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书名:
黑血
作者:
姜琍敏
本章字数:
28124
更新时间:
2023-04-06 17:10:11

1

鸭子深深地吸了口气,他的力气用得如此之大,以致身体都向后仰成了一张弓。这张弓随即又向前深深地弯下去,将体内的废气尽可能地吐出来——窗外的空气实在是太好了,尽管仅仅是一窗之隔,但在他的感觉上,那阳光透射下青青黄黄明明暗暗的水杉树林的呼吸,和窗内的空气是有着质的差异的。窗外的空气才是清新而纯洁的,窗内的空气则无论如何让人感到污浊而憋闷。

而他很快就将要告别这令人不快的“窗内”,重新投身自由自在而清新美丽的“窗外”世界了。

事实上他已经进入了窗外世界,现在他就是自由自在的了。

他是他们几个中第二个被批准出所的。曾绍君是自己不想出去,艾妮则不知为什么,原先都以为她会头一个出所的,结果她到现在还没有接到正式通知。陶育华在三天前就被她丈夫阿林带着她母亲女儿一大帮人,前呼后拥接什么大人物似的接走了。

鸭子远远地看见这情景,心里有一种说不清是什么滋味的感觉。好在陶育华临走前经常警长同意来和他打了个招呼。但见了面后,他们又几乎什么话也没有说,两个人面面相觑好半天,还是鸭子说了一句:以后我们暂时最好不要来往,以免互相影响。陶育华点了点头,脸上漾起伤感的表情。

鸭子不管她如何想的,又加上一句话:我们要发誓,只要谁又吸上了,就他妈的决不准再去见另一个的面。来找也不行,死也要躲开,躲得远远的!

陶育华怔了一下,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身子摇了摇,嘴巴张了几张,随即就泣不成声了。结果两人便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其实到了这时候,再说什么也是多余的了。

没几天鸭子也得到了出所通知。

现在,他已经办好了一切出所的手续,领回了进来时暂存的物品,其中有他早先背着父亲悄悄存下的一张还有两万块钱的牡丹卡,足够他正常生活之所需的了。只不过,现在他还需要再忍耐一会儿,等出租车一到,他就会像林中的小鸟一样,远远地飞去了。

是的,远远地飞去,远远地飞离自己的旧窠,远远地飞离自己的旧日天地,飞到真正的“窗外”去,飞到像这片静寂的水杉林一样清纯美丽的地方去。他相信只有这样自己才可能告别“窗内”,永远不再回到这里来。

而这个决定虽然早就在他的脑海中翻腾过无数遍了,真正决定下来,却还是他在传达室打电话叫出租车的那一刹那。他本来是想叫车回家去的,虽然他刚刚沮丧地听说了父亲得到所里的通知,却不肯来接他的消息,他心里的目标仍然是回家。毕竟人是需要一个家,也是离不开自己的家的。但拿起电话的时候他脑海中突然闪过了父亲的脸,那可想而知的黑苍苍而气得青紫扭歪了的脸。

既然他不肯接我,我还回去干什么?除了吵上一架,我还能指望什么?与其这样,不如先不回去,直接到山里去,直接到两姐妹那里去。那是一个闭塞却美丽的世界,一个清贫却温馨的世界。鸭子早就把出所后永远远离毒品的希望寄托在了那里。自从遇见那两姐妹,她们的形象就牢牢地在他心中生了根,自从在那里住过一阵,那种世外桃源般的感觉便更深地烙印在记忆中了。如果不是走到今天这种地步,他当然不至于会抛弃都市的繁华而投身到那种生活中去,但现在不同了。就他现在的情况和心理来看,就一朝吸毒,终身戒毒这个艰难的远景来看,山里实在是他鸭子可能作出的最明智最实在的选择了。

哪怕他从此永不回到旧日的灯红酒绿中去,只要能永远在山里作一个温饱却不再受毒魔祸害,不再受旧环境污染的人,他这辈子已经心满意足了。关键是他能不能在那里立下足来,而这个问题的关键又在于那姐妹能不能接纳他。他认为她们毫无疑问会满腔热诚地欢迎他回去,如同第一回一样,如同上一次一样。

她们的可爱之处就在这里,纯朴、实诚、善良、大方。她们并不知道鸭子是从这里出来的,就是知道,鸭子也相信她们决不会歧视他。一个真诚纯朴的山里姑娘是不会把任何人看坏的,除非你欺骗过她们,侮辱过她们。既然这样,我还是应该到山里去,凭现在这点钱,起码足够租一间房子,无忧无虑地生活一段时间了。等一切习惯起来,我再考虑做点什么山里能做的事情。至少,我可以帮两姐妹打打工,经营经营小饭店,凭我的经验这是不在话下的。然后再看情况决定下一步的道路,说不定我还可以……

山里那妹妹羞涩而红润的笑容,又在他眼前清晰地浮现出来。他下意识地笑了笑,随即又使劲晃了晃脑袋,令自己现实起来。尽管这样,他分明觉得自己的心情已明显轻松起来,先前父亲造成的不快此时已烟消云散了。他开始一遍一遍地到传达室外去张望,希望出租车早早到来。这时候直接往山里去,路上顶多在市里哪个银行停一下取点款,要不了天黑就可以到了……

嘭嘭嘭……

隔壁传来一阵暴躁的捶桌子声,惊断了鸭子的思绪。他转过头来,透过两屋中间那扇方型小窗看去,只见一个个子瘦小、满面青紫、看年龄顶多刚满二十岁的女人,屁股坐在桌子上,正在边打电话边捶桌子,唾沫星子随着她歇斯底里的叫骂声喷溅不已,悬在桌面下的脚间或还凶狠地踢着墙壁。

隔壁是电话间,小小的屋里仅有一张桌子,桌子上是一部投币式电话机,供经允许的戒毒者通话用。这个女人显然是自愿戒毒者,可以不受限制地在所内走动或通话。鸭子刚才打电话叫出租车时她就在这里了,东一个西一个地拼命向外打着电话,而且一打就是好长时间,一块硬币快用完了,赶紧再塞进一个接着说。鸭子等了她好长时间,忍不住冲上去一把拉开她,才打成了自己的电话。没想到,到现在她还没有够的意思,身边倒又多了两个满面青灰、抖抖呵呵拿着满把硬币蹲在地上,焦灼地等着打电话的瘦男人。

鸭子看看那女人手中,那一大把一元硬币差不多都用完了。心想,这就是吸毒者,够顽固够痴狂也够可怜的吸毒者!明明没有一点用,还说个什么劲呢?

他好奇地把耳朵贴近窗玻璃,听她到底又在说些什么。

……不要!不要!我说过一百遍了,不要吃的,不要喝的,不要穿的,什么都不要,就要你们赶紧来接我回去!我受够了,一分钟也呆不下去了……他们不肯来,我打了十几次了,他们不睬我……求求你,你要是不来我就彻底完了,他们说除非家里人来接才行,可爸爸妈妈一个也不肯来。他们这么狠心,我回头要是出去了,非把他们杀了不可!你是我亲哥呀,你要是不救我,我就彻底完啦,求求你啦……我不是戒毒了吗?我都戒了七天啦,还不行吗?要不你来试试好不好?……我只要出去一天,哪怕半天也行,你来帮我求求情,让我出去半天就回来,一定回来……对,我就是想粉,想死啦,我实在是忍不住啦……放你个狗屁,你也要糊我!要是你也不来,我出去了真的非把你们都杀了不可,不信你走着瞧……等等,等等,你别挂,你千万别挂电话……

那女人的硬币都用完了,她慌张地回过头来,向蹲在身边的两个人求情,希望他们借一两个硬币给她,可两人都冷漠地翻翻白眼,扭过头去不理睬她。女人绝望地又冲着电话叫了两声,电话显然是断了,她狠狠地摔掉话机,身子顺势滚到桌下,躺在地上哇哇地哭闹开来。她的原本还是很漂亮的脸蛋上糊满了脏兮兮的泪水,以前染过了现在又脱色成黄一簇黑一簇的头发在肮脏的地上蹭得乱糟糟地,和着墙角的蛛网和灰尘沾得一头一脸。

那两个男人则全然没看见似的,狼一样同时从地上跳起来,扑向电话机……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鸭子想到自己刚来时的情景和现在的情况,多少有些暗自庆幸地摇着头,离开了窗玻璃,心却莫名其妙地嘭嘭地跳开了。像他们这样还戒什么毒?看起来自愿戒毒是很难有强制戒毒的效果的。一个人到了这种地步真是太可怕了,要是来了还是戒不了毒的话,这样活下去跟死了有什么两样?还不如死了好呢。可是,他又隐隐地有些同情他们。自己是过来人,知道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知道吸毒者虽然有种种的异常之处,但也经常是非常害怕自己的处境,非常渴望恢复正常生活,非常不情愿过早地死去的。但是,他又不禁暗暗地自问:如果你不能戒毒,凭什么还想活下去呢?难道是为了继续受毒魔的摆布,继续自我毁灭同时又毁坏别人和家庭吗(他现在对自己父亲拒绝来接自己,感到了一种发自真心的理解)?

人的世界怎么会有这么让人绝望的事情呢?怎么竟会有吸毒这样丑恶而令人无奈的现象存在呢?一个人本来活得好好的,有的还很有钱,很年轻,很有前途。可是突然有一天,他被一种莫名其妙的冲动吸引,仅仅吸一两回白色的粉末,获得一种他从来没有体验过的瞬息的快乐,结果却因此而要付出他全部的金钱和整个生命的代价!短暂的快乐就把自己的一生都葬送了,而且凭自己的努力,几乎就没有一点悔改的机会和可能,这种生活现象也实在是太危险、太让人绝望了!而这危险对一些人来说,又几乎是毫无防范可能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真的是一种命吗?不是命里注定的话,怎么一样地活在世界上,有的人没有这样的危险,有的人却难逃劫数呢?可是真的是命数的话,怎么会让一个好端端的人去受魔品的祸害而不能自拔呢?

幸亏我戒掉了!幸好我戒掉了毒瘾……可是,假如我又吸上了呢?那是不是命呢?是命,怎么会这样和一个人开玩笑呢?或者,假如我从来没有吸过毒,也根本不知道吸毒是怎么回事的话,我的生活是不是就是太平和如意的呢,我的将来到底有没有别的风险或者陷阱在等着我呢?

鸭子这么一想,不禁浑身受了什么怪风似的哆嗦了一下,他忽然感到自己刚才设想得好好的前景也一下子黯淡无光了。一个人活着,怎么会这么难呢?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像一块大石板,把他的心堵塞得满满实实的,几乎令他透不过气来了。

笛笛!

