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节的背影

书名:
谜语
作者:
许春樵
本章字数:
7629
更新时间:
2019-10-23 08:00:04

寒冷坚硬的天空下,一缕细瘦的西北风掠过零零落落的房屋和屋前许多光秃秃的树。村前的土地上清晰地穿插着几条尚未完工的水坝和堤埂,堤坝上飘扬着的红旗呼呼作响,下面有一条非常显眼的标语:一定要兴修水利!

八九点钟的时候,袅袅炊烟飘散在清冷的空气中。上工的钟声刚响过,紧接着村庄深处的高音喇叭里就传来了一往无前斗志昂扬的歌声:我们走在大路上……

不久,村庄的小巷中就摇摇晃晃出几个高矮不齐的孩子。

在经过穗子家腐朽的土围墙时,小枣和槐叶他们听到穗子父亲骂道:“死丫头,讨债鬼,这么大了还要读书!”

小枣看到穗子瘸腿的父亲坐在一张很危险的破椅子上剧烈地咳嗽着,骂完后就闭起眼睛将瓦罐一样的脑袋靠在椅背上,懒洋洋地晒着太阳。在他的右侧排列着四个大大小小的孩子。

穗子望了一眼父亲,然后默默地走出了那扇破旧的院门。

那一年新学期是在过年后不久开学的。汪先生站在黑板前,用一根竹鞭指着黑板上的生字解释了一遍。接着,九个三年级的小学生便摇头晃脑地跟着汪先生读了几遍。

汪先生扶了一下黑框老花镜非常警惕地看了一眼二十八名一、二、三年级的学生。学生们在汪先生逼视下,只得正襟危坐专心致志起来。窗外一束稠密的光线直接照射汪先生的头部,小枣看到汪先生的头发犹如枯草。忽然,先生咳嗽了一声,眼睛盯着课本,手里的竹鞭却极准确抽到了石榴的肩部。正在玩纸船的石榴慌忙坐端正了。

天气异常寒冷,屋外的西北风发出尖厉的啸叫声。

此时,汪先生带领九名三年级学生已经走进了课文一九四七年大雪纷飞的某一天,一位年仅十五岁的姑娘在敌人面前说了一句“怕死就不当……”,随即被敌人用刀劈了。鹅毛大雪铺天盖地,雪地上空血腥之气氤氲弥漫久久不散。直到后来有了“生的伟大,死的光荣”的庄严题词,课文方才结束。

当汪先生带领学生们从一九四七年大雪纷飞的恐怖中走出来时,中午的阳光已经抵达教室外面一块巨大的石头上了。放学后汪先生留下了几个没交学费的学生。

“一块五毛钱的学费都交不起,你们还读什么书?!”

十六岁的穗子低着头,眼睛里噙满泪水,她单薄瘦弱如风中颤栗的一茎小草。那些没交学费的学生站在黑板前垂头丧气像俘虏一样。

小枣发现那一天汪先生特别生气,他身上的粉笔灰洋洋洒洒,有些都沾到唇髭上了,一开口说话扑簌往下落。“一块五毛钱,只要一块五毛钱!”

交了学费的小枣站在教室外面等穗子,这时,他仇恨不给学费的穗子父亲如同仇恨铡死了刘胡兰的刽子手。

汪先生最后还是放走了没交学费的学生,他面对着屋外明媚的阳光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此刻,正午的炊烟在南方乡村的上空全面升起。

走在回家的路上,小枣问穗子,“你爸爸是不是不让你念书了?”

穗子点点头。

小枣说:“你爸爸是大坏蛋,狗特务!”

“爸爸看病借了三百块钱的债!”

“不是说挖草药也能治病吗?”

穗子没有说话。

十岁的小枣落在十六岁的穗子的身后,看到一团发黄的棉花从她的肩部棉袄里挤出来。小枣拣起一块碎瓦片,扔到远处的麦田里。

许多日子平淡如水,小枣将课文背熟后就无所事事地胡思乱想。他倒在自家的草堆下晒太阳。他觉得自己拿着一把手枪摸进了国民党反动派的家里并且偷来了许多钱,买了许多粮食,买了许多连环画,还给穗子交了学费。草堆下一些觅食的鸡咯咯嗒嗒地叫个不停,将他从梦幻中吵醒。小枣揉着眼睛看看手中空无一物,就对着天空的太阳发呆。

到了交学费最后期限的那一天,汪先生不停地在教室里走动着,他的脸涨成了紫红色,眼镜片上蒙上了很重的雾气,气急败坏地说:“这,这成何体统!”

