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做竹须空,做人须直1

书名:
路过你生命的每个人
作者:
梁晓声
本章字数:
11786
更新时间:
2023-09-27 09:48:04

读书会让寂寞变成享受

寂寞是由于想做事而无事可做,想说话而无人与说,想改变自身所处的这一种境况而又改变不了。是的,以上基本就是寂寞的定义了。寂寞是对人性的缓慢的破坏。寂寞相对于人的心灵,好比锈相对于某些容易生锈的金属。

但不是所有的金属都那么容易生锈。金子就根本不生锈。

不锈钢的拒腐蚀性也很强。而铁和铜,我们都知道,它们极容易生锈,像体质弱的人极容易伤风感冒。

某次和大学生们对话时,被问:“阅读的习惯对人究竟有什么好处?”我回答了几条,最后一条是:“可以使人具有特别长期地抵抗寂寞的能力。”他们笑。我看出他们皆不以为然。他们的表情告诉了我他们的想法:我们需要具备这一种能力干什么呢?

是啊,他们都那么年轻,大学又是成千上万的青年学子云集的地方,一间寝室住六名同学,寂寞沾不上他们的边啊!

但我同时看出,其实他们中某些人内心深处别提有多寂寞。

而大学给我的印象正是一个寂寞的地方。大学的寂寞包藏在许多学子追逐时尚和娱乐的现象之下。所以他们渴望听老师以外的人和他们说话,不管那样的一个人是干什么的,哪怕是一名犯人在当众忏悔。似乎,越是和他们的专业无关的话题,他们参与的热忱度越高。因为正是在那样的时候,他们内心深处的寂寞获得了适量地释放一下的机会。

故我以为,寂寞还有更深层的定义,那就是——从早到晚所做之事,并非自己最有兴趣的事;从早到晚总在说些什么,但没几句是自己最想说的话。即使改变了这一种境况,另一种新的境况也还是如此,自己又比任何别人更清楚这一点。

这是人在人群中的一种寂寞。

这是人置身于种种热闹中的一种寂寞。

这是另类的寂寞,现代的寂寞。

如果这样的一个人,心灵中再连值得回忆一下的往事都没有,头脑中再连值得梳理一下的思想都没有,那么他或她的人性,很快就会从外表锈到中间。

无论是表层的寂寞,还是深层的寂寞,要抵抗住它对人心的伤害,那都是需要一种人性的大能力的。

我的父亲虽然只不过是一名普通的建筑工人,也遭到过流放式的对待。差不多有七八年的时间,他独自一人在四川的深山里为工人食堂种菜。他一人开了一大片荒地,一年到头不停地种,不停地收。隔两三个月有车进入深山给他送一次粮食和盐,并拉走菜。

他靠什么排遣寂寞呢?

近五十岁的男人了,我的父亲,他竟学起了织毛衣。没有第二个人,没有电,连猫狗也没有,更没有任何可读物。

有,对于他也是白有,因为他几乎是文盲。他劈竹子自己磨制了几根织针。七八年里,将他带上山的新的旧的劳保手套一双双拆绕成线团,为我们几个他的儿女织袜子、织线背心。

这一种从前的女人才有的技能,他一直保持到去世那一年。织,成了他的习惯。那一年,他七十七岁。

劳动者为了不使自己的心灵变成容易生锈的铁或铜,也只有被逼出了那么一种能力。

而知识分子,我以为,正因为所感受到的寂寞往往是更深层的,所以需要有更强的抵抗寂寞的能力。这一种能力,除了靠阅读来培养,目前我还想不出别种办法。胡风先生当年被囚禁的时间最长——三十余年。他的心经受过双重的寂寞的伤害。

胡风先生逝世后,我曾见过他的夫人一面,惴惴地问:“先生靠什么抵抗住了那么漫长的与世隔绝的寂寞?”她说:“还能靠什么呢?靠回忆,靠思想。否则他的精神早崩溃了,他毕竟不是什么特殊材料的人啊!”但我心中暗想,胡风先生其实太够得上是特殊材料的人了啊!幸亏他是大知识分子,故有值得一再回忆之事,有值得一再梳理之思想。若换了我的父亲,仅仅靠拆了劳保手套织东西,肯定是要在漫长的寂寞伤害之下疯了吧?