出租车在大门外使劲揿嗽叭……

2

等到艾妮得到出所通知时,已经比鸭子晚了八天。

这几天对她来说简直是度日如年,心里什么样的猜疑都有,想来想去总觉得自己没有什么对不起所里的地方。一定是所里对她还不够信任,或者是什么人在背后给自己捣鬼使坏。不由得感到有些恼火,又暗暗憋了口气,出去后,一定让他们看看到底是自己还是鸭子是好样的。可是,真等到了出所的那一天,她忽然又觉得心绪全无,甚至心头堵堵的,感到一种莫名而无法排遣的忧伤,以致于和齐警长话别时,她总觉得想哭,齐警长的话一句也听不进去,草草地应付了几句,掉头就走。尤其是听齐警长告诉她,原来说得好好的,等出所的这一天一定要来接她回去的父母,现在因为身体不好,来不了的时候,她的眼泪顿时飘落了下来。

身体不好她是相信的,但真的到了一个也来不了的地步了吗?无非还是有色眼镜看人,不相信我会改好,不欢迎我回去。像那个口头上喜欢龙,真的见了龙来了又吓得屁滚尿流的叶公罢了!

和曾绍君告别时,看着他那一点也不高兴,反而是充满怀疑而忧心忡忡的模样,她简直为他那副萎靡不振的窝囊样感到恼火。社会上的人口口声声怎么怎么,实际上没一个相信我们会改好的,这倒还罢了,而你呢?自己心态不正常,缺乏自信,看别人也是这副眼光,难不成我们真的就被开除了人籍,成了直奔黄泉路上的鬼类了吗?等着吧,不就是吸过几口白粉吗?世界上抽这个喝那个的,赌这个嗜那个的人还少吗?为什么我们就成了洪水猛兽了?况且我们不是好好地戒掉了吗?从今我们和别人还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呢?大家都有胳膊有腿的,不信我就不能好好地活下去!

等着吧,你们!我非得活出个像模像样的人样来给你看看,给整个世界看看!

心里虽这么想,艾妮嘴上还是一点没表露出来。而且,当她再仔细看看曾绍君的模样时,心里的怨气很快便像阳光下的残雪一样化了。这是怎么啦?怎么大家戒了毒都红白溜窜的,身体明显好起来了,他看上去却比以前还要苍老憔悴呢,脸架子也分明又瘦了,看那满脸的斑斑点点,看那额头的皱纹,这么多!头发居然都白了好多,才多大的人呀,怎么就成了个半老头了呢?

他心里一定很苦,完全是自我折磨的结果。他还没醒过劲来,他这人就是这个脾气,心眼没说的,就是固执,多虑,缺乏自信也太聪明了,反而是钻在牛角尖里出不来。别人都充满了希望,起码也在不断地给自己打气,向着新路上奔,而他,根本不相信自己,不相信人能战胜毒魔!他这种绝望心理,恐怕比吸毒本身还可怕呢,阿君!你这到底是怎么啦?

说到底,都是我害的他呀!艾妮的心又一揪一揪地疼起来。忍不住伸出手去摸了摸曾绍君的头,不料却被他使劲推开了:去吧,去吧。他勉强地挤出一丝惨淡的笑容:我还是为你感到高兴的。起码,你现在比我强。

阿君,你要相信自己。也……相信我。艾妮迅速抹了抹眼睛,也努力显出高兴的样子来:我稍微安顿一下,马上就会来看你的。你一定要放宽心,好好调养好自己,不要想得太多了。对了,你想带什么好吃的东西?告诉我,要什么我都给你带。我爸妈现在让我回去了,所以……

不要,不要,我什么都不要,你也不用来看我,我只要你……

别说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就等着瞧吧,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那就行了。要是你找到工作了,而且也……我就出去。

嗯。艾妮的嗓子哽咽得再也说不出话来了。勉强点点头,捂着脸走了。

上了的士,把车窗摇得低低的,让热乎乎的劲风狠狠地吹了一会儿,艾妮的心情轻松了许多。她回过头去,趴着后窗久久地看着迅速退后的戒毒所,看着那片青绿高耸并逐渐消隐的水杉林,心里浮起的种种感慨,全都化作了心里头一波一波翻滚不已的浪潮。三个多月啦,她低低地叹息着:好像过了三年,不,三辈子都不止啦。来的时候,我还像是个人呀?现在呢?她不禁生出种做梦的感觉,真有点怀疑现在的一切是不是真实,下意识地掐了自己一把,并睁大眼睛把远去的景象深深地摄入心底。

回过头来时,她无意中发现,后视镜中司机的眼睛直愣愣地盯视着自己。看什么看?我头上长角了还是怎么的?她没说出声来,但眼睛却冲着镜子狠狠地翻了几下。司机的目光一下子闪开了。她暗暗笑了笑,情不自禁也对着镜子端详了自己一番。

因为距离远了些的关系吧,她看见镜中的自己气色挺不错的,一向瘦削见骨的脸颊现在变得圆溜溜而白生生的,看上去光滑而漂亮。早先那种死气沉沉的青紫色总算不见了,也看不见那皱巴巴黑乎乎的鱼尾纹了。她不禁充满自爱地伸出手去轻轻抚摸自己的脸颊,皱纹还是有一些的,这玩艺儿生出来了可就不是那么容易消掉的,皮肤也有点毛糙感,但这是没有好好保养的缘故,要是我到美容院好好做它个全套护理的话……她小心地梳理着被风吹乱的头发暗暗想道:艾妮哎,没想到自己还会有这么一天吧?你已经有多久没想到过要好好打扮打扮自己了?你根本就忘了自己还是个年轻可爱的女人啦。好在现在还不晚,你还不老嘛,空下来要是再好好化化妆,穿几件时髦衣裳,再练练嗓子,你不又成了早先那个漂亮而风骚,人见人馋的性感歌女了吗?

她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了声来,镜子里立刻又出现司机疑惑的目光。她赶紧闭上嘴,将目光移向窗外。

进城了。小姐你到底上哪里?司机回过头来看着她说。

到……艾妮本来是想叫他开到自己家去的,不知怎么话到嘴边又被什么卡住了。她犹豫了片刻,说:你先往前开,过了新光桥我再告诉你。

按理,她毫无疑问应该回家去,而且这也是她在所里时朝思暮想着早点出去的一大原因。一想到从此自己可以像弃儿重见亲娘,天涯浪子终还故里一样,有一个疼自己爱自己的温暖的家时,她就常常激动得彻夜难眠。然而此刻,当这一梦想即将成为现实的时候,当自己终于离开了戒毒所那样一种特异的环境的时候,她的心情却也突然发生一种微妙的变化。想到回家,竟再也没有了那份神秘的冲动与渴望,相反却有了一种说不上来的生疏、陌生还是畏惧、反感的感情,越来越强烈地阻挠着她心底那本能的亲情的萌动。

父母一个也没来接她,自然是一个原因,这多少使她感到失望和伤心。更主要的是,她突然感到,回家对自己来说是不是一个最理想的归宿,是一个值得怀疑和好好考虑的问题了。许多在被强制的日子里忽略或顾不上考虑的疑虑,此刻一下子都具体地浮现在脑海里了。从前与父母朝夕相处时的种种龃龉、磨擦甚至冲突,父母那一贯严厉和缺乏信任的目光,现在一定会因怀疑而毫无疑问变得更加不信任、更加严厉的管教,这一切不愉快的记忆与担忧,全都像浓密得令她透不过气来的乌云一般沉重地坠压在她的心上。

回家,突然间变成一种令她感到可怕、至少是需要付出极大耐性去努力适应的现实了!现实不同了,我又是一个完全自由自在的人了,真的有必要回到一个我已经不那么习惯了的、有时简直让人感到是一个牢笼般的环境中去吗?

答案还是简单的。艾妮觉得自己应该回去。不仅因为她答应过父母,因为她毕竟还是渴望有一个正常的家庭生活,还因为,这个家毕竟已经对她敞开了大门,而如果不回家,她又能去哪里,又将如何开始新的生活呢?

去处倒是有的,办法也不会没有,比如完全可以再住到阿君那里去……

对了,这也是个重要的原因,是那把钥匙才使我这般心神不定,犹豫不决!

先前办理出所手续时,从发还她的东西中,□郎一声,掉下一把亮闪闪的钥匙。她漫不经心地拣起来后,心头突然轰然一震。这不是阿君房门上的钥匙吗?刹那间,她感到一阵强烈的心志迷眩,这小小的钥匙,竟一下子放出一道道仿佛舞厅里吊在头顶的七彩转灯一样耀眼惑人的光芒,许多似乎已经失落了记忆和感觉,刹那间又在心头复活。一种冲动,一种令她感到战栗而又微微陶醉的欲望,突然间牢牢地攫住了她——她几乎不能自制,迫切希望立即飞回那间脏肮而充满痛苦感受的小屋里去的欲望,几乎完全强占了她的意识。

幸而这只是一个短短的瞬间,她随即便警觉地清醒过来:阿君不在,我还去那里干什么?她这样自问着,并立即产生了另一个自然的念头,待会儿和阿君告别时,把钥匙还给他。他不回来,我还需要这钥匙干什么?她反复这么念叨着,把钥匙放进口袋。而实际上,直到办完一切手续并和齐警长他们话别后,这把钥匙才真正从她意识的明处坠落到深处。

和曾绍君告别时,曾绍君显然是忽略了这个问题,也许他认为艾妮理所当然地要住回她自己家中去,所以他没有问起艾妮是不是还会到那间小屋里去,也没提到还有把钥匙在艾妮手上的问题。也许他根本就不记得这回事了。然而艾妮却又想到了这把钥匙,可是,这念头仅仅是在她脑海中闪了一闪,她并没有把钥匙拿出来。或许,她当时的心思被别的感情占据了,这个问题已经显得无关紧要。或许,她潜意识里有意要留下这把钥匙,以便为自己留一个自由的天地?她现在已经弄不清是怎么回事了。

然而不管怎么想,钥匙还在她手上。她的手在裤袋里紧紧地攥着它,摸捏着它,而一个陡然清晰而坚决起来的念头,则越来越牢固地控制住了她的意识:住还是应该住到家里去的,否则也太对不起父母了,他们知道我今天要出所的。只是时间还早呢,干嘛急着回家去?不如先到那去看看吧,毕竟是我和阿君共同生活了好久的地方呀,真想到那里去坐一坐,看一看呀。那一段生活是天堂还是地狱都不去管它,毕竟还是我们一段值得记忆的历史呀。阿君不知哪一天才肯回来,去看一看,感觉一下我们共同生活的某些东西,还是很必要很有意思的呀……

小姐?司机又一次回过头来。

新光桥过了吗?艾妮开口的时候,觉出自己的声音很嘶哑,嗓子干得像要冒烟了,她收回思绪,探头向窗外辨别了一下方向后,使劲清了清嗓子,清楚而果断地说:向右拐,到方远巷。

车子驶进狭窄的小巷时,艾妮的心一下子又拎到嗓子眼里:

天哪,好像那里还藏着两小包粉呢?我进来之前亲手藏在老地方的,阿君不知道,公安会不会把它搜出来呢?如果没有搜掉的话……

她的心骤然间爆发起一阵抽搐,呼吸也顿时急迫起来:老天,我怎么啦?我这是刚刚记起这回事还是怎么啦?不,不,难不成我心底里就是冲着这两包粉才想去那里的吗?