穗子愣在那里,眼睛盯着砖块残破的潮湿地面。

“鸡蛋,难道我要吃你的鸡蛋?这学费是要上缴大队中心学校的!”

穗子交了五毛钱和十二个鸡蛋,汪先生看着鸡蛋如同面对一堆地雷非常愤怒。

穗子哭了,她的泪水在惨白的脸上源源不断。

小枣觉得汪先生像逼债的狗地主一样凶狠残暴,这老夫子要是在电影中早就被毙掉了。

“小心!”石榴偷偷地捅了小枣一下,要他放下做成枪状的手。

教室里一片静默。

天空渐渐变得灰黯,风大了起来,牧归的牛叫声莫名地凄凉。

汪先生扶了一下黑框眼镜,然后抬起那颗沉重的脑袋,仰望着黑糊糊的屋顶叹了一口气,“放学吧!”

小枣先是发现了一些巴根草在路两旁悄悄发芽,后来他就看到池塘边的柳树上挤出了一些鹅黄的苞蕊。一夜潇潇春雨,第二天清晨满眼便是滴着雨珠的绿色。阳光越来越暖和,待到小枣他们甩掉了笨重的棉袄,春天已货真价实地到来了。村前的水坝已经不再修筑,红旗被插到了另外一些有标语的地方。小枣他们除了读书外,每天放学后还要打猪草。在温暖的风中常有一群提着猪草篮子的孩子走在上学的路上,他们的课本用塑料皮或布包好后和猪草一同混杂在篮子里。

脱下了棉衣的汪先生常穿一件黑色的夹袄,常常无端发火。“读书,不能三心二意,也就是说要专心致志,像你们这样整天忙于打猪草,能读好书吗?”他说话的时候三尺长的竹鞭在手里上下不停地颠动着。

汪先生打学生是得到家长们的支持的。他一边打一边咳嗽着说:“玉不琢不成器。”每次打学生都气得脸色灰白,额上冒出密密麻麻的汗珠。“小孩子不懂事,没什么道理可讲的,要狠狠地打,不打不成材。”家长们都爱这样说。小枣他们背后却骂汪先生是“狗地主”,石榴还说他是“日本帝国主义”。穗子这时总是默不作声,把目光投向远处广阔的天空。天空有许多形状美丽的云彩变幻成房屋、棉花、河流和道路……

我们还不知道汪先生解放前是私塾先生,那时候他教地、富、反坏的孩子,他的竹鞭也在那些“狗崽子”的身上留下过道道痕迹。现在竹鞭变得橙红光洁,又继续鞭笞贫下中农的后代。这杆竹鞭上风云变幻,若是石榴他们知道它的历史,天知道会给汪先生带来什么。

这所简陋的小学校舍,从前是何庄一位地主家的四合院。院子里生长着几棵古老的梨树和枣树,树下有一块年代久远的废弃了的巨大的石磨。春天到来的时候,院子里开满了洁白的梨花和枣花,浸泡在稠密而浓厚的花香里,学生们时常盘踞在树阴下的石磨上捏泥人或玩一些惊心动魄的游戏,比如中国和日本打仗。打仗时“伤兵”的哭声难免不钻进汪先生的耳朵。很快,汪先生从东厢房的教室里走出来给“日本鬼子”和“八路军”统统抽上一鞭子,然后满脸愤恨地说:“不好好读书,整天往死里玩,朽木不可雕也!”每当此时,汪先生的额头就会继续涨出一层稠密的细汗。

小枣有时翻起白眼对汪先生做出一副血债要用血来还的表情,然后仰头看梨树上蜜蜂成群结队地飞行。于是,汪先生就追加给他一鞭子,“还不回去上课!”