知识给予知识分子最宝贵的能力是思想的能力。因为靠了思想的能力,无论被置于何种孤单的境地,人都不会丧失最后一个交谈伙伴,而那正是他自己。自己与自己交谈,哪怕仅仅做这一件在别人看来什么也没做的事,那也足以抵抗很漫长的寂寞。如果居然还侥幸有笔,有足够的纸,孤独和可怕的寂寞也许还会开出意外的花朵。《绞刑架下的报告》《可爱的中国》《堂吉诃德》的某些章节、欧·亨利的某些经典短篇,便是在牢房里开出的思想的或文学的花朵。

思想使回忆成为知识分子的驼峰。而最强大的寂寞,还不是想做什么事而无事可做,想说话而无人与说,而是想回忆而没有什么值得回忆的,是想思想而早已丧失了思想的习惯。这时人就自己赶走了最后一个陪伴他的人,他一生最忠诚的朋友——他自己。

谁都不要错误地认为孤独和寂寞这两件事永远不会找到自己头上。现代社会的真相告诫我们,那两件事迟早会袭击我们。人啊,为了使自己具有抵抗寂寞的能力,读书吧!人啊,一旦具备了这一种能力,某些正常情况下,孤独和寂寞还会由自己调节为享受着的时光呢!

晚秋读诗

潇潇秋雨后,渐渐天愈凉。

我知道,那也许是今年最后的一场秋雨。傍晚时分,急骤的雨点儿如一群群黄蜂,齐心协力扑向我刚擦过的家窗。

那么仓皇,似乎有万千鸟儿蔽天追啄,于是错将我家当成安全的所在,欲破窗而入躲躲藏藏。又似乎集体地怀着种愠怒,仿佛我曾做过什么对不起它们的事,要进行报复。起码,弄湿我的写字桌,以及桌上的书和纸……春雨斯文又缠绵,疏而纡且渺漫迷蒙。故唐诗宋词中,每用“细”字形容,每借花草的嫩状衬托。如“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句,如“东风吹雨细于尘”句,如“天街小雨润如酥”句……而我格外喜欢的,是唐朝诗人李山甫“有时三点两点雨,到处十枝五枝花”句,将春雨的斯文缠绵写到了近乎羞涩的地步,将初蕾悄绽为新花的情景,也描摹得那么春趣盎然,于不经意间用朴素得不能再朴素的文字醇出了一派春醉。

夏雨最多情。如同曾与我们海誓山盟过的一个初恋女子,“情绪”浪漫充沛又任性。“旅行”于东西南北地,过往于六七八月间,每踏雷而来,每乘虹而去。我们思念它时,它却不知云游何处,使我们仰面于天望眼欲穿,企盼有一大朵积雨云从天际飘至;而我们正喜悦于晴日的朗丽之际,倏忽间雷声大作,乌云遮空。于是“天外黑风吹海立,浙东飞雨过江来”。阵雨是夏雨猝探我们的惯常方式。它似乎总是一厢情愿地以此方式表达对我们的牵挂。它从不认为它的这种方式带有滋扰性,结果我们由于毫无心理准备,每陷于不知所措,乍惊在心头,呆愕于脸上的窘境。几乎只夏季才有阵雨。倘它一味儿恣肆地冲动起来,于是“雷声远近连彻夜,大雨倾盆不终朝”。于是“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于是“惊风乱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墙”,烦得我们一味儿祈祷“残虹即刻收度雨,杲杲日出曜长空”。当然夏雨也有彬彬而至之时。斯时它的光临平添了夏季的美好。

但见“千里稻花应秀色,五更桐叶最佳音”。它彬彬而至之时,又几乎总是在黄昏或夜晚,仿佛宁愿悄悄地来,无声地去。倘来于黄昏,则“墙头雨细垂纤草,水面风回聚落花”;则江边“雨洗平沙静,天衔阔岸纡”,可观“半截云藏峰顶塔”,望“两来船断雨中桥”;则庭中“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可闻“过雨荷花满院香”“青草池塘处处蛙”;可觉“墙头语鹊衣犹湿”“夏木阴阴正可人”。而山村,则“罗汉松遮花里路,美人蕉错雨中棂”。

倘来于夜晚,则“楼外残雷气未平”,则“雨中草色绿堪染”。于是翌日的清晨,虹消雨霁,彩彻云衢,朝霞半缕,网尽一夜风和雨,使人不禁想说——天气真好!

