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出门的时候，裴雪跟我说：“昨天荣俊打电话来，他家多多要过一岁生日了。”

我“哦”了一声。

裴雪从背后跳上我的背，在我脖子里蹭蹭，“怎么？不高兴我还和荣俊联系？”

我转过身把她拉下来，顺手拥进臂弯里，在她额上亲了一下。“没有。昨天我几点回来的你不知道？还被你强要两次。裴小姐，你真当我是超人了？”

裴雪呵呵笑了好一阵，又挂住我的脖子，“顾小炜，你就是我的超人呀。”

每天都这样，出门前裴雪总要纠缠上好一会儿然后才放行。

其实当她提到荣俊的时候，她的言下之意是在说：“你介意我跟童然往来吗？”

其实我是介意的。我无法像她那样坦然地出现在前男友荣俊的面前。在童然的面前，我并不坦然，只因我仍然爱她。那种求之不得的、遗憾的感情，早就深入骨髓。

但是我努力地把这份爱藏得很深，腾出地方去爱裴雪。因为她如此全心全意地爱我，我理当给她回报。

今天一整天都在开会，头昏昏沉沉。每当我有点头疼的时候，裴雪总会很紧张。医生说那只是受伤的后遗症，慢慢就会好。

下午韦韦的外婆打电话来说韦韦感冒了，让我们下班了就过去。

韦韦是我和裴雪的女儿，她叫顾雨韦，裴雪起的名字。当初起这名字的时候，我就投反对票，无奈裴雪坚持要这个名字。其实她大度之下是一颗小心翼翼的心。她说：“顾小炜，你要是哪天不要我了，我就去死。做了鬼也要缠住你。”

说这话的时候，眼神里满是坚毅。她很少这样认真。

韦韦出生没多久就被裴雪扔到外婆家，一是因为老人家寂寞，而最重要的原因是裴雪坚持要过二人世界。我平时工作繁忙，分给她的时间本不多，如果再分一大半给女儿，那么她就成了路人了。这是裴雪的歪理，但是我拗不过她。

我从来不愿意跟她争执，一半的原因是因为觉得她太爱我，过分小心。这爱让我觉得有些愧疚。

我记得曾经，我是那么喜欢跟童然争执，然后再投降在她的撒娇赖皮。

童然，这两个字，从十七岁起，一直是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两个字。

我一直都说，童然，你欠我一个理由。我等着等着，结果等到的是看她微笑着挽着别人的胳膊，看她沉迷在别人的怀抱。我突然觉得，我不再需要什么借口了。只要她觉得开心就好。也许，真的就如同她所说“不爱了”呢。

第一次遇到裴雪的时候，她画着花枝招展的妆，穿着低胸吊带裙。我向来不喜欢招摇的女孩子，裴雪给我的第一印象就是“招摇”。虽然我把她从几个男人的手里带了出来，但是我对她是没有什么同情的。

我妈总说，我跟裴雪是天生的缘分。

那天，裴雪长发飘飘一身白衣登门拜访的时候，我妈一眼就看上了她。女人是一种奇怪的动物，你永远不知道她的喜怒哀乐的轨迹。那样个性张扬的裴雪竟然和我妈如此合契。两人无话不谈，最后我妈惊喜地发现，裴雪就是裴叔的女儿。

我爸为了她爸而死，妈妈却想让我娶那个人的女儿。奇怪的女人，奇怪的理论。在我看来是荒唐，她们却觉得理所应当。

但是后来我妥协了，和谁结婚都一样。但我无法高兴起来，只要有人高兴就可以，更何况是所有的人都高兴。这高兴更进一步带来权力的便利，我承认，男人在权力的诱惑面前，想要抵挡诱惑并不容易。

所以，我以为童然的借口是：放开我，给我一条康庄大道。

我因为这个而更加痛苦，在这份痛苦里，对她的爱与不舍越发地堆积。

我记不得那一天是什么样的心情，在家门口看到冻得瑟瑟发抖的裴雪，她眯起眼睛笑着捧着一条围巾给我。“看，裴氏出品，仅此一件，谢绝退还。”

裴雪总说：“顾小炜，你总有一天会爱上我的。就算你爱不上我，我也让你忘不掉我。”

我说：“你怎么那么傻，你都知道我对你没感觉。”

“我知道啊，那又怎么样。而且，你都没试过，你怎么知道没有？”她挑衅地看着我。

我脑子里闪过童然的脸，闪过荣俊的那句话，“能放开我的女朋友了吗？”

然后我拉起裴雪的手，上车、开房。

我只记得，那一天，我们都很疯狂。裴雪有着一具熟透的身体，散发着妖娆的诱惑，伶俐的纠缠。

男人都一样，一边享受着魅惑的身体，一边却怀念羞涩的曾经。

怀念起和十几岁童然的第一次接吻，怀念起第一次拉起她的手，颤颤巍巍地放在青葱的欲望之上。她的脸羞涩而燃烧着滚烫，和我的脸摩挲在一处。我的手战抖着从她的衣衫下一路向上，在她隆起的柔软之处轻轻抚摸。

那些关于青春的一切，关于成长的一切，偷偷地一起品尝，一起成长。在某些清晨，某些湿腻的内衣之上，昨天，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消失，斑驳到远方。

我一直笃定地认为，我们一直这样相爱，在我们的年少。所以，如果有一天她选择长大，选择离我而去，我就要学着去祝福。

裴雪怀孕的消息是我妈告诉我的。那天，我妈说：“下午三点裴雪去做流产。你要是个男人就去陪陪她。”