那时候,穗子正默默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她宁静的表情犹如一汪春水。

五月中旬以后,田野上稀疏的麦子纷纷抽穗,柳溪河两岸连绵不绝的柳林翠绿欲滴,河水里隐伏着朦胧的树影。这时节,穗子父亲的瘸腿开始大面积溃烂,烂腿的下半部分已经不可救药了。

屋里充满了霉味和稻草的气息,穗子父亲躺在一张腐朽的木床上骂道:“死丫头,讨债鬼,这么大了还要读书!”

父亲旷日持久的咒骂终于挫伤了穗子,她失血的嘴张了几下忍不住大哭起来。

父亲顺手抄起床前的煤油灯狠狠地砸过去,“死丫头,讨债鬼,你还敢哭?”

煤油灯砸到了糊在墙上的一张破报纸上,那报纸上有许多振奋人心的消息。灯在地上粉碎了,于是屋里就慢慢地漾开了一层煤油的味道。

母亲走过来拉起穗子,塞给她一块烤红薯,“别哭了,去河边给你爸挖草药去!”

穗子走出屋外抹干了脸上的泪水,暖洋洋的春天气息迎面扑来,一缕柔和的风吹拂着穗子的头发。

小枣、石榴、槐叶他们打完猪草回家吃午饭,遇到穗子时,石榴兴奋地叫了起来,“死丫头哭过了,太好玩了!”

在石榴的带领下,几个孩子活蹦乱跳地喊了一阵,“死丫头,讨债鬼,好哭精……”

小枣没有跟着起哄,他问穗子,“挖草药是吗?”

穗子点了点头。

那是中午时分,村庄的上空照例飘起炊烟和粮食的气味,田野上零零碎碎的人正拖着他们的影子一步步地向村庄和锅灶走去。

不久,所有的梨花枣花先后凋谢化作了淤泥,暮春如期而至。小枣他们穿着裤衩光着肚皮上学的时候,河水变得温暖而清澈。社员们密集地拥挤在麦田里收割,就像语文课本说的“集中优势兵力打歼灭战”那样。麦田边上放着几只装有开水的水桶,几棵老槐树默默地兀立着。

在田里的庄稼纷纷被刈倒的过程中,何庄初小接到了上级有关部门的通知,通知要求停止所有的课程集中教唱和背诵京剧唱词。那些京剧是讲述好人一定胜利坏人必然灭亡的一些事情。在剧中通往胜利的道路上充满了艰难,一开始就会告诉小枣他们“一路上多保重,山高水险”,接下来在穿越某处林海或特务封锁线时,必定要“越是艰险越向前”,一直到“化作利剑斩凶顽”、“普天下劳苦大众都解放”。待所有敌人都被斩尽杀绝,会由某一位长得很漂亮的叔叔或阿姨结束最后一句。

当绿树浓荫大面积覆盖了南方的村庄和河流,浓荫之下,房屋和河水里发生的许多故事充满了诗情画意,像一些令人至死不忘的风景碎片在夏季里纷纷扬扬。

汪先生拿着一本油印的京剧唱词,冷冷的目光扫视一下鸦雀无声的教室,然后很放心地扶了一下并无危险的眼镜,说:“我们开始吧!”

那时候,阳光透过稠密的树叶洒在院子里的地上,光影斑驳。

汪先生咳嗽着带领二十八名学生毫不含糊地唱了起来,其中高音部和京剧唱词中曲折而悠远的慢板,使他气喘吁吁如被追杀的逃犯完全陷入了绝境。小枣他们极其振奋因而全心全意地放声高唱。唱腔在汪先生和十岁左右的孩子嘴里被歪曲、颠覆,杂乱无章却充满了激情。

那一年夏天最初的一些日子里,地主家的四合院里时时迸发出“休看我戴铁镣锁铁链”之类的慷慨之声,并且缠绕着由鲜血、刺刀、老虎凳和军号、红旗混合而成的杂乱意象。

这些歌唱最终没有继续到麦收结束的那一天。汪先生在夏季里拼命地咳嗽了许多天,愈发深恶痛绝课堂上那二十八条喉咙里吐出的我行我素的声音。在一个黄昏,汪先生宣布说:“从此以后,只要你们背诵唱词就行了!”