秋雨凄冷澹寒,易将某种不可言说的伤感,一把把地直往人心里揣。仿佛它竟是耗尽了缠绵的春雨,虚抛了几番浪漫和激情的夏雨,憔悴了一颗雨的清莹之魂,心曲盘桓,自叹幽情苦绪何人知?包罗着万千没结果的苦恋所生的委屈和哀怨,欲说还休,于是只有一味儿哭泣,哭泣……使老父老母格外地惦念儿女;使游子格外地思乡想家;使女人悟到应变得更温柔,以安慰男人的疲惫;使男人油然自省,忏悔和谴责自己曾伤害过女人心地的行为……床前明月光,

疑是地上霜。

举头望明月,

低头思故乡。

一场秋雨一场寒,十场秋雨换上棉。在秋风肃杀、秋雨凄凄的日子里,人心除了伤感,其实往往也会变得对生活、对他人、包括对自己,多一份怜惜和爱护之情。因为可能正是在第二天的早晨,霜白一片雨变冰。于是不日“才见岭头云似盖,已惊岩下雪如尘”。

秋风先行,但见“落叶西风时候,人共青山都瘦”。秋风仿佛秋雨的长姐,其行也匆匆,其色也厉厉。扯拽着秋雨,仿佛要赶在“溪深难受雪,山冻不留云”的冬季之前,向人间替秋雨讨一个说法。尽管秋雨的哀怨,完全是它雨魂中的特征,并非是人委屈于它或负心于它的结果。

秋风所至,“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直吹得“只有一枝梧叶,不知多少秋声”,直吹得“秋色无远近,出门尽寒山”,直吹得“多少绿荷相依恨,一时回首背西风”。

在寒秋日子里,读如此这般诗句,使人不禁惜花怜树,怪秋风忒张狂。恨不得展一床接天大被,替挡秋风的直接袭击。

但是若多读唐诗宋词,也不难发现相反意境的佳篇。比如宋代诗人杨万里的《秋凉晚步》:秋气堪悲未必然,

轻寒正是可人天。

绿池落尽红蕖却,

荷叶犹开最小钱。

家居附近自然无荷塘,难得于入秋的日子,近睹荷花迟开的胭红本色,以及又有多么小的荷叶自水下浮出,翠翠的仍绿惹人眼。

一日散步,想起杨万里的诗,于是蹲在草地,拂开一片亡草的枯黄,蓦地,真真切切但见有嫩嫩芊芊的小草,隐蔽地悄生悄长!

想必是当年早熟的草籽落地,便本能地生根土中,与节气比赛看,抓紧时日体现出植物的生命形式。

寒冬是马上就要来临了。那一茎茎嫩嫩芊芊的小草,其生其长还有什么意义呢?

我不禁替它们惆怅。

晚秋的阳光,呼着节气最后的些微的暖意普照园地。刚一起身,顿觉眼前有什么美丽的东西漫舞而过。定睛看时,呀,却是一双小小彩蝶。它们小得比蛾子大不了多少。然而的确是一双彩蝶,而非蛾子。颜色如刚孵出的小鸡,灿黄中泛着青绿。翅上皆有漆黑的纹理和釉蓝的斑点儿。

斯时满园林“是处红衰翠减”,风定秋空澄净。一双小小彩蝶,就在那暖意微微的晚秋阳光中,翩翩漫漫,忽上忽下,做最后的伴飞伴舞……

我一时竟看得呆了。

冬季之前,怎么还会有蝶呢?

难道它们和那些小草一样,错将秋温误作春暖,不合时宜地出生了吗?

它们也要与节气比赛似的,也仿佛要抓紧最后的时日,以舞的方式,演绎完它们千古流传的爱情故事。而且,分明地,要尽量在对舞中享受是蝶的生命的浪漫!

我呆望它们,倏忽间,内心里倍觉感动。

“最是秋风管闲事,红他枫叶白人头”——人在节气变化之际所容易流露的感伤,说到底,证明人是多么容易悲观的啊!这悲观虽然不一定全是做作,但与那小草、小蝶相比,不是每每诉说了太多的自哀自怜吗?

这么一想,心中秋愁顿时化解,一种乐观油然而生。我感激杨万里的诗。感激那些嫩嫩芊芊的小草和那一双美丽的小蝶,它们使我明白——人的心灵,永远应以人自己的达观和乐观来关爱着才对的啊!