不,不,不可能,不可能。就算是这么回事,就是那两包粉还在,我决不可能傻到会去碰它们的地步。我现在根本不想吸粉,我恨都恨不过来呢,我要是把它们找出来的话,立马就把它们扔进马桶里冲掉!这正是对我出所后戒毒意志的一个考验,我毫无疑问是经得起考验的!

……

3

只有陶育华一个人出所时,才真正享受到了家庭的温暖。丈夫亲自开着他那宽大的“林肯”,母亲携着女儿洁洁,还带着一个她不认识的保姆,四个人见到她时那不约而同的一声招呼,差点就要把她的眼泪给喊了出来。尤其是女儿那一连声尖厉而悠长的“妈妈哎”,简直就把她的心给揉碎了。

她三步并作两步扑上去,一把抱起女儿,将她的小脑袋搂在胸口里,话没出口,再也忍不住的热泪成串地掉在女儿头上。女儿使劲挣出她的双臂,反过来抱住她的头,小嘴在她脸上巴唧巴唧一顿猛亲,还大惑不解地盯着她的眼睛说:妈妈,你就要回家了,应该高兴呀?怎么还要哭呢?

傻丫头……陶育华难为情地偏过头去,想擦擦泪水,泪水却顺着指逢一个劲地掉个不停。她索性抱住女儿呜呜哇哇地哭了个够。

气氛顿时便变了。一路上,阿林一直闷着头在前面开车,新来的保姆坐在他身边。母亲和陶育华带着洁洁默默地坐在后面,大家好一段时间都各自扭头望着窗外不说话。只有洁洁怕母亲再跑了似的,一声不响地拱在她怀里,小手使劲地抓紧她的胳膊,半天也不松开。

陶育华哭了一通,心情渐渐松快了些。为了打破沉闷,便指着前面那个女人的背影轻声问母亲:她什么时候来的?

个把星期吧。

哪个地方的?有没有文化?洁洁最好是要跟个干净点也有文化的人才好……

姐姐你放心,我是念过高中的,来城里也不是一天了。小保姆听见了她的问话,大大方方地回过头来,冲着陶育华笑眯眯地自我介绍了一通自己的情况。陶育华这才知道她原来是阿林请来的。原先在城里当过一阵保姆,后来在阿林开的专卖点里当业务员,工作干得很称职,阿林颇看得上她,就给她加薪,请她来照顾家里。

陶育华专心地听着她说话,同时仔细地打量了她一番。见她二十岁模样,皮肤白白的,眉清目秀的样子,说话不慌不忙,伶牙利齿的,举止作派也一点没有农村人的土气,一袭白底暗黄丝边的连衣裙穿在她身上也显得很合体,整个人给人一种很沉稳能干也很正派的感觉,她便有些放心地点着头表示默许了。

她冲这个叫小芹的姑娘摆了摆手,便扭过头看着母亲说:用个人也好,这样你也好轻松点。以前我也有过这个念头,怕你疑心我嫌乎你照顾不了我们,没说出口来。现在……

阿林在后视镜里看着她,插进话说:这两天你还是住回去吧,妈和洁洁、小芹都一块住过去。

干嘛?

这个么……我觉得这样热闹些,也……当然,你要是不喜欢的话,也可以先在妈那里住一阵再说。

陶育华闪开后视镜里阿林的目光,眼望着窗外半晌没回答。

自从和丈夫闹别扭搬回家住以来,她除了跟阿林要钱什么的,很少见他面,见了面也总是躲开他的眼光,有一句没一句爱理不理的,弄得都快成了一种习惯了。吸毒事发,陶育华进了戒毒所后,原以为这下全完了,阿林肯定要借此机会公开甩了自己,跟他那个前妻重结连理,或者,现讨个年轻漂亮的老婆在他也是个轻而易举的事情。没想到阿林非但没有像她想象的那样做,反而三天两头来看她,还把一切都揽在自己头上,说她这个情况让他非常震惊,心里内疚得很。全怪自己一时糊涂伤害了她的自尊心,平时又只知道生意生意,缺乏对她的关心,以为多给她钱就可以弥补自己的缺憾了,这才使得她落到这个地步。后来他还认真地要她相信,其实他心里一直是非常爱她的。他现在除了给前头的孩子充足的生活费外,其他方面都已经和前妻彻底断绝了来往。希望她无论如何要彻底戒毒,出去以后两个人能互相信任,使生活正常化起来。

那时陶育华对他的话倒是有点相信的,只是心里总觉得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疙瘩没解开,同时也为自己的现状感到自卑,就含含糊糊没作任何表示。现在,他这些考虑和安排,显然是在实现他的计划。她心里倒是觉得阿林能作到这样地步实在是够可以的了,对她也没有任何不合适的。但不知怎么,嘴上就是没法痛痛快快答应一声。也许心底里还埋着几分宿怨、几分对现在的自己缺乏自信的缘故吧?她一时也理不清是怎么回事,便又吞吞吐吐地吐出了一句:我还是……这事回家以后再说吧。

哦……阿林似乎有些失望,也似乎是早有思想准备,沉默了一阵后,说:也行。我们那儿刚装修了一下,气味还很大,过一阵再住过去也好。

其实姐姐你真该先回去看看的,小芹又转过头来说:家里漂亮得我看着就跟宫殿差不多,只怕你回去都快认不出来啦。

陶育华心头一热,没想到他为自己还真花了不少心思。不禁更有一种很对不起他的感觉。但她正在考虑着要不要接过小芹的话头,答应先回去看一看的时候,洁洁的小手在她背上使劲地捣了几下,她低下头,洁洁紧贴着她的耳朵悄悄地说:妈妈,我知道爸爸和外婆有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

我不告诉你。

为什么?

他们不许我乱说。

洁洁你孩子家家的,又瞎说些啥呀?一家人好好的,谁跟谁有什么秘密呀?母亲有些慌张地伸过手来抱洁洁,想制止她。

但陶育华却一下子警觉起来,更紧地抱住洁洁不放手,同时着急地摇着她,催她快说是什么秘密。陶育华出所前不像别人,心里一直很矛盾,渴望能有个好的开始,却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再想到和阿林的尴尬现状,又觉得心里很灰。因此这几天一直心烦意乱,神经也十分过敏。而洁洁被她和外婆两下里这么一逼,倒不知怎么是好了,紧张得小嘴一瘪一瘪快要哭出来了。陶育华见状越发怀疑,心头又窜起一股对母亲和丈夫的无名怒火来,但又不便和他们发作,不由得便一脸凶相地厉声催逼洁洁:说呀,你快说嘛!你要是还当我是你的娘老子,就告诉我是什么秘密,不然我就再不认你这个女儿,再也不回家啦!

吱——一声尖锐的煞车声,车子陡地停在路上,全车人都被惯性晃得前冲后倒,不知出了什么事。谁也没料到,开车的阿林猛地掉过头来,脸色涨得通红地冲着陶育华就是一声怒吼:

陶育华!你给我闭嘴!当你是怎么回事啦?从前线得胜回来还是怎么啦?你在里面是怎么说的?刚出来又这副模样!

阿林的声音虽低沉,却充满显然是抑压已久的愤怒和威严。不仅令陶育华如闻霹雳般大吃一惊,其他人也顿时吓得噤若寒蝉。阿林说着,同时探过身来,将洁洁一把抱过去,往小芹怀里一放,随即又发动了车子。

陶育华呆住了。她分明听出了阿林话里的味道,心中顿时充满了羞辱、绝望和愤怒的感觉,却又有些心虚,不知说什么是好。愣了半晌,她一横心去扳车门,想跳下去,却不料车门和车窗都是自动的,被阿林在司机座上关死了。任她怎么扳也纹丝不动。

哇……洁洁如梦方醒,又委屈又害怕地在小芹怀里哭开了。

陶育华回到家里不吃也不喝,闷着头往床上一躺,脸冲着墙,什么人来看她来问候她都置之不理,连脸都不转过去。天黑以后,洁洁双手小心地端来一大碗香气扑鼻的面条,颤巍巍地站在她床前,细声细气地一个劲地央求着:妈妈,外婆专门给你烧了你最喜欢吃的面条,真好吃的面条呀,妈妈你就吃一点吧,妈妈……

陶育华听着女儿细弱可怜的声音,眼泪禁不住就湿了枕巾。她偷偷擦去泪水,忍不住开了口:洁洁,谢谢你。妈妈今天对不住你,以后一定再不骂你了。

她回过身来想亲亲女儿,却看见母亲正站在门口看着她,立刻又转过身去,对洁洁说:妈妈不饿,你把面条放这里,早点睡去吧。

女儿和母亲出去后,陶育华还是没碰那面条。她心里百感交集,独自蒙着被单呜呜咽咽地哭了好一会儿,直到迷迷糊糊地睡过去。

一觉醒来,她觉得身上很重,被单被什么压住了,她摸索着打开电灯,这才发现是洁洁,和衣躺在身边,像只小猫似地趴在那里睡着了。她心里一阵酸疼,不知他们怎么会让她这样子睡在这里的,转念一想,一定是洁洁执意要来的,不由得又感动得唏嘘起来。她慌忙起身,把洁洁的外衣轻轻脱掉,将被单盖在她身上。就着灯光看着她犹有泪痕的小脸,心如刀绞,伏在她身上不停地亲她湿乎乎的头发和前额,一边不住地在心里骂自己太不像话,根本不配做洁洁的母亲。在里面不是想得好好的吗?怎么一出来就犯老毛病了?

这时,门一动,阿林出现在她面前。她一愣,想掉头躺下,阿林快步走了过来:阿华,你先别睡,我有话想和你谈谈。

我是从戒毒所出来的人,你是堂堂大老板,有什么好谈的?

阿华,我知道今天我话说重了。我这就向你道歉。可是你那样逼洁洁,不觉得太过火了吗?

陶育华心里有愧,嘴上却赌气道:她是我女儿,我想怎么就怎么着。

她就不是我女儿?