小枣、槐叶、石榴他们非常失望,但他们一见到汪先生手中的教鞭闪烁着道道寒光,也就只得忍气吞声了。汪先生每次上完课总是孤独地坐在教室前面的一张办公桌前,边咳嗽边喝茶,嘴里还叽哩咕噜地说一气“古代语言”,诸如“欲先诚其意者毋自欺也”之类。小枣愣在那里一句也听不懂,他看到汪先生放下颜色陈旧的紫砂茶壶,微眯着眼用手指轻轻地敲拨着茶壶仿佛沉迷于梦中。

老地主家的院子里,二十八条英雄好汉直闹得鸡飞狗跳,梨树上鸟雀们仓惶逃窜。待汪先生将手里的摇铃简单地晃两下,满头大汗的孩子们立即向教室里撤退。

放学的时候,毒辣的阳光将一些柳树的叶子都晒卷了。小枣他们每人拿一张硕大的荷叶顶在头上抵御阳光的袭击。小枣问穗子,“汪先生怎么火气越来越大?”

穗子摇摇头,光脚板踩在滚烫的道路上无声无息。她的手里提着一个空荡的竹篮,她还要去挖草药。

石榴插上来说:“汪先生特别喜欢吃辣椒,我妈妈说夏天吃辣椒急火烧心。”

穗子年龄大成绩差因而全体同学都敢对她吐唾沫。小枣觉得如此高大的女孩子被人欺侮是一件难为情的事,特别是汪先生那一次狠狠地抽了她一鞭子,让小枣感到在地主家四合院里读书如解放前一样暗无天日。

汪先生检查背诵,那段《痛说革命家史》的唱词极其冗长,而且其中穿插了许多与家史无关的议论及抒情,成群结队的文字排列组合成了一个复杂深奥的谜语。当穗子背到第六句时再也无法进行下去。汪先生说:“怎么两天了,一段唱词都背不下来?”

穗子站在后排望了一眼汪先生,不敢吱声。所有的脑袋都扭转方向直接面对走投无路的穗子。

汪先生走过来一鞭子准确地抽到了穗子的肩上,“你这个大笨蛋,十六岁白活了?!”

穗子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她脸上的表情平静如水,没有任何要哭的迹象。

汪先生气喘吁吁,额头冒出一串串汗珠,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再也不说话。

小枣用铅笔在本子上重重地画了许多×,他想象汪先生在那些×中遍体鳞伤鲜血直流。

后来,放学了。

石榴、槐叶他们簇拥着穗子朝前走,他们摇头晃脑地喊道:“死丫头,讨债鬼,大笨蛋,吃闲饭……”

穗子终于哭了起来。

小枣迎着傍晚的夕阳冲过去在石榴的脸上坚定地砸了一拳。“狗日的,欺侮人!”

石榴、槐叶迅速反击,槐叶一记重拳砸得小枣的鼻子一阵麻木,不久他就闻到了一股血腥味在嘴里荡漾开来。“叛徒,王连举!”他们一遍又一遍地骂着小枣。

穗子惊得手足无措,嘴角一阵阵痉挛。后来,天就自上而下地暗了起来,远处传来密集的知了的鸣唱和零星的狗叫声异常清晰地穿越过含混的暮色。

穗子在被汪先生鞭笞的时候,穗子父亲正在公社医院里动手术。头一天晚上穗子听医生说过,“就这样吧,明天把右下肢锯掉!”

穗子从公社赶回来的路上听到踞齿划过骨头的声音,背熟了的唱词全部被锯齿锯成了飞扬的碎屑。一路上所有的风景和绿色的田野都在她的眼前纷纷溃散,直至化为一片灰烬。

此后,在许多学生层出不穷的挨打过程中,汪先生从来没有打过穗子。小枣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在学期剩余的一些日子里,汪先生在地主家院子里的树阴下讲了好几次故事,每一次汪先生都坐在穗子的旁边而且不时将衰老的目光轻轻地转向穗子。汪先生讲孙悟空穿越火焰山诸葛亮草船借箭盘古一斧头劈开天地……小枣他们在汪先生的叙述中痴痴迷迷魂飞魄散。那时候他们原谅了汪先生平时的残酷无情。汪先生看到大家在故事讲完后还愣在那里,就笑了,“等你们长大了也会写故事讲故事的,但要好好地读书!”

