名的政治哲学家的作品中,我们都可以很轻松地找到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字眼。在中国学者对某些西方政治哲学家的访谈中,我们也会很惊奇地发现这些西方政治哲学家对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熟悉程度远远超出我们的想象。正如有学者所指出的:就在我们一些人对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还心存疑虑之时,西方社会的这些人士已经看到了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生命力所在。不过,虽然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对当代西方政治哲学产生着巨大的影响,但是西方政治哲学家对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理解是否就正确呢?由于现代西方政治哲学始终是以自由主义为价值基点的,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历来与它对自由主义的批判和自由主义对它的反批判联系在一起,而后现代政治哲学家则把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视为应予抛弃的宏大叙述与乌托邦,陈晏清、王新生:《当前我国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研究的几个问题》,载《哲学研究》,2010年第7期。西方政治哲学家囿于意识形态的偏见,不可能完整准确地理解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内容和精神实质。新世纪以来,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研究在我国逐步展开,金林南先生对此保有较高的警惕,他曾经写道:“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是被附带复兴的,似乎马克思主义原本就没有政治哲学,只是由于现实需要以及西方政治哲学的刺激才需要阐释出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金林南:《西方政治哲学传统与马克思的政治哲学范式转换》,载《南京大学学报(哲学.人文科学.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5期。于是,在琳琅满目、五光十色的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研究中,构建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理论基础和前提性资源被不少人忽视了,在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日益繁荣的外表下,不少研究是为了“比附”当代西方政治哲学的发展,从而抱着“你有我也有”的心态自觉或不自觉地在西方政治哲学框架中勾画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图景,这直接导致了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研究方枘圆凿的结果。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博大精深的理论资源处于一种失真和失语的状态,中国特性被遮蔽,西方政治哲学主导着话语权,面向当代中国政治实践,符合现实政治发展需要,能够引领政治价值发展的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尚未建立起来,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当代意义没有充分显现。当前,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研究存在这样一些价值弊端和书斋呓语的情况,把它揭示出来不是要否定我国的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研究者所做的不懈努力和开疆拓土之功,而是为了进一步引起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研究者们的注意,保持对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研究的自省、自信与自觉,要看到唯物史观才是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真正根基,欧阳英:《如何看待唯物史观与马克思政治哲学的关系》,载《毛泽东邓小平理论研究》,2012年第1期。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研究要永远面向当代中国政治实践,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解决中国社会政治发展问题。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目前的一些研究困境并不代表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困境,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在未来社会的发展中仍然具有强大的生命力,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研究者们应该充分关注中国社会发展的政治理想、政治实践与政治价值,以中国问题为中心,以西方的理论资源为对比(而不是“比附”),发展具有中国特色、中国风格、中国气派的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从而真正开显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引领功能。三、研究缘起本节已发表,见陈亚丽、朱进东:《关于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基本问题的思考》,载《上海行政学院学报》,2016年第3期。亚里士多德称政治哲学为“群学之首”,然而由于种种原因,我国学术界对政治哲学尤其是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专门研究还相当薄弱,在“左”的政治路线和思潮影响下,人们很少涉足这一本来具有重要理论价值和现实意义的领域。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确立了解放思想、实事求是的思想路线,为繁荣学术文化提供了科学的理论依据和强大的精神动力,一些学者开始关注政治哲学,80年代后,我国相继有一些政治哲学的著述问世。相比较于西方政治哲学的引介和研究,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门庭冷落,不但系统的专门论著十分稀少,即使研究某一局部问题的论文也为数不多,最常见的是马克思主义哲学史著作中容纳了少量政治思想,或者马克思主义政治思想史著作中论及的哲学观点,但是这毕竟不属于专门的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研究。近些年来,政治哲学受到越来越多的关注,专门性研究和译著明显增多,以政治哲学为主题的学术会议的规模和次数有明显增长,尤其是受到一批年轻人的青睐,学术梯队得到明显充实,呈现出欣欣向荣的景象。这种情况,一方面有赖于西学研究的深入,已经逐步从“跟风式”和“追踪式”的尾随者转变为具有明确问题导向的自觉性研究;另一方面也有赖于经济社会的不断发展,使得搭建以政治哲学为基础的理性平台来探讨公共问题成为大势所趋。如何把握住历史的脉搏,以政治哲学的视野和知识来阐释、激发和推动现实,就成为一项新的课题。因此,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史研究必须对形势与任务有十分清楚的认识。1. 我们为何需要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新世纪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最重要的事件恐怕是政治哲学的兴起,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是马克思主义理论新的增长点,它既是马克思主义哲学创新的需要,也是回应西方政治哲学挑战的需要;既是批判地考察西方政治哲学源流的需要,也是发扬中国政治哲学传统的需要;既是哲学的需要,也是政治的需要;既是理论的需要,也是实践的需要;最重要的是,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对当代西方政治哲学依然保持着超越性。(1) 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有可能成为马克思主义哲学创新的中国机遇。自20世纪80年代中期以来,我国学术界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研究就不是很满意。大家似乎觉得哲学不景气,哲学在贫困。近年来,有些地方、有些高校还专门召开了关于哲学贫困问题的理论讨论会,报刊上也经常看到关于这个问题的讨论文章。应该如实地承认,我国哲学的确陷入了一种贫困状态,这种贫困主要表现在:哲学的发展不很显著。我们的哲学常常不能及时地反映、回答时代问题,极为缺乏体现时代精神、反映时代呼声的新的哲学思想、哲学理念。所谓时代问题也就是马克思所说的那种公开的、无畏的、左右一切个人的时代声音。一种真正的哲学理应随着时代的进步,不断地提出、回应和解决时代问题。一个国家、民族在新的时代的进步和成就,往往取决于这种新的哲学思想、哲学理念的出现和它对整个民族精神的影响,可我们的哲学未能很好地满足这样一个基本要求。长期以来,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仅限于原有的概念框架范围,在原有概念范围内兜圈子,总是在那里把哲学的几大块(唯物论、辩证法、历史唯物主义、认识论)搬来搬去,重新排列组合,使哲学研究变成一种文字游戏,既枯燥,又乏味,这是哲学陷入贫困最突出的表现。政治哲学同一般哲学相比,同现实有着直接的联系,能够直接作用和影响人们的现实生活,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在当代中国的兴起,凸显了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对于哲学创新,最终对于时代发展所具有的知识贡献,从而推动了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的范式转换。(2) 从与西方政治哲学的比较来看,我国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研究还很薄弱。西方政治哲学界每隔十来年就有新的政治哲学学派涌现,诸如马尔库塞、波普尔、罗尔斯、诺齐克、哈贝马斯这样的世界级政治哲学家也不断产生。可我们似乎罕有这样的政治哲学家,也很难产生出真正的政治哲学学派。“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本来是我国用以形容学术繁荣的一句老话,可我们现在的学术环境与状况还很难用这句话来形容。我们同西方政治哲学的交流近年来不断加强,这是十分可喜的,但迄今为止我们对西方政治哲学提出的许多重大理论问题,特别是那些对马克思主义哲学构成重大挑战的问题,并没有做出有力的回应。这不能不说是我国政治哲学发展状况不能令人满意的一个重要方面。这说明,我们在通过与西方政治哲学的学术交流与意识形态斗争来发展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方面还做得极为不够。哈耶克说:“从长远的观点看,是思想以及使新思想传播开来的人决定着进化过程,进化过程的每个步骤均应受一整套具有连贯性观念的指导。”罗予超:《政治哲学:对政治世界的反思》,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2页。这就意味着一种真正科学的、吸收古今中外先进政治思维成果的政治哲学将对现实政治世界产生多么重要的影响,当代中国所需要的正是这样一种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和这样一种影响。(3) 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研究在中国的兴起,主要动力不仅来自西方学术界的刺激,而且来自中国发展的内在要求。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博大精深,在以前的研究中,我们片面强调国家的阶级性、阶级斗争、国家消亡等,侧重于斗争哲学与宏伟叙事,忽视了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全面性、丰富性,使得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一些理念没有与时俱进,在一定程度上与现实脱节,丧失了说服力。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研究必须强调问题意识和实践关切,密切关注当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实践,在重大理论和实践问题的切磋琢磨中收获新的学术创见。当下中国人面临的政治问题,诸如国际政治秩序的建立、各民族国家的国际治理、世界和平、政治价值的普适性和可公度性、不同政治话语之间的对话等问题,需要联系当今的政治实践进行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理论创新,这是我国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研究的主攻方向,为响应时代的这种呼声,就要求我们大力开展对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研究。(4) 政治哲学是中国哲学的传统,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和中国传统哲学有着某种一致性。在中国,政治哲学古已有之,从一定意义上讲,一部中国哲学史就是一部政治哲学史。儒家的经典《大学》一书里所表述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思想,不是儒家一家之言,而是中国古代哲学家们所共同追求的社会政治理想,古代各个时期的哲学家们总是特别关注使哲学成为一种经世致用之学。宋明理学的“理”,是治国之术,安邦定国之理,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之理,可以说政治哲学恰恰是中国哲学的传统和实质性特征。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理论导向和实践导向也是紧密相关的。马克思把黑格尔的理论失误同他对哲学与现实世界关系的看法联系起来。在马克思看来,哲学之所以不能引起世界现状的任何变化,是因为在黑格尔所构造的形态里哲学成了对历史的逻辑回忆。虽然黑格尔构建了复杂深邃的哲学体系,使他成为德国古典哲学的最高峰,但是阅读黑格尔,使人们觉得进入了思想的迷宫,难以把握究竟。具有深厚西方哲学学养的马克思是黑格尔思想的继承者,但是这种继承是经过批判过滤的。马克思不仅看到了黑格尔的睿智为普通哲学家难以企及,而且也看到了黑格尔哲学精致且深奥的思辨难以为大众所掌握,因而难以体现应有的社会使命。正是在颠倒黑格尔哲学思维方式的过程中,马克思使哲学确立了深远的现实视域。正是在这一点上,甚至有人说与西方思辩哲学传统相比,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与中国传统政治哲学的差别还没有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与西方传统哲学的差别大,周桂钿:《中国传统政治哲学》,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21页。笔者认为这也是为什么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能够很快为中国共产党人所接受并引导中国社会发展的原因。现时代只有推动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研究,才能发扬中国传统政治哲学的精华,剔除其封建糟粕,寻求传统政治智慧与现代政治经验的对接。(5) 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对当代西方政治哲学依然保持着超越性。当代西方政治哲学在近代西方启蒙政治哲学理论的视界内,继续书写着自由、平等、民主、法治与人权等政治解放理论的现代性政治话语。一方面,当代西方新自由主义与新保守主义以新的理论形式重复着近代启蒙政治哲学的政治理念,为已有几百年历史的、新形势下的现代资本主义社会政治发展提供理论辩护与支撑,处理近代政治哲学理论自身的矛盾,进一步改良当代西方政治哲学,把当代资本主义社会政治的合法性说成是永恒的必然性。另一方面,它要回应以马克思为代表的人类解放理论对资本主义社会政治理论与实践强有力的现代性批判,面对各种有些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思想倾向的理论挑战,尤其是要与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坚定捍卫者进行理论的交锋,批判当代旨在实现人类解放的社会主义民主政治的理论和实践。但是,当代西方政治哲学最终没有跳出近代西方政治哲学政治解放的“罗陀斯岛”“罗陀斯岛”是《伊索寓言》中的一个典故,一位爱说大话的运动员逢人便夸自己在罗陀斯岛上一跳绝尘,但在自己本乡本土的地面上却从未真正站出来与任何人比试一把。它告诉我们所处的当下现场便是你能证明自己能力的直接现场,妄图与社会决裂并不意味着就有了一个全新的属于自己的现实。马克思后来使用“这里就是罗陀斯,就在这里跳吧!”这句著名的话,说明资产阶级思想家这种做法是非常愚蠢的。,只是继续在政治国家的范围内思考着社会政治问题的解决。换句话说,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科学性与先进性是当代西方政治哲学不可到达的顶峰。2. 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有何为在从事政治哲学研究工作中,笔者发现阿伦特对政治哲学家贡献的总结是颇有见地的。在阿伦特看来,政治哲学家是从四个方面对政治生活做出贡献的。第一,他为与他同社会的公民提供一种自我认识的能力。他既为人们提供了内在的政治需求洞见,又为他们提供了一套一般原则,以确定人类行为、体制和生活方式的价值。虽然他不能告诉人们在具体情境中应当怎样行动,但他毕竟告诉人们在处理向他们开放着的选择时,应当怎样做出理智的决断,去面对这些选择可能出现的后果。第二,这种哲学家是社会批评者,他像黄蜂一样刺激公民进行批判性的自我检视。他揭露那些虚假的幻象和许诺,那些诱人的然而危险的教条,以保证其社会共同体的清醒意识。第三,这种哲学家是人类生存的正义原则的保卫者。与那些专注于物质利益的大多数同时代公民不同,他应当看重人类的能力和潜能。他要强调人类生存的诸种可能性,让他的同时代人知道他们的潜能,唤醒他们对他们当下罪恶的意识和对他们未来荣耀所应具有的信心。第四,政治哲学家保卫着公共领域,保护着这个领域中的正义。人类的政治生活同一般的人类活动一样,是一个充满各种不同意见的领域。不存在政治共同体中的所有人都可能承认的那种真理,每个人都从不同的角度看社会问题,因而得出不同的意见、看法。假如要创造一个人人平等、和谐共处的社会,那么就应当使不同的意见和看法处于一个有意识的对话中,而政治哲学家的根本作用,就应表现在创立和维护这种对话上。他应当批判地考察这些相互冲突的观点、意见,指出它们的局限性,防止它们僵化为教条。他应当使人们丢掉一些不切实际的共同假设,提高他们的洞察力,鼓励他们之间进行对话,帮助他们对他们的世界有更丰富的认识。他还应当指出人们当下所处的言语交流情境具有相当大的约束性,应当帮助人们放松或摆脱这些局限性。总之,政治哲学家应以多种方式揭露意识形态的僵化性、盲目性,疏通交往的渠道,在公民中推动互相理解,以便帮助他们建立起“共同的世界”。李晓南:《多元视野下的政治哲学研究》,昆明:云南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2930页。对阿伦特政治哲学思想熟悉的人知道,阿伦特明显地倾向于西方的左派政治立场,与古典马克思主义保持了较多的一致,但是她的论述毕竟不是站在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立场上的,对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在当今中国社会有何为,笔者试将其归纳如下。(1) 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有助于揭示政治世界的普遍本质与规律。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建构一个特殊的概念范畴体系来反映政治现实,对于现实政治生活中每一现象和过程,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都有可能从它的范畴体系出发来对其进行实质性分析,掲示其本质以及特点,它与其他政治事物之间的因果联系,等等。这就为人们对政治世界的认识提供逻辑起点与理论前提,人们的认识,哪怕是最简单的经验认识,都离不开思维,而正确的思维又离不开正确地、客观地把握对象的概念、范畴。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以一个科学的概念、范畴体系来反映政治世界,把握它最深刻的本质,为政治认识所必须。例如,权力现象是现实政治生活中最普遍的现象,但并非每个人都能对这种政治现象有一个正确的认识。在人们缺乏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知识的条件下,他们便不知道“权力”究竟为何物,自然也不知道自己对于政治权力的正当关系是怎样的。当他们受到政治权力作用的时候,他们甚至可能不知道这是权力的作用。当他们的人身自由受到权力的限制,他们的财产受到权力的剥夺的时候,他们也许会愤怒,但他们不会想到要弄清楚权力的合理性与合法性问题,以便做出“服从”与否的抉择。甚至一些领导者由于缺乏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知识也对权力现象缺乏正确认识,他们也许可以凭经验有效地掌握权力、行使权力,却可能一辈子都没有弄清楚权力的本质是什么、权力的来源和根据是什么、正当地使用权力的原则是什么、稳定权力的条件是什么等问题。这就可见,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具有很重要的认识论功能,政治愚昧的产生和存在往往因为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知识的缺乏。(2) 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有助于培养人们正确的政治价值观。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价值论功能首先表现为规范功能。在政治生活中,人们所希求的东西,被人们认为有价值的东西、自然就构成一个合理的政治行为以及一种理想的政治生活的规范。例如,如果“正义”是一个政治价值,那么它同时就是一个规范,是理想政治生活的一个方面的标准与形式,就能够成为一个对于人们的政治行为与现实的政治制度都具有规范作用的规范。人们的一切政治行为都应该符合“正义”这个原则,而政治制度也应该按照正义的规范来建构。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规范功能可以从两方面来看:在人们的政治行为之前,在一个政治事物存在之前,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中的政治价值便是一个规范;而在此之后,政治价值便成为一个评价的标准。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评价功能就是依据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价值标准对人们的政治行为、政治制度、政治现象、政治过程、政治事物做出价值评价或道德评价。在日常意识的水平上,人们也在经常地几乎是每日每时地在进行政治评价。但是只有在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水平上,才能对政治事物做出唯一有根据的植根于意识形态与价值观基础之上的深刻、完整、合理的政治评价,才能及时地识破各种各样的、形形色色的政治神话与政治骗局。例如,西方自称是什么“自由世界民主国家”,并自诩为“人权卫士”,在日常意识的水平上,是很难对西方所谓的“自由”“民主”制度做出合理评价的,也很难识破西方资产阶级思想家政治宣传的虚伪性。只有在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水平上,在具备了必要的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知识素养,从而具有看穿一切政治事物本质的敏锐观察力与评价能力的条件下,才能做到这一点。(3) 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提供关于政治世界的本体论知识,提供政治认识方法,以及政治理想、政治价值观,对政治共同体的一切成员就具有教育作用。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教育功能突出地表现在:为社会必须经常地、不间断地进行的政治思想教育工作提供最基本的思想、观念、理论、观点,并通过政治思想教育改变人们的政治意识、政治思维方式,提高人们的政治思想觉悟,使人们摆脱政治愚昧状态。政治思想教育也可以在非哲学的、纯粹日常的政治宣传的水平上进行。这样一种水平的思想教育虽然也是非常重要的,并且是大量的、每日每时都必须进行的,但要真正提高整个社会、整个民族的政治思想水平与政治思想觉悟仅仅停留在日常政治思想教育的水平上是不够的。只有建立在依据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所提供的基本政治理论知识基础之上的政治思想教育,才能使人民形成健全的、高水平的政治思想素质,例如:如果人们对“权力”“正义”“自由”“民主”“人权”“义务”等概念没有一种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知识水平上的了解,不能形成为一种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观念,人们便会永远弄不清楚它们的实质以及它们的正确含义。在人们的头脑中也永远形不成一种相互连贯的、构成一个完整整体的政治意识与政治思维方式,人们的政治素质便会永远得不到真正的提高。(4) 时代呼唤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出场。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对政治实践的推动作用主要体现在:第一,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为无产阶级提供理论和意识形态基础,使他们正确地认识到他们身处的这个政治世界的本质和发展的规律性,充分地、自觉地认识到他们自身在这个政治世界中的地位,他们与这个政治世界的关系以及他们的根本阶级利益之所在,从而推动他们行动起来,为争取自己的阶级利益、改变这个世界做斗争。第二,对新的国家、新的政治制度、新的政治结构做出设计,这即是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创造性功能与预测功能。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依据关于政治世界的普遍本质、关于政治世界的规律性知识,可以产生和形成关于新的社会结构、新的社会秩序的导向性理论。依据这种理论就可以设计出政治变革的蓝图,而这就预示着一种新的政治现实的来临。与此同时,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也为彻底破坏和摧毁旧的政治制度、旧的政治结构提供理论和意识形态根据,并为如何去破坏旧的政治世界提供战略与策略思想。恩格斯说哲学革命是政治变革的前导,可以说是对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实践功能的深刻揭示。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实践功能更是为历史和现实所证实了的,古典马克思主义关于无产阶级历史使命的学说,关于无产阶级专政的学说,关于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的学说,关于社会发展的客观规律性的学说,关于人类社会由低级社会形态不断地向高级社会形态发展的学说,关于资本主义必然灭亡的学说,关于科学社会主义的学说,是20世纪俄国、中国以及一系列其他国家的社会主义革命的理论准备,它充分说明了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是人类历史新时代、新纪元的先声。3. 通向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之路要实现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对政治生活的贡献,我们目前还面临一系列艰巨的挑战。在笔者看来,重读、对话、反思方法的运用是通向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研究的重要路径。(1) 重读式。经典文本的特点是为其后各代人们呈现了新的视域,经典文本具有丰富多彩、取之不竭的启发性。根据经典文本研究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就要哲学地思考政治问题,这里关键是要有哲学的理路。据笔者对哲学的理解,哲学的特征在于它“根本”性地追究问题的思维方式,“根本”性地追究事物的根本,并在人类精神和物质活动中,发挥其“根本”的作用。何谓“根本”呢?马克思曾说过,“理论只要说服人,就能掌握群众;而理论只要彻底,就能说服人。所谓彻底,就是抓住事物的根本”《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460页。。“根本”若一言蔽之,就是通过不断地变换视角追究总体性、基本性、始序性和关键性来提供政治生活的智慧,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旨趣就在于通过文本把握政治的根本。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研究不能没有经典文本,但仅有经典文本也是不够的。有时候,一个文本代表了一位思想家的政治理念或广泛得多的哲学体系中政治层面的一个发展阶段,而这一阶段与其他阶段或广泛体系之间的关系并不完全清晰无疑。用福柯的“后问题”式的谱系学研究方法,考察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思想的历史,也是文本研究的一种新思路。任何文本都无法成为封闭其意义的终结界限,后代人“回到马克思”,以时代的视野、今人的观念对马克思主义文本做出新解读,实际上是以发展了的实践语境为底板,与古典马克思主义文本对接,进而对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做出新的理解,正如伽达默尔所说:“哲学文本并不是真正的文本或作品,而是进行了诸多时代的一场谈话的记录。”[德]伽达默尔:《诠释学Ⅱ:真理与方法》,洪汉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年版,第15页。尽管政治哲学家各自独立地进行写作,但他们通常都熟悉前人的著作,这种熟悉导致对一些重大主题的共同关注,政治哲学家之间的这种共同性反映在若干个关键领域中。因此,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研究要以马克思主义与自己的文本间、马克思主义与其他主体际的文本形式相互碰撞、相互炸裂而让意义在流射中显现,这是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研究所必须要有的文本思路。(2) 对话式。当代西方政治哲学的发展异常繁荣,一些有影响力的派别纷纷出场并且脱颖而出,西方政治哲学研究的“问题域”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迅速膨胀,一个庞大的问题域的存在表明了人们研究能力的不断增强,表明了人们对政治事物的研究不断深化。不得不承认,我国的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研究才刚刚起步,而且基本上还处于一种自说自话的境地。面对当代西方政治哲学家们提供的丰富的政治哲学理论遗产,我们究竟应当从中选择什么样的视角、理念和制度诉求来作为我们讨论政治哲学问题的基本框架,仍然是一个难以择定的理论难题甚至是禁区。诚然我国政治哲学界在引介西方国家的政治哲学理论方面取得了一定的成果,但是,这种引介大致还处于一种以拒斥性批判的态度引介和以醉心其中为前提引介的二元对峙状态,如何在将西方的当代政治哲学成就引介的基础上,走出单纯理论消费、学术贫困的局面,告别敌视性的政治心态、自恋化的学术习性,还需要一种理论的大智慧。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要想保持相对于西方其他政治哲学流派的优势,必须始终坚持开放的视野。政治哲学是通过相互冲突的信念之间的互动而得以发展的,当代西方政治哲学家之间彼此经常“对话”,其著作风格经常是论争性的。著名政治哲学家坦嫩鲍姆和舒尔茨曾言:“他们就像‘盲人摸象’一样,大象显然都像他们所说的这些东西,但又不只是这些。”[美]唐纳德·坦嫩鲍姆、戴维·舒尔茨:《观念的发明者:西方政治哲学导论》,叶颖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20页。显然,我们可以认为每位政治哲学家都对我们理解所谓的政治哲学这一复杂事物增添了有价值的新视角。尽管从总体上看,当代西方政治哲学不可能是时代精神的精华,但是从其提出的问题、观视方式和解答思路来看,应当肯定地说是具有时代性的,是时代问题的折光与反映。从问题的深层来看,古典马克思主义与当代西方政治哲学的对话,实际上是基于时代地平线、关于时代本性及其时代性问题的哲学对话,有助于我国的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更深入地研究时代问题,这是繁荣和推进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研究的必要条件之一。通过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研究与西方政治哲学之间的“对话”,人们会看到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研究与当代西方政治哲学之间的张力,从中找到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研究的问题架构与思想资源。(3) 反思式。当代中国学人研究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基本任务有三:一是,批判地考察西方政治哲学的源流,二是,理性地审视中国政治哲学的传统,三是,建构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体系。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研究的目的不是要亦步亦趋地去与当代西方学术“接轨”,而是通过文本解读与对话的底板——“我们的时代”问题:诸如新旧全球化转换问题、当代资本主义与当代社会主义关系问题、正义问题、全球性公共和政治的多极化问题等的深切关注和反思,去研究我们的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问题。而对于中国悠久的政治哲学传统,我们既不能单纯地批判,也不能“美文学式”地赞誉,而是着眼于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建设与发展,把其放在中国现当代的问题域中来予以审视和继承。现代英国哲学史家柯林武德说:“哲学是反思的。进行哲学思考的头脑,绝不是简单地思考一个对象而已;当它思考任何一个对象时,它同时总是思考着它自身对那个对象的思想。因此哲学也可以叫做第二级的思想,即对于思想的思想。”[英]柯林武德:《历史的观念》,何兆武、张文杰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年版,第28页。黑格尔也曾说道:“哲学可以定义为对于事物的思维着的考察。”所谓“思维着的考察”就是对事物做高度抽象的理性思维,揭示它的本质和规律,形成明确的概念或思想。这样一个过程,黑格尔称之为“反思”。“反思以思想的本身为内容,力求思想自觉其为思想”[德]黑格尔:《小逻辑》,贺麟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0年版,第39页。。在黑格尔看来,一个事物就是一个思想,或思想的表现形式。所以,反思就是以思想本身为内容而其所得的结果则是“思想自觉其为思想”,即把握了事物的本质,形成了概念,成了一个思想。黑格尔的这种思想,一方面暴露出他的哲学的唯心主义性质,但另一方面也表明,黑格尔对哲学基本方法的理解非常深刻,且富有创造性和真理性。笔者认为,这种反思的方法对于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研究而言也是非常重要的,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研究就是不断实践、不断反思、不断超越的过程,科学的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建立,必将使我国现实政治秩序的合理性和正义性得到一个更深厚、更扎实的政治共识基础的维护,这里起作用的将不再是简单的由实际利益所左右的感性意见,而是反映时代精神的哲学睿智和理性的深思熟虑。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是人类文明宝库中的一颗璀璨明珠,虽然我国的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研究起步较晚、进展较慢,但已涌现出了以陈宴清、王新生、王南湜、韩冬雪、阎孟伟、李淑梅、邹诗鹏等为代表的一批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研究者,相信未来从事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研究的学者名单将更长。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具有强大的生命力,而我们需要做的工作就是使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研究取得长足进展,使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真正成为引领我国政治发展的一面旗帜,那么,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发展道路在世界民族之林将更具竞争力。高卢的雄鸡|第二章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起源第二章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起源贫瘠的园地造就贫瘠的思想,肥沃的园地孕育高深的思想。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思想之花是在吸收了西方古今丰厚思想营养的基础上孕育和绽放的。许久以来,古典马克思主义有三个组成部分和三个理论来源的说法影响甚广,似乎古典马克思主义的思想根基只要与德国古典哲学、英国古典经济学和法国社会主义理论相关,只要弄懂了这三种思想,就能确切把握“只有三个部分组成的思想体系”。这种看法无视古希腊——罗马的古典政治哲学思想传统、欧洲近代政治哲学对古典马克思主义的滋养。[英]伯尔基:《马克思主义的起源》,伍庆、王文扬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页。古典马克思主义的政治哲学思想从根本上说是源于西方政治哲学思想传统的,它构成了我们从整体上合理地诠释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理论框架。可以说,没有从古到今的众多政治哲学家思想的滋养和熏陶,仅靠三个来源是熏陶不出我们所“熟知”的那个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因此,离开了西方古典思想,离开了西方传统思想,我们就无法贴切地理解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一、古典西方政治哲学思想传统从历史上看,政治哲学的产生与发展总是同深刻的社会变革息息相关,或者表现为社会变革在理论上的回声,或者表现为对社会变革过程的理论把握。在古希腊,雅典民主制在伯罗奔尼撒战争失败后陷入严重的政治危机,由此诞生了柏拉图的《理想国》这样一部通过设想理想政治形态来对危机中的社会进行道德评述和政治批判的著作。亚里士多德的《政治学》则无疑是希腊城邦国家彻底衰落的产物。这部作品的理论努力就是力图为城邦国家走出危机找寻一条切实可行的政治途径。因而在古典政治哲学中,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等著名政治哲学家就已经从希腊城邦国家的生活经验中系统地阐发了他们对人类生活、特别是政治生活的理解。尽管希腊城邦社会经过令人称道的繁荣之后无可挽回地走向了覆灭,但这些政治哲人的思想却作为宝贵的财富对后代政治哲学产生了极其深刻的影响,甚至可以说构成了以后政治哲学的母体,古典马克思主义的政治哲学思想,正是形成于对西方这一政治哲学思想传统的继承和超越之中。1. 古希腊政治哲学的主题西方政治哲学思想传统的发展是从苏格拉底、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古希腊政治哲学学说开始的。哲学自古希腊始,就与政治纠缠在一起。在古典政治哲学思想中,我们可以看出寻求美好的政治生活问题是古希腊政治哲学的核心主题,与这个主题相关的基本论题主要有:什么是美德、什么是正义、什么是好的政体、什么是好人、什么是好公民以及教育与法治等问题。这些论题展开于政治与哲学、理想与现实的紧张与协调当中,这使得古希腊政治哲学表现出理想主义与现实主义的张力,进而推动着后来的政治哲学不断发展。多少德国知识分子、诗人和哲学家,为了希腊人的政治哲学理念的启发和典范,已经试图回头再看“希腊遥远的天空”和希腊社会的政治、审美的理想。具体来说,古希腊政治哲学的主题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1) 从政治哲学发展的历史来看,古希腊政治哲学的思想主题可以概括为:关于美好政治生活问题的哲学思考,这一思考一般是在理想与现实、哲学与政治的张力性关系中展开的。苏格拉底作为在古希腊的第一个政治哲学家,对美好的政治生活及来源问题做了深刻的思考。他认为美好政治生活源于“自然”而非神谕,这意味着要脱离、甚至挑战习俗、祖先乃至神的权威。所以说,苏格拉底的政治哲学思考,“只有被看作是以怀疑精神反叛传统权威,以及对这些权威的独创的、反政治的哲学批判的结果,才能被理解”马云志:《古典政治哲学的思想主题》,载《理论学刊》,2005年第5期。。苏格拉底不失自己哲人的本性,坚持未经反省的生活是无价值的,故而不停地与人们讨论何为好的政权、好人、正义、虔敬、政治、高尚等问题,这意味着对政治目的与意义的追问,其目的在于使生活在城邦中的人认识到现实的城邦是不完善的,他们应当关心政治生活的美好问题,努力追求现实的更美好的政治生活。苏格拉底之后的柏拉图,依然继承了其老师关心“政治”的衣钵,希望通过“要么让哲学家当王,要么让王来学习哲学”,去建立哲学的“政治理想国”,实现哲学的最高政治理想和政治抱负,从而完成其老师的政治遗愿——使整个城邦更接近真理。而柏拉图的学生亚里士多德在一定意义上推进了柏拉图的思想。在亚里士多德的政治哲学中,有德性的生活、实践智慧、伦理判断、美好生活、友爱、幸福、教育与社会化以及国家的政治体制,所有这些都是围绕着其政治哲学所考虑的问题。(2) 古希腊政治哲学是建立在人性向善的目的论基础上,强调以德性为核心的实质正义。在古希腊的柏拉图、亚里士多德所生活的时代,政治生活乃是公民之为公民的体现方式;或者说,政治参与是人在城邦生活中意义和价值的实现。如亚里士多德所说的“所有城邦都是共同体,所有的共同体都是为着某种善而建立的(因为人的一切行为都是为着他们所认为的善),很显然,由于所有的共同体旨在追求某种善,因而,所有共同体中最崇高、最有权威、并且包含了一切其他共同体,所有追求的一定是至善。这种共同体就是所谓的城邦或政治共同体”[古希腊]亚里士多德:《政治学》,颜一、秦典华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1页。。所以,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人天生是一种政治动物”[古希腊]亚里士多德:《政治学》,颜一、秦典华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4页。。这可以说是在生活世界本真意义上的对政治的一种理解,因为政治活动就是人的活动,政治与生活是融为一体的,个人只有在政治活动中才能找到自身的意义所在。由于人作为一种政治动物而依附于城邦,所以在古希腊政治哲学那里,正义首先取决于对城邦“至善”这一最终目的的实现程度,这就意味着城邦应当以培养良好的公民为己任。因此,古希腊政治哲学认为,政治应当从属于道德,更重要的是从属于理性美德,即作为自然赋予人类的终极目的或人类灵魂的尽善尽美。它强调人只有进入城邦,过政治生活,追求卓越的政治美德,才算完整意义上的人。(3) 对希腊人而言,共同体的社会生活是人类的命脉,古希腊的政治哲学家天才地猜测到了人的本质的社会性,由此个体得以在智慧和德性中滋养和成长。人是一种群居动物,特别是当人类社会还处于生产力发展水平不高、社会分化程度也比较低的历史阶段时,这种群居性更紧密和团结。个人所需要的生存资料能且只能通过群体才能获得,个人利益需要服从群体利益,个人几乎完全消解于群体中,不具有独立性。就如马克思所言:“我们越往前追溯历史,个人,从而也是进行生产的个人,就越表现为不独立,从属于一个较大的整体。”《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5页。人类的这种生存状态自人类文明早期始,在人类社会历史中持续了很长时间。哲学是时代精神的精华。人类的这种生存状态不可能不影响到哲学家对人是什么的理解。在哲学的发源地古希腊,哲人很早就认识到人和城邦的统一。个人不能脱离城邦和他人而独自存在,独立于城邦之外的人,要么是神,要么是禽兽。因为古希腊城邦不仅为公民安全和满足各种需要提供物质保障,它同时也赋予公民生存的意义和责任。一个公民只有生活在城邦里且通过城邦,才能在世界中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找到自己生活的方向和意义。这样,当古典政治哲学强调人天生就是政治动物、人天然就要过政治生活时,显然,政治对于人来说就不是可有可无的问题,甚至也不是人可以自由选择的问题。过政治生活是人的本质使然,是符合“人”这个概念并与之相对应的存在形式,或者说,是人之为人的根本依据。把人的本质与政治和政治生活直接联系起来,这是古典政治哲学最显著的特征。亚里士多德这个命题不仅概括了人的群居性,即人必须像自然界中某些动物那样,过一种内部有着分工和合作的群居生活,而且强调了人的群居性的实质就是政治性。2. 马克思与古希腊政治哲学在18世纪,德国沉浸在神秘的魅惑中,这种魅惑便是通过温克尔曼、莱辛、诺瓦利斯、歌德、席勒以及荷尔德林等人的想象而进入迷人的远古世界。[美]麦卡锡:《马克思与亚里士多德——十九世纪德国社会理论与古典的时代》,郝亿春、邓先珍、文贵全等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1页。这种魅惑刚开始集中于文学与艺术领域。然而到了19世纪,古希腊这种奇怪的魅惑开始渗入德国的政治与经济理论,直至伦理学与社会理论。由于发觉不能遵从(或至少是应对)古人的理想,这些德国思想家便批判地估价现代性的原则与结构;经济与政治机构被迅速地以古典抱负及哲学期待的范式进行检验,其结果是道德与政治想象的膨胀,以及对现代性的脆弱与肤浅的激进洞见,当然也有在可资利用的实践选择方面的晕头转向与无所适从。希腊人提供给现代人的目光与眩晕是迷人的、在道德上是拔高的、在政治上是具有挑战性的。正因如此,古希腊时期的政治哲学得到了近代众多政治哲学家的高度瞩目。黑格尔的《哲学史讲演录》给它奠定了基石:他用一种统帅全局一以贯之的宏伟历史观,驾驭了以往全部哲学思想史及其资料,使之成为一个有清晰线索的、有生命有规律的有机过程,从而对人们理解古希腊时期的政治哲学提供了一种洞见,起到了深刻的指导作用。杨适:《古希腊哲学探本》,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年版,第19页。黑格尔对希腊哲学史抱有极大热情,《哲学史讲演录》大部分论述的都是希腊哲学,比中世纪到近现代部分的总和还要多。后来深受黑格尔及青年黑格尔派影响的马克思无疑从中汲取了巨大力量,古典马克思主义的贡献并不在于社会工程、科学控制及经济预言(正如他通常被误解的那样),而是应该用更为广阔的视域来衡量,即以其对人类能力、政治理想及社会理性的推崇来理解。他们对未来的见解如此珍贵和深远缘于他们对过去的理解如此敏锐和激动人心。他们对占有性个人主义、政治自由主义、市场经济以及商品生产的批判程度最终建基于他们对古希腊政治哲学的理解深度,以及后者将其理想所提升到的高度。倘若我们对马克思的教育背景做一番粗略回顾,将会发现他在古希腊罗马的语言、哲学和历史方面受过广泛训练。在特里尔高级中学时,他沉浸在西塞罗、塔西佗、贺拉斯、柏拉图、修昔底德、荷马和索福克勒斯等人的著作中。在那里,马克思最钟爱的科目是希腊语、拉丁语、德语和历史。在波恩的大学早期时日里,马克思的研究集中围绕着古希腊罗马的诗人和哲学家。而在他未来岳父威斯特华伦家中,他完全沉溺在浪漫派的著作中,特别是伏尔泰、拉辛以及荷马和莎士比亚等人。在波恩大学,他延续了对浪漫派的兴趣,参加了施勒格尔以“关于荷马的问题”和“普鲁佩尔提乌斯的哀歌”为题的文学讲座,以及“希腊、罗马神话学”的课程。这一时期,马克思属于一个叫作“邦纳诗人”的团体,这一团体的兴趣点在于希腊美学理想的复兴,特别是美与和谐的理想。正如桑瓦尔德在其论马克思与希腊人的重要著作中陈述的,这些个体在他们的先知歌德和海涅的引导下去追寻美好,追寻幸福与和平。马克思吸收了一切最新写下的关于古人的东西,特别是莱辛和温克尔曼所写的,并且继续其对一些主要古典文本的研究和翻译:塔西佗的《日耳曼尼亚志》、亚里士多德《修辞学》和《论灵魂》的一部分、来自奥维德的《箴言》。在柏林大学,马克思继续与鲍威尔、科本、费尔巴哈以及这一著名的博士俱乐部的其他成员探讨了这些作品及其含义。鲍威尔和科本对后亚里士多德的希腊哲学都有浓厚兴趣,鲍威尔同时还是一位《旧约》学者。在大学准备其博士论文材料之时,马克思参与了鲍威尔开设的关于《旧约》先知以赛亚的课程。马克思还对希腊的理想图景与德国研究的实际状况——关于博克、西斯蒙第、马勒、蒙森、尼布尔、加尼尔等人著作的中的古人,连同来自亚里士多德和色诺芬的关于希腊社会的原始材料——之间的当代历史矛盾很感兴趣。在马克思去世之前,当他的私人图书馆被编目出来时,里头有超过九十部希腊和罗马作家的著作——其中三分之二是原始语言的版本。[美]麦卡锡:《马克思与古人:古典伦理学、社会正义和19世纪政治经济学》,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2627页。很显然,从他早年在文科中学的岁月到他在波恩和柏林的大学学习研究,马克思对古希腊的研究兴趣不断增加,古人为他提供了泉源,滋养了他对未来的梦想和希望、构造了他对人类的景象,他后来的政治经济学批判正是建基于这一图景之上。古人也给他提供了一种对完整、和谐的人类存在的人类学洞见,这一点将融入他的著作,所以试图抛开古希腊时期的政治哲学来理解马克思无异于尝试抛开斯密或李嘉图来理解他。在马克思对现代性、科学和实证论的批判,对资本主义社会关系错误的客观性摧毁了个体自由和自我意识之可能性的批判中,希腊人占据着他理智与情感的中心。正是基于这一理由,他的博士论文主题的选择才如此重要,决心解决这个在古希腊哲学史上尚未解决的问题。二、欧洲近代政治哲学宝贵遗产西方18世纪的启蒙运动是人类历史上的重大事件,对后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当今时代的社会形态、政治形态、意识形态等各方面得以塑造和形成显然都与历史上的启蒙运动相关。启蒙是进入现代社会的开端,促成了现代性的生成。启蒙运动所发动的社会的和观念的变革,特别显著地与启蒙理性问题纠缠在一起。对于启蒙理性,人们曾经抱着积极乐观的态度,认为启蒙理性是人类社会的根本追求,是人类解放的根本手段;它不仅能带给个人自由、平等、幸福,还能为社会建构一套理想的社会秩序,实现人类的“永久和平”或“千年福祉王国”。黄学胜:《青年马克思与启蒙》,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1页。在启蒙的政治哲学家看来,当时的社会制度严重压抑了人的天然本性和理性追求,是一种非正义的制度,而要解决这一问题,只有建立永恒正义的共和国,才能为人的各种权利提供保障,为人的发展创造广阔的自由空间。欧洲近代政治哲学的兴起,就是近代欧洲社会变革在启蒙理论上的显现。从美洲大陆的发现到商业革命的爆发,再到工业革命的凯歌行进和世界市场的全球拓展,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已经在社会的经济基础中占据统治地位,并在社会生活的各个领域确立起新的生活原则。这些新的生活原则同封建国家的社会制度、特别是其中的政治制度发生了尖锐的冲突。在这个背景下,以霍布斯、洛克、孟德斯鸠、卢梭、康德、黑格尔等为代表的近代欧洲政治哲学家承担起了政治启蒙以及对政治启蒙进行反思的反启蒙运动的启蒙杨子飞:《反启蒙运动的启蒙——施特劳斯政治哲学新解》,载《道德与文明》,2011年第5期。