你还有你自己的孩子,我只有她一个……

可是你是怎么对她的?过去你是给白粉害的,身不由己,现在又是为什么?

陶育华哑口无言,把头扭过去,不再理他。阿林也不再多说这个,默默地掏出香烟点上一支后,把烟盒和打火机递到她手上,语气温和地说:抽根烟再说吧。

陶育华犹豫了一下,但毕竟一天没抽过香烟了,忍不住还是接过来,点上火狼吞虎咽般吸起来。阿林见室内烟雾很大,便把洁洁抱起来,送到她房间里去。回过头来时,他先将窗子打开一些,深深地吸了几口透进来的新鲜空气,然后坐到陶育华身边说:

你不是想知道洁洁讲的所谓秘密吗?我现在就来告诉你。其实也算不上什么秘密,不过,你听了后应该相信,无论如何,我们都是出于对你的一片好心。有些事也不是我们愿意这样做,但是考虑到你现在的特殊性,不得不如此……

我有什么特殊的?你们想干什么?陶育华听出他话里有话,不禁心慌起来。

你别急。阿林沉着地摆摆手:这种安排是我的主意,但是和你妈反复商量后,她也同意了的。本来我也没这种打算,但是,到戒毒所看你,和领导谈了几次后,我感到很有这么做的必要。

到底是什么事?你干脆点好不好?

好吧,那我就直说了。今天你已经看见了,我们家多了个小芹,本来你妈是反对用保姆的,因为她身体很健康。可是她这个保姆主要不是请来做饭带小孩的而是来照顾你的,说白了,我还给了她一笔特殊费用和一个特殊的任务,就是要在一定的时间内监护你,你到哪里她要到哪里。除非你是跟我或妈在一起外出的时候。目的自然不用说了,因为根据戒毒所的看法和大量事实来看,戒毒不是光在戒毒所住一阵就可以成功的事,出来以后,尤其是在开始的一年半载里才是真正的戒毒的开始。许多人就是因为回到了原来的环境里而又缺乏管制,才又迅速旧病复发的。所以我想……

我的天爷哪!陶育华猛地把烟头往地上一摔:怪不得我心里总觉得躁得慌,总觉得有什么不太对头的地方,原来你们竟然在这么算计我呀?你也太不信任人,太不把我……

你别这么说好不好?不过是身边多一个人罢了……

你身边多个人试试看?你这不是要剥夺我的人身自由吗?我好不容易才脱离了强制,你又要把我看起来?我不干,我坚决不干!

不干可不行。这么做和强制戒毒不是一码事。只要你不再动吸毒的心思,你就是完全自由的,这个人在不在身边,对你根本没有什么太大的影响。

怎么没有影响?我出来要过正常人生活的,你们倒把我当个囚犯一样看起来啦?我原本还想要作点事情,找个什么工作做做呢,那么她也跟着我,押着我?

对。你想工作这再好不过了,我也觉得你原先老闷在家里也是吸上毒的一个原因。现在蛮好,你可以到我的任何一个专卖店里去照顾店面,小芹可以接送你上下班。但是在班上我还是会安排一个人的,你要在上班时间外出必须让她知道,让她陪你。总之,平时你不管在哪里,想逛店也好,上哪里玩玩也好,都可以,但必须带上一个人。至于花钱嘛,我还是不会限制你的数目,但不再会直接给你钱,你可以叫她们或者妈去买,或者跟她们一起去买,回来凭发票找我报销……

阿林!……陶育华绝望地看着阿林,想反抗,却又不知说什么是好。她了解丈夫,平时挺宽厚一个人,但心里的主见极强,一旦他拿定了主意的事,你有天大的气力也拽不回头。怎么办?她的头嗡嗡地响着,心乱如麻地呆望着神态坚决毫无商量余地的丈夫,嘴唇哆嗦了半天,好不容易才又迸出一句话来:

你这是……你心里还有一点拿我当老婆的意思吗?

正因为拿你当老婆,我才下决心不像过去那样一味迁就你!我现在认识到了,那才是对你不负责,是纵容你,是害你。阿林情绪明显激动起来,他又从陶育华身边的烟盒里抽了支烟点起来,埋头吸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我说了真心话,你可能也不相信,知道你吸上白粉后,我觉得天都像塌下来了,那感觉,简直比上回听说你自杀还让我震惊,让我……愤怒。我差点就想要和你离婚,想带上洁洁一走了之,永远不让她再见到你的面。你想过没有,看起来是你在吸毒,在自暴自弃,在毁灭自己,实际上你也是在毁灭我,毁灭洁洁,毁灭你妈,毁灭一家人,摧残一家人的心,你想过没有,想过没有呀?

可是人家现在改过了还不行吗?

当然行。而且,我也知道这在你的确也是很不容易的了。但你也知道这不是儿戏,要彻底戒掉毒瘾,一丝一毫也马虎不得。否则,一旦复吸,就会变本加厉,就彻底的无可救药了。所以我不得不这么对待你,一个人的自觉性是有限的,你应该理解我们,完全是为了防止……

陶育华夸张地冷笑了一声:可是,你以为这样就一定能防止我再吸粉吗?如果我不想戒毒,别人就看得住我了吗?我就没办法找什么借口甩掉她们,或者……

你说得没错。但是我所能做到的只能是这样,如果你真的自己不想改好,那么,我也要老实告诉你:从今往后,只要你再吸一口粉,对不起,我面前的陶育华就再也不是我的老婆了!你也别想再见到洁洁的面——我这个人什么都可以容忍,就是不能容忍自己的老婆是个吸毒鬼,更不能容忍善良可爱的洁洁的纯洁心灵,再受到她深爱的母亲的伤害和玷污!不信你走着瞧,我一切都说到做到……

陶育华彻底萎了。她畏缩地避开阿林灼热的目光,眼睛木然盯着自己的脚尖,一只手机械地伸向烟盒去摸索香烟,却抖抖嗦嗦地,半天也摸不出来……

4

天哪,别让我再碰那玩艺吧……

不会的,不会的,我又不是没头脑的人,我根本就不想碰它嘛!何况那东西根本就不会在那儿了,公安还不早把房子搜了个底朝天啦……

站在门前,艾妮只觉得双腿发软,心潮一波一波地泛得心口堵堵的,像是要透不过气来了。钥匙在她手心里攥得汗津津的,就是没有勇气插进门锁里。好几次她都想掉过头来一走了之,身子终于还是没有动。来都来了,进去看看怕什么?她努力安慰着自己,深深地吸了口气,一咬牙,把钥匙插了进去。

一股浓重得让人窒息的霉朽和怪臭的气味扑面而来,艾妮情不自禁倒退了半步。呀!这屋里真的被人翻腾过啦。但见家具横陈,满地狼藉,沙发和饭桌都被拖离了原位,上面堆满衣被杂物。原先就有的那些空酒瓶、剩罐头盒流出一滩滩刺鼻怪臭的黄水,所有的东西上都堆积着厚厚一层浮灰……

三个月啦,三个月空关着没人气没人理的地方,你还能指望它能有个什么模样呢?况且它原来就是怎么一副德性呀?刹时间,过去生活的种种,电光雷鸣一般汹涌在艾妮的脑海里了……

艾妮把随身带的两个包往门跟前一放,随手带上了门,小心地躲着身边和脚下的那些脏东西,心里想着该开开窗透透气才好呢,双脚却一下子拐进了卫生间去。

她的心忽悠一下又飘了起来——没有,他们没有发现那地方——那东西,那东西还在,一定还在,他们连马桶水箱盖都掀开来了,就是忽略了头上那个弯头——当然,也可能他们不过是例行公事搜上一搜而已,反正人已经抓到了。但多少也说明我这个点选得还是蛮有道理的呀,哈!

片刻后,艾妮就从水管弯头处将那个原封没动的小纸包拿了下来。

害人的东西,这害人的东西,就是你们,把我害得好苦呀!等着吧,看我怎么对付你们,看我……对,冲掉,这就把它们冲掉,马上,马上冲掉……

她喃喃地嘀咕着,身子却不可抑制地剧烈抖战起来,两脚也仿佛踩在海绵上似的,深一脚浅一脚却完全悖离了自己的意识。她很快便来到了厨房里,与此同时,双手也一刻也没有停止动作,嘴上念叨着冲掉、冲掉,实际上却哆哆嗦嗦地完成了她过去所熟悉的全套动作——

天哪,天哪,我这是怎么啦?

勉强残存的一点理性,发出了最后的微弱的呼声:别这样,千万别这样……

可是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艾妮已经完全失去了自控力。实际上从她决定要回到这个地方的时候,就一直在暗中操纵着她的毒瘾,现在彻底撕去了它的伪装,赤裸裸地跳出来,狞笑着、尖叫着、迫不及待地怂恿她:多贵的粉呢,扔了不是太可惜了吗?最后一次吧,不过是最后再尝一次而已,以后就坚决不碰就是啦,有什么大不了的吗?以前我抽了那么长时间,不是都戒掉了吗?……

蓦地,眼前腾起一派奇幻的光芒,从紧闭的窗玻璃缝隙间透出来的微弱阳光陡然增加了亮度,像一道惊雷在窗前炸响,刺眼的有着离奇的五颜六色的闪电,一下子洞穿了艾妮的三魂六魄——她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沉闷的呻吟,强烈的光芒和眼前的一切都突然消失了……

一阵阵零乱的霹雳声将艾妮唤醒。

茫然地瞪着窗户的她,直到玻璃上划过一道道伴着巨响的银光后,才意识到这回真的是在下雷雨了。但是,当她从地上跳起来将电灯打开后,却又有好一会儿闹不清自己到底是在戒毒所还是在哪里。直到掉在地上的针筒,和一溜溅在水池壁上的细碎血迹进入眼帘,她才猛地一个寒噤,彻底明白了自己身在何处,明白了这一切意味着什么。

我的天哪……她霎时又觉得全身无力,倚着墙壁慢慢地滑坐在地上,两眼痴痴地呆望着电光闪闪的窗户,头脑里则充满了怎么也挥不去的绝望和对自己的厌恶。

我完了,这下我算是彻底完了。才出来几个小时呀?我又吸上了!事实证明,我是再也戒不成毒的了……不,实际上我根本就没戒过毒,我心里一直在盼望着,想着,巴巴地朝着今天这个该死的时刻走着呢……这下好了,现在还剩下一包粉,明天呢,以后呢?