同学们第一次从汪先生枯萎冷漠的脸上看到了微笑,小枣觉得那时候天上的云彩异常美丽。

暑假里,小枣、石榴、槐叶他们每天打三筐猪草,打完后就躺在树阴下或者跳进河里像鱼似地随波逐流任意东西。仰在水面上,小枣看到天空飘浮着一层层绿色的水。

穗子的父亲锯了腿后又回到了那张霉味浓郁的床铺上。穗子每天都要去挖草药为父亲清洗伤口,日子在疲倦和大量的重复中向前滑行。

小枣在暑假的最后一些日子里遇到了穗子,穗子的篮子里盛着一些黄花地丁、车前子、伸筋草之类的草药。

那时候小枣正在河里摸鱼。他爬上岸,手里用线串连上的三四条不起眼的小毛鱼已半死不活。他问穗子:“你爸爸为什么那么恶?”

穗子站在一棵古老的柳树下,摇了摇头。

“你爸爸不让你读书,你为什么还要读呢?”

穗子抬起头望着河水里流淌着的树影和迅速掠过水面的水鸟,“我想读完小学毕业,”她转过脸看着小枣,“小学毕业后我就不读了。”

天色将晚,一缕风吹乱了穗子的头发。穗子抬起手去整理头发,一束黄昏的光线照亮了她从袖子中裸露出的臂膀。小枣忽然发现穗子的臂膀上写满了细碎的文字,小枣不知道那上面是汪先生布置在暑假里要背诵的课文。小枣指着穗子的臂膀问:“那上面是什么?”

穗子迅速放下手臂并用袖子掩盖了字迹,她脸微微涨红了,“还有几天就要开学了,汪先生……”

那一年夏天穗子如地里庄稼一样嗤嗤地拔节,细瘦的身体在父亲的咒骂声中茁壮成长,失血的脸上透露出一些成熟的光辉。黄昏异常宁静,在河边绵延的柳树林里,小枣觉得穗子美丽极了。

新学期在田里庄稼成熟的时候开始,汪先生照例用竹鞭检查假期里背诵课文的情况。穗子全都背了下来,汪先生微微地点了点头。石榴等几个同学轻重不同地挨了鞭笞。汪先生完成了惩罚后说:“书读千遍,其义自现。背诵是释义的首要前提。我们那时候背错一个字就要挨一鞭子,现在是新社会了,对你们客气多了……”

放学后几个挨打的同学满腔仇恨,嘴里吐出了一些最恶毒的语言。新学期第一天就挨打实在让人难为情,小枣也这样想。

那一年冬天提前到达,先是柳溪河边的树叶纷纷飘零,西北风一阵紧似一阵,河水里飘满了枯黄的树叶和残缺不全的天空的倒影。又过了一些日子,天空飞过几阵大雁,树木和房屋呈现一片光秃残败的景象,广袤的土地上又一次空荡起来。

小枣他们穿上了略显短了的棉袄,每天追着太阳和风去上学。汪先生的咳嗽声愈发剧烈以至于每次上完课都要喘上好半天才能回家。汪先生家离学校三里地,他一个人教三个年级,日子总是塞得满满的。

在小枣的记忆里,汪先生最为愤怒的还是在那一年冬天一个西北风呼啸的下午。汪先生将石榴和槐叶拖到了黑板前使劲地用竹鞭抽打着,“你们这两个不争气的,气死我也!非礼勿动,非礼勿听……”

汪先生的竹鞭抽在厚重的破棉袄上发出了啪啪的闷响。汪先生的竹鞭从来不打脑袋,所以冬天比夏天挨打要舒服得多。

“朽木不可雕也!”汪先生喘着热气站在那里脸上直冒虚汗。

小枣背地里告诉汪先生说,槐叶那杆黄颜色铅笔不见了,一口咬定是穗子偷的。然后石榴和槐叶逼着穗子回家偷两个鸡蛋赔槐叶,并威胁说如果不执行命令就要撕碎穗子的课本。而实际上槐叶的那杆黄铅笔在石榴的书包里,石榴用小刀刮掉了上面的黄颜色。

挨揍后的石榴站在寒风里咬牙切齿地说:“一定要查出告密的叛徒,讨还血债!”