的历史责任,他们的理论成为近代欧洲政治变革的思想先导。古典马克思主义的政治哲学理论继承了欧洲近代政治哲学的宝贵遗产,深受上述政治哲学家思想的深刻影响,同时又依据欧洲国家政治过程的现实经验和问题,对近代政治哲学诸方面理论进行批判性的反思。在这一时期,恩格斯的理论活动相对来说没有马克思那样活跃,他是在批判欧洲资本主义社会时直接从自由主义转向了共产主义。所以说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是由欧洲近代政治哲学孕育而生的,同时它也是在批判近代欧洲政治哲学传统的过程中形成的。1. 自由主义政治哲学15至17世纪是西欧封建社会解体,资本主义社会的形成时期。这个时期随着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出现,民族国家的形成,个人自我意识的逐渐凸显,在宗教改革的推动下,中世纪那种西方政治哲学沦为神学的婢女和分支的状况得到根本改变。近代资产阶级逐步成为一个独立的力量,同教会、世俗封建统治者的矛盾日益突出,这种社会景观表现在政治哲学上,则是开始打破中世纪的神学世界观,用“人”的眼光,从人出发来观察、说明政治社会,进而描绘近代西方政治哲学的理想。在近代政治哲学史上,霍布斯可以说是比较早地认识到人的生存状态的变化并基于这种变化来阐述自己政治哲学的人。霍布斯一反亚里士多德以来关于人天生就是政治的或是社会的观点,主张人天然就是非社会的。在霍布斯看来,人类在未通过契约建立政治社会之前,人类是生活在自然状态中的。生活在自然状态中的人是自然人,自然人与自然人之间的关系是每一个人对每一个人的战争状态。在战争状态中,最糟糕的便是人们不断处于暴力死亡的恐惧和危险中,人的生活孤独、贫困、卑污、残忍而短寿。因此,出于安全和自我保存的需要,自然人才基于理性和自然法原则,通过转让各自的自然权利以成立主权者。当自然人处于共同的主权者的支配下时,自然人也就从自然状态中过渡到政治社会中,自然人也成了政治人。霍布斯对自然人的属性的设定主要是为了揭示自然人形成政治社会的原因、目的和目标。确定了这些内容,政治也就变成了如何为了有效实现自我保存而把人和社会组织起来的问题。无独有偶,奠定近代自由主义政治哲学基石的洛克,虽然不同意其关于自然状态中自然人由于天性而经常处于战争状态的说法,可是对于自然状态和自然人的假设却给予了吸收和发挥。洛克也认为,政治社会是自然状态中的人基于理性和自然法原则通过契约而建立起来的。这样,至少洛克也像霍布斯一样,认为自然状态原本就是非政治的,自然状态中的人是前政治的人。与霍布斯不同的是,洛克并没有将自然状态等同于战争状态,反而认为自然状态中的人本身是自由自在、相互独立的,要不是为了维护这种自由以及安全、特权、地产等财产,自然状态中的人是不会让渡自己的权利组成政治社会的。这样一来,无论是霍布斯还是洛克,他们的自然状态及其人都表现出了与亚里士多德以来的古典政治哲学传统相距甚远的特点。自然状态和契约论思想在西方政治传统中有着悠久的历史,可是霍布斯和洛克设想的自然状态及其人的属性却不是之前的任何一个社会所具有的,而是更多地反映了当时正在发生深刻变革的英国社会以及由这种变革带来的人的生存状态和观念的变化。霍布斯和洛克生活的英国,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兴起并获得迅速发展。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一方面以“天生平等派”的商品交换关系取代封建的等级和人身依附关系,使人与人的社会关系趋于自由和平等,另一方面又以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发展所需要的契约精神和自利心理瓦解着传统的社会道德和心理,使一切素被尊崇的观念和见解都被消除了。人们终于不得不用理性的眼光来看待他们的生活地位和相互关系。这种占据统治地位的自由主义政治哲学与古希腊时期的古典政治哲学相比,一方面,这种以自由主义政治哲学为主导的新的政治哲学对人的理解具有两个明显不同的特征。一个是就人的存在状况来说,人的存在被视为是孤立的自主存在,人可以生活于社会之外,或者先于社会而自主存在。另一个就是把个人追求自身利益或者说人的自利极大地正当化。在有些政治哲学家那里,人的这种自利甚至成为人的本质属性,人天生就是自私的动物。因此,从这个角度说,自由主义政治哲学关于人的这两个特征的理解又是对古典政治哲学关于人的理解的彻底“颠倒”。因为人的孤立的生存状态和人的自利行为恰恰是后者所贬斥和否定的。自由主义政治哲学关于人的这两个特征的理解并不是不相关的,而是具有内在的一致性。因为孤立的个人不可能长期保持孤立的状态,势必要走向联合,而走向联合的内在动机和动力,归根结底就是人的自利性。当然,在一些政治哲学家那里,人的这种自利又受到理性的限制,即人的自利分为合理的和不合理的。只有合乎理性的自利才是合理的,从而才具有正当性,反之,那些不合乎理性的自利就是不合理的,从而不具有正当性,需要受到限制、甚至反对。不过,这些政治哲学家关于人的自利的类似修正并不改变自由主义政治哲学把人的自利视为人的本质属性这一根本立场。所以,自由主义政治哲学关于人的这两个特征的理解是相互补充和完善的,具体来说就是,个人的自利是推动个人走出孤立状态、形成政治社会的根本动机和不竭动力。另一方面,这种以自由主义政治哲学为主导的新的政治哲学对政治的理解也有其特殊性。既然自由主义政治哲学把人视为先于社会或者独立于社会的个体存在,那么政治社会显然就不是先于个人的存在,而是相反,是个人基于自利的需要建构起来的。这样,在自由主义政治哲学看来,政治共同体就是个人基于自利的需要后天建构起来的,它是个人追求和实现自身利益的工具,其存在的最大价值就是维护和确保实现个人的利益,而后者是规定政治共同体功能和限定政治共同体权力范围的首要原则。所以,自由主义政治哲学并不像古典政治哲学那样,把政治视为人的原本的存在状态,而是视为人与人联合的产物。这样就势必会将传统政治哲学赋予政治的独立的、内在的善给消除了,使得政治成为一种纯粹的旨在追求和实现个人利益的外在舞台。如此一来,以追求和实现私人利益为目的的私人生活领域,其价值和地位被大大地抬高了,反之,政治的地位和价值却被大大地降低了。政治对于个人来说,已经不是一种存在状态,而是一种以法权形式存在的人们可以自由选择、甚至可以放弃的生活方式,政治与个人之间再也没有什么直接的必然的联系,政治仿佛成为多余的活动。19世纪是自由主义盛行的世纪,产业革命和法国革命这一广泛地推动19世纪欧洲历史的两大潮流,在德国,最早也最为强烈地影响了当时的莱茵地区。当时,领导德国进步自由主义运动的是知识阶层,尤其是律师、作家等。马克思恰恰就出身于一个具有自由主义取向的律师家庭。他的父亲亨利希·马克思不仅是一位律师,还是一位具有进步自由思想的人士,他衷心敬仰英国光荣革命的思想家让·洛克,衷心敬仰法国革命思想的始祖即启蒙主义者伏尔泰和百科全书派狄德罗。总而言之,他的父亲无限敬仰启蒙思想。毫无疑问,父亲对启蒙思想的崇拜、进步的自由主义思想等对马克思的思想发展无疑有着重要的意义。此外,马克思还受惠于周围人的思想,他的岳父冯·威斯特华伦男爵阅读过法国自由主义的作品,他就读的特里尔中学校长胡果·维滕巴赫是一位康德式自由主义的信徒,马克思中学论文的内容表明他吸收了自由人道主义的启蒙遗产。从大环境来讲,莱茵省是德国经济和政治最为发达的地区,并且在地理位置上最靠近法国。自从1795年在法国革命后期被法国占领以后,直到1815年一直处于拿破仑的统辖之下,因而,莱茵省不能不受到法国革命倡导的“自由、平等、博爱”理念的强烈影响,拿破仑曾给予莱茵省的犹太人以平等的公民权利,并且给予莱茵省以拿破仑法典——一个不断受到旧普鲁士反动派侵犯而为莱茵省人民所悉心维护的珍宝。1815年拿破仑失败后,维也纳会议把莱茵省划入普鲁士封建专制王朝,并把渴望统一的德意志分裂为30多个小邦。于是,旨在实现国家统一自由的运动,在知识阶层和学生中便蓬勃发展起来。其核心力量团体“大学生联合会”,1832年在汉巴森召开的大会上宣告要求建立一个统一的自由的德国。正如德国学者瓦·图赫舍雷尔所说的那样,“莱茵资产阶级的自由主义和民主主义运动对卡尔·马克思的思想发展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主要是使马克思从年轻的时候起,就已觉悟到采取这样一种基本政治立场,即同一切陈旧的、反动的、阻碍发展的、压迫和奴役的、仇视进步和自由的东西做斗争”张守奎:《〈莱茵报〉时期之前的马克思与自由主义传统》,载《江苏社会科学》,2013年第3期。。2. 国家主义政治哲学国家主义政治哲学传统源远流长,柏拉图就是肇始者之一。在柏拉图的政治思想体系中,国家(社会)先于、大于个人。在柏拉图看来,个人只能在社会共同体中取得至善。黑格尔是近代国家主义的代表。黑格尔把国家看成一种产生于等级分化、建立在不同等级之上的共同体形式,并认为只有当等级的差别业已存在,贫富悬殊很大,并且出现了这样的情况:大量的需要已不能用通常的方式加以满足,那时才会产生真正的国家和真正的国家政府。在黑格尔看来,国家是等级分化的产物,但它是普遍利益的代表,能克服等级制上的特殊利益的局限。如何看待现实国家的局限呢?黑格尔这样为国家的历史局限做了辩护。国家是从一定的历史社会状况中产生的,所以现实国家尚未“发育完全”“尚未完善”,它只能逐步趋于完善。但是,国家发展史上的这些局限,只是“历史的事物”,只对研究国家史才有意义,它们不决定国家的本质、命运和目标。可见,黑格尔虽然承认现实国家的局限,但国家对他而言仍然是代表普遍利益的理想共同体,在这个共同体之中将完成人类文明的发展。因此,黑格尔政治哲学是国家主义的集大成者,这是他留给后人的一份重要的遗产。据此,有学者认为“黑格尔是上升时期德国资产阶级的进步哲学家,不是普鲁士王朝的官方哲学家”,黑格尔哲学是德国资产阶级的革命哲学,不是普鲁士王国容克地主的复辟哲学。笔者无意对此提出肯定或否定的意见,因为这并不是问题的关键。从政治哲学的表现形态来看,澄清这样一点却是至关重要的:当黑格尔的政治哲学决定立意共同体本身来进行自由理论的重新建构时,即使他不想构造理想的国家,而只是想以证明现实国家的合理性来恢复国家的应有地位,但实际上却走向了自由主义的对立面,从而形成另外一种形式的政治哲学理论——国家整体主义。(参见刘军:《政治哲学视域中的马克思“自由人联合体”思想新解》,载《毛泽东邓小平理论研究》,2013年第2期;杨晓东:《马克思与欧洲近代政治哲学》,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8年版,第287页。)自由主义政治哲学自创立以来,中间经法国到德国都得到了顺利的发展,无论是孟德斯鸠还是卢梭乃至康德都是其重要的支持者。然而黑格尔却凭借其所掌握的辩证法,很快看到了自由主义政治哲学的弊端,并且发起了攻势。与自由主义的政治哲学相比,黑格尔的政治哲学则具有十分明确的国家主义和整体主义性质。从某种意义上说,黑格尔是我们所熟知的自由主义的反对者,并且他的政治哲学与启蒙运动以来占主流地位的自由主义政治哲学相比,具有明显的国家主义和整体主义特质。黑格尔看到了传统自由主义政治哲学的弊端并展开攻势,从而使传统自由主义政治哲学的个人主义局限性得以明朗化,并使自己的政治哲学理论有了立论的基础。政治自由主义不认为政府是趋利的,而是避害的,不能代替人民去追求幸福。与所有自由主义政治哲学根本不同的是,黑格尔坚决反对把国家的使命规定为保证和保护所有权和个人自由,从而把单个人本身的利益看成是这些人结合的最后目的。在他看来,“自由的理念只有作为国家才是真实的”[德]黑格尔:《法哲学原理》,范扬、张企泰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61年版,第65页。,政治共同体是由若干共同的道德目标确定的,从逻辑上看它们要优于其成员;而国家的合法性则来自于对这些目标而不是社会中个人特殊利益的维护。因而,“国家是伦理精神的现实”,人们必须崇敬国家,把它看作地上的“神物”。这样,他就用预设的形而上实体,即“超个人”的国家所强加的一致性取代了社会的多元性和自由,从而形成了与自由主义根本不同的国家观。黑格尔认为历史上的各种国家起源说都是现象,而与国家的理念无关,现实国家的合理性在于国家有效的法的形式。他说:“现在如果问,一般国家或者每个特殊国家以及它的法和使命的历史上起源是或曾经是怎样的,又如果问国家最初是从家长制关系,从畏惧或信任,还是从同业公会等等中产生出来的,最后如果问,这种法的基础是怎样地在意识中马上被理解而巩固下来的:是把它看作神物或实定法呢,还是把它看作契约和习惯呢,那么,所有这些问题都与国家的理念无关。”[德]黑格尔:《法哲学原理》,范扬、张企泰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61年版,第254页。很明显,黑格尔不满意社会契约论者对国家存在合法性的解释,他认为自由只有在伦理实体中才具有现实性。在黑格尔看来,由于“精神”的种种规定的体系表现为“伦理秩序”,正是这一点构成了伦理秩序的“合理性”,所以国家存在合理性的根据就在于国家有效的法的形式,其合理性的内容就是主观自由与客观自由的统一。国家构成了个体的“最终目的”,个体从国家中找到其存在、义务和满足的真理,同时国家也构成了神在外在世界中的实现或显现。然而,国家与个体的关系本质上是相互的,国家只是以自由和满足为自身目的个人的最终目的。在国家中,个体超越了自私的、个人的思想和愿望,超越了黑格尔所谓单纯主观精神的存在。通过国家,个体懂得了将自己的愿望普遍化,亦即将这些愿望化作法律,并根据法律而生活。在政治哲学史上,黑格尔是第一个将“市民社会”与“国家”这两个概念做出明确学理区分的政治哲学家。他对于二者各自所代表的领域的界定,为人们重新审视整个政治哲学理论提供了可能性。就国家与市民社会的关系而言,黑格尔认为市民社会作为独立的单个人的联合,本身只是一个特殊性的领域;而国家对于市民社会来说,既是它的外在必然性和它的最高权力,又是它的内在目的,只有在国家中,市民社会才能完善自身。黑格尔通过对市民社会与国家的界定,得出了“国家高于市民社会”的结论,这显然与洛克式的“市民社会先于或外在国家”框架相反。黑格尔并不否认和排斥市民社会,而是认为它的产生有其必然性,并且承认市民社会与国家是相互依赖的。然而他却给予市民社会在伦理上的低评价。在他看来,市民社会充其量只具有形式的或知性的普遍性,只是“外部国家”,其中的普遍性与特殊性是相分离的、特殊性是它的第一原则,而为了获得普遍的伦理性,它必须以国家为前提,而为了巩固地存在,它也必须有一个国家作为独立的东西在它面前。他坚持反对把市民社会的各种规定搬到国家领域的僭越行为,从而展开了对全部近代政治哲学的批判。黑格尔的结论积极的一面在于,他细致分析了市民社会的矛盾,肯定了国家及其建制对于构建市民社会的作用,试图通过把国家视为伦理实体的方案来克服这种矛盾;而它的消极性在于,由于在原则上肯定国家对市民社会的渗透或整合的政治性,以及确认市民社会在道德层面的低下地位,从而也就在某种意义上否定了市民社会对于建构国家的正面意义。最终的结果诚如萨拜因所言:“对国家加以理想化,以及对市民社会给予道德上的低评价,这两者结合在一起都不可避免地要导致政治上的独裁主义。”[美]萨拜因:《政治学说史》(下册),刘山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729页。应当看到,黑格尔利用方法论上的集体主义对自由主义政治哲学的批判与否定,也暴露出了许多问题。从论述中不难看出,黑格尔的政治哲学以其明显的整体主义和国家主义特征,代表了欧洲近代政治哲学发展的另一条路径,表明了对启蒙时期占主导地位的自由主义的反动,从而在政治哲学史上形成了与自由主义分庭抗礼的局面。3. 浪漫主义政治哲学在19世纪30年代前后,即黑格尔逝世前后,德国的思想主流完全变成了浪漫主义。这是因为当历史的车轮已经转到19世纪的时候,资产阶级革命在欧洲各国纷纷爆发。但是,法国大革命及其以后所确立的资产阶级专政和资本主义社会秩序,并没有实现启蒙主义的理想。“和启蒙学者的华美语言比起来,由‘理性的胜利’建立起来的社会制度和政治制度竟是一幅令人极度失望的讽刺画。”《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355页。席卷欧洲的浪漫主义运动,正是当时社会各阶层对法国革命的后果以及启蒙政治哲学家提出的“理性王国”普遍感到失望的一种反映。出于对当时社会现实的不满,浪漫主义政治哲学家企图寻找解决矛盾的新途径。但由于各个政治哲学家所持的立场有所不同,浪漫主义政治哲学因此就形成了两种对立的流派,即积极浪漫主义和消极浪漫主义。积极的浪漫主义敢于正视现实,批判社会的黑暗,矛头针对封建贵族,反对资本主义社会中残存的封建因素,同时对资产阶级本身所造成的种种罪恶现象也有所揭露,因而充满反抗、战斗的激情,寄理想于未来,向往新的美好生活,有的赞成空想社会主义。如德国的海涅,他的浪漫主义政治哲学同当时资产阶级民主革命思想、与各国的民族解放运动联系在一起的,同时也是这些民族解放运动的积极参加者。消极的浪漫主义不能正视社会现实的尖锐矛盾,采取消极逃避的态度,他们的思想是同那个被推翻了的封建贵族阶级的思想意识相联系的。他们从对抗资产阶级革命运动出发,反对现状,留恋过去,美化中世纪的宗法制,幻想从古老的封建社会中去寻找精神上的安慰与寄托。消极浪漫主义的出现,实际上是被打倒的封建贵族阶级没落的思想情绪的反映。因此,浪漫主义既把进步的也把反动的政治哲学兼容一身。区分浪漫主义中的反动倾向和进步倾向,不应该排斥对整个浪漫主义思想体系做出概括的马克思主义评价。浪漫主义的历史反动性在于:所有浪漫主义者——无论保守反动的,还是进步革命的,都否定资本主义社会这一历史阶段在人类历史上的作用和意义。但是,浪漫主义者由于本身的社会局限性和阶级局限性,不能够理解资本主义社会关系的发展意味着人类历史的重大进步,不能够理解与资本主义社会相联系的是人们既不可能绕过也不可能跳跃的一整个历史时代,也不能够理解导致资本主义社会最终灭亡从而实现一切人道主义理想的力量只能在资本主义社会内部产生和发育成熟。在看到浪漫主义的历史反动性时,不应忘记浪漫派思想体系在它表现的各个领域(例如在文学、绘画、音乐的发展上多一些,在政治经济学、历史、哲学里少一些。就哲学领域说,美学、历史哲学里最多,认识论及其他方面则微乎其微)里都有进步意义,这与浪漫派们也是最先注意到了资本主义社会的矛盾的一批人有很大关系。列宁曾在《论经济浪漫主义》一文中强调指出,浪漫派们的功绩就在于指出了资本主义的矛盾。列宁公正地评价了浪漫主义的这一重要作用,同时又揭示和详细考察了反动的浪漫主义从小资产者的观点出发,对资本主义进行感伤主义的批评的肤浅性、不科学性、浪漫主义者虽然指出了资本主义的矛盾,但不能理解这种现象,却用美好的愿望掩盖了自己无能为力对之进行彻底的分析。列宁评价道:“这种以感伤主义的申诉和抱怨来代替科学分析的做法,决定了……见解是非常肤浅的”。(参见[俄]加比托娃:《德国浪漫哲学》,王念宁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7年版,第2425页。)前者是进步的潮流,它引导人们向前看,后者属反动的逆流,它引导人们往后看。这种区别,实质上是对当时法国大革命和启蒙运动的两种截然不同的反响。可以看出,浪漫主义与启蒙运动的关系并非是简单的对立,因为德国早期浪漫派自身从未表示出与启蒙运动的完全决裂。他们对于启蒙运动的批判,是建立在对启蒙运动坚定的认同的基础之上的,他们“始终坚持怀疑论这一启蒙运动的精神内核,甚至比启蒙运动诸家有过之而无不及”,[德]施勒格尔:《浪漫派风格——施勒格尔批评文集》,李伯杰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05年版,第9页。只是他们将怀疑扩大至了理性自身。所以,德国早期浪漫派的目的不是要抗击启蒙运动,而是要消解它在18世纪末期的危机,即由启蒙运动内部张力所带来的时代困境。因此,对于启蒙主义与浪漫主义之间的对立这一问题,更恰当的提问方式应该是:马克思究竟在何种意义上属于启蒙传统,又在何种意义上超越了启蒙传统?在某种意义上,浪漫主义可以被看作是启蒙精神的“反动”。正如伽达默尔所说的:“浪漫主义分享了启蒙运动的前提,并且只是颠倒了对它的评价,因为它认为只有古老的东西才有价值。”[德]汉斯格奥尔格·伽达默尔:《真理与方法——哲学诠释学的基本特征》(上卷),洪汉鼎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9年版,第351页。而启蒙思潮却充分信任“进步”,从而对“未来”充满信心,持乐观主义的态度。然而启蒙与浪漫主义也并非两条泾渭分明的路线。在德国的启蒙传统中更多地容纳了浪漫主义并形成了德国浪漫主义传统。因此,浪漫主义传统汇聚了一大批卓越的人物,那些杰出的德国哲学家,“或则某个时候参加过浪漫主义小组(如费希特、谢林),或则与浪漫主义小组相当接近(如施莱尔马赫)。某些耶拿浪漫主义者,如弗·施莱格尔、诺瓦利斯,则专事研习哲学。荷尔德林的哲学创作和文学创作与耶拿小组的活动时间上吻合”[俄]加比托娃:《德国浪漫哲学》,王念宁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7年版,第14页。。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创始人马克思的思想也受到了19世纪浪漫主义政治哲学的影响。有的学者不承认马克思在思想上受到浪漫主义政治哲学的影响。例如,罗素就曾断然否认浪漫主义与马克思的政治哲学思想之间有任何关联,他指出:“马克思同边沁和詹姆士·穆勒一样,跟浪漫主义丝毫无缘;合乎科学始终是他的目的。”霍布斯鲍姆认为,“卢梭对马克思和恩格斯似乎没有多大直接影响”。此话不确。马克思早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就已经批评过卢梭,马克思反对卢梭那种对于“整个文化和文明的世界”持“抽象否定”的态度,但是不能据此就认为卢梭对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没有影响,马克思深受德国浪漫主义思想的影响,是一个不容回避的事实。参见何中华:《重读马克思:一种哲学观的当代诠释》,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463页。与马克思同时代的莫泽斯·赫斯在向他的朋友描述马克思的时候指出:“如果把卢梭、伏尔泰、霍尔巴赫、莱辛、海涅和黑格尔合为一个(我说的是结合,不是凑合),那么结果就是一个马克思博士。”[英]戴维·麦克莱伦:《马克思主义以前的马克思》,李兴国等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2年版,第7475页。赫斯作为“在场者”,他的话应该是相当可信的。在政治哲学方面,几乎所有的浪漫主义者都有一种强烈而自觉的崇古的冲动和情结。正是这一情结,赋予他们对于现存事物加以批判的尺度和能力。卢梭、康德、席勒、荷尔德林、施莱格尔兄弟、施莱尔马赫、谢林,甚至黑格尔,直至马克思,在思想上无不有一种复归本源的冲动。但是,在其现代性的方向上,德意志的激进的进步要求最终还是压倒了浪漫主义,启蒙逻辑毕竟受到自由主义传统及其激进方式更大的推动。德国的浪漫主义也并非总是保守的,而是有其激进的一面,而在19世纪初的德国,所表现的恰恰是激进的一面。在这一方面,以赛亚·伯林的看法较为中肯:“浪漫派既可能是进步的,也可能是反动的。在那些堪称革命的国家,那些法国大革命后建立的激进国家,浪漫派是保守的,他们要求回归到某种中世纪黑暗之中;在那些反动的国家,例如1812年后的普鲁士,浪漫派变得进步了,因为他们把普鲁士国王视为一个令人窒息的、人为构造的机制,它的存在囚禁了人们,窒息了他们自然的有机的进取力。”[英]以赛亚·伯林:《浪漫主义的根源》,吕梁等译,南京:凤凰出版集团、译林出版社,2008年版,第127页。因此,对于浪漫主义运动而言,马克思曾深受其影响,但是马克思绝不是“照着讲”,而是“接着讲”。如果说马克思所讽刺的18世纪的自然状态说正是浪漫主义的政治实质,那么沿着马克思的激进批判方向,他必然是要批判浪漫主义的。对于变革思想而言,浪漫主义既是学者耽于既定的生活现实的可靠的、最后的避难所,也是学者所相信的生活展开自身并获得幸福的希望所在,因此,除非彻底同现实决裂,否则人们一般不会反叛浪漫主义。换句话说,反叛浪漫主义,正是彻底走向激进思想的开端。因此,早期马克思的思想还没有明确批判浪漫主义,而只是表明其尚未明确形成的激进政治立场;按照通常的说法,他还处于完成与旧世界的决裂之中。在这一点上,恩格斯与马克思有所不同,这也许根源于两个人的气质、禀赋、知识背景、语言风格不太一样。恩格斯的禀赋和气质更接近于科学家,他的知识结构和修养也主要在于自然科学。据恩格斯的战友威廉·李卜克内西回忆,“弗里德里希·恩格斯明哲智慧,丝毫没有浪漫和温情的色彩”[法]保尔·拉法格等:《回忆马克思恩格斯》,马集译,北京:人民出版社,1973年版,第88页。。在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史研究中,有一个有趣的现象,就是对恩格斯的政治哲学文本争议和歧义较少,而对马克思的政治哲学文本则相反。其中的重要原因之一就在于,恩格斯的语言表达严谨精确,更接近科学语言的范式,而马克思的政治哲学则是在批判政治现实的同时来阐发对未来新世界的政治哲学观点,从而也就更容易引发不同的解读的可能性。以赛亚·柏林曾以自己阅读的切身体验认为,“恩格斯……他的书比马克思浅显,也清楚明白得多”[伊朗]拉明·贾汉贝格鲁:《柏林谈话录》,杨祯钦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2年版,第11页。,由此可以看出恩格斯政治哲学的科学理性主义传统。历史上伟大的政治哲学思想往往都是对深重的时代危机的反映。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恰好就是在这一时期产生的,它有诸多思想来源,虽然形成于夹缝之中,但是显示了极强的生命力。概括说来,古典马克思政治哲学的诞生乃是源于对欧洲近代国家主义和自由主义的超越。一方面,马克思通过对于黑格尔法哲学和国家理论的批判,抛弃了先前的理性主义国家观,提出市民社会决定国家的思想,从而破除了黑格尔政治哲学中的浓重的国家整体主义;另一方面,马克思在一定限度内肯定了自由主义基本原则的基础上,通过分析“政治解放”的局限性,指出了自由主义的弊端。他站在全人类而不是资产阶级的立场上,进一步提出了“人类解放”的伟大构想,认为唯有如此才能使全人类获得真正意义上的自由和权利。马克思曾深受浪漫主义运动的影响,但是当他看到浪漫主义运动的性质在日益复杂的历史环境中正由革命性而转变为消极性时,古典马克思主义便和浪漫主义政治哲学分手了,但是也由此开始形成了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基本思路。三、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直接来源尽管如阿伦特所说,“马克思的源头比他感觉到的还要深远”,但就其政治哲学来说,德国古典哲学、英法古典政治经济学以及英法的空想社会主义,是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最重要和最切近的思想资源。1. 德国古典哲学中的政治哲学遗产任何民族的哲学的产生,不但有一定的社会政治背景,更与该民族的思想文化发展状况密切相关。德国古典哲学是在启蒙运动的旗帜下成长起来的。启蒙运动猛烈地批判封建传统,尤其与宗教的迷信和愚昧做斗争,反对任何偏见和权威,它提倡人们使用自己的理性。在“天赋人权”观念的影响下,要求人的自由与平等,要求人的解放与独立思考,在社会上起到了思想解放的作用。其创始人为康德,黑格尔为集大成者,费尔巴哈为第一个走出德国古典哲学的人,而不是最后的代表。德国古典哲学不仅是人类文明和文化发展史上的一个辉煌片段,也是人类思想发展史所达到的几个高峰之一,它还是古典马克思主义的三个理论来源之一,更在政治哲学史占据着重要的位置。虽然德国的政治、经济和社会发展要落后于它的邻国,但它在思想文化领域的成就是令人瞩目的,这是由启蒙运动带来的思想解放所引发的。没有启蒙运动,就不可能有德国古典哲学的伟大成就;没有思想的彻底解放,就不会有政治哲学史上“哥白尼革命”。康德所处的时代,无论是现实的世界,还是思想的世界,都发生着巨大的变化。对于现实的世界来说,康德只是个旁观者。在偏僻的德国格尼斯堡,即使有过战争和占领,局势始终是平静的,对人们的日常生活没有产生什么影响。但是,就思想的革命来说,康德不仅是参与者,而且达到了思想的里程碑的高度。正如汤普森所指出的:“康德超然站在他那个时代之上,未曾参与任何事情,也没有做任何事情;他只是让一切思潮通过他那富有才华、善于吸收的头脑进行过滤,在所有这些思潮汇集在一起之后,他就创造出伟大的哲学综合”。李梅:《权利与正义:康德政治哲学研究》,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0年版,第15页。这一评价适合于康德的整个哲学,也适合于作为其哲学一部分的政治哲学。就康德政治哲学的一般倾向而言,无疑康德是属于自由主义传统的。康德相信法治,他把建立普遍法治的公民社会看成是摆在人们面前的最困难的任务。他主张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尽管在这一点上,康德还不那么彻底,因为他还认为主权者是超越于法律之上的。康德也坚信,现代公民社会中人们之间的竞争是一种社会化的、进步的力量。因此,保障个人自由是非常重要的。他希望看到这样一个国家,其中人们享有最大可能的自由,而法律对他们的自由的范围又有着最确切的规定。最后,康德也是赞同社会进步观点的乐观主义者。黑格尔把立宪君主制作为理想的政权组织形式,他既想用法制取代君主专制,又想保留君主,并将其作为观念的象征和体现,作为国家的主宰。黑格尔政治哲学的作用在于将立宪君主制作为内容和形式的统一,作为普遍利益和特殊利益的统一。其缺陷在于这种改良主义的主张同德国资产阶级的软弱状况相关,也同他受到法国大革命消极后果的刺激相关。归根结底,黑格尔所主张的立宪君主制是“国家形式主义”,是“虚假的国家”制度,它是以市民社会和国家的分离为前提的。而古典马克思主义主张扩大选举权和被选举权,使现实社会的人民提升为政治的存在,从而克服市民社会和国家的分离,消除人的异化,建立人民主权的民主制。黑格尔的政治哲学因而受到古典马克思主义的尖锐批判。究其原因,笔者认为虽然黑格尔和圣西门一样是当时最博学的人物,但是他毕竟受到了限制。首先是他自己的必然有限的知识的限制,其次是他那个时代的在广度和深度方面都同样有限的知识和见解的限制。但是,除此以外还有第三种限制。黑格尔是唯心主义者,就是说,在他看来,他头脑中的思想不是现实的事物和过程的或多或少抽象的反映。相反,在他看来,事物及其发展只是在世界出现以前已经在某个地方存在的“观念”的实现了的反映。这样,一切都被头足倒置了,世界的现实联系完全被颠倒了。所以,不论黑格尔如何正确地和天才地把握了一些个别的联系,但由于上述原因,就是在细节上也有许多东西不能不是牵强的、造作的、虚构的,一句话,是被歪曲的。黑格尔的政治哲学体系作为体系来说,是一次巨大的流产,但也是这类流产中的最后一次。就是说,它还包含一个不可救药的内在矛盾:一方面,它以历史的观点作为基本前提,即把人类的历史看作一个发展过程,这个过程按其本性来说在认识上是不能由于所谓绝对真理的发现而结束的;但是,另一方面,它又硬说它自己就是这种绝对真理的全部内容,这也是黑格尔政治哲学注定要被超越的地方。黑格尔哲学是德国古典哲学的高峰,但同时也意味着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黑格尔去世后,德国处在1848年大革命的前夜,在变化了的社会局势下,黑格尔的一部分学生还想发展他的学说,有些人确实也取得了一定成就,但另一部分学生,如大卫·施特劳斯、布鲁诺·鲍威尔、费尔巴哈等人,不愿再在老师的旧轨道上行进,他们要批判宗教的神圣性和虚伪性,批判哲学中的“绝对之物”,青年黑格尔派的宗教批判基本上使黑格尔哲学走向没落。费尔巴哈开创了哲学发展的一个新方向,在德国恢复了唯物主义的地位。古典马克思主义没有停留在理论批判的层面上,对他们来说,实践的重要性超过了对理论的兴趣,他们志在改造现实。马克思接受了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哲学立场,并认真地研究了黑格尔的法哲学和精神现象学,在批判性地改造黑格尔辩证法的基础上,提出了无产阶级革命的理论,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对世界的影响是巨大的。2. 英国古典经济学中的政治哲学遗产按照古典马克思主义的定义,古典经济学是指在资本主义处于上升时期代表着进步力量的政治经济学,而那些为资本主义制度进行辩护、代表资产阶级经济利益、热衷于对经济体系的表面现象进行描绘的经济理论则是庸俗经济学。现代西方经济学在追溯自己的起源时,一般是追认到古希腊时期的家庭管理以及对庄园经济的管理引出的经营与生产问题。这实际上把政治经济学只理解为“发财致富的科学”,这是一种典型的非历史的态度。从历史上看,现代政治经济学的产生,与古希腊并没有多少直接的关系,而是与资产阶级的兴起以及资本主义经济过程相伴而生。17世纪初正式出现了与古希腊的“家计学”和“政治学”不同的“政治经济学”这一名称,它最早出现在安东尼·蒙克列田于1615年发表的《献给国王和王太后的政治经济学》。蒙克列田使用这个术语是想表明,这本书所论述的已不是古代希腊罗马思想中只涉及家庭管理的“家计学”(经济学),而是广泛的社会政治经济问题。从这个时候开始,近代资产阶级开始正式利用“政治经济学”这个名目为自己的社会政治观点鸣锣开道。为反抗封建制度,他们不得不采取批判的立场分析社会结构,这使得政治经济学的二重性与生俱来。在资本主义的历史起源过程中,古典经济学为“科学论证”资产阶级的政治构架——社会结构立下了汗马功劳,正如佩罗曼在近来的研究中所指出的,“古典学者”不仅是资本主义制度的“武装警察”,而且还有对“历史的篡改”。“斯密的社会学一贯特征,是强烈地鼓吹那些为自己工作的工匠、商人、自由职业者等人的价值……贬低下层社会中认为自己需要依附别人的人,同时也贬低了那些要求别人恭从的贵族们。”当资产阶级掌握了社会权力之后,政治经济学中对“政治构架——社会结构”进行解剖的理论传统对于他们来说就是危险的东西了,因为政治经济学的解剖方式同样可以对资产阶级自己的社会权力结构进行解构,一些李嘉图式的社会主义经济学家如霍吉斯金等人就是用政治经济学原理为劳工阶级辩护的。于是在资产阶级学者那里,政治经济学就开始了“去政治”的转向,这也就是马克思所说的庸俗经济学的开始,从此以后,古典的政治经济学作为一种批判的理论武器,只能寄居在哲学人文中,渐渐与资产阶级的“科学”无缘。到1890年,马歇尔的《经济学原理》一书干脆把“政治经济学”的“政治”二字去掉,由此开始了现代西方经济学所谓的“新古典”时代。参见王浩斌:《古典经济学的多重视角及其对马克思主义的挑战》,载《南京大学学报》(哲学·人文科学·社会科学),2004年第6期。因此,与庸俗经济学相比,古典马克思主义对英国古典经济学的进步意义给予了高度肯定。在当时,英国是世界上资本主义萌芽最早的国家,资产阶级古典政治经济学力图为资本主义的进一步发展创造条件,反对封建贵族的特权和过时的重商主义。并且,古典政治经济学在经济思想史上,第一次把理论的考察从流通领域转移到生产领域,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进行了初步分析。在笔者看来,古典政治经济学对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影响有以下几个方面。首先,古典政治经济学并不是一种实证主义的经济学,它揭示了经济学所具有的政治性,因而具有了一定的政治哲学维度。最早使用“政治经济学”一词的是法国重商主义者蒙克莱田,在1615年出版的政治经济学著作《献给国王和王太后的政治经济学》;英国重商主义后期经济学家斯图亚特在1767年发表的代表作书名为《政治经济学原理研究:或自由国家内政学概论》。方维规:《“经济”译名溯源考——是政治还是经济?》,载《中国社会科学》,2003年第3期。作为英国古典政治经济学创始人的佩第更是以“政治算术”命名其经济学著作。这都表明,古典政治经济学在其一开始就具有的政治取向。我国学者高全喜指出,经济在英国的古典政治经济学中是被放到了一个社会政治的广阔背景下加以分析和研究的。他更进一步指出,从一个广阔的政治社会的现实背景以及历史的动态演变中考察一个社会的经济过程和财富的本性,这是英国古典政治经济学的基本特征。因此,在英国古典思想家那里,政治经济学是作为社会政治理论的重要组成部分而存在的。我们也可以说,英国古典政治经济学是以研究经济的形式来研究政治社会的,他们的经济学可以被称为“经济政治学”。经济具有了政治的管理功能,被设定为理性经济人的社会成员,通过建立市场型社会体制,依靠理性经济人的利益需求规律,来调节人际关系和社会秩序,从而代替传统政治国家管理社会的功能。“政治权力从上帝、君主的手中被转移到资本家的手里。”王代月:《作为一种政治哲学的马克思经济政治学》,载《山东社会科学》,2008年第1期。古典马克思主义正是在对古典政治经济学的研究和对资本主义世界中工人运动的观察,发现了经济力量的政治性,即经济权力的压迫性。在《论犹太人问题》中,马克思区分了两种解放,即政治解放和人的解放。政治解放是基于资产阶级政治革命对封建的政治专制权力的摧毁所实现的解放,它所实现的是人在政治和法律上的自由。但是,在马克思看来,政治解放之后的人依然是不自由的,因为他受到了新的力量的支配,这就是资产阶级产权的统治,这是一种经济力量的支配。在后来的深入研究中,马克思认识到这一经济力量的支配实为资本的统治,人的解放就是针对资本统治而言的。这样,马克思就确认了在资本主义条件下,经济才是权力压迫的中心场域,在政治哲学史上第一次提出了“经济的政治性质”问题,并具体深入到了资本主义现实的生产领域,揭示出了经济权力压迫的具体所指——资本对劳动的支配关系,从而为寻找克服经济压迫之路奠定了理论基础。其次,古典政治经济学中缺乏价值维度的经验研究,为古典马克思主义在政治经济学领域,重新整合科学与价值,提供了理论空间,从而也使他们的政治经济学研究具有了政治哲学的意蕴。古典马克思主义认为“由于(古典政治)经济学否认总收入即生产和消费的量的一切意义,从而否定生活本身的一切意义,所以它的抽象无耻到了极点。国民经济学关心的不是人,而仅仅是纯收入、利润、地租,这些就是国家的最终目的。人的生活本身在国民经济学那里没有什么价值,工人阶级的价值仅仅限于必要的生产费用,工人阶级仅仅是为纯收入即为国家的利润和土地所有者的地租而存在。他们自己仍然是而且必定仍然是劳动机器,只要对这些机器花费一些维持其运转所必要的资金也就够了。这种劳动机器数量的大小,在纯产品相同的前提下,是完全没有意义的。人性在国民经济学之外,非人性在国民经济学之中”金守庚:《马克思对古典政治经济学批判的前后变化说明了什么?》,载《哲学研究》,1992年第4期。。人被排除在了经济学研究的视野之外了。古典马克思主义还明确对李嘉图的政治经济学研究进行过评论,他认为李嘉图的政治经济学“越来越撇开了人,所以现实的生活就越来越被搁在一边,从而被考察的就越来越是物质的、不人道的财产的抽象运动”金守庚:《马克思对古典政治经济学批判的前后变化说明了什么?》,载《哲学研究》,1992年第4期。,因此,“以劳动为原则的国民经济学,在承认人的假象下,无宁说不过是彻底实现对人的否定而已”。也就是说,古典政治经济学“毋宁说是敌视人的”《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113页。。再次,古典马克思主义从政治经济学批判维度超越古典政治经济学的一个重要规定性在于:在古典马克思主义那里,政治经济学所研究的对象具有历史性的规定,即资本关系是某个特定历史阶段的社会关系,而不是永恒化、超历史化的社会形态。因而,同样是强调政治经济批判方法与生产方式解剖的重要性,古典马克思主义的政治经济学范式又是异质于古典经济学家的。与古典经济学家静态的(非历史的)、单纯从一个视角(非辩证的)出发理解生产方式不同,古典马克思主义的政治经济学批判方法内含了历史的、辩证的理论逻辑意蕴。造成古典马克思主义与古典政治经济学家的政治哲学差异的根本原因在于,两者理论出发点的不同。古典政治经济学家在理解社会历史、批判社会不合理现状、构架理想的社会形态时,总是从作为主观价值的应该出发,把理性的、抽象的人作为其政治哲学的出发点。这是一种唯心主义的历史解释与社会批判路径。古典马克思主义从根本上否定了资产阶级政治经济学中作为主体设定的独立的个人,他的政治哲学出发点不是资产阶级抽象的个人,而是“社会的个人”。在古典马克思主义看来,斯密、李嘉图式抽象的单个人只是一种“美学上的假象”。古典马克思主义拒斥这种美学的想象,而从“社会个人”出发,把其政治哲学牢固地建立在唯物主义的奠基之上。所以,古典马克思主义的经济学研究自然是超越于英国古典经济学传统的,前者超越于后者的思维方式根源,正在于辩证法对实证主义的替代。以古典马克思主义之见,英国经济学家们虽然也知道在从抽象到具体的道路上建构经济学体系,但他们最擅长的研究套路还是从局部的经验事实出发推导出关于财富生产的具体结论。由于这一套路执着于对研究对象做出理智的区别,缺少辩证思维和总体性视野,因而根本来看,英国经济学家们实际主要还是停留在知性环节,走的主要还是实证主义的路数,这导致他们根本不可能看到资本这个抽象的存在乃是一个内含自否定性的结构,而只是非批判地看待资本主义社会商品生产,从而制造了资本主义恒久不变的神话,这是从具体到抽象的方法在英国经济学家那里所必然导致的结果。与此相反,古典马克思主义则郑重申明:“分析经济形式,既不能用显微镜,也不能用化学试剂,二者都必须用抽象力来代替。”李佃来:《马克思的政治哲学:理论与实践》,北京: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117页。用抽象力来代替显微镜和化学试剂,即意味着用辩证法来代替实证主义,用理论思维来代替实证思维。正是由于在思维方式上实现了这一决定性转换,古典马克思主义才完成了对资本内在矛盾的检视与透析,深刻把握到了在物和物的关系中所包藏的人和人的关系,并最终克服了亚当·斯密的徒子徒孙们在实证主义范式内永远无法克服的问题。这就是古典马克思主义把“从具体到抽象”指证为错误方法,同时又把“从抽象到具体”凸显为正确方法的根本内缘。古典马克思主义的此番良苦用心告诉我们,在其方法论叙事中投射和灌注的根本性的东西就是指向资本整体统治的批判性要素。古典马克思主义正是通过对古典政治经济学的研究,懂得了经济所具有的政治性,并意识到资本主义时代的经济压迫是其最大的政治问题,其实质是资本对劳动的统治,它从根本上影响着人类生活的方方面面。在考察资本主义经济压迫的现实基础上,古典马克思主义克服了古典政治经济学的非历史、价值中立的倾向,实现了科学与价值的整合,并突显了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研究的政治哲学价值。3. 空想社会主义中的政治哲学遗产空想社会主义作为一种理论学说,产生于资产阶级革命时代,反映了这时人民群众对政治平等、社会平等特别是财产平等的要求。19世纪初,伟大的空想社会主义者圣西门、傅立叶、欧文,论证了资本主义制度的暂时性,看到了新的社会生产力是改造社会制度的依据,就未来社会必须建立在机器大工业生产的基础上,提出了许多见解。然而,这三个人有一个共同点,即他们都不是作为当时已经历史地产生的无产阶级的利益的代表出现的。他们和启蒙学者一样,想建立理性和永恒正义的王国;但是他们的王国和启蒙学者的王国是有天壤之别的。按照这些启蒙学者的原则建立起来的资产阶级世界也是不合理的和非正义的,所以也应该像封建制度和一切更早的社会制度一样被抛到垃圾堆里去。现实理性和正义在那时还没有统治世界,这只是因为他们没有被人们正确地认识。所缺少的只是个别的天才人物,现在这种人物已经出现而且已经认识到了真理;至于天才人物是在何时出现,真理正是在何时被认识到,这并不是历史发展的进程所必然产生的、不可避免的事情,而纯粹是一种侥幸的偶然现象。这种天才人物在500年前也同样可能诞生,这样他就能使人类免去500年的迷误、斗争和痛苦。这种见解本质上是一切空想社会主义者的共同看法。对于所有这些人来说,社会主义是绝对真理、理性和正义的表现,只要把它发现出来,它就能用自己的力量征服世界。因为绝对真理是不依赖于时间、空间和人类的历史发展的,所以,它在什么时候和什么地方被发现,那纯粹是偶然的事情。同时,绝对真理、理性和正义在每个学派的创始人那里又是各不相同的;而因为在每个学派的创始人那里,绝对真理、理性和正义的独特形式又是由他们的主观知性、他们的生活条件、他们的知识水平和思维训练水平所决定的,所以,解决这种绝对真理的这种冲突的办法就只能是它们互相磨损。由此只能得出一种折中的不伦不类的社会主义,这种社会主义实际上直到今天还统治着法国和英国大多数社会主义工人的头脑,它是由各学派创始人的比较温和的批判性言论、经济学原理和关于未来社会的观念组成的色调极为复杂的混合物,这种混合物的各个组成部分,在辩论的激流中越是磨光其锋利的棱角,就像溪流中圆圆的石子一样,这种混合物就越加容易构成。为了使社会主义变成科学,就必须首先把它置于现实的基础之上。19世纪30年代,法国空想社会主义开始在德国产生影响。这是因为19世纪资本主义的胜利为人类社会带来了空前的财富,但是也产生了大量的社会问题。其中最为明显的就是作为财富创造者的无产阶级的贫困化,面对这种社会不公现象,一些思想家开始反思并批判资本主义制度的不合理,同时在批判的基础上构想美好的未来社会。空想社会主义是当时非常先进的思想,在特里尔这个地方(马克思的出生地),路德维希·伽尔开始传播傅立叶主义思想。德国本民族共产主义的第一本书是莫泽斯·赫斯写的《人类的神圣历史》,他是在科伦从父亲的工厂里逃往巴黎之后,了解共产主义思想的。这本书具有神秘性,是漫谈式的,却十分明显地包含阶级两极分化和无产阶级革命即将到来的思想。一年以后,一个裁缝——威廉·魏特林,活跃在移居到巴黎和瑞士的德国工人团体中,出版了一本小册子《现实的人类和理想的人类》,这是一本弥赛亚式的救世著作,它反对造成一切不平等和不公正现象的人间富人掌权者,主张一切人有通过社会平等和公正的途径获得教育和幸福的权利。这些极大地推动了社会主义的传播,按照日本学者城塚登的看法,在马克思移居巴黎时,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的话题已是时事要闻,关注社会政治现实的马克思当然不会在此时无所作为,他“一定彻夜不眠地埋头阅读这些早期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的著作,阅读这些小册子和各种机关刊物”[日]城塚登:《青年马克思的思想》,尚晶晶等译,北京:求实出版社,1988年版,第78页。,并从中汲取思想资源。高卢的雄鸡|第三章古典马克思主义的激进政治哲学第三章古典马克思主义的激进政治哲学按照邹诗鹏教授的看法,这一时期的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可以称之为“激进政治哲学”,它与流传更加广泛得多的自由主义运动是不同的。自由主义是一种在较富裕公民中间受到至少是心照不宣的大量支持的运动,所以它首先是实际的运动,它追怀普鲁士改革时期的思想,它推崇的政治哲学家是康德。激进主义则更多的是受了青年黑格尔派所了解的卢梭和法国革命的鼓舞,它过分讲究理论。自由主义的学说是由要参加政府的资产阶级的愿望产生的,相反,激进主义只限于知识分子的狭小圈子里,这些知识分子倾向于采取革命的态度,而反对妥协。另一方面,自由派的目的是极其狭隘的,他们只限于赞成改革,希望与君主政体达成某种协定。1841年,当青年黑格尔派开始把他们的注意力转到政治问题的时候,激进主义才明确地表现出来。古典马克思主义在先前确立的基本的唯物主义及无神论立场后,完成了从青年黑格尔派的宗教批判向激进的政治批判的主题转变。选择对黑格尔法哲学与国家哲学展开批判,在很大程度上表明,古典马克思主义已从自然社会结构转入政治社会结构的研究;由此展开的政治批判与市民社会批判,则为唯物史观及科学共产主义的确立初步奠定了基础。对于政治哲学的演进而言,1843年古典马克思主义在激进政治主题上的逗留,意味着他们在自由主义向社会主义思潮的转变过程中,一定经历了激进民主主义阶段。这一逗留积聚并吸纳了相关社会政治思想资源,培植起一种既生发于又异质于自由主义的新的社会政治力量,且与已经兴起的保守主义区分开来,从而使得随后展开的科学社会主义运动更加稳健并富于成效。通过对古典马克思主义有关政治哲学与法哲学批判思想的解读,可以看到,古典马克思主义是如何与青年黑格尔派渐行渐远,如何实现对欧洲近代思想传统的批判与超越;还可以从源头上看到,19世纪40年代欧洲的政治哲学何以从自由主义转向了社会主义——这一转变于1848年完成,而1843年时它正在积累能量,蓄势待发。正是借助于在1843年开始确定的共产主义世界观,古典马克思主义在1848年彻底实现了从激进民主主义向科学共产主义的转变。参见[英]戴维·麦克莱伦:《青年黑格尔派与马克思》,夏威仪、陈启伟、金海民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年版,第26页;邹诗鹏:《激进政治的兴起——马克思早期政治与法哲学批判手稿的当代解读》,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1页。古典马克思主义最初的政治哲学观点的形成受到家庭教育和时代背景的影响,在政治哲学发展历程中,马克思经历了由启蒙运动所带来的理性主义到浪漫主义政治哲学的转变过程,在褪却浪漫主义的光芒之后,他在黑格尔的影响下逐步形成了具有唯心主义、革命民主主义倾向的政治哲学思想旨趣。一、告别浪漫主义如前所述,马克思的童年和少年是在一个具有浓厚的自由精神的家庭中度过的,在中学学习的六年时间里,他一直沉浸在欧洲人文经典的熏陶之中,接触过哲学史著作,并开始接受康德、费希特的理想主义。由于对浪漫主义的热爱,马克思起先并不喜欢黑格尔哲学“离奇古怪的调子”,在波恩大学学习期间,那里的主流是浪漫主义,马克思对美学和文学有着浓厚的兴趣。作为法律系的学生,除了选修几门法学课程以外,他还选修了几门与美学和文学相关的课程,如荷马问题、普洛佩尔提乌斯的《哀歌》等,而浪漫派的代表人施莱格尔正是他这两门课的老师。马克思创作了不少诗歌赠给他的父亲和燕妮,在献给燕妮·冯·威斯特华伦的三本诗集中,他表达了对两人的结合遭到阻难的焦虑和自己的崇高志向。从献给父亲的诗作以及录自他姐姐索菲亚的纪念册和笔记本的诗作中,我们看到了马克思如饥似渴的求知欲望和广博的文史知识,对腐朽旧势力的反抗精神和嫉恶如仇的正直胸怀,对真理和美好事物的执着追求以及抨击邪恶、针砭时弊的战斗风格。尽管这些浪漫主义的作品价值不高,而且马克思本人对它们也持批评态度,但是,它们为了解马克思早年所受思想影响的范围、他在成长时期对周围事物的态度和感受、他的内心世界和性格特征、他的理想和追求,提供了可靠的依据。需要指出的是,马克思虽然深受浪漫主义政治哲学的影响,但是马克思绝不是消极的浪漫主义,而是属于革命的浪漫主义派。马克思曾在《愿望》一诗中说:“天堂和灵魂与我何干,昏暗的永恒有何用途?我心中隐藏的苦楚,上帝和时间无法消除。……我不要你们那永恒之乡,不要你们的庞大王国,它是那么虚妄,……你们可以尽心侍奉上帝,你们正是从他那里飞旋而来,你们可以对他顶礼膜拜,却无法使我同他和解!”《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56年版,第850852页。可见,马克思虽然渴望逃离当前的尘世,但绝不是向神学、向天国去寻求理想。革命的浪漫主义同时兼有反资产阶级的倾向和反封建的倾向,尽管进步的革命的浪漫主义者的社会理想也是乌托邦式的和实现不了的,但他们的理想毕竟面向未来,而不是面向过去。年轻的马克思渴望超越尘世,渴望未来和理想,他以热烈的、固执的情绪来表达他的理想和对未来的渴望。因此,在大学学习期间,革命的浪漫主义支配了马克思此时的精神活动,主观的心情支配了马克思的思想世界,而这些浪漫主义的情绪和心情以诗歌创作的形式被表达出来。同时,马克思在大学求学期间,正值德国资产阶级势力同封建专制势力的矛盾日益尖锐的时期。在这种阶级斗争的形势下,受到进步老师的影响和青年黑格尔运动的推动,马克思逐步告别了浪漫主义政治哲学,开始形成他的革命民主主义的政治观点。1835年秋,马克思进入波恩大学法律系时,德国的民主主义运动在封建反动势力的镇压下,转入低潮。波恩大学的进步学潮也惨遭镇压,原先仅有的一点“大学自由”早已烟消云散,进步团体被取缔,进步师生被监视。马克思亲眼看到,经常有些老师和学生被安上“煽动者”的罪名,遭到逮捕和监禁。但是,白色恐怖并没有吓倒青年马克思。1835年年底,马克思毅然决然地参加了波恩大学一个进步的文学团体——花环社。后来,他和盖倍尔、格律恩等人成为花环社的主要成员。当时他们都是一些不满现状、要求改革的有为青年。他们经常在一起举行赛诗会进行文学活动外,还经常在一起讨论政治问题。1836年秋,马克思转入柏林大学法律系。柏林有着全然不同于波恩的氛围,柏林大学的面积是波恩大学的3倍。恩格斯后来回忆起柏林的时光,生动地写道:“那里有刚刚诞生的资产阶级,有口头上勇敢,但行动上怯懦的奴颜婢膝的小市民,有还极不发展的工人,有大批的官僚以及贵族的和宫廷的奴仆。我们知道它仅仅作为一个‘王都’所具有的一切特点。”[英]戴维·麦克莱伦:《马克思传》,王珍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23页。而且,柏林大学是黑格尔哲学的中心,尽管黑格尔本人已经去世,但他的学生们当时还在努力传播他的政治哲学。不过,马克思起初对黑格尔政治哲学的兴趣不大,认为它似乎是普鲁士国家的官方学说。受浪漫主义的影响,他对康德和费希特关于法的看法倒颇为赞许,想遵循他们的路子,写一本法学著作,搞一个先验论的法学体系。在这里,马克思一开始就同时接受两位著名法学教授的讲课,一位是萨维尼,一位是爱德华·甘斯。他们是两个互相对立的法学学派的代表人物,萨维尼是历史法学派,甘斯是黑格尔学派。这两个学派之间的争论,不仅具有法学性质,而且具有政治性质。两派之间的争论反映了反动势力同民主势力之间的矛盾。萨维尼为了替现存制度辩护,提出了法的历史观点。这种观点认为,法的渊源是历史上长期存在的传统性和习惯性,凡是历史上已经形成的习惯法都是合理的。这个学派以历史发展的原则为名,主张习惯法,反对自然法,维护现存制度,反对民主自由思想。历史法学派在政治上是反动的,在哲学上是反历史主义的。马克思大学毕业后,曾经专门撰写论文批判过历史法学派的创始人胡果及其代表人物萨维尼。甘斯出身于黑格尔学派,他把黑格尔的辩证思想运用于法学和历史,是一位具有自由主义和民主主义思想的法学家。但他主要的不是从哲学或法学观点,而是从政治观点来反对历史法学派的。甘斯在讲台上猛烈抨击封建专制主义和宗教蒙昧主义,启发学生关心社会问题,要求学生研究圣西门的学说。他极为同情工人阶级,无情地批判资本主义制度。他认为,正如先前是主人和奴隶,稍后是贵族和平民,后来又是领主和家仆相互对立一样,目前则是游手好闲的人和劳动者的对立。奴隶制在本质上并没有被消灭,只是改变了形式而已。马克思在大学十分尊敬甘斯教授,多次选修他开设的课程,甘斯教授也经常称赞马克思学习“异常勤奋”。当时甘斯的讲课和著作,给了马克思以极大的影响。这种影响不仅促使马克思迅速转向黑格尔哲学,而且促使马克思初步树立了革命民主主义的观点。由于受到进步思想的影响,马克思的法学观点变得激进了。马克思的父亲为儿子过于激进的学术观点感到担心,他写信规劝儿子说:“你的法律观点不是没有道理的,但如果把这些观点建立成体系,它们可能引起一场风暴,而你还不知道,学术风暴是何等剧烈。如果在这件事情上那些易受指摘的论点不能全部取消,那么至少在形式上也应当弄得比较缓和、令人中意一些。”李光灿、吕世伦:《马克思恩格斯法律思想史》,北京:法律出版社,1991年版,第41页。从这段话中就可以看出,马克思当时已把革命民主主义观点贯串运用于法学领域之中,后来他认识到黑格尔哲学方法论对于探索法的真理的重要性。1837年春,马克思在柏林郊区斯特劳拉村养病期间把黑格尔的著作从头到尾读了一遍,并看了黑格尔学生的一些著作。他陷进了黑格尔这位哲学大师的著作里,“发现了最崇高的智谋,领会它深邃的奥秘,……我长久地探索着,漂游在汹涌的思想海洋里,在那儿我找到了表达的语言,就紧抓到底”《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0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651页。。从此,他就成了黑格尔哲学的信徒。正当青年马克思深入钻研黑格尔哲学的时候,黑格尔学派开始明显地分裂为左右两大派。马克思在柏林结识了布·鲍威尔、卡·科布和阿·鲁腾堡等黑格尔左派分子,并参加了左派激进分子代表小组——“博士俱乐部”。他们经常聚会,讨论哲学、宗教和政治问题,力图从黑格尔哲学中寻找批判宗教神学和封建专制的武器。但是,在普鲁士统治集团严格禁止议论政治的情况下,他们首先把批判矛头指向宗教神学,举起了批判宗教的旗帜。正如恩格斯后来所说的那样:“政治在当时是一个荆棘丛生的领域,所以主要的斗争就转为反宗教的斗争;这一斗争,特别是从1840年起,间接地也是政治斗争。”