时间即“上帝”

少年时读过高尔基的一篇散文——《时间》。

高尔基在文中表现出了对时间的无比敬畏。不,不仅是敬畏,甚至可以说是一种极其恐惧的心理。是的,是那样。

因为高尔基确乎在他的散文中用了“恐惧”一词。

他写道:“夜不能眠,在一片寂静中听钟表之声嘀嗒,顿觉毛骨悚然,陷于恐惧……”

少年的我读这一篇散文时是何等的困惑不解啊!怎么,写过激情澎湃的《海燕》的高尔基,竟会写出《时间》那般沮丧的东西呢?

步入中年后,我也经常对时间心生无比的敬畏。我对生死的问题比较地能想得开,所以对时间并无恐惧。

我对时间另有一些思考。

有神论者认为一位万能的神化的“上帝”是存在的。

无论神论者认为每一个人都可以成为自己的“上帝”,起码可以成为主宰自己精神境界的“上帝”。

我的理念倾向于无神论。

但,某种万能的,你想象其寻常便很寻常,你想象其神秘便很神秘的伟力是否存在呢?如果存在是什么呢?

我认为它就是时间。

我认为时间即“上帝”。

它的伟力不因任何人的意志而转移。

“愚公移山”“精卫填海”,其意志可谓永恒,但用一百年挖掉了两座大山又如何?用一千年填平了一片大海又如何?因为时间完全可以再用一百年堆出两座更高的山来;完全可以再用一千年“造”出一片更广阔的海域来。甚至,可以在短短的几天内便依赖地壳的改变完成它的“杰作”。

那时,后人早已忘了移山的愚公曾在时间的流程中存在过;也早已忘了精卫曾在时间的流程中存在过。而时间依然年轻。

只有一样事物是有计算单位但无限的,那就是时间。

“经受时间的考验”这一句话,细细想来,是人的一厢情愿。因为事实上,宇宙间没有任何事物能真正经受得住时间的考验。一千年以后金字塔和长城也许成为传说,珠峰会怎样很难预见。

归根到底我要阐明的意思是:因为有了人,时间才有了计算的单位;因为有了人,时间才涂上了人性的色彩;因为有了人,时间才变得宝贵;因为有了人,时间才有了它自己的简史;因为有了人,时间才有了一切的意义……而在时间相对于人的一切意义中,我认为,首要的意义是——因为有了时间,人才思考活着的意义;因为在地球上的一切生命形式中,独有人进行这样的思考,人类才有创造的成就。

人类是最理解时间真谛,也是最接近着时间这一位“上帝”的。

每个具体的人亦如此。

连小孩子都会显出“时间来不及了!”的忐忑不安或“时间多着呢!”的从容自信。

决定着人的心情的诸事,掰开了揉碎了分析,十之八九皆与时间发生密切关系。

人类赋予了冷冰冰的时间以人性的色彩;反过来,具有了人性色彩的时间,最终是以人性的标准“考验”着人类的状态。那么,谁能说和平不是人性的概念?谁能说民主不是人性的概念?谁能说平等和博爱不是时间要求于人类的?

人啊,敬畏时间呢,因为,它比一位神化的“上帝”对我们更宽容;也比一位神化的“上帝”对我们更严厉。

人敬畏它的好处是,无论自己手握多么至高无上的权杖,都不会幼稚地幻想自己是众生的“上帝”。因为也许,恰在人这么得意着的某个日子,时间离开了他的生命……论温馨

如今想来,温馨在母亲和弟弟妹妹眼里,在我心里。他们眼里有种感动,我心里有种快乐。仿佛,感动是火苗,快乐是劈柴,于是家里温馨重重。尽管那时还没生火,屋子挺冷……

温馨是纯粹的汉语词。

近年常读到它,常听到它;自己也常写到它,常说到它。

于是静默独处之时每想——温馨,它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是某种情调吗?是某种氛围吗?是客观之境?抑或仅仅是主观的印象?它往往在我们内心里唤起怎样的感觉?我们为什么特别不能长期地缺少了它?

那夜失眠,依床而坐,将台灯罩压得更低,吸一支烟,于万籁俱寂中细细筛我的人生,看有无温馨之蕊风干在我的记忆中。

从小学二三年级起,母亲便为全家的生活去离家很远的工地上班。每天早上天未亮便悄悄地起床走了,往往在将近晚上八点时才回到家里。若冬季,那时天已完全黑了。比我年龄更小的弟弟妹妹都因天黑而害怕,我便冒着寒冷到小胡同口去迎母亲。从那儿可以望到马路。一眼望过去很远很远,不见车辆,不见行人。终于有一个人影出现,矮小,然而“肥胖”。那是身穿了工地上发的过膝的很厚的棉坎肩所致。像矮小却穿了笨重铠甲的古代兵卒。断定那便是母亲。在幽蓝清冽的路灯光下,母亲那么快地走着。她知道小儿女们还饿着,等着她回家胡乱做口吃的呢!