天空开始飘起了细碎的雪花。雪越下越大,半空中一些饥饿的麻雀和乌鸦盘旋低飞。

连天大雪下了一个星期还是没有停止的意思,道路和河流已经彻底冰冻难以辨认。

这天早晨八九点钟的光景,汪先生还没有来。屋外的大雪越下越猛。

石榴召集槐叶等同学说,“查清楚了,汪先生解放前是教地主家狗崽子的,我爸说的!”

石榴的爸爸是大队书记。

槐叶他们十分惊愕且兴奋起来:“狐狸尾巴再也夹不住了!”

最后,他们趁汪先生还没有来在黑板上写下了:“地主的狗腿子!”几个歪歪斜斜的大字。

屋外雪雾迷漫,在寂静无声的雪天里,一直等到中午汪先生还是没有来。一些同学准备回家。

何庄队队长裹一身大雪撞进了教室。队长身上的干雪纷纷飘落,嘴里的热气在他鼻子的上方袅袅如烟:“不好了,汪先生滑进河里淹死了!”

教室里顿时铁一般沉寂。

突然,穗子“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小枣鼻子一酸也情不自禁地跟着哭了起来,仿佛像感冒传染一样,教室里哭声一片如死了父亲或爷爷。石榴嘟着嘴,眼睛盯着黑板上的“地主的狗腿子”,哭得眼泪鼻涕含糊不清。

哭声越过窗户向宁静而大雪飞扬的天空飘去。

汪先生一生未娶,由大队的全体社员操办了他的丧事。出丧那天天气晴朗阳光在雪地上泛起刺眼的白光。站在寒冷的风中看到许多社员簇拥着汪先生的棺材在雪原上缓缓前进,穗子的脸上淌下了一串冰凉的泪水。

离过年的日子不远了,何庄初小因汪先生突然去世而提前一个月放假了。

第二年春天,何庄初小由一个不打人的初中毕业生代替了汪先生。小枣他们升人大队中心小学的高小四年级。

穗子再也没有来上学。

小枣他们都知道穗子在正月初六嫁到了千里之外的浙江,那户人家给了穗子家五百块钱。

许许多多美丽的风景都被岁月风化了,许多旗帜和标语在季节的转换中褪去了颜色。小枣也在阳光和风的交响下慢慢地长大。他恍恍惚惚总觉得穗子到另一个地方上学去了,汪先生可能到解放前某一个地方教书去了……

两年后的一个春天,背着背包拎一网兜脸盆饭盒之类东西的小枣放学回家,在村后的土公路上遇到了穗子。穗子怀里抱着一个瘦小的孩子,后面是一个年龄很大的男人。

小枣和穗子迎面相遇,小枣激动得想大叫一声,但看到那男人一张灰黯而且沮丧的脸便不再做声,只想从兜里掏出一个熟鸡蛋给穗子。

穗子的脸依旧苍白失血,一件新棉袄裹在身上显得空空荡荡。她停住脚步看着小枣,嘴张了几下还是没有说出一个字来。

男人大声说:“走吧!”

穗子怀里的孩子尖锐地哭了,细弱的哭声在小枣的身后久久飘荡。此后的岁月里,这哭声一直伴随着小枣的灵魂走向成熟的人生。

那一年,小枣上了公社初中。

已经读完最后一章啦!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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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商红途

叶兴盛是教育局公认的“劳模”,工作勤勤恳恳,业绩突出,却不受领导待见。单位盖集资楼,为了分到房子,叶兴盛上门给美女副局长章子梅送礼,却不料,章子梅喝醉了酒,而且家里就她一人。叶兴盛没料到,这次送礼过后,他的命运彻底改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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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商红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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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途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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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岁都还没到的她,一米六几的身高,身材苗条,光滑白嫩的肌肤弹性十足,掐一下,能出好多水。单单那双桃花眼,就能把人的魂勾走,更别提那翘臀走起路来夸张的幅度。

在教育局,章子梅是众多男人渴慕的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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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叶兴盛有自知之明,他只不过是小小的人事科副科长,女友钟雪芳没章子梅漂亮都对他挑三拣四,像章子梅这样位高权重的大美女就更不用说了,他根本就入不了她的法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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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不是为了房子的事儿,叶兴盛才不会来章子梅家找她!

