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妹

书名:
一个老兵的黄昏情绪
作者:
柳建伟
本章字数:
8617
更新时间:
2019-07-31 01:00:03

全校学生黑压压一片坐在大院里,横竖分不出行了。田冬梅大概坐在第三排正中,一只单眼皮一只双眼皮的眼盯在倚墙砌的土台上,节目就要开始了。

不久。一个童声时紧时缓、顿挫抑扬地响起,加上噼噼啪啪的竹板声,戳在学校门口旁听的老农就叫好:“跟戏匣子里一模一样。”快板书《奇袭白虎团》讲完了,田冬梅拍痛了手掌。骚动后。便是一片窃窃私语:

“这个盛元子记性真好。”

“盛元子功课也好,门门全班第一。”田冬梅的小脸仰着,小嘴抿着,嘴角、眉梢都向上翘着。

“恐怕要背半个月。”

“才不呢,跟广播学,听三遍就会背了。”

“你咋知道?”

“我和他同桌。都是柳村的……”

田冬梅还要说下去,一个拉着长腔的声音已经响起。看台上,盛元子和一个柳眉细眼的小姑娘挨肩开说了。

“战鼓咚咚响。”小姑娘的小拳头擂两下空气,做个丁字步亮相,目光落在盛元子左颊上。

“凯歌阵阵扬。”盛元子向右前跨一小步,双手向上一伸,小姑娘被拥进了他臂间。

田冬梅怔了怔,脸就冷了,手绞着发辫,眼朝台上柳眉细眼的小姑娘狠狠剜去。小姑娘看不见田冬梅脸色,入了戏,眼睛照旧左右流盼,该拉盛元子的手就拉手,最后一个造型更是放了胆子,一只手揽着盛元子的腰,左脚飞向空中,身体完全倒在盛元子的怀里。这个“常青指路”的造型最受人欢迎。在一片开了锅的掌声中,田冬梅只听见自己的咬牙切齿声。

散会后,田冬梅做了两件事,她对盛元子狠巴巴地说:“虎子再欺负你看谁还管。”多的话没有,转身又去找小姑娘。柳眉细眼正对着小镜擦没洗净的油彩,田冬梅鼻子哼哼着,吐口唾沫踩一踩,骂一句:“长不大的小妖精!”

这一年,田冬梅十三岁,盛元子十一岁,都上五年级。

第一次看见盛元子,田冬梅就喜欢上了。在田冬梅眼里,盛元子是天上掉下地缝钻出的孩子,夕阳照在他透明的脸上,像一只洗净的水萝卜。小盛元目光盯着嬉闹一堆的小男孩,很有点羡慕的样子。一个剃着桃尖头的小男孩走过去冲盛元眨眨眼,说:“玩骑马打仗吧。”

盛元子不懂,愣怔着,桃尖头说着:“你当马。”就要把他骑在胯下。盛元子一挣扎,桃尖头把他摔在松软的湿土里。盛元子爬起来,桃尖头又把他摔倒,叉腰说:“谁赢谁骑马。”田冬梅冲过去,摔倒桃尖头,也叉腰说:“虎子,你又欺负人。”虎子扑过去,又被田冬梅摔倒。田冬梅拉起盛元子,问:“我咋没见过你?”

“我家在北京城里住。”

“咋又回来了?”

“爸说爷爷年纪大了,就回来了。”

女孩惊奇道:“你不叫爹,你叫爸?”

盛元子不说话。

女孩说:“我叫冬梅,往后和我玩吧。”

盛元子说:“行!”

就这样,田冬梅和盛元子亲近了。

这种关系也像村边的赵河,一边走一边拐着弯。田冬梅终于在四年级完全得到了盛元子的信任。她靠拳头和牙齿,打退了虎子们一次又一次的进攻,成了盛元子的保护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盛元子觉着田冬梅十分高大。因此,演出结束后,盛元子赶紧小心去赔不是。谁知田冬梅忽然就变了一个人,细声细气和他说起话来,搞得盛元子有点莫名其妙。

后来,田冬梅又和柳眉细眼的小姑娘成了朋友,兜里也放一个小圆镜,没人时匆匆掏出来,做几个鬼脸。她心也变得细了,不久她发现盛元子喜欢看小说,就去收破烂的舅爷家找些旧小说,节骨眼上就送盛元子一本。

日子就这么平静地过着。一日,放学回来走到竹林旁,田冬梅从书包里掏出一本《烈火金刚》,在盛元子眼前一晃,径往林中走,果真盛元子就急急跟过来,眼里似伸出了小手。田冬梅抿嘴一笑,看看已和自己一样高的盛元子,骂道:“怪不得人家说你是个书虫。”

又过一会儿,田冬梅咬咬嘴唇说:“盛元子,你管我叫啥?”