《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0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217页。总之,黑格尔的政治哲学否定了马克思的前浪漫主义的世界观,使马克思从浪漫主义诗歌创作的虚无缥缈转向了尘世现实。之后,马克思又加入了青年黑格尔派的“博士俱乐部”。虽然不能确定马克思此时受黑格尔及青年黑格尔派影响的具体程度如何,也不能确定黑格尔能在多大程度上帮助马克思去解决康德、费希特、萨维尼的法学思想所带来的障碍,同样也不能确定黑格尔能在多大程度上帮助马克思去解决时代的问题,然而,马克思由此抛弃了浪漫主义的理想主义,并开始关注现实的法、哲学和政治却是确定的。二、革命民主主义旨趣本文已发表,见朱进东、陈亚丽:《马克思博士论文之革命民主主义旨趣》,载《天津师范大学学报》,2016年第5期。受青年黑格尔派的影响,马克思在柏林大学毕业的时候,写成了他的博士论文《德谟克利特的自然哲学和伊壁鸠鲁的自然哲学的差别》。从1839年起,马克思就着手研究古代希腊伊壁鸠鲁派、斯多葛派和怀疑派的哲学,写了七本《关于伊壁鸠鲁哲学的笔记》。他原来打算写一部著作,来论述这三派哲学的相互关系。但是,这个计划未能实现。于是,他选择了一个较小的题目,对德谟克利特和伊壁鸠鲁自然哲学的差别进行了深入的探究。作为马克思第一部完整的学术著作,它包含其思想历程之较为明确、也较为稳定的出发点,尽管这部著作的内容是关乎哲学的,却引出了革命的结论。列宁在谈到马克思博士论文时说道:“马克思按其观点来说,当时还是一个黑格尔唯心主义者。在柏林,他加入过‘黑格尔左派’(布鲁诺·鲍威尔等人)小组,这派人想从黑格尔哲学中作出无神论的和革命的结论。”见《列宁选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576页。也有观点认为,马克思这一时期的立场是极其清楚的,在许多地方,我们可以看到马克思是以青年黑格尔学派独特的倾向,也就是说,马克思是在极其现实的意义上对感性的活生生的世界抱有一种狂热的冲动来理解黑格尔哲学的。参见万斌、潘于旭:《经典的魅力: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的当代意义》,浙江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39页。对于马克思写作博士论文时的立场,日本学者城塚登在《青年马克思的思想》一书中也做了比较明确的说明。他认为马克思的立场并没有被局限于青年黑格尔派的自我意识中,这是值得注意的马克思思想的生长点。“伊壁鸠鲁对感性的信赖、强调偶然性的因素、确保打碎命运之锁链的自我原因的存在,是马克思在论文中倡导的主要内容。”参见城塚登:《青年马克思的思想》,尚晶晶等译校,大庆:求实出版社,1988年版,第34页。探究马克思在论文中表明的革命民主主义观点及其哲学论证,对弄清马克思早期哲学思想的发展有着重要的价值和意义。马克思以两千多年前德谟克利特和伊壁鸠鲁这两位哲学家的自然哲学作为自己的研究对象,绝不是出于在故纸堆中猎奇的癖好,也不是以哲学史的研究来回避现实的斗争。恰恰相反,马克思研究哲学史,正是出于进行革命民主主义政治斗争的需要,正是为了从哲学史上论证他的革命民主主义的政治观点。1857年12月21日,马克思在《致裴·拉萨尔》的信中,曾经回顾他当年研究古希腊哲学史的情况说:“在古代的哲学中,伊壁鸠鲁(尤其是他)、斯多葛派和怀疑论者,我曾专门研究过,但与其说出于哲学的兴趣,不如说出于(政治的)兴趣。”《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9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527页。这就充分说明,马克思研究哲学史正是为了论证他的政治观点。然而,对我们来说,有意思的是,马克思为什么在博士论文中对伊壁鸠鲁倍加赞赏和推崇。严格说来,人们很难把伊壁鸠鲁看作是一个政治哲学家,他的哲学是远离政治的。马克思与伊壁鸠鲁,一位是现代的革命哲人,少年时代即怀抱解放全人类的宏愿,并把自己的一生献给了颠沛弗定的革命事业,他相信只要打破旧有的束缚和禁锢,让真理的光芒照临每一处黑暗,人的全面解放便指日可待;另一位是声名卓著的晚期希腊哲人,而立之年便在雅典郊外买了一处园子,种菜、授徒,传扬他“过遁世生活”、追求心灵宁静和幸福的人生理想,这位菜园哲人规劝他的弟子远离政治以避开世事纷扰,并在临终之时,对自己度过的哲学的一生感到雀跃和欢欣。人生轨迹和追求如此不同,是什么把这两个名字连在一起?承继德谟克利特原子学说的伊壁鸠鲁,将自然哲学视为祛除人们对天体、诸神和死亡之恐惧的工具,认为只有从各种恐惧的羁绊中解放出来,尤其对诸神惩罚和死后灵魂受罚的恐惧,才能达到心灵的宁静和最终的幸福。在对人类基本生存状况的历史考察中,马克思指出,人们在生产过程中不得不屈从于自身的需要,不得不服从占有生产资料的他人,这种状况使得人们不可能拥有完全的人的生活,更何况还有宗教对人类精神的无形而巨大的掌控力,因而人性要获得彻底解放,必须摆脱种种束缚。显然,无论为了人性的彻底解放还是最终的幸福,马克思与伊壁鸠鲁,无不关心人的解放;对于人所受到的束缚,他们的看法并不完全一致,但在对宗教的驳斥上,二人有着一脉相承的一致性。伊壁鸠鲁在哲学与宗教的古老冲突中,毫不讳言地站在哲学一边,坚信展示世界之真实性的哲学之理乃是疗治人生痼疾的良药;但伊壁鸠鲁只是在给朋友和学生的私信中谈论这些事情。马克思作为现代启蒙哲人,把古已有之的哲学与宗教的冲突推向极致,不但要以哲学取代宗教的权威地位,而且坚信,哲学不仅仅是认识世界,更重要的是改造世界;马克思要解放的不是小圈子里的同道,而是全天下的人,一切人。可以看出,青年马克思确定写作以伊壁鸠鲁哲学为主题的博士论文,绝不是为学术而学术、为哲学而哲学,而是同青年黑格尔派对普鲁士现存制度进行批判,从政治上论证人的个性自由分不开的。作为青年黑格尔派的一员猛将,马克思和他的朋友一样,相信精神的绝对创造力量,极力推崇政治的自由与民主。他在论文中运用唯心辩证法的观点,对伊壁鸠鲁同德谟克利特自然哲学的关系和差别进行了详尽而深刻的考察,解决了古希腊哲学史上一个从未解决的重大问题,从哲学史上阐明了他的政治观点。在马克思看来,伊壁鸠鲁自然哲学的主要特征,就是原子脱离直线的偏斜运动,这样原子就离开了那种不自由的存在方式,而确立了自己的自由和独立性。古代希腊这种自我意识的哲学其中包含自由与民主精神的合理内核。从社会学说来讲,这种脱离直线的偏斜运动,无疑可以论证人的个性自由与解放的合理性,这样就可以从哲学上间接地抨击普鲁士毫无民主自由的封建专制主义。在古希腊哲学史上,伊壁鸠鲁继承和发展了德谟克利特的原子论,他认为原子不仅有形状、次序和位置的不同;原子不仅做直线下落运动,而且由于原子本身内部的原因,还会产生脱离直线的偏斜运动。正是这种偏斜运动,原子才会互相碰撞、互相结合,从而产生出万物来。伊壁鸠鲁从他的原子论出发,论证了人的行动自由并提出了无神论思想,同当时的唯心论和宗教神学进行了坚决斗争。所以,他跟德谟克利特一样,在历史上受到许多唯心论者和神学家的仇视和攻击。马克思在博士论文中列举了许多唯心论哲学家对伊壁鸠鲁原子论的传统抨击。从古代的西塞罗到近代的莱布尼茨,从哲学史家到教会神父,无不异口同声地责难伊壁鸠鲁。马克思不迷信权威的结论,敢于独立思考,决心解决这个“在希腊哲学史上至今尚未解决的问题”。《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56年版,第10页。马克思认为,德谟克利特与伊壁鸠鲁虽然都主张同一学说,但是,伊壁鸠鲁的原子论对德谟克利特的原子论,并不是简单的抄袭和剽窃,而是有着重大的修正和发展。这两种原子论不仅有重大的差别,而且彼此截然相反,马克思对两者截然相反的地方做了概括的论证。首先,马克思从理论见解方面阐述了德谟克利特同伊壁鸠鲁的差别。马克思指出,德谟克利特关于人的知识的真理性是有矛盾的。他把认识的对象分为两种:一种是“按照真理的存在”,即原子和虚空;一种是“按照意见的存在”,即冷热色香味等,而后者并不是原子本身所固有的东西。他一方面承认感性现象是真正的客体,感觉能够揭示真理;另一方面又认为原子和虚空这个构成事物的原则,感觉是不能达到的。马克思认为,德谟克利特是不能避免和解决这种二律背反的。而在伊壁鸠鲁看来,冷热色香味等也是对象本身所固有的属性,感性现象具有客观性,对感性现象的认识是真理的认识。他认为感知本身无所谓错误,错误只发生在对感知所做的解释和判断中。他断言感知是真理的准则,“一切感官都是真实东西的报道者”“没有什么东西能够驳倒感性知觉”。《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0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200页。这表明他已经把感知和理性在一定程度上统一起来了。其次,马克思从实践活动方面阐述了德谟克利特同伊壁鸠鲁的差别。德谟克利特认为,感性知觉的世界是现象世界,它是唯一真实的客体。认识这个现象世界是科学的任务,如何认识这个现象世界呢?他不满足于哲学,采取经验的观察,投入实证知识的怀抱。于是他一生走遍了半个世界,向各种人求教学习,以便增进经验、寻求知识。反之,伊壁鸠鲁虽然承认感性世界的客观性,但他轻视实证科学,而醉心于哲学,他在哲学里感到满足和幸福。他一生从来没有请教过老师,他认为真理之路上无须他人扶助,甚至宣称自己从未有过老师。他也很少出门游历,只是偶尔访访朋友。马克思说以上差别决不能归因于两人偶然的个性,而是代表了两个相反的思考方向。马克思在《笔记七》分析西塞罗《论神性》时提到了哲学史的写法,他反对把哲人个性上的偶然性当作其哲学体系的焦点和形象,此处马克思也并不承认偶然的个性在思想品质的差异中的意义,似乎个人心性的差异不是他选择不同哲思方向的内在原因。参见《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56年版,第3页。最后,马克思考察的是所谓“反思的形式”,即哲人在世界与思想之间建立的关系。马克思说,德谟克利特“把必然性看作对现实性的反思形式”,换句话说,哲人眼中的世界是一个受制于必然性的世界,“必然性是命运,是法律,是天意,是世界的创造者”“我发现一个新的因果联系比获得波斯国的王位还要高兴”。《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0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206页。对德谟克利特来说,真正的认识就是对必然性的认识。他把必然性和偶然性机械地对立起来,在正确强调必然性的同时,却错误地否认了偶然性,把“偶然的”同“无原因的”等同起来。而伊壁鸠鲁则认为,有些事物是由于必然性而发生,有些事物是由于偶然性而发生,在生活中谁也不会被束缚着,对必然性加以限制是许可的。他认为一个事物的发生是由多种原因造成的,不能用一个原因去解释事物,对事物下一个必然性的判断,他在一定程度上把必然性和偶然性统一起来了。伊壁鸠鲁还说,听信关于神灵的神话也好过做物理学家的命运的奴隶,因为神话尚有因敬神而得神佑的微弱希望,而命运却是铁面无情的必然性。这里明显针对廊下派,他们认为关于命运,可以想想拉车的狗,顺应命运就欣快地拉着车子跑,反抗命运就被车子拖着走。参见《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56年版,第72页。“在必然性中生活是不幸的,但在必然中生活却不是必然的。通向自由的道路到处开放着。”马克思引用塞内卡《书信集》。这里涉及的三个概念,命运、必然和偶然,如果说伊壁鸠鲁用偶然和任意取代了必然的话,那么,他也取消了命运,否弃了目的论,这在古代哲学中是很显眼的。马克思接着引证了西塞罗书信,其中伊壁鸠鲁派维莱乌斯说,伊壁鸠鲁把我们从必然的命运锁链中拯救出来,使我们获得了自由,即命运女神已丧失神力,人自由了,可以自己把握命运了。如果这一推导无误的话,伊壁鸠鲁的思想中就当真藏着不少摩登的货色。然而,令人迷惑的是,心灵的宁静果真可以交付给对神灵护佑的微弱希望吗?这种“前途未卜”的悬念就不会打扰宁静?伊壁鸠鲁反对前苏格拉底自然哲人的必然性,因为必然性妨碍了自由,可是,偶然性的扑朔迷离、不可把握不是更会妨碍心灵的宁静与自由?命运无论是必然还是偶然,岂不一样无法把握。因此,在这点上,马克思的伊壁鸠鲁似乎难以自洽,因为不稳定的偶然性与对心灵宁静的诉求是不相容的。参见《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56年版,第26页。完成以上三个对比后,马克思总结到,两位哲人在每一个步骤上都互相独立。这就是马克思对这两位哲学家自然学说一般差别的结论,这个结论虽然用的是黑格尔哲学的语言,但有力地驳斥了那些把这两位哲学家的自然学说完全等同起来的偏见。马克思做此证明的目的何在?因为,偏斜运动打破了命运的束缚,马克思推论说,“关于原子也可以这样说,偏斜运动正是它胸中能进行斗争和对抗的某种东西”。这蕴藏着激愤的话中似乎隐含着对传统、对一切束缚的喑哑的控诉,然而,对抗束缚、反抗压制者往往忽略了束缚和压制也可能带来秩序。参见《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56年版,第34页。从直线到偏斜,从偏斜到排斥,再从排斥到自我意识,接下来,再到自我意识的纯粹个体性;然后,反抗束缚与命运,自由地脱离诸神的控制,就将成为顺理成章之事。按照马克思的意见,原子的偏斜是伊壁鸠鲁与德谟克利特之间的基本分歧,这一根本特征是理解伊壁鸠鲁和德谟克利特这两种哲学体系之间一切差别的钥匙。更进一步地讲,原子脱离直线的偏斜运动,不仅是为了说明原子在运动过程中结合的可能性,而且也是为了证明人类个体所固有的绝对自由。伊壁鸠鲁把他的由排斥而产生偏斜的原子论成功地运用到社会学说方面。“在政治领域里,那就是契约,在社会生活中,那就是友谊,友谊被称赞为最崇高的东西。”《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0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217218页。在博士论文中,马克思深入研究伊壁鸠鲁关于原子偏斜运动的学说,是为了论证他的民主与自由的政治观点,但是马克思并不完全同意伊壁鸠鲁关于自由的观点。伊壁鸠鲁认为个人只有脱离世界才能实现其自由,马克思则指出,这种做法会使人陷入孤立状态,因而使人对外部环境不能发生作用。如果说德谟克利特哲学导致了决定论,即导致了对人的自由的否定;那么,伊壁鸠鲁哲学则导致了对自由的错误理解,因为他把自由绝对化了,不理解人同世界的辩证关系。马克思指出:“抽象的个别性是脱离定在的自由,而不是在定在中的自由。”《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0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228页。脱离世界的自由只不过是抽象的、自我意识的一种幻想。在他看来,真正的自由在于人与人的全面交往,因为自我意识的本性要求同别的个体交往。在笔者看来,博士论文既是马克思的第一部哲学著作,也是马克思思想体系创构的开端,这基本上构成了他日后成熟思想的基调。它不仅反映了表面的时代影响,更重要的是反映了马克思本人的精神气质,这种理智上的独立气质使得马克思根本不适合做一名追随者,他渴望拥有自己独到的立场。马克思求学时期的学术背景,可以概括为后黑格尔时代。所谓后黑格尔时代,意味着黑格尔达到了德国古典哲学的顶峰,起到了思想上的划时代作用,以至于黑格尔之后的学术都笼罩在黑格尔哲学的思想光辉之下。因此,要在这个时代做到在思想上有所建树,就需要对黑格尔哲学做出彻底的思想转变。事实上,在马克思写作博士论文那个时期,这种思想转变不但已然有迹可循,而且各种思想转变的尝试已经蔚然大观。像费尔巴哈针对黑格尔的泛理性主义宣扬感性的作用、青年黑格尔派在宗教批判中弘扬作为黑格尔哲学一个过渡性逻辑范畴的自我意识、叔本华将黑格尔体系中受缚于理性的意志概念发挥得淋漓尽致、施蒂纳与克尔凯郭尔分别在古典哲学与现代哲学的理论层面上针对黑格尔的普遍性观念提出唯一性概念,都是这一思想转变的不同理论表现。而贯穿于这些不同理论表现的一条核心线索就是对以黑格尔为代表的德国古典哲学进性的思想反叛。这种思想反叛,或者说思想转变,构成了马克思写作博士论文的思想背景。鲁路:《马克思博士论文研究》,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7年版,第23页。马克思对伊壁鸠鲁哲学的研究可视为其批判事业的开端。当时青年黑格尔派认为在亚里士多德以后的古代哲学和黑格尔以后的当代哲学之间,存在一种历史上的类似现象。尽管在博士论文中,马克思没有明确说伊壁鸠鲁或德谟克利特可能暗指哪位现代哲人,但似乎我们仍可以把德谟克利特视为老黑格尔的对应物,而伊壁鸠鲁则代表了青年黑格尔派。马克思借其博士论文评价了老年黑格尔与青年黑格尔之间分裂的实质和意义,在这种评判中,他几乎始终秉持其普罗米修斯式的独立精神,无论是对黑格尔还是对其他思想家的反对,都是为了开创自己的思想之路。如同马克思的传记作者尼·拉宾所说,马克思的博士论文题目有深刻的现实内容。[苏]尼·拉宾:《马克思的青年时代》,南京大学外文系俄罗斯语言文学教研室翻译组译,北京:三联书店,1982年版,第35页。首先德谟克利特作为古希腊一个主要学派的创始人,具有很高的地位,差不多相当于当时的黑格尔;而伊壁鸠鲁出色地继承了德谟克利特,并在德谟克利特学说的基础上,增添了不少新鲜内容,其地位如同黑格尔的卓越继承者——马克思及其同时代人。青年马克思对封建专制政体无比仇恨,对青年黑格尔分子受到的打击和迫害甚为同情。这时,马克思基本上是一个青年黑格尔分子,但他在这个学派中又占有特殊的地位。在哲学观点上,多数青年黑格尔分子都是主观唯心主义者,马克思则是客观唯心主义者;在政治立场上,一般青年黑格尔分子都是自由民主主义者,马克思则是革命民主主义者,自由民主主义同革命民主主义在本质上是不同的。列宁说过:“两者都在实行历史上已经成熟的资产阶级改革,有一个对资产阶级改革的后果,往往存有许多幻想而把自己的全部精力和身心都放在实行这个改革上面。”《列宁全集》(第17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85页。鲍威尔、卢格等青年黑格尔分子是自由资产阶级的代表,他们要求对社会生活实行资产阶级的民主改革,却把希望寄托在现存的专制国家身上,否认人民群众反封建斗争的必要性,否认革命暴力的必要性。他们的所谓政治批判,不过是用空洞的、抽象的纯粹理论来批判现存制度,而根本不触动现存制度的本质。他们以为通过纯理论批判,就可以改变现存制度。他们的所谓改革,实际上是资产阶级的改良主义。马克思与一般青年黑格尔分子不同,不是把民主改革的希望寄托在专制国家身上,而是寄希望于人民群众的斗争;不是用纯粹批判来改变现存国家,而是强调要用革命手段来否定现存国家;不是要限制和改良现存的专制制度,而是要彻底消灭现存的专制制度。在马克思看来,批判是理论上的实践,或者说实践的实质就是批判,这是因为理论只能批判现实而不能以彻底的方式改造现实,自我意识针对的是世界本身的缺陷,这种缺陷是由非理性和非哲学因素造成的。马克思在博士论文中认为,可以通过理论上的批判并且通过唤起理性原则能够实现一个合理的、组织得更好的世界的那种哲学。[波]兹维·罗森:《布鲁诺·鲍威尔和卡尔·马克思》,王瑾等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191页。因为在哲学的实现中有一种关系同世界相对立,从这种关系中可以得出一个结论:这些个别的自我意识始终具有一个双刃的要求,其中一面针对着世界,另一面针对着哲学。深受鲍威尔影响的马克思在其博士论文中的自我意识具有双重性的特点:一方面是自由派的哲学,另一方面是实证哲学。它们的不同特点是实证哲学是从实在性的环节出发,也就是从哲学的非概念出发,把哲学说成是全面的实在性,并且与此相应哲学也应该是转向自身。《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56年版,第76页。而自由派则坚持哲学的概念和原则,它把使现象的现实本身的哲学化视为自己的任务,即哲学要转向外部世界。马克思对实证派与自由派的区分针对的是对象问题在理论上有着不同的理解,自由派通常指的是黑格尔哲学的左派,而实证哲学则是黑格尔哲学的右派。但马克思指出,自由派代表的哲学仍然具有两重性特点,它是从一定的体系出发,但在批判中还没有达到对这一理论体系的克服,哲学解放的道路仍然具有艰巨性。其实,世界的哲学化同时也就是哲学的世界化,哲学的实现同时也就是它的丧失,哲学在外部所反对的东西就是它自己内在的缺点,正是在斗争中它本身陷入了它所反对的缺陷之中,而且只有当它陷入这些缺陷之中时,它才能消除这些缺陷。与它对立的东西、它所反对的东西,总是跟它相同的东西,只不过具有相反的因素罢了。《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56年版,第76页。所以,马克思通过比较德谟克利特的自然哲学和伊壁鸠鲁自然哲学的差别,论证了哲人的规定性。马克思给予伊壁鸠鲁哲学高度评价,他认为哲人是认识实体的优秀个体,他有自己的内在生活,他像造物主一样创造了另一个不同于当下物理世界的内在世界。马克思相当精辟地揭示了哲人和哲学的真实含义,换句话说,哲人的意义就在于他同世界的对立,他不但尝试着认识世界,甚至还秘密地造出一个全新的世界来,尽管一开始,仅仅是在思想的领域内。这毫无疑问是贯穿马克思整个博士论文的核心问题。马克思指出:哲学的自白和格言,就是“它反对一切天上的和地上的神,这些神不承认人的自我意识具有最高的神性。不应该有任何神同人的自我意识相并列”《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0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190页。。在这里,马克思的政治观点是在哲学外衣掩盖下间接表达的。所谓“反对一切天上的和地上的神”,意思是说他要站在人民大众的立场上,反对天国和人世的一切统治者。马克思认为,先进的哲学就应该像普罗米修斯那样,成为传播真理的火种,照亮人们前进的道路。“对于那些以为哲学在社会中的地位似乎已经恶化因而感到欢欣鼓舞的懦夫们,哲学再度以普罗米修斯对众神的侍者海尔梅斯所说的话来回答他们:你好好听着,我决不会用自己的痛苦去换取奴隶的服役:我宁肯被缚在崖石上,也不愿做宙斯的忠顺奴仆,普罗米修斯是哲学日历中最高尚的圣者和殉道者。”《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0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189190页。这充分表达了一个坚定的献身于民主主义革命的无畏战士的决心和意志。马克思已经站到了时代潮流的前列,站到了当时人类思维的高峰,同时,他的世界观中也依然存在矛盾,存在继续前进的必要性和根据。三、转向激进民主主义按照邹诗鹏教授的看法,1843年,马克思的政治哲学思想正在经历突破欧洲启蒙思想传统(连同自由主义、浪漫主义以及历史法学派)。与此同时,马克思还需要正视并回应当时的民粹主义、无政府主义、民族主义以及宗族传统。正是在出离这些思想的过程中,包括出离青年黑格尔派的过程中,马克思接受了社会主义以及共产主义,并开始转向了唯物史观。马克思在激进民主主义上的逗留,其实质是政治批判,其意义在于,一方面在思想道路上进一步清理保守主义,防止启蒙走向自身的反面;另一方面积聚力量,使随后形成的科学社会主义的政治哲学思想更加稳健,激进民主主义乃马克思主义自身发展的有机环节。1. 批判自由主义博士论文完成之后,马克思打算到大学里去授课,由于他的活动,很有希望进入波恩大学,可是由于普鲁士反对政府对进步人士的强烈抵抗,马克思的讲师位置并没有获得成功。这一事件对于马克思来说,意味着在大学立身立足的任何希望都成了泡影。然而,就马克思的政治哲学思想发展而言,它反而使马克思更迅速、更有力、更毅然决然地转向政治生活和社会生活。新闻工作,正如马克思所说,能给人们提供广阔场所来为人类进行活动。新闻工作的触角可以伸展到人类生活的各个领域,它和那种种抽象真理的研究是格格不入的。1842年5月,马克思开始为当时的报刊《莱茵报》《莱茵报》创办于1842年元旦,因受到查封于1843年3月31日停刊,前后存在了15个月。马克思几乎参与了《莱茵报》整个生命期:从创刊、撰稿、起支配作用、担任主编,到最后的被查封。《莱茵报》为马克思提供了从事政治活动所必需的第一个斗争平台。《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第2版第1卷搜集到的马克思在参与《莱茵报》工作期间(1842年1月至1843年3月)公开发表的文章共32篇,其中29篇刊登在《莱茵报》上,占全部已发文章的91%。这个数字说明,马克思政治生涯的第一阶段与《莱茵报》的命运有着十分密切的关系。他的第一篇政论文《评普鲁士最近的书报捡査令》,表达了他早期的出版自由思想。1842年10月,马克思主编《莱茵报》以后,利用报刊宣传社会改革,开展对普鲁士封建专制制度的斗争,使这张报纸具有强烈的革命民主主义倾向,在当时的德意志以至全欧洲都产生了巨大的影响。撰稿,不久之后他还做了《莱茵报》的主编。恩格斯这时是《莱茵报》的撰稿人,虽然他并没有上过什么大学,可是在他自身的发展中,他却成为当代最有影响的学说——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缔造者之一。恩格斯从一个虔诚的基督教信徒走向唯物主义,继而转向无产阶级革命立场上来,从而成为他那个时代无产阶级革命理论的创建者。用我们今天的话来说,就是恩格斯在探寻自我价值的时候,使其与时代的需要结合起来,从而使自己才智的发挥得到了广阔的天地。马克思和恩格斯在《莱茵报》上发表的文章表明,他们已经开始批判自由主义,并且从唯心主义向唯物主义转变,从革命民主主义向共产主义转变。19世纪中期,欧洲各国经过政治和社会结构的一系列革命和变革,自由主义获得了最伟大的现实胜利,但是,随着民族主义和经济保护的抬头,从理论上讲,自由主义正开始慢慢退位而趋向于保守。因此,面对资产阶级自由主义为了维护一己之利从而变得越来越保守,并以满足于对自由的闲谈胜似于对具体自由的落实的状况。马克思对德国所谓的自由主义者们说:“这些自由派以为,把自由从现实的坚实土地上移到幻想的太空就是尊重自由。这些流于幻想的空谈家、这些伤感的狂热者把他们的理想同日常现实的任何接触都看成是亵渎神明。对我们德国人来说,自由之所以直到现在仍然只是一种幻想和伤感的愿望,一部分责任是要由他们来负的。”《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56年版,第305页。人们往往因为马克思对自由主义者展开批评的这段文字,就认为他切断了自己的思想与自由主义之间的内在关联,现在看来,这种看法是相当肤浅的乃至是根本性错误的。马克思显然批评的是他那个时代的德国特殊样式之自由主义的“保守性”,认为它只是一种幻想和伤感的愿望,还没有成为具体的现实运动。在此意义上,马克思不是要否定自由主义,而是抱怨自由主义之理想在德国还没有真正得到实现,不是要否定自由,而是为真正的自由在德国还没有得到具体落实而扼腕。之后,马克思对自由主义的保守性以及阶级性认识得越来越清楚,并且认识到在英法两国作为一种“运动”的自由主义被移植到德国后则演变成了一种纯粹的“意识形态”宣言。关于林木盗窃法的辩论是以贫富分化和对立为现实社会背景的。在莱茵省,随着资本主义自由竞争的发展,人们的物质利益矛盾加剧,贫富两极分化现象日益严重,出现了大量一无所有的人,他们在等级制度中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他们的利益、权利和尊严得不到社会的承认和法律的保护,成为被排除于等级制之外的一个特殊等级——“贫苦阶级”。马克思以枯树枝和活树的对比,来比喻贫富分化和对立:“自然界本身仿佛提供了一个贫富对立的实例:一方面是脱离了有机生命而被折断了的干枯的树枝树杈,另一方面是根深叶茂的树和树干,后者有机地同化空气、阳光、水分和泥土,使它们变成自己的形式和生命。这是贫富的自然表现。”《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56年版,第252页。在这里,马克思从贫民的处境与枯树枝颇为相似引申出贫民有权捡拾枯枝,这是他们的基本生存权利。显然,枯树枝同活树已经没有有机的联系,捡拾枯树枝不能算作盗窃林木。省等级议会之所以将它们混为一谈,这是因为它是站在林木所有者的立场上的。尔后,马克思继续展开对封建等级代表制进行批判,马克思力图证明:决议的确定不取决于普遍的人权,即公民的平等,而是表明等级维护它们的特权、私人利益与特殊利益。因此,马克思说“现在我们来到坚实的地面上演戏”《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56年版,第306页。。该文的出发点和目的是捍卫政治上和社会上备受压迫的贫苦群众的物质利益,揭露普鲁士国家关于林木盗窃的立法和省议会维护地主特权、反对人民利益的封建反动本质。马克思的激进民主主义立场表现在,他不期望对封建等级制度进行改良,而是要把它废除。关于莱茵省林木盗窃法的讨论,令马克思不得不彻底承认,近代自由主义者所倡导的最自由的法律也仅仅是私有财产所有者们的工具,而不是为一贫如洗的阶级服务的。私有财产实际上直接涉及的是有产者的物质利益问题,在马克思看来这就把现实物质利益问题摆在了台面。从先前的立场,显然突不破这道难题。因此,他必须对既有的理论立场进行反思和自我批判,对深入他思想深处的黑格尔哲学、自我意识立场以及法国的启蒙思想这三个要素进行根本性的批判。不过,尽管马克思批评自由主义但他并没有抛弃自由主义的核心理念,他仅仅是认为自由主义在当时德国的实施出现了问题,这是实践的问题而非理念本身的问题。马克思仍然坚信可以以自由主义和启蒙主义倡导的核心理念作为规范性基础去批判现实,从而达到克服社会中的种种矛盾,实现个人的真正自由。因此,如果说马克思一方面反对封建反动派的攻击,捍卫了自由主义的每一进步,那么另一方面,他则注意到了自由主义反对派的不彻底性,并要求完全实现人民的利益,因而除此之外,他反对了“自由人”的激进的批评。“自由人”是聚集在布鲁诺·鲍威尔与爱德华·鲍威尔周围的青年黑格尔分子小组,他们期望用否定一切的、绝对的批判彻底改变现存的政治状况。他们的政治目标逐渐变成了激进的空谈,这些空谈脱离了具体的、政治的和社会的状况、条件及前提,这些空谈完全忽视了政治斗争的现实可能性,并导致政治上的孤立。因此,马克思在给卢格的信中明确要求他们少发些不着边际的空论,少唱些高调,少来些自我欣赏,多说些明确的意见,多注意一些具体的现实,多提供一些实际知识。还要求他们更多地联系着对政治状况的批判来批判宗教,而不是联系着对宗教的批判来批判政治状况。为了揭示哲学为何显得高高在上,马克思对传统的德国古典哲学所存在的问题做了反思。他说:“哲学,尤其是德国哲学,爱好宁静孤寂,追求体系的完满,喜欢冷静的自我审视;所有这些,一开始就使哲学同报纸那种反应敏捷、纵论时事、仅仅热衷于新闻报道的性质形成鲜明对照。哲学,从其体系的发展来看,不是通俗易懂的;它在自身内部进行的隐秘活动在普通人看来是一种超出常规的、不切实际的行为;就像一个巫师,煞有介事地念着咒语,谁也不懂得他在念叨什么。”《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56年版,第219页。当然,马克思并非借此否定德国哲学本身,他认为,哲学之所以不容易被人理解,是由于哲学高于时代的性质。正如他所说:“哲学就其性质来说,从而打算把禁欲主义的教士长袍换成报纸的轻便服装。”《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56年版,第219页。但他提醒人们:哲学虽然不那么通俗易懂,但并非与时代无关,恰恰相反,哲学与时代所面临的问题息息相关。他总结道:“哲学家并不像蘑菇那样是从地里冒出来的,他们是自己的时代、自己的人民的产物,人民的最美好、最珍贵、最隐蔽的精髓都汇集在哲学思想里。正是那种用工人的双手建筑铁路的精神,在哲学家的头脑中建立哲学体系。哲学不是在世界之外,就如同人脑虽然不在胃里,但也不在人体之外一样。当然,哲学在用双脚立地以前,先是用头脑立于世界的;而人类的其他许多领域在想到究竟是‘头脑’也属于这个世界,还是这个世界是头脑的世界以前,早就用双脚扎根大地,并用双手采摘世界的果实了。”《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56年版,第219220页。可见,哲学思想无非是广大人民群众长期劳动和实践的结果,在人类思想的果实诞生以前,首先从事的是劳动,“用双手采摘”实践的果实。随后,马克思根据广泛收集的大量文件和资料以及对摩泽尔河沿岸地区农民贫困的原因的深入考察写成《摩泽尔记者的辩护》一文,马克思触摸到了隐藏在各种社会关系后面的客观本质,加深了对社会生活和国家问题的理解。他在文章中阐述了一个极其重要的思想:“人们在研究国家状况时很容易走入歧途,即忽视各种关系的客观本性,而用当事人的意志来解释一切。但是存在着这样一些关系,这些关系既决定私人的行动,也决定个别行政当局的行动,而且就像呼吸的方式一样不以他们为转移。只要人们一开始就站在这种客观立场上,人们就不会违反常规地以这一方或那一方的善意或恶意为前提,而会在初看起来只有人在起作用的地方看到这些关系在起作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56年版,第363页。马克思力图揭示摩泽尔地区农民贫困的社会原因,说明这种贫困状况同国家管理机构的联系。他明确指出,摩泽尔地区的贫困状况同时也就是管理工作的贫困状况,这种贫困状况同时体现了现实和管理原则之间的矛盾。他剖析了普鲁士的官僚等级制度和把公民分为两类即管理机构中积极的、自觉的公民和作为被管理者的消极的、不自觉的公民的原则,揭示了既存在于管理机体自身内部、又存在于管理机体同被管理机体的联系中的官僚关系。马克思还认为,要正确地认识和解决重要的社会问题,需要有自由报刊的积极参与,而因为没有一个经济问题不同国家的内外政策相联系,所以,要能够坦率而公开地讨论一切对内对外政策。这些新的认识既是马克思政治哲学思想发展的结果,同时也是他在向唯物主义转变中的重要出发点。后来,马克思不止一次对恩格斯说,正是他对林木盗窃法和摩泽尔河地区农民处境的研究,推动他由纯政治转向研究经济关系,并从而走向社会主义。《莱茵报》的鲜明的激进民主主义方针,马克思的一篇篇犀利而深刻的政论文章,使政府当局越来越感到这家报纸对普鲁士国家是一个威胁。1843年春,马克思针对普鲁士政府查禁另一家报纸《莱比锡总汇报》这一事件展开了报纸论战。他反复重申进步报刊的重要意义,并制定了“人民报刊”这一概念。马克思的激进民主主义立场表现为如下的要求:真正的报纸是人民利益的代言人,必须反映人民日益发展的政治思想。在马克思看来,“人民报刊”是日益发展的“人民精神”的历史形式。对马克思来说,普鲁士国家机构同“人民报纸”的冲突就是普鲁士国家同人民客观利益的矛盾。针对马克思的这一批评,普鲁士政府展开了报复措施。马克思毫不妥协,并在与普鲁士政府展开论战的过程中,逐字逐句地剖析了伪自由主义的许诺,从而为《莱茵报》的目标与存在的合法性做了辩护。1843年1月20日,《莱茵报》被查封,马克思深刻意识到,普鲁士政府的利益同《莱茵报》的目标之间存在不可调和的对立,这是查封《莱茵报》的真正原因。在斗争的过程中,马克思写了大量政论性文章和著作,其基本特征是剖析了占统治地位的意识形态。马克思的独特之处在于:他维护人民的利益,同他对反动的、为封建制度与普鲁士国家政策做辩护的观点展开论战,是并行不悖的。总之,《莱茵报》时期的工作对马克思的政治哲学发展有特别重要的意义。他在这里第一次亲身接触各种社会问题和经济问题,要对当时最紧迫的政治问题表明态度,要每天分析社会舆论对各阶级、各政治集团的主张和要求的不同反映,还要对付来自政府当局和书报检查机关的阻挠和迫害以及其他报刊对《莱茵报》的责难和攻击。这就为他提供了施展才干的舞台,使他能够积累社会政治经验,深入体察现实的社会状况,对资产阶级反对派和其他社会阶层提出的基本政治主张和经济要求有了直接的了解和切身的体会,推动他认真地研究社会经济问题,从而突破黑格尔唯心主义的局限,逐步确立他自己的政治哲学观点,并为向唯物主义和共产主义政治哲学立场的彻底转变做好了准备。2. 市民社会与政治国家马克思对黑格尔法哲学的第一次突破是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一书中。“法哲学”在西方话语体系中就是“政治哲学”的同义词,“政治哲学”在西方社会并不是一个被普遍接受的学科名称。例如:德国哲学家们依然愿意按照德国学术传统使用“法和国家哲学”或“法和国家的哲学伦理学”这样的名称,即使使用了“政治哲学”这样的名称,德国的哲学家们在其政治哲学的著作中也主要是以“国家和法”作为主要的内容来论证。但是,“政治哲学”在英美国家的学术界是一个广为接受的概念。当然,不管如何产生歧义,政治哲学产生于西方并论证西方社会制度的正当性和合理性是得到西方所有哲学家都认可的事实。我们知道,政治的范围无论就人类社会历史的时间维度来考虑,还是就其空间维度来考虑,都要大于国家的模式。当然,无论如何,国家是人类政治的最为集中、典型的表现,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人们有时也直接地将政治哲学的对象归结为国家。所以,政治哲学在德国的哲学家那里多指国家问题和法的问题,也指出了政治哲学的实质问题。参见姜涌:《马克思政治哲学的价值选择》,载《理论学刊》,2013年第3期。马克思对黑格尔法哲学的批判其实就是一部标标准准的政治哲学批判著作,这在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史研究历程中并不多见。马克思个人曾计划写一部批判黑格尔《法哲学原理》的著作,这就是目前看到的《黑格尔法哲学批判》的未完稿。在这部著作中,马克思从政治国家和市民社会的关系入手,通过对黑格尔国家学说的彻底揭露和批判,一步步深入国家背后的“物质生活关系”“市民社会”。从现实的市民社会出发,马克思构建了政治国家、市民社会、国家主权等政治哲学的范畴。正如查尔斯·泰勒在《市民社会的模式》一文中指出的,市民社会概念“是体现在黑格尔政治哲学之中的一个比较性概念。此一意义上的市民社会与国家相对,并部分地独立于国家,它包括了那些不能与国家相混淆或者不能为国家所淹没的社会生活领域”。转引自徐娜:《马克思法哲学批判视域中的政治国家与市民社会》,载《复旦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3年版,第1页。不可否认,在黑格尔政治哲学的范围之内,市民社会领域是与国家相对的、相分离的以及相区别的领域。围绕政治国家与市民社会这一政治哲学的核心问题,马克思政治哲学的立场、出发点开始发生了根本的改变。他指出是市民社会决定国家,市民社会才是国家的前提、基础和原动力。这一颠覆性的政治哲学宣言,为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乃至整个唯物史观开辟出新的篇章。如前所述,马克思在担任《莱茵报》主编期间通过参加现实斗争,动摇了对黑格尔法哲学的信仰。他退出《莱茵报》后,系统地研究了欧美一些国家的历史,尤其是法国大革命的历史,并阅读了费尔巴哈的《关于哲学改造的临时纲要》,得到了很大启发,于是开始了对黑格尔法哲学的批判历程。费尔巴哈在德国享有“唯物主义之父”的美誉,自古希腊德谟克利特的原子论以来,唯物主义就是一条与唯心主义或观念论相对立的思想路线。在中世纪的长期冷却后,在17世纪前后,随着自然科学的再生,唯物主义的世界观开始得到发展。但是直至19世纪上半叶,德国流行的思维方式仍是重思想和概念,这在黑格尔哲学中表现得淋漓尽致,在文学和艺术领域中,歌德、席勒、施莱格尔兄弟等同样如此,不管是浪漫派还是古典主义,都是赞成唯心主义的。到了19世纪中叶,德国人开始向注重实在主义的方向变化。究其原因,第一,宗教神学作为世界观,开始遭到人们的抛弃,生活在知识爆炸的新时代里,人们要寻找一种与自然科学发展相符的新思维定向。第二,德国古典哲学或唯心主义尤其是青年黑格尔派猛烈地批判宗教,要求获得精神自由,以及人的异化本质的回归,这就为一种新的世界观即唯物主义的登场铺平了道路。但是,和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批判只注重自然和宗教领域不同,马克思的注意力主要集中在社会和政治问题上。在这部手稿中,马克思把重点放在揭露黑格尔法哲学的唯心主义和神秘主义的实质上,以期根据费尔巴哈所发现的唯物主义原则根本改造黑格尔法哲学,从而为社会解放的新理论奠定基础。在马克思看来,国家理性绝非是市民社会的先验基础,相反,市民社会本身即居民现实生活中的不同的物质利益领域,才是国家的现实基础。这是把费尔巴哈的“颠倒过来”的方法具体地用来批判黑格尔唯心主义国家学说的首次尝试,是马克思政治哲学思想发展的一个重要转折点。正如恩格斯后来所说的:“马克思从黑格尔的法哲学出发,得出这样一个见解:要获得理解人类历史发展过程的钥匙,不应当到黑格尔描绘成大厦之顶的国家中去寻找,而应当到黑格尔所轻蔑的‘市民社会’中去寻找。”《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6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4年版,第409页。这段话简明扼要地概括了马克思对黑格尔法哲学所做的批判研究的主要思想成果。(1) 马克思批判黑格尔的唯心主义法学观,明确提出市民社会决定国家的结论。黑格尔完全颠倒了家庭、市民社会和国家的关系,把国家这种上层建筑当作整个人类社会的基础,而把社会的经济关系当作派生的东西。在他那里,不是市民社会决定国家和法,而是国家和法决定市民社会。马克思批判了黑格尔颠倒市民社会和国家关系的唯心主义观点,指出不是国家及其“理念”决定市民社会,而是市民社会决定国家。国家是从作为家庭和市民社会的成员而存在的这种群体中产生出来的,它没有家庭的“天然基础”和市民社会的“人为基础”就不可能存在。家庭和市民社会是国家的真正构成部分,是国家的存在方式。这样,马克思就将被黑格尔颠倒了的社会存在与社会意识、法的“主词”与法的“宾词”的关系重新颠倒过来,确定了从市民社会到国家和法的唯物主义法哲学。在此基础上,马克思又进一步说明了财产关系与法的内在联系。私有财产决定法和政治国家这个思想实际上是市民社会决定国家的思想的进一步展开,这个思想和市民社会决定国家思想一样,在马克思政治哲学形成中具有重要意义。马克思认为黑格尔的错误不在于使私有财产成为国家的财产,不是使私有财产成为公民的一般特质,而是使公民的身份、国家存在和国家情绪成为私有财产的意志特质。黑格尔认为,国家是普遍利益的代表,国家政权统治着私有财产,使它服从自己,服从自己的普遍利益。由于这种考察,马克思初步揭示了财产关系对法的决定作用,并从“私人利益决定法”这一命题得出“市民社会决定法”的普遍性结论。尤其是他对私有财产权所有权的历史演变予以了关注,注意到了占有和所有权的区别及转化,这对于他构筑完整的所有权理论体系无疑具有铺垫作用和重大理论价值。值得注意的是,尽管马克思看到私有财产在历史上的作用,但他尚未能从物质生产、分工、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变革出发去说明私有财产的产生和发展;并且,他还未能全面破解“市民社会决定法”的内在奥秘,即没有弄清市民社会的内部结构,所以在发现历史的真正动力以前,马克思只能诉求费尔巴哈的人本主义异化方法来说明这种制度的不合理性。(2) 剖析财产权问题的实质。由“物质利益难题”所引发的财产权问题一直萦绕在马克思的脑中,因为所谓市民社会的那些问题——经济问题和财产权问题,确实是现代社会的更根本的基础性问题,是国家和法律等一切现代制度创新的根本目标的所在。马克思认为经济大于政治,那绝不能仅仅看成是马克思一人的天才发现,这一认知是和整个现代政治哲学的基本走向相一致的,也和整个现代社会的时代要求是一致的。为什么这么说?因为,所谓“现代”的根本特征是:每一个人都追求自己的个人利益。用黑格尔的语言来表述:特殊性,即特殊的个人作为有需要的自然存在,乃是市民社会的第一原则,现代“赋予特殊性以全面发展和伸张的权利”。张盾:《黑格尔与马克思政治哲学六论》,北京:学习出版社,2014年版,第58页。这个特殊性也就是康德称为“幸福”的东西,即感性欲求的满足。在这个前提下,现代政治哲学的核心问题就生成为:如何把私人利益与公共善统一起来,如何把每个人的自利倾向与人类的自由理想统一起来,这也就是黑格尔在政治意义上所说的“把普遍物与特殊利益统一起来”,以及康德在形上意义上所说的“把道德与幸福统一起来”。很显然,这整个问题的核心仍然是财产权问题,因为财产是自由最初的定在,自由只有在所权中才能成为客观的。这意味着,马克思所强调的经济大于政治其实也是整个现代哲学的主流观点,至少是德国古典哲学的主流观点。历史唯物主义自德国古典哲学孕育出来不是偶然的,整个德国古典哲学都在讨论财产权问题,不光黑格尔《法哲学原理》以无与伦比的深度和广度讨论财产权问题,费希特的《自然法权基础》和康德《法的形而上学原理》也都在讲这个财产权问题。作为现代哲学家,这些人都意识到:财产权才是现代最主要的政治成就,是能够保证现代人自由的最重要的一种权利,而财产权的正当性来源则首推劳动。由此上溯到洛克和古典政治经济学的观点。由于洛克,整个现代政治哲学都关注劳动和财产;而这在更深的政治哲学史背景上是因为:从赞美闲暇到赞美劳动,从追寻美德到追寻权利(最重要的权利就是财产权),这正是现代哲学对古典哲学实行决裂的两个根本观点。它们也成为后来的马克思毕生关注的两个焦点,自《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就开始专题研究这两个问题:劳动是人的自由本质的真实实现,财产则是人对自己这种自由本质的全面占用,它意味着“私有财产的积极扬弃”。这些新观念显示着黑格尔影响的强烈色彩。而就马克思所关注劳动问题和财产问题而言,他关注的其实是市民社会的标准问题,历史唯物主义正是从这些问题中产生出来的。马克思的新贡献在于:他发现了在资本主义条件下劳动是被异化的,财产权是压迫性的,剥削是一种政治压迫形式,是一个阶级对另一个阶级的压迫,因而是更根本的制度问题,马克思由此论证了社会革命的正当性和必然性。(3) 揭露和批判封建专制,提出“民主制是君主制的真理”的思想。为了从历史的角度对黑格尔进行批判,马克思并不是仅仅使自己沉浸在马基雅维利、孟德斯鸠、卢梭的政治理论中,他还对近代法国、英国、美国,甚至瑞典的历史做了大量的笔记,并且对公元600年至1589年做了长达80页的历史年表。这些阅读使马克思得出了这样的结论:法国革命已经彻底摧毁了等级在中世纪中享有的重大政治作用,——黑格尔认为这些等级已足以代表市民社会,这样的思想已经过时了,这些思想表征了德国不发达的状况。黑格尔的概念框架以法国革命思想为基础,但他解决的方法仍然是中世纪的,这说明德国的政治状况与它的哲学相比,是多么滞后。在黑格尔看来,全部问题都源于国家与市民社会的分离,对此马克思看到了两种可能性:第一,如果国家和市民社会继续分离下去,那么作为个体的一切人除非通过议员都不能参与立法,这正是它们互相分离的表现,并且也只是二元论的统一的表现。第二,如果市民社会成为政治社会,那么作为代表的立法权的重要作用就不复存在了,因为它依赖于国家与市民社会的神学式分离。因此,人民应该争取的目标不是立法权,而是管理权。马克思反对黑格尔从国家权力的统一性出发,为王权歌功颂德。他指出,黑格尔力图把君主说成是真正的“神人”“绝对理念”的真正化身,说君主是“人格化的主权”和体现出来的国家意识,从而把近代欧洲立宪君主的一切属性都变成了意志的绝对的自我规定。马克思通过对普鲁士专制国家的揭露批判,阐明了黑格尔这种把封建王权看作是自我规定的最后决断环节的理论,无疑是主张“任性就是王权”“王权就是任性”。马克思还进而从卢梭的“人民主权”论出发,把人民主权和君主主权看作是两个完全对立的主权概念,批判了黑格尔抬高君主主权、贬低人民主权的观点。他指出,主权这个概念本身就不可能有双重的存在,更不可能有和自身对立的存在。不是君主的主权,就是人民的主权;人民的主权不是从国王的主权中派生出来的,国王的主权却是以人民的主权为基础的。在此基础上,马克思又把民主制作为与君主制相对立的实行人民主权的政治形式进行了阐述。他指出,民主制中任何一个环节都不具有本身以外的意义,每一个环节都是全体民众的现实的环节;不是国家制度创造人民,而是人民创造国家制度,因而民主制是作为国家制度特殊形式的社会化了的人;在民主制中,不是人为法律而存在,而是法律为人而存在,人的存在就是法律。而在君主制中,不是法律为人而存在,而是人为法律而存在,人是法律规定的存在。可见,马克思把民主制看作是解决个人与国家之间关系的一种完善的政治形式,并进而提出解决立法权与国家制度、立法权与行政权之间冲突的唯一途径是人民直接参与国家事务管理的思想。沿着这一思路走,我们不难看到从黑格尔到马克思,国家和市民社会的关系经历了从“国家决定市民社会”到“市民社会决定国家”这样一个认识转变的过程。马克思从历史发展的角度出发看待市民社会与国家分离的过程与性质,不仅为认识“现代国家”的性质、矛盾内容提供了基础,而且也为最终解决这种矛盾,论证现实制度的不合理性即变革要求提出了依据。黑格尔从国家决定市民社会出发,对现实的市民社会和国家进行了考察,他指出,现实的“国家”和“市民社会”之间是一种分离状态,要解决这个问题只有一个办法,即“官僚政治”。在《法哲学原理》中,黑格尔极力为君主专制的官僚制度、官僚中介论进行辩护。马克思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中对黑格尔提出的“官僚制”“官僚中介”“等级制”进行了深刻的揭露与批判。他认为,“官僚制”只不过是市民社会的“国家形式主义”,“官僚制”加剧了市民社会与国家的分离与矛盾,在官僚制度下,政治国家成为一种虚幻的共同体。这一政治哲学观点并不难以理解,在黑格尔那种“政治国家决定市民社会”观点下,必然要求建立一个君主立宪制国家才能对市民社会进行更好的统治。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中,马克思对黑格尔保守的政治哲学思想进行了揭露和批判,明确提出要消除国家与市民社会的分离,消除现实政治国家的虚假性,就必须坚持人民主权。3. 人民主权论从马克思政治哲学的思想演进而言,从自由主义向社会主义的转变是一次艰难的出离,马克思本人的思想经历了从理性的自由主义经激进民主主义到科学共产主义的转变,青年马克思的政治与法哲学批判著述,是激进民主主义过程的主要文本。青年马克思政治哲学的主题,即民主(且是激进民主)。民主即多数人的权利。青年马克思敏锐地看到,这多数人的权利,看似得到了官僚制以及市民社会的支撑,但是,无论是被黑格尔赋予普遍等级的官僚制,还是其实质是私有财产及私人等级的市民社会,恰恰是剥夺多数人的权利的,并从政治、经济、社会及文化各个层面形成了现代社会发展的障碍,且加剧私有制、两极分化、政治腐败、利己主义以及商品拜物教等。不断资本主义化的自由主义传统,实际上正在剥夺民主与自由。由孟德斯鸠等思想家构造起来的政治社会及其法治社会框架内的民主与自由,遭遇到来自资本主义结构及其财产关系的强大挑战,这是自由与民主面对的强大挑战,也是正在兴起的社会主义传统向古典自由主义提出的挑战。马克思指出,只有通过真正的民主制才能否定人的政治异化而扬弃一切以前的国家形式。而在黑格尔看来,全体人员直接参与民主是行不通的,因为这会把主观任性纳入到国家之中。一个个无机的个人只能向国家输入“没有合乎理性的形式的民主因素”,这会导致多数人的暴政,只有合乎国家的理性形式的民主即民主的形式才能成为国家的有机因素。黑格尔的政治哲学尽管具有十分明确的国家主义和整体主义性质,但是他的政治哲学理论同样是把“自由”作为全部理论的基石。在欧洲近代政治哲学传统中,自由主义政治哲学一直占据着主导地位。这是因为自由主义的方案似乎更具有可取之处,尽管它的目标没有民主政治高尚,但是它的前提是遵守某些或被明文载于宪法,或被普遍舆论所接受的原则,保持规范的权威性和稳定性,以此对权力——即使是多数人的权力——加以限制,即使黑格尔对国家和市民社会进行了界定,然而黑格尔所主张的国家形式是以市民社会和政治国家的分离为前提的,因而它是君主立宪制的国家形式主义。马克思主张扩大选举权和被选举权,使现实社会的人民提升为政治的存在,从而克服市民社会和国家的分离,消除人的异化,建立人民主权的民主制。马克思批判道,黑格尔把每个人参与国家事务的观点指责为“恪守每一个人都是国家成员这种抽象规定”,这同他关于每个人成为国家成员是其最崇高、最具体的规定的说法是相矛盾的。黑格尔对民主的理解是形式主义的,这同他对国家的理性形式的理解相关。与之相反,马克思强调民主的内容,实行普选权就是坚持民主的内容的体现。这就是说,黑格尔关于市民社会选派议员的主张包含的代议制因素,是他的国家观中反对君主专制统治的因素,但也暴露出黑格尔同旧势力妥协、鄙视人民作用的缺陷,因而受到马克思的批判。马克思强调,必须变革社会政治制度,将市民的存在和政治的存在融为一体,使每个人成为参与公共事务的主体,成为行使国家各种权力的主体,实行人民主权。在现代国家,立法权具有双重面向:维护占统治地位的特殊利益的实际立法职能和遮蔽这种内容的代表的、抽象形式的职能。前者是现实地起着立法职能的权力,后者是以代表制显示的抽象的、形式主义的立法权。立法权的内容和形式往往是颠倒的,立法权的实际内容的利益问题并未引起人们的重视,人们只是注重自身权利的政治形式方面。各种社会问题、法律等只有同政治形式相联系才受到关注,那些未同政治形式联系起来的问题:市民社会和国家的关系问题、利益关系问题等就被忽视了,这在法国这个注重政治的民族表现得尤为突出。马克思分析了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首先,立法权不仅存在于立法机构,而且是市民社会的政治存在的表现形式。立法权是市民推选代表参与政治生活、表现自己的政治存在的唯一途径,因此,人们把它视作获取政治自由和权利的表现,因而受到关注。其次,人们关注的是政治国家层面的王权、行政权和立法权的关系,好像任何问题的政治本质都在于如何处理这些政治权力之间的关系,从而忽视了市民社会和国家权力之间的关系问题,忽视了实际利益问题。再次,立法权所代表的是政治意识,它只有和行政权发生冲突时,才能显示出其政治性质,才受到重视,这样,人们的目光就集中于行政权与立法权这两种国家权力之间的关系上了。任何问题如社会需要、法律等都要从整个国家的观点、从该问题的政治意义来讨论。在国家形式主义中,代表机关内部表面上存在反对派,好像任何内容都具有反对其他权力力量(内容)的形式,这种表面的冲突容易引起人们的关注。在此基础上,马克思阐明黑格尔所说的代议制虽然表面上承认市民社会推选自己的代表参与立法权,但议员是作为市民社会的对立面而存在的,他们的活动局限于狭隘的政治国家层面。这样,市民社会中的矛盾和问题就不可能提上议事日程,立法机关就只能讨论一些无关大局的一般性事务了。在黑格尔构思的由王权、行政权和立法权构成的国家中,人民的权力仅限于立法权范围内,即使在这一范围内,市民社会推选的议员也作为“变体”受到官员的代表和君主要素的支配。不尽如此,黑格尔所说的人民并不包括无财产的民众。马克思主张变革整个国家制度,废除王权,废除官僚政治,打破各种享有特权的利益集团。马克思强调,要打破狭隘的立法权的范围,实现立法权和行政权的人民统一性。要通过人民享有普遍的选举和被选举权利,确保行政权力受到人民的有效监督,使人民自己的问题由人民自己解决,从而实现人民的自我治理,这种人民的自治就是自由。民主也就是人民自主处理和解决自己社会生活中的问题,而不需要凌驾于自身之外的外在力量的统治。因此,民主是人的自由的不可或缺的条件和实现方式。马克思的上述论述揭示了代议制国家的局限性。不过,马克思认为,代议制国家对问题的提法不同于黑格尔的提法。在代议制国家中,问题不在于是全体人员单个地还是通过选派少数议员参与立法权,而在于“尽可能扩大选举权并尽可能普及选举”。在英国和法国,这是围绕着政治改革进行的争论的焦点。人们正在为打破选举权和被选举权的财产限制、实现普遍选举而斗争,马克思充分肯定了这种斗争的积极作用。马克思也非常重视选举权问题,但他对选举权的理解突破了英国、法国等代议制国家只是在抽象的政治国家层面上讨论这一问题的局限,而是从市民社会和政治国家的关系上来探讨。马克思认为,在市民社会和政治国家分离的条件下,如果只是在政治国家层面争取扩大选举和被选举的权利是有局限性的,而要从市民社会和政治国家关系上探讨立法权问题。只有从片面化的政治权力范围内的探讨变成纵深的探讨,才能抓住问题的根本,才是哲学上的探讨。选举权改革的关键是要扬弃市民社会和政治国家的分离。马克思强调人民参与国家管理和参与立法,以确保人民主权。马克思不仅批判了黑格尔保留君主权力的保守观点,而且批判了受其影响的黑格尔的行政权和立法权思想。马克思看到,即使在英国、法国等资产阶级国家,也只是表面上承认人人享有平等的政治权利,而实际上设置选举的财产限制等,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仍然是统治和被统治的关系。马克思在主张废除君主权力的同时,强调彻底改造行政权和立法权,切实实行人民主权。四、政治解放与人类解放我们知道,马克思是一个犹太人,他的家庭具有彻底的犹太血