教育局最近盖了一栋集资楼,几个领导商量后公布了分房的方案,根据员工的工龄、职位以及业务能力来分房。

工龄和职位是定性的东西,很容易考量,业务能力就不好说了,决定权全部在领导手上,领导说你业务能力强,你就强;领导说你业务能力差,你能力就差。

一般来说,在官场,有两种人比较混得开,一种是朝中有人的人,一种是跟领导关系要好的人。

叶兴盛偏偏这两种都不是!正因如此,单位里的苦活累活全都落到他头上,眼看同一办公室的人都升官调走了,他还原地不动。

这次分房,如果单单在教育局,叶兴盛还是比较占优势的,因为,教育局的员工不多,他好歹是副科,分到房子应该没问题。

但是,教育局后来出了个规定,为了解决京海市各个中小学校长的住房问题,各个中小学的校长也有资格申请集资房。如此一来,僧多粥少,分房的事儿就变得玄乎起来。要知道,市中小学校长的职位要么是副科,要么是正科。跟这么多同级别甚至级别比他高的人竞争,叶兴盛心里没底。

女友钟雪芳说了,没房子甭想娶她,她宁愿嫁给猪也不要嫁给他,猪好歹还有个圈呢,他叶兴盛连个圈都没有!

为了把钟雪芳娶回家,叶兴盛只好硬着头皮,拎着礼物来找章子梅。身为管后勤的副局长,章子梅在分房的事儿上有决定权。

夏季的夜晚,楼道里有些闷热,门铃响了好几次却不见有人开门。

叶兴盛有些捉急,难道章子梅不在家?

章子梅是局长,应酬很多,不在家也很正常。真是这样,那他就白来一趟了!浪费时间和精力那倒没什么,万一错过这次分房机会,下次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说不定永远都没有下次了呢。

又按了一下门铃,还是没人开门。

叶兴盛十分失望,正要转身离去,门却突然开了,章子梅双手抓着门板,柔软的身体靠在门板上,小脸蛋红扑扑的,那双桃花眼眼神十分迷离,一开口,酒气扑鼻而来:“晓斌,怎么是你啊?”

晓斌?

叶兴盛脑子高速运转了一下,很快明白过来,章子梅肯定是醉酒认错人了。听说,章子梅谈了个富二代男友,想必她口中的晓斌就是那个富二代男友吧?“章局长,我不是晓斌,我是......”

“你不是晓斌?跟我开什么玩笑?你就是烧成灰,我都认识你......”章子梅晓丹细手伸出来,将叶兴盛一拽,冷不丁地就把他拽了进去,再嘭的一声把门关上。

章子梅家是大三房,高档红木地板,真皮沙发,名人字画,装修得高档而不失风雅。

刚一进门,章子梅身子一趔趄,像一滩泥似的瘫倒在地上,苗条的身材蜷缩成一只醉虾样,长长的秀发披散在地板上。穿着短裙的修长白嫩大腿,像两条玉藕。

“章局长,你怎么了?是不是喝高了?您没事吧?”叶兴盛俯下身子问道,伸手想把章子梅扶起来。

“我没喝高!教育厅那帮人算什么东西,想把老娘灌醉?做梦吧,他们!”章子梅抬起晓丹细手,推了叶兴盛一下,自己挣扎着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到沙发前,扑通一声,瘫倒在沙发上,身体蜷缩着,微微敞开的领口鼓鼓的。

叶兴盛对送礼之事是很抵触的,他生性木讷,生怕在领导面前说错话。今晚,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来章子梅家,章子梅却醉酒了!

这一趟白来不说,礼物估计也白送了。手中的这一盒燕窝,可是他托人从泰国买回来的真品,花了一万多呢。

叶兴盛不甘心,章子梅不在家,给她家人说明来意也是可以的,他将礼盒放在茶几上,喊道:“有人在家吗?”