“冬梅姐呗,都叫几年了。”

“我骗你哩。”

“咋会呢!”

“盛元子,说了你别生气。”田冬梅把书递过去,“其实,其实我不比你大,我比你生日小。”

“咋会呢,去年你还比我高哩。”

“你,你不知道,我小时生过一回病,病一好就长出半头高。”

“真的?”

“你不信?”

“我信,孙悟空还是从石头缝里蹦出哩。”

“你比我大,往后就别管我叫姐了。”

“那叫啥?”

“叫冬梅妹吧,你试着叫一声。”

盛元子把目光从书上扯起来,喃喃道:“冬梅妹,冬梅妹,咬嘴,不如叫你冬妹吧。”

“中,这样又好听又不咬嘴,你叫一声。”

“冬妹。”盛元子叫一声,目光又掉在书上。

“声大点,再叫一声。”

盛元子又叫一声,开始翻书。田冬梅没想到难题竟这般易解,嘴角和眉梢兀自向上跳动着,扭头用眼细品盛元子翻书的贪相。

过了好一会儿,田冬梅说:“天要黑了,别看坏眼睛,回家吧。”

盛元子应一声就走,走几步又停下问:“你咋不走?”

田冬梅两手绞着辫子,倚在一竿竹上,说:“你一个人先走。”就这么想着什么,想着想着就笑了。正笑着,忽就蹿出竹林,急急地喊:“盛元子,盛元子……”

盛元子站下了,一回头,田冬梅已到跟前,幽幽的声音响着:

“人前可别喊我冬妹。”

盛元子进县城读高中了。田冬梅第一年没考上,补习一年又名落孙山,只好回柳村种田。回想起来,自打上了初一,心思就不在书本上,也只能是这个结果。这时,田冬梅已出落成个大姑娘,柔细的身条,声音甜甜脆脆,很惹眼。

村里小伙子却难得饱眼福,平日里见不着她。只有到了星期六下午,才见她蝴蝶般从家中飞出来,却如一道彩光,眨眼就飞进了盛元子爷爷的院子。盛元子是个孝子贤孙,每周六都回柳村来帮爷奶干活,一点不恋城里父母刚建的新家。于是,小伙子们便生了种种推断,一致认为冬梅和盛元子相好了。世故的老人听后却摇摇头叹口气。

田冬梅帮盛元子爷奶担水、烧火、做饭、都是幌子,为了让盛元子傍晚回来感觉这都是碰巧,不是专门而来。盛元子一进门。田冬梅也只看一眼,随后就只用耳朵听。其实那一眼看得很死,也很实在。盛元子嘴的周围不再白净,淡淡长出了茸毛都看见了。田冬梅也不久坐,烧好饭就走,老奶奶再三挽留也要挣脱开去,兔子样跳入夜幕。久之,都习惯了,老奶奶想着田冬梅和盛元子自小厮守惯了,竟也没留心去察觉大姑娘的心事。

田冬梅几次想把事做得明一些,话说得透一些,让盛元子能明白自己的心,可最后关头都退缩了。想着盛元子正在读书,不该过早明白这些事,明白了会分心,书读不进去,就觉着眼下这样也很好了。

事情却常不如人意。这年初夏,盛元子一连三个星期没回柳村来,田冬梅感到了一种恼人的折磨。星期六到两个老人那里坐到月上柳梢头,再一个人拖着双腿去竹林那边傻看黄月亮。第四个星期天,一大早蹲在门口刷牙,便见了那柿树旁的自行车,下了决心要去诉说一番。

“回来了?”

“回来了。”

“你吃了吗?”

“吃,吃了。”

“是不是病了,看你瘦的。”

“没,没啥病,夏天就这样。”

全不是想好的话。接着就更乱了方寸。

“村里人都说你一天大一天了。”

“我早比你高了。”

“说的是人大了心就大,不比小时候仁义。”

“……”

“说你俊鸟飞高枝,花喜鹊尾巴长……把爷奶忘了。”

“谁说的,你不该信,高考就要到了。”

田冬梅忽就觉着脸颊热辣,躲闪着盛元子的目光。

两人沉默不语了好一会儿,田冬梅憋不住了。

“盛元哥,我想问件事,中不中?”

“十件都中。”

“你们班上有没有女同学?”

“当然有。”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同桌是男是女。”

“我们一人一个小桌。”

“那邻桌呢?还有前后桌,是男是女?”

“有两个女的。”

田冬梅咬着下唇,磨蹭了半天,开口了,“长得好看不好看?”