统,人们很难发现一个人拥有比马克思更多的犹太血统。马克思(Marx)的名字是Mordechai[摩德凯]的缩写形式,Mordechai[摩德凯]后来变化成Markus[马库斯]。他的父亲亨利希·马克思1782年出生,是迈尔·列维·马克思的第三个儿子。后者在他岳父去世的时候成为特里尔拉比,这一职位又被他的长子萨缪尔(马克思的伯父)继承下来。萨缪尔于1827年去世。迈尔·列维·马克思的祖辈很多人是特里尔拉比,他们最早从波西米亚来;妻子叶娃来自更为显赫的家族:她是特里尔拉比莫泽斯·利沃夫的女儿,父亲和祖父也是这座城市的特里尔拉比。莫泽斯的父亲约书亚·希尔舍·利沃夫于1723年被选为特里尔拉比,成为当时最为重要的犹太名人之一;在为真理奋斗的事业中,他以一位无畏的勇士而闻名遐迩。据说犹太世界中任何重要的决定都要首先征求他的意见。约书亚·希尔舍的父亲阿伦·利沃夫也是特里尔拉比,后来去了阿尔萨斯的黑森,他在那里又做了20年特里尔拉比。阿伦·利沃夫的父亲莫泽斯·利沃夫来自波兰的波兰雷姆堡(德语为利沃夫城),迈尔·卡其涅伦包根先辈16世纪是帕多瓦犹太法科中学的校长,另一位亚伯拉罕·哈列维·敏茨先辈是帕多瓦的拉比,其父亲15世纪中期由于迫害的原因离开了德国。事实上,16世纪以来的几乎所有的特里尔拉比都是马克思的先辈。由上可见,犹太血统对马克思具有根深蒂固的影响,而犹太人一直散居于世界各地,不断尖锐化的犹太人问题使马克思一直在思考如何实现犹太人的解放问题。参见[英]戴维·麦克莱伦:《马克思传》,王珍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4页。又作为新教徒迫不得已地生活在天主教地区,所以他的家庭从来没有把自己的社会环境看成是一个统一整体。尽管马克思的父亲亨利希·马克思似乎很少受到他幼年的犹太文化教育的影响,但他“转而皈依”基督教却纯粹是为了能够继续从事他的职业,避免“陷入贫困”。马克思的母亲对犹太信仰的依恋似乎比马克思的父亲要多,她仅存下来的几封信件是用不成文法的德语写成的,没有任何标点,甚至她给荷兰亲戚的信件也是用这种德语写成的,这个事实表明她在父母亲的家里说意第绪语。意第绪语(Yiddish)是中欧或东欧的犹太人所使用的国际语。参见[英]麦克莱伦:《马克思传》,王珍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6页。由于她非常依恋自己父母那边的家庭,所以一直感到自己在特里尔有点像个陌生人。因此,罕丽达·马克思极有可能在家中保持着犹太人的风俗习惯。这种强大的家族传统对马克思的影响是不可估量的,“一切已死的先辈们的传统,像梦魇一样纠缠着活人的头脑”《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8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1年版,第121页。,他后来写道。虽然人们对马克思的犹太教信仰争论不休,但是犹太人问题是马克思一直萦绕在心的问题,尤其是犹太人的这种散居于万族之中而没有自己的土地,无国籍、无民族的状况加剧了他们受迫害与受苦难的程度,如何实现犹太人的解放,这可以说是马克思政治哲学毕生所关注与思考的重要问题。《论犹太人问题》是马克思同青年黑格尔派的著名代表人物布鲁诺·鲍威尔就犹太人的解放问题公开论战的著作。在此之前,布鲁诺·鲍威尔发表《论犹太人问题》和《现代犹太人和基督徒获得自由的能力》两书,把犹太人的解放这一社会政治问题归结为纯粹的宗教问题,认为一切人、包括犹太人只有放弃宗教信仰才能获得政治解放。马克思对这种看法做了全面的批判。马克思指出只有消灭了世俗桎梏,才能克服宗教狭隘性,不能把世俗问题化为神学问题,而要把神学问题归结到它的世俗基础,并对这一基础本身加以批判的改造。在《论犹太人问题》一文中,马克思通过对青年黑格尔派思想家布鲁诺·鲍威尔关于犹太人解放的政治观点进行批判,比较系统地阐述了自己的“解放”理论,这也是对近代以降欧洲政治哲学理论与政治实践的重要概括。马克思把人的“解放”看成是一个历史过程,并将这个过程区分为“政治解放”和“人类解放”两个前后相继的阶段,马克思在政治解放的限度内认同了自由主义的基本价值,承认政治解放在历史上所具有的进步意义;但是认为它并不彻底,是有局限性的,还应该将革命继续推进到人类解放。马克思政治哲学所依赖而又所展示的那个时代,用马克思自己的话说,就是“人类解放”的时代,其现实针对性就是资产阶级革命所完成的“政治解放”。在马克思看来,资产阶级革命也讲人的解放,也进行社会变革,也解放生产力,但它只实行了“两大分离”:一是,国家和经济活动的分离,即经济活动的主体向私人转移,经济活动完全由私人、市民来承担,而国家只作为经济活动的立法者和执法者,充当游戏规则的制定者和裁判员,不再直接参与经营,所以叫政经分离,或者叫市民社会和国家的分离;二是,国家和宗教信仰分离,即把宗教信仰变成了纯粹的私人事务,国家不再奉行任何特定的宗教为国教,所以国家在信仰问题上就能够比较宽容,做到平等地对待不同信仰的国民。这就基本实现了公民在政治上、法律上的平等,即程序的、形式的平等。这确实是人类历史的重大进步,也是人类文明的优秀成果。但是资产阶级解放最大的局限性就是没有实现真正的平等、实质性的平等,也就是说它仍然以经济(金钱)等级取代了传统的政治等级,广大的工人农民并没有获得真正的解放,市民社会并没有得到彻底的改造。总之,市民社会和政治国家的分离不能给我们提供一种真正的共同生活,这种分离无论如何也不能保证人们作为一个有机整体而生活在一起,在市民社会和政治国家的分离状态之下,人不是统一的、完整的,而是分裂的、分离的。人自身的分离和分裂表现为人一方面是私人,一方面是公众;一方面是个体的自我,一方面是普遍的自我;一方面是市民,一方面是公民,这便是马克思所讲的“双重生活”。它说明资产阶级所能实现的解放只是“政治(国家)”解放,而不是“人类(社会)”解放。马克思则试图把宗教的特征归结为它的世俗基础,试图以犹太人的社会特性来解释犹太教。犹太人在基督教国家之所以能继续存在,就是因为他们顺应了历史——市民社会的需要和发展;作为市民社会的特殊组成部分,在他们身上恰恰体现出市民社会的典型特征,这就是实际需要、自私自利、金钱至上。所以市民社会会源源不断地产生出犹太人,正如犹太人体现着市民社会作为利己主义个人的独特性质一样。在这一问题上,马克思认为不能把社会解放简单地归结为废除宗教,因为宗教不是社会压迫的根源;相反,宗教却是在一定的社会状况和历史发展中产生的。因此,只有消灭宗教产生的社会根源,人才能从宗教中真正解放出来。从表面上看,政治国家凌驾于市民社会之上,而实际上,政治关系又服从着金钱关系,政治国家对人们的联结是以金钱对人们的分离为基础的。正是由于贪图金钱使人们相互分离和敌对,才需要政治国家充当人们联结起来的中介。马克思得出结论:“犹太人的解放,就其终极意义来说,就是人类从犹太精神中得到解放”《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192页。,即克服对政治国家及其从财迷的做生意活动中得到解放,从金钱势力中得到解放。但政治解放还远远不够,国家和人类应最终走向人类的共同解放。在《论犹太人问题》一文中,马克思并没有对人类解放的图景做出具体的说明或描述,而仅仅是在克服政治解放的局限性、矛盾性的意义上,阐释了人类解放的一般含义。在马克思看来,只有当国家超越了私有财产、文化程度、职业差别这些“特殊本质”,宣布所有的人都是“人民主权的平等参加者的时候”,国家才真正实现了自己的普遍性,才成其为一个完备的政治国家;而一个完备的政治国家的前提又恰恰在于市民社会之中,市民社会中的问题,也就是利己主义的人的问题。政治国家之所以制造了抽象的、虚幻的类生活,根源在于它的现实基础即市民社会。而政治解放却“把市民社会,也就是把需要、劳动、私人利益和私人权利等领域看作自己存在的基础,看作不需要进一步加以阐述的当然前提,所以也就看作自己的自然基础”《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56年版,第443页。,这也就是政治解放的限度。马克思提出的“人类解放”就是要超越政治解放,突破政治革命的限度,摆脱物质生产必然性的制约,在社会生活中实现真正的类生活。因此,马克思的政治哲学对于欧洲近代自由主义理论的超越主要表现为,他将批判的矛头直接指向近代自由主义政治哲学的现实基础——市民社会的局限性,同时大胆地提出了关于“人类解放”的价值预设。马克思认为,要超越政治解放,必须依靠现实的人的感性活动来完成,即表现为市民社会中的人的自我异化的克服。他指出,任何一种解放都是把人的世界和人的关系还给人自己,人类解放就是国家与市民社会二元对立的克服,是人的存在的二重化的消除。也就是说,“只有当现实的个人同时也是抽象的公民,并且作为个人,在自己的经验生活、自己的个人劳动、自己的个人关系中间,成为类存在物的时候,只有当人认识到自己的‘原有力量’并把这种力量组织成为社会力量因而不再把社会力量当作政治力量跟自己分开的时候,只有到了那个时候,人类解放才能完成”《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56年版,第443页。。这就是说,人类解放首先应当确立的是现实的个人获得“类存在”,不是仅仅在彼岸世界如宗教、国家中获得“类存在”,而是在现实生活中人性的表达。其次,人类解放是以“类存在”为参照,批判的是市民社会下完全孤立的、原子式的互相敌对的个人世界,针对的是人从等级社会枷锁中解放出来后形成的另一条锁链——自私自利的个人主义。再次,人类解放意味着人作为个体的感性存在同类存在之间矛盾的消除。不难看出,马克思受到费尔巴哈的影响,把人的解放看作是人的本质的复归,也就是使人成为“类存在物”。但马克思与费尔巴哈把人的解放归结为认识活动不同,他认为只有通过不停顿的革命从根本上改造整个市民社会,废除私有财产的统治,才能克服政治解放的局限性,最终使人类得到彻底的解放。由此可见,马克思是从一个更新、更高、更广阔的视域来确立自己的政治哲学的基本思路,他所构想的价值目标是人类解放,而这显然超越了欧洲近代启蒙思想家所设定的目标——政治解放。在实现人类解放的方式上,马克思联系法国大革命的历史现象对此做出一个大致的设想。概括起来说,人类解放仍然必须采取政治革命的形式。由于马克思对于“人类解放”的理解仍然处于理论上的抽象阶段,并没有提供更加丰富的历史内涵,所以它仅仅停留在一种理想性的维度。马克思并不想把“人类解放”变为一种形而上的人类学抽象命题,而是从科学的视角把人道的目标建立在对现实社会的事实性分析基础上。前已论及,在马克思政治哲学中,始终包含价值预设与事实论证这两个基本的维度。一般来说,价值预设总是基于某种基本的价值准则或价值目标而对现实社会做出某种具有伦理意义的设想,但是如果它不是植根于现实的客观关系或客观可能性之中,那么这种设想便只能沦为一种乌托邦式的幻想而已。马克思的卓越之处就在于,他努力要使自己的哲学彻底走出“形而上”的体系建构,直面生活的世界,在理解、把握所处时代社会变革过程的性质、特征、规律和趋势的基础上,为推进社会的变革与发展提供理论依据。这样,我们就不难理解马克思在1844年移居巴黎以后,为什么政治经济学批判会成为他关注的重点。由此可以推断,马克思后来所从事的市民社会政治经济学分析以及对资本主义现代性批判,无不是从理论上为早期的政治哲学基本思路提供科学性和事实层面的论证。尤为可贵的是,他力图通过这种分析为革命实践探索理论的和经验的基础,从而寻求一条通达人类解放的现实途径。这一思想在同时发表的《〈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中做了进一步的发挥,列宁认为这两篇论文标志着马克思从唯心主义和革命民主主义到唯物主义和共产主义的转变。五、孕育共产主义《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是马克思经济学研究的光辉起点,在这部手稿中,马克思第一次试图对资本主义经济制度和资产阶级政治经济学进行批判性考察,并初步阐述了自己的政治哲学观点。1. 政治哲学的经济实现形式在西方的学术传统中,经济学是与政治学截然对立的一门学科。在学术研究中,经济学的一个特别为人们所喜爱的神话是其学术的“中性”,即认为经济学是一种“科学”,并因此与政治相分离。前面我们介绍过,启蒙时代以来,伟大的经济学家开始逐渐认识到经济并不是与政治无涉的一门学问,他们纷纷开始了政治经济学研究。马克思和恩格斯也是较早运用“经济”来说明“政治”问题的政治哲学家,自1844年开始,马克思从政治批判明确转向了经济批判,由此开启了长达30多年的经济学理论探索之旅。在这一时期,恩格斯发表于《德法年鉴》上的题为《国民经济学批判大纲》的文章给马克思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马克思把对它的摘录放在了《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的前面。这篇文章的中心是谴责私有财产和由它引起的竞争精神,周期性危机是生产的无政府状态的结果;资本的增长和积累必然会导致工资的降低,并使阶级斗争加剧,科学和技术在共产主义条件可以提供巨大的可能性,而在资本主义社会却只能服务于加大工人所受的压迫。马克思后来称恩格斯的这篇文章为“天才的大纲”,并在《资本论》中数次加以引用,对它的阅读标志着马克思一生中真正开始对经济问题产生兴趣。应该指出的是,从传统的学术视角来看,古典马克思主义的这一理论转向,不仅没有将其政治哲学思想推向纵深层面,反而是其规范性的政治哲学研究与科学的历史理论建构之间的根本界标,亦即,在古典马克思主义的经济学研究中,政治哲学并未占有一席之地。我们承认,要根本性地洞思现代政治哲学问题需要回到经济学的语境中,并不意味着任何经济学的理论都可归结为政治哲学,这是极其荒谬的一个逻辑推论,比如当代西方许多实证性的经济学理论,恰恰是反政治哲学的。然而,在古典马克思主义这里,却具有与实证性的经济学截然相反的情形。古典马克思主义系统的政治经济学研究实际是承接着早期以市民社会为核心的政治哲学理论探析而展开的,故而他从政治批判转向经济批判,并非是要求疏远政治批判,而是要求落归于物质生产关系这一实质性层面来开展政治批判。在此番意义上,古典马克思主义的政治经济学绝非代表着其政治哲学的终结,相反是其早期所确立的政治哲学理论思路的一种根本性深化,故而也就代表着其政治哲学的推进和最后完成。李佃来:《马克思的政治哲学:理论与实践》,北京: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6页。其实从近代以来政治国家与市民社会的关系以及政治哲学的形成机理来看,也只有在政治经济学的理论结构中,古典马克思主义才能够真正共享那些由洛克、休谟、康德、边沁及黑格尔等人所提出和反复申述的政治哲学论题,如需要、劳动、财产、所有权、道德、正义等。所以,概而言之,在政治哲学研究上,政治经济学既没有偏题,又没有离题,而是真正回归本题。在确证了古典马克思主义经济学研究的政治哲学意义之后,还应该指出古典马克思主义既因为系统的经济学研究而实至名归地植入了自近代以来一直延续着的政治哲学论域中,又因为其经济学的研究而根本性地超出了近现代政治哲学家的理论视野,从而与那些影响了他的先贤们划清了界限。因此,对经济生产关系理解得越深刻,越能在政治哲学的理论探索中提出发人深省的见解,那么,古典马克思主义经济学语境中的政治哲学整体性地超越过往的政治哲学,则是顺理成章的事情。道理很简单,在对现代经济关系的理解和把握上,无论是洛克之后的自由主义政治哲学家,还是亚当·斯密以来的英国古典经济学家,抑或者康德以来的德国古典哲学家,都无法与古典马克思主义比肩而立,虽然古典马克思主义的经济学理论知识是在研习这些前人著作的基础上获得的。对此,恩格斯指出:“一切社会变迁和政治变革的终极原因,不应当到人们的头脑中,到人们对永恒的真理和正义的日益增进的认识中去寻找,而应当到生产方式和交换方式的变更中去寻找;不应当到有关时代的哲学中去寻找,而应当到有关时代的经济中去寻找。”《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47页。在这一意义上,沃林指出马克思找到了现代政治的经济根源,并在“经济”中开发“政治范畴”,这才是马克思“关切之事”;克罗波西认为马克思的梦想不是将正义和政治社会消溶于合理的经济学中。因此说,马克思政治哲学的实质就是“政治经济学批判”。正是通过政治经济学批判,马克思从把囿于理论阐释的思考的优先中解脱出来,迈入了历史的、政治的活动。也就是说,马克思通过“政治”实现了“哲学”:他把政治视为具有新的尊严的事物,强调正是在人类事务中哲学得到了实现。但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不是作为科学试错,而是作为运动法则的发现。在这一意义上说,本质意义上的对西方现代性的批判和超越,要是没有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政治哲学这一维度,那是根本不可能的。而对资本主义的政治经济学批判,正是马克思从《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到《资本论》的终生事业。白刚:《哲学的政治实现与政治的哲学实现——马克思和阿伦特政治哲学的不同路径》,载《东岳论丛》,2012年第7期。对于从事政治哲学研究的人来说,古典马克思主义的政治经济学批判留下了深刻的启示:政治哲学研究者不能仅仅遁入纯哲学的思辨,热衷于理性自我批判,应当关注现实社会的经济运动,关注并批判吸取同时代经济学家的研究成果,只有将政治哲学批判联系于经济学批判,才能洞悉社会历史之谜的真相。它同样深刻地启示经济工作者:搞经济学不能停留于实证的经济世界,应当关注人类的政治命运,有强烈的人文关怀,有政治的理解力、批判力、洞察力,这是古典马克思主义在政治哲学研究中深入钻研政治经济学所带给我们的宝贵启示。2. 共产主义的三种形态与恩格斯直接转向共产主义的情形不同,马克思则经历了理论活动上的诸种转变后开始了对共产主义的研究。受当时英国环境的影响,恩格斯很快就摆脱了自由主义的影响,而转向了共产主义。在《英国工人阶级状况》一书中,恩格斯即相当明确地表达了这一思想。如果说物质利益在更早些时候激起了马克思对市民社会的关注,并激起了他的激进民主主义的政治立场,那么,身处更具有现代敏感性的英国的恩格斯,则直接从物质利益中得到启发,使他的思想直接转向了共产主义。但马克思在这一过程中的停留处就是展开对黑格尔法哲学的系统批判。这样一种“哲学—政治学”意义上的批判,同样是马克思从激进的民主主义转向共产主义的关键。参见邹诗鹏:《激进政治的兴起:马克思早期政治与法哲学批判手稿的当代解读》,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176页。从接触共产主义起,马克思就并没有把共产主义作为一种现成的话语理想,而是致力于清理当时关于共产主义的各种概念。在1843年9月致卢格的一封信里,马克思明确地讲:“我不主张我们竖起任何教条主义的旗帜。相反地,我们应当尽量帮助教条主义者认清他们自己的原理的意义。例如共产主义就尤其是一种教条的抽象观念,而且我指的还不是某种想象中的和可能存在的共产主义,而是如卡贝、德萨米和魏特林等人所鼓吹的那种实际存在的共产主义。这种共产主义只不过是人道主义原则的特殊表现,它还没有摆脱它的对立面对私有制的存在的影响。所以消灭私有制和这种共产主义绝对不是一回事;除了共产主义外,同时还出现了如傅里叶、蒲鲁东等人的别的社会主义学说,这绝不是偶然的,而是完全必然的,因为这种共产主义本身只不过是社会主义原则的一种特殊的片面的实现而已。”《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56年版,第416页。而马克思希望的则是对现存的一切进行无情的批判,即一种激进的共产主义运动。基于此,马克思首先清理的是粗陋的共产主义。在他看来,共产主义“在它的最初形式中不过是私有财产关系的普遍化和完成”《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0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117页。。这既表现在实物财产的控制,也表现在以共妻制这样一种动物式的男女结合形式。然而,这种共产主义由于到处否定人的个性,只不过是私有财产的彻底表现。因此,对私有财产的最初的积极的扬弃,即粗陋的共产主义,不过是想把自己设定为积极的共同性的私有财产的卑鄙性的一种表现形式。接下来,马克思还批判了两种形式的共产主义,即“政治性质的共产主义,即民主的或专制的共产主义”与“废除国家的,但同时还未完成的,并且仍然处于私有财产即人的异化的影响下的共产主义”。《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0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120页。在马克思看来,“这两种形式的共产主义都已经认识到自己是人向自身的还原或复归,是人的自我异化的扬弃;但是,因为它还没有理解私有财产的积极的本质,也还不了解需要所具有的人的本性,所以他还受私有财产的束缚和感染。它虽然已经理解私有财产这一概念,但是还没有弄清楚它的本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0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120页。。在对共产主义进行了系统清理的基础上,马克思阐明了他对于共产主义的理解。“共产主义是私有财产即人的自我异化的积极的扬弃,因而是通过人并且为了人而对人的本质的真正占有;因此,它是人向自身、向社会的即合乎人性的复归,这种复归是完全的,自觉的和在以往发展的全部财富的范围内生成的。这种共产主义,作为完成了的自然主义,等于人本主义,而作为完成了的人本主义,等于自然主义,它是人和自然界之间、人和人之间的矛盾的真正解决,是存在和本质、对象化和自我确证、自由和必然、个体和类之间的斗争的真正解决。它是历史之谜的解答,而且知道自己就是这种解答。”《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0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120页。这是马克思对共产主义所给出的前所未有的积极的理解。实际上,只有在对共产主义形成这种历史性的理解之后,马克思才在思想上接受和转向共产主义。当然,这一转变同时也意味着整个共产主义运动从此进入一个新的阶段。此前,共产主义最多只是与社会现实形成抽象对立的空想形式而从属于社会主义,而社会主义也只是伦理性质的社会思潮。共产主义尚未从一般的社会主义思潮中突显出来,正如各种激进思潮不仅没有形成与自由主义的抗衡,反而是自由主义的表现。马克思对作为话语的共产主义并不感兴趣,他关心的是共产主义的行动。共产主义行动的提出,不仅使得共产主义从理论活动转变成实践活动,而且也给社会主义运动本身提供了价值目标,并使得社会主义及共产主义运动形成了一种强大的历史力量,这一力量不仅逐渐从自由主义中分离出来,并与之抗衡且取代自由主义,从而成为在世界范围内发挥广泛影响的政治哲学思想。马克思也曾把费尔巴哈看成是共产主义者。而当费尔巴哈自认为是共产主义者时,马克思又立即指出,费尔巴哈错误地使用了“共产主义者”这一概念,因为仅仅从事理论研究的费尔巴哈不能算是一位激进的共产主义者。对此,兹维·罗森做出了这样的评价:“马克思反对把费尔巴哈设想为要给共产主义者,这只是费尔巴哈本人制造出来的印象。马克思提出了他对于共产主义的看法。费尔巴哈的错误就在于他轻信了马克思的话。”[波]兹维·罗森:《布鲁诺·鲍威尔和卡尔·马克思》,王谨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263页。显然,马克思不希望在无批判的前提下一般地接受共产主义思想。因此,对马克思而言,仅仅从口号上接受共产主义,也就意味着放弃批判而只是接受一种流行的观念而已;转向激进民主主义,正是坚持批判的表现。不过,马克思的激进民主主义转向,也只是其思想发展中的一个不那么具有独立意义的站点,他的抱负是要确立科学共产主义的政治哲学。六、古典马克思主义激进政治哲学的比较从以上的论述中,我们可以看出马克思是从理论出发开始对共产主义的研究。因此,在马克思的政治哲学理论发展过程中,经历了极其复杂而艰难的转变过程。与马克思不同,恩格斯在从事理论与实践活动伊始就开始关注、研究当时最发达的英国资本主义经济状况和资产阶级经济学,也就是马克思所说的从事社会的“原本”的研究,这就决定了恩格斯的哲学世界观和政治立场的转变要比马克思更直接和简单。恩格斯的青少年时代虽然是在虔诚主义盛行的巴门和带有浓厚的宗教色彩的工厂主家庭中度过的,但他在爱北斐特中学学习时,就以极大的兴趣阅读了伏尔泰、莱辛、孟德斯鸠等法国和德国启蒙思想家的作品。这些作品为恩格斯展示了一个崇高而自由的精神境界,催发了他鄙视贪婪、伪善、自私,挣脱家庭宗教虔诚主义枷锁的渴念。后来他屈从父命辍学经商,熟悉资本主义商业的细节和社会各方面的情况。这种环境和条件使恩格斯从小就养成了注重现实、注重经济的务实精神和讲求实际的品格,因而他接触和认识无产阶级,对资本主义经济关系的研究要早于马克思。他最初所形成的对社会和世界的看法,都来自其对现实社会状况的悉心了解和体味。他写于1839年的第一篇政论文章《乌培河谷的来信》,就具体描述了巴门和爱北斐特两地的社会状况和工人、手工业者的困苦生活,充分体现了恩格斯浓烈的批判精神,充满了对工人阶级的深切同情和对资本家的憎恶,反映了他的人道主义信念,恩格斯终生都保持自己这种注重现实的风格。因此,恩格斯的理论活动相对来说没有马克思那样活跃,他是沿着另一条途径,即通过对现实的不断深入考察来发现政治哲学的。从基本史实看,恩格斯比马克思更早步入社会,直接接触到资本主义社会的实际情况。当马克思参加《莱茵报》和《德法年鉴》编辑工作的时候,恩格斯就已经到了当时资本主义发展最充分的英国,在曼彻斯特的一家工厂工作。在曼彻斯特,他亲身接触到发展较充分的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目睹了产业革命给英国社会带来的巨大变化,参加了工人们反对资产阶级的斗争。从共产主义立场和理论方面来说,恩格斯确实在时间上比马克思较早转向共产主义。恩格斯在1842年年底至1843年年初就转向了共产主义,揭示了人民群众是创造历史的主人,无产阶级是实现社会变革的最先进的社会力量,只有无产阶级,才能担负起解放全人类的伟大历史使命。特别是发表于《莱茵报》上的文章《国内危机》,标志着恩格斯的思想转变的开始。当马克思对黑格尔法哲学进行批判和与鲍威尔就德国的犹太人地位问题进行政治哲学论战时,恩格斯在《德法年鉴》上发表了解剖资本主义经济制度、批判资产阶级经济学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这是建立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最初尝试和第一篇文献,被马克思评价为“批判经济学范畴的天才大纲”,列宁则称其“从社会主义的观点考察了现代经济制度的基本现象,认为那些现象是私有制统治的必然结果”《列宁专题文集·论马克思主义》,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6页。。《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也标志着恩格斯完成了从唯心主义到唯物主义、从革命民主主义到共产主义的转变。1844年8月底,恩格斯从居住近两年的英国曼彻斯特返回故地德国的巴门,他途经巴黎时在马克思的寓所与马克思会见并朝夕相处了10天,共同探讨了各种理论问题和共产主义运动的实践问题。41年后的1885年,恩格斯在《关于共产主义者同盟的历史》一文中回忆道:“我在曼彻斯特时异常清晰地观察到,……经济事实,至少在现代世界中是一个决定性的历史力量;……也是全部政治史的基础。马克思不仅得出同样的看法,并且在《德法年鉴》(1844年)里已经把这些看法概括成如下的意思:绝不是国家制约和决定市民社会,而是市民社会制约和决定国家,因而应该从经济关系及其发展中来解释政治及其历史,而不是相反。当我1844年夏天在巴黎拜访马克思时,我们在一切理论领域中都显出意见完全一致。”《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96页。由此可见,这一时期,青年恩格斯与青年马克思的政治哲学思想转变具有显著的共性,他们政治上的起点是激进的民主主义,哲学上的起点是青年黑格尔派。1842年以后,受工人运动、思想潮流以及他们自己的实践活动的影响,他们的政治立场和哲学观点逐渐向唯物主义和共产主义转变。在这个过程中,他们都批判地继承了德国古典哲学、英国古典政治经济学和法国空想社会主义,深入地考察了资本主义社会的历史与现状,初步探讨了唯物史观、政治经济学和科学社会主义相互联结的新世界观。然而,这一共性恰恰是通过两者思想进程的个性而具体反映出来的。青年马克思主要是通过他在主编《莱茵报》期间接触大量的社会实践,批判黑格尔法哲学,解决市民社会和国家的关系问题,逐步完成了世界观的转变的;而青年恩格斯则主要是通过深入实际调查,分析英国社会状况,批判资产阶级政治经济学来做到这一点的。与同时代人相比,他们高人一筹的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即在探求真理的过程中有一种勇于使自己的认识和现实生活相结合的实践精神。正是这种干预现实社会生活的实践精神,使他们先后各自从不同的道路走向了政治经济学。马克思是通过哲学批判进入政治经济学批判的,即通过市民社会与国家和法的关系的哲学论证进入对市民社会的政治经济学考察的;恩格斯对政治经济学文献的熟悉及展现的分析专长超出了当时马克思所达到的程度。马克思受其启发开始研究经济学,经济学的研究促进了新的政治哲学思维,并为古典马克思主义创立唯物史观和科学社会主义提供了必要的条件。同样,马克思对德国古典哲学的批判研究也给恩格斯以明显的影响。他们正是通过阅读对方的著作和相互通信了解到彼此志同道合,终于结成了人类最伟大的友谊,从此便开始了共同创立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历史进程。

