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绝版青春

书名:
一寸河山一寸血(全5册)
作者:
关河五十州
本章字数:
11643
更新时间:
2023-06-08 11:00: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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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种

本书以赣西和赣矿地下党为基本原型,讲述了赣西和赣矿地下党在秋收起义后与国民党反动派进行坚韧顽强的革命斗争故事。我党领导的工农革命军秋收起义攻长沙未果,在大山口遭重创。残部拉进大山后,赣西城陷入一片腥风血雨、白色恐怖中。一批转入地下工作的中共党员揩干身上血迹,前仆后继地恢复组织,艰苦卓绝聚集力量,利用敌军警间的尔虞我诈、北洋系与民国系的互相倾轧、贪婪者的欲壑难平,为大山深处的工农革命军厉兵秣马、问鼎天下源源不断地输送人财物。小说塑造了中共赣西特委新任书记宁镇兴、委员程山坚、苏晓源等一批血肉丰满、栩栩如生的革命者形象。
已完结,累计27万字 | 最近更新:第三章

第一章

书名:
火种
作者:
张学龙著
本章字数:
54323

图书在版编目()数据CIP火种/张学龙著—南昌:江西高校出版社,.2019.12ISBN978-7-5493-9016-8火…张…长篇历史小说—中Ⅰ.①Ⅱ.①Ⅲ.①国—当代Ⅳ.①I247.5中国版本图书馆数据核字()第号CIP2019193541出版发行江西高校出版社社址江西省南昌市洪都北大道号96编辑电话()079188170591销售电话()079188170198网址wwwj.uacp.com印刷北京虎彩文化传播有限公司经销全国新华书店开本/700mm×1000mm116印张27字数千字375版次年月第版2019121年月第次印刷2019121书号ISBN978-7-5493-9016-8定价元50.00赣版权登字版权所有-侵0权7-必2究019-737图书若有印装问题,请随时向本社印制部(0791-88513257)退换目录第一章特委急下刺杀令001第二章枪声震惊授勋厅012第三章医生不想救恶人023第四章师生密室觅马迹028第五章置之死地而后生035第六章又拉又打好手段045第七章招工名下的秘密055第八章一衣不可度冬夏062第九章满山枫叶红如血072第十章大矿区里小宅院093第十一章目穷万里胸千秋101第十二章男儿当有报国志110第十三章道不同不相与谋115第十四章人去楼空办事处126目录001第十五章真金本是烈火炼140第十六章审讯室里动手术150第十七章喜结良缘趁此时163第十八章谁当胎儿的父亲168第十九章两个人精做买卖181第二十章恢复工人俱乐部189第二十一章手中家伙不吃素199第二十二章贵妇不做亏本人209第二十三章令父惊愕的女儿215第二十四章上海文人钻山沟226第二十五章举重若轻新书记240第二十六章螳螂捕蝉雀在后251第二十七章砍头犹似风吹帽261第二十八章救人心切矿局长268002目录第二十九章河沙之中藏秘密277第三十章暴风雪下小动静285第三十一章惊人之举拒提拔297第三十二章谁是胎儿的亲爹301第三十三章十里洋场谋高就309第三十四章千里信息长江传317第三十五章你死我活战车上323第三十六章窃钩贼与窃国侯328第三十七章山上会师山下静336第三十八章救人得请沈翰林343第三十九章明目张胆的要挟349第四十章敬酒不吃吃罚酒358第四十一章多行不义必自毙368第四十二章把队伍带上山去376目录003第四十三章人声鼎沸统平巷389第四十四章一计既出解千愁395第四十五章力挽狂澜于既倒402第四十六章两千矿工见天日412第四十七章热血浇开胜利花417004目录第一章特委急下刺杀令父亲这位神秘人物从长沙回赣西刚下火车,就被一群报童包围住。报童们挥舞手中的报纸,大声吆喝:“先生,新闻,特大新闻,大山口大捷,匪首当场毙命!”“号外,号外,攻长沙失败的暴乱军在芦水遭阻击!”“……警备团严阵以待,工农军自投罗网!”…………父亲从最先跑到跟前的黑孩手里要下一张《民国日报》号外,赶紧来到僻静处,快速浏览起来。

卖报的黑孩除牙齿和眼睛三个白点外,浑身黑得像一只大皮蛋,他是中共赣西特委的秘密通信员,常以报童身份作掩护,为特委成员传递重要消息。

报上头条新闻惊大了父亲的眼睛,黑体字标题是《大山口大捷,共匪头目当场毙命》。大标题下概要写道:共产党工农武装进攻长沙惨败,残部逃窜赣西芦水,于大山口遭国民革命军毁灭性打击,总指挥当场毙命,漏网之鱼窜入深山老林……父亲抬头望了眼四周,就见广场上比往常增加了许多军警,一派戒备森严的气氛。为了安全起见,父亲来不及把内容看完,赶紧把黑孩塞给他的小纸团展开,纸上只有四个字:速来特号!

第一章特委急下刺杀令001给父亲下达指令的人叫苏晓源,是我的苏姑姑,苏姑姑还是撰写今天《民国日报》号外头条新闻的执笔人,她的公开身份是《民国日报》驻赣西记者站站长。苏姑姑这时紧急召见父亲,一定与工农革命军在大山口遭到伏击一事密切相关。

在湘赣边秋收起义前夕,一位中央委员赶来赣西,在赣西矿区召开了起义前的军事会议。由于中央委员对进攻长沙能否取胜持谨慎态度,会后他把苏姑姑和父亲留下,征询意见,说:“如果部队攻长沙受挫,敌人必定疯狂反击,革命军若是撤回赣西,你们认为该往哪里立足更好?”苏姑姑想了好一阵,都没选出一个理想的去处,最后不得不把视线投向父亲,她认为,这事父亲比她更有发言权。

父亲是土生土长的赣西人,又在赣西煤矿局供职多年,常为矿里的事务东奔西忙,山里山外,城里乡下,无处不晓,他对赣西山川原野的熟悉程度,就像知道自己手上长着几根指头一样。父亲在中央委员的关注下,将视线投向桌上的赣西地图,用食指缓缓划了一道弧线,最后在弧线的终端轻轻一点,说:“就从芦水大山口进入罗霄山,罗霄山脉山高林密,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最利于队伍休养生息。”中央委员听后抬起头,面露微笑,明显跟父亲的建议不谋而合。这位委员多次来赣西考察,对这里的地形地貌有比较翔实的了解。他指着父亲划下的弧线对苏姑姑说:“晓源同志,如果队伍遭遇不测,就取道芦水,进入大山深处。到时候,我会先派人跟你们联系,请赣西特委选好向导,在大山口带路进山。”这是一个绝密计划,这计划只有父亲、苏姑姑和那位中央委员知道。三个人定下的线路,敌人是怎么知道的?他们怎么会在工农革命军必经之地设伏阻击?

父亲感觉,苏姑姑很可能怀疑上了他,认为他把秘密卖给了敌人,让敌人002火种在那里张网以待。

“新闻,新闻,特大新闻,快来看呐,快来看呐!……”黑孩挥舞着报纸,又一次从父亲身边跑过,声音更加急迫了。

父亲的沉思被黑孩的大声叫喊所唤回,他知道,这是黑孩催他快去见苏姑姑的紧急信号。于是,他将纸团塞进嘴里,启动牙齿,将其嚼碎,迈开大步,往苏姑姑所在的地方奔去。

这是一九二七年深秋的一个上午,岁月的光阴迈过风风火火的春夏,进入日渐清凉的季节。太阳失去舅舅那样的凶狠,变得母亲一般温柔起来。远处的山岭如同巧妇织染出的花布,色彩斑斓,连缀成一片。枫叶红了,麦地黄了,冬青翠绿着,尽染的原野展示出一派成熟的景象。

脚下的石板路上散落着不少枯叶,阵风一吹,枯叶摩擦着干燥的地面,发出类似油炸红薯片翻动时的脆响,而其窜动之状,则如受到惊吓后疾速逃亡的鱼群。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袭人的香味,那是丹桂怒放时的气息。路边的野菊花似乎不甘心桂花独秀,一丛丛一片片地集合,一路路一行行地排列,铺陈出金满地银满岗的豪华与奢侈,菊花傲视苍穹,张着圆圆的大嘴,似乎在怒吼着那首响彻云霄的古诗:“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父亲无心品赏身边这些诱人的秋色。前几天,他曾经对跟他一同赏秋的苏姑姑说,这些好景只能在我们成为闲云野鹤那一天,才有心思去深度品味呢。现在,他只能像脚下被风追赶着的枯叶那样,在险象环生的事业中奔忙着。