于是跑着迎上去,边叫:“妈!妈!”

如今回想起来,那远远望见的母亲的古怪身影,当时对我即是温馨。回想之际,觉得更是了。

小学四年级暑假中的一天,跟同学们到近郊去玩儿,采回了一大捆狗尾草。采那么多狗尾草干什么呢?采时是并不想的。反正同学们采,自己也跟着采,还暗暗竞赛似的一定要比别的同学采得多,认为总归是收获。母亲正巧闲着,于是用那一大捆狗尾草为弟弟妹妹们编小动物。转眼编成一只狗,转眼编成一只虎,转眼编成一头牛……她的儿女们属什么,她就先编什么。之后编成了十二生肖。再之后还编了大象、狮子和仙鹤、凤凰……母亲每编成一种,我们便赞叹一阵。于是母亲一向忧愁的脸上,难得地浮现出了微笑……如今回想起来,母亲当时的微笑,对我即是温馨。对年龄更小的弟弟妹妹们也是。那些狗尾草编的小动物,插满了我们破家的各处。到了来年,草籽干硬脱落,才不得不一一丢弃。

我小学五年级时,母亲仍上着班。但那时我已学会了做饭。

从前的年代,百姓家的一顿饭极为简单,无非贴饼子和粥。晚饭通常只是粥。用高粱米或苞谷子煮粥,很费心费时的。怎么也得两小时后才能煮软。我每坐在炉前,借炉口映出的一小片火光,一边提防着粥别煮煳了一边看小人书。即使厨房很黑了也不开灯,为的省几度电钱……如今回想起来,当时炉口映出的一小片火光,对我即是温馨。回想之际,觉得更是了。

由小人书联想到了小人书铺。我是那儿的熟客,尤其冬日去。倘积攒了五六分钱,坐在靠近小铁炉的条凳上,从容翻阅;且可闻炉上水壶滋滋作响,脸被水汽润得舒服极了,鞋子被炉壁烘得暖和极了;忘了时间,忘了地点;偶一抬头,见破椅上的老大爷低头打盹,而外边,雪花在土窗台上积了半尺高……如今想来,那样的夜晚,那样的时候,那样的地方,相对是少年的我便是一个温馨的所在。回想之际,觉得更是了。

上了中学的我,于一个穷困的家庭而言,几乎已是全才了。

抹墙,修火炕,砌炉子,样样活儿都拿得起,干得很是在行。

几乎每一年春节前,都要将个破家里里外外粉刷一遍。今年墙上滚这一种图案,明年一定换一种图案,年年不重样。冬天粉刷屋子别提有多麻烦,再怎么注意,也还是会滴得哪儿哪儿都是粉浆点子。母亲和弟弟妹妹们撑不住盹,东倒西歪全睡了。

只有我一个人还在细细地擦、擦、擦……连地板都擦出清晰的木纹了。第二天一早,母亲和弟弟妹妹们醒来,看看这儿,瞅瞅那儿,一切干干净净有条不紊;看得目瞪口呆……如今想来,温馨在母亲和弟弟妹妹眼里,在我心里。他们眼里有种感动,我心里有种快乐。仿佛,感动是火苗,快乐是劈柴,于是家里温馨重重。尽管那时还没生火,屋子挺冷……下乡了,每次探家,总是在深夜敲门。灯下,母亲的白发是一年比一年多了。从怀里掏出积攒了三十几个月的钱无言地塞在母亲瘦小而粗糙的手里,或二百,或三百。三百的时候,当然是向知青战友们借了些的。那年月,二三百元,多大一笔钱啊!母亲将头一扭,眼泪就下来了……如今想来,当时对于我,温馨在母亲的泪花里。为了让母亲过上不必借钱花的日子,再远的地方我都心甘情愿地去,什么苦都算不上是苦。母亲用她的泪花告诉我,她完全明白她这一个儿子的想法。我心使母亲的心温馨,母亲的泪花使我心温馨……

参加工作了,将老父亲从哈尔滨接到了北京。十四年来的一间筒子楼宿舍,里里外外被老父亲收拾得一尘不染。经常地,傍晚,我在家里写作,老父亲将儿子从托儿所接回来了。但听父亲用浓重的山东口音教儿子数楼阶:“一、二、三……”所有在走廊里做饭的邻居听了都笑,我在屋里也不由得停笔一笑。

那是老父亲在替我对儿子进行学前智力开发,全部成果是使儿子能从一数到了十。

父亲常慈爱地望着自己的孙子说:“几辈人的福都让他一个人享了啊!”