高卢的雄鸡|第四章政治哲学的历史唯物主义转向及完成第四章政治哲学的历史唯物主义转向及完成历史是杂乱无章的事件的堆积,还是事件的往复循环,抑或历史发展有一个确定的方向?古典马克思主义对人类社会的历史发展方向进行了思考,其历史唯物主义的政治哲学认为,历史发展是一个前进的、向上的过程,因而是一个不断发展的过程,而这个过程的最终社会形态就是共产主义社会。在本章中,笔者将深入挖掘古典马克思主义是怎样一步步通达历史唯物主义的政治哲学向度,进而达到科学社会主义的政治哲学高度的。一、接近于发现历史唯物主义《神圣家族》,全称为《神圣家族,或对批判的批判所作的批判》,它是马克思和恩格斯之间合作的第一个理论成果。1844年,马克思和恩格斯同青年黑格尔派的分歧越来越尖锐,以布鲁诺·鲍威尔为首的一批青年黑格尔派分子已完全堕落为思想上保守、政治上反动的宗教小集团。他们狂热地鼓吹自我意识哲学,大肆污蔑群众,对抗共产主义运动。“神圣家族”是对布鲁诺·鲍威尔和布鲁诺·鲍威尔兄弟及其追随者的谑称,用以讽刺这些人妄自尊大、蔑视群众,好像凌驾于尘世之上的耶稣及其门徒一样。“批判的批判”是指布鲁诺·鲍威尔等人在他们创办的《文学总汇报》上宣扬的批判哲学,或自我意识哲学。他们认为,自我意识是人的唯一的本质,批判是自我意识创造世界的动力,纯理论批判能够改变一切。他们认为自己是历史上唯一的积极的因素,至于群众、整个人类则是消极的,只有作为精神的对立物才有意义。对布鲁诺·鲍威尔的批判也标志着古典马克思主义开始同青年黑格尔派的思想相决裂,而作为批判武器的是日趋成熟的古典马克思主义的历史唯物主义政治哲学观点,以至于孙伯鍨、侯惠勤先生在《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历史和现状》中将其标题定为“《神圣家族》接近于发现历史唯物主义”孙伯鍨、侯惠勤:《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历史和现状》(上卷),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79页。。在这部著作中,古典马克思主义已经接触到生产方式在社会发展中的决定性作用这一唯物史观的基本原理。他们主张从社会物质生产出发来观察历史,并指出历史的发源地不是在青年黑格尔派所鼓吹的“自我意识”之中,而正是在被他们所蔑视的“尘世的粗糙的物质生产中”。同时,古典马克思主义还接近于得出自己的整个体系的基本思想,即生产离不开社会关系的思想。《神圣家族》深刻地批判了青年黑格尔派的英雄史观,论证了人民群众在历史发展中的伟大作用,并指出,随着历史的发展,这一作用将不断增长,“历史活动是群众的事业,随着历史活动的深入,必将是群众队伍的扩大”《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104页。。古典马克思主义几乎已经形成了关于无产阶级历史使命的观点。为了驳斥布鲁诺·鲍威尔等人的所谓马克思和恩格斯把无产阶级“神化”的谬论,古典马克思主义分析了资本主义社会的阶级关系和无产阶级的社会地位,他们指出,无产阶级不仅是由于贫困,而且也由于大工业的严酷锻炼,使它能够而且必须自己解放自己。“问题不在于目前某个无产者或者甚至整个无产阶级把什么看做自己的目的,问题在于究竟什么是无产阶级,无产阶级由于其本身的存在必然在历史上有些什么作为。”《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45页。这部著作是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形成时期的一部重要著作,它通过对青年黑格尔派的批判,阐发了一系列接近于历史唯物主义的重要原理,论证了无产阶级的具有世界历史意义的伟大作用,奠定了革命唯物主义的社会主义的基础。虽然这部著作还保留了费尔巴哈人本主义的某些影响,还存在“对费尔巴哈的迷信”,对历史唯物主义的一些重要的概念和原理的阐述还不够精确和完善,但是,正如恩格斯后来指出的,超出费尔巴哈哲学的范围,用关于现实的人及其历史发展的科学来代替对抽象的人的崇拜,毕竟是由古典马克思主义于1845年在《神圣家族》中开始的。在这一点上,我们知道西方的政治哲学理论都是奠基于“抽象的人”“先验的人”的基础上的。在《神圣家族》中,古典马克思主义已经不是把对资本主义社会中无产阶级的非人生活的愤怒控诉和道德谴责作为自己理论论证的重点了,他们已经明确地转向论述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的阶级对立,转向研究作为“否定方面”的产生“消灭对立的行动”“消灭私有制”“消灭本身的生活条件”和“解放自己”,以及“必然在历史上有些作为”的无产阶级,已经转向物质生产是历史的发源地和创造历史、实现思想的现实的、活生生的人了。古典马克思主义虽然批判了黑格尔、施特劳斯、鲍威尔一伙的思辨唯心主义和主观唯心主义,探讨了唯物主义的思想传统,但是他们的主导思想并不是回到和重复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而是试图把他们所认定的费尔巴哈的“以自然为基础的现实的人”的观点发挥出来,并且贯彻到现实社会生活中去,成为一种更加科学的新理论。尤其难能可贵的是,古典马克思主义已经注意到关于私人利益与全人类利益、个人与社会,特别是人的性格、人性与环境的关系的论述,从而为他后来论证改变环境的实践提供了宝贵的思想素材。因此,虽然古典马克思主义在《神圣家族》中以较多的篇幅来论述唯物主义和批判唯心主义,但是他们注重的是现实的能动的使用实践力量,以种种形式进行实践活动的创造历史的人。以此为基础,整个《神圣家族》孕育着一种不可遏止的超出费尔巴哈的趋势。正是从这一点出发,才使古典马克思主义有可能注意到黑格尔思想的合理与科学的一面,因而从这一点出发,马克思、恩格斯发现了无产阶级消灭私有制和在物质生产的背后人类创造历史的根本依据和理论底蕴——“现实的人”,达到了从能动的、实践的方面理解唯物主义的思想高度,从而划清了自己同唯心主义和旧唯物主义的界限,为随后确立科学的实践观,为新世界观的最终创立,为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诞生奠定了坚实的理论基础。这正是《神圣家族》对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史所做出的特殊贡献。所以,按照通常的说法,古典马克思主义在《神圣家族》中批判了青年黑格尔派鲍威尔一伙的唯心主义,接近于阐述了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原理。总的说来,《神圣家族》是古典马克思主义建立在无产阶级世界观的理论基础,以及同他们的先驱者和思想对手划清界限的道路上的重要里程碑。抓住“社会实践”这一关键,特别是抓住现实地“使用实践力量”,进行着社会实践活动的人这一关节点,就能把创造历史的活动放到人类生产劳动的坚实基础上。二、英国工人阶级状况英国是最早进行工业革命的国家,同时也是世界上资本主义最发达的国家。恩格斯对英国资本主义社会工人阶级状况分析的著述非常清晰,绝对令人印象深刻。[英]大卫·麦克莱伦、臧峰宇:《马克思政治哲学与英国马克思主义传统》,载《北京行政学院学报》,2014年第1期。1844年8月,恩格斯离开英国回国。从9月开始,他着手系统地整理和研究在英国搜集到的材料,于1845年3月完成了伟大的著作《英国工人阶级状况》。书出版不久,资产阶级学者即敏锐地意识到这部著作的“巨大危险性”,把它称作“共产主义的圣经”,认为从这本书里可以找到一切“革命的根据”。事实正是如此,在《共产党宣言》发表之前,这本书所拥有的读者数量是最多的,产生了广泛的影响,为传播共产主义政治哲学做出了历史性的贡献。在《英国工人阶级状况》一书中,恩格斯深刻阐述了工业革命的世界历史意义,并评价了这种取代中世纪的宗法社会而创造了现代资本主义工业社会剧变的整个影响。他认为工业革命的世界历史意义就在于,机器即蒸汽机和棉花加工机的发明和使用推动了工业革命的发展,工业革命的发展又推动了整个社会生产方式的变革。同时,工业革命越发展,无产阶级也就越发展,英国正是发生这种变革的典型地点,也是发生这种变革的最主要的结果即无产阶级发展的典型国家。恩格斯关于工业革命及其后果的分析,蕴含着唯物史观的重要原理。恩格斯分析了生产工具的变革带来生产力的巨大增长。从18世纪后半叶开始的英国工业革命,是引起近代英国社会经济和政治状况发生巨大变化的根本原因。由于科学技术的进步,产生了各种各样的发明,由于这些发明,机器劳动在英国工业的各主要部门战胜了手工劳动,带来了工业生产的迅速发展。“一切都完全卷入了这个总的巨流,农业里面也发生了变革。在交通建设方面也出现了同样紧张的活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293页。因此,“工业革命对英国的意义,就像政治革命对法国,哲学革命对德国一样”《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296页。。随着社会关系的深刻变化和社会阶级的分化、组合,恩格斯认为,工业革命在英国引起的最重要的后果就是社会关系的深刻变化和社会阶级的分化、组合。因为机器的使用引起了无产阶级的诞生,工业的迅速发展产生了对人手的需要;工资提高了,因此,工人成群结队地从农业地区涌入城市,人口以令人难以相信的速度增长起来,而且增多的差不多全是工人阶级。这样,大资本家和没有任何希望上升到更高的阶级地位的工人代替了以前的师傅和帮工;手工业变成了工厂生产,严格地实行了分工,小的师傅由于没有可能和大企业竞争,也被挤到无产阶级的队伍中去了。但同时,随着以前的手工业生产的被消灭,随着小资产阶级的消失,工人也没有任何可能成为资产者了。从前,他们总有希望自己弄一个作坊,也许将来还可以雇几个帮工;可是现在,当师傅本人也被厂主排挤的时候,当开办独立的企业必须有大量资本的时候,工人阶级第一次真正成为居民中的一个稳定的阶级。而在过去,工人阶级的地位往往是走上资产者地位的阶梯。现在,谁要是生而为工人,那么他除了一辈子做工人,就再也没有别的前途了。所以,只是无产阶级才能组织自己的独立运动。恩格斯在分析工业革命在英国所引起的社会关系的深刻变化和社会阶级的分化、组合的后果中,强调了工人阶级是贫苦的阶级,也是最革命的力量。恩格斯后来为《英国工人阶状况》写再版前言时承认:“这本书里所描写的那些最令人触目惊心的恶劣现象,现在或者已被消除,或者已经不那样明显。”参见《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419。对此,很多人就误认为恩格斯晚年放弃了阶级斗争的方法,改变了对资本主义的意见,其实是不对的,恩格斯这样讲的原因是随着资本主义的发展,资本主义国家政府为了缓和矛盾调整了统治政策,用更加隐蔽、更加巧妙的办法来进行剥削,但是资本主义社会对工人进行剥削的实质并没有改变。恩格斯关于工业革命及其后果的分析,反映了他关于物质生产及其发展是社会历史发展基础的思想。他指出,英国工业革命不只是一次重要的技术革命,同时也是社会关系的深刻革命,而英国工业革命的这一革命化是现代英国各种关系的基础,是整个社会运动的动力。《英国工人阶级状况》关于工业革命的世界历史意义的分析,以及工业革命决定了无产阶级的产生、状况、发展和使命的分析,更是表明了恩格斯已经形成了物质生产的发展是推动社会发展的根本动因的思想。在恩格斯之前,空想社会主义者虽然描述过资本主义的弊病,却不懂得资本主义雇佣制的本质。恩格斯这部著作在这方面大大前进了,他科学地探讨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发展的历史过程,揭示了资本主义制度的本质,指出资本主义制度是建立在人剥削人的基础之上,资产阶级的利益完全在于剥削工人。资本主义对于劳动人民来说是一种生存受威胁和生活无保障的制度。劳动在资本主义制度下是“强迫劳动”,资本家口口声声说工人享有“自由”,恩格斯写道:“好一个自由!无产者除了接受资产阶级向他们提出的条件或者饿死、冻死、赤身裸体地到森林中的野兽那里去找一个藏身之所,就再也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了。”《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360页。空想社会主义者描写过无产阶级的痛苦,同情无产阶级的苦难遭遇,指出了帮助无产阶级的必要。然而,在他们看来,无产阶级只是一个缺乏历史主动性的受苦的阶级,这是空想社会主义理论的一个极大缺陷。恩格斯这部著作的主要功绩,如列宁所说的,就在于:他“第一个说明了无产阶级不只是一个受苦的阶级,说明了正是它所处的那种低贱的经济地位,无可遏止地推动它前进,使它去争取本身的最终解放。而战斗中的无产阶级是能够自己帮助自己的”《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569页。。恩格斯在书中反复阐明:无产阶级是一个具有强大革命力量的阶级。它不仅在主观上,而且在客观上处处体现着人类的进步。资产阶级是那样自私、狭隘、保守,那样腐朽,因此在任何前进的运动中都是一具僵尸;而无产阶级却由其经济地位所决定,始终站在历史发展的前头,推动社会向前发展。恩格斯用十分精辟的分析告诉人们,无产阶级一定能够依靠自己的力量完成伟大的历史使命。未来属于无产阶级!空想社会主义者企图靠资产阶级呼吁,靠实行他们设计的新社会组织来消除资本主义社会的弊病,他们拒绝一切革命活动,没有也不能为无产阶级的解放指出方法和道路。恩格斯则明确指出,资产阶级对工人来说是贵族,他们绝不会对无产阶级发善心,这两个阶级的利益是完全对立的。“在目前情况下,工人只有仇恨资产阶级和反抗资产阶级,才能获得自己的人的尊严。”《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500页。恩格斯详细阐释了无产阶级开展斗争的必要性,分析了工人反抗资本家斗争所经历的几个阶段,指出阶级斗争在资本主义社会是合乎规律的,无产阶级对资产阶级的反抗和斗争是真正符合人道主义精神的。问题只是在于,工人的斗争要和“真正的无产阶级社会主义”相结合,以求得科学理论的正确指导。而社会主义理论则应该从个别人的空想变成科学,使它和无产阶级革命运动相结合,才能使社会主义从幻想变成现实。创立科学社会主义的伟大任务,历史地落到了马克思和恩格斯的肩上。而恩格斯的这本书,对这一事业做出了辉煌的贡献。正如列宁所说,恩格斯在该书中所阐述的思想后来已为全体能思考和正在进行斗争的无产阶级所领会,但在当时完全是新的。三、新世界观的天才萌芽1845年春天,当恩格斯在布鲁塞尔再次与马克思会见时,他惊异地发现马克思也已经从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原理出发,大致完成了发挥唯物主义历史理论的工作。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的闪光中,发生改变的不是马克思的政治立场,而是他的哲学立场。马克思彻底抛弃了费尔巴哈,他同只是“解释世界”的全部哲学传统决裂,并且开始实现其政治哲学的历史唯物主义转向。我们甚至可以认为,马克思朝着无产阶级的理论立场(哲学立场)迈出了决定性的、不作后退的第一步。在这里,政治仍然是决定性因素,即马克思在政治斗争中更加明确地站在了无产阶级的一边。从理论角度看,哲学仍然占着中心地位。因为马克思从这一阶级的理论立场出发对政治经济学的思考,将朝着一个崭新的方向发展:同一切意识形态观点决裂,从而奠定和发展历史科学的原则。姜涌:《哲学的世界化:马克思早期哲学著作选读》,济南:山东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194页。没有政治转变,任何转变都不会发生;而没有哲学的转变,政治转变就不可能找到为科学地认识对象所不可缺少的理论表现。1. 新唯物主义的立脚点回望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政治哲学的发展历程,我们知道,他首先确立了市民社会决定政治国家的原则,然后通过对市民社会的剖析,逐渐认识到经济基础对于上层建筑的决定作用。在对经济基础的分析中,马克思深入地看到了生产力的决定性意义,而且也正因为如此,他的政治哲学并不像传统政治哲学那样简单强调观念的作用,而是成为牢固建立在经济基础之上的新的政治哲学形态,即成为历史唯物主义的政治哲学。谈到对市民社会的定性,马克思曾在《论犹太人问题》中指出,市民社会里面的人都是个体的、孤立的、对立的,他认为这样的人一定要消除,这样的关系一定是恶的。那么他赞扬的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呢?他赞扬的是一种普遍的、交往性的,或者说类本质的共同性存在。正是从人类社会出发,马克思看到了经济的重要作用,同时也看到了人的活动的重要性,甚至还看到了交往形式的存在。马克思说:“旧唯物主义的立脚点是市民社会;新唯物主义的立脚点是人类社会或社会的人类。”《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57页。在此看到,尽管以“市民社会”作为出发点,但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政治哲学的立脚点却是“人类社会或社会的人类”,而且他还明确地指出以“市民社会”作为立脚点只是旧唯物主义的做法。准确地说,“人类社会或社会的人类”这一立脚点,实际上就是马克思所确立的与自由主义以及一切其他政治哲学根本有别的基本立场。在这一立脚点上,马克思阐释了一种超越自由主义、保守主义、功利主义等传统政治哲学的全新的政治哲学。这种政治哲学走出了在自由主义、保守主义、功利主义等传统政治哲学范围内寻找理想性正义的困局。同时,由于这一政治哲学将理想性正义的实现与克服市民社会局限性的历史运动联系起来,因此便为现实性正义与理想性正义、法律之下的自由和未来社会的自由之间的张力安排了可能的现实通道。参见欧阳英:《如何看待唯物史观与马克思政治哲学的关系》,载《毛泽东邓小平理论研究》,2012年第1期。马克思唯物史观充分重视交往形式的社会基础意义,这就使唯物史观蕴含了丰富的政治哲学意蕴。哈贝马斯力图重建历史唯物主义的主要理由是认为从马克思的唯物史观中没有看到交往形式的存在。但是,当我们以市民社会作为马克思唯物史观的出发点之后,我们看到在马克思那里不仅交往形式没有被忽视,而且它还明确地存在于关于市民社会的理解中。费尔巴哈唯物主义是从“人”出发,但不是从现实的在历史活动中的人出发,而是从“人自身”即从哲学所理解的抽象的人出发。他承认人是感性的对象,这是他的高明之处。但他忽略了人是实践活动着的人,结果人就成了从不同于动物的生理特征中引申出来的肉体的自然的人,而不是社会的人了。诚然,费尔巴哈也说过社会的人类的词句,但那仅仅是为了证明人们是相互需要的。他把“类本质”理解为一种内在的、无声的、把许多个人纯粹自然地联系起来的共同性,如饮食、男女、思维等,这就使人的本质成了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费尔巴哈一方面把人的自然属性绝对化,另一方面又把人的社会属性理想化,这就使人成为非现实的、非历史的一般的人。拿这个抽象的人作为哲学的出发点,在历史观上必然会陷入唯心主义。在这一点上,马克思既不同于费尔巴哈,又不同于黑格尔。在社会历史观上,费尔巴哈的直观唯物主义只能达到对单个人和市民社会的直观,同时从抽象的一般人出发,也必然使人脱离现实的社会关系,人被抽象化了,作为个人简单总和的社会也同样成了抽象物。费尔巴哈哲学终究不能解决个体与类的矛盾,因为它只能直观地看到一些表面现象,不能揭示社会运动的根本规律。它的立脚点是“市民”社会,是立足于资产阶级立场之上的,因而最多只能以一种新的人本主义的方法解释世界,而不能用它去改造现存的资本主义社会。费尔巴哈没有批判现存的生活关系,他的人本主义意识在于抬高人的地位,客观上却适得其反,成了对现存事物的绝妙的赞扬。在共产主义的唯物主义者看到改造社会的地方,他却重新陷入了唯心主义,因为他仅仅希求达到对现存事实的理解。费尔巴哈批判了黑格尔的唯心主义,但并未能超过把“思辨的观念、抽象的观点变成了历史的动力”的“德国哲学的历史观”。他关于宗教是人的本质的异化的学说为建立新的思辨的历史观提供了一个模式。德国社会主义者曾借助于这个人本主义的理论框架鼓吹货币、雇佣劳动等同样是人的本质的异化,结果社会主义就变成了反映人的本质的哲学概念,整个历史就变成意识发展的过程了。显然,唯物主义的历史观是不能建立在这种以抽象的人为出发点,同时又是历史所追求的最终极目的这个沙滩上的,它必须在坚实的基地上建立自己的理论大厦。2. 改造世界的指向马克思将自己的新唯物主义指定为“改变世界”的政治哲学,又将这种政治哲学理论看成是无产阶级的强大思想武器,就将其政治哲学的实践品格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马克思通过批判旧世界而去发现新世界,以及通过预设新世界的思想意识而去扬弃旧世界的政治法则,就是其政治哲学形上特质的一个有力佐证。马克思政治哲学由于兼批判精神、实践品格和形上特质于一体,所以将理想与现实、理论与实践、彼岸与此岸、形上与形下贯通起来,这不仅昭显了马克思政治哲学作为一种理论形态在政治哲学史上“独善其身”的要素与特点,使其与近代自由主义政治哲学明显地区隔开来,而且也钦定了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以后发展的特定路径,从而使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这一传统推延下去。传统西方政治哲学家渴望承载改变世界的使命,却始终走不出解释世界的漩涡,以解释世界的感召方式影响现实政治与致力于改变世界的理论指向毕竟不可同日而语。柏拉图认为哲学家应对政治技艺学以致用,成为政治家并拥有政权;亚里士多德视在经验基础上批判现实世界的政治哲学为“群学之首”;西塞罗、马基雅维利、霍布斯、洛克、卢梭、康德、黑格尔、边沁等在传统政治哲学领域有不同的建树,其理论努力推动了西方政治哲学的批判与超越。问题是政治哲学的理念架构如何成为现实,传统西方政治哲学家建构的理论体系带有普适的愿望,冀望一种理论模式历经千秋万代而不失色泽,但生活在不同文化背景和政治环境中的人们对政治命运的把握必然采取不同的方式,普世主义的困境正在于此。传统西方政治哲学家的理论误区不在于抽象思辨,“抽象是人的一种认识能力,是人能够从个别事物之中发现一般性质或规律的理性能力。这种能力本身不仅没有错,而且还是人类文明进步的一种动力。问题是,西方传统政治哲学的普遍主义信奉者,并不是通过研究具体的事物去抽象出一般属性或规律,也不是从事物发展的具体需要中去确立价值的目标或标准,而是从抽象的概念或观念出发去研究问题,并沉溺于抽象的思辨之中”吴倬、臧峰宇:《马克思政治哲学的价值诉求及其当代意义》,载《教学与研究》,2007年第2期。。换言之,传统西方政治哲学在抽象的漩涡中打转,对现存政治的批判与超越仅限于理论层面。马克思指出:“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57页。这就明确论述了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与旧哲学的区别和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历史使命。在旧哲学家们看来,只要抛弃错误的观念,正确地说明世界,正确地理解人的本性,就可以改变社会状况。旧哲学无法理解人的本性和社会的罪恶都是由社会生活条件决定的,只有通过革命实践,才能改造世界。费尔巴哈本人就是脱离实践的,他的哲学也是企图以自然界和人性来说明世界,不理解实践的革命作用。正如马克思所指出的:费尔巴哈和其他的理论家一样,只是希望达到对现存事实的正确理解,然而一个真正的共产主义者的任务却在于推翻现存的东西。只有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才第一次把政治哲学理论和无产阶级的革命实践结合起来,把认识世界和改造世界结合起来,而且认为政治哲学更为重要的是“在于改变世界”。也就是说马克思在这里批判的是:传统的哲学家“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而丝毫没有考虑“改造世界”的问题。马克思要超越传统哲学,就不能仅仅是“解释世界”,更重要的是要“改变世界”。为了更好地理解马克思的《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第十一条,可以把改变前的世界称为“世界Ⅰ”,改变后的世界称为“世界Ⅱ”。古典马克思主义为了引导人们在自己的实践中把“世界Ⅰ”改变为“世界Ⅱ”,他们就不得不向人们解释为什么“世界Ⅱ”比“世界Ⅰ”好。在这里,“解释世界”的重要性就充分地体现出来了。在某种意义上,“改变世界”是奠基于“解释世界”的基础之上的,因为人是有目的的存在物,人在诉诸行动之前,必定先对自己的行动有所理解、解释、认同。如果人们不能理解或解释为什么“世界Ⅱ”比“世界Ⅰ”更好,他们怎么可能去改变世界呢?晚年的海德格尔在提到马克思的这一名言时,曾经指出:“让我们来考察一下这个论题:解释世界与改变世界之间是否存在着真正的对立?难道对世界的每一个解释不都已经是对世界的改变了吗?对世界的每一个解释不都预设了:解释是一种真正的思之事业吗?另一方面,对世界的每一个改变不都把一种理论前见预设为工具吗?”姜涌:《哲学的世界化:马克思早期哲学著作选读》,济南:山东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220221页。在海德格尔看来,“解释是一种真正的思之事业”。用我们的语言来表达,研究古典马克思主义是如何“解释世界”的,正是我们理论工作者义不容辞的任务。历史和实践启示我们,只有深入地研究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基础理论问题,才能解答当今时代和现实生活提出的一系列重大问题。“人们自己的生活”是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根本视域,是其得以诞生与发展的历史起点与理论归宿,任何社会现象无不源自人们的现实生活。一切社会关系及其特性的形成、一切复杂的社会意识现象都必须置于社会生产中加以审视,才能从本质上得到说明。马克思所说的“哲学家们只是以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不仅表达了他对整个政治哲学史的通达理解与性质评价,而且更为重要的是,他根据政治哲学的运思与价值旨归将政治哲学划分为两类——“解释世界”的政治哲学和“改变世界”的政治哲学,并定位自身的政治哲学是“改变世界”的政治哲学。这样,马克思对政治哲学达到了高度自觉,实现了政治哲学观的根本转变,生成了新型的政治哲学——指向“现实的生活”,以“改变”现实生活为归宿,从而真正走出思辨哲学的基地。以“生活世界”为理论视域,改变“现实生活”为其价值目标,是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真正底蕴。哲学研究是为现实政治斗争和理论斗争服务的,与现实政治斗争和理论斗争密不可分。“哲学把无产阶级当作自己的物质武器,同样,无产阶级也把哲学当作自己的精神武器”《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5页。,正是这样的理解决定了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本质特征及其存在形态,即具有强烈的现实关注和意识形态色彩,任何试图淡化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意识形态色彩,减弱它对现实问题的关注,把它拉回到纯粹“学术”的圈子里,都是违背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本性的。在这一意义上,我们说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主要特征是改造世界,这里的意思是说,它拒绝教条主义的历史哲学,就必然是一种主张辩证否定的革命哲学。依此而论,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方法论就必然是用作为方法或视角的辩证法来研究和处理政治问题,或用作为方法或视角的政治来研究和处理辩证法的问题。四、德意志意识形态1845年冬至1846年夏,马克思和恩格斯合著了他们的第二部著作——《德意志意识形态》。在这部著作中,古典马克思主义阐明了社会进步的机制及其实现形式,同时指出了社会政治变迁的本质及其价值旨归,这些为科学社会主义政治哲学的创立奠定了坚实的基础。1. 社会进步的机制及其实现的形式市民社会与作为生产关系总和的经济基础范畴的制定,使古典马克思主义能够运用这个现实的基础来说明国家和意识形态等上层建筑现象,并由此建立起完整的社会结构理论。这整个社会在结构上被剖析为四个相互联系的层次,即生产力——生产关系(经济基础)——政治上层建筑——社会意识形态,建立在上述社会结构理论上的历史观能够展示社会运动过程的全貌。正如马克思和恩格斯所描述的:“这种历史观就在于:从直接生活的物质生产出发来考察现实的生产过程,并把与该生产方式相联系的,它所产生的交往形式,即各个不同阶段上的市民社会理解为整个历史的基础;然后必须在国家生活的范围内描述市民社会的活动,同时从市民社会出发来阐明各种不同的理论产物和意识形态,如宗教、哲学、道德等等,并在这个基础上追溯它们产生的过程。这样做当然就能够描述全部过程(因而也就能够描述这个过程的各个不同方面的相互作用)了”。《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56年版,第42页。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的辩证关系表明社会结构各个层次之间的制约关系,归根到底是生产力变化引起了生产关系的变化,后者又引起了上层建筑的变化以及其他更复杂的社会现象的变化。人们在历史的每一阶段都遇到既定的生产力总和和历史地形成的关系,但他们的能动的实践活动又促进了生产力的进一步发展,从而使旧的生产关系不断地为新的生产关系所取代,而新的生产关系的变化和发展又迟早要引起上层建筑的相应的发展。这样,人类历史进步的机制就像自然历史过程一样清楚明了。这种关于历史过程的唯物主义学说是以对社会结构的洞察为前提的,否则只能看到世代的更替和历史的演变,而不能说明其内部的原因。如果仅以此来说明社会进步的机制,还不能深刻的理解历史唯物主义的政治哲学。这是因为生产力并不是脱离了人的主体性要素自然而然地发展,而是人通过对历史进程的科学把握,认清历史领域的价值取向,发挥自身能动力量的结果。从资本主义社会的实践经验中可以看出,生产领域的矛盾达到激化程度后,工人阶级则会通过罢工、示威、革命等形式与资本家形成对立面,从而抵抗资产者对生产者的剥削与压迫。具体而言,争取劳动时间的缩短、劳动强度的降低以及福利待遇的提高等都是工人与资产者抗争的结果,所以说生产力发展不会自然地给予工人合理的自由时间和福利待遇,而是需要工人发挥能动作用在生产领域争取主体地位的结果,这种争夺绝不仅仅是在政治上承认自身的合法权利和自由平等的法律权利,而是实质地享有合理的自由时间和生活保障等。正如马克思和恩格斯批判资产阶级在登上历史舞台的初期,给予了广大民众法权意义上的自由平等,但是实质生活中广大民众还是生活在饱受资本家剥削与压迫之中,他们在资本积聚财富过程中付出了巨大的劳动,但是得到的却是仅仅维持扩大再生产微薄的生存资料。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的矛盾运动是通过人们的活动来体现的,在阶级社会中表现为阶级斗争和政治斗争,最后,以政治上推翻旧的国家政权,经济上改造旧的生产关系,思想上提倡新的思潮为契机,通过全面的、总体性的社会革命来实现社会的进步。历史的动力以及宗教、哲学和任何其他理论的动力是革命,而不是批判。社会革命不是某些阴谋家、煽动家制定的,而是在一定历史条件下群众斗争的结果。如果还没有具备实行全面改革的物质条件——更发达的生产力和反抗旧社会的革命群众,那么,尽管社会革命的思想已经表述过千百次,也没有任何实际意义。相反,如果生产关系已经成为进一步发展生产力的障碍,那么,无论旧的社会联系多么牢固,它终究会被革命所推翻。社会进步机制中所体现出来的历史唯物主义政治哲学即在于此。从社会关系来看,西方学者着眼于以资本为主导的人与人之间的交换关系,从交换关系中阐释政治法权上的自由平等观念,他们认为人与人之间进行等价商品交换,均是处于双方自由意志,从中体现出平等自由的价值理念。古典马克思主义揭示出这种表面上平等自由的交换关系事实上掩盖了生产领域的不平等、不自由。在生产领域,人与人的社会关系存在着深刻的压迫和剥削关系,工人在生产过程中创造出自身的对立物反过来压迫、排挤自己,对立物的占有者即资产者则通过无偿占有工人创造的剩余价值来维护自身的利益,从而维护有利于他们的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马克思和恩格斯深入到现实生活的本质,以生产的逻辑取代资本的逻辑来批判资本主义社会的不合理性,呼吁人们通过以自身为主体的政治运动来实现真正的解放和自由。革命主体的确立使古典马克思主义与任何一种形式的经济决定论、技术决定论、历史决定论、革命决定论等等划清了界限。古典马克思主义所指明的革命主体并不是主观的,而是作为反抗旧社会生产生活本身的革命的群众,作为革命的群众,革命的主体具有物质的力量,具有实践的力量。然而,纵观历史我们更喜欢把历史称为伟人的历史,是伟人在撰写历史,在伟人的眼里,历史是光荣榜,不是什么人都能上光荣榜的,因此,历史就成了英雄的历史,历史从来就不是人民群众的历史。古典马克思主义却在当时指明了正是群众才代表了物质的力量,批判的批判以精神的活动所创造的只能是抽象的历史,只有革命的群众才能真正地改变历史,才能创造真正的历史。2. 社会政治变迁的本质和价值旨归古典马克思主义认为,历史发展是一个前进的、向上的过程,因而是一个不断发展的过程,而这个过程的最终社会形态就是共产主义社会,这是全部社会政治变迁的本质和根本价值旨归。共产主义作为社会政治变迁的最终目标,不但具有现实性,而且是人的全面发展的最终价值旨归,它提供了实现人的真正的自由的载体。古典马克思主义提出“只有在共同体中,个人才能获得全面发展其才能的手段,也就是说,只有在共同体中才能有个人自由”。《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19页。在此,马克思和恩格斯所讲的使个人获得全面发展的共同体,显然不是亚里士多德式所言的国家,因为马克思和恩格斯明确地将以国家为代表的共同体称为“冒充的共同体”,在这些冒充的共同体中,自由只是对那些在统治阶级范围内发展的个人来说是存在的,对于被统治阶级来说,这种自由是虚幻的。虽然个人在资产阶级的统治下设想得要比先前更自由,事实上,他们更不自由,因为他们更屈从于物的力量。在“控制了自己的生存条件和社会全体成员的生存条件的革命无产者的共同体中,情况就完全不同了”。《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56年版,第84页。这种共同体,这种联合,指的就是共产主义社会,它把个人的自由发展和运动的条件置于他们的控制之下。因此,共产主义作为人类政治活动的最终目标形式,不但具有经济的性质,而且是人类得以全面发展的中介,具有价值旨归的意义。牟宗艳.《德意志意识形态》的政治哲学思想述要[J].理论学刊,2004年第9页。共产主义社会对于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而言具有鲜明的价值取向。政治之价值诉求如果脱离了社会存在论的基础,不能在物质生活的实践中得到落实,它就只是停留于抽象的、形式的层面,比如近代欧洲政治哲学中的自由、平等、解放等等就是以抽象人格为基础的抽象权利,理论上立足于“抽象的人本主义”。古典马克思主义并不否认资产阶级政治解放的基本成果,而是认为政治解放受其经济基础的制约并不是人类的真正解放,而只是部分的解放、形式的解放。古典马克思主义认为真正人类的解放乃是以无产阶级为代表的解放,古典马克思主义的政治价值是通过无产阶级这一历史主体来承担和实现的,其政治乃是一种阶级的政治。古典马克思主义由此第一次改变了政治哲学的性质,阐释了社会底层和弱势群体的政治哲学基础,将人类解放之命运置于具体的被统治阶级身上,不再是为既定的统治秩序服务,或者说在一种笼统的抽象的人本概念下提出自己的政治诉求。在古典马克思主义看来,无产阶级体现的是现代社会的真正解体,如果无产阶级这一被统治的阶级没有得到真正解放,就不可能奢谈普遍的人类解放。在分裂的社会中,强势群体不需要代表,他们就是自己的代表,政治总是建立在统治的逻辑之上。革命要打破政治统治关系的存在前提,被统治阶级获得解放不再是成为新的统治阶级以实现简单的换位,而是消除统治本身,实现类的解放。在这里,阶级的价值取向与人类的取向同一。然而,在彻底解放尚不现实的情况下,社会分化总是使政治成为强者的游戏,成为统治术,统治者与被统治者轮回换位。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必然要改变导致统治关系轮回的存在结构,诉诸无产阶级为全人类的政治解放运动,只有在这个有限的意义上才可能谈论告别革命!五、共产党宣言19世纪40年代,欧洲各种政治哲学思想极为活跃,社会主义、共产主义、自由主义、浪漫主义、保守主义、民族主义、民粹主义、历史主义、无政府主义、虚无主义、神秘主义等相互交织、激荡起伏,而在这些政治哲学思想的影响下,19世纪初兴起的社会运动终于在19世纪40年代初在欧洲酿成一股具有强大社会动员力量的激进左翼及其激进民主主义思潮,并在随后产生了马克思主义。马克思主义的出现大大加速了从自由主义传统向社会主义传统的转变,其历史成果即1848年《共产党宣言》中成就的科学社会主义。邹诗鹏.马克思何以在激进民主主义上逗留?——再现马克思《德法年鉴》时期的政治哲学思想[J].哲学研究,2012年第5期。它的发表标志着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公开问世,在这部著作中,马克思恩格斯对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基本原理作了科学的阐述,“它以天才的透彻而鲜明的语言描述了新的世界观,即把社会生活领域也包括在内的彻底的唯物主义”。《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802页。这种新的政治哲学不仅继承了过去一切政治哲学的优秀传统,而且根据最新科学成就和工人运动的实践经验,从内容到形式都实现了根本性的突破,给予各国无产阶级指明了摆脱资本主义奴役、争取自身解放的斗争道路。列宁说:“这本书篇幅不多,价值却相当于多部巨著:它的精神至今还鼓舞着、推动着文明世界全体有组织的正在进行斗争的无产阶级”。《列宁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93页。列宁对《宣言》的评价,无疑地也是对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评价,是对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产生的世界历史意义的最好说明。无产阶级解放斗争的实践也证明了这一点,无论是当时工人运动的开展,还是后来法国的巴黎公社、俄国的十月革命、中国的新民主主义和社会主义革命,都是在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这一崭新的世界观的指导下进行并取得胜利的。斯大林说:“马克思和恩格斯以自己的《宣言》创造了一个时代”。《斯大林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0年版,第322页。可以毫不夸大地说,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产生在人类历史上开始了一个崭新的时代,其世界历史意义是不可估量的。1. 阶级斗争学说自《共产党宣言》问世以来,一种旨在消除富人和穷人、主人和奴隶之分的注意力,就从宗教性的希望转向了对于一个美好未来的现实可能性的探索。按照宣言的著名说法:“至今一切社会的历史都是阶级斗争的历史。自由民和奴隶、贵族和平民、领主和农奴、行会师傅和帮工,一句话,压迫者和被压迫者,始终处于相互对立的地位,进行不断的、有时隐蔽有时公开的斗争”。《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58年版,第465466页。马克思和恩格斯对各个阶级社会的主要阶级都做了专门的描绘,例如在前资本主义社会,各个阶级就是在过去的各个历史时代,我们几乎到处都可以看到社会完全划分为各个不同的等级,看到社会地位分成多种多样的层次。在古罗马,有贵族、骑士、平民、奴隶,在中世纪,有封建主、臣仆、行业师傅、帮工、农奴,而且几乎每一个阶级内部又有一些特殊的阶层。从中世纪的农奴中产生了初期城市的城关市民:从这个市民等级中发展出最初的资产阶级分子。在论述资本主义社会的时候,马克思和恩格斯提出了资产阶级的特殊性:它使阶级对立简单化了,整个社会日益分裂为两大敌对的阵营,分裂为两大相互直接对立的阶级,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资产阶级是统治阶级,而无产阶级是被统治阶级,基于不同的利益集合是不可能调和的,与国家政治权力结合在一起的阶级是资产阶级,尽管资产阶级在历史上曾经起过非常革命的作用,资产阶级在它已经取得了统治的地方把一切封建的、宗法的和田园诗般的关系都破坏了。社会的统治阶级是不容许与自己的利益集团相冲突的阶级来分享统治权力的,更不用说作为相对立的无产阶级了。当然,作为与资产阶级对立的阶级,无产阶级的出现也为资产阶级的灭亡准备了条件,因为资产阶级不仅锻造了置自身于死地的武器;它还产生了将要运用这些武器的人——现代的工人,即无产者。实际上,无产阶级不仅是19世纪的劳动阶级,而且也是20世纪的劳动阶级,更是21世纪的劳动阶级。因为随着资产阶级即资本的发展,无产阶级即现代工人阶级也在同一程度上得到发展。尽管资产阶级害怕无产阶级,但是资产阶级也需要无产阶级,作为反映资本和劳动这一对矛盾存在的两个阶级,是一个相伴生的存在。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核心思想是为了争取无产阶级的根本利益所在,为了无产阶级的劳动分配平等的正义追求,阶级斗争学说显然是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一个核心观点。在阶级斗争学说的基础上,古典马克思主义与其他政治哲学家有着明显的区别,它不是关心一切人的命运,它关心的是当时社会中遭受剥削、压迫的整个阶级的命运,从《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到《共产党宣言》、《资本论》,所阐述的思想都说明了这一点。只要无产阶级的生存命运得以解决,那么人类社会的一切命运也都得以解决。所以,他渴望无产阶级的解放,其著述全在叙述无产阶级怎样遭受资本的剥削和压迫,启发无产阶级的阶级觉悟,由“自在阶级”转变为“自为阶级”。无产阶级要改变自己的命运,必须进行无产阶级革命,推翻资产阶级政治统治,消灭资本主义私有制,建立无产阶级统治的国家——无产阶级专政。在《共产党宣言》中,古典马克思主义明确表述了上述思想。需要指出的是,我们论证阶级斗争是社会发展的动力源,在于指出不同阶级的经济地位和物质利益的对立。一切阶级斗争,都是在物质利益即经济利益互相对立和冲突的基础上发生的,归根到底也都是围绕着物质利益而进行的。自从阶级产生以来,阶级斗争就没有停止过,它是阶级社会发展的直接动力。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矛盾运动,是社会发展的根本动力,阶级斗争是在它的基础上发生、发展的,是由它所决定的。而解决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矛盾,在阶级社会又只有通过阶级斗争才能实现。阶级斗争具有多种形式。资本主义社会是阶级斗争发展最完备的社会形态,无产阶级反对资产阶级的斗争,有经济斗争、政治斗争和思想斗争三种基本形式。正是由于阶级和阶级斗争都是为了经济利益而存在,所以古典马克思主义认为:在阶级社会中,阶级斗争是历史发展的动力。因为没有对抗、没有矛盾人类社会也就没有进步。这是人类文明社会直到今天所依然遵循的规律。到目前为止,人类社会的生产力发展就是由于这种阶级对抗的规律而发展起来的。也正因为如此,马克思在致奥·倍倍尔等人的信中指出:“我们都非常重视阶级斗争,认为它是历史的直接动力,特别是重视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时间内的阶级斗争,认为它是现代社会变革的巨大杠杆;所以我们决不能和那些想把这个阶级斗争从运动中勾销的人们一道走”。《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9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89页。1852年,马克思在致约·魏德迈的信中对自己的阶级思想作了总结,明确提出:“(1)阶级的存在仅仅同生产发展的一定历史阶段相联系;(2)阶级斗争必然要导致无产阶级专政;(3)这个专政不过是达到消灭一切阶级和进入无产阶级社会的过渡”。《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547页。马克思在为世界革命共产主义者协会所写的章程中也指出:“协会的宗旨是推翻所有特权阶级,建立无产阶级专政,并在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直到共产主义实现为止,共产主义是人类大家庭最终的组织形式”。《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7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59年版,第605页。在当今社会发展形势下,资本主义社会和社会主义社会在很长一段时期内仍然共同存在,对于阶级斗争,我们既不能放松警惕,也不能犯阶级斗争扩大化的错误,而应该在古典马克思主义阶级斗争政治哲学学说的正确指导下,来处理阶级斗争问题。2. 科学社会主义在领导革命的过程中,随着社会主义运动的不断进行,古典马克思主义对社会主义的本质及其命运的认识不断深化。科学社会主义的政治哲学思想在《共产党宣言》中得到彻底的贯彻和发挥,从而也得到了第一次系统的、科学的表述。(1) 消灭私有制,实现共产主义是历史的必然。《宣言》指出,共产党人可以用一句话把自己的理论概括起来:消灭私有制。在人类历史上,没有一种所有制是永存的,一切私有制关系都经历了历史的更替,处在不断变革之中。消灭先前存在的所有制关系,这是每个历史时代社会革命的普遍规律。奴隶制度的建立消灭了原始社会的所有制关系,封建制度的建立消灭了奴隶社会的所有制关系,资本主义制度的建立消灭了封建社会的所有制关系。在这些革命中,除奴隶社会代替原始社会是剥削制度代替非剥削制度外,其他的革命都是一种剥削制度代替另一种剥削制度,一种私有制代替另一种私有制,都是以不同的形式来维护和发展私有制。无产阶级革命不同于以往的革命,无产阶级革命所要废除的并不是任何其他的所有制,而是资产阶级所有制。资产阶级所有制是私有制的最后和最完备的形式,也是私有制发展的最高阶段,因此,消灭资产阶级所有制就是消灭了人类社会的最后一种私有制,或者换句话说,要彻底消灭私有制,就必须要消灭资产阶级所有制。共产党的这个理论纲领是建立在历史唯物主义基础上的,它同空想社会主义根本不同,它不是以某个空想家主观臆想的原则为根据,而是以历史中的阶级斗争及其发展的规律为依据。只有消灭资本主义私有制,用生产资料公有制来代替它,才能使生产力得以继续顺利地发展,这是社会发展的客观规律。没有阶级、没有剥削、平等互助、共同繁荣富裕的共产主义社会的到来,将是资本主义社会发展的必然结果。(2) 无产阶级历史使命的科学表述。消灭私有制、实现共产主义是历史的必然规律,而实现这一规律的则是无产阶级。《宣言》论述了无产阶级的伟大历史使命,这就是:用革命暴力推翻资产阶级统治,建立无产阶级统治,最终实现共产主义。无产阶级所以能够执行这样一个伟大的历史使命,是由它的阶级特性所决定的。《宣言》指出:“只有无产阶级的真正革命的阶级。其余的阶级都随着大工业的发展而日趋没落和灭亡,无产阶级却是大工业本身的产物”。《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58年版,第476页。无产阶级是现代化大生产的直接体现者,由于它和大机器工业相联系,所以最富有组织性、纪律性和团结性。由于它是最先进的生产力的代表者,所以也最有远见和前途。无产阶级是一无所有的,它没有什么东西需要保护。它大公无私,而且最富有革命的彻底性;因为它处在资本主义社会的最下层,是被资本主义社会踩在脚下的奴隶,只要世界上还存在着人剥削人的制度,无产阶级就不能获得真正的解放。可见,“无产阶级的运动是绝大多数人的、为绝大多数人谋利益的独立的运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58年版,第477页。无产阶级要完成自己的历史使命,首先要打倒本国的资产阶级。无产阶级反对资产阶级的斗争,按其内容来说,是要消灭一切剥削阶级,在全世界实现共产主义,这是各国无产阶级共同奋斗的目标。但是,就其形式来说,各国无产阶级首先面临的敌人是本国的资产阶级,它直接斗争的舞台是在本国。不过,资产阶级是拥有国际联系的,一国的资产阶级是国际资产阶级的一个组成部分。打倒了本国资产阶级,也就削弱了国际资产阶级的力量,打击了共同的敌人。无产阶级要完成自己的历史使命,必须要通过暴力革命,建立自己的统治——无产阶级专政。《宣言》中虽然还没有提出“无产阶级专政”这一概念,但建立无产阶级专政的思想是很清楚的。无产阶级之所以要采取暴力革命形式,是因为资产阶级在斗争中总是首先动用武力来镇压无产阶级,这样无产阶级也只有拿起武器,组织起自己的武装力量,用革命暴力来反对和消灭反革命暴力,以便推翻资产阶级的统治,夺取政权,使自己成为统治阶级。这是实现无产阶级历史使命的第一步,紧接着就要利用自己的政治统治,一步一步地夺取资产阶级的全部资本,把一切生产工具集中在国家即组织成为统治阶级的无产阶级手里,并且尽可能快地增加生产力的总量。(3) 无产阶级斗争的战略和策略。要实现无产阶级的历史使命,要有正确的战略和策略。第一,共产党人必须把长远目标和当前斗争结合起来。《宣言》指出:“共产党人为着工人阶级的最近目的和利益而奋斗,但是他们在当前的运动中同时还坚持着运动的未来”。《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58年版,第502页。列宁在《国家与革命》中认为,这是马克思主义关于政治斗争战略和策略的“一个基本原理”。共产党人的最终目的是要彻底消灭阶级,实现共产主义。共产党人在为实现最终目的的斗争中,不能忽视当前的斗争,而是要积极参加当前一切有利于无产阶级的斗争。但是,共产党人要永远牢记,当前的斗争不是最终目的,只是走向最终目的的一个阶梯。不参加当前的斗争,实现最终目的当然只是一句空话,但如果忘记了最终目的,就会使当前的斗争迷失方向。总之,要把当前利益和长远利益、局部利益和整体利益结合起来,把完成当前的斗争任务当作实现最终目的的条件。第二,共产党人必须把原则的坚定性和策略的灵活性结合起来。《宣言》分析了法国、瑞士、波兰、德国等国家的不同历史情况,制定了共产党人在上述国家中所采取的灵活的策略。在法国,当时反对“七月王朝”的斗争日益高涨,资产阶级想实行一些小的改革来满足自己经济上的要求。小资产阶级则提出民主共和国的要求,主张普选。无产阶级要推翻资产阶级的统治。无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利益有一致的一面,所以应该联合小资产阶级共同战斗。但是小资产阶级又喜欢空谈和幻想,为此,无产阶级在联合小资产阶级时,要同时批判它的错误,肃清它对工人运动的影响。当时的瑞士,是一个僧侣和封建贵族占优势的国家。在这个国家里,共产党人要联合资产阶级激进党进行反封建的民主革命。但是资产阶级激进党的成分非常复杂,其中有进步的,也有保守的。共产党人在联合他们时,要采取不同的态度,支持进步力量,反对保守力量。波兰原是一个封建专制国家,经过俄、普、奥三国瓜分,沦为殖民地。因此争取民族解放,消灭封建土地所有制,是波兰人民的首要任务。在波兰争取民族解放的运动中,共产党人要支持以邓波夫斯基为首的民族同盟的左翼,因为只有他们把土地革命当作民族解放的条件。德国的一个封建割据的君主专制国家,革命的基本任务是推翻封建统治。这时的无产阶级只能高举民主革命的旗帜,首先完成民主革命任务,为下一步的社会主义革命准备条件。在反对封建的民主革命中,资产阶级是动摇的、不彻底的,它想同封建势力妥协。从斗争的策略观点看,只要资产阶级愿意革命,哪怕是暂时的、不彻底的,无产阶级也要利用它,同它一起反对封建制度。“总之,共产党人到处都支持一切反对现存的社会制度的和政治制度的革命运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58年版,第504页。显然,当时欧洲反对现存社会制度和政治制度的运动,不论是小资产阶级领导的,资产阶级领导的,还是民族解放运动,其性质都属于资产阶级革命。无产阶级之所以支持这些革命,一方面是因为所有这些斗争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是进步的,另一方面是因为共产主义者不能指望在资产阶级取得统治权以前就和资产阶级决战。但是,《宣言》也指出,任何时候都不应放弃党的原则,都要坚持无产阶级的长远的根本利益,都要有原则的坚定性。第三,共产党人既要同其他革命党派联合,又要保持自己的独立性。《宣言》指出:“共产党人到处都努力争取全世界的民主政党之间的团结和协议”。《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58年版,第504页。共产党人要联合一切可能的同盟者,建立广泛的统一战线,孤立和打击当前最主要的敌人。但是,共产党一分钟也不忽视教育工人尽可能明确地意识到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的敌对的对立。因此,共产党人在统一战线中,要在思想上、政治上、组织上保持独立性。例如,在法国,共产党人联合小资产阶级时,应不放弃对他们批判的权利。在德国,共产党人利用资产阶级的革命性时,要同它的妥协性作斗争,要特别教育工人和资产阶级划清界限。在《共产党宣言》里,古典马克思主义提出了党是无产阶级的先锋队,没有它工人阶级就不能夺得政权和实现社会的改造这一基本原理。古典马克思主义在拟定无产阶级政党的策略时指出,必须使无产阶级正确最近目的的斗争的利益,必须使每个国家的无产阶级的特殊任务和国际工人运动的共同任务相结合。他们论证了确定无产阶级政党对各个不同阶级和政党的关系的指导原则,强调指出共产党人有责任支援一切革命的和进步的运动,同时对运动的弱点和缺点提出批评。《共产党宣言》是科学共产主义的第一个纲领性文献,它完整而严密地阐述了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伟大基础。正如恩格斯后来所指出的:“从来没有一个策略纲领像这个策略纲领一样是得到了证实的。它在革命前夜被提出后,就经受住了这次革命的考验;并且从那时起,任何一个工人政党每当背离这个策略纲领的时候,都因此而受到了惩罚。而现在,差不多过了40年以后,它已经成为欧洲——从马德里到彼得堡所有坚决而有觉悟的工人政党的准则”。《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81页。古典马克思主义的科学社会主义政治哲学同样包含了针对共产主义社会的规范性要求。既然共产主义社会是建立在一定历史条件基础上的,那么,古典马克思主义当时所提出的理想性的政治哲学也必然建立在共产主义社会得以实现的历史条件的基础上。我们可以通过古典马克思主义关于未来社会理想形态的构想,来理解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价值取向,以及这一规范性要求实现的历史条件。首先,共产主义社会是每个人都能得到全面自由发展的社会。古典马克思主义所设想的共产主义社会,生产力得到了充分发展,消灭了分工和异化劳动,每个人不再把劳动当作异己的力量,不再是为了生存、为了物质利益而进行艰苦的劳动。人所从事的劳动仅仅是为了自我的发展,人在消除了异化的劳动中体会到了自己的本质力量,感受到了创造的乐趣,人的感觉、情感和理性得到了全面的发展。人在劳作中不再有奴役和被迫的感受,而是获得了对自身劳动的成就感和满足感。人不再受制于物的控制,而是在对物质财富共同占有的基础上实现了人对物的自由支配。社会财富为人的全面自由发展提供条件,共产主义最终要达到建立在个人全面发展和他们共同的、社会的能力成为从属于他们的社会财富这一基础上的自由个性这一阶段。在共产主义社会,人一旦摆脱了从事物质生产的锁链,一旦从必要劳动时间中解脱出来,就可以拥有足够的自由时间来从事艺术、科学和文化批判活动,从而在这些活动中享受到美和快乐。所谓的全面发展,就是指人的理性能力、道德水平、审美判断获得了全面的提高和发展。可以说,人的全面自由的发展是古典马克思主义对共产主义社会提出的规范性要求。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并不像自由主义那样仅仅关注于人的自由权利,它要使制度的设计更有利于人的全面自由的发展。真正实现人的全面自由发展这一政治哲学目标,必须建立在发达的共产主义社会的基础上,而共产主义社会又是建立在生产力高度发达的基础上。当然,并不是说在共产主义社会取消了物质生产,有物质生产的地方就不是共产主义社会,而是说在共产主义社会,人为了生存所进行的物质生产活动已经不再占据大部分时间,人可以拥有大量自由时间来从事其他有利于自我发展的活动。从古典马克思主义的共产主义理想中可以看出,人的全面自由的发展、人的自我能力的提高、人与人之间团结和友爱的关系是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价值目标,而这一目标的实现,必须建立在发达的物质条件基础上,建立在工作日缩短的基础上。其次,共产主义社会是在公有制的基础上实现了公平分配的社会。从古典马克思主义对以往社会形态的批判可以看出,古典马克思主义非常关注人与人之间的起点平等问题。因为正是由于人与人之间起点的不平等导致人与人之间权力和财富分配的不平等,导致了人与人之间不平等的社会地位,导致了贫富的两极分化。在前资本主义社会,正是根据人与人之间血缘和出身的不同而划定了人与人之间不同的社会地位。柏拉图对人的金、银、铜、铁的划分,亚里士多德所认为的有些人天生就是自由的,有些人天生就是奴隶,这些都反映了传统社会按照人的自然本性进行分配的观念。在传统社会的观念看来,有些人注定是统治者,而另一些人注定是被统治者,这符合自然的必然性,这种区分也是公正的。资本主义社会取消了根据血缘和出身所规定的人与人之间起点的不平等,实现了原则和程序的公正,但社会财富占有的不平等导致了人与人之间新的起点不平等。正因为一些人占有生产资料,而另一些人不占有生产资料,所以一些人注定要受另一些人的剥削。在古典马克思主义看来,根本不可能取消人与人之间起点的不平等,而共产主义社会可以使人与人之间起点的不平等在分配中不再起到任何作用,直接在结果中实现分配的公正。而这一过程的实现,是建立在取消私有制、实现公有制的基础上。共产主义社会的公有制实现了生产资料和劳动者的重新结合,劳动和生产资料成为社会的共同财富。劳动者不再是其他人的生产资料,不再是没有生产资料的劳动者,任何人都可以占有生产资料,成为生产资料的主人,劳动果实必然为所有劳动者所有。在共产主义之前的社会,劳动和生产资料都属于私人的财富,而在共产主义社会,劳动和生产资料都成为整个社会的财富。正如古典马克思主义所说的,个人的劳动成为总劳动的组成部分,个人的劳动是社会性的劳动,那么,个人的自然天赋、体力和智力都是社会的财富,生产的一切要素都被社会化了,个人的差异不再主导分配的原则,共产主义社会的分配原则是“各尽所能、按需分配”。也就是说,起点平等、程序公正是实现结果正义的两个必要条件。但是现实中起点的平等很难实现,一方面是制度的原因,另一方面是自然的原因。从古典马克思主义关于共产主义社会的构想中可以看出,古典马克思主义试图消除导致起点不平等的制度,通过公有制的方式把所有人的劳动所得汇集为公共的财富,使个人的劳动不再成为私人的劳动,使个人的劳动所得不再成为私人的财富,按照“按需分配”的原则实现统一的、有计划的再分配,从而通过分配制度的方式直接实现结果的正义。这样就使起点的不平等,个体的差异不再具有任何特殊意义。可以说,实现结果正义、实质正义是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价值要求,是共产主义制度的规范性要求。但是这一原则的实现是以消除了商品交换的公有制为基础,是以发达的共产主义制度为条件的。最后,共产主义社会消灭了国家权力对人的统治,消除了一切社会政治力量对人的压迫,消除了人与人之间统治与被统治的对抗关系。自由主义要求限制国家权力,防止国家权力对个人自由和经济生活的干涉。同样也看到了政治权力对人的压迫性力量,但是古典马克思主义认为,国家本身就是阶级统治的工具,只要国家存在,它就必然要为统治阶级服务,它必然是统治阶级压迫被统治阶级的工具。按照古典马克思主义的观点,自由主义对于国家的理论主张实际上是在为保护资产阶级的利益而对国家权力所作出的限制,而这种要求在资本主义制度的范围内肯定会实现。恩格斯后来对国家阶级性的批判更为明确,他进一步指出,国家不可能像黑格尔的哲学概念所描述的那样成为永恒真理、正义以及普遍伦理得以实现的场所,好像国家代表了全社会的利益,但是实际上,它无非是一个阶级镇压另一个阶级的机器。恩格斯在对国家批判中看到了另一个更为重要的问题,就是统治阶级的官僚化。正因为国家采取了通过任用官吏管理公共事务的方式,使人们产生了对官吏优越地位的盲目崇拜,而这些官吏为了追求自己的特殊利益,利用手中的权力掠夺国民,他们从社会的公仆变成了社会的主人,国家官吏组成了新的政客集团对国民进行管理和统治。恩格斯认为,国家和国家机关的官吏由社会公仆变为社会主人这一现象是共产主义社会之前所有国家都不可避免的。孟锐峰.马克思政治哲学对自由主义的超越[M].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100页。古典马克思主义对国家始终持有反对态度,他们认为共产主义社会只要从根本上消灭了国家,从而也就彻底消灭了国家权力机关腐败为统治阶层的可能性。劳动阶级在发展进程中将创造一个消除阶级和阶级对立的联合体来代替旧的市民社会;从此再也不会有原来意义的政权了。因为政权正是市民社会内部阶级对立的正式表现。“自由人联合体”成为在未来共产主义社会代替国家的统治形式,在共产主义高级阶段,消灭了一切阶级,人与人之间不再存在统治与被统治的关系,国家也将不会再存在。管理社会公共生活的职能将由社会——自由人的联合体来履行,这样也就从根本上防止了某些人利用公共权力谋取私人利益的可能性。可以说,消灭政治权力对人的统治和压迫是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一个重要价值取向,而这一价值的最终实现是建立在国家消亡的基础上。“国家消亡”观点并不意味着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等同于无政府主义。虽然表面上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与无政府主义一样认为国家是奴役人的罪恶力量,但是古典马克思主义认为在国家中受奴役的根源是社会分工和生产关系的不合理,废除国家的前提必须是推翻经济生活里的支配和奴役关系,实现经济解放。