盛元子窘半天,挠头说:“不知道,我没注意她们。”

“骗人!有人看见你,你和女同学一起,逛马路。”

盛元子急了,“谁骗你是条小狗,反正信不信由你,我不和她们说话,只想着上大学。”

“真没和一个姑娘说过话?”

“真没有。”

田冬梅嘴角和眉梢又翘起来,“看你急的,我是试探试探你,你肯定能上大学,上大学以后呢?”

这个话正好在盛元子的话匣子里满满的,全是,就说得很有劲,人也更有了光彩。田冬梅心就不够用,顾上眼看顾不上耳听,最后大意还是听明白了,就是干出大出息,有很多钱,然后在竹园旁河边的地方盖个白色的小楼,住在里面写书。

田冬梅急急地问:“就你一个人?”

盛元子想想说:“一个人不行,还得和你说说话。”

田冬梅幸福极了,忽然感觉到盛元子恐怕挣不了大钱,自己就下决心挣钱,为盛元子,也为自己盖这个白楼。

日子说快也快,说慢也慢,最终都流走了。几年下来,盛元子大学毕业了,分在西南的一个城市里,田冬梅学玉雕手艺也出了师。这几年中,两人也见过几次,虽没变得更亲密,却也没变得生分。盛元子仍叫她冬妹,仍是和她无话不说。要说变化也是有的,盛元子厚嘴唇的周围长出一茬硬硬的胡须,黑黑的还夹杂着几根黄的和红的。田冬梅比先前丰满了,只好和半箱子旧衣服告别。人长大了,胆子却长小了,田冬梅捅破那层窗户纸的勇气始终鼓不起来。这颗种子被岁月中落下的尘埃越埋越深,她常忧心忡忡想心事。若只如此还好受些,有一些传闻进了耳朵,这会使冬梅夜里失眠。譬如听到“某县长的女儿”、“某局长的千金”、“某厂长的小姨子”看中了盛元子等等。这么传几年,光打雷,不下雨,盛元子总是孤雁来孤雁去,田冬梅就对传闻不在意了。何况她还在盛元子那里一一核实过,没有的,盛元子就一口否定,若有,盛元子也都一五一十招来,或者说:“我没看下的我不愿。”或者说:“我爸一个朋友提过我推了。”盛元子对婚事毫无热情,田冬梅看着心里也怵,只好在等待中消受美丽的梦境。村里人再有传说,田冬梅就在一旁冷眉冷眼听,听后也不言语,只用鼻子哼哼便走开。这事由田冬梅做出来,村里人也能看惯,早把她当了病人。要不哪有二十多岁大闺女赶媒人出门,又开口要十万元彩礼,又要倒插门,又要人家先盖一栋小洋楼,话说的不着边际!这期间,东家嫁闺女,西家娶媳妇,田冬梅都送厚礼,渐渐在村里姑娘媳妇中就有了威望。青年女子常纳罕田冬梅的快乐,免不了找些原因,找来找去找不到,读高中的小女子分析说:“冬梅是特殊材料制成的。”

一年仲春的一天上午,一群姑娘媳妇随田冬梅去了河边洗衣服。和田冬梅一起洗衣服有趣,还能用田冬梅的洗衣粉洗心爱的衣服,论斤称的棉油皂只配洗补了补丁的物件儿。众人把衣物泡起,便有一段等待的时间需要打发,于是,便有一片白得像藕一样的青春的脚和小腿伴着铜铃般的笑在清清的水中划出舞蹈来。嬉耍够了,几个女子便在初绿的草地上围着田冬梅坐着、卧着、躺着,先感觉上下春日阳光劳动时不及细品的好处,接着有人说:“别这样干坐着,说几个笑话开开心。”

田冬梅就清清嗓子,“我今天说个谜,猜不中就赏她做丈夫。”

一小女子两肘撑在绿草里,修长的双手托着桃红的腮,粉嘟嘟的小腿绞在阳光中,脆生生说道:“冬梅姐,今天我猜,只是别太丑了。”

可见这已是个保留节目。

田冬梅诡秘地一笑,舌头蛇信般舔舔上唇,“是个好东西,你别怕,可听清了:远看像个葫芦,近看像个瓢,走到跟前看一看,豆腐渣掺猪毛。”

小女子猜了西瓜,猜了刺猬,干脆又猜了一头小白猪,田冬梅都说不对,只好求田冬梅亮谜底。

田冬梅说:“你猜不出,可别怪我,不说了吧。”

众人不依。

田冬梅笑着说:“是男人的秃子头。”

众人立马笑倒了。小女子笑一半,就和田冬梅滚在一堆去了……

众人开始淘衣服时,只见盛元子身后跟着一个大姑娘,撕开沿河白练样开放的槐花,向这边走来。田冬梅拎着被单的手僵在空中,手一抖,被单坠入水中,眨眼就冲出丈把远。田冬梅追过去捞过来,盛元子已和众人搭上话了。