我冲到妇产科的时候，裴雪刚刚躺在手术台上。表情很平淡，没有哭。看到我的时候她居然笑了，“谢谢你能来，你在外面等我，回头送我回家。”

坚强到让人心疼，她也不过是一个女孩子，我的心被这句话深深触动。我把她从手术台上抱下来，一路拉进民政局。在等各自家人送户口本的时候，裴雪问我：“你不要为了孩子跟我在一起。”

我拥她进怀里，“我为了你才要这孩子。”也许，这是我们最好的结局，我们就这样在各自的世界里平淡或跌宕地生活下去。

韦韦其实并没有感冒。

两岁多的她机灵调皮，眉眼都像裴雪。我总觉得亏欠她很多，工作忙，少有时间陪她。“韦韦就是想爸爸了。”外婆说。

荣俊的儿子的周岁酒席排场并不大，他们的婚礼当初也是低调得不着痕迹。

周岁酒摆在沈磊的亚晨酒店里。沈磊早当上了二十四孝老公、二十四孝爹。沈磊的儿子今年都十二了，看着面貌青春的沈磊身边有个半大的儿子，觉得孩子生得早也不是件坏事。如果当时我和童然也早早地越了线，那么今天这个故事大概就完全不一样了。

来的人都是荣俊和童然的近亲好友，大家都围着逗多多，韦韦也看娃娃一样挤进人堆。一不小心就打翻了一杯果汁，身上全湿了。裴雪一边抱怨，一边催我去停车场把车里韦韦的备用衣服拿上来。

从地下室电梯上来，在一楼的时候童然踏进了电梯间。我才想起刚才在包间并没有看见她。

她看到我的时候笑了一笑，然后自然地站在我边上，习惯地背靠着电梯壁。

“才来？”我问。

“奶瓶忘家里了，我又跑回去拿。你呢？”她问。

“孩子的衣服忘车里了。”我说。

我想我们怎么也想不到，许多年以后我们的话题竟然是孩子，而且是各自的孩子。

童然比原先胖了些，丰腴了些，头发依然很长。裴雪自孕期开始就剪了干练的短发，生孩子还留长发的女人不多。

我记得我曾经把头埋进过她如丝的长发里，说：“然然，我就喜欢你这头长发。”那时她说：“那我就给你留着。如果哪天我不爱你了，就把它剪了。”

这是我们那时的小小的誓言。我宁愿自作多情，这一头长发依然留着，是为了我。

人越上越多，我们之间的距离被人群压迫到最小。我尽力往边上靠，给她多一点的空间。但刚刚腾出的空间瞬间就被其他人吞没。

周末的此时，人来人往，男男女女。有一个男人，靠她很近。我看到她慢慢地挪移，想离他远一些。但那男人却更近一些。

无名的怒火从心底窜起，我把她搂进怀里，用身体隔开了那个陌生的男人。一瞬间，她的身体僵硬了一会儿。

我自知这样的行为，并不见得比那男人光彩，但，突然想就这样放纵自己一回。从来没这样希望时间能流逝得再慢一些，希望这电梯能突然失灵，将我们就这样困在这里，偷一段属于我们的时光。

她慢慢地将头抬起，迎上我的目光。眼睛里，有湿润的水汽。

我记得，当我昏迷的时候，当我好像游离在空旷而无边的黑暗的时候，我隐隐听到她的声音：“顾小炜，没我同意，你怎么能死？”

我寻着她的声音回来，看到她坐在我的病床前，痴痴地望着躺在床上的我。我才想起来，原来我已经是别人的丈夫，一个孩子的父亲，她是别人的女朋友了。

她没有哭，脸上带着平淡安静的笑，跟我说起我们的曾经，分手的理由，被玷污的一段时光。我的心突突地疼，原来，这才是她离开我的理由。她不想让我看到那样不完美的她，不想让我去背负那些痛苦，所以强颜欢笑地说再见。

苏致宣帮我挡枪的那一刻，他如释重负地笑，“顾小炜，我算是还清你们了。”我到现在才明白他的意思。

我终于从鬼门关里转了回来，但从那以后再没见过童然。

当我们再见的时候，我也只能沉默。如果她不想让我知道那些过去，那我便装作不知道。如果她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就会幸福，那么我就当作什么都不知道，让她放心。

但我想让她知道，她在我心里永远是我最爱的那个纯洁而又有点小做作的女孩，那个对我情深似海的姑娘。

爱你如初，虽然不能再爱你。我无法给你未来，只能把你留在我的曾经。

我们就这样对望着，近在咫尺又远在天涯。我能感到彼此心跳的声音，能够感触到彼此呼出的熟悉而陌生的气息。

灯突然灭了，电梯突然停了，电梯里的人发出声声尖叫。

我们的唇却一瞬间纠缠在一处，迸发的激情电光火石般的烧遍全身。柔软的唇瓣，小巧的舌尖，舔舐吮吸，交换属于彼此的最后一丝的蜜液。

再一瞬，灯亮了，人们恢复了常态。好像是一场恍惚的梦，也许真的什么都不曾发生过。我们还是保持着礼貌的距离。

原来不过是幻觉。

到了十一楼，我们一前一后步出电梯间。

我叫住她，“你过得好不好？”我问她。

“你呢？”她反问我。

“挺好。”我说。

“那我就放心了。”她笑了一下。

只要我们都平安幸福，也许真的就足够了。我们把前半生的爱留给彼此，现在学着把余生的爱留给我们身边的人，那些我们必须负起责任的人。

在整理旧书的时候，一本高中语文书里掉出了一张小纸条，上面有一行字：“顾小炜喜欢的人，有着世上最好听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