其实呢,我的儿子,只不过出生在筒子楼,渐渐长大在筒子楼。

有天下午我从办公室回家取一本书,见我的父亲和我的儿子相依相偎睡在床上,我儿子的一只小手紧紧揪住我父亲的胡子——他怕自己睡着了,爷爷离开他不知到哪儿去了……那情形给我留下极为温馨的印象;还有我老父亲教我儿子数楼阶的语调,以及他关于“福”的那一句话。

后来父亲患了癌症,而我又不能不为厂里修改一部剧本。

我将一张小小的桌子从阳台搬到了父亲床边,目光稍一转移,就能看到父亲仰躺着的苍白的脸。而父亲微微一睁眼,就能看到我,和对面他养了十几条美丽金鱼的大鱼缸。那是在父亲不能起床后我为父亲买的。十月的阳光照耀着我,照耀着父亲。

他已知自己将不久于世,然只要我在身旁,他脸上必呈现着淡对生死的镇定和对儿子的信赖。一天下午一点多我突觉心慌极了,放下笔说:“爸,我得陪您躺一会儿。”尽管旁边有备我躺的钢丝床,我却紧挨着老父亲躺了下去。并且,本能地握住了父亲的一只手。五六分钟后,我几乎睡着了,而父亲悄然而逝……

如今想来,当年那五六分钟,是我一生体会到的最大的温馨。感谢上苍,它启示我那么亲密地与老父亲躺在一起,并且握着父亲的手。我一再地回忆,不记得此前也曾和父亲那么亲密地躺在一起过;更不记得此前曾在五六分钟内轻轻握着父亲的手不放过。真的感谢上苍啊,它使我们父子的诀别成了我内心里刻骨铭心的温馨……

后来我又一次将母亲接到了北京,而母亲也病着了。邻居告诉我,每天我去上班,母亲必站在阳台上,脸贴着玻璃望我,直到无法望见为止。我不信,有天在外边抬头一看,老母亲果然在那样地望我。母亲弥留之际,我企图嘴对着嘴,将她喉间的痰吸出来。母亲忽然苏醒了,以为她的儿子在吻别她。母亲她的双手,一下子紧紧搂住了我的头,搂得那么紧那么紧。于是我将脸乖乖地偎向母亲的脸,闭上眼睛,任泪水默默地流。

如今想来,当时我的心悲伤得都快要碎了。之所以并没碎,是由于有温馨粘住了啊!在我的人生中,只记得母亲那么亲爱过我一次,在她的儿子快五十岁的时候。

现在,我的儿子也已大三了。有次我在家里,无意中听到了他与他同学的交谈:

“你老爸对你好吗?”

“好啊。”

“怎么好法?”

“我小时候他总给我讲故事。”

其实,儿子小时候,我并未“总给”他讲故事。只给他讲过几次,而且一向是同一个自编的没结尾的故事。也一向是同一种讲法——该睡时,关了灯,将他搂在身旁,用被子连我自己的头一起罩住,口出异声:“呜……荒郊野外,好大的雪,好大的风,好黑的夜啊!冷呀!呱嗒,呱嗒……爪子落在冰上的声音……大怪兽来了,它嗅到了我们的气味儿了,它要来吃我们了……”

儿子那时就屏息敛气,缩在我怀里一动也不敢动。幼儿园老师觉出儿子太胆小,一问方知缘故,曾郑重又严肃地批评我:“你一位著名作家,原来专给儿子讲那种故事啊!”