父亲踏着钢铁一样坚硬的石板路,机警而又不安地往苏家别墅赶去。

苏家别墅坐落在赣西城郊,是一座典型的欧式建筑。这座建筑是我外祖父任煤矿局局长的赣西煤矿的衍生建筑,为原局长苏敬轩的住所。

第一章特委急下刺杀令003赣西煤矿是晚清洋务运动的产物,由一位清廷大臣引进西洋资金、技术和设备建造。这幢衍生的小楼青砖白瓦,门窗由玻璃镶嵌铁艺而成,四周簇拥着青翠木竹,环境十分幽静。苏敬轩离开赣矿,经汉阳铁厂,升任上海煤铁矿厂总公司副总经理后,因对赣西煤矿格外有感情,一直舍不得对私产进行处置,眼下由他的侄女、我的苏姑姑代管着。苏姑姑幼年丧父,被伯父苏敬轩带在身边抚养,他俩亲如父女。多年前,苏姑姑由赣西中学考入后来的国立武汉大学,毕业后,在武汉《民国日报》做记者。这期间,刚好遇上国民党和共产党并肩东征陈炯明、北伐各军阀的时候。在风起云涌的工农运动中,苏姑姑秘密加入中国共产党,之后,全身心投入地下革命斗争。两个月前,国民党大规模“清共”,武汉中共组织在紧急遣散党员的时候,将苏姑姑派回赣西,临时代行中共赣西特委负责人一职,因为原特委书记将带领赣西矿警大队和矿工编成的工农革命军第二团投入攻打长沙的战斗。现在,苏姑姑就是以记者站站长的身份现身赣西社会的。

父亲轻轻推开别墅大门,就见苏姑姑端坐在大厅那张紫红座椅上,玉洁冰清的她这时眉头紧锁,双唇紧抿,月白色小褂和藏青色长裙把凹凸有致的躯体包裹得像上阵杀敌的花木兰,上上下下女性该有的妩媚和温柔全被服装紧束起来,给人一种男儿才有的刚毅和强悍感。看神色,她已经等得很不耐烦了。

见父亲走了进来,苏姑姑放下纠结在胸前的双臂,从嘴里丢出四个硬邦邦的字:“把门关上。”苏姑姑虽然只大父亲三个月,却俨然是父亲的大姐姐,这时的言行举止,让原本就有些畏惧她的父亲,更加局促不安起来。听到苏姑姑的命令,父亲本能地回转身,要去关门,不料“砰”的一下,大门猛地扑进门框,被门框死死抱住。

关门的是吴赤伟,置身门后的他早就等着父亲的进入。吴赤伟生得高大004火种强壮,炭黑的眉宇下有双矸石般发亮的大眼,整个人给人一种虎狼气势的感受。苏姑姑没问父亲从长沙回来的任何情况,单刀直入吩咐说:“今晚你去杀个人。”父亲双脚还没站定,突然听到叫他去杀人,一股寒气顿时倒吸进他的腹腔,他问:“杀人?杀谁?”“警备团团长巫云烈。”“杀他?”“当然是他。就是他的警备团,伏击了我们的队伍,革命军总指挥就是死在他的枪口下。要不是总指挥事先跟那位中央委员换了坐骑,那天躺在大山口下的,很可能就是那位中央委员。”“你……你没有随起义军行动,怎么知道他们调了战马?”“你没有必要知道这么多。”父亲见苏姑姑心情非常糟糕,不敢争辩,只好问:“杀巫云烈什么时候动手?在什么地方动手?”“今晚七点半,警备司令部在市政府礼堂召开所谓庆功大会,表彰在大山口打了所谓大胜仗的军警。按照会议议程安排,会上,省警备司令部情报处处长杜中武将以特派员身份,给巫云烈等颁发奖章。到时,巫云烈将上台受奖,并发表获奖感言。你就在巫云烈张口说话的那一刻,将他击毙在主席台上。”父亲心里擂起了小鼓,咚咚的心跳连自己都听得一清二楚。父亲惧怕了,心里大叫着“不能去!”。实话讲,这时父亲的胆量,距离英雄虎胆还有一段路程,就像一枚果实,还在长大成熟的路途上,无法速成为一步到位的英雄。在这之前,父亲根据地下工作需要,握枪打过靶,而且打得很准,但没有杀过人。叫一个从没杀过人的人去杀一个大熟人,而且这熟人还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魔王,父亲惧怕那是非常自然的。而教习父亲射击的人,正是这位第一章特委急下刺杀令005杀人不眨眼的魔王巫云烈。

去年的一天,巫云烈把父亲带到矿区矸石山下。

那天,那位经常在矸石山下抠取羊屎大小煤渣的黑孩的奶奶,也在这里讨生活。

巫云烈把顶上火的手枪撂给父亲,示意父亲在黑孩奶奶身上试试枪法,让父亲增强杀人的胆量,以便在战乱不已的当下,掌握一门自卫谋生的本领。

父亲听说要他去黑孩奶奶身上试枪法,惊得以为自己来到了阴曹地府,面对一个张着血盆大口的厉鬼,一身鸡皮疙瘩隆遍全身。

巫云烈见父亲吓成这副模样,立即把头摇成了货郎鼓。他笑父亲是长着大男人外貌的小女人,胆子只有针头线脑大。他说,量小非君子的后面是什么,就是无毒不丈夫嘛。说男人要成大气候,没有一个狠字,就像鸡毛要上天,别做那个异想天开的梦。说完,巫云烈右手一抬,枪身一抖,一颗子弹飞过去。正抱着畚箕的黑孩奶奶手臂一颤,“啪”的一下,畚箕摔在地上,煤渣撒了一地。

黑孩奶奶回头一看,尖叫一声,吓得急忙往矸石山的背后跑去,企图躲过巫云烈的追杀。

巫云烈就像面对一头受伤的老母麂,对父亲说:“看我怎样打运动中的目标吧。”“砰”的一枪,又一粒弹丸射过去,正中黑孩奶奶的腿部,黑孩奶奶应声跪地,一动也不敢动了。

“老弟,怎么样?”巫云烈倒拎着手枪,领着父亲慢慢走向黑孩奶奶说,“万事开头难,杀人就像切菜,切习惯了就好。跟着大哥我学手艺吧。”巫云烈走到黑孩奶奶面前,把枪交给父亲,说:“恶人我先做了,好人由你来当。”父亲惊悸而又迷茫地望着巫云烈,不知巫云烈叫他当好人是什么意思。

巫云烈说:“老太婆的腿被我打断了,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思?就由你送她去天堂享清福吧。她会把你当观音菩萨看待的。”006火种父亲感觉真遇见了比阎罗王还可怕的恶魔。

黑孩奶奶听了巫云烈的话,忘了中枪的疼痛,哀号着像鸡啄米般向巫云烈磕着头,说:“老总,我儿子被煤矿冒顶大祸压死了,儿媳妇养不活三个儿女,跟着煤贩子去了上海,至今都没找着。三个小孙儿全靠我捡煤渣活命,你不能杀我,你不能杀我啊!”巫云烈像看自己的得意之作,笑着对黑孩奶奶说:“老人家,别害怕,告诉我你那三个孙子在哪里,等下我叫他们跟着你,一起去你儿子那里享福好吗?”黑孩奶奶一听,一把抱住巫云烈的大腿,疾声凄号:“老总,我求求你,你可以打死我,打成蜂窝样都可以,千万不要伤害我的孙子啊!……”父亲握枪的手在颤抖,手掌间攥出了大汗,没想到,巫云烈竟以活人当靶子,要灭掉可怜的黑孩奶奶一家人。于是,一种仇恨令他猛地抬起枪,直指巫云烈。

面对父亲的失控之举,巫云烈并不惊惧,他平静地抓住父亲的枪,拉抵自己的脑门上,说:“兄弟,靠近些打,这样可以一枪毙命。为了增强老弟的杀人胆量,不杀老太婆,杀大哥我也行,我愿当一回活靶子。”父亲虽然怒火冲天,却没有扣动枪扳机,他不能杀死巫云烈,也不敢杀死巫云烈。党组织给他下了死命令,父亲必须在矿区深度潜伏,不到万不得已,不得暴露身份,否则将遭组织严厉惩处。父亲右手松懈了,握枪的手臂垂下去,那手枪把父亲的手臂吊成了悬索状。一种对黑孩奶奶的怜悯和对巫云烈的仇恨,让他进退两难。救黑孩奶奶吧,会增加巫云烈对他是不是真心朋友的怀疑;不救黑孩奶奶吧,对苦难至极的老人于心何忍?进退维谷中,他想起一句话,这话叫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他突然转身,带着手枪头也不回往山下奔去。他必须把枪带走,必须!只有这样,才能避免黑孩奶奶被巫云烈枪杀。

他要以回城为幌子,转个大弯,再返回这里,把黑孩奶奶送往医院救治。

那天,父亲刻骨铭心地感到,自己这个号称全心全意为劳苦大众谋利益第一章特委急下刺杀令007的革命者,在矿区生活得多么憋屈和窝囊。他把无能为力的自己骂得狗血喷头!

…………现在,苏姑姑终于给了父亲为黑孩奶奶报仇的机会。可父亲面对这一大好时机,却一反常态,不愿击毙巫云烈。

可不执行苏姑姑的指令行吗?