……

“盛元子,别走,给五嫂介绍介绍。”

“是个客。”

小媳妇叉起腰,先笑成弓的样子,“你说啥?客?开着开着就开床上了。”

几声低低的窃笑伴着盛元子的红脸响着。

“冬妹……”

盛元看见了田冬梅,站下了。

田冬梅剜一眼陌生的大姑娘,拎起棒槌,低着头说:“快回吧,你爷早上还说有喜鹊叫。”立马蹲下槌衣服。

盛元子和大姑娘还剩个背影在,这边就叽叽喳喳起来。

“我见过的,就是县医院那个,听说也是大学毕业哩,也不定是哪个郎才女貌。”

“五嫂,护士都是中专毕业,大学毕业就是医生了,这叫等级。”一个叫燕子的姑娘说。

“能上中专也是本事,也免了一辈子修理地球。你看人家那颜色,乖乖的,浓眉大眼,人长得好,那个,那个风度也好。”

“他们成不了。”田冬梅冷冷的声音加进来,“成了也长不了。不信走着瞧。”不等别人问出话,停下棒槌,抬头打出一排机关枪:“盛元子身上那件毛衣还是上高中时那一件,袖口都烂了。这女子心太粗,谈两年连件毛衣也不给盛元子织。盛元子像个大孩娃,心粗就长不了。”

猜谜小女子见到机会自然放不过,先就把身段笑成一个小波浪样子,“你,你这样心疼,织一件送他呀!”

田冬梅也不反击,想着自己织的好几件毛衣还没送,不知怎的,下手就狠起来,一下一下打出梆梆的声音,槌得小媳妇们心痛起来。

“冬梅,要捶烂了。”

盛元子这次婚姻真让田冬梅言中。先是婚期让盛元子一拖再拖,婚后盛元子也不常回来。柳村人倒能常见到那女子,模样不咋变过,只是一圈圈地憔悴起来,那肚子始终也没胀起来。果然,陆陆续续的传闻就在柳村的舆论界散了,大意都是说盛元子铁了心要做那陈世美了。

这几年,田冬梅发了狠地挣钱,只要不病倒,上了玉石车就不下来,做下货干脆来个自产自销,西安、郑州地跑起来。田冬梅的变化外人还觉不出什么,家里人可都看在眼里。话不多了,就是要说,也是极短的三言两语,硬邦邦地砸人。脾气也朝大里长,摔碟摔碗是常有的事,弄得只要她在家里,母亲和弟妹就得如秋蝉般不声不响着。弟妹感到她还是个温暖的大姐。在严冷的冬日,水太凉,玉石冻脆的时候,全家人围着火盆坐,田冬梅用各色各样的毛线织男式毛衣,眼神飘飘忽忽,暖暖的像两朵火苗,这时叫她一声姐,她便把手停下,抚摸着弟妹滑柔的小脸,掏出钱来给他们:“拿去买书吧。”

这期间,田冬梅见过盛元子两次,说了些不痛不痒的话。她仿佛在耐心等着一个什么结果,而那结果的形状却想也想不清。

这一年春天,盛元子的爷爷要重新砌院墙,田冬梅作出一个重大决定:借这个事到西南那个城市去看看一年多没回过故乡的盛元子。

她在村委会那三间房里找到了虎子,虎子正跷着二郎腿,叼一根白河烟看报纸。一见田冬梅进来,虎子倏地就变成一根棍子了。这并不奇怪,因为虎子追求田冬梅已有些年头。

“大秘书,你在忙呀。”

“不忙,不忙,有啥事你让小三来喊一声,不用亲自跑来。”说话间就泡杯茶递过去。

田冬梅在虎子那把椅子上坐下,呷了一口茶水,朝虎子赐出一个笑。粗粗壮壮的虎子露出一副痴相。

“有啥好看的。”田冬梅再喝口茶,把报纸拿起挡了脸。

“是你好看。”

“真心话?”

“真心话。”

“没有一样不好?”

“都好都好。”

“屁话!真的就没挑了?”

虎子就觉得心思不够用,还没见过田冬梅这样对自己笑,想着石头也该暖出小鸡来,胆子就大了,“要说不好,也不算不好,要是都是双眼皮就更好了。”

田冬梅拿报纸的手抖了抖。虎子就涨红了脸,手脚都觉碍事,舌头也不灵活,吞吐着:“这,这真的不算不好,你要真是觉着不好,做个手术就中,报上登的,郑州就有,又不贵,再说贵你也不怕……”

田冬梅把眼露出来,看着虎子,“你还算个好人,说实话。”

虎子见入了港,就得寸进尺:“冬梅,我提的事,你答应了吧,我妈要把我逼死了,三天两头托人提亲。”

“又没人拦着你。”

“你,你就真的不明白?”