喊了几声,无人应答。

躺在沙发上的章子梅身子忽然动了一下,咧嘴傻傻地笑了笑,含糊不清地说:“晓斌,你别喊了,就我一人在家!”

本能地,听章子梅说只有她一人在家,叶兴盛顿感呼吸困难,有种快要窒息过去的感觉,要知道,章子梅也是他心中的女神,是他渴慕的对象啊!

叶兴盛的心情既兴奋又激动,好比一个饿死鬼突然见到满满一桌的美食,而家里没人。

叶兴盛从上到下,再从下到上,仔细打量章子梅。他可从来没如此近距离看过章子梅,婀娜的身材,光滑白皙的皮肤,妩媚的脸蛋,堪称一件稀世艺术品!她离他如此地近,以至于,他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水味和女孩子特有的芬芳。

越看越激动,叶兴盛浑身的热血在沸腾,他起身走到门口把门反锁上,再返回到章子梅身边,在她胸部狠狠地揉搓了几下。他有些恍惚,感觉像在做梦,梦中,他朝那个白皙的身体压在身下。

不过,即将得逞的时候,叶兴盛突然清醒过来,倏地把手缩回去。

“不可以的,不可以的!叶兴盛,你今晚是为了房子而来的,章子梅是你的领导,是副局,听说后台很硬,你可千万别乱来,否则会毁了你的前途的!”叶兴盛在心里暗暗地告诫自己。

叶兴盛深呼吸了几下,缓和了一下激动的心情,轻声喊道:“章局长,你感觉怎么样?没事吧?”

章子梅懒懒地翻了翻眼皮,咕哝道:“我、我没事,我能有什么事?晓斌,你来也不给我打个电话,搞突袭啊,你?”

“章局长,我不是晓斌,我是叶兴盛!”

“叶兴盛?谁是叶兴盛?晓斌,你别跟我开玩笑了!”章子梅头一扭,闭上了双眼,高高的胸脯有规律地起伏着。

看着醉醺醺的章子梅,叶兴盛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原来,他在章子梅心中如此微不足道,在她心目中,他好像根本不存在似的。

这也难怪,他只是小小人事科的副科长,平日里干的全是打杂的活儿。但凡是跟人事变动有关的事情,譬如中小学校长的人选安排,教师的调动等等,他根本无权过问,全是几个局长或者人事科正科长郝雪平定夺。

叶兴盛又轻轻地喊了章子梅几声,想让她知道,他来过她家。章子梅现在醉酒,可能不知晓他的来意,等酒醒了看到礼物会明白的。现在是分房的关键时刻,他来找她除了房子还能有什么事?

章子梅已经醉得不省人事,对叶兴盛的叫喊根本没反应。

叶兴盛没有办法,只好起身。

走到门口,叶兴盛却停下了脚步。虽说现在是夏季,但章子梅住的是高层,左边的窗户打开着,风呼呼地灌进来。章子梅躺在沙发上吹一晚上的风肯定会感冒的。

这么想着,叶兴盛返回来,将章子梅抱进了主卧。这间宽敞的主卧里,有一张宽大的席梦思床,墙壁粉刷成粉色,给人十分温馨的感觉。

叶兴盛正要将章子梅放在床上,突然,章子梅头一歪,哇的一声,吐出一口污物,将他白亮的衬衫染得花花绿绿,一股难闻的气味扑鼻而来。

卧槽!

叶兴盛心里骂了句,将章子梅轻轻放在床上,转身进了主卧里的洗手间,拿湿毛巾把衬衫上的污物擦干净。

章子梅口中的污物不但吐到叶兴盛衬衫上,还掉了一些在她胸口,脏兮兮的。

叶兴盛擦干净自己衬衫上污物后,拿湿毛巾也要给章子梅擦。可是,他迟迟下不了手,那雪白的领口仿佛导火线,会触动一座火山的爆发,将他扔进一个万劫不复之地。

深呼吸了好几次,叶兴盛还是鼓起勇气,把章子梅领口的那点污物给擦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