党的地下工作者,必须绝对服从。在革命形势突然跌入低潮的时候,他不能在言行上有丝毫对革命胜利产生怀疑的表现。何况,苏姑姑已经怀疑他有可能背叛了组织。违抗命令,只能让她对他的怀疑进一步坐实。接下来,将会是遭处决的下场。父亲犹豫片刻,问:“军方开会,戒备森严,怎么进得了会场?”“这用不着你担心。”尽管父亲努力保持镇定,但话语中还是露出了胆怯和迟疑,这使苏姑姑十分蔑视父亲,她告诉父亲,“这个所谓的表彰会,跟以往不同,两个月前上任的警备司令卢中杰兼任赣西市市长,他希望把会开得隆重热烈,扩大新设的赣西警备区的影响,以达到稳定时局、安抚人心的作用,因此邀请了赣西各界有头有脸的人物到会。你是赣西煤矿局供销处处长,又是矿局局长沈翰林的未来女婿,更是警备团团长巫云烈的朋友,已经受到盛情邀请,估计给你的请柬已经送到矿局办公室了。”刺杀恶魔巫云烈,这是苏姑姑甄别父亲还是不是自己人所采取的一种效果立竿见影的手段。父亲打心眼里佩服苏姑姑的果决。

苏姑姑问:“有困难吗?”父亲说:“我……谈点看法好不好?”“看法?……说吧。”往常这种时候,苏姑姑会叫父亲坐下说话,今天,她却让父亲站在她面前,像审判官审犯罪嫌疑人一样对待他。

“我认为,这个时候去刺杀巫云烈不合适。”008火种“为什么?”“你知道,赣西同志多数随暴动队伍走了,我们不能把仅剩的几位用去冒险。要知道,杀了巫云烈,并不能解决当前敌人疯狂镇压革命的大趋势。巫云烈死了,省警备司令部还会派黑云烈、黄云烈来赣西任职。”“嗯,”苏姑姑点了下头说,“这是原因之一。”“另外,我党撤往大山深处的队伍,刚刚遭到重创,许多重伤员急需消炎药救命。现在队伍所在的地方,我常去那里采购矿用木材,对那里的情况非常熟悉。那里山高林密,人迹罕至,根本搞不到救急的药品。进山的同志都是我党的精英、革命的火种。当务之急,得像在大风中呵护火苗一样,用手、用心甚至用我们的生命去呵护他们。你知道,我这次去长沙,就是按照中央委员指示,为起义队伍筹集救急药去的。近年来,湘赣两省战事频发,死伤的人很多,救急药比黄金还贵。这次我在长沙跑了不少药房,连一片救急药都没搞到。刚才在回赣西的车上,我跟警备团卫生队队长魏仁信坐在一起,他也是去长沙找药的。闲谈时,他无意间向我透露了一个消息,说湖南警备司令兼省主席何键,应江西省主席兼省警备司令朱培德请求,明天将把一批救急药运往赣西。只可惜他没有告诉我火车运药到赣西的确切时间。眼下,我们必须把这批药搞到手……”对父亲报告的消息,苏姑姑一点也不感兴趣,仿佛那药跟她没有任何关系,她截断父亲的话,说:“还有别的理由吗?”为了进一步表明他的态度,父亲把想说的话全都说了出来:“当然还有。

赣西煤矿需要军队保护,军队更需要军饷保障。国民党军占领赣西之前,北洋军阀孙传芳为保赣西煤矿,不让这座乌金仓库被他人染指,专门派巫云烈团镇守这里。巫云烈拥兵自重,不断向煤矿榨取金银,名义上是给官兵发饷钱,实则中饱私囊。为此,他成了矿上的常客。我被沈翰林局长看重,巫云烈就跟我称兄道弟套近乎。到眼下,我俩的关系在矿区人眼里,就像一对可以第一章特委急下刺杀令009互为对方两肋插刀的朋友。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种关系的建立,你的前任书记和我本人费了不少功夫,现在是我们收获果实的时候。眼下,我们不但不能杀巫云烈,而且要很好地利用巫云烈,让他为我们做事。等一会我去兵营,通过巫云烈,了解长沙药品到达赣西的准确时间。我们应当赶紧行动,把这批救急药截下来。”“就这些?”“这……这还不够吗?!”“程山坚,我回赣西两个月,经过对你仔细观察,感觉你在赣西煤矿待得太久,眼里只有井口大的天,心胸狭窄得只有一条赣西矿道,最多也就是一条赣湘边界。现在是什么时候?是工农革命跌到最低谷的时候。光靠几箱救急药,能挽救得了革命吗?告诉你,这次赣湘暴动失败,已经给风起云涌的工农革命泼了最大冷水,对中央攻打大城市的决定造成极大的负面影响。在赣西矿区,过去那些积极靠拢我党的工人,在工农武装失败面前,不少人丧失了斗志,没有了必胜信心。当务之急,就是给他们注射强心针,提供兴奋剂。让那些被打散的队伍重新集结,让那些对革命前景产生悲观情绪的人重新振作,坚定必胜的信心,让他们揩干身上的血痕,继续战斗。这种时候,如果击毙了伏击工农武装的首恶巫云烈,就能让赣矿矿工和湘赣边农民看到,共产党人并没有被屠刀吓倒,他们还在矿区英勇战斗。通过巫云烈的暴死,还可以警告那些与人民为敌的家伙,别以为他们把暴动队伍赶进山里,就可以高枕无忧,今天巫云烈的下场,就是他们明天的归宿!”父亲争辩说:“晓源同志,我不同意你空洞无物的大道理,眼下,我们得面对现实,脚踏实地做几件山中队伍急需我们去做的事……”苏姑姑手按沙发,霍地站起,打断父亲的话,说:“程山坚,回赣西两个月来,你我多次发生过认识上的争吵,考虑你在矿区长期工作,经验比我丰富,加上原特委负责人对你偏袒,我都做出了让步。现在看来,那些让步是我放010火种弃了原则,让你变得更加自以为是。从现在起,你必须服从组织决定。”“晓源同志……”苏姑姑不容置喙地说:“处决巫云烈的告示传单已经印好,有的已经由火车运往长沙,明天早上,长沙的大街小巷和赣西的街头巷尾,必须出现这些告示。这次行动是背水一战,只许成功,不许失败,赶紧做准备吧!”“苏晓源同志!……”一旁站立的吴赤伟“咔”的一下,拉动了手枪的扳机,将子弹顶进膛内,低声说:“山坚同志,这枪是专为你刺杀巫云烈准备的,别争执了吧。”面对指着自己的枪口,听到吴赤伟满是威胁的话,父亲别无选择。父亲知道,如果再争执,这颗本该射杀巫云烈的子弹,很可能种在他的身上。父亲面对苏姑姑,只能在心中骂道:“苏晓源,你这要命的女人,真是疯了!”第一章特委急下刺杀令011第二章枪声震惊授勋厅施特劳斯的《皇帝圆舞曲》被一群鼓腮摇臂的乐手陶醉地演奏着,轻松的西洋乐把整个市政府大礼堂渲染得如同享乐天堂。旋转忽闪的彩灯,让大厅的光色不断变化,给人一种梦幻的感受。

舞者中,男士有着军装的,有着西装的,有着中山装的,还有穿长袍马褂的。女人大都着吊带裙或是旗袍。男人胸前多悬金色表链,戴着宝石戒指。

女人一般佩戴闪光的项链,坠着耀眼的耳坠。一座市政大厅,囊括了整个赣西的上流社会。

赣西的地下煤,在清末的洋务运动中,像一块硕大无比的磁铁,吸来了北京的朝廷大员、远隔重洋的外国矿师和国内的投资者,他们怀揣各自的欲望,开山掘窿,巧取豪夺,没几年工夫,就建成了东亚第一座机采大矿,继而修通了直达湖南湘江边的赣湘铁路。铁路将乌金般的原煤源源不断运往汉阳铁厂,去炼大清王朝急需的钢铁。

洋人的进入,把他们的生产生活方式带进这里,对赣西湘东亘古以来的封闭生产生活方式,带来了猛烈的冲击。于是,穿洋装、跳洋舞、点电灯、听留声机,就成了赣西最时髦的景象。官员、富豪、商贾逢会必舞,成了革故鼎新的象征。在这种风气的冲击下,那些留着长辫子的唯清王朝独尊者,恨得只能退避三舍,痛斥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可是恨也罢,骂也罢,过去那种小脚012火种女人走路的生活方式,在赣西这座新兴工矿城市里,很难有立足之地了。

一曲终了,舞者像吸在大转盘上的彩色颗粒,在骤停的旋律中,不由自主地松散开来……赣西警备司令兼市长卢中杰,被一身光鲜的戎装饱满地包裹着他啤酒桶般的躯体,从主席台的一侧,红光满面地来到主席台中央。他抬起手,将那只由长铁棒支起的菠萝状扩音器拍了拍。于是,人们在大喇叭“噗噗噗”的声响前平息下来,卢中杰说:“诸位,诸位!众所周知,大前天早上,我军在芦水大山口打了大胜仗。这一仗,给攻打长沙溃败下来的共产党武装一个毁灭性打击!战斗中,缴获了大量武器装备,击毙了许多工农暴乱分子,其中包括他们的暴乱总指挥。今晚,警备司令部和赣西市政府联合举行隆重大会,在这里庆祝阻击战的重大胜利!”大厅里响起了欢乐的掌声。

待掌声渐渐稀疏后,卢中杰继续说:“大山口一役,我军警一举结束了共产党在赣西城乡‘打土豪、分田地’的狂潮,为民众赢回了一个难得的太平世界。前不久,与会的各位被工会、农会那帮乌合之众,追杀得东躲西藏。有的逃往长沙,有的躲往南昌,有的藏在赣西湘东亲戚家,闹得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疲于奔命啊,这种狼狈现象,叫我这保天下太平的军人感到莫大的耻辱!