“明白不明白谁说得清,我再想想吧。”

“还要想多久,都早扔二十奔三十了。”

“一个月。”

“多少?一个月?那时你就答应?”

“看你的表现。”

虎子忙表态:“为你杀人放火都中。”

“别说这,我要看看耐心。”

“咋个看法?”

“你不是管送信送汇款单吗,每天邮递员交给你,你都拿来要我看看再送去,中不中?”

“中!”

半个月后,田冬梅中断了合同。那天傍晚,虎子拿来一个汇款单,是盛元子寄给他爷爷的一百元钱。虎子递过汇款单,嘴里说:“陈世美做孝子了,寄钱帮他爷修院墙哩。”

田冬梅皱皱眉头,白了虎子一眼,眼珠转几转,说:“晚上我正好去大爷家,我替你送过去。”抓起条几上一包芒果烟,扔过去,“我要做饭了,你回吧。”

这一夜田冬梅梦里笑醒几回,不为别的,就为猜中了盛元子的心。

第二天,虎子来找田冬梅,小三子说:“我姐去郑州了。”

又过半个月,田冬梅回来了,村里人都觉田冬梅变了样,具体又说不出哪儿变了,唯有虎子眼细,瞄出田冬梅割了双眼皮。找田冬梅要回话,田冬梅说:“后半个月我不在,不作数,还得再等等。”虎子也不难过,自己说话田冬梅真听,前途长些,总算有了光明。

敲盛元子门的时候。田冬梅犹豫了半晌。盛元子问她来干啥,就说来卖货,货卖完了,顺便来看看,想周全了,才敲了门。

“冬妹,是你?”

“是我。”

“来做啥?”

“来卖货,顺路来看看。”

“一年多没见面了。”

“是一年多没见面了。”

果真就是这些话,田冬梅就不觉着心慌。

“冬妹,你变洋气多了,像个城里人。”

这话没想到,心一乱跳,耳根就红了。

“冬妹,还没吃晚饭吧?”

“你吃了?”

“我吃了,我陪你去外面吃点。”

“我刚下车,不算饿……我刚,刚下汽车。”

“不吃咋行,那就吃点方便面吧。”

于是,就吃方便面。吃完,开始坐下说话。村里事讲完了,爷奶的身体也问候了,忽然就冷了场。两人干坐一会儿,田冬梅已经弄不清是来干什么,应该说什么。这些早在火车上想好的,谁知一见盛元子,都想不起来了。田冬梅心里就着急,这一急,话就冲出来了。

“盛元哥,咋就弄成这样子,你不知道村里人说的多难听……”

话一出口,田冬梅自己吓了一跳。从来就没想过说这些,到底是怎么了?一抬眼,就见盛元子脸变得铁青,开始摸出香烟抽。一连抽了两支,田冬梅的心都熏碎了。

“冬妹,这些年快把我憋死了,也真想找人说说,一直也找不到。最艰难的时候总算过去了,挣到一笔钱就能了结了,逼得我只好学着做生意……”

田冬梅细细听着,连一声叹息的重量都感觉到了。这都是她早想到的,渐渐地田冬梅就续上了那个思绪,越发有点害怕那个结果了。想着自己为来这一趟费的心计,又生怕丧失最后一缕勇敢,等盛元子刚讲完一个段落,忙插一句:

“盛元哥,你,你,你心里真的就没有一个人?从小到现在……”

田冬梅不敢再说下去,若是回答没有,或是有却是另外一个人,可怎么办?她觉得心已含在嘴里,再张口就要掉出来。

盛元子冷坐很久。静静地说:“冬妹,你也不是外人,虽然我比你大,可我自小就把你当亲姐姐看,以前也是什么话都和你说,我就全给你说说吧。”他拉开抽斗,从一个秘处拿出一张彩色照片,是一个陌生的姑娘。

田冬梅再也听不清一句话,迷糊一阵子,忽然就发现了盛元子下巴刮得铁青,身上是崭新的毛衣,用难度极大的针法织成的,颜色配得正好,眼泪就不再争气,扑簌簌滚出两串。

盛元子愣住了。

田冬梅忙掩饰:“我这个人最听不得苦呀爱呀的,一听就流泪,小时候,你给我讲肖长春和焦淑红,我就哭过。”