不,你不可能不吸下去!可是粉呢?再像过去那样混?那又能混多久?别的不说它,我的身体还能经得起以前那样的折磨吗?我的血……天哪,我的血又在变黑了吗?是的,毫无疑问是的!哦,黑血,黑血……一个浑身流淌着污黑的血液的人,继续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还有什么意思呀……

蓦地,艾妮痴望着黑森森的窗户尖叫起来:阿君!你怎么回来了?你已经知道我……她的身子猛地缩成一团,慌乱中她使劲揉了揉眼睛,窗户上清清楚楚地映现着曾绍君那凄苦的面容,两只忧郁而充满嘲讽的眼睛死死地盯住着她,一言不发地向她伸出了双手——

妈呀!她吓得一下子捂住了自己的脸,过了好一会儿才胆战心惊地松开手来。曾绍君不见了。可是还没等她缓过劲来。窗户上又映现出齐警长痛心的面容,她慌忙揉揉眼睛,齐警长消失了,代之而来的是满面浮肿的母亲和怒气冲天的父亲——她拼命闭紧了双眼。虽然她心里隐约明白,这是久不注射毒品而引发的幻觉,但仍然怀疑这是不是他们的灵魂,向自己发出严厉谴责。她的心嗵嗵嗵擂着鼓般狂跳不已,浑身剧烈颤栗。她倏地跳起来,抓起门口的包就逃了出去……

5

艾妮赶到医院的时候,已近晚上九点钟了。可是她仍然在母亲病房门口的走廊里徘徊了好一会儿,才鼓起勇气,竭力装得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走了进去。

她是在家门口看到父亲留下的字条才知道母亲住在医院里的。要不是父亲在纸条上特别关照她,一回来就立刻来医院拿钥匙进家,不要在外面闲逛,她真不敢到医院里来。怪不得父母没来接她,怪不得所里推迟了自己的出所时间,怪不得齐警长出所前再三关照她,回去以后要保持心理平静,有什么事情都不要过于激动;有困难就随时和所里联系等等,就是因为母亲心脏病突发呀。脱离危险前,他们怕我回来后,会因刺激过深而情绪失控再去吸毒,可是我却连母亲的面都没见,也根本不管他们为我操了多大的心,对我有多大的寄望,就急急忙忙地过起了瘾来!我这不是太可恶了吗?

“如果一个人自己都不想救自己了,还有什么人能够救他?”那么,既然我已经不可救药也无法自救了,那还有什么脸面去见父母?还有什么脸面见所里领导和阿君?想到阿君,艾妮的心就会猛烈悸动并充满了强烈的罪恶感——这就是我信誓旦旦要做给他看的样子吗?这么一来他还怎么会有走出戒毒所的勇气?就是他出来了,我还配和他在一起吗?即使他不赚弃我,我难道还想再影响他吗?……

在去医院的路上。她几次想给齐警长打个电话,想向她忏悔,向她求救,向她央求让自己再回去。可是,总有一种自己也闹不清的原因阻止了她。算了,就是打了电话,齐警长也救不了我的,戒毒所也救不了我,要救我的只有自己,可是那个可能救自己的自己,吸了第一口粉后,早已就死了……

看来,人活到我这个份上,唯一能救自己的,只有死神了……

艾妮的头刚探进病房,垂着脑袋坐在母亲床边打瞌睡的父亲,立刻像挨了一击似的,直直地弹起来,他急猴猴地从母亲枕边摸出眼镜,一边套,两只瞪得像要从眼眶里跳出来的眼珠子就死死地盯住了艾妮:

你,你……你怎么现在才来?

我……艾妮早料到了,他们会对自己出所后这么长时间才来有疑问,因此早就想好了说词,便尽量装得很自然地笑了笑:我早回来了,可是先要到派出所去办点手续,后来又下雨,就……避了会儿雨。

看着父亲疲倦而疑虑重重的面容,艾妮心头又涌起无尽的悲哀。一个人到了自己这种份上,要别人重新信任真是太难了呀。而自己,也实实在在是不配得到任何人哪怕是自己父母信任的了。既然这样,看到亲人对自己还那么关心,对她来说就不啻于一种分外难于承受的严厉谴责了。她真想对父母跪下来,痛痛快快喊一声:算了吧,你们就别为我操这么多心了吧。就当你这个女儿从没生过,就当她早就死了吧……

为了避开父亲的视线,她故意将身子深深地俯向母亲的脸:妈,你好点了吗?怎么突然就病成这样的呀?贴近了看着鼻子里插着氧气,胳膊上挂着水的母亲那苍白起皱、早早地生出不少老年斑的脸庞,她的心又紧缩成了纷纷乱乱的一团乱麻。

还不是为了你瞎忙的。父亲多少还有点狐疑地审视着艾妮说:怎么也说不听,早几天就又洗又涮地给你收拾房间。还有两天就睡不着觉,巴巴地说就可以去接你了,这不,突然就不行了。要不是我早就悬心着,只怕是再也见不到你了……

你就少说两句吧。母亲无力地打断了父亲的话,她的头转动不了,两只混浊的眼珠却一错不错地一直盯在艾妮的脸上,兴奋得呼哧呼哧地喘息着说:我的孩子我能不巴着你早点回来吗?只要你能平安地回来,我就是死了也值了。

妈,你都病成这样了,就不要多说话了吧。你的心思我早都明白啦。艾妮很怕听母亲谈到自己,便想制止她。但母亲根本不听她的,一会儿笑一会儿哭地兴奋不已:

没事没事,你放心好啦,我现在一下子是死不了的啦。你到底是没当过妈的人,不知道做娘的心思。你想想,我们从小把你辛辛苦苦拉扯大,容易吗?可后来,一下子就几年也见不到一面。说起来,也有我们当爹娘的不是。可根本还是……自从在戒毒所又见到你一面呀,我一下子觉得这辈子又有奔头!回来后你不知道我做过多少回梦哟,一会儿说是你戒不了毒,再也回不来了;一会儿又见你红光满面拉着我的手响响亮亮地说:妈,我回来啦……总算天开眼!你真的回来啦。我总算又活着看见我的女儿改好了,又回到我身边来了。好、好、好!这一下,妈哪怕是今晚就死了,我也瞑目啦……

妈!求求你,就别说了吧。艾妮双膝一软,跪在了母亲身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唯有把脸深深地埋在母亲怀里,泣不成声。

6

终于又回到曾绍君的小屋前时,艾妮特意向巷口还开着门的小烟纸店的挂钟看了一眼,时针即将指向十一点了。她就着灯光,将身上还剩的十来块钱数了数,然后买了一本信纸和一支圆珠笔,用剩下的钱买了罐可乐,毫不迟疑地走进小屋。

从离开戒毒所到现在,她除了下午在路边吃过一片菠萝,再没有吃过任何东西。可是她一点儿饥饿的感觉也没有。只是感到口渴,浑身又酸又软,两条腿像棉花秆似的似乎失去了知觉,只知道机械地迈动。在医院里她呆了十分钟就再也呆不下去了,于是不顾父亲的再三盘问,谎称淋了雨身体不舒服,就早早的溜了出来。临出来前,父亲说他必须陪夜,将家门钥匙给了她。那一瞬间,一个邪恶的念头曾在她脑海中闪了一下:说不定我能弄到点钱……但一碰见母亲的目光,这念头便像火花般熄灭了。代之而起的是对自己更深的绝望和厌恶。她假装和母亲拥别,悄悄地将钥匙放在了她的枕下。

算起来,离开医院到现在,她已经在大街上茫无目的地乱逛了一个多小时了。街上雨早停了,空气湿润而清爽,在外面转悠着她感到心情要比先前看着父母那副苦兮兮的模样要好受得多。好一阵她都在想着自己的父母,怎么想也觉得他们太可怜也太可悲了。他们这一生过得是太没有意思了。两个人都病病恹恹的,自己的生存已看不出还有什么希望和意义,还成天在为这么个毫无希望的女儿而牵肠挂肚、忧心忡忡,却不知这个女儿已是彻底蛀空了的枯树。那么,如果我确实改好了,对他们就有意义了吗?如果我死了,是不是从此就少了个累赘,是不是就会对他们的残生有一些好处呢?她反反正正地想了半天,终究还是得不出结论来。

想得多了,走得累了,她的思维也越来越乱了。街上仍然很热闹,灯波如水,处处流淌着五光十色,沿街歌厅酒楼,几乎家家萦绕着声嘶力竭的歌声。路上行人也不少,大多是喝得稀里哈拉的年轻人和双双对对的情侣,几乎看不到一个像她这样孤身独行的女人。但她并不感到孤独,确切地说,她的情感已陷入了迷茫而麻木的状态,已经感觉不到什么悲喜了。一切都好像与自己毫不相干,她无心去考虑,考虑了也闹不清那些人为什么喝得醉熏熏的,或唱得死去活来的;为什么开心,为什么失意,为什么要在这样的晚上在外面晃悠,为什么要是这样而不是那样地活着。甚至为什么要活着乃至是不是真的都是活着的,她都感到了怀疑,感到闹不清楚了。眼前这个世界本身是否真实的,她也感到难以确定。像那潮湿而色彩斑斓的空气一样看不真而摸不着,像自己走着的路一样幽长而曲折,不知是要通向哪里。既然这样,生活着和死去又有多大不同呢?……

她慢慢地将一听可乐都灌进肚子里去后,感到精神恢复了许多。于是她使劲站起来,身子微微摇晃着来到厨房。她蹲在地上,像欣赏什么杰作似的,木然地看着几个小时前自己溅在那里的星星血迹,看着那支扔在地上还沾着她血迹的针筒和旁边那最后一小包白粉。良久,她深深地叹出一口气来,嘴角随之绽开一丝淡淡的笑容。很好。她轻轻地吐出两个字,捡起针筒,将它在水龙上仔细清洗了一下,然后将那小包粉化开,小心地吸进针筒,轻轻放在小客厅的饭桌上。

她铺开信纸想动手写的时候,觉得桌上太脏了。厚厚的陈灰把她的双肘和双手都弄得一片污黑。于是她又到水龙头上绞来一把湿毛巾,把桌子上的杂物除了针管和纸笔外,统统抹到桌底下去。将桌子擦得干干净净,手也洗过后,才定定心心地拍打了一下身上的脏灰,显得很满意地坐下来,咬着笔杆呆望着头上的日光灯想了好一会儿,信纸上落下第一个字后,笔尖便几乎毫无停顿地倾吐开来……

信没写完,她脸上已是一片狼藉。为了挡住不停地滚落的泪水,她用一只衣袖捂住脸庞,结果先前被桌上陈灰弄脏的衣袖抹得脸上花一块黑一块的,以致她自己站到镜前都快认不出自己来了。这提醒她想到了自己的仪容问题。于是,她到卫生间找了一小截残存的香皂,在水龙前仔细地清洗一番,然后又从小包里戒毒所发还的小化妆盒里找出口红和香波,细细地给自己着了一层淡妆,至于衣服,她觉得身上这身便可以了,她只是将它们稍稍地整理了下,并把头发统统散开,用梳子尽量梳直它们,在脑后用皮筋扎成她久已不扎的马尾巴——这是她很久以前,还是一个纯贞而美丽的小姑娘时经常梳的发式,她觉得这样最好。虽然她不无遗憾地想到,曾绍君从来没有看到过她的这种发式,很可能猜不到她是什么想法。