在恩格斯看来,国家消亡就是建立在生产资料公有制的基础上,因为生产资料的公有制彻底消灭了一切阶级差别,这也就不再需要维护统治阶级利益的政治组织,不再需要镇压任何阶级的政治工具,国家作为阶级统治的工具将不复存在。3. 自由人联合体国家和个人之间的关系问题,是一切政治哲学都必须回答的基本问题。对两者关系的不同见解,成为区分各种政治哲学流派的重要依据。在近代以来的政治哲学史上,对国家与个人关系的见解大体可归结为三种类型:一是主张个人至上,认为个人先于、优于国家,国家是个人契约和权利让渡的结果,它仅应承担“守夜人”角色,这是一种洛克式的自由主义传统;二是主张国家至上,认为国家优于、先于个人,个人应服从社会共同体,这是一种黑格尔式的国家主义传统;三是认为各种形式的国家制度或统治形式都是对个人自由和平等的伤害,应立即取消国家和政府,提倡自由个体间的自助和互助,这是一种蒲鲁东式的无政府主义传统。在《共产党宣言》中,古典马克思主义曾这样描绘未来理想社会状态:“代替那存在着阶级和阶级对立的资产阶级旧社会的,将是这样一个联合体,在那里,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94页。在古典马克思主义提出的“自由人联合体”中,社会和个人相互关联,构成一个有机体,个人的本质和自由在社会共同体中得到体现和保障,而社会共同体存在的根据仅在于实现“每个人的自由全面发展”。古典马克思主义的“自由人联合体”设想,吸收了自由主义、国家主义和无政府主义三大政治哲学思想传统的积极因素,并克服了它们各自的局限性,从而超越了这三大政治哲学思想传统。刘军.政治哲学视域中的马克思“自由人联合体”思想新解[J].毛泽东邓小平理论研究,2013年第2期。笔者认为,在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语境下,自由人联合体和共产主义社会是同一个概念,对自由人联合体的理解就是对共产主义社会政治哲学的理解。市民社会是私人利益的战场,在市民社会中基于物质生产与交换所形成的社会关系乃是异化了的社会关系,人与人之间的联合是非本真的、片面的联合。在市民社会中,人作为私人进行活动,把别人看作工具,把自己也降为工具。市民社会的分工就是依据资本逻辑建立在财产私有制的基础上,这种分工所带来的不是人的自由自觉的劳动,而是对人的自由劳动的压制。在此基础上,物化的社会关系主导人与人之间的连接,人在他人的眼里被工具化,成为满足个人私欲的手段。市民社会的最高概念就是安全,但市民社会并没有借助安全这一概念而超越自己的利己主义。市民社会的人权正是利己主义的表现,市民社会的整个范畴都包含在利己主义的范畴之中。人与人之间是为了自然的必然性而连接,人作为类存在物的本性被私欲的满足所遮蔽,故而市民社会就是异化了的人类社会。马克思曾指出,旧唯物主义和新唯物主义的立足点的区别,就是市民社会和人类社会的区别。这种新的“人类社会”也被马克思称作“自由人的联合体”。市民社会的立足点是感性的私人,其遵循的是个人主义的原则,要克服这种原则就必须建立新的社会关系。在自由人联合体中,古典马克思主义点明了新的社会形态的关键所在:它要使得个人与整体的关系呈现一种和谐的状态。在市民社会中,每个人的自由发展导致社会整体的矛盾日益凸显,古典自由主义经济学家所断言的那种经由个体自由竞争而实现的整个社会的和谐进步并没有到来。在古典马克思主义看来,欲达致个体与整体的和谐状态,就要重建人的交往关系,用人的自主性来替代人的自私性。这种新的交往关系的重建,必然会要求消灭阶级差别。阶级社会中人与人的联合是被迫的联合,个体的人总是受到代表某一阶级利益的整体的压制。在这种共同体中所体现的公共性乃是虚假的公共性,它总是以维护特定阶级的利益为前提。而要摆脱特定阶级的控制,就需要跳出私有制的窠臼。古典马克思主义给我们展现的是这样一个社会,在这个社会中,每个人的能力与财富成为社会的能力与财富,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消除了自私性的人的自主性的张扬,每个人的劳动是整个人类类本质的体现,是人的自由创造本质的实现,而这又建立在物质财富极大丰富的基础上。由此人民摆脱了利己主义的限制,获得了普遍的自由发展,而这样的发展又使得联合体获得了既定的和谐。因此,自由人联合体既是自由人的联合体,又是联合起来的自由人,两者相互协调,互为条件构成自由人联合体的本质特征。一方面,每个人自由而全面发展是代替国家和阶级社会等的真实联合体的前提和基础。私有制只有在个人得到全面发展的条件下才能消灭,因为现存的交往形式和生产力是全面的,所以只有全面发展的个人才能占有他们,即才可能使他们变成自己的自由的生活活动。另一方面真实的联合体是实现个人自由发展的形式和条件。在这个集体中,个人是作为个人参加的,它是个人的这样一种联合,这种联合把个人的自由发展和运动的条件置于他们的控制之下,而这些生存条件当然只是现存的生产力和生产关系、自由人和联合体的统一,实际上是个人自由和社会制度的统一。古典马克思主义预测和构想的未来社会的价值目标是人的自由全面发展,承载这一价值理想的社会制度是生产资料公有制和后阶级后国家的社会民主制合理的价值目标指导科学的制度设计、科学的社会制度保证合理的价值目标的实现,从而在个人和社会制度之间形成统一的关系。只有把自由人和联合体统一起来的共产主义社会才是古典马克思主义所理解和设想的自由人联合体,也只有把个人自由和社会制度统一起来的自由人联合体才是科学的、合理的。所以,统筹兼顾个人自由和社会制度是科学的、合理的,决不能割裂自由人和联合体的内在关联。六、《资本论》中的政治哲学意蕴在科学社会主义的政治哲学学说创立之后,马克思开始了长达30年的《资本论》研究过程。这一过程看似与古典马克思主义创立政治哲学学说无关,实则有着密切的联系。政治经济学、历史唯物主义与政治哲学是什么关系呢?人们通常并不情愿根据历史唯物主义理论叙事来证立古典马克思主义的政治哲学,相反这一理论叙事却往往成为人们否定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思想的最有力证词,即在人们看来,作为一种基于事实的认知性和描述性理论,历史唯物主义必然是排拒政治哲学的。在传统的对马克思主义的理解中,历史唯物主义是以自然主义为逻辑起点建构起来的,这导致历史唯物主义只强调历史规律的基础性意义,而忽视了自由、权利、平等、道德、公正等政治哲学问题的价值。因此,长期以来,唯物史观被解释为历史发展的客观规律,并不受人的主观因素的影响,似乎人是站在历史之外,历史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过程,如果违背了历史发展的客观规律,人就会受其惩罚。这种解释模式一度成为一些西方学者批判或否定历史唯物主义的靶子。政治哲学家约瑟夫·克罗波西在评价历史唯物主义时指出,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革命性体现出“以历史取代哲学便为以社会和经济取代政治和宗教奠定了基础。这就是马克思主义的核心”。他对古典马克思主义历史发展方向的预设深表怀疑。面对理论的质疑,目前的主要任务不是澄清历史理论的合理性,而是深入历史理论中,探索古典马克思主义的政治哲学是如何在历史唯物论中展开的。分析马克思主义者认为以往的古典马克思主义理论阐述得过于笼统,他们试图在微观基础上对历史唯物主义的核心范畴进行阐释,或采用当代的理论术语,或运用社会科学方法加以剖析。这些研究对于突破旧有的解释模式具有启发性,同时也要检审这些阐释对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造成的各种影响,以防使其再次陷入理论误区。历史唯物主义是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研究的核心领域,这不仅是因为古典马克思主义自始自终在历史唯物主义中阐发其政治哲学思想,以求突破旧式思辨体系,通过科学考察和价值规范的统一达到对历史进程的全面认识,而且还在于通过彰显历史唯物主义事实与价值的辩证统一中发展适应新时代需要的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同时纠正各种马克思主义学派对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曲解和错误认识。[参见金晓燕、曹健华.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建构基础——基于事实与价值相统一的历史唯物主义诠释[J].湘潭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5期。]这貌似强有力的证词,其实只是流于表层、不堪一击的偏僻之见。毋庸置疑,古典马克思主义从一开始就是在资本主义大工业和商品社会大踏步向前推进的历史背景下介入哲学的,所以从近代以来哲学的形成机理来看,古典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原生性逻辑恰恰就是植根于政治哲学问题域的,这一点与整个近现代政治哲学没有实质性差别。这意味着,在自由和平等的价值基点上对现代社会制度的正义性予以质询与批判,构成了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理论探索的根本旨趣与核心问题。问题的关键就在于人们在梳理、把握古典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发展历程时,往往像阿尔都塞那样,认为以历史唯物主义的创立为界分点,古典马克思主义的思想形成了一个前期和后期的根本性变换甚至断裂。根据这种理解,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似乎只是存在于其前期的理论著作中,而后期著作似乎与政治哲学的论题渐行渐远,最终趋于消解这种哲学形态。然而,真实的情形恰恰相反,即创立历史唯物主义之后,古典马克思主义不仅没有远离政治哲学问题域,反而以一种更为深刻的方式考察、探析了政治哲学的相关理论问题,从而将霍布斯、洛克以来的政治哲学研究推进到一个新的理论反思水平。这是因为近现代政治哲学是在商品经济和市民社会的基础上形成和得以发展的,其所反映的是近代以来社会经济生活中的根本利益诉求,那么显而易见,只有保持着对现代市民社会和经济关系的高度敏感性,对经济活动领域中的矛盾予以深刻洞察,才有资格进入到政治哲学的问题域中。从这一点上看,对现代市民社会中的经济生产关系理解越深刻的哲学家,在政治哲学的理论探索中越能够提出发人深省的见解。因此,且不论历史唯物主义是否只是一种认知性和描述性理论,它是否也包含了规范性的视角,仅就古典马克思主义落归于社会生产关系来开展经济学研究而言,历史唯物主义所具有的政治哲学意义就是显而易见的。因为根据历史唯物主义,开展经济批判的基本要求在于不是从经济事物和经济活动的表层出发,而是从其深层出发;不是从作为“物”的商品出发,而是从作为“社会关系”的商品出发,所以在历史唯物主义理论视域中,古典马克思主义的经济学必然不是在英国古典经济学的层面上展开的,而古典马克思主义所看到的那些由经济生产关系所生发出来的深层次的社会政治问题,也必然不可能一目了然地出现在英国古典经济学家的视野当中。正是因为如此,英国古典经济学就没有整体性地上升到政治哲学的高度,虽然斯密也曾论述过正义之类的政治哲学问题,而经过历史唯物主义论证之后的古典马克思主义经济学,则不仅将其早期的政治哲学推向一个新的位阶,而且也是霍布斯、洛克以来的政治哲学所达到的一个最高点,这充分印证了全部近现代政治哲学由社会而国家、由经济而政治的基本生成逻辑。就此而言,历史唯物主义大概是近代以来政治哲学思索遵从的基本开展路径的最彻底形式。进而论之,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与他之前政治哲学之间的性质区别,无疑只有借助于历史唯物主义才能够得到豁然开朗的审视和理解。概括说来,由于并不懂得历史唯物主义,古典马克思主义之前的近现代政治哲学只是基于自然个体在市民社会中的生活经验来进行推理的,其所确立的基本分析单位是“原子式的自然个人”,所以他们不忘宣说的权利和自由,只是原子式个人的权利和自由;他们所追求的正义,只是原子式个人在市民社会中的一种理想化的权利组合关系;他们心目中的社会,只是原子式个人的一种集合形式。然而,在现实生活中,人与人之间所形成的是一种比自然式的个人组合关系远为复杂的社会关系,所以将个体的生活经验固化之后的政治哲学,必然不能从根本上切中这种社会关系的实质,因为也必然不能真正把握现代社会中的基本矛盾,尤其在资本主义经过几百年的发展而定格为一种客观性的“结构”之后,这种在个体生活经验基础上所发展起来的政治哲学,在解释、解答现实复杂政治问题上就更是捉襟见肘了。在这种情况下,实际只有在真正“社会性”的意义上来阐释权利、自由、公正、道德等等论题,政治哲学才能够展现出其宽广的解释力和持久的洞察力,而这就是古典马克思主义历史唯物主义和政治经济学研究要解决的根本问题之一。直截了当地说,古典马克思主义在接续近代以来政治哲学基本论题的前提下,将政治哲学的立论支点由“自然人”置换为“社会人”,所以与过往政治哲学家不同,古典马克思主义所着重分析和揭示的是权利、自由、平等、公正、道德的社会和制度基础而非自然基础,这正如麦卡锡在阐释古典马克思主义的道德理论时所指出的,古典马克思主义把现代传统关于对与错、好与坏以及美好生活的本质与物质幸福这些道德问题的质疑,转换成了对现代社会制度结构的审查,也即转换成了政治经济学。社会阶级、权力关系、财富所有制以及社会生产关系变成了理解道德问题的整个大背景。以往的研究中我们大都注重对古典马克思主义批判资本主义虚假、幻想的政治共同体展开理论研究,而后把理论立足点拔高到共产主义的视野下,通过对“史前史”社会形态的综合批判,得出只有共产主义才是真正的人类共同体的结论,由此把人的生存域境推向了理想的未来,这种逻辑理路其实是对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误解。从内容上讲,古典马克思主义认为共产主义是现实的人类解放运动,而不是固定的社会形态,以上所述的政治理论是把历史的必然发展规定为共产主义的宿命论,显然违背了古典马克思主义创立的唯物史观。从方法上讲,将人类的真正解放寄托于理想的未来,认为到了共产主义任何困难都可以迎刃而解,这是对共产主义的误解,犯了脱离实践的形而上学错误。历史唯物主义是古典马克思主义的经典创举,古典马克思主义拒斥形而上学式的思辨体系和理论脱离实践的理性构建,把着眼点放在现实的历史发展中,从现实的实践活动中得出科学认知,从而引导人们追求真实政治价值的实现。历史唯物主义为发展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提供了一个现实的、实践的、以人为目的、开放的论域,从历史唯物主义阐发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理论内容,就要在阐释历史唯物主义的政治哲学理论中把握好事实与价值、历史与价值的方法论统一,并在此基础上坚持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批判性与建构性、事实性与价值性、理想性与现实性的辩证统一。因此,历史唯物主义本身就具有一种政治哲学性质。没有政治哲学的视角,历史唯物主义可能就会被看成抽象的哲学教条,也可能成为一种非批判的实证主义科学,就像在其阐释历史中一再地发生过的那样。今天,政治哲学不仅可以在历史唯物主义那里吸取思想营养,更重要的是它可能成为让历史唯物主义走出历史迷雾、再现生机活力的重要视角。没有实践性范畴,没有政治哲学的视角,历史唯物主义至多被理解为一种抽象的方法论原则,是可以加诸于此,也可以加诸于彼的思维工具。建构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离不开对历史唯物主义的深入研究,从历史唯物主义基本范畴中揭示出内在的政治哲学旨趣,正确理解历史唯物主义的政治意蕴,分析社会构成要素与人的实践活动的政治旨趣的内在一致性,切勿把历史唯物主义教条化,从而错误地归于机械决定论。哈贝马斯曾警示过,如果仅从经济视角看待历史唯物主义,就容易得出经济决定论,如果这样,就违背了古典马克思主义透彻地阐发历史唯物主义具体内容。古典马克思主义分析经济不是为了得出经济决定论,而是通过历史领域的经济分析,探索合理的政治机制。之所以说历史唯物主义的逻辑理路优于西方自由主义的理性构架,是因为关乎实质性人类自由、解放的现实问题不能依赖道义原则假设来解决,而是要在具体的历史条件中建立促进每个人不断全面发展、自由解放的政治制度。对实质自由平等的关注不能仅停留在分配正义理论上,而更要洞察深层次的生产领域及其正义问题。因此,透过历史唯物主义来阐发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理论内涵,是一个现实的、具体的任务,这要求我们密切关注现实生活中的社会民生问题,阐发有力的政治理论和实质性的解放路径,推动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不断发展。高卢的雄鸡|第五章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流变与发展第五章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流变与发展科学社会主义政治哲学的创立,标志着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完成。但是,马克思和恩格斯并没有在此基础上止步不前,而是为了人类的解放事业,运用严谨的科学精神,运用政治经济学的原理对历史唯物主义的政治哲学开始了漫长的深化和论证阶段,这使得古典马克思主义的政治哲学最终兼具规范性和价值性的双重维度。在马克思逝世后,古典马克思主义一个多世纪以来的“效果历史”表明,它以无可驳辩的事实真实地参与了这一时期人类历史的进程,深刻地影响并作用于人类历史的发展方向及其具体事态,而且,直到今天它仍然是推动历史向世界历史转变的重要力量。由于它是内在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和生存方式之中的自我批判、自我否定的因素,因而,它必将伴随人类这一发展阶段的始终。正如有学者指出的那样,只要古典马克思主义的对立面还存在,古典马克思主义就不会过时。另一方面,古典马克思主义毕竟是以学说或者“文本”方式存在的。文本离不开解释和理解,本质上是一种当前视阈和历史视阈的“融合”。按照伽达默尔的观点,理解是被理解东西的存在。马克思和恩格斯作为生活在一个多世纪以前的政治哲学家,他们所面临的具体历史环境、问题和任务早已时过境迁,因此不能再拘泥于他们所谈论的具体问题去把握他的思想,而必须深入到思想的本质之中。为此马克思主义谱系内的各家各派对古典马克思主义的政治哲学进行了阐释和创新,需要我们正确看待,并不断地予以继承和发挥。一、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流变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是人类文明史上的一座丰碑,它对人类社会的发展产生了巨大的作用。在马克思主义谱系中,正统马克思主义、西方马克思主义、中国化马克思主义都对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进行了阐释和发挥,它们中有些观点对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理解有失偏颇,需要我们予以分析和鉴别,而最重要的是,我们需要在新的时代条件下将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发扬光大。1. 正统马克思主义在这一点上,古典马克思主义和正统马克思主义在时间上有一部分交叉,因为按照卢卡奇对“正统马克思主义”的定义,马克思逝世之后,由恩格斯所代表的马克思主义流派对古典马克思主义所做出的捍卫也被称作为正统马克思主义。参见[匈]卢卡奇:《卢卡奇文选》,李鹏程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1页。对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发展马克思逝世后,恩格斯担负起了马克思未竟的事业,面对阶级敌人的无耻谰言,恩格斯不能再保持沉默了。为了捍卫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科学原理,同时也为了捍卫和马克思共同创立的科学社会主义学说的声誉,恩格斯奋起反击。他对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理论进行了总结,既完成了马克思多年的夙愿,又粉碎了资产阶级学者歪曲、肢解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意图,并且为19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国际工人运动和社会主义运动提供了有力的思想武器。(1) 马克思逝世后恩格斯对政治哲学的发展马克思逝世后,在恩格斯生活和战斗的十二年中,为坚持古典马克思主义的理论阵地,进行了顽强的斗争。他总结了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诞生后四十多年的战斗经验,克服了种种艰难险阻,战胜了共产主义运动的内外敌人,继续向前发展了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由于恩格斯晚年的理论活动是在两个世纪,即从十九世纪向二十世纪转变、交替的前夕,所以他觉察了新世纪来临的许多征兆,对资本主义发展过程中产生的许多新现象,从政治哲学上做了探索。关于国家及其走向的判断是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重要内容,晚年恩格斯对国家问题的政治哲学阐释更为现实,他在思考无产阶级与国家的关系过程中理解国家的现代境遇,他关心的问题是:无产阶级是否都通过暴力革命获得国家政权?无产阶级如何治理新国家?现代国家将向何处去?恩格斯总结了1848年欧洲革命以来无产阶级斗争的经验教训,提出了在新的历史条件下无产阶级革命的道路和新策略。基于对革命形势新的判断,恩格斯认为当时的欧洲资产阶级还十分强大,他们还有着很强的发展空间和自我调整能力,无产阶级还远没有到与资产阶级决战的时刻。正是基于这种认识,恩格斯提出无产阶级运动要兼顾当前和长远利益的思想,要求无产阶级要做好长期斗争的准备,要求无产阶级及其政党要在坚持暴力革命的前提下,根据具体历史条件更加重视合法的议会斗争,把合法斗争和不合法斗争有机结合起来,着力建设好自己的政党。共产主义理想的实现是一个长期的艰巨的过程,在为理想奋斗的道路上,提出正确的革命理论,坚持革命信念是十分有必要的,但仅有理论和信念还不够。因为只谈理论而忽视革命实践,只谈理想信念而忽视革命实际的话,便很容易脱离群众,犯空想的错误。所以无产阶级应该成立并加强自身政党的建设,以政党为骨干,兼顾当前和长远利益,使无产阶级运动能在漫长的斗争历程里,始终保持生机和活力。恩格斯在考察19世纪末资本主义向帝国主义转变的新趋势后,提出了许多无产阶级革命的新策略。针对当时欧洲资本主义社会相对稳定,工人阶级的力量和社会地位出现新的变化的实际情况,恩格斯创造性地提出了工人阶级通过利用普选制和开展议会斗争来壮大自己的策略。恩格斯要求社会民主党要深入群众,宣传党的主张,争取得到选民支持;深入军队,向士兵进行宣传,用道义影响来动摇军队的士气,把敌人的阵地一块一块地夺取过来,这实际上就是后来意大利马克思主义者葛兰西提出的无产阶级革命的战略阵地战思想。当然,基于对资本主义的深刻了解,恩格斯也强调无产阶级在通过议会斗争的同时,绝对不能放弃革命权。迷恋议会斗争,因为无论以什么样的方式开展工人斗争,只要触及资产阶级的根本利益,必然会遭到其顽强的抵抗,而和平从资本主义过渡到社会主义的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的。可以说,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和历史环境中,恩格斯能正确分析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的阶级力量对比,提出正确的革命形式和革命策略是十分难得的,也是十分必要的。正是有了恩格斯的这些新观点,无产阶级运动才能够最大限度地避免极左和极右的错误,才能够沿着正确的方向前进,运用正确的方式推进革命运动的进程。认真解读该文的语境可见,恩格斯强调具体情况具体对待,在英美法等国可以考虑议会道路,而在德国就不适宜。也就是说,晚年恩格斯没有放弃暴力革命的道路,但他为适宜议会的国家提供了新的政治实践的出路,即以更小的代价获得政权,确立无产阶级的国家制度。当时,恩格斯清楚地看到俄国革命的发展趋势,他关心的是革命能否胜利以及胜利之后怎么办。为此,他提出两个问题:“俄国革命正在日益迫近,——这都是显而易见的事情。问题只在于这个革命的结果可能怎样?”《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76页。“在资本主义社会本身完成这一革命以前,俄国公社如何能够把资本主义社会的巨大生产力作为社会财产和社会工具而掌握起来呢?”《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442页。如果处理不好这两个问题,那么自上而下的国家社会主义就不是真正的进步,甚至在社会的生产方式中引起停滞或甚至倒退。换言之,无产阶级必须取得胜利,胜利之后必须处理好旧国家残存的物质和精神资源,必须以更先进的方式治理国家。毋庸置疑,取得革命的胜利是重要的实践前提,但在恩格斯看来,更重要的在于掌握国家政权,提升社会生产方式,提高国家治理的能力与水平,推动历史真正地进步。达此宏愿,当然要改造以往的国家模式,扬弃旧式的官僚机关。恩格斯在1884年1月致伯恩斯坦的信中还指出,改造的模式是建立民主共和国,以民主制度扬弃官僚制度。事实确实如此,但这只是现代社会的政治状况,晚年恩格斯进一步展望更为久远的历史前景,对国家问题的政治哲学阐释为人们开启了新的社会图景。现代国家的发展趋势只有一个,那就是使公共权力回归社会,国家统治模式退出历史舞台。同马克思一样,晚年恩格斯在这方面的论述也相当丰富,特别是他清楚地看到国家的历史走向,国家的消亡既不会永久不来,也不会转瞬而至。他在1883年4月答菲·范派顿的信中说:“马克思和我从1845年起就持有这样的观点:未来无产阶级革命的最终结果之一,将是被称为国家的政治组织逐步解体直到最后消灭。同时我们始终认为,为了达到未来社会革命的这一目的以及其他重要得多的目的,工人阶级应当首先掌握有组织的国家政权并依靠这个政权镇压资本家阶级的反抗和按新的方式组织社会……无政府主义者把事情颠倒过来了。他们宣称,无产阶级革命应当从废除国家这种政治组织开始,然而无产阶级在取得胜利以后遇到的唯一现成的组织正是国家。这个国家或许需要作一些改变,才能完成自己的新职能。但是在这种时刻破坏它,就是破坏胜利了的无产阶级能用来行使自己刚刚夺取的政权、镇压自己的资本家敌人和实行社会经济革命的唯一机构”。《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656页。在这段长文中可见,从取得国家政权、治理新国家到国家的消亡是历史的逻辑,无政府主义的做法恰恰相反,这样不仅不会更好地行使公共权力,反而只会造成混乱,因为国家在相当长的历史时期内还将发挥无可替代的现实功能。之所以得出如此结论,是因为无产阶级在相当长的历史时期内还需要国家,也就是历史尚未发展到扬弃国家的时代。只有当“国家真正作为整个社会的代表所采取的第一个行动,即以社会的名义占有生产资料,同时也是它作为国家所采取的最后一个独立行动。那时,国家政权对社会关系的干预在各个领域中将先后成为多余的事情而自行停止下来。那时,对人的统治将由对物的管理和对生产过程的领导所代替”。《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631页。这样,国家就不再是国家,而是整个社会的代表。这时,公共性成为社会的唯一属性,在这样的时代,人们在共同行使公共权力的过程中享有公共利益,实现个性自由与全面发展,人类真正的历史开始了。(2) 第二国际对古典马克思主义学说的修正“马克思的学说在今天的遭遇,正如历史上被压迫阶级在解放斗争中的革命思想家和领袖的学说常有的遭遇一样。当伟大的革命家在世时,压迫阶级总是不断迫害他们,以最恶毒的敌意、最疯狂的仇恨、最放肆的造谣和诽谤对待他们的学说。在他们逝世以后,便试图把他们变为无害的神像,可以说是把他们偶像化,赋予他们的名字某种荣誉,以便‘安慰’和愚弄被压迫阶级,同时却阉割革命学说的内容,磨去它的革命锋芒,把它庸俗化。现在资产阶级和工人运动中的机会主义者在对马克思主义作这种‘加工’的事情上正一致起来。他们忘记、抹杀和歪曲这个学说的革命方面,革命灵魂。他们把资产阶级可以接受或者觉得资产阶级可以接受的东西放在第一位来加以颂扬。现在,一切社会沙龙主义者都成了‘马克思主义者’,这可不是说着玩的!那些德国的资产阶级学者,昨天还是剿灭马克思主义的专家,现在却愈来愈频繁地谈论起‘德意志米民族的’马克思来了,似乎马克思培育出了为进行掠夺战争而组织得非常出色的工人联合会!”侯才、牟宗艳、李海星、张瑞芳.政治哲学经典:马克思主义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489页。列宁的这段话可以说是很好地揭示了古典马克思主义在俄国的遭遇。伯恩斯坦曾被恩格斯指定为“遗嘱执行人”,但在恩格斯逝世后不久,他马上以最公开和最完整的形式提出要修正古典马克思主义理论。这样,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在20世纪的历程竟然是以伯恩斯坦对其全面的修正拉开序幕的。伯恩斯坦先是在当时的德国社会民主党的理论刊物《新时代》上,以“社会主义问题”为总标题,推出了一系列文章,而正是在这些文章中,他开始对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基本观点提出质疑。他借助于对古典马克思主义的重新检验,提出“回到康德去”的口号,企图用康德的理论取代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作为社会主义运动的理论基础。紧接着,他出版《社会主义的前提和社会民主党的任务》一书,对古典马克思主义进行全面的否定与修正。他对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修正和否定,是从批判古典马克思主义的唯物史观开始的,他集中批判这一学说关于历史必然性及其根源的论述。他如此致力于否定和批判古典马克思主义的唯物史观在经济关系中寻找历史发展的最终原因的做法,说到底是为了在此基础上否定历史发展的客观规律,否定历史发展的必然性,鼓吹人的意志、意识至上的历史唯心主义。在他那里,对古典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的否定与修正,同对古典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的否定与修正,是不可分割地联系在一起的。在伯恩斯坦看来,正是黑格尔的关于对立面的发展的辩证法,导致了古典马克思主义犯下了致命的错误,造成了他们的“自我欺骗”,对经济和社会的发展前景做出了纯粹思辨的错误预测。伯恩斯坦本人承认,自己对古典马克思主义是一种彻底、全面的否定。考茨基长期担任第二国际的主要领导人,由于立场和观点上存在着某种一致性,考茨基实际上对伯恩斯坦的批评是摇摆不定的。考茨基对伯恩斯坦理论的批评的不彻底与肤浅主要表现在,他只是从方法论上加以揭露,似乎伯恩斯坦之所以走上修正主义的道路,主要是因为他用以研究古典马克思主义的方法不对头,主要不是指伯恩斯坦背叛了唯物史观,而是他的思想方法出了问题。例如,由于唯物主义历史观和剩余价值理论的创立,社会主义变成了科学,而伯恩斯坦正是在否定唯物主义历史观和剩余价值理论的基础上,企图推翻科学社会主义的论断。但是在考茨基看来,伯恩斯坦推翻科学社会主义论断的主要手法就是曲解“科学”与“社会主义”这两个概念,也就是说,伯恩斯坦主要是由于对“科学”和“社会主义”这两个概念在理解上发生了偏差,从而导致了对科学社会主义的否定。考茨基是第二国际内把古典马克思主义科学主义化和实证主义化的主要代表人物。正是在他的影响下,古典马克思主义在第二国际的后期,成了像其他实证科学一样的“实证科学”。要把古典马克思主义解释成像其他实证科学一样的“实证科学”,首先必然把古典马克思主义“去哲学化”,也就是排除古典马克思主义所包含的哲学内容。考茨基正是这样,他反复论证,政治哲学在古典马克思主义那里并不是核心的内容,古典马克思主义作为理论和实践,在本质上是全然不包括任何政治哲学问题上的特定立场的。在考茨基看来,强调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与强调古典马克思主义是科学,两者是不能同时成立的。他在排除古典马克思主义的政治哲学内容的同时,竭力说明古典马克思主义是科学。考茨基突出古典马克思主义的科学性,是为了消除古典马克思主义的革命性。他把科学性与革命性对立起来,认为古典马克思主义的社会主义理论科学化的过程,就是越来越摆脱主观的价值判断和革命意志的过程。考茨基到了后期并没有从“中派”的立场上走出来往左走,而是选择了与伯恩斯坦的修正主义路线完全沆瀣一气,即继续滑向右派的泥坑,最后沦为无产阶级革命的叛徒。第二国际内部也有一些理论家,与伯恩斯坦的修正主义展开了坚决的斗争,其中站在斗争最前列的是卢森堡。卢森堡认为,伯恩斯坦对古典马克思主义的社会主义理论的背叛,说到底是对古典马克思主义的辩证法和唯物史观的背叛。卢森堡对古典马克思主义的政治经济学和科学社会主义学说进行了辩护,她指出这并不是两种互不相干的理论,相反,它们却构成了一个缺一不可的理论整体。当古典马克思主义审理资本主义经济时,他们理所当然地要从对过去、现在和未来的整体意义上,从经济和政治相结合的层面上去进行。也就是说,古典马克思主义把资本主义经济当作一个整体的历史现象来看待,而不是仅仅从某一个固定的节点来对之加以把握。这种“整体性”的理论方法,正构成古典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的实质性内容。古典马克思主义也正是由于运用了这样一种辩证的方法,才在经济学的研究中与古典经济学家分道扬镳。李佃来.总体性视阈中的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J].武汉大学学报(人文科学版),2012年第6期。英国的古典经济学家没有将自己的理论认识放到一个整体的构架当中,没有以一个未来预设的目标来批判地审视现实的经济现象,即他们不会“向前看”,看不到社会主义的未来,而只是从资本主义经济的某些既定事实出发,最后也还是要回到这样的事实,论证这些事实的合法性。与古典马克思主义“整体性”的理论方法相比,这是一种十足且无味的“非整体性”方法。需要注意的是,哪怕是在最为直观的意义上,我们在这里也可以从卢森堡的论述中,开引出政治哲学或者与政治哲学紧密粘连在一起的理论取向。此外,卢森堡在批判伯恩斯坦和考茨基的修正主义的过程中,对古典马克思主义特别是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做出种种新的研究。她论述了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真正贡献之所在,提出由于古典马克思主义在从当今社会的基础上自然发生的无产阶级运动与社会主义之间架设起一座桥梁,从而使无产阶级运动由自发的运动变成自觉的运动,这是古典马克思主义的伟大贡献。她论述了古典马克思主义停滞的原因,她认为停滞的原因并不是由于古典马克思主义理论无力向前发展或是它本身已经过时,而是由于人们从古典马克思主义的武库中取来了思想武器却又不充分利用;并不是由于古典马克思主义不再能满足我们的需要,而是由于我们的需要还没有达到运用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思想的程度。(3) 列宁对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实践从全世界范围来说,在20世纪上半叶,真正代表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发展方向的,当然不是第二国际以及第二国际解体以后的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的社会民主党,而是从第二国际、社会民主党分化出来的共产党。作为共产党的理论基础的列宁主义,代表了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新的发展阶段。列宁主义萌芽于20世纪初,而到了十月革命前后,已经形成了一个完整的体系。列宁主义始于俄国和苏联,而后扩展到全世界,乃至西方资本主义世界。这样我们在西方世界,不仅看到了第二国际以及第二国际解体以后的西方社会民主党理论家对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研究、修正,同时也看到了西方各国共产党的理论家按照俄国和苏联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基本路线,对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研究、继承与发展。古典马克思主义的政治哲学,随着第二国际理论家对古典马克思主义著作或经济决定论或修正主义的诠释而被遮蔽起来了。因为,考茨基、拉法格等人从经济决定论的向度来诠释马克思,导致了对马克思理论话语之规范性和超越性的打压乃至删除,这使人们难以将马克思的哲学确证为一种政治哲学;而人们即便要从政治哲学的维度来对马克思的思想做出理解,也很容易受到经济决定论的诱导,从而误以为马克思是在经济生产和物质财富的座架内来提出问题的。至于在经济决定论的对立面上表达另类观点的第二国际理论家伯恩斯坦,虽然在其对马克思经济学著作所做的道德解释中,隐藏着一种将政治哲学释放出来的理论冲动,但实质上他使马克思的政治哲学歧变为了指向社会改良、与自由主义相会通的理论范式,从而以一种“修正主义”的方式,改写了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思想逻辑。这两种情况,都使原本意义上的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处于一种蔽而不显的状态之下,于是如何激活、彰显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内在要素,进而推动这一哲学之传统的再创生、再运演,就成为20世纪初期一个极其重大的理论与实践课题。最早明确意识到这一课题之重要性,从而突破第二国际的思维定式、开显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之传统的人是列宁。李佃来.马克思政治哲学的传统及其推延[J].东岳论丛,2013年第9期。列宁在这方面的贡献主要体现为他在政治行动主义的意义上释放并推动了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实践之维,这是其辩证法研究、其对于主体能动性之凸显的一个重大创获。从根本上说,这是由作为革命家和实践者的列宁所具有的问题意识创生出来的。列宁作为革命家和实践者的中心问题意识,就是如何唤起无产阶级的阶级和革命意识,激活被第二国际的理论阐释所封存的革命的可能空间,使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实践品格在新的历史境遇中活化成具体的革命行动。正是出于对列宁这一问题意识的洞察,葛兰西才不止一次明示,在列宁的思想意识深处,有一种强烈的“叛逆”,这使列宁一方面在其认识论逻辑中消解主体能动性,另一方面还要去开发这种主体能动性,这才造就了列宁哲学的行动主义之倾向。实质上,在《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中,除了一种消解主体能动性的逻辑构架外,又有一种冲破这种构架,从而显现主体能动性和历史性原则的隐在诉求。列宁的下述说法就清楚地印证了这一点:“马克思和恩格斯在他们的著作中特别强调的是辩证唯物主义,而不是辩证唯物主义,特别坚持的是历史唯物主义,而不是历史唯物主义”。《列宁选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225页。列宁在这里突出“辩证”和“历史”之措辞,说明他已经开始认识到辩证法和历史性原则在界分马克思创立的新唯物主义和以费尔巴哈的哲学为代表的旧唯物主义中的重要性,开始意识到哲学研究朝向由辩证法开引的主观世界和历史境地所具有的实践性价值。列宁这种重要的认识,随着他对俄国革命情势的审视与把捉而愈加强化,这促成了他1914年前后开始的辩证法研究,最终的成果即是十月革命开启了人类历史的新篇章。总之,如果说第二国际理论家从实证主义和修正主义的双重路向阻止了古典马克思主义开创的政治哲学传统的向前推进,甚至将之直接拉回到近代自由主义政治哲学的水平上,而列宁又通过研究辩证法、释放主体能动性而在实践的路向上解除了第二国际所设下的双重阻碍,使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内在要素重新运动起来,那么毋庸置疑的是,列宁的政治哲学不管在多大程度上呈现了20世纪和苏俄的特定问题,它也没有脱开古典马克思主义开创的政治哲学传统之链环,它在实质上是沿袭并推进了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由于超越自由主义思想范式而确定的革命和实践的维度,这是一种自上而下的实践思维的铺展。用葛兰西的话说,这体现了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从“科学的世界观”到“实际的革命运动”的递进,这是两个相辅相成、并非完全互为他者的部分:“对比马克思和伊里奇(列宁)以造成一种等级差别,这是愚蠢且无用的。他们分别表现了两个阶段:科学和行动,这两个阶段既是同质的,又是异质的”。葛兰西.狱中札记[M].曹春雨、姜丽、张跣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294页。根据这种情况我们可以说,列宁虽然不再像古典马克思主义那样通过与自由主义的直接对话乃至对峙来发展政治哲学,因而也不再以肯定或否定的方式来回答环绕市民社会的那些问题,但既然列宁的政治哲学构成了对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跟进,那么当20世纪的政治哲学依然以强大的自由主义范式来切入的时候,列宁系于革命实践和政治行动主义的政治哲学理论叙事,实质上还是作为自由、权利、公平、正义等话语的对置面而出场与在场的。这一点,在当代西方从列宁出发的政治哲学探索者那里更为明显地体现出来,因为这样的探索者已不满足于20世纪70年代以来新自由主义、自由至上主义以及社群主义并非关乎制度改造的政治哲学讨论,他们要求“回到列宁”,重新开发列宁政治哲学的思想遗产,以此来批判风头劲猛的自由主义政治哲学及其部分回应者,并由此来切近西方国家层出不穷的政治危机导致的民主、革命、工人运动等方面的论题。照此说来,这有助于我们重新审视列宁对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发展及其特定祈向。2. 西方马克思主义对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发展在20世纪,不仅列宁在激活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内在要素上做出了巨大贡献,西方马克思主义也以全面的方式开显了这一被实证主义解释模式所蒙蔽的理论。不过,与列宁侧重于实践维度不同的是,西方马克思主义更主要是从理论维度彰明了政治哲学的内蕴,并由此证成了政治哲学的形而上学,这是西方马克思主义在推进政治哲学的发展上所取得的最重大成果之一。(1) 强调政治哲学的总体性意义如前所述,自第二国际开启对古典马克思主义之实质的注解风潮以降,正统的解释者们总会千方百计地将古典马克思主义与一种“科学的”理论连接起来,似乎唯其如此才能领会古典马克思主义所说的“真正的实证科学”究竟意味着什么。与之相反的是,西方马克思主义理论家则主张在总体性视阈中来考察古典马克思主义的理论,西马的创始人卢卡奇强调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之总体性的意义,卢卡奇的检思与辩难可以看出他的这样一种隐微之辞:马克思从来没有粗率地停滞在资本主义静态的经济层面,而是在思想与现实、理论与实践、事实与价值、现在与未来、完成性与未完成性、现实性与非现实性等张力结构中,揭示作为社会关系和作为权力的资本之实质,这使他的政治哲学理论能够穿透资本主义的经济表象,体察到“通过占有他人劳动而使自己的价值增殖”的资本生产之奥秘,最终提出资本逻辑作为一个活生生的矛盾从确立到解体的辩证法。这样一种隐微之辞,与马克思站在市民社会之外来建构政治哲学的实际进路基本上是相吻合的:当马克思将市民社会及与之相呼应的价值原则当作“被告席”上的陈列品来加以检阅时,他是不会如同古典经济学家那样借助于“显微镜”和“化学试剂”来审视琳琅满目的商品世界的,而是充分运用其“抽象力”来为之,这体现了“理论引导实践”、“思想创制现实”的充分可能性,进而也展示了其政治哲学超越性的一面。反过来说,正是基于这样一种从理论到实践、从思想到现实的超越性运思结构,马克思才实至名归地站在了市民社会之外,推进到了人类解放的至高层面,他也才不顾一切地使用“解构”的手法来处理自由主义者的权利、自由、平等、正义诸种话语。如果说西方马克思主义哲学家在总体性视阈内对理论与实践、思想与现实之关系的重新梳解,大体上昭显了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中常遭到实证主义者排拒的理论沉思的部分,使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理论维度从一种隐在的状态渐变为一种显在的状态,那么我们似乎可以认为,西方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家已经清楚地意识到,古典马克思主义在与市民社会相对置的人类社会高度上、与政治解放相抗衡的人类解放的视阈内提出基本价值理念及基本社会法则,正表明其政治哲学暗含着一种理论沉思、一个理论维度。诚然,卢卡奇、葛兰西等强调总体性、主观性,是出于矫正机械的经济决定论这一动机。但是在某种意义上,西方马克思主义虽然从经济主义走向了政治中心论,但它们也开始从古典马克思主义的实践批判退回到思辨批判和道德批判那里去了。西方马克思主义由经济学和政治学又转向了哲学,采取了一条与青年马克思完全相反的道路。这究竟是不是一种倒退呢?当然,人们对此还存在着不同的看法。例如,有学者认为:“这种把西方马克思主义流派所进行的‘哲学转折’当作它们‘理论脱离实践’的标志的观点……是一种似是而非的见解”。何中华.重读马克思[M].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314页。其实,在某种程度上,以法兰克福学派为例,西方马克思主义的确离开了古典马克思主义“实践的批判”的立场和宗旨,向当年曾被古典马克思主义批判地超越了的青年黑格尔派复归。它在现代性危机根源、清算批判的前提、为未来开药方等方面,或多或少地偏离了实践的原初性。例如,葛兰西更加关注意识形态本身的改变,其领导权思想认为统治阶级的世界观已为知识分子广泛传播,成为整个社会的“常识”。因此,改变领导权的关键就在于改变意识形态。在这一背景下,“课程成了前线,很多激进主义者也因此可以颇感宽慰地认为,撰写一本书是和构筑街垒一样的革命行动”。何中华.重读马克思[M].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4页。马尔库塞则代表了一种趋势,即把古典马克思主义的批判浪漫化,他甚至将未来的出路诉诸艺术,由此可以依稀看成海德格尔对马尔库塞的影响,因为他毕竟是海德格尔的学生。麦克莱伦指出:“法兰克福学派最显赫的成就是在美学领域”。[英]麦克莱伦.马克思以后的马克思主义[M].李智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291页。这一判断是符合事情的真相的,它反映了西方马克思主义的浪漫主义情结。这是它的特点,同时也是它的缺点。(2) 强调微观政治哲学马克思和恩格斯所生活的那个时代的问题决定了古典马克思主义主要关注的是宏观视野中的人类社会变革和革命的问题,在他们那里,并不太重视微观政治哲学的思考。随着20世纪历史实践中社会主义运动的变形和衰退,改造历史的主体性精神遭遇到致命的打击,改造现实、构想未来被指责为无知者无畏的主体性僭越。批判宏大的革命主体性叙事成了后现代政治哲学的基本主题。在这样的思想氛围中,曾经被看作变革现实之先导的理论,自嘲地成为话语游戏和思想体操。所以我们才看到,在后现代主义思想中,话语的激进主义与实践上的保守主义握手言欢,对现实的肯定主义认同和犬儒主义反讽相安无事、自得其乐。思想从实践中撤退,变革现实的激情转化为话语中的激进。那种解放的话语本身蕴含着使政治更加激进化的因素,革命概念作为它的产物意味着政治被赋予了直接地改造现实以实现人类自由和全面解放的意义。在当代反对启蒙主义的思想家看来,解放诉求以完善的人性假定为前提,通过强制乃至暴力的方式推行理性预设的“社会工程”,以“同一性”标准压制和剪裁他者,本质上是专制极权而不是真正的自由和解放。在这种批判和反思解放话语的后现代语境中,政治思想又发生了一次显著的转移。当代思想强调对差异性、多样性的尊重,突出主体身份的变异性、偶然性,认为现代政治哲学将个人看成抽象同一的法权人格,忽视了人的欲望、身份、性别等方面的多样性,忽视了主体身份在特定社会历史中的构成性和变异性,因此形成了一种宏大的政治叙事。后现代理论家更多从微观的多元视角理解人的身份及其实践,理解权力因素对于个体存在的影响。在他们看来,没有同一不变的历史主体能代理人类解放的历史使命,阶级革命的政治不过是对人类主体性的僭越,总体性革命导致透明社会的到来是一种乌托邦构想。政治应该是一种微观政治,是一种分散政治,因此,是一种多元性政治。政治话语关注的不再是立足于天赋人权基础上的个人权利和群己关系,更不是经济革命、政治革命等改变社会结构和基本框架的宏观实践,而是向心理、族群、生态、性别等具体而微的领域拓展,探讨这些领域中存在的政治因素和参与政治的可能性。然而,政治哲学在当代复兴之后,表现出从宏观政治哲学向微观政治哲学的转向。在后现代社会中人们乐意从经验生活本身来理解经验,强调生活的具体性、现实性和经验性。政治哲学的价值旨归被人们看成是虚假预设,其结果是,人们不再像古代那样赋予政治哲学以重要担当,也不再像现代政治那样赋予政治改变社会历史的巨大使命。在这样的经验主义和现实主义视角中,政治活动实际上进一步被看成是技术问题、管理问题、专业问题,政治活动的行政管理化在当代是异常明显的。在后现代政治思想中,再难看到自由解放的宏大主题,甚至对于政治权力的理解也不再围绕着国家政权等展开。相反,个体的欲望、利益、感官、直觉、本能、身份、话语等等成为政治阐释中的关键词。政治和权力无所不在,在肯定它的普遍性的时候,也就消解了它的鲜明性和硬度。在后现代的生活世界中,崇高、伟大、深邃、理想等等被消解,生命成为“此时此刻”当下性的经验存在,政治也就彻底失去了它超越现实的担当维度。从总体上说,引起社会政治哲学从宏大叙事到微观分析转变的深层次原因是,社会物质生活实践的巨大变迁,时代主题转向和平与发展的日常生活世界,以及由此带来的对现实社会中个人更多关注的结果。20世纪西班牙最重要的哲学家加塞尔在《什么是哲学》这本小册子中说,哲学的发展越来越转向人的生活世界,对于政治哲学的发展来说亦是如此。政治哲学的研究与发展如不随着时代的发展而发展,即转向、密切关注现实个人的微观、具体生活,那么它就很难以为大众所接受,也就会丧失其生命力。后现代社会政治哲学的微观分析的显著特征就是碎片化。伴随着资本和政府的自身干预过程,后现代的社会政治表现出一种将所有社会生活和个人存在的领域政治化的趋向,“对集体斗争、联合、联盟政治的现代强调,让位于极端碎片化的方式,例如20世纪60年代的‘运动’分化为权利和自由而进行的各种相互冲突的斗争。早先对转换公共领域和统治制度的强调让位于新的、对文化、个人的身份和日常生活的强调,正如宏观政治被局部转换和主观性的微观政治所替代”。李福岩.马克思政治哲学与后现代政治哲学的关系[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58页。后现代社会政治哲学的微观分析注重社会历史发展的非理性、非西方、边缘、它者、弱势群体、底层群众、日常生活、微观事物、突发事件、妇女、枝节、多样性与宽容等等,政治哲学的这种转向为我们提供了很多启示。(3) 突出话语民主的浪漫情怀在20世纪人类政治的暴力之后,话语民主的浪漫情怀成为公共知识分子的政治激情。话语分析成为西方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重要方法论。当代政治哲学的话语政治转向在很大程度上与20世纪西方哲学的语言学转向密切相关,恰如哈贝马斯所说,哲学中的语言学转向为我们准备了概念手段,用以分析体现在交往行为当中的理性。以语言分析为基础的“话语”分析逐渐成为当代政治哲学方法论的重大创新的又一走向。西方马克思主义正是这种话语转向与创新的重要力量,拉克劳、墨菲甚至“把社会归结为话语,并用话语取代马克思主义的社会概念,把传统社会科学的一系列范畴消解为话语”,可谓“一切皆话语”。然而,同样是从话语分析出发,在西方马克思主义中却出现了截然相反的两种立场。以福柯为代表的后现代马克思主义以话语模式为基础对现代性政治规划进行了全面的否定与批判。福柯说:“话语模式并不仅仅是一种使得言说成为可能的语言结构,而是体现了我们生活在一个用语言说出事物的世界中。这些语言并不是不留痕迹的,实际上,它们的多样的痕迹都会保留下来。我们生活在一个完全被交织的话语标记、包围的世界中,它的内容就是被说出的物,断言与命令,以及已出现的话语的言说。”袁久红.西方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方法论走向[J].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13年第4期。因而,话语实际上就是展示秩序的符号系统,福柯用“离散中的规则”加以表达,据此,福柯展开了他的政治解剖学,即一切规训与惩罚都是权力话语,而权力的弥散性决定了一切真理话语不过是一系列政治事件,正义则是语言游戏。在罗蒂这里,民主是通过对话、协商、妥协的方式达成共识。真理是民主共识的结果,是内在于沟通和对话实践的,而自由、民主、宽容的社会才会尊重共识和意见,不会以绝对真理的名义导致极权和专制。罗骞.走向建构性政治:历史唯物主义视野中的后现代政治哲学研究[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46页。这一思想被吸纳到政治哲学中来,使罗蒂认为对话中形成可更改的意见和共识,对话民主不仅是政治实践而且是思想认识的逻辑。罗蒂说,最好的真理是自由研究获得的意见。在这种自由研究中,公共空间中的平等话语民主是罗蒂后哲学文化反对霸权的内在要求。就像在汉娜·阿伦特那里一样,罗蒂以这样一种对话姿态反对暴力和强制,突出自由民主,阿伦特甚至说暴力是反政治的,话语民主才是政治的本质。与后现代马克思主义相反,哈贝马斯从话语分析出发则试图拯救现代性政治规划,即通过“普遍语用学”及其“以对话为中心”的协商民主重建交往合理性。哈贝马斯认为,在传统中人们普遍重视“语言”,而轻视“言语”。在他们看来,似乎只有“语言系统”才适合于逻辑分析和规范探讨,相反,“言语系统”只适用于经验分析,即只适用于经验科学。对此,哈贝马斯指出:“我坚持这样的论点:不仅语言,而且言语——即在话语中对句子的使用——也是可以进行规范分析的。正如语言的要素单位(句子)一样,言语的要素单位(话语)能够在某种重建性科学的方法论态度中加以分析。”[德]哈贝马斯.交往与社会进化[M]..张博树译,重庆:重庆出版社,1989年版,第6页。据此,哈贝马斯认为,人际关系是由言语者、听众和当时在场的其他人所具有的视角系统构成的,这些视角相互约束、相互作用,并在语法上形成了一种相应的人称代词系统,不管是谁,只要经过这个系统训练,都能学会用完成行为式的立场来接受第一人称、第二人称和第三人称的视角,并使这些视角相互转换。这样一来,自我就能够从他者的视角出发与作为互动参与者的自我建立联系。因而,话语政治其实就是消解自我中心主义,通过去自我中心化的政治进程,建构交互主体的政治模式,确保个人能够有效地参与到政策的决定过程中,最大限度地体现个人的权利的实现。在此基础上,以对话方式为主的民主程序可以实现对以工具理性为基础的代议制民主的消解。在社会政治哲学领域中,皮埃尔·布迪厄也开始用“文化资本”这个概念,预先把资本主义的生产资料所有者与劳动力所有者等同起来,其唯一的根据就是两者都是在市场上交换商品和收入的消费者。至此,古典马克思主义所论证的消费品分配与生产资料分配之间的根本区别,在皮埃尔·布迪厄那里消失殆尽了。布迪厄通过这样的手段,依据新自由主义的经济理论把资本归结为一种简单的“用于消费和流通的商品”。[法]让·卢日金内.新阶级斗争[M].陆象淦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9年版,第12页。因此,“文化资本”概念抹杀了生产资料分配关系与生产力、资本家与直接生产者之间的矛盾。文化资本理论囿于消费和收入分配领域,不能上升到对于资本主义社会形态与形成中的新的需要即古典马克思主义所说的“生产能力及生产者的发展”之间矛盾的分析。正是基于这一论点,有学者开始指出有关阶级斗争的政治哲学已经过时。生产工具的现代化,政治领域与经济领域的疏远,劳动代表机构的非政治化,凡此种种削弱了阶级的集体代表意识,加强了当代个人主义。个人能够用按照个人创造性来设计“社会未来”的承诺和表象来抹掉原来的阶级属性。经理人资本主义下的市场,倾向于允许个人在商品化进程中求得市场手段与个人目标的一致。对于大多数人来说,生产工具的现代化和政治现代性的许诺越是占上风,告别工人阶级的行动越是觉得无足轻重。雇佣劳动者开始转向,他们自己或者他们的子女能够提前享有一种上升的职业流动性,确立一个中产阶级和政治上和谐的核心共和国梦想,应运而生。诚然,自1970年代中期以来,失业的幽灵到处游荡和扩展;但作为资本主义制度“核心”的企业及其运转和许诺似乎基本上能够给予雇佣劳动者以保障。[法]让·卢日金内.新阶级斗争[M].陆象淦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9年版,第7172页。从经理人资本主义向承袭式资本主义或者说股东资本主义的过渡,彻底改变了资本主义内部的发牌方式,阶级斗争已经成为过去,话语民主是新型的力量。(4) 正义之争相持不下正义是政治哲学的中心问题,西方马克思主义曾经围绕“古典马克思主义与正义”这一论题展开了长期的激烈论争。从参与者来看,介入这场争论的既有科恩、埃尔斯特等严格意义上的分析的马克思主义者,也有伍德、布坎南等广义上的分析的马克思主义者。若按照佩弗的定义,则可以说这是一场发生于分析的马克思主义内部的争论。美国康奈尔大学的教授艾伦·伍德是引发这场学术争辩的始作俑者,导火索是他发表的“马克思对正义的批判”一文。伍德在论文中指出,古典马克思主义在《资本论》和其他著作中对资本主义的描述,虽然给我们以非正义的强烈意识,而且这种描述本身看起来也蕴含着非正义。然而在他们的著作中,不仅根本没有提供资本主义是非正义的论证,甚至没有明确地指出它是非正义的或不平等的,或它侵犯任何人的权利。古典马克思主义认为资本主义虽有种种明显的缺点,但就正义而言,不能算错。对古典马克思主义来说,“无论资本主义可能是什么,它似乎都不是非正义的”。刘振江、彭富明.追寻正义:马克思恩格斯正义观研究[M].北京:法律出版社,2014年版,第2页。分析马克思主义的另一派与伍德等人的观点针锋相对,他们认为,“古典马克思主义赞成正义”,即古典马克思主义运用了伦理标准对资本主义制度进行了批判,当古典马克思主义有时候说及资本主义交易与剥削是正义的,他一定是以“讥讽笔调”或“不能当真”的方式来说的。美国学者齐雅德·胡萨米在“马克思论分配正义”一文中说,纵观马克思作品的大量章节,古典马克思主义典型地使用了关于正义的政治哲学论述的语言方式,并且似乎在谴责资本主义剥削的非正义。他引用古典马克思主义著作中的几段话作为例证,勾勒出一个财富极端不平等的资本主义社会画面:“社会财富由生产者创造,但享有却属于一个对生产者的贫困、苦难和不幸冷漠的阶级。一个阶级通过迫使另一个阶级去承受社会的所有重负来垄断物质方面和精神方面的好处,诸如,教育和文化。资产者并不是通过自己的劳动,而是通过剥削工人的劳动力来聚集财富和文化享受”。刘振江、彭富明.追寻正义:马克思恩格斯正义观研究[M].北京:法律出版社,2014年版,第4页。著名分析马克思主义学者科恩坚持认为,资本主义是不正义的这种观点是古典马克思主义的基本信念。科恩认为批判资本主义必须进入到正义领域,从生产资料的原初占有情况看,当且仅当资本家有权利去占有他们所占有的生产资料,资本主义才是正义的,因为正是他们的生产资料所有权才使他们能够从劳动中获得利润;因而,如果那种所有权是合法的,那么从劳动中获得利益也是合法的。现在,私有财产的每一个现实部分,不论多少,已经存在,要么产生于曾经不是任何人的私有财产的东西。如果某个人声称有权利持有他所持有的私有财产的某一部分,那么除了他如何获得那一部分财产这个问题之外,还必须考究那个物品是如何成为私有财产的,然后考查这一转变的正义性。科恩进一步主张生产资料的所有权应该归大家所有,即人人对这种所有权有一种道德权利,这是一项人的自然权利,而生产资料的私人财产权剥夺了大多数人对在道德上应该共同拥有的东西的权利。从道德和人权角度讲,物品在转变为私有财产的初始阶段,这一转变是不正义的,因而资本主义私有制也不可能是正义的。需要彰明的是,古典马克思主义批评公平、正义、权利、自由是一回事,他们在思想深处对它们予以肯定是另一回事。如果说公平、正义、权利、自由乃是现代人政治生活以及政治生命中不可或缺的内在构件,那么生活在现代世界中的马克思和恩格斯,就不可能作为“不食人间烟火”的异类去完全排斥它们,否则,古典马克思主义的形象将变得无法理解。真实的情况毋宁是,古典马克思主义的政治哲学乃至其全部哲学的出发点,即是对人的权利与自由的深切诉求,以及对公平、正义社会的热切渴望。比如说,古典马克思主义的历史唯物主义强调人首先必须吃、喝、住、穿,然后才能够从事其他活动。如果说这一观点构成古典马克思主义考察人类历史内在机理的第一前提,那么这一前提,实际上也就是对人的基本生存权的尊重。出于对人的基本生存权的尊重,古典马克思主义又在批判异化以及剥削时,直接肯定了人的劳动权以及财产权,并由此而形成了他关于正义的基本把握。所以概而论之,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核心旨趣之一,恰恰在于求取归属于现代人和现代社会的基本价值原则,并由之而奠立历史唯物主义的思想基础。李佃来.中国化范式与重写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学术史[J].河北学刊,2014年第3期。分析的马克思主义的这种政治哲学转向,增强了古典马克思主义的时代感和对现实问题的解释力,但这种转向的致命伤在于,在否定必然性、强调规范论证的道路上走得过远,纯粹将社会主义的实现寄托于抽象的道德辩护之上,成为一种古典马克思主义曾经批判过的脱离现实基础的道德主义。实际上,古典马克思主义一生都在致力于批判永恒正义、永恒真理,在他们看来,人类的正义理想、正义价值、正义原则、正义标准,都是历史的产物,必将随着历史的发展而改变。