盛元子就说:“谁想得到。你早点睡吧,我去同事家里住。”说完轻轻掩门出去了。

田冬梅呆坐一会儿,忽又看见了睡在桌子上的姑娘,眼泪鼻涕似约好了,看谁跑得快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她把桌上的姑娘翻过来,倒过去,折腾许久。后来,眼泪像是尽了,任凭心尖疼得浑身发颤,也不肯流来滋润滋润。她就那么一个姿势坐到后半夜,样子像十三岁那年看盛元子说快板。换个姿势,这才注意到那占满一面墙的书,不由得走过去一排一排摸着,大部分她连名字都认不全了。不知不觉她把手指塞进嘴里,流了血,她才轻叹一声坐下。久久地看着那一排一排的书,那山样的书挡在她面前,盛元子早到了山的那一边。她又一次看桌上的姑娘,发现姑娘确实好看,笑起两个翘嘴角,模样很像电影明星刘晓庆。田冬梅又长叹了一口气。

天快亮时,她开始收拾房间,把书架擦了三遍,最后把姑娘靠墙立起,嘴里不清不白对姑娘说些什么。

吃了早饭,田冬梅执意要走,盛元子如何说也留不住。田冬梅掏出自己精心打磨的翠玉鸡心坠,放在姑娘照片前。盛元子忙说太贵了,不能收。田冬梅不理睬,用小时候常用的口气对盛元子说:“是给她的。”接着又在心里和姑娘说:“盛元子托给你了……”

“盛元哥,你不该做生意。”

“赔了。”

“到时候用多少,给我说一声,算借给你。”

盛元子点点头。

“以后还要常回去,你爷奶老多了。”

“嗯。冬妹,你,你也该成家了。”

田冬梅笑笑,叹一声:“该成家了,我听你这一回,小时候你总是听我的。”

回到柳村,田冬梅宣布秋天就结婚。母亲为此事愁苦多年,免不了一怔,就问田冬梅看下谁了。田冬梅说:“还没想好,你们做准备吧。”这样,母亲心又揪起来。

过半个月,田冬梅开始买嫁妆,母亲才知真不是儿戏,不过心里还是七上八下的,耐不住地问:

“死妮子,到底看下谁了?”

“到时你就知道了。”

“我是你妈,要是放在旧社会,看不打断你的腿。是不是虎子?”

田冬梅冷笑道:“他还不配。”

“你存心要气死我不成。”

“就是周家的老三,胜园子。”

母亲惊得合不拢嘴,“你疯了,人家早订婚了,今秋就要迎亲哩。”

“那怕啥,新社会结了婚还能离呢。”

母亲又小心问:“你大他七岁,他能愿?”

田冬梅脱口说道:“由不得他。”

秋天里,田冬梅果真嫁了周家的胜园子。陪嫁的豪华不必细说,光带给新郎官的毛衣就装了两个大箱子。婚宴的丰盛也不必细说,虎子喝醉两次吐的酒菜,醉倒村里三只花狗两只黄狗。

不久,人们就看到新郎官胜园子穿着不同颜色,不同针法织的毛衣,叼着带把的香烟满村走动。人逢喜事,免不了要找朋友喝酒。

几个朋友一起比指头。几瓶酒下肚,舌头发硬了,胆子也壮了,脸皮也厚了,荤的素的话都喷出来,连私房床第事也都拿出来交流,有的炫耀,有的叹息。胜园子一言既出,就把大家全镇住:

“她不停叫我的名字,轻的重的,长的短的,软的甜的,把人都叫酥了。”

只有一点胜园子感到不如意,那是在手痒了,坐在麻将桌前的时候,打不够圈,田冬梅的声音就满村响,“胜园子——胜园子——”,很扫兴致。

田冬梅的声音硬硬的、涩涩的,出口要过三道关,落地砸出三个坑。

已经读完最后一章啦!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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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长河知道刘华波前不久代表省委向中央有关方面表过态,要为经济欠发达的兄弟省区干点实事,正让他们筹备一个对口扶贫工作会议,便以为刘华波想询问会议的准备情况,遂走过去主动汇报说:“刘书记,对口扶贫会议的准备,我们已经按您的要求搞完了,正想抽空向您具体汇报一次。您看安排在哪一天比较好?”

刘华波摆摆手说:“这事常委分工陈省长负责,你们向陈省长汇报好了,明天我和你谈点其他的事。你八点整到我办公室来谈好不好?手上的事先放一放!”