又做了一些她认为必须要做的琐事后,她又回到饭桌前,将刚写好的信从头看了一篇,并仔细地改正了几个错别字后,放在了饭桌中间显眼的地方。但她觉得还应该找个什么东西将它们压一下,便信步来到卧室里。

她的视线在朦朦胧胧的泪光中缓缓逡巡着。屋里纷乱不堪,但那床,那沙发,那一桌一椅、一杯一瓶,每一件物品她都是那样的熟悉,以致令她感到亲切。这里虽然肮脏而丑陋,藏满了不堪回首的恶梦,毕竟也曾经是孕育她的爱之小巢。朝朝暮暮,也有过短暂的耳鬓厮磨、肤肌相亲的时候,更有一个个空幻却温馨的对挣脱毒魔重返生活的美好憧憬。如今,这一切早已远去了,似一个慢慢飘逝的梦。被积灰厚厚尘封了的,不仅是它们的过去和现在,还有它的未来……

艾妮的目光落定在沙发旁边一堆杂物里,那里翘出的一小角玻璃框子牵住了她的视线。她心头一动,上前将它翻过来一看,正是那张照片。这还是她和曾绍君正式在这小屋里同居不久的时候照的一张合影,也是他们相识后唯一照过的一张合影。那时候她对这照片并不在意,但曾绍君却非常喜欢,所以长期压在吃饭的小桌上,后来又特地找出底版,放大后镶在了镜框里。照相时的他还不知道她在吸毒,更别说他自己了。照片上的他紧紧倚偎着她,笑得多么舒展而满足呵!而艾妮则多少有些虚应故事式地勉强地咧着嘴。也难怪,那时的她并没有怎么将他放在心上呢,何况又成天沉湎在毒雾的昏沉中,你看那昏蒙的眼神……

人哪,人哪,任你怎么聪明老到,谅必都想不到自己的将来吧……

艾妮的啜泣变成了一阵突如其来的汹涌的悲痛,以致于浑身又一个劲地哆嗦起来,很快,竟连喘气都发生了困难,任她怎么努力也平静不下来。她急忙来到外屋,将镜框往信纸上一压便拿起针管,匆匆找了根静脉便扎了下去。有了先前一次的经验,她知道自己久不注射了,不能将药液推得太快,所以这次扎完以后,她并没有晕厥过去。

悲苦倏然消失,绝望悄然而止。由于头脑比较清醒,由于好久没有注射了,以往久已失却的那种轻飘飘而陶陶然的感觉,宛如一波波温柔的电流般贯彻了艾妮的全身。嗬……艾妮陶醉地呻吟着,脸颊剧烈抽搐着,饱绽着仿佛被深切痛楚笼罩着的快意。但她心中那个已经坚如磐石的念头,并没有因此而消失。她努力挣扎起来,睁大像是已被奇丽的迷雾封锁了的双眼,踉踉跄跄地摸到厨房,双手抖颤却毫不迟疑地打开了煤气开关……

在一片恍若遥远的天边传来的轻微的咝咝声中,艾妮的身子慢慢地滑倒在地上。放平手脚的时候,她没有忘记将被身体压乱的衣角扯了扯平,然后最后看了一下人世间这唯一还完全属于她的小屋,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脑海中最后一缕意识轻轻地对她说:据说,一氧化碳会使人的肤肌呈现出樱桃红色。樱桃红呀,比起我那青灰死白的吸毒脸来,不是太美丽了吗?

昏朦中,她“看见”眼前腾起一派五色迷离的彩霞,那光彩是她从来没有看见过的,极其绚烂,极其美丽又极其凄迷,像云雾,似波光,轻轻地挟裹着自己的灵魂,缓缓地、缓缓地,在头顶上方盘旋一会后,轻轻袅袅地向着无限广袤的晴空飞升而去。

多么奇幻而美妙的地方呵!灵魂轻盈而欢畅地旋舞着,陡然发现,它已置身于长满千树万树鲜红鲜红樱桃的乐园中。它欢呼着,急切地向着乐园飘落,转眼间,便也化作一株缀满了鲜红如血果实的红樱桃……

7

艾妮的第一封遗书是写给母亲的:

妈,亲爱的妈妈:

不知你想到过没有,您的女儿这辈子还是第一次给您写信!这都是我的不是。因为我的堕落,因为毒魔的祸害,我是非不分,深深地伤透了你的心,却从来没有想到该写一封信向你表示我的忏悔。在我们分别的日子里,虽然我曾无数次在梦中重回你的怀抱,却也曾一次次顶撞过你,埋怨过你,在你的痛苦上洒盐。是戒毒所使我认识到,世上只有妈妈好,错的是我自己。可是,一切都晚了。我把对你和爸爸的忏悔和爱,寄托在改过从新上,没想到从戒毒所出来才几个小时,我又旧病复发了……

妈妈,望着你那憔悴的病容,我心如刀绞。想到你为我付出的爱,我无地自容。我的罪恶十恶不赦,我完全不配再得到你们的爱,完全失去了再一次面对你和爸爸的勇气。我本已没有脸面给你写这封信,但我又觉得应该告诉你们:女儿虽然不太争气,却还是爱你们的。我也一直深深渴望回到正常人的生活中来,只是我中毒太深,实在无力自拔了。我对不起你们,也完全失去了战胜毒魔的信心。我觉得只有死,我才能胜一回毒魔,良心也好受一些。长痛不如短痛,只有死,才能使你们从我的伤害中解脱出来。

妈妈,爸爸,我好悔呀,悔不该不早一点听从你们的苦口婆心。请你们千万多加保重,想开些,就当你们没生过我这么个女儿吧。我的死不值得你们怜惜,我的骨灰只配洒在臭水沟里。如果你们不忍心的话,就将它洒进随便哪一条没有污染过的清水河里吧,但愿那清纯的河水能洗去我的污浊……

第二封遗书是给曾绍君的:

亲爱的阿君:

虽然我早就知道,我是不配得到你爱的。但我却越来越深地爱着你,渴望着有一天能和你重返正常生活,相伴终生。就在几个小时之前,我还满怀虚幻的希望,自以为能为你做出个榜样,早日解脱你,使你走出自我的封闭。没想到万恶的毒魔却轻而易举地证明了,你的担忧是正确的!但是我想,这首先要怪我中毒太深,太不可救药。因此,我太对不起你了。只要我活着,我肯定还会吸毒的,这样你就是回来了,又可能受到我的影响。所以我决定,以我微不足道的生命,给你和所有受毒品危害的人一个最后的劝告。

虽然我不得不离你而去了,但我要深深感谢你曾经给我的爱,深深地忏悔我带给你的害。不管我的灵魂能上天国还是下地狱,我都要永远地祝愿你,并希望看到你坚持到底!我是彻底完了,未来毫无希望,活下去也是一个废人,还可能祸害别人。不如趁我的血还没有再度变黑,做一件漂亮的事情。这,也许是我这辈子唯一的成功。希望我的死,能够唤醒你和别的吸毒者的全部意志,帮我完成一个战胜毒魔的遗愿。

深深地祝福你,我的爱。但愿有一天我们能在美丽的天国重逢……

第三封遗书艾妮写给了公安机关:

公安和戒毒所领导们:

倘若你们发现我的时候,我还有一口气的话,千万不要救我。我罪有应得,死有余辜。我不耻于人类,辜负了你们的教育和挽救。我不配企求你们的宽恕。但是我要喊出最后的呼吁:万恶的毒品,实在是人类的最凶险的敌人。只要毒品一日不除,吸毒的就难以彻底摆脱它的祸害,并可能影响更多无辜。而贩毒者一日不除,就会有更多人受到他们祸害,国家和人民就一日也不得安宁。所以我强烈希望,能在九泉下看到你们将贩毒、制毒者斩草除根,彻底铲除令吸毒漫延不止、令戒毒功亏一篑的土壤!拜托了……

8

噩耗传到戒毒所后,不一会儿就在男区、女区迅速传遍了。

兔死狐悲,同命相怜。戒毒者们的震惊、悲哀、叹息、议论、乃至饮泣可想而知。连干部们也都惊叹不已,常警长更是惊讶得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擦眼镜的手也在微微颤抖,一连声地嘀咕着:不可思议,不可思议……

曾绍君正在学习室看报纸,听到这消息后他像躲避什么袭击似地,一下子退到了屋角里,脸色刷白,双臂大大地张开,死死按在墙面上,仿佛怕自己会站不住。常警长找到他,将艾妮写给他的遗书给他看的时候,他浑身哆嗦着,好一会儿才看完。然后,一言不发地推开围着他劝慰不已的人群,一溜烟跑回自己宿舍,砰地关上了门。

常警长安抚罢众人,过去叫开门进去的时候,曾绍君木然地坐在床上,怕它会飞了似地紧紧拥着自己的枕头,一只拳头里牢牢地攥着艾妮的遗书。常警长默默地在他身边坐下来,小心地审视着他的表情,正在艰难地斟酌着说什么好的时候,曾绍君突然先开了口:

她这一步算是走对了!