所谓永恒正义、永恒真理、永恒权利、永恒制度的神话必将被历史的发展所粉碎。正义内容是历史的,必然包含着具体性的特点。就正义来讲,“人们在分析考察人类社会生活及其正义问题时,要从其具体的历史规定性出发,即从‘一定的’历史关联、历史时空、历史条件、历史场景、历史进程等出发来把握历史本质与趋势”。袁久红.正义与历史实践[M].南京:东南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33页。按照张一兵的说法,就是“通过实践,走进历史的现实的具体的社会情境”,“根据一定社会现实进行具体研究的方法论话语”。张一兵.回到马克思[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505页。3. 中国化马克思主义对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发展自清末士人从学习西方的科学技术开始,进而认识到西方先进科技的基础在于其思想和制度。从那时起,中国人便开始学习和探究西方的思想制度,思想制度所涉,正是我们所谓政治哲学的内容。康梁著述、戊戌变法、严复译书、孙文革命,无不是在为中国寻求新的政治哲学、新的意识形态和新的道路。仅从著述而言,自清末以至民初,政治法学类就占了很大分量,而举凡文学、哲学、经济、历史各科,也莫不以为国家民族探寻富强、文明、民主,即以探寻如何使中国人过上良好的生活为鹄的。从这一意义上来说,先辈们的努力都是政治哲学上的努力。此一时期的探寻,虽流派纷呈,主义莫一,但却为中国理解西方,进而重新理解中国传统,打下了基本根底。从政治上说,民国时期已经按照西方近代以来的思想体系和制度设计建立了基本的法律和制度,但并不适合中国。从学统而言,此一时期仍赓续了清末民初的传统,一些留学欧美的人物,如胡适、冯友兰、王宠惠、吴经熊等,担当起了重塑政治哲学和政法制度的重任。这些人既吸纳了欧美近代的民主、人权等思想,又把儒家政治哲学杂糅其中,欲图创造一种不中不西、即中即西的政治哲学、意识形态和制度体系。惜乎这些思想不合时宜,而唯有中国共产党人寻找到的马克思主义,才是真正适合中国的政治哲学和意识形态。如果说,马克思主义能够带领中国人完成近代以来救亡和启蒙的双重任务,那么秉持马克思主义的中国共产党人取得胜利,就是历史的必然。应该说,没有哪一种政治哲学像马克思主义那样关心人类的终极命运,并为社会变革提供世界观、历史观和价值观的导引。而在这种政治哲学指导下建立的社会主义新中国,也必然能够广纳东西方一切政治哲学智慧,塑造新的政治意识形态,建立以往不曾有过的新的制度体系,为近代以来苦难深重的中国人民造福。具体来讲,中国化马克思主义对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发展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1) 正确对待唯物主义历史观没有历史唯物主义这一理论基础,当代中国政治价值导向便难以真正确立。如果当代中国政治哲学没有首先解决政治价值问题,而急急忙忙地研究中国的自由、民主、公正等问题,就难免形成新的教条主义——以当代西方的政治价值、政治规范为教条,动不动就诉诸普世价值、普遍正义,从而或为少数“精英”的自说自话,或误国误民,根本无益于中国现实问题的解决。政治价值的核心内涵是政治解放和人的解放。政治解放的任务具有阶段性。新中国的成立,社会主义基本政治制度等一系列制度的确立,构成了中国人民政治解放的制度保障,中国人民的政治解放从而取得了历史性的跨越。但政治解放的任务有着长期性、动态性,其核心指向是人的自由而全面的发展。如果没有历史唯物主义的视野,我们就无法理解新中国政治发展道路的合理性和政治发展所取得的成就,而人的解放这一最高政治价值也只能沦为空洞的口号。(2) 正确对待阶级观点和阶级分析方法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基于对现实的反思和批判,在对资本主义统治的合法性提出质疑的同时,为工人阶级的革命运动提供了具有现实性意义的理论,其核心是阶级观点和阶级分析方法。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如何对待阶级观点和阶级分析方法,是能否建立起真正属于这个时代、服务这个时代,并且与这个时代保持一定张力的政治哲学的“试金石”。随着时代的变迁,特别是市场经济的发展,阶级观点和阶级分析方法一定程度上淡出了中国的“主流政治话语”体系,也没有成为政治学研究的主要议题。但在讨论建构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时,阶级观点和阶级分析方法,是不能回避的议题。经由阶级动员的历史过程达致政治解放,从而实现人类彻底解放的价值目标,是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和政治价值观的重要内容。这从根本上是对弱势群体权利的关注。这一诉求不单单是道德感慨,更是对私有制经济关系的调整以及对建立公正社会结构的呼唤。毫无疑问,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鲜明的阶级立场和阶级分析方法及其对人类解放的终极追问,仍然是现当代人类政治生活的基本议题。而当代西方政治哲学却刻意遮蔽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阶级性因素,批判和否认古典马克思主义由阶级解放达致政治解放、人类解放的阶级分析方法。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完善和发展,决不能落入西方政治学排斥阶级观点和阶级分析方法的“窠臼”。我们主张从政治哲学层面继承和发展阶级观点和阶级分析方法,并非教条主义地肯定阶级分析,更不是意欲引发毫无建设意义的“左”、右之争,搞所谓“以阶级斗争为纲”。基于现实性批判基础上的具有自身严密历史逻辑和现实逻辑的阶级分析方法,对世界资本主义现实及其发展趋势、对当代中国的社会状况,都具有独特的分析视角和启发意义。作为思考和引领当代中国政治发展的政治哲学,从政治价值的倡导方面,要有阶级分析的观点,才能对社会结构的变迁、社会阶层的新变化,如何促进各阶层间利益协调等问题拥有更丰富更科学的视角,才能从哲学层面更深入地思考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发展方向。(3) 具有反思精神和批判意识政治哲学作为对现实政治生活的价值追问和应然性判断,不只是简单地回答技术性问题,而应发挥对现实政治生活的批判功能。反思是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批判继承自德国古典哲学的理论传统,也是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中国化过程中理论重构的重要途径。某一理论的批判取向与反思程度,是这一理论体系的思想价值与社会意义的重要标尺。缺乏反思精神的理论,终究会失去理论的说服力、生命力与创新力。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重要品格,就在于其具有鲜明的批判与反思精神,这是其葆有旺盛生命力的内在原因。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在发展中能够正确反思和处理与自由主义政治哲学的关系,因而超越了自由主义政治哲学。毫无疑问,自由主义政治哲学有着相对深厚的历史底蕴和现实影响,是具有世界影响的政治话语体系。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对自由主义政治哲学的态度必须是辩证的,才能保持自己的科学性和主体性。既不能为自由主义政治哲学的大潮所淹没而失去自我,又不能闭目塞听,一味全盘否定,而应进行积极的科学的反思,并以此作为超越其现实性存在的基础。现实的理论研究中,尤其应注意一定程度上存在着的对自由主义政治哲学思想资源缺乏主动反思的问题,不加区分而“照搬”其基本概念、范畴、理念,模糊了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与西方自由主义政治哲学之间的边界。(4) 立足中国社会实际解决中国问题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在批判资本主义制度的基础上提出的未来社会的价值规范,是人类社会理应追求的美好而崇高的价值目标,但这一规范性目标的实现需要现实条件,因而是一个漫长的历史过程。当代中国社会生产力发展水平尚不足以实现这一规范性目标。现实社会生活有着稳定的社会结构,与未来理想社会还有巨大差距,需要一个能针对现实的规范性理论,为当前我们的社会政治生活和制度建设提供基本的价值理念。然而,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不是形而上学,而是现实地反映社会实践的要求。我们建构的是当代中国的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既不是古代、近代中国的,也不是西方的,更不是普世的政治哲学。它只属于现时代的中国,是符合当代中国政治发展现实基本逻辑的政治哲学。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针对的是具体历史情境中的时代性问题。它并不是要为解决整个人类生存中的困境提供一劳永逸的方案,也并不是要为整个人类社会规划出一个永恒的普遍正义法则。逻辑地把握中国现实的问题,在此基础上建构的政治哲学才可能对中国问题产生解释力和引领作用。现代社会的诸种弊端给人类带来了生存上的困境、精神上的困惑:为什么自由民主的社会并没有给人类带来真正的自由和平等?为什么发达的工业社会并没有给大多数人带来幸福?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就是要立足中国实际对这样一系列具有时代性意义的问题做出回答。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现实性内含着“问题意识”。当代中国处于经济全球化浪潮中,社会主义初级阶段是基本国情,现阶段中国的历史性任务是实现新型工业化与城镇化,作为执政党的中国共产党也面临着巨大的执政风险和执政考验。目前存在着的生产力还不发达、民主政治还不发育、封建遗存仍然存在、公民素养还比较缺乏等问题,都是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思考的现实性基础。只有立足于现实的历史方位,我们才能够充分而清醒地认知过去中国与当代中国、世界历史进程与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社会主义理论与实践创新等关涉中国发展的重要维度,以马克思主义的战略思维和宽广视野,为确立当代中国政治发展找准方位。(5) 尊重人类政治文明发展规律人类政治文明的发展既有“万花筒”般的多样性,也存在内在一般规律和人类共同的政治文明成果。前者是政治文明发展的个性,后者是政治文明发展的共性。基于此,对政治文明进行哲学观照的政治哲学的建构也面临着正确处理共性和个性辩证关系的问题。李海洋.关于建构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几个问题[J].政治学研究,2015年第3期。人类政治发展的客观规律性和优秀的政治文明成果,是政治发展过程中的“共性”部分。在经济全球化时代的政治发展逻辑内,“共性”内容具有客观性和普适性,其蕴含的内在逻辑是不能被轻易否定的。各个政治实体又因各自国情、文化的不同,在政治发展的道路上,选择了最适合自己民族、国家的政治发展道路,体现出鲜明的个性。共性与个性的辩证统一,是政治发展模式形成的客观条件。在我们的理论研究中,对人类共同的政治文明成果的吸收借鉴强调得多,对自身的特殊性关注得不够。在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建构过程中,需要辩证处理共性与个性的关系,按照政治发展的现实要求,应该把“共性”与“个性”的辩证统一作为重要的理论建构方法。人类政治发展有共同的规律性,存在一定的共同性主导原则,如生产力发展因素、社会生产关系变动原因、利益格局调整因素等,这些基本动因推动人类政治生活的跃迁,成为政治发展的基本规律。与此同时,任何政治实体的政治实践推进都有着彼此间的“边界”。这个边界的形成,皆因政治发展的个性存在。这些政治实体推进政治发展,是与各自政治生活的实际、政治实践的阶段性要求相适应的过程,由此发展出适合自身特质的政治道路和政治样态。当代中国政治建设同样是在政治发展的共性基础上推进的。注重“共性”,首先意味着尊重人类政治文明发展的一般规律,这也是尊重人类文明的体现。尽管人类政治文明的发展路径和呈现状态差别巨大,甚至彼此对立,但其中的共性的东西,应该得到充分尊重。在当代中国政治哲学的理论反思中,对人类政治发展“共性”的思考不能缺席。把握本质,会增加科学认识自己政治发展选择的可能性。“共性”往往是“个性”认知基础。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在共性和个性的辩证思考中,应该更加注重当代中国政治发展的个性问题。当代中国的政治生活有着独特的历史背景、实践方式和呈现状态,尤其是有着特殊的“中国式政治议题”,这些都是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应该思索的“个性”化的议题。当代中国政治发展的个性,源于我们政治文化的特殊性、国情的阶段性、执政党的唯一性等。对这些方面的理解,离不开政治哲学的参与。当代中国现实的国情是人口众多而生产力相对落后,现实政治生活、人们的政治观念、政治社会化程度必与其相适应。中国政党制度需要进一步完善和发展,党内民主和权力监督制约问题亟待解决。中国也是高度政治化的国家,一方面,政治对国家、社会和广大公民有着广泛而深刻的影响;另一方面,国家、社会和公民的诸多事务,也是政治层面的问题,或者需要从政治层面加以考虑。这些独特性因素的存在,使中国政治发展道路充满了特性,也需要政治哲学更多地关注“个性”,进行更多的基于共性的个性思考。总之,当代中国政治建设亟须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现实指导。“理论在一个国家实现的程度,总是决定于理论满足这个国家的需要的程度。”《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1页。中国改革开放30多年来,经济生活、社会生活发生了转型,政治生活也发生了巨大变迁。随着改革的全面深化,政治领域的改革日益突出地摆在了人们面前,成为不可回避的国家与社会层面的广泛议题。这种政治上层建筑的深刻变动,对国家和社会影响深远,出现任何偏差,都将产生不可逆的后果。因此,在当代中国的政治发展过程中,国家权力如何合理运作、政府治理如何达致现代化、政治制度如何完善和发展等,都是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观照的对象。对这些重大问题的引领、把关、前瞻,是当代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历史使命。从面向“中国问题”、坚持重在建设的角度,建构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需要有符合研究实际和研究对象的辩证思维,这就是要在继承基础上开拓“创新”的领域,在反思基础上思考“超越”的边界,在理想基础上关注“现实”可能性,在共性基础上发挥“个性”的优势。如果缺失这些角度,我们的哲学建构就成为书斋中的文字游戏,从而无法回应国家与社会的时代性要求。其中,关键是要坚持马克思主义的“实事求是”这一活的灵魂。一方面,要使理论建构达致逻辑和历史相统一的目标。理论思维活动不是凭空想象,而是思想观念的逻辑化、系统化,使理论表达更加透彻地反映实践活动的发展。对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来说,就是要逻辑地再现当代中国的社会实践活动,实现理论与现实的有机统一。另一方面,要充分重视精神生产的继承性,借鉴吸收既往精神资源。对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来说,既要吸纳经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核心要义,也要正视西方政治哲学所张扬的合理主张。唯有如此,才能在建构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过程中,回归马克思主义的辩证思维,全面地而不是形而上学地看问题,才能充分地发挥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对中国政治发展的引领作用。二、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发展古典不等于不在场或失去话语权,更不意味着陈旧、过时。不可否认的是,古典马克思主义在当下面临纷繁复杂的中国问题,政治哲学在马克思主义发展史中一直缺席,当下有不少学者提出“政治哲学复兴”的口号,这有助于我们重新去发掘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经典魅力,思考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在中国的在场方式,从而书写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史上的崭新篇章。1. 政治哲学为什么在马克思主义发展史中一直缺席政治哲学是我们这个时代中的显学,处于社会急剧转型期的中国需要并呼唤着新的、深刻的政治哲学思维。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当然不能置身事外,远离现在的争论和现实的斗争,它必须面对当今世界的新变化做出自己的回应。然而,长期以来,古典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并没有被人们视为政治哲学来理解,传统马克思主义哲学解释体系并未为政治哲学留有席位,所以,有关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许多理论内容都有待重构,其原因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第一,从古典马克思主义的文本来看,有关政治哲学问题的研究多集中在他的新世界观形成之前,而人们常常关注的是他的新世界观形成以后的思想。在古典马克思主义的新世界观形成以后,他们主要集中于从经济的角度对资本主义制度展开批判,从表面上看来,对政治哲学问题的研究被隐去了。因此,后人在研究中往往忽视古典马克思主义的政治哲学维度。事实上,古典马克思主义以其新世界观为原则,从经济的角度对资本主义的研究批判,正是对资本主义制度展开的一场政治哲学的批判。他们的经济学研究是“政治”的经济学研究,旨在从资本主义的经济现实中,科学揭示资本主义制度的剥削与压迫的本质。古典马克思主义最重要的著作《资本论》,在实质上可以被看作是以经济研究的形式写出的政治性话语[英]卡弗:《政治性写作:后现代视野中的马克思形象》,张秀琴译,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29页。,其旨在催发人们对当下制度的反思、批判,进而推动为超越当下的不合理制度而采取政治的行动。但遗憾的是,作为古典马克思主义思想之根本的政治经济学在古典马克思主义自己学术研究的整体中处于强势地位,弱化了其政治哲学性的思考,同时也使后世研究者忽视了从政治哲学的视角阐发古典马克思主义的政治哲学。第二,古典马克思主义的相关政治哲学理论从未被系统化、理论化。例如,英国政治学家密里班德就认为“马克思主义的经典著作对政治哲学的探讨不仅多半是不系统的和片段的,而且往往只是其他著作的一部分”[英]密里班德:《马克思主义与政治学》,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年版,第4页。。这让人们产生古典马克思主义没有政治哲学的错觉,也使人们忽视了对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反思。无论是以理论反思的方式,还是以实践参与的方式,我国的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研究并未走在所有人前面。对此,有学者指出:在众多解释过或正致力于解释古典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人中间,每个人都隐含地或明确地、正确地或错误地假定,他知道古典马克思主义哲学是什么,他们之中几乎没有人会同意这样一个原则,那就是古典马克思主义哲学根本上是一种政治哲学,因而即便是那些有政治现实感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史教程”编撰人,在处理古典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本质问题所发生的争执时,也大都会坚持他们自己的观点。分歧未必是由于他们对该原则本身有不同的看法,而是由于他们对该原则做了不同解释,他们把哲学和政治哲学区分为不同的领域,由此带来了一种视野,使人认识到哲学与政治哲学之间的差异。对他们而言,古典马克思主义不可能有政治哲学,如同医生谈论如何治疗癌症那样,政治哲学是谈论在共同体生活中构建国家的必然性。因此他们一上来就回答了这个问题,他们说,古典马克思主义与政治哲学之间没有直接相关性。如果他们坚持这种解释的话,他们讨论问题时所依据的就可能是如下事实:即古典马克思主义没有一门法律学说和国家学说;他自己既没有在一定的关联中阐释了这样一门学说,他们的整个事业也没有在这个视角上被人们得到令人满意的研究。与之相反,他们并没有在这两个领域(哲学和政治哲学)之间做出方法论上的区分,而是把两者内容等同起来。他们往往以一种挑战全部欧洲政治思想传统的方式来定位或打发掉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或更确切地说,如果切合欧洲政治哲学传统的范畴来理解古典马克思主义哲学,那么他们就定会否定上述原则。张文喜:《如何研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历史逻辑》,载《湖南社会科学》,2012年第3期。张文喜教授对这种现象的描绘是鞭辟入里、入木三分的,这是我国马克思主义哲学界普遍存在的认识误区,毫无疑问,它不利于人们对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纵深研究的展开。第三,对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内涵的理解与人们关注的时代问题有关。在马克思和恩格斯之后,古典马克思主义的面相被诸多关注不同时代问题的思想家、革命家做了时代化解读,有些遮蔽了古典马克思主义理论作为政治哲学的总体面相。第二国际的理论家基于自己对现实情势的判断,将古典马克思主义理论解读为“经济决定论”,从而忽视了古典马克思主义理论中对政治哲学因素的关注。列宁在帝国主义时代的前夜,领导了俄国十月社会主义革命,让人们更多地看到的是古典马克思主义理论中的“政治”的因素,而忽视了“政治哲学”的关注。人们在十月革命中看到的只是阶级斗争与无产阶级专政,古典马克思主义对人的关注以及对资本主义社会现实经济状况的剖析被忽视了,也就是基于科学考察基础上的价值性研究被忽视了,古典马克思主义理论的政治哲学本性在强大革命性话语中处于失语状态。西方马克思主义者基于对当代资本主义现实中人的存在状态的关注,汲取早期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部分见解,将古典马克思主义哲学解读为人道主义,突出了古典马克思主义理论中内涵的人的因素,而较少关注政治的因素。当马克思的学说传入中国时,也是主要以一种暴力革命的形式占据人们的头脑,以阶级斗争和无产阶级专政的形式来理解古典马克思主义学说在改革开放前一直占据主导,人的因素和经济的因素关注不多。1978年后,我国开始举起解放思想的大旗,迈开改革的步伐。解放思想实质就是解放人和开发人,在此过程中,我国研究者更多关注的是古典马克思主义理论中的人学维度,政治哲学的因素关注较少。2. 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在场方式世纪之交至今,国内对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研究的学术意识渐浓,焦点、热点问题的探索此起彼伏。“政治哲学在中国何以可能”、“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如何建构”成为时代性的新课题,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研究成果层出不穷,政治哲学俨然成为显学。在寻求政治哲学的对话与交流方面召开了多起大型研讨会,并且对毛泽东政治哲学、邓小平政治哲学、江泽民政治哲学、中国共产党的政治哲学等方面的研究陆续展开,中国现当代政治哲学的基本框架逐步成形。随着对中国现当代政治哲学继续得到研究,对中国共产党的政治哲学的研究成为主题,学者们用政治哲学的学术理念来解读“社会主义和谐社会”、“以人为本”、“德治与法治相统一的治国方略”、“科学发展观”等等。此时还有一个最具标志性的学术动态就是,“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作为一门学科和一个理论体系是如何建构”的课题被大力推出。由《中国社会科学》杂志社等单位自2001年举办第一届全国性的“马克思哲学论坛”起,每年举办一届,至2006年第六届主题为“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阐释与创新”,将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研究推向了一个新的高度,引发了对中国化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当代建构与发展的深层思考。参见陈义平:《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中国研究历程与当代构建》,载《学术界》,2010年第11期。至此,国内原先相对独立开展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西方政治哲学研究、中国传统政治哲学研究、中国现当代有关中国共产党政治哲学研究以及政治哲学基本理论研究的学者们自觉地相遇、对话与沟通,合力尝试建构具有当代中国形态的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体系的态势呼之欲出。学者们自觉认识到,在把握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实质和理论旨趣的基础上,如何以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现代化实践为基础,结合当今人类实践尤其是政治形态的新特点和新功能,从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理论宝库中汲取思想资源,是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理论建构的必然途径和艰巨使命。对于当代中国全面协调可持续发展与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来说,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民主政治的稳定发展以及政治哲学建构,毫无疑问是至关重要的。当代中国政治哲学发展目前面临着一项艰巨而伟大的任务,就是创建中国化的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新形态。为此,要从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历史、国情与实际发展出发,坚持以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为指导,转换中国传统政治哲学智慧,批判吸收西方政治哲学文化的精华。政治哲学关照方式的差异,受到世界历史的发展、民族国家、生产方式、文化传统与个人独特生存体验的影响与制约。时代呼唤着具有中国风格、中国气派的中国当代政治哲学,中国的政治哲学工作者有责任并且有自信能为解决人类当代所面临的问题贡献出中国人特有的智慧,给多元的世界文化增添绚丽的中国色彩。具有中国风格的中国当代政治哲学应紧扣时代脉搏,反映中国的时代精神,富有中国智慧和学术原创性,这是当代中国哲学所面临的任务。具有中国特色的中国当代哲学,要富有中国智慧和学术原创性,反映中国现代化建设的理念和实践。建设具有中国风格的中国当代政治哲学,就要继承和发扬中国传统政治哲学的合理成分和有价值的元素,保持和吸收中国传统政治哲学的思维风格。当代中国政治哲学既要汲取优秀传统政治哲学的精华,同时又要适应时代和实践的新发展,把继承和创新统一起来。建设具有中国风格的中国当代政治哲学,还要有自己的新概念、新范畴和新表述,形成广大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民族的大众的语言风格和话语体系。中国当代政治哲学要打破“西方中心论”的话语体系,防止哲学“言必称希腊”,反对哲学上的本本主义和拿来主义,反对生搬硬套各种生冷怪癖的政治哲学概念,反对话语霸权和语言暴力。具有中国气派的中国当代政治哲学应关注改革开放、科学发展的伟大实践,理论联系实际,在实践中创新理论,并用新的理论指导和推动新的实践。伟大的实践必将呼唤和产生出伟大的理论,中国改革开放和科学发展的伟大实践是具有中国气派的中国当代政治哲学必将经受从实践到理论、从理论到实践的反复历练。中国当代政治哲学关注重大理论和现实问题。它不是象牙塔中的学问,不只满足个人或少数人的理论兴趣。中国当代政治哲学还要研究全世界、全人类面临的共同问题,比如全球化、人类命运共同体等问题。具有中国气派的中国当代政治哲学有自己独特的问题视角和意识,从理论与实际、历史与现实、国内与国际的紧密结合上,提供一些理论思路和哲学洞见。中国风格是中国当代哲学的禀赋、特质,中国气派是当代中国哲学发展的动力、活力。风格与气派互相烘托、互相增色,越是有风格就越显气派,而越气派就越显风格,风格和气派都是软实力。具有中国风格、中国气派的当代中国政治哲学是历史地形成的,也必将在未来的历史中不断地成长和发展。3. 书写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新篇章笔者认为,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复兴是一件具有重大历史意义的事情,要想书写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新篇章,需要从以下四个方面进行努力:一是正确认识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史与西方政治哲学传统;二是回到场景中的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史;三是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史与当代西方政治哲学;四是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史与中国当下社会问题,下面将分别予以介绍。(1) 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史与西方政治哲学传统任何一种理论的产生都有其现实背景和理论渊源,哲学不是世界之外的遐想,而是密切地相关于研究者所处的社会生活状况,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当然也不例外。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与欧洲近代政治哲学传统有着十分密切的关系,它是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产生的深厚土壤,对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产生了深刻影响。在欧洲近代政治哲学发展过程中,自由主义对于确立近代国家原则所起的作用无疑是巨大的,法国大革命的爆发及其后果打破了自由主义的“话语霸权”,从而使近代欧洲政治哲学出现分化的趋势。黑格尔的政治哲学是作为自由主义的对立面而出现的,它注意到了自由主义的弊病,但并不是进行修正性的批判,而是走向另一个极端——国家整体主义。古典马克思主义继承了先前理论的有益成果,超越于自由主义和国家主义之间的对立,从对黑格尔的国家学说批判开始,逐步确立了自己的政治哲学基本思路。具体来讲,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形成,是以否定的面目出现的,正如马克思本人所指出的那样:新思潮的优点恰恰在于我们不想教条式地预料未来,而只是希望在批判旧世界中发现新世界。第一个批判的对象就是对黑格尔为代表的国家主义保守的政治哲学批判,从而形成自己的国家观和市民社会理论,这也成为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同近代政治哲学相关联的一个突出表现。在1843年克罗茨纳赫时期,通过对黑格尔法哲学的批判和对欧洲各国历史的充分研究,马克思认识到,市民社会并非黑格尔所说的自由意志发展的产物,而是历史发展的结果,是资产阶级政治解放的结果。在此基础上,马克思抛弃了理性的国家观,提出了市民社会决定国家的理论。他指出,家庭和市民社会是国家的前提,它们才是真正的活动者。因此,不是国家决定市民社会,而是市民社会决定国家。现代政治国家绝无可能是普遍理性的体现,它的作用仅在于维护私有者的权利,因为安全是市民社会的最高社会概念,是警察的概念;按照这个概念,整个社会的存在都只为了保证它的每个成员的人身、权利和财产不受侵犯。这种看法是与自由主义的政治原则基本是一致的。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和近代欧洲政治哲学相关联的第二个方面,就是对于近代自由主义的批判性继承。从大环境来看,1848年以前的欧洲以英、法等国为代表的资本主义获得了相当程度的发展,并且在同封建势力斗争中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归结起来,这些现实都表明了启蒙时期政治理性的大获全胜。在摧毁宗教神学和封建专制势力、建立资本主义制度的过程中,自由主义作为占据主流地位的政治哲学一直承担为现代国家制度进行理论论证的任务。在自由主义理论指引下建立的近代国家摆脱了宗教神学的控制,将人的生活从天上拉回到地上,同时也使得社会生活中的私人领域发展起来,政治国家和私人领域的明确区分成为抽象国家原则的基本理论前提。马克思对于这种旨在追求政治解放的理论表示了一定意义上的肯定,承认它在社会变革中的进步作用,但是它并不能成为人类的终极目标。在他看来,这种与人民生活相分离的抽象国家依靠人为的建构原则来获得自己的内容,这种普遍性是脱离了人民生活的特殊性,其实质仍然是特殊的。政治制度到现在为止一直是宗教的领域,是人民生活的宗教,是同人民生活现实性的人间存在相对立的人民生活普遍性的上天。政治领域是国家中的唯一国家领域,是这样一种唯一的领域,它的内容同它的形式一样,是类的内容,是真正的普遍物,但因为这个领域同别的领域相对立,所以它的内容也成了形式的和特殊的。就现代的意思讲来,政治生活就是人民生活的经院哲学。在资本主义的发展中,理性王国的建立是符合资产阶级的利益和愿望的,然而昔日启蒙思想家倡导的“自由、平等、博爱”已经日渐苍白,从封建势力手中夺回的个人权利和自由,在此基础上建立的理性王国并未真正保障最下层人民的基本权利和改善他们的境遇,这一切不公正的现象促使马克思从最初就开始关注穷人、下层人的利益。马克思从德国人解放的具体历史现实中发现了人之生存的不合理状况,提出了“人的解放”的应然原则。也就是说,“人类解放”思想产生的动因实际上是针对政治解放的不彻底性即资本主义的现实问题。无论是自由主义还是国家主义之间的争论,包括他们内部存在的种种分歧,在马克思看来都没有超出市民阶级或资产阶级的界限,而社会底层所要求的权利和自由根本就没有进入他们的视野。启蒙思想家所倡导的政治理念仅仅代表了他们自身阶级和阶层的利益,在资产阶级革命完成之后并未使贫苦的下层人民获得实实在在的权利和自由。由于觉察到政治理念在现实化过程中表现出来的虚假性,这促使马克思重新定位理论的立足点,也就是从资产阶级的政治理念转换到整个人类的政治哲学,正是这种根本性的转变促成了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诞生。总而言之,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同启蒙以来近代政治哲学既有区别,又有联系:先前的政治哲学家都是用预先设计出来的逻辑来规定和解释现实,并且想让现实朝着这个设计出来的方向前进;而马克思和恩格斯虽然预设了价值理想,但他们并没有要求现实“应当”那样发展下去,而是在尽量地探究事物本身的本性,然后在其中找到正确的发展方向,这样的发展方向便是后来古典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的确立和共产主义思想的产生。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要义就在于肯定了欧洲近代政治哲学的价值,同时又指出其局限性,大胆地提出了消灭私有制和实现人类解放,追求实质意义上的人类自由,亦即实现共产主义的政治目标。必须明确的是,“人类解放”在最初仅仅是未加证实的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基本价值预设,围绕这个主题,马克思和恩格斯后来展开了大量的研究和论证。这种对于欧洲近代政治哲学的批判性超越,既表明了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对于欧洲近代政治哲学的重大转向,也构成了他们一生致力于从理论上对历史和现实进行科学性分析的总体框架。换句话说,“人类解放”思想的提出,标志着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基本思路的形成,他们以后的政治经济学、人类学和历史学等全部的科学性分析都是紧紧围绕这个主题展开的,并为此提供了充分的理论论证。(2) 回到场景中的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史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史作为思想史或观念史研究的一个类别,其研究的主要目的就是对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思想演进历程的历史再现。这种“历史再现”内在地蕴含着两种有所不同的研究取向,第一种研究取向就是试图呈现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思想演进的“内在逻辑”,另外一种研究取向则是致力于政治哲学思想及其演进的外在“历史情景解释”。这两种研究取向各自也有其坚实的合理性之根据和理由,就前者来说,其根据和理由在于,政治哲学史是前后相承的一系列政治哲学著作,而任何政治哲学著作都有其内在的思想理路和思想逻辑,就内在的思想理路和思想逻辑而言,后来的政治哲学著作表现为对先前的政治哲学著作的修正和转换,这种内在的思想理路和思想逻辑中的修正和转换是有轨迹和线索可寻的。对于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史研究关系最为密切的是相关原著的解读,本来,马克思和恩格斯对于原著的研读有着十分明确的要求,比如,恩格斯明确地告诫人们在把握唯物史观时要“根据原著来研究这个理论,而不要根据第二手的材料来进行研究——这的确要容易得多”孙伯鍨,侯惠勤:《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历史和现状(上卷)》,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8页。。又比如,列宁在研究国家问题时特别强调,“马克思恩格斯著作中所有谈到国家问题的地方,至少一切有决定意义的地方,一定要尽可能完整地加以引证,使读者能够独立地了解科学社会主义创始人的全部观点以及这些观点的发展”,他甚至主张“根据德文原著译出引文,因为俄文译本虽然很多,但多半不是译得不全,就是译得很糟”孙伯鍨,侯惠勤:《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历史和现状(上卷)》,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8页。。根据原著或最好的原著译本,尽可能详尽地占有第一手材料,把问题放在具体的历史和时代背景下把握,等等,既是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研究理论的基本要求,也被证明是正确的方法论原则。而就外在的“历史情景解释”的研究取向而言,根据和理由也同样充分有力。因为任何政治哲学著作都是存在于特定历史情景中的政治哲学家的思想成果,而存在于特定历史情景中的政治哲学家的思想过程无疑会受到相应的历史情景的影响和限定,因而脱离这样的历史情景,我们就无法历史地理解任何政治哲学著作的思想内容和思想趋向。在对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史的“史学式”研究方式之中,这两种研究取向之间的关系,不仅是共存互竞,而且也能够相互补充。这种“史学式”的政治哲学史研究所追求的就是,对政治哲学演进的思想历程的“客观再现”。换言之,研究的目的是呈现作为研究对象的政治哲学史是怎样的,历史上的马克思和恩格斯是如何思考的,特定的历史情景又是如何影响和作用于他们的政治哲学思考的,或者他们的政治哲学著作具有什么内在的思想理路和思想逻辑,前后相继的政治哲学著作之间又具有什么样的内在思想逻辑关联。我们衡量这种“史学式”的政治哲学史研究的优劣之标准或依据,就是它是否做到了或者多大程度上实现了对研究对象的“客观再现”。这种以“客观再现”为理想,以“客观性”为学术美德的政治哲学史研究方式,要求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史的研究必须回到场景中,戳穿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史研究中还存在的出自意识形态的需要而制造的“神话”,例如所谓“马克思反对马克思”“恩格斯反对马克思”一类问题。(3) 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史与当代西方政治哲学本节部分已发表,见陈亚丽,朱进东:《当代西方政治哲学研究与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借鉴与启示》,载《理论与改革》,2016年第3期。只有通过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研究与当代政治哲学之间的“对话”,人们才会看到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研究与当代西方政治哲学之间的张力,从中找到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研究的问题架构与思想资源。第一,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建构基础——基于事实与价值相统一的历史唯物主义诠释。对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和在英语地区占据主流的规范哲学(normative philosophy)都很熟悉的人可能认为前者与后者是不相容的,因为对于哲学来说,规范性命题的正确与否与时间无关,根据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要不就是不存在规范性真理这样的东西,要不它就是随着经济环境和经济需求而历史地变化的。但是,对于社会主义国家和地区的人民来说,在解读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诉求及其历史基础问题时,我们会看到,古典马克思主义把获得美好的生活和健全的社会知识作为历史唯物主义的题中应有之义。在这个意义上,可靠的社会历史发展规律几乎常常更多地被用来表示为分析或验证“正确”的政治思考之奠基的社会秩序和准则等含义,这点是毫无疑问的。对于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规范性和价值性之争并不是什么新的现象,但是由于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界自身的学术规范尚未有效建立起来,这使得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研究主体对于政治哲学研究的思想目标与学术规范,还缺乏共同的价值认同基础和理论辨识方式。在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学术共同体没有建立起来的情况下,涉及必须建立在学术共同体共同认可基础上的政治哲学思想——学术收获,当然就不可能令人满意。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是真理性和价值性的统一,将“知识”与“价值”剥离开,规范和事实相分隔,就会将所有的对话化简为辩论而失去意义。当代西方政治哲学关于规范性与评价性之争的问题,并不影响笔者的下列观点:规范性终极真理是历史中的不变量,虽然历史环境无疑会影响公正的具体要求,但它们之所以能施加这种影响,就是因为永远有效的公正原则在不同的时间有不同的内容。可以说,正是规范性与评价性的统一,才能使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充分吸收当代西方政治哲学研究成果,同时又区别于那些总是把自己的理论神圣化、绝对化的政治哲学家的旗帜和勋章,它构成了古典马充思主义政治哲学超越时空限制而真正“永恒在场”的东西。第二,在现实与理论之间,或者政治与哲学之间——思考美好生活的一种方式。施特劳斯是德国观念论思想传统的代表者。在施特劳斯看来,启蒙运动以来的哲学的根本问题在于,哲学以为自己可以解决所有现世问题。可是,启蒙的后现代来临之后,不仅现世问题没有解决(犹太人问题不过是这些问题中的一个样板),哲学也不再是一种精神的自由高贵的生活方式,而是种种“主义”式的“学问”。人们一眼就可以看出施特劳斯实际上是将斗争的矛头指向了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在施特劳斯所生活的年代里,自称黑格尔左派——古典马克思主义的传人科耶夫与施特劳斯一开始所想的就不是一个路子,政治见解也南辕北辙。以后两人各自越走越远,施特劳斯是古典的——坚守哲学学园的自由地盘,科耶夫是现代的——不屑于在学园讲授哲学,相信马克思所主张的哲学在于改变世界的信条。然而,这两位哲人终身在对话。施特劳斯完成一篇重要著述,通常要寄给科耶夫,似乎是专为反驳科耶夫写的。科耶夫说施特劳斯的“政治哲学”实质上是一种“神学”,不能视为随随便便的说法。刘小枫:《施特劳斯的路标》,北京:华夏出版社,2013年版,第33页。在当代中国,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研究不仅要改变那种为领导人做注脚的状态,而且更要以实践为导向。对于当代中国研究政治哲学的学者来讲,不论是站在什么视角,主要依据什么样的思想资源来申述自己的政治哲学理论见解,都得面对一个研究者不得不正视的问题,那就是他不能不以“中国问题”为政治哲学运思的中心问题。这是此前的政治哲学研究者没有提供现成理论的一种政治哲学致思,这就注定当代中国的政治哲学研究者不得不在研究之前,确立起原创的研究,来超越前述已有的政治哲学的研究成果。第三,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价值本质——一个备受争议的问题域。关于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政治价值本质原则在国内学界众说纷纭,“古典马克思主义的正义观”“古典马克思主义的民主观”“古典马克思主义的人权观”“民主法治、公平正义、自由平等”等说法颇为流行,这一方面反映了我国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研究正在兴起,另一方面反映了我国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研究还不成熟,有待深入的状况。如何更加深刻地挖掘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政治价值原则,发掘古典马克思主义的真义,使之与当代西方政治哲学研究站在同一阶梯上,是目前我国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研究的迫切任务。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要既为人们提供内在的政治需求洞见,又为他们提供一套一般原则,以确定人类行为、体制和生活方式的价值。虽然它不能告诉人们在具体情境中应当怎样行动,但它毕竟告诉人们在处理向他们开放着的选择时,应当怎样做出理智的决断,去面对这些选择可能出现的后果。科学的、马克思主义的当代中国政治哲学的建立,必将对我国现实政治造成深刻的革命性的变化。我国的现实政治秩序的合理性和正义性,必将得到一个更深厚、更扎实的政治共识基础的维护,这里起作用的将不再是简单的由实际的利益所左右的感性的意见,而是反映时代精神的哲学的睿智和理性的深思熟虑。第四,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立脚点——“人类社会或社会的人类”。从政治本体论的层面看,共同体由个人组成,但是不能仅仅归结为个人;个人存在于共同体之中,有其独立的、不可还原的、不可取代的价值,所以绝不能仅仅被视为共同体的一个被动的部件。也就是说,可以从社会来诠释个人,也可以从个人来审视社会,辩证地看待个人与社会的关系。从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产生来看,由于法国大革命的爆发及其后果打破了自由主义的“话语霸权”,从而使近代欧洲政治哲学出现分化的趋势。黑格尔的政治哲学是作为自由主义的对立面而出现的,它注意到了自由主义的弊病,但并不是进行修正性的批判,而是走向另一个极端——国家整体主义。马克思继承了先前理论的有益成果,超越于自由主义和国家整体主义之间的对立,从对于黑格尔的国家学说批判开始,逐步确立了自己的政治哲学的基本思路。在马克思看来,无论是自由主义还是国家整体主义之间的争论,包括他们内部存在的种种分歧都没有超出市民阶级或资产阶级的界限,而社会底层所要求的权利和自由根本就没有进入他们的视野。自由主义的立脚点是“市民社会”,而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立脚点则是“人类社会或社会的人类”。自由主义要求的是政治解放(政教分离和市民社会的独立),而古典马克思主义则进一步指出,目标在于“人类解放”。第五,进步还是回归或者终结?——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与古典理性主义和当代自由主义政治哲学之间的较量。面对当代西方政治生活中的各种问题,在当代西方政治哲学的问题语境下,有一种倾向颇值得重视:复兴古典政治哲学。在任何一个危机时代,复古似乎是一个共同特征。在20世纪的后50年中,一场复兴古典政治哲学的运动正在展开。列奥·施特劳斯、埃里克·沃格林的建立在对古典的解经学之上的政治哲学研究,日益受到关注。共同体主义似乎也可以被看作其中的一个部分,如复兴亚里士多德的“德性”概念、将城邦看作一个公民的友爱共同体的观念,回归古典就是回归起源。起源是这样的一种力量:它既是创建性的,又是解放性的,它自身处于普遍主义与历史主义的分裂之前。这两个端点同时设定了对方起源既是传统的,又是反传统的,既是一种基础,又是基础的丧失。从这一角度,我们似乎可以窥见当代西方政治哲学基于其基本的问题语境所不得不取的方向,这不得不说他们开了历史的倒车,只把哲人的眼睛对准原初故乡的“路标”,成为一个反讽式的例子。与复兴古典政治哲学相比,以弗朗西斯·福山为代表的西方政治哲学家面对苏联解体、社会主义运动遭受挫折的情况,又提出了所谓“历史终结”的言论。弗朗西斯·福山无法合理地区分,而只能是抽象地将有关维持一种特殊的制度理论的讨论去取代最好的政治秩序问题,他通过分析现代社会制度而得出结论认为,现代文明虽然有缺陷,但已经是足够好的制度,因此不再有制度革命的可能性,历史也就完成了。这个历史完成论的特点是把人类历史过程置于一个资本主义与共产主义殊死斗争的政治场景之中来加以论述,此论既出,批评、拥护之声鹊起。张文喜:《在政治哲学视界中洞察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当代性》,载《广西社会科学》,2006年第6期。在不同的立场和世界观认知的情况下,对历史的发展趋势进行历史性评价,必然构成当代马克思主义与林林总总的非马克思主义的对话。围绕“历史的终结”和新历史的开端,马克思主义与福山等人展开了一系列关于“终结”的对话。马克思的诠释者通常都会认为,马克思是一个彻底的开启者,古典马克思主义的政治哲学建构面对的是未来社会,它代表着人类社会发展和进步的方向。在当今,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研究应该坚定共产主义的正确方向,同时对话古典主义政治哲学,更加重视政治生活中国家或城邦这一大前提,对伦理道德和政治理想进行更多追问;从当代自由主义的政治哲学观点出发,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应该更多地展现出对实现自由、权力、公平、正义等内容的关注。(4) 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史与中国当下社会问题随着20世纪70年代罗尔斯的扛鼎之作《正义论》的发表,政治哲学开始在世界范围内悄然复兴,并且在西方世界己然成为一种显学。政治哲学在当代复兴的最根本、最深刻的原因是社会生活的变迁。在当代中国,由于政治体制改革以及政治实践本身的需要,亟待要求对现实政治做出深刻的哲学反思,为合理的社会秩序的建构提供理念基础,亦即从哲学的高度、从政治世界观的高度来解决一些带有根本性的重大现实政治问题。在这个背景下,关于中国社会主义国家政治体系改革和建设的问题,必然成为重大的现实问题和理论前沿问题。在哲学上提出和回答这些问题,显然首先属于作为部门哲学的政治哲学研究的任务。因而,作为对政治事物的内在本性进行形而上的反思,对政治事物进行善恶好坏之别的价值判断的政治哲学在学界也越来越受到关注,并逐渐成为一种中心话语。马克思说过:“任何真正的哲学都是自己时代精神的精华。”《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21页。真正的哲学之所以是时代精神的精华,就在于它符合时代的进步要求,抓住了时代的主题,回答了时代提出的迫切问题。所谓时代精神的精华,实质上它代表的就是时代主流的哲学。当黑格尔谈到时代精神的时候,他更多注意的是时代精神;而当马克思谈到时代精神的时候,他更多的是注意时代精神。因此,用背对着自己的时代的哲学是僵死的经院哲学;对自己时代的迫切问题漠不关心的哲学家是空头哲学家。这样的哲学家说的话多是“多余的话”。一个政治哲学家越有才华和贡献,他就越是依存于他的时代并反映他的时代,用哲学为他的时代的进步服务。黑格尔在《法哲学原理》的序言中说:“当哲学把它的灰色绘成灰色的时候,这一生活形态就变色了。把灰色绘成灰色,不能使生活形态变得年轻,而只能作为认识的对象。密纳发的猫头鹰要等黄昏到来,才会起飞。”对此,马克思批判道:如果这样,那么“哲学家只不过是创造历史的绝对精神在运动完成之后用来回顾既往以求意识到自身的一种工具。哲学家参与历史只限于他这种回顾既往的意识,因为真正的运动已被绝对精神无意地完成了。所以哲学家是Postfestum(事后)才上场的”《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108页。。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才说出了哲学不仅要解释世界,而且要改造世界这段名言。时代问题就是个关键问题,它是我们坚持和发展古典马克思主义的根本依据。正如马克思、恩格斯指出的:“一切划时代的体系的真正的内容都是由于产生这些体系的那个时期的需要而形成起来的。”《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0年版,第544页。我们今天之所以仍然需要以古典马克思主义为指导,从根本上说,就因为“它仍然是我们时代的哲学:它是不可超越的,因为产生它的情势还没有被超越”[法]萨特:《辩证理性批判》(上),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第28页。。而我们今天之所以要发展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说到底也就因为与马克思、恩格斯以及列宁在世时相比,历史发生了许多新变化,时代增添了许多新内容,必须与时俱进,跟上潮流,否则将会因落伍而被淡出历史。马克思、恩格斯在哲学变革中完成的对于人类历史发展规律及相应时代内涵的揭示,以及历史自身丰富性、曲折性的不断展示所推动的理论创新,是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史的基本线索。正是从这个意义上说,古典马克思主义和中国化马克思主义是一脉相承的科学思想体系。因此,不能人为地制造传统和当代、古典和新潮的对立。就理论的时代背景、实践主旨、世界观和方法论而言,马克思无疑地属于当代,当今世界正在不断地“进入”马克思的时代,坚持马克思主义责无旁贷;而从历史总比任何理论来得更为丰富、复杂,实践总不能为任何理论所完全穷尽、总会不断地突破理论的界限的角度看,唯有不断的理论创新才能保持理论的活力和先进性,发展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天经地义。当然,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当代性亦非自在地显现,而需当代研究者的创造性对接。以我们正在做的事情为中心,以古典马克思主义的文本为根据,以历史观、方法论、价值观和人生观为对接口,展示其当代性价值,是当今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研究正在做的主要工作。这里既包含由于参照系的变化(从理想尺度转向中国特色尺度)而必需的创造性转换,又包含对古典马克思主义文本语境与当代场景交融的领悟和把握,是史论结合、知行统一的学术展示。所以麦克莱伦曾经指出:“当萨特称马克思主义是‘我们时代的哲学’的时候,他认为古典马克思主义的很多思想已经进入到(虽然是毫无意识地)我们现在对世界的看法之中了。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我们现在都是马克思主义者。我们倾向于把人看作社会中的人,而不是孤立的个体;随着社会的发展,我们得以研究改变和改善社会的种种方法;我们以历史的观点来正确评价经济因素在人类发展中的中心地位;我们看到,在特定的时代,思想是与特定的社会经济集团的利益联系在一起的;古典马克思主义的政治哲学批判已教会很多人看到资本主义制度的不平等和不公正现象,教他们至少要努力去减少这些现象。”[英]麦克莱伦:《马克思传》,王珍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472页。今天,我们仍然需要再度反思和重构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史,这是因为历史上一个耐人寻味的现象就是总有一些经典问题历久弥新。之所以如此,不是因为论述它们的文本中隐藏着多少隐秘的教诲可供后人挖掘,而是因为它们紧扣人类社会发展的历史脉搏,从而得以在新的时代条件下不断生发出新的生机与活力。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史就是这样的经典问题,它的政治哲学思想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核心问题和基本建制。我们生活在这样的时代之中,依然不得不面对同样的问题,因此,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史“问题”依然焕发着耀眼的光芒,召唤我们投入其中。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条件下的中国社会经济生活正在发生巨大变化,公平、正义、权力等体现个人与个人、个人与国家、国家与社会之间关系的问题日渐凸显;与此相应,对政治生活或政治哲学遗产提供的丰厚思想资源,深刻揭示当代西方政治哲学自身的理论困难,批判地吸取其有价值的理论资源,深入反思当代中国的现实问题,建构具有中国特色、气派和风格的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对中国重大现实问题做出深刻的理论回答,是中国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研究者的长期、艰苦的共同任务。实际上,当代西方政治哲学无论是在探讨国家、社会、阶级、革命等问题,还是关注自由、正义、民主、现代性等问题,都无法也不能“绕开”马克思。美国伦理和政治哲学家乔治·G.布伦克特指出,当代道德和政治哲学的发展对马克思重新表现出兴趣。在这一意义上,我们借用郑昕先生评价康德的说法:当代的政治哲学研究,通过马克思,就会有好的政治哲学,而绕过马克思,只能是坏的政治哲学。白刚:《哲学的政治实现与政治的哲学实现——马克思和阿伦特政治哲学的不同路径》,载《东岳论丛》,2012年第7期。所以我们完全有理由说,当代的政治哲学依然是在为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做“注脚”,古典马克思主义的政治哲学才是“第一哲学”,未来政治哲学的走向,必然是在古典马克思主义的地基上继续发展。