高长河很想问问刘华波要和他谈啥事,可刘华波不主动说,自己也不好问。然而,却于心不甘,便又没话找话地说:“哦,刘书记,还有一个事,明天下午平阳市跨海大桥通车,平阳市委非常希望您能去一下平阳,您看……”

这时,刘华波的车已驰上了门厅,刘华波一边向车前走,一边说:“长河,这事不是说定了嘛,程秘书长和吴副省长代表省委、省政府去,我就不去了。我事太多,日程排得满满的,走不开嘛。”

高长河跟着刘华波走到车前:“可这一下午平阳那边又打了三个电话过来。”

刘华波笑了,指点着高长河的额头道:“你这个高长河,咋对平阳这么情有独钟呀?该不是吃了人家平阳的回扣吧?!好,好,我看你这省委秘书长也别干了,就到平阳市委去做秘书长吧!”开罢玩笑,又严肃地强调了一下,“记住,明天八点整到我办公室来,十点后我还要会见独联体的一位国家元首。”

高长河连声应着,眼见着刘华波的车开出去,自己才恍恍惚惚上了车。坐在车上,越想越觉得明天的谈话有些蹊跷。这位省委一把手要和他谈什么?该不是谁又告自己的黑状了吧?一年前做省城市委副书记时,他写过两篇从法制角度谈经济的文章,批评了一些经济建设中违法无序的混乱现象,便不清不楚地得罪了一些人,这些人就含意不明地称他为“高指导”。可这一年多过去了,他又离开了省城工作岗位,这些人总不至于再和他没完没了地纠缠了吧?而在省委副秘书长的岗位上,他想做“高指导”也做不了,事事处处必须听从首长“指导”,引起争议的概率几乎等于零。这么一想,心里便安了,坐在车里,竟有了些欣赏夜色的情绪。

省城的亮化工作这年搞得不错,力度大,效果也就比较好,一座座摩天大楼通体发光了,霓虹灯和广告牌全都亮了起来,万家灯火和满天繁星把面前这座八朝古都装点得一片辉煌。

然而,车过中山广场时,高长河注意到:这个自己曾主持建设过的广场亮化得不太好,四周的地坪灯坏了不少,且有不少市民三五成群地聚在草坪上。

高长河的脸不由自主地沉了下来,对司机说:“这么好的广场,这些人竟这么作践,一点也不知道爱惜,真是不像话!”

司机说:“啥时也免不了有这种不讲公德的人嘛,所以才要宣传精神文明。”

高长河说:“光宣传也不行,得动真格的,搞点地方法规,见到省城市委靳书记时,我得给他提个建议:加大立法和执法的力度,对这些不讲文明公德的人,要依法处罚,罚得他心惊肉跳,看他还敢不敢!”

司机不以为然地说:“高秘书长,你又不是省城的市委书记了,还管这些闲事干啥?!”

高长河说:“哎,话可不能这么说,我不是市委书记,却还是省城的市民嘛,这建议权我总还有吧?!”说罢,看了看手表,“开快点,到家接上梁丽,我们就去人民医院,我们家那位老八路又住院了,情况不太好哩……”

不曾想,医院却没去成。

车到上海路七十四号自家院门口,高长河意外地发现了一辆挂着平阳市小号牌照的奥迪停在路边,一进院子大门便远远看见自己中央党校的同学,现任平阳市委副书记兼纪委书记孙亚东在他们家客厅里坐着,夫人梁丽正和孙亚东说着什么。

高长河先没在意,以为孙亚东是为明天平阳跨海大桥剪彩来请省里领导的。可转而一想,又觉得不对头:孙亚东分管纪检,跨海大桥和他一点关系没有,而且近来一直有传闻,说他和平阳市长文春明斗得厉害,他这时来干什么?

这才敏感地想到了平阳市的班子问题。平阳市委书记姜超林年龄到了,要到人大去,现市长文春明很有可能出任新一届平阳市委书记,而这肯定是孙亚东不愿看到的。因此,高长河认定,孙亚东此行必是来打探消息,顺便给文春明上点眼药,心里不由得暗暗叫起苦来。

然而,高长河脸面上却没动声色,一进家门就笑呵呵地招呼孙亚东道:“亚东呀,你可真是稀客!咋突然想起来看我了,啊?”

孙亚东也笑:“看你?我是来蹭饭吃的!梁丽,长河回来了,快开饭吧!”

梁丽说:“开什么饭呀,孙书记?你说来就来了,我可没啥好东西给你吃!”

孙亚东嚷道:“梁丽,你客气啥呀?冰箱里有啥吃啥,我还带了点平阳的土特产,喏,还有酒,你炒两个菜,我和高书记一起喝两盅!”

碰到孙亚东这样的主,高长河也只好陪着一起喝两盅了。

端起酒杯时,高长河便把话说在前面:“亚东,你可别想腐蚀拉拢我,我和你说清楚,你们平阳班子省委咋定的,我可真不知道,你要想打听这事,最好去找组织部的同志,找我你可真是找错人了。”

孙亚东诡秘地一笑说:“我谁也不找,今天就找你喝酒,顺便也向你汇报一下工作。平阳这个地方不简单哪,经济实力全省第一,人均国民产值全省第一,人均收入全省第一,可干部队伍也比较复杂呀,据我所知潜在的腐败问题比较严重……”

高长河预感到孙亚东要给他们的市长文春明上眼药了,便应付说:“知道腐败问题比较严重,你好好查处嘛,和我说干什么?来,喝酒!”