说完,将头往枕头上一埋,呜呜哇哇地恸哭开来……

第二天,所里告诉他,可以回去看看艾妮的后事料理情况。他毫不犹豫地回绝了。

第三天,他父亲来了,竭力劝说他回家去。他死活不肯同意,说:我哪儿也不去,就在这里,戒毒所让我呆多久就呆多久。

当天晚上,他找常警长谈了半天,话题只有一个:这辈子他哪儿也不想去了,到哪儿都搞得到毒品。只有在这里他才感觉心安。他恳求常警长帮他向所里说说情,允许他留在所里。只要有口饭吃,有张简单的床,烧锅炉,收垃圾,当勤杂工,做什么都可以,一分工资不要,只要能让他留下来。

几天后,常警长高兴地告诉曾绍君,所里研究后,同意了他的要求。但是留到什么时候,要以后看情况再定。所里还是希望他能振作起来,早日恢复信心,勇敢面对生活。

曾绍君当下趴了下来,泪流满面地要给常警长磕头。常警长一把拽起了他,差一点也流下泪来……

9

鸭子得知艾妮自杀的消息,已是半个多月以后的事了。山里距城市绝对距离虽然并不太远,但却是两个几乎各自封闭的圆。山里人并不关心城市怎样喧嚣怎样繁闹,虽然他们偶尔也会稀罕一下城里的灯红酒绿;就像城市并不关心山风怎么吹,果树怎么长,却很乐意大嚼任何能吃下肚的鲜果差不多。如果不是有心打听,一个来自城市的消息,常常在没有走到山边的时候就夭折了。即使是在城市里,类似艾妮死讯的消息,也不过是一块在落下去的中心才能激起些水花的石子。没过两个街区,那水纹就淡化消隐在另一块石子的波纹里了。

鸭子走出戒毒所后,一直像个真正的山里人一样蛰伏在岚烟松风深处,一次也没有回家去过。任何家人及旧日友好都不知道他的下落,他也越来越无意于让他们知道。除非他到了一分钱也没有的地步,才可能回去一下,向父亲伸一下手。过去充斥他生活的巨幅广告灯牌和震耳欲聋的音响、歌舞,在现在的他看来已丝毫没有了魅力,反而变得让他感到滑稽和恶心。他甚至日复一日地开始仇恨城市,恨那里的喧嚣和奢糜,恨那里的浊烟和尘污,恨那里让人透不过气来的车水马龙。然而更恨的是那种让他找不到方向似的、以致于似乎是必然会堕入毒渊的某种生活方式和某些人。

当然,他现在的日子过得并不像他曾经想象的那么悠然,那么诗意。村里拿一种越来越奇怪而困惑甚至鄙薄的眼光看他的人,分明是越来越多了。他想自然地溶入他们的生活的努力,几乎完全失败了。他和他们很难找到共同语言,而他们则对于他这么个天天耽溺于酒精而无所事事到处乱逛,却从来不缺钱花的人感到费解。村上人都在背后传言他是个在城里破了产出来逃债的。也有说他是失恋而看破红尘的百万富翁,或在城里赚钱赚坏了脑子而出来休养的。他断断续续听到过些传言,却一概不作任何解释,一笑了之。两姐妹从不问他这些,只是每回收他交的食宿费时总要退还他一些钱,弄得他常常为此光上一通火。

最大的失望也来自于两姐妹。她们对他一如既往,热诚客气地为他安排了住处,让他在小饭馆里搭伙,虽然闹不清他为什么乐意长期住在这里,但也从不追问他究竟。只是,她们拒绝了他帮她们打杂干活的要求,想来是她们无法理解他的目的而心存疑虑。也许还因为她们相信,他是不可能在此久留的,他永远是个客而不是“自己人”。鸭子也不想说清目的,那是一块心病,触及自己的伤疤无疑是痛苦的,而且难以启齿也说不清楚。他不想冒万一招致反感,而失去这目前仍是最理想落脚地的危险。

有一天,鸭子从山上乱转了一圈回到住处的时候,看见两姐妹都没有在山下小饭店里,都穿上了花花绿绿的新衣裳,满脸堆着腼腆而兴奋的笑容在灶膛前忙得满头是汗。而堂屋里则坐了好几个陌生人,两姐妹的父亲倒水递烟伺候着。连瘫在床上从不起来的母亲也被换上件新上衣,扶坐在藤椅里,一个劲地冲着两个黑红脸的小伙子笑。鸭子问了邻人才知道,两姐妹“给”人家了,今天是男方上门来相亲的日子。

鸭子“喔”了一声,趁屋里人都没注意到他的时候,掉头就回到山上去了。

从此他不再考虑别的事情,除了吃饭,也很少到两姐妹的饭店去。两姐妹见了他依然一脸热诚的笑,每天都给准备了他喜欢吃的活鱼和虾,还有当地县里出的一种名气不大但酒味很醇的高度白酒。鸭子每天都要喝掉一瓶,若不是两姐妹不许他加量,也许还要多喝些。喝完酒他就叼上支烟,有时还要提上瓶啤酒或矿泉水,满意地打着饱嗝,笃悠悠地爬山回住处睡觉去。路上见到谁就给谁掏烟,趁着兴头跟人家聊上两句过后就忘的闲话。常常没走到家就拱进路边林子里,找棵大树或石板,呼呼地睡上一觉再说。

有时他酒喝得太多,稀里糊涂一觉醒来,夕阳西下,天昏地暗,他半天也闹不清东南西北,总以为自己是在家里或者是和陶育华在哪儿幽会。等到明白过来,心头便塞满了惆怅,伤感的眼泪一个劲地淌下来。这时候他往往会爆发一股回家的强烈冲动,有几次甚至都甩开大步往公路上跑了,却总是又被另一种从内心深处追出来的力量拽住了脚步。这以后,他多半又会迫不及待地奔向小饭馆,再猛喝一气,以浇熄那回家的欲望,或换一种别的活法的冲动。后来,他偶然在一个老头家门口看到一大堆摊在那里晾晒的旧书,翻了翻,大多数是一些旧经典。他过去很少看书,看的也是些武打言情类作品。但是他借回一本看了看却大大地来了兴致,虽然书上说的他大多一知半解,却让他感到安慰。于是出了五十块钱,把那一堆书全都借了回去。这些讲经说法的书不仅解了他的烦闷,也让他逐渐悟到了些东西,生活显得充实了些。

村上有广播,干部偶然会打开它放几段音乐,然后说些春种夏收、计划生育之类的事情。村部也有两份报纸,但那是他看不到的,都成了村上几个干部的糊墙纸或包了杂物。所以,关于艾妮的消息,他是在山下小饭馆吃饭时,偶然从一辆停车吃饭的卡车司机的旧报纸上看到的。当时他吃过了饭出来,探头看了看驾驶室,见司机座下有几张报纸,顺手就牵了出来。半道上他躺下来休息时,便拿出来翻。

看到《一个“白粉女”的“死谏”》时,他本能地跳过去不想看它。这类消息总让他有一种触目惊心的感觉,但又特别刺激他的好奇心。他终于还是忍不住将它看了一遍。消息没看完,他就跳了起来,心嗵嗵地狂跳不已,浑身的酒精都涌到了脑门上。他的第一个反应便是扔下报纸,踉踉跄跄地跑上公路,想搭那辆卡车回城去看看。卡车已经开走了,而他的头脑也渐渐冷静下来。他独自徘徊在公路边足足半个多小时,终于还是决定不回去。事情早已过去,就是刚刚发生的事,回去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决定给陶育华打个电话,她一定知道些什么。再说,他也从艾妮自然而然地联想到了她。她现在怎么样了?只怕她也吸上了吧……

他知道顺着公路不远有家村上才办的花果加工厂,厂里有部电话。因为厂里大多是他认识的村上人,他递上支香烟,没费什么口舌就得到了打电话的允可。出于谨慎,他首先要了陶育华的寻呼,可是等了很久也没有回讯。他想可能是电话陌生她不愿回的关系,便拨了她家中的电话。

接电话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年轻女性,他以为号码拨错了,可是对方却说这里就是陶育华家。

你是她的谁?不会是伯母吧?

不是,我是她家的——你是谁?

……麻烦你找阿华听一下电话。我是他亲戚。

亲戚?我不相信,你是她一伙的吧?你在哪里打来的电话,是在海南吗?

你胡说八道什么呀?我就在本市,有要紧事情找她不行吗?

你让我上哪儿去喊她听电话呀,这些天我们也正在到处找她呢。

她……她怎么啦?

几天前她留了张纸条就逃走了,说是上海南去了。你要是知道她消息的话,千万给我们个信,你要是现在跟她在一起的话,千万叫她回来!麻烦你一定要告诉她,只要她肯回来,什么都好说,她家里人都急坏啦,她妈都神志迷糊啦,她女儿洁洁两天不肯吃饭了,成天吵着要妈妈——喂,喂!这位先生你听见没有?我猜你一定是跟她在一起的,至少,她可能会去找你的,求求你,求求你一定要……

鸭子再也没吐一个字,木然地挂上了电话。

当夜,酩酊大醉的鸭子,浑身被火烤着般坐立不安。于是又晃晃悠悠地向着村外的高处一个劲地攀爬。这次他爬得更远,直到翻过了山坡,才仰面朝天躺在一片大青石上,畅开胸怀,让山谷里旋来的松风劲吹火灼灼的胸膛,感到无比畅快。路上他经过那座小小的山神庙,上回和陶育华在这里叩头的情景又历历在目。这回,他只是停下来看了看,然后便撇撇嘴走开了。

今夜月色极好,大约因为山顶离天近吧,月光水一样均匀地直泻下来,满地白花花的,很少的几棵树几乎都看不到影子。除了阵阵山风和不知哪个旮旯里传来几声不知名的鸟叫,周围的世界静得有些瘆人。

鸭子情不自禁抬眼望天。月亮看起来并不圆满,不知怎么会这么明亮。弯弯的半轮像一只眼睛,不动声色地俯视着脚下的世界。艾妮这会儿不会在那上面吧?这个念头一出,鸭子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哆嗦。他不愿意自己想到这个,于是赶紧将目光移向别处。别处除了星星还是星星,明明灭灭地在月亮周围的浮云中闪烁,不知道它们又在看些什么,想些什么。

总之它们都是很幸运的,鸭子感慨地想:各自有各自固定的位置,互不相干,悠哉游哉,一梦就是万年,哪像我们这些短命又倒霉透顶的人哪!也幸亏它们没有思想没有感情没有喜怒哀乐,否则成年累月地看着这个离奇古怪的人世,怕是早就要爆炸了吧?

鸭子幽幽的思想像只振翅翩飞的小鸟般越飞越高:不管怎么样,从月亮的眼里看来,这世界一定是过于渺小了吧?报上说,宇航员从月球看下来,地球也不过是一个蔚蓝色的小球。那么,看到这个小球上的人都自以为很了不起,以致成天严肃地奔忙不已;渴望和平,却又总是争斗不息,祈求快乐,却又往往痛心疾首。月亮和星星岂不要感到,这一群小蚂蚁太滑稽也太好玩了吗?

可是,鸭子随即又自我反驳道:不管它们怎么看,怎么想,我们毕竟都是和它们不一样的人哪!一个活生生的生灵,能够不想、不喊、不跑、不跳、不想过得好一点吗?唉,麻烦就麻烦在,想过得好一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呀。许多人一不小心,居然就落到它反面去了!真不知是怎么搞的嘛……

鸭子叹了口气,心头又一阵阵酸楚起来。他真想在这空旷的山野里痛痛快快地大哭它一场,却怎么也哭不出来。只好坐直身子,将视线投向幽远的山下。山下的一切都异常沉静地沐浴在银色的月光里,似乎都一动也不动。同样也让人捉摸不透它们是不是也在思想。散落在林中的房舍像酣睡的老牛,隐约而零落。它们即使有什么想法,恐怕也出不了身边那小小的范围。那么,那悠悠长长的、仿佛白花花的丝带般高高低低、忽隐忽现地盘旋在山谷里的公路呢?它们来自哪里,又想去往何方呢?