今天,各位又重回市政大厅,享受着无忧无虑的生活。大家说,有没有一种重见天日的感觉啊?”“有!”众人齐声高呼。

有人嫌喊得不过瘾,扯开嗓门说:“太有这种感觉了!半年前,鄙人要不是跑得快,差点就被矿区共产党的纠察队,按在砧板上剁了脑壳!”“是啊!”有人跟着吼,“本人在市郊的大片田地,在这以前全被共产党分给了泥腿子。要不是蒋总司令和汪主席采取果断措施,出手相救,对共产党施以霹雳手段,我的祖业可就付之东流了!”第二章枪声震惊授勋厅013“一点没错,鄙人在赣西矿区的几大商号,还有那些出租的店铺,全被炭牯佬吃了大户。要不是卢司令指挥军警,给共产党败军以灭顶之灾式的打击,把他们赶进深山老林当野人,鄙人哪有胆量再回赣西矿区啊!”…………与会者的回应,无疑给卢中杰精神上以极大提振,他的声音明显高亢起来:“好,很好,有这感觉就好。今天晚上,为了表彰在大山口奋勇杀敌的军警,本司令奉省主席兼省警备司令长官朱培德之命,在此颁发奖章,以表彰立下赫赫战功的军警官兵。下面,请省警备司令部特派员、情报处处长杜中武宣读嘉奖令。请赣西警备团团长巫云烈、赣西警察局局长沈靖国、赣西警备区特务营营长殷殿森……登台领奖!”…………台下,站在与会者后面的苏晓源低声提醒父亲说:“等下我会尽量靠近主席台,采访获奖人员。为确保刺杀成功,你紧随我身后,靠近巫云烈。”“枪呢?”“在我肩挎的采访包里。”“门卫检查那么严格,枪是怎么带进来的?”“会场内不只你我两人。为了避免子弹上膛发出声响,进入大厅前,我已经将子弹顶进了枪膛,到时你只需扣动扳机。”“众目睽睽,枪一响,你我怎么脱身?”“有人会在你开枪之前,关闭大厅所有灯,你趁黑开枪,趁乱撤离。”…………这次颁奖大会,为了突出台上的受奖者,组织者将台下的光亮降到了最低程度,五步之遥,只能看到对方大致的脸庞。这样的亮度,非常利于父亲动手。

受奖的一干人,在众目睽睽中趾高气扬地走上了主席台。

014火种早在台中央立着的杜中武,字正腔圆地宣读颁奖令。

父亲紧随着以苏姑姑为首的记者群,走到了主席台前。

在这之前,父亲与组织单线联系,专为赣西特委主要负责人执行他人无法完成的任务。为使父亲在矿区得以长期潜伏,上级指示,不到万不得已,哪怕是特委负责人,也不许动用他。父亲知道,矿区和城里还潜伏着像吴赤伟那样专供苏晓源调用的我党人员。如果巫云烈今晚不能倒毙在会场中,那么,父亲就有可能被赣西特委作为叛徒悄悄处决。或许现在,会场中就有一支枪的枪口正瞄着父亲的脑袋。

杜中武的嘉奖令念到兴奋处,声音高了八度:“……为此,特对以下官员进行表彰,给赣西警备团团长巫云烈记特等功一次,给赣西警察局局长沈靖国记一等军功一次……”面对记者此起彼伏的镁光灯,巫云烈油光闪闪的脸上露出无法抑制的得意之色,那神色就像一个赌徒在赌桌上赢了一大堆金银。

是的,伏击战打响的头天晚上,他从一条秘密渠道,获得了工农革命军将撤进赣西,途经大山口进入罗霄山的消息。他像一匹饥饿多日的豺狼看到一队精疲力竭的羊群正向他的面前走近一样兴奋。他提着一条马鞭,像兰州人甩拉面那样,将一团官兵从军营的通铺上抽醒,全部赶到操场上。

面对黑压压的队伍,他压扁喉咙说:“弟兄们,老子这个原北洋军的建制团,被国民党改编后,由纵横天下的野战军,变成看家护院的警备团,成了婊子养的杂牌军,谁也不拿正眼看咱们,太叫人憋屈了。老子早就想逮个机会,给国民党军露一手,看看前北洋军到底是刽子手手上的大砍刀,还是戏子手里的银样镴枪头。现在好了,大显身手的时刻到了。从现在起,都给我把嘴巴像锁牢门一样锁死,把枪械像守自己的钱袋一样捂牢。骑马的,把马蹄裹上厚布,谁要在今晚行动中弄出一点响动,暴露队伍的去向,我割他的舌头喂狗,断他的手脚喂狼,听到没有!”第二章枪声震惊授勋厅015队伍也跟着压扁喉咙回答:“听见了!”“出发!”巫云烈跨上大黑马,拎着驳壳枪,奔跑在队伍的最前头。

情报是准确的,当警备团秘密到达大山口,完成月牙形阵势的布防后,那支遍体鳞伤的工农武装,开始出现在晨光之中。这支队伍完全失去了半个月前从赣西出发时的生龙活虎,极像奔下高山大岭之后,在平地缓缓流动的河流,极度疲乏地向月牙形阵前走来。

工农革命军经过半个月的征战,已经耗尽了体力,当深山老林出现在眼前时,他们以为危险已经过去,警惕性随之抛到脑后,那些横挂在肋下的步枪,就像刚刚挑完重物的扁担,累赘般地悬在身上,显得非常多余。

巫云烈通过望远镜看眼前的景况,激动得几近癫狂起来,他那长满黑毛的手臂,这时果断举起,“砰”的一下,一朵火光爆出驳壳枪枪口。

“打!”于是,上千条枪同时发出欢快的合奏。

由枪口组成的月牙阵上,那些枪弹像飞蝗似的,疯狂向谷地飞去。“呼呼呼”“哒哒哒”……如果说阵地是一条梳背,那么子弹飞行的路线就是无数条梳齿,这把由铁与火组成的梳子,开始疯狂地运作,它要把工农武装干净彻底地扫荡出原野。

突如其来的袭击,理所当然打了工农武装一个猝不及防,队伍像遭飓风袭击,瞬间没有了队形。散开的官兵在枪弹的追杀中,乱成一窝蜂。那些被弹丸撂倒的人,像泥鳅甩到旱地上,做着绝地中的扭曲,伴随扭曲的是极度痛苦的叫唤。那些不知所措的人,像踩在烧红的铁板,在田野中上蹿下跳,无处安身。战马在狂嘶,官兵在呼号……混乱中,绝命地,工农武装中突然飙出一匹烈马,那白色烈马极像划破夜空的流星,从队伍后头驰往队伍的前方。马背上那位年轻指挥官,挥舞寒光016火种闪闪的战刀,他不避枪弹,呼啸着冲杀过去。由于战马风驰电掣般疾奔,刀柄上那条火红的绸布被劲风拉成奔流式的波涛状,发出“哗哗”的疾响。在这位指挥官的四周,紧紧簇拥着四匹战马,四名战士刀口如霜,红绸如焰,紧随白马,像钢铁铸成的飞镖,奋力刺向敌阵中央。

“弟兄们,不是鱼死就是网破,杀开血路,冲啊———”指挥官疾呼着,率先突破敌阵。

这一景况的出现,惊得枪声有了一个短暂的停顿。因为警备团官兵,从没见过这种飞蛾扑火的气势。那亡命徒般的凶猛,那破釜沉舟的疯狂,叫他们目瞪口呆、肝胆俱裂。这是《三国演义》中,突入敌阵取上将首级如囊中探物的赵子龙;这是当阳桥头,横刀立马怒退曹军的张翼德。麻丝织成的渔网,可以网住血肉之躯的鱼群,却网不往钢铁锻造的飞镖。白马的锐不可当,捅破了敌军罗织的钢铁之网,洞穿了子弹构成的壁垒,在死亡之地生生地撕开一道口子。

“杀啊———”工农武装像诈尸还魂,巨龙复生,来了精神,他们聚集成一股决堤的洪水,“哗”地向溃口处奔涌而去。

“啊———”求生欲望形成的呐喊,以惊天动地的分贝,以摧枯拉朽的迅猛,随着白马向撞开的山门冲了进去。

在军阀混战中拼杀多年的巫云烈,见过不要命的官兵,但从没见过这种不要命的官兵的战法。在他看来,强弩之末的工农革命军,在武装到牙齿的警备团面前,已经是鸡蛋在跟石头较量。是生吃,还是油炸,得由他来定夺。