高卢的雄鸡|参考文献

参考文献一、中文文献

(一) 马克思主义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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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 列宁.俄国社会民主党人的任务[A].见:列宁选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63] 列宁.俄国资本主义的发展[A].见:列宁选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64] 列宁.无政府主义和社会主义[A].见:列宁选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65] 列宁.社会民主党在民主革命中的两种策略[A].见:列宁选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66] 列宁.社会主义革命和民族自决权[A].见:列宁选集(第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67] 列宁.马克思主义和修正主义[A].见:列宁选集(第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68] 列宁.无产阶级在我国革命中的任务[A].见:列宁选集(第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69] 列宁.国家与革命[A].见:列宁选集(第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70] 列宁.共产主义运动中的“左派”幼稚病[A].见:列宁选集(第4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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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 毛泽东.矛盾论[A].见:毛泽东选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

[73] 毛泽东.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A].见:毛泽东选集(第1卷)[M].北京:1991.

[74] 毛泽东.新民主主义论[A].见:毛泽东选集(第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

[75] 毛泽东.改造我们的学习[A].见:毛泽东选集(第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

[76] 毛泽东.论十大关系[A].见:毛泽东选集(第5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

[77] 邓小平.解放思想、实事求是、团结一致向前看[A].见:邓小平文选(第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1.

[78] 邓小平.在武昌、深圳、珠海、上海等地的谈话要点[A].见:邓小平文选(第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

[79] 江泽民.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80周年大会上的讲话[A].见:江泽民文选(第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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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一般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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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法]傅立叶.《傅立叶选集》1—3卷[M].赵俊欣,吴模信,徐知勉,汪文漪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79.

[13] [英]欧文.《欧文选集》1—3卷[M].马青槐,吴忆萱,黄惟新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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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美]施密特.启蒙运动与现代性:18世纪与20世纪的对话[M].徐向东,卢华萍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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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3] 北京大学哲学系外国哲学史教研室.十八世纪法国哲学[M].北京:商务印书馆,1979.

[124] 孙立平.现代化与社会转型[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

[125] 杨信礼.毛泽东的政治哲学[M].青岛:山东大学出版社,1993.

[126] 全燕黎.邓小平的政治哲学[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

[127] 聂运麟.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体系研究[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1.

(三) 期刊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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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王南湜,王新生.从理想性到现实性——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建构之路[J].中国社会科学,2007(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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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张文喜.唯物史观与政治哲学的关系问题的两种论说[J].学术研究,2006(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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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 衣俊卿.论微观政治哲学的研究范式[J].中国社会科学,2006(06).

[65] 李武装.政治哲学研究谱系:概念界定、视域转换与实践创制[J].上海交通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1(02).

[66] 马云志.古典政治哲学的思想主题[J].理论学刊,2005(05).

[67] 李海洋.关于建构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几个问题[J].政治学研究,2015(03).

(四) 学位论文

[1] 杨晓东.欧洲近代政治哲学的发展与马克思政治哲学的诞生[D].南开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7.

[2] 田志亮.马克思政治哲学及其当代价值[D].中共中央党校博士学位论文,2010.

[3] 张凤莲.马克思对西方政治思想传统的挑战——论阿伦特对马克思政治哲学的研究[D].南开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0.

[4] 徐娜.马克思法哲学批判视域中的政治国家与市民社会[D].复旦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3.

[5] 陶艳华.马克思政治伦理思想研究[D].河北师范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9.

[6] 雒新艳.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与中国国民性关系历史透视[D].南京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2.

[7] 刘聪.现代政治哲学视域下的浪漫派、黑格尔与马克思——从浪漫主义反讽角度重释马克思阶级理论[D].吉林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1.

[8] 王培培.社会革命理论的建构——卢梭与马克思政治哲学理论比较研究[D].南开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3.

[9] 颜显能.走向马克思——马克思思想研究的新视角[D].广西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3.

[10] 陈梦佳.反思与辩护:马克思的政治哲学初探——以萨拜因、施特劳斯、罗尔斯为中心[D].华东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5.

二、外文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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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 Barrett, Michele. The Politics of Thuth: From Marx to Foucault[M]. Cambridge, UK: Polity Press, 1991.高卢的雄鸡|后记后记黑格尔在1820年版的《法哲学原理》序言结尾处说:“哲学作为有关世界的思想,要直到现实结束其形成过程并完成自身之后,才会出现。概念所教导的也必然就是历史所呈现的。这就是说,直到现实成熟了,理想的东西才会对实在的东西显现出来,并在把握了这同一个实在世界的实体之后,才把它建成为一个理智王国的形态。当哲学把它的灰色绘成灰色的时候,这一生活形态就变老了。对灰色绘成灰色,不能使生活形态变得年青,而只能作为认识的对象。密纳发的猫头鹰要等黄昏到来,才会起飞。”二十四年以后,马克思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结尾处说:“一切内在条件一旦成熟,德国的复活日就会由高卢雄鸡的高鸣来宣布”。有学者曾指出,“密纳发的猫头鹰”和“高卢的雄鸡”分别代表了黑格尔“解释世界”与马克思“改变世界”的政治哲学的根本差别:前者如黑格尔所说,“当哲学把它的灰色描绘成灰色,不能使生活形态变得年轻,而只能作为认识的对象”;后者则预言古典马克思主义的政治哲学批判与方兴未艾的法国工人运动相结合将引来“德国人的解放就是人的解放”。笔者是非常赞成这种观点的,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绝不是像黑格尔所比喻的那种黄昏时才起飞的“猫头鹰”,即事后才进行反思的科学,而是马克思自己所比喻的迎接人类黎明即人类解放的“高卢雄鸡”,即批判旧世界建设新世界的政治哲学,是无产阶级和人类解放的政治哲学武器。就像经济学家仍然需要阅读亚当·斯密,心理学家仍然需要研究弗洛伊德一样,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能够提供政治哲学研究的最基本问题,持续引导当代中国政治哲学的发展。这些学说没有并轻易驳倒、替代或湮没于历史洪流之中,它们在很多方面仍然维持着我们最基本的看法和态度,它们是对最深层政治问题的本质回答,因而具有彻底性和深刻性。古典马克思主义的政治哲学思想之所以伟大,并非因为他们创造了一些博物馆馆藏经典,而是因为他们提出并定义了问题,使所有后续思想家和学者都受惠于此。繁荣和推进我国的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研究,无疑是一项重大课题。对政治哲学的关注和研究,仿佛已成为我们时代的基本动向之一,一位思想者做出了这样的断言:“我估计政治哲学在今后相当长的时期内会成为中国的重要显学。”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是人类文明宝库中的一颗璀璨的明珠,虽然我国的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研究起步较晚、进展较慢,但已涌现出了一批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研究者,相信未来从事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研究的学者队伍还将不断发展壮大。古典马克思主义具有强大的生命力,而我们需要做的工作就是使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研究取得长足进展,并且使古典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与中国化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相对接,从而使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真正成为引领我国政治发展的一面旗帜,那么,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在世界民族之林将更具竞争力。本书获“2016年度南京航空航天大学基本科研业务费项目(人文社科类)”资助(基金号:NR2016046)。借本书后记,对南航科技部苏州部长给予的学术上的支持,以及经济与管理学院焦宏图书记、马克思主义学院平旭院长给予的学术的支持,深表敬意。还要言及的是,责任编辑张婧妤在编辑本书过程中花费了很多心血,对她表示衷心的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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