孰料,竟在儿子那儿,变成了我对他“好”的一种记忆。

于是不禁地想,再过若干年,我彻底老了,儿子成年了,也会是一种关于父亲的温馨的回忆吗?尽管我给他的父爱委实太少,但却同一切似我的父亲们一样抱有一种奢望,那就是——将来我的儿子回忆起我时,或可叫作“温馨”的情愫多于“呜……呱嗒、呱嗒……”

某人家乔迁,新居四壁涂暖色漆料,贺者曰:“温馨。”

年轻夫妻终于拥有了自己的小家,他们最在乎的定是卧室的装修和布置,从床、沙发的样式到窗帘的花色,无不精心挑选,乃为使小小的私密环境呈现温馨。

少女终于在家庭中分配到了属于自己的房间,也许很小很小,才七八平方米,摆入了她的小床和写字桌再无回旋之地;然而几天以后你看吧,它将变得每一个角落都充满了温馨。

新房大抵总是温馨的。倘一对新人恩爱无限,别人会感到连床边的两双拖鞋都含情脉脉似的;吸一下鼻子,仿佛连空气中都飘浮着温馨。反之,若同床异梦,貌合神离,那么新房的此处或彼处,总之必有一处地方的一样什么东西向他人暗示,其实反映在人眼里的温馨是假的。

在商业的时代,温馨是广告语中频频出现的词汇之一。我曾见过如下广告:

“饮××酒吧,它能使你的人生顿变温馨。”

我想,那大约只能是对斯文的醉君子而言,若是酒鬼又醉了,顿时感到的一定是他的人生的另一种滋味。

最令我讶然的是一则妇女卫生巾广告:“用××卫生巾,带给你难忘温馨。”

余也愚钝,百思不得其解。

酒吧总是刻意营造温馨的。

我虽一向拒沾酒气,却也被朋友邀至过酒吧几次。

朋友问:“够温馨吧?”

烛光相映,人面绰约,靡音萦绕;有情人或耳鬓厮磨,或呢哝低语。

我说:“温馨。”

然内心里却半点儿体会到温馨的真感觉也没有。

我想,温馨肯定是多种多样的。除了那两条广告其意太深我无法理解,以上种种皆是温馨,也不该成为什么问题。

我想,温馨一定是有共性前提的。首先它只能存在于较小的空间。世界上的任何宫殿都不可能是温馨的,但宫殿的某一房间却会是温馨的。最天才的设计大师也不能将其展览馆搞成一处温馨的所在;而最普通的女人,仅用旧报纸、窗花和一条床单几副相框,就足以将一间草顶泥屋收拾得温馨慰人;在一辆“奔驰”车内放一排布娃娃给人的印象是怪怪的,而有次我看见一辆“奥拓”车内那样,却使我联想到了少女的房间。其次温馨它一定是同暖色调相关的一种环境。

一切冷色调都会彻底改变它,而一切艳颜丽色也将使温馨不再。那时它或者转化为浪漫,或者转化为它的反面,变成了妩媚和庸俗。温馨也当然地是与光线相关的一种环境。黑暗中没温馨。亮亮堂堂的地方也与温馨二字无缘。所以几乎可以断言,盲人难解温馨何境。而温馨所需要的那一种光,是半明半暗的,是亦遮亦显的,是总该有晕的。温馨并不直接呈现在光里,而呈现在光的晕里。故刻意追求温馨的人,就现代的人而言,对灯的形状、瓦数和灯罩,都是有极讲究的要求的。

这样看来,离不开空间大小,色彩种类,光线明暗的温馨,往往是务须加以营造的效果了。人在那样的环境里,男的还要流露多情,女的还要尽显妩媚,似乎才能圆满了温馨。

若无真心那样,作秀既是难免的,也简直是必要的。否则呢,岂不枉对了那不大不小的空间,那沉醉眼球的色彩,那幽晕迷人的灯光,那使人神经为之松弛的气氛了吗?

是的是的,我承认以上种种都是温馨,承认人性对它的需要就像我们的肉体需要性和维生素一样。

但我觉得,定有另类的一种温馨,它不是设计与布置的结果,不是刻意营造出来的。它储存在寻常人们所过的寻常的日子里,偶一闪现,转瞬即逝,溶解在寻常日子的交替中。

它也许是老父亲某一时刻的目光;它也许曾浮现于老母亲变形了的嘴角;它也许是我们内心的一丝欣慰;甚至,可能与人们所追求的温馨恰恰相反,体现为某种忧郁、感伤和惆怅。

它虽溶解在日子里了,却并没有消亡,而是在光阴和岁月中渐渐沉淀,等待我们不经意间又想起了它。

而当我们想起了它的时候,我们往往会对自己说——温馨吗?我知道那是什么!并且,顿感其他一概的温馨,似乎都显得没有多少意味了……

做竹须空,做人须直

“人生”对我是个很沉重的话题。

五次文代会我因身体不好迟去报到了两天。会上几次打电话到厂里催我,还封了我一个“副团长”。

那天天黑得异常早,极冷,风也大。

出厂门前,我在收发室逗留了一会儿,发现了寄给我的两封信。一封是弟弟写来的,一封是哥哥写来的。我一看落款是“哈尔滨精神病院”,一看那秀丽的笔画搭配得很漂亮的笔体,便知是哥哥写来的。我已十五六年没见过哥哥的面了,已十五六年没见过哥哥的笔体了。当时那一种心情真是言语难以表述。这两封信我都没敢拆。我有某种沉重的预感。