没想到被他置之死地的队伍,还能如此这般的势不可当。这时,缓过神来的巫云烈,没有忘记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的古训,他大声提醒官兵:“弟兄们,睁大眼睛,瞄准那匹白马,给我往死里打!”“哒哒哒……”“乒乒乒……”梳形阵上的枪口,顿时指向白马。

白马吸走了所有枪弹,为后续部队形成强大战力赢得宝贵时间。

第二章枪声震惊授勋厅017于是,以另一匹枣红马为首的马群,紧随白马之后,率着工农革命军队伍,如天降黄河水之状,以气吞山河之势,摧枯拉朽般撞开狭窄的壶口,浩浩荡荡冲进了深谷,潜入了森林组成的绿色大海洋。

经半个小时的血火激战,枪声慢慢稀疏下来。

大山口复归了平静。

山河,草木,在为惨烈的战场作无声的呜咽。

巫云烈立在充斥血腥气息的阵上,望着阵前横七竖八的工农武装官兵的尸体,他一马鞭抽在树上,大声骂道:“要是没那匹该死的白马,连只麻雀都别想飞进大山去!天不灭曹啊!”除其齿者赋其角,予其翼者去其足。老天永远不会把所有好处归到一种动物头上。巫云烈一旦想起这句话时,就有种心满意足的感觉。尽管这一仗没有全歼工农革命军,但工农革命军总指挥连同那匹白马倒在大山口,就是惊天动地的胜利。警备团官兵在打扫战场时,在那位骑白马的指挥官身上,看到了写在军装内里的名字,这姓名上了蒋介石和汪精卫的通缉名单,警备团官兵几乎无人不晓。这位暴动军总指挥,没有死在攻打长沙的途中,却死在巫云烈的阵前,这一斩获能不使站在领奖台上的巫云烈目空一切吗?

特等功是军人升迁的垫脚石,是人生向上的大抓手。军人靠战争生活,靠军功辉煌,一将成名万骨枯,论功行赏是普天之下所有军队必须遵循的千古铁律。

新组建的赣西警备区,副司令长官的位置还空着。上峰虚席以待的意图极为明显,那就是,谁在剿灭工农武装的作战中夺得大功,这职位就归谁。当下,论资历,巫云烈和我舅舅沈靖国都有填补这个空缺的可能,而且都想填补这个空缺。眼下,巫云烈和沈靖国正在暗中较劲。巫云烈认为,有了大山口一役,副司令的椅子实实在在地向他移近了一大步啊。

杜中武颁完奖,说:“诸位,尽管赣湘边的工农暴乱遭到弹压,但是,他们018火种的残部逃进了深山,据可靠情报,在这支残部里,有一位策动秋收暴动的中共要员,这个中共要员,是著名的农民运动之王,又在国民政府中任过要职,其呼风唤雨、卷土重来的能量极大。赣西话说得好,火烧冬茅心不死。潜入深山的共匪一旦恢复元气,极有可能再次兴风作浪。为此,朱培德司令长官让我带来训示说,赣西是共党从事工运、策动暴动的据点和老巢,是共党培养所谓革命骨干的小莫斯科。在这之前,北洋政府腐败无能,在他们的眼皮底下,竟让共党在矿区取得合法地位,站住了脚跟,酿成了祸国殃民的大乱,给今天蒋总司令和汪主席继承先总理遗志,实行三民主义,留下巨大隐患。共党残部为什么逃往赣西?可见他们已经把赣西作为卷土重来的要地。为防共党借此东山再起,必须在赣西将共党斩草除根,必须将工农武装困死在深山老林。从现在起,军警要趁热打铁,在矿区彻底剿灭共党残余。对山区实行全面封山,将工农武装困杀在山里。在这场关系革命能否成功的大战面前,各界人士必须精诚团结在‘青天白日’旗帜下,无条件地服从赣西警备司令兼赣西市市长卢中杰长官的指挥!如有违抗蒋总司令命令者,卢长官有先斩后奏之特权!下面,欢迎巫云烈团长代表受奖的官兵,发表获奖感言!”一阵掌声和喝彩声中,巫云烈清了清热得干涩的嗓门,抠了抠脖子下那个过去从没扣过、今天扣得过于严实的风纪扣,迈着正步走向前台,一个夸张的立定后说:“这个,啊……”几乎与此同时,只听得“咔”的一下,电灯突然灭了,漆黑瞬间占领了会场。

“巫团座,有刺客!”与这一声提醒同步,枪响了,枪声在热闹的会场中音量不大,但却有巨石砸入深潭的效果,于是,人们像惊涛一样汹涌起来,“共党来了!”“快逃!”“老公———”“夫人———”……漆黑中,人与人之间,人与物之间,物与物之间,相互碰撞,互相牵扯,就像世界末日已经来到这里。

卢中杰是从枪林弹雨中钻出来的,按他的说法,从他军装上洗下的血水,第二章枪声震惊授勋厅019可以用吨来计数,从他身边飞过的弹头弹片,要比他的体量还重上许多。虽然他毫无戒备,但刺客的出现却没有吓着他,他拔出手枪,对着天花板放了一枪,大声喝令:“镇定!镇定!都给我立在原地,一步别动!谁要乱动,就地处决!”会场静了下来。

卢中杰命令:“哨兵,把住所有门窗,一只老鼠都不准放出!配电员,立即打开应急灯!……”在卢中杰的紧急处理下,应急灯亮了,被人拉下的总电闸也被合上。礼堂恢复了原有的亮度。

灯光下,惊魂未定的与会者个个脸色灰白,人人神色张皇。男人失了谦谦君子的风度,妇人没有了窈窕淑女的姿态,他们相偎相拥,显现出百样的狼狈与丑态。

父亲躺在地上,脸色惨白,活像个死人。他的身下汪着一摊血。双腿、两臂与躯干像个大字摆在地上。一看见地下的父亲,人们像漏斗中的豆粒,迅速向父亲聚拢,把父亲围起来。父亲颤抖着,像一个疟疾患者正在打着摆子。

他没有参加过真刀真枪的战斗,这时恐惧与紧张很正常。父亲趁着灭灯那刻,疾速打了自己一枪,以此证明他在提醒巫云烈将遭刺杀的同时,奋不顾身扑向了刺客,为巫云烈挡了子弹。在这之前,父亲从我未来母亲沈修齐的书本里,悄悄研读过人体脉络骨骼的间隙图,知道子弹怎样在人体中运行最为安全。但父亲在枪击自己左臂时,依旧害怕子弹击中要害。他知道,手臂一旦废掉,往后的日子就得残疾着过。留下的右臂当然还能使手枪,但残缺了左臂,那步枪、冲锋枪、机关枪对他来说,就只能望而兴叹了。

领奖台上的巫云烈一见地上的父亲,极像战场上抢救兄弟那样,跳下台来,蹿到父亲面前,单膝一跪,疾问:“老弟,伤在哪里?伤在哪里?!”父亲睁眼看一下巫云烈,没有作答,因为这时,父亲的身边已经蹲下来我020火种未来的外祖父、眼下赣西煤矿局的局长沈翰林。在父亲眼里,沈翰林要比巫云烈更有地位得到他的重视和关注。

沈翰林问:“山坚,要不要紧?”父亲摇了摇头说:“不……不要紧。”巫云烈不在乎父亲关不关注自己,搜身一样急切地检查了一下父亲的全身,生怕父亲被子弹击中要害。检查结果是,父亲只伤着手臂。于是,他连招呼都不打,蛮横粗野地从身边一位女士颈上,扯下一条纱巾,三下五除二,麻溜地将父亲的手臂捆扎好,之后,大声喝令身边的副官金少贤:“还愣着做什么?找副担架来,送程处长去矿医院!今晚要是没有程处长舍身相救,老子就要撂倒在这该死的颁奖台上!”沈翰林提醒说:“巫团长,我的轿车就在门前,司机就在车上,用轿车送山坚去医院!”“好!”巫云烈安抚父亲说,“山坚老弟,别害怕,有我在,你死不了,纵使把老哥熬成药丸来救你,我也不会推辞!”说完,一把抱起父亲,快步穿过众人闪开的通道,向大门外奔去……见父亲被巫云烈弄走,我舅舅、市警察局局长沈靖国,对着话筒道:“各位来客注意,各位来客注意!……”当众人把目光聚拢到舅舅身上时,舅舅说:“袭击来得很突然,完全在意料之外。既然事件已经出现,我这警察局局长就不得不追查凶手是谁!从现在起,除程处长、巫团长和金副官去了医院,会场中的人一个也不准离开,包括我父亲、赣西煤矿局局长沈翰林在内。”说完,他低声请示卢中杰说:“老师,在场者除杜处长和你,包括我在内,人人都是怀疑的对象,今晚我要现场办公,把杀人凶手查个水落石出!”卢中杰望了眼全场关注自己的目光,沉吟一下说:“这样做不妥。”“为什么?”“心急吃不得热汤丸,急事还得悠着做。今晚到会的人,都是我请来的客第二章枪声震惊授勋厅021人,全是赣西有头有脸的人物,拘留客人,一一讯问,传出去将遭人耻笑,把客人当敌人,今后谁还敢跟我打交道?”“刺客当着杜特派员的面,打了你的脸,你怎么下台?”“刺客就希望我有下不了台的心理,以此一箭双雕,间离我和参会者的关系。”“你的意思是……”“刺客既然能进入戒备森严的会场,就有安全撤出会场的办法。此人恐怕早就离开了会场,等着看我的笑话。现在让客人体面地离开,让敌人见到我们的镇定自若,比什么都重要。待他们走后,你再把今天邀请的人仔细过一回筛子,以免抓错人。”“可……”卢中杰不再搭理沈靖国,上前一步,抱拳向众客人作了个揖说:“诸位,卢某今晚防患不严,酿成刺杀大案,让大家受了惊吓,非常抱歉,非常惭愧啊。