鸭子费尽心思想了半天还是感到闹不清楚,反而接二连三地打起了呵欠,于是自言自语地说: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到哪里去,管那么多干啥?走着瞧吧,反正我现在是哪儿也不去了,就在这里呆着再说吧。

他使劲伸了个懒腰,心里想着是不是该下山了,身子却又软软地放倒下来。不一会儿,他就觉得眼皮沉重得难以睁开了。迷离的星空在他视野里越来越遥远,越来越朦胧,很快淡化成一片稀薄而透明的白雾,融化在梦境中。

纯洁无瑕的月光,像一床银白的被单,严严地覆盖了他的全身。

为什么地球的光泽,却是蓝色的呢?

梦中的鸭子,双眼死死地盯着深不可测的夜空……

(全书完)

1996年11月~1997年6月草成

1997年7月10日改定

后记

每一个作家,不论他写作的过程艰难还是轻松,完成作品后,都会油然升起一种难言的愉悦。这是一种完成带来的成就感,发表后反应如何是另一回事,那种感觉一般也难以与这样一种满足相比。如同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孩子是美是丑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的孩子终于呱呱问世了。

这回却有所不同。当我在键盘上敲完最后一行字的时候,那份不期而至的感觉,与其说是对成就的满足,不如说是一种解脱后的轻松。如释重负,如愈沉疴,长期以来沉甸甸坠在心上的一团湿雾,终于消散了。情绪宣泄的感觉,同样有如一朝分娩,不同的是我首先感觉到的不是孩子的问世,而是肚子的豁然轻松。

自然,这与我写作本书的题材和缘起有关。

可以说,写作这种并不熟悉也非亲历生活题材的作品,对我来说根本上是勉为其难的。是偶然和必然、主观和客观的双重合力使我欲罢不能。

一九九五年中,某家刊物请我为他们写一个关于戒毒现状的报告文学。我怀着神秘而好奇的心态,走进了这一事后让我惊心动魄甚至恐怖厌恶的领域。然而,无论我怎样反感、回避,这扇门一旦打开在我眼前,却再也推不上了。报告文学发掉了,采访中累积在心的种种可怕而令人窒息的印象,却怎么也不肯轻易消褪。吸毒者的痛心疾首,戒毒工作者的忧心忡忡,吸贩毒现实中那种令人焦虑的“滚雪球”现象,尖锐地刺痛着我的良知,搅得我长久不得安宁,几乎形成了一种情结。我直觉地意识到关于吸毒的题材是一个值得笔耕的领域,又本能地讨厌和想回避这一总是给人带来痛苦和丑恶的题材。我深感一篇万把字的报告文学,远不足以表现这目前还很少被文学作品关注的特殊生活,却又苦于缺乏直接生活,也不便于间接体验,因此几度兴起写作长篇小说的欲望,又几度中辍。

但是,我的个性及作为我“这一个”作家长期以来形成的审美和创作原则,乃至心中那个时隐时现的“情结”却始终不肯放过我。有意无意中,我一直在酝酿、思考、敏感并收集着一切相关的素材。我越来越明确地认识到,即使为了自我的心灵安宁,我也是非写不可的了。何况作为一个作家,只要我还有良知,还有一点社会责任感,涉及吸毒这一决不亚于任何战争的人类灾难后,就不可能回避得了。写作这样一部小说,哪怕它在艺术上是很不成功的,其社会价值和现实意义却是不可低估的。普希金曾深情地吟道:“如果你是天之骄子,/天庭的使者啊,/你该使你的才能为我们谋福利,/对于世道人心有所教益。”我不是天之骄子,也没有为我的人民谋福利,但我作为一名作家,尽我的心力写一些有益于世道人心的作品,应该是能够也是义不容辞的。

于是,一九九六年下半年的某一天,我终于在电脑上敲下了“黑血”两个字。

现在,经过艰苦的努力,作品终于完成了。我确乎也得到了宣泻,获得了一定程度的解脱。但是,我的心情并没有也不可能因此而真正轻松起来。因为我清楚,小说和现实毕竟是很不相同的两码事。我欣慰我的作品一定能让读到它的每一个人对毒品的危害、对反毒戒毒的意义多几分了解,添几分警戒和义愤。却又遗憾于它难以影响和改变毒品泛滥的可怕现实。这不能不令我继续为之深长忧虑。

毒品早已成为当今国际社会公认的一大公害。“吸毒容易戒毒难”,毒品毁灭的往往是一个人的一生,一个家庭的一切!其危害程度,正常人和了解不深的人是难以想象的理解的。这可以说也是毒品犯罪之所以泛滥不绝,不断有人为满足好奇心、寻找刺激、摆脱心灵或肉体的愁苦甚至仅仅是为了显示阔绰,而吸上那可怕而罪恶的第一口的深层原因之一。其次,海洛英等毒品之所以被称作“白魔”,是因为它改变了人的神经兴奋系统,极大地强化了人的最原始最初级的动物本能,扭曲了人性中最基本的内核,使吸毒者把追求通过吸毒而获得的欣快感,强化为朝思暮想终身难弃的本能,以致于使人不再有作为人所区别于动物的高层次的追求,不再有荣誉、理想、抱负等社会欲望,不再有正义、道德、伦理等自我规范理念。这正是吸毒对人类构成毁灭性灾难的最根本最可怕最可恶之处。

草成这部作品的时候,正是香港回归祖国的前十二天。欢庆之余,人们不可能不联想到一个半世纪前,那场给中华民族带来深重灾难的鸦片战争。香港回归标志着百年国耻的彻底洗雪,也标志着国力强盛前提下用政治手段治愈战争创伤的伟大成就。令人扼腕的是,毒品带来的灾害却不是国家强盛、政治英明所必然可以治愈的。众所周知,中华民族曾经在新中国建立初期,创造过用三年时间禁绝吸毒和毒品犯罪的世界奇迹,但这奇迹可以说是一种政治的奇迹。政治可以作用于客观却很难速效于主观,而毒品犯罪根本上是与人性固有弱点相联系的。正因为如此,当政治发生变化的时候,随着国门的开放,泥沙俱下,白魔也沉渣泛起,重新在中华大地疯狂肆虐。所以,我们可以收回香港,却不能轻易地消除毒品的泛滥。因此,要想在神圣的中华大地上再现无毒国的荣耀,除了继续高举政治和法制的铁拳之外,从每个人的心灵深处开始,打一场禁毒、戒毒、防毒的人民战争,以彻底改造和净化我们的生存环境和心灵空间,已势在必行,别无选择!

愿这本小书能成为这场酷烈“战争”的一发炮弹,炸醒更多人的良知。

是为后记。

姜琍敏

1997年6月22日

黑血

姜琍敏 著

太白文艺出版社出版发行

(西安北大街131号)

社长兼总编 陈华昌

新华书店经销 陕西省史志印刷厂印刷

850×1168毫米 32开本 12.5印张 4插页 279千字

1998年3月第1版 1998年3月第1次印刷

印数:1-10000

ISBN 7-80605-622-X/I·517

定价:15.00元

版权所有 翻印必究

如有印装质量问题,可寄印刷厂质量科对换

(邮政编码:710016)

已经读完最后一章啦!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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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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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数:
1115

39楼的视角有些奇特。高是高的,却还未及那种超然通透的地步。左右都是高楼。倒有些阡陌比邻的亲密意思。明晃晃的外墙反光玻璃,仿佛无数面镜子,夹杂着正午的阳光四散投射,刺得人睁不开眼。一只脚还踏在地上,晃了两晃。人有些晕。却不难受。深呼吸一口,鼻腔到胸肺,转个圈再出来。窗台上那株兰花,鳞茎已出了花苞,心爱物什,舍不得糟塌,往旁边稍移开些。另一只脚也跨上去。窗户开到最大。足够一个身子进出。

那瞬,倒是轻松了。大脑什么都不想。嘴里念念有词,自己也不察觉的。半晌,才知竟是个人名。翻来覆去地念。惯性作用,停不下来。都说弥留之际念着谁,便是最牵挂谁。似乎也不至于。这当口哪有什么规律可言。便真有规律,人都没了,后面人又是如何知晓。想当然罢了——这些念头统共不过一秒钟的工夫。又是空白一片。

直直地看着下面。脚迈进一步。人家说“一步之遥”,再遥也遥不过这一步了。生与死,世间哪有比这更远的距离。偏偏又隔得这么近。他怔怔地,忽然皱眉,长叹口气,继而又摇头,苦笑。39楼的窗台,一个男人身体微屈,随时准备飞翔的姿势。却恁的表情丰富。没有观众,本色出演。他深呼吸一口,提醒自己冷静。谁说跳楼非得靠一时冲动?无论做什么都要冷静。不冷静成不了事。跳楼也不例外。权衡利弊,舍小求大,自杀也是一门学问。

黄浦江上传来汽笛声。沉闷又宏壮。像极了这城市的底色。便是莺歌燕舞、热闹璀璨,其实也是藏了三五分,往里收的,力气不放在面上。这城市的人,又有几个说话是张口便来,不管不顾的?俱是屏气敛息,笑不露齿。有好,也有不好。事倍功半还是事半功倍,真正难讲。倒是有些沉着的气度。总比那些张牙舞爪的要好看。不小家子气。不论黄浦江这头,还是那头,差别只在表面,内里的东西,着实是差不多的。他诧异自己这当口,竟是愈想愈多了。思绪起个头,后面密密层层,刹不了车。忍不住又苦笑。

他忽又想起初入行那天的情形。看什么都是新鲜,耳朵里此起彼伏的新名词。走路都夹着肩膀,像顺拐。那时S行分行只是幢十来层的楼房。陆家嘴也与现时不同。中规中矩,地广人稀。哪来的这许多摩天大厦。一夜间,变戏法似的。世界变得快,金融业尤其如此。快得让人看不懂。都说“人生如梦”,寻常听见,只是一笑了之。抒情罢了。轮到自己头上,才知这话里的意思。像银行单据上的那串数字,后面“零”再多,终究要前面那个实打实的数字撑着。否则就是泡沫,就是梦。这与普通的梦还不同。梦醒那刻,真正是一败涂地。代价要大得多。也快得多。连悲伤还没觉出,便已到了边缘。自己都不及反应的。

——脚,一步步移过去,终于踩到了边线。身子晃了两晃。手扶住窗框。风打在脸上,汗毛一激灵,人也跟着猛的一颤。兜头一盆冷水浇下的感觉。

只当是蹦极。他对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