看那两封信,我当时的心理准备不足。信带到了会上,隔一天我才鼓起勇气看。弟弟的信告诉我,老父亲老母亲都病了。

他们想我,也因《无冕皇帝》的风波为我这难尽孝心的儿子深感不安。哥哥的信词句凄楚至极——他在精神病院看了根据我的小说《父亲》改编的电视剧,显然情绪受了极大的刺激。

有两句话使我整个儿的心战栗——“我知我有罪孽,给家庭造成了不幸。如果可能,我宁愿割我的肉偿还家人!”“我想家,可我的家在哪儿啊?谁来救救我?哪怕让我再过上几天正常人的生活就死也行啊!”

我对坐在身旁的中国电影家协会书记张青同志悄语,请她单独主持下午会议发言,便匆匆离开了会场。一回到房间,我恨不得大哭,恨不得大喊,恨不得用头撞墙!我头脑中一片空白,眼泪默默地流。几次闯入洗澡间,想用冷水冲冲头,进去了却又不知自己想干什么……我只反复地在心里对自己说两个字:房子、房子、房子。

母亲已经七十二岁,父亲已经七十八岁。他们省吃俭用,含辛茹苦抚养大了我。我却半点儿孝心也没尽过!他们还能活在世上几天?我一定要把他们接到身边来!我要他们死也死在我身边!我要给他们送终,我有这个义务!我的义务都让弟弟妹妹分担了,而弟弟妹妹们的居住条件一点儿也不比我强!如果我不能在老父老母活着的时候尽一点儿孝子之心,我的灵魂将何以安宁?

哥哥是一位好哥哥,大学里的学生会主席。我与哥哥从小手足之情甚笃。我做了错事,哥哥主动代我受过。记得我小时候生过一场大病,想吃蛋糕。深更半夜,哥哥从郊区跑到市内,在一家日夜商店给我买回了半斤蛋糕!那一天还下着细雨,那一年哥也不过才十二三岁……有些单位要调我,也答应给房子,但须等上一两年,童影的领导会前也找我谈过,也希望我到童影去起一些作用。

童影的房子也很紧张,但只要我肯去,他们现调也要腾出房子来,当时我由于恋着创作,未下决心。

面对着两封信,一切的得失考虑都不存在了。

我匆匆草了一页半纸的请调书——用的就是五次文代会的便笺。接着,我去将童影顾问于蓝同志从会上叫出,向她表明我的决心。老同志一向从品格到能力对我充满信任感,执着双手说:“你做此决定,我离休也安心了!”随后我将北影新任厂长宋崇叫出,请他——其实是等于逼他在我的请调书上签了字。开始他愣愣地瞧着我,半晌才问:“晓声,你怎么了?你对我有什么误解没有?”我将两封信给他看。

他看后说:“我答应给你房子啊!我在全厂大小会上为你呼吁过啊!”这是真话。这位新上任的厂长对我很信任,很关心,而且是由衷的。岂止是他,全体北京电影制片厂艺术委员会的同事都为我呼吁过。连从不轻率对任何事表态的德高望重的老导演水华同志,都在会上说过“不能放梁晓声走”

的话。北影对我是极有感情的。我对北影也是极有感情的。

记得我当时对宋崇说的是:“别的话都别讲了,北影的房子五月才分,而我恨不得明天后天就将父亲母亲哥哥接来!别让我跪下来求你!”

他这才真正理解了我的心情,沉吟半晌说:“你给我时间,让我考虑考虑。”

下午,他还给了我那请调报告,我见上面批的是:“既然童影将我支持给了北影,我没有任何理由不将晓声支持给童影。但我的的确确很不愿放他走。”

为了房子,到童影干什么我都心甘情愿,哪怕是公务员。童影当然不是调我去当公务员。于是我成了童影的艺术厂长……

我正式到童影上班两个多月了,给我的房子却还未腾出来。

我身患肝硬化,应全休,但我能刚刚调到童影就全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