这样好了,大会开到这里,改日卢某再登门向各位问安赔罪!”说完,高声吩咐道:“沈局长,共产党亡我之心不死,赣西原本是他们的老巢,为防他们风高放火、月夜杀人,贵宾回家的途中,得给每位贵客派两名警员护送,一定要确保大家安全回家!”022火种第三章医生不想救恶人赣矿经常发生冒顶和瓦斯爆炸,事故一出,受伤的矿工就排着长队涌出井口。把生命看得比天还大的西洋矿师,为让自己的性命得到保护和延续,建矿之初,就催矿局先医院后煤矿地建设。在医疗器械的选用上,西洋矿师也要求挑取东西方顶级的采购。这样一来,赣湘两省的外科医院,没有哪家能超过赣矿。

军阀混战以来,赣湘两省为争夺赣矿,经常发生拉锯式作战。战场下来的伤员,不是刀伤、枪伤、摔伤,就是烧灼、洞穿伤,与矿工伤者极其相似。这样一来,矿医院就成了军队伤员的收治处。医院刚开始不收伤兵,理由是,兵为河,矿为井,河水不应犯井水。可河水凶猛,井水温柔。拿枪的兵遇到拿听诊器的医生,最终结果大家都懂的。于是,病房时时被一批批伤兵长期霸占。

国民党去年控制赣西后,矿医院几乎成了军医院,除矿内伤病员能在这里治病,一般百姓很难进来。

父亲被抬进医院时,城里的百姓都在睡梦中。可医院里的医护人员,还像大雨来临前在晒谷场上抢收谷物一样,忙得脚下生风,两手不空。因为大前天大山口下来的伤兵,全部住在这里。同天,矿上又发生冒顶事故,受伤的二十个矿工也进了医院。病床已经爆满,到处是呻吟、哭喊和叫骂声。走道中也支起接龙似的病床,让对过的行人得侧身互让。

第三章医生不想救恶人023今夜,医院内的消毒水味格外浓烈,嗅后感觉没生病也得生病那样使人感到不舒服。惨白的电灯光下,到处是白纱布和红血迹。父亲经过手术室的门口时,钢锯锯肢体的声音传来,锯条与骨头的较量声分外瘆人。隔壁手术室里,有钢铁的碰击,那是医生将伤兵体内取出的弹片扔入搪瓷盆的声响,令人悚然。手术室掩着布帘,看不见里头的实情,但父亲因为经常来这里看望未来的妻子沈修齐,对里面发生的一切早已烂熟于心。

值班室里,沈修齐见巫云烈、金少贤和沈翰林的司机,把一个伤员抬进来,立即提醒说:“这里是值班室,不是治疗室,出去,出去。”巫云烈说:“走道里挤得没地方放屁股,不来大小姐的领地,伤员能躺在大街上吗?”母亲问:“警备团又跟共产党打仗了?”巫云烈说:“打什么仗!共产党明的搞不赢老子,就来暗杀老子,快给老子救人吧!”巫云烈让金少贤把父亲抬到长条椅上。

母亲看了眼长椅上的人,愣了,她没想到受伤的会是父亲,就问:“怎么是他?他是共产党行刺的对象吗?”巫云烈说:“程老弟是为救我挨的枪子。今晚表彰会上,共产党混进会场,就在我发表得奖感言时,向我扣动了扳机。山坚老弟眼疾手快,挺身而出,挡住了子弹,要不是他,老子早在阎王殿上听差去了!”母亲面含愠色地对着巫云烈,提醒说:“满嘴老子老子的,这里是土匪窝还是强盗营?”巫云烈见母亲给了脸色,只好降低声音,赔着笑说:“哦……大小姐,老……小的粗人一个,爹娘早死没教导好。”“程山坚为你挡子弹,这太新鲜了。”在母亲眼里,如果巫云烈遭报应,那是老天有眼,理所当然。警备团在大山口杀了那么多起义军官兵,已经引发人神共愤。冤有头,债有主,共产党不找他算账找谁算账?人们都清楚,那支024火种队伍中的绝大多数人,都是穷苦人家的子弟,不是生活所逼,他们会拿起梭镖,举着马刀,端着鸟铳去攻长沙吗?

父亲竟然为刽子手巫云烈挡子弹,母亲厌恶父亲是很自然的事。她拨拉了一下父亲的伤口,见没伤着骨头和动脉,不会有生命危险,就说:“我给他包扎一下,送别的医院去吧。”巫云烈说:“送别的医院怎么可以?”母亲说:“这里的伤员像铁路上的枕木,满医院都是,哪里还放得下一张床位?加上救急药被你的伤兵占用,哪来消炎药救你的救命恩人?”“大小姐,你不会不知道他是谁吧?”“知道,赣西煤矿局的供销处处长,怎么不知道。”“供销处处长?活见鬼了,他还是沈老局长未来的乘龙快婿,还是你沈大小姐未来的当家老板。”“是吗?”母亲昂头轻视一笑,说,“那只是沈老局长的一厢情愿。沈修齐本人可没认什么未来的当家老板。”“沈小姐,别把下巴翘得那么高。程处长什么人?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伟男儿。只有他,才会为朋友两肋插刀。只有他才配你这千金之身。就凭这,你也得给我弄张床位。”“正因为他在你眼里价值连城,本小姐就更耽误不起了。他伤得这么厉害,再不用药,会要他的命!”见好话说尽无济于事,巫云烈板起脸来:“沈医生,别装腔拉调为难人,知道耽误程处长的救治会是什么结果吗?”“什么结果?像你在大山口杀工农武装一样,用机关枪把赣矿医院的人都嘟噜掉是不是?告诉你,矿医院不是军医院,它是为矿工开的。矿医院跟警备团没有一丝儿关系。前几天,警备团把医院的床位强占了不说,还把救急药强行用光。告诉你,程山坚是矿里人,他如果有个三长两短,造成严重后第三章医生不想救恶人025果,责任不是我,而是你巫云烈!程山坚什么人,矿局煤炭售出的干将,紧俏物资购入的要员,是我父亲的左膀右臂,眼下他出事,矿局就得关门!”“你……”巫云烈被呛得无话可说。

“走开,别耽误我的工作!”母亲的一字一句,都重击在巫云烈的要害上。巫云烈知道,父亲要想成为母亲的丈夫,还得有打动她内心的惊人之举才行。英雄救美,母亲可能不屑一顾。英雄救世才是她的终极目标。巫云烈不得不把脸皮松弛下来,赔着笑拦住欲出值班室的母亲说:“沈小姐,你别发火,告诉你,救急药马上就到。”“马上就到,你是孙猴子,能变出救急药来?”“不瞒你说,省里来的杜处长告诉我,明天上午,有一批潘尼西林(编者注:青霉素的旧称)由长沙运到赣西,这是朱培德司令向湖南省主席何键求的援。何长官看在警备团痛击了工农武装的份上,亲批了这些救急药。”刚才还微闭着眼睛的父亲,这时把眼睛睁开了,他没想到,自己制造的所谓舍身救人,不但赢得巫云烈对他的更加信任,而且意外地收获了救急药到达赣西的消息。既然巫云烈被母亲逼着把秘密吐了出来,何不顺势让巫云烈把准确到达赣西的时间搞清楚?父亲说:“云烈兄,前方战事吃紧,铁路运输繁忙,药品明天能不能运到赣西还难说,别难为沈医生了,我们还是去别的医院吧。”“不行!你为我当人肉盾牌,我就是把心肝给你当救命药,也是理所应当的。长沙的救急药,明天上午十点准点到达赣西火车站,这是杜处长亲口跟我说的。何长官下达的调运令,谁敢耽误?”“可沈小姐腾不出床位呀。”“腾不出也得腾,我这就去特护病房,在那个矿局副局长的房间加个床位,他不能一人占一个大间!”“放肆!”沈修齐警告说,“这不是警备团兵营,你再敢在医院里撒野,就不026火种怕几千矿工抡镐头,跟你拼命?”父亲怕耽误明天截药的准备工作,力劝巫云烈说:“云烈兄,我这伤病比冒顶受伤的副局长轻多了,我们走吧。”“走什么走?”巫云烈拿起值班室的电话,一边摇着总机,一边对父亲说,“把你送来这里,是沈老局长的指令,我给他打电话,看他还要不要你这位未来的女婿。”“啪!”的一声,母亲一把按住电话,对父亲说:“程山坚,看在你很得父亲赏识和宠爱的份上,给你破个例。马上起来,先去护士换衣间住下!”说完,转而对巫云烈说:“巫团长,就凭你说的救急药明天上午会到,程山坚的伤我负责治疗。丑话说在前面,明天上午药不来赣西,你的救命恩人若出了事,我概不负责!”第三章医生不想救恶人027第四章师生密室觅马迹才装修完的警备区司令部,森严得像刚刚现身的阎王殿。整座建筑架构锋芒毕露,色彩灰暗凝重到阴冷的程度。门边站立着两名卫兵,他们穿着缀有黄铜纽扣的铁蓝色军装,头上顶着盆盖大的大盖帽,腿上打着芒粽似的绑腿。哨兵目不斜视,乌黑的“汉阳造”在日光下闪着幽幽光亮。外表焊有鼓钉般密集的矛尖的铁门紧闭着,只有门上那扇小门供人员进出。大门外侧挂着一块长条木牌,白底黑字写着“赣西警备司令部”,字的上端有“青天白日”党徽。建筑物外表的显著变化告诉市民,原北洋军驻赣西镇守使的办公地,现在已经易主为国民党驻赣西的军事首脑机关。