孙亚东却不喝,反倒把手中一杯酒拍放到了桌子上:“好,高书记,有你这话,我心里就有底了!现在,我就向你汇报一下平阳干部群众反映比较强烈的烈山县的经济问题和平阳轧钢厂的问题。对平阳轧钢厂的问题,身为市长的文春明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这样的人还想当市委书记?幸亏省委英明,没让文春明爬上去。所以,我建议你上任后,就以平阳轧钢厂做反腐倡廉的突破口,看看国家这十二个亿是咋扔到水里去的……”

高长河这才觉得哪里不对头,忙拦下孙亚东的话头道:“哎,哎,孙书记,你等等,等等,你还真向我汇报了,啊?我既不是省纪委的书记,又不是你们平阳市委书记,只是个听喝的省委副秘书长,我到哪上任?”

孙亚东用筷头指着高长河直乐:“高书记,不够意思了吧?马上要到我们平阳当市委书记了,对我这个老朋友加新同事还要瞒,你呀,你呀!当然,你老兄讲组织原则我也能理解!来,干一杯,我代表我们纪检政法口的同志们,也代表敢于斗争的九百万平阳人民,欢迎你来平阳主持工作!”

直到这时,高长河才恍然悟到:明天早上八点和省委书记刘华波的谈话内容,很可能是平阳的班子问题和自己工作的调动。现在的事情往往就是那么奇怪,作为当事人的他尚不知道自己的工作调动,倒是下面先知道了,而经验证明,这来自下面的小道消息有时还就是惊人的准确。

然而,这毕竟是小道消息,省委书记刘华波毕竟还没和他谈话。

于是,高长河仍是不动声色,笑道:“孙书记,你这耳朵也太长了一点吧?这我的事,我都不知道,你咋就知道了?难道刘华波的省委书记让给你当了?!”

孙亚东有些惊讶:“高书记,你是真不知道?”

高长河摇摇头:“我只知道省委考虑让文春明接姜超林的书记,听说姜超林同志极力推荐,和省委组织部的同志谈了九个多小时哩。”

孙亚东摆摆手:“这是旧闻了,文春明没通过,各方面反应很大,姜超林谈十九个小时也没有用!别的不说,凭文春明抓的平阳轧钢厂,就不配进上这一步!所以,马万里副书记点了你的将,说你在省城做市委副书记时就干得不错,有水平,有魄力,又懂经济,还在省委做了一年多副秘书长,经验比较丰富,在这种争议比较大的时候去平阳主持工作对大局是有利的!刘书记、陈省长一致赞同,都说你是冷不丁冒出的一匹黑马哩!”

仿佛是为了证实孙亚东的话,偏在这时,省委书记刘华波的电话打过来了。

刘华波在电话里说:“长河呀,知道明天我要和你谈些什么吗?”

高长河极力镇定着情绪:“不知道,一点都不知道。”

刘华波说:“猜猜看嘛。”

高长河努力做出自然的样子,笑道:“您大老板的心思,我哪敢乱猜?”

刘华波也笑了,笑罢才说:“那我先和你打个招呼吧,你的工作要动一动了,跨世纪的干部嘛,总不能老在省委机关当大服务员,这咋跨世纪呀?你要有个思想准备,到平阳去主持工作,具体问题我们面谈,马书记和陈省长参加。”

高长河机械地应着,放下电话后,呆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梁丽端着菜从厨房里走出来,问:“谁来的电话?”

孙亚东抢上来道:“是省委刘书记的电话!”继而,又对高长河说,“高书记,不说我耳朵长了吧?事实又一次证明,小道消息就是比大道消息来得快!”

高长河摇摇头:“这不正常!”

孙亚东道:“不正常的事多着呢,你管得了?现在,要听我的汇报了吧?”

高长河叹了口气说:“好吧,我听着就是。”

梁丽看看表,问:“长河,我们还去不去医院看老爷子了?”

高长河抱歉地看了梁丽一眼,手一摊:“我这还没到任,人家孙书记就非要汇报工作,改天吧。”

孙亚东忙说:“别,别,我这汇报很短,讲清问题就走!”

高长河脸一沉:“你哪里走?老实给我呆在这里,把平阳的情况都给我好好说说,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但是,一定要实事求是,不能带个人情绪!”

孙亚东乐了:“嘿,高大书记,你还真来劲了?好,给我倒满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