正是用早饭的时候,舅舅沈靖国的顶头上司卢中杰,尽管熬了一个通宵,但这时还在办公室耗着体力和脑力,室内那把硕大的栗色靠背皮椅,承载他那壮硕的躯体,看上去有些吃力。胸前的宽大办公桌一尘不染,上面放着《曾文正公全集》、公文夹和文房四宝。他的桌子对面,坐着舅舅。舅舅血红着眼,把父亲被刺后,警察局连夜对参会人员的调查结果做了汇报,最后说:“经排查,除巫云烈、金少贤和程山坚,其他人都排除了刺客的嫌疑。”卢中杰问:“参会人员有没有趁灯灭时逃脱的?”舅舅说:“哨兵报告,遵老师的指令,一只想溜出门的小猫,都被他们用枪托捣死了。”028火种“这么说,只有巫云烈、金少贤和程山坚有作案的可能?”“是的。”“这就奇怪了……嗯,你说说,他们三人中,哪个最有可能是行刺者?”“老师,这……”“这里没有别人。”“我认为,很可能是巫云烈。”“巫云烈?!”卢中杰眉头皱了一下问,“巫云烈在台上,是他叫人打自己黑枪?”“是的。”“为什么?”“你知道,警备区副司令的职位空着。巫云烈觊觎这个职位众所周知,他想借他击毙了暴乱军总指挥之机,再制造一个被人刺杀的轰动场面,凸显他已经被共党仇恨到了极端的地步,以抬高他的地位。再通过颁奖大会这种大场面,造成重大社会影响,来赢取朱培德长官对他的关注和重视,迫使你不得不推荐重用他。”“刺客与被刺者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他在使苦肉计?”“是的。”“你认为假刺客……是金少贤?可他怎么击中了程山坚?”“这种雕虫小技,能躲过我的眼睛?程山坚跟巫云烈关系密切,巫云烈刚由原北洋军改编过来……”“等等,”卢中杰制止舅舅往下说话,分析道,“你是说……巫云烈跟程山坚事先约定好,金少贤‘刺杀’巫云烈时,让程山坚挡一下子弹,这样一来,既制造了巫云烈被共产党极端仇视的假象,又把程山坚塑造成舍身救人的义士,还可以嫁祸于共产党身上,起到一箭三雕的作用?”“是的。老师,多事之秋,人心叵测,这只是学生的一种推断,供老师第四章师生密室觅马迹029参考。”“嗯,”卢中杰点了点头,自言自语,“如果是这样,那巫云烈的手段就卑劣阴险之至了。”舅舅继续说:“当然,还有另外一种可能,那就是,程山坚贼喊捉贼,自己打自己一枪,制造一出为朋友两肋插刀的假象,以博取巫云烈对他铁杆兄弟的认同。”“程山坚有必要这样做?”“老师,我在赣西矿区长大,熟悉赣矿的过去和今天。十年前,程山坚就在矿局当差,他凭着办事机灵,成为今天矿局最年轻的处长。加上供销处处长职位重要,每年经他之手进出的钱财巨大,因此他很受官商和军政要员的看重,巴结他的人整日追着他的背影走,使他像耀眼的新星,升起在矿区的上空。这几年,共产党在矿区搞所谓工人运动,闹得乌烟瘴气,让我父亲寝不安席,食不甘味,疲于应对。可程山坚呢,生逢其时,如鱼得水,劳资双方都不得罪,双方都找他出面评理,调停解决问题。他曾经建议矿方以银子收买戒严的巫云烈,由巫云烈维护矿区的安全。他还建议过罢工矿工,在复工的条件上,要见好就收,别逼得矿方走投无路,授巫云烈出手弹压之柄。他还建议过我父亲,对工人做出必要的妥协,花钱消灾,息事宁人,比什么都重要。因此,矿区两次大罢工,都在劳资双方做出让步中,不伤一人,不败一事,和平解决了。对此,我父亲很欣赏程山坚的行事风格,很看重程山坚的圆通能干。最近,居然打算把我妹妹许配给他,要他当我的妹夫。看来势,我父亲还有把整个煤矿铁路,都交由程山坚来掌管的可能。”卢中杰听了点点头,表示认同。

舅舅继续解析说:“大山口一仗,程山坚认为,立下战功的巫云烈很快将升任副司令,说不定今后还有取代老师您的可能,借庆功之机,来个自伤,震惊赣西,巫云烈对他能不感恩戴德?日后程山坚有难处,巫云烈能不全力030火种帮助?”“程山坚敢拿自己的性命作赌注?”“程山坚自伤的是手臂,不会危及生命。他孙猴子一般机灵,为了不使手臂残废,很可能对手臂结构进行过详细研究。”“可是,那支遗弃在地上的枪,是美国一九〇六年制造的勃朗宁,这种枪专为女间谍制造,男人有用这种枪的可能吗?”“这就是刺客的狡诈之处,他想转移我们的视线。”舅舅环环相扣、入情入理的分析,让卢中杰很是满意,于是说:“是呀,只可惜这枪被在场的不少人摸过,想通过枪上留下的指纹追查枪手,已经不可能了。”“即便没被摸过,也别想按图索骥。枪手既然敢在我们的眼皮下行刺,也就想好了隐匿身份的手段,比方戴着手套作案。”卢中杰点了下头,表示认同,之后说:“既然巫云烈、金少贤和程山坚都有作案的嫌疑,就由你来负责这个案件的侦破。有了进展,及时向我报告。”“好。”卢中杰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叔侄般亲密起来,说:“靖国,大山口一役,本该像巫云烈那样,也给你记特等功,但考虑你是我党的优秀干部,必须让你显现出淡泊名利的高姿态,不能像巫云烈那样,去争那蝇头小利和蜗角虚名。

所以这一次,只给你一个一等功。巫云烈是前北洋军的兵油子,与我革命队伍的官兵,心脏隔着肚皮。我们刚在赣西站稳双脚,需要跟共产党争夺人心,争取势力,拉拢更多人聚集在三民主义的旗帜下。因此,必须给巫云烈一些甜头,让他感到我党对他不薄,没有另眼相看他。只有这样,才能让有奶就是娘的巫云烈为我们效力。至于副司令的人选嘛……”“老师,”舅舅阻拦卢中杰要往下说的话,道,“你的良苦用心,学生非常理解。你放心,对于升迁和荣誉,学生决不会像想上火线那样争先恐后的。”第四章师生密室觅马迹031卢中杰走到舅舅面前,爱抚地按着舅舅的肩头说:“大浪淘沙,泥沙俱下。

我就知道你会理解我的用心的。辛苦一个通宵了,回去休息吧。”“不,我得去火车站。”“为什么?”“长沙调往赣西的救急药品,十点钟进赣西火车站。眼下,这药跟人的生命一样宝贵,我怕药品有闪失,得保证药品平安落地。”卢中杰眼睛大睁,打心眼里惊喜舅舅的忠于职守。不是吗,忙了一个通宵,还挂记着车上的药品,可见他对党国是何等尽职尽责啊。于是卢中杰不无得意地说:“靖国,你真是老师的第一门生。”通过手术,父亲的创口得以处理。这时,包扎手臂的白纱布只洇着少许血迹。

父亲被送进病房后,巫云烈为床上的父亲盖上被单,说:“山坚老弟,好好休息,我得去火车站,把治伤的潘尼西林接来。有了外国佬的灵丹妙药,保你几天后双臂就能活动自如。等会给你弄两只大母鸡,补补身子。好啦,午饭时我再来看你。”父亲说:“巫兄,你几天前跟暴动军血战大山口,昨晚又遭人行刺,体力和精力损耗太大,有待恢复,中午就好好休息一下,别来了。”“我睡得着吗?没有老弟你拼死相救,我早就去见阴曹地府中的洪宪皇帝了。昨夜一枪,打醒了我的太平梦。这明枪暗箭的世道告诉我,只能少睡觉,才能长阳寿啊。”巫云烈说完,把腰间的手枪抽出,拍在床头柜上说,“你的枪法可以百步穿杨,送你这把枪,用来防身。这次你保护了我,共产党不会善罢甘休,一定会找你算账。如果遇到紧急情况,只管开枪,有‘宁可错杀三千,不可放走一个’的蒋总司令训示,纵使杀错了人,只当是打靶场上看走了眼,打错了靶,一点关系都没有。”巫云烈转身吩咐金少贤:“把心思放在护侍程处长身上,有什么闪失,你032火种这副官职位就会轮到别人来做了,晓得吗?”金少贤的后腰像被人推了一把,往前一挺,宣誓般说:“请团座放心,哪怕在下累死在床前,也得让程处长像躺在沈老局长家的床上一样舒服安全。”“就你小子嘴甜。”巫云烈走后,金少贤问父亲:“程处长,都过了吃早饭的时候了,想吃点什么?我去买。”父亲正愁找不到脱身的机会,听到金少贤的话,感觉机会来了。现在是八点多钟,留给父亲做准备的时间不多了。于是,父亲说:“金副官,昨晚那一幕,现在还让我心惊肉跳。吃饭的胃口都被那枪响赶跑了。眼下就是有山珍海味放在面前,都吊不起我的胃口,我只想安安静静睡上一觉。你为我忙了一个通宵,太累了。这样吧,你去吃早餐,吃完早餐去补一下耽误的夜睡。午饭时,你用完午餐,带点吃的回医院就行。”“这怎么可以,巫团座要知道我擅离岗位,不会给我好面色看的。”“外出吃一顿饭,没什么大不了的事。”“程处长,巫团长说到做到,我知道他的厉害。”“放心去吧,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即使他知道了,有我这个为他挡子弹的兄弟在,他敢把你怎的?”“程处长……”“金副官,一个大男人,说话办事别瞻前顾后的,就去醉雄楼用餐,用完餐就在那里开间房,休息休息。需要烟酒什么的,随便拿,一切开支都记在我的名下,到时由我供销处结账。”“这个……不好吧,程处长?”“有什么不好?供销处不少这点银子。”“程处长……”“金副官,我们算是老相识了,别说现在你去吃个饭,今后有什么犯难的第四章师生密室觅马迹033事,只管跟我说,我来给你解决,快去吧!”“那就太感谢程处长了!”金副官走后,父亲来到母亲诊室,小声说:“修齐,等下请你跟接班的医生说一声,上午别来打扰我。”忙了一个晚上的母亲,正在做着夜、白班交接准备,她望了眼父亲,心不在焉地问:“为什么?”“一整夜的闹腾,我现在连眼皮都提不起来,想睡一个上午觉。”“不让医生查房当然可以,但是创口出了问题,医院概不负责。”“你动的手术,细致周到,万无一失。”沈修齐瞥了眼父亲,说:“别嘴上抹蜜。长沙药品不按时到达,神仙都保不了医院不死人,你得小心。”“我是枪打不死的九命猫。请你下班回家时,替我谢谢你父亲昨晚来看我。”“这话昨晚你不是亲口对他说过嘛,马屁没必要拍这么勤吧?”“今天如果能听到你的又一次转述,老人家会更高兴的。”“程山坚,沈翰林是沈翰林,沈修齐是沈修齐,你就死了这份心吧,我不会听命于沈老局长,听任他对我婚姻大事的不当安排。”父亲嬉皮笑脸,把脸贴往母亲说:“我就真那么不招你喜欢?……”“滚远些去。”沈修齐把父亲赶出诊室,把门闩上。

“修齐……”父亲敲了敲门,见沈修齐不再搭理自己,立即回到病房,他将门闩牢,之后,打开窗户,一跃而出,直奔离医院不远处的车马租赁行而去。

034火种第五章置之死地而后生父亲没能杀死巫云烈,这让苏姑姑极为震怒。苏姑姑认为,父亲在长沙搞药期间,见革命军攻打长沙惨遭失败,已经吓破了胆。他通过敌军渠道,已经把起义军必将通过大山口上罗霄山的秘密卖给了巫云烈,让巫云烈在大山口张网以待。昨晚颁奖会上,父亲没有受到朱培德的嘉奖,苏姑姑认为,那只是卢中杰要让父亲长期潜伏在我赣西党组织内,以便通过父亲,及时将党组织活动情况报送给他,以待一网打尽赣西的共产党。

昨晚从会场出来,苏姑姑跟吴赤伟经过紧急磋商认为,如不及时除掉父亲,我党潜伏在矿区的同志将遭灭顶之灾。于是,她和吴赤伟赶紧化装,悄悄来到矿医院门前,想趁院内伤病员太多的混乱局面,混入院内,除掉父亲。可天不遂人愿,巫云烈、金少贤和母亲,就像是父亲的保镖,寸步不离父亲。苏姑姑和吴赤伟几次溜进医院,都被巫云烈和母亲警觉的目光逼出院门,让他们无从下手。

现在天已大亮,见任务已经无法完成,藏身冬青树内的苏姑姑正准备撤离时,不曾想,父亲这时却从窗户里蹦了出来,在返身掩上窗户后,疾速离开了医院。

苏姑姑一见,顿生疑窦,父亲刚刚受伤,不在医院里治病,却偷着跑出,这是要去哪里?莫非知道自己背叛革命,要遭组织惩处,想逃脱?苏姑姑改变第五章置之死地而后生035了撤离的打算,向吴赤伟一挥手,说:“快,盯上他!”父亲跑到车马租赁行后,不问租金多少,租下一匹黑马,一跃而上,“啪”的一鞭,飞也似的离开了车马行。

苏姑姑和吴赤伟四目一对,不敢有丝毫迟缓,也各租一匹快马,紧咬父亲背后,冲出赣西城。

马匹像汹涌起伏的波涛,将耳边景物纷纷抛往脑后。吴赤伟和苏姑姑并马而行,问:“他这是要去哪里?”苏晓源冷冷地说:“能去哪里?逃命!这家伙比狐狸还狡猾,知道我们正把枪口对着他,想躲枪子儿。”“没想到他真的成了叛徒。”“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大革命失败是最好的试金石,出个叛徒不足为怪。现在他以为他在逃命,没想到却给我们提供了一个除掉他的极好机会。”“在什么地方动手?”“看样子他要出城,到荒郊野地动手!”父亲经过一阵狂奔,来到距赣西城三十里远的铁路隧洞口。

这条隧道,是赣湘铁路凭借天然溶洞修改而成的,是长沙开往赣西的必经之地。在人迹罕至的铁路边密林里,父亲把跑出大汗的马匹拴在松树上,立即跑出树林,沿着铁路路基,跑进漆黑的隧洞。隧洞很长,当年建路者建到赣湘交界处这座大山前时,以为无路可走了,没想到一条平坦的溶洞被勘探者发现,建路者省下不少银子,把溶洞稍加修整改造,居然使这条铁路把江西、湖南贯通了起来,成了两省通衢大道。

父亲从隧洞东头,跑到西头出口处,刚刚站稳双脚,旅客列车就吞云吐雾奔入洞来,“咣咣咣咣,咣咣咣咣……”车头在父亲眼前排山倒海而来,迅速放大。父亲的心脏被逼近的车头挤压得像要蹦出胸膛样跳荡。父亲知道,自己036火种必须以蛙跳般的速度,猴子蹬枝似的技巧,才能攀上飞驰而过的旅客列车,钻进那挂邮政车。

因为那邮政车就是药品的存放处。

赣西煤大卡高、热量强,在国内特别金贵,大多数销往长沙、武汉,是汉阳铁厂主要能源,因此赣矿与湘鄂两省关系非常密切。父亲因为负责煤炭销售,经常来往赣西湘东,对铁路的运营情况了如指掌。比方旅客列车的排列顺序,他知道车头后面是邮政车,邮政车后面才是旅客车厢和尾车。那时,赣湘区间没有公路,邮政车经常为党政军机关运送重要文件和珍贵物品。押车者一般是警察,警察一律由赣西警局派遣。

父亲还清楚,在隧洞外面攀登火车,很容易被把头伸出窗外观风景的旅客看见,倘若旅客将父亲攀车情况报告给车上工作人员,那他的截药计划将无法进行。再说,从车上往车下丢物品,很容易被路边人发现,难说不会顺手牵羊。更可怕的是,邮政车有看守警察,警察一旦发现有人攀车,即使不把攀车人蹬下车,也会把攀车人的面目看个清楚。从事地下工作的父亲,无论是从完成截药任务,还是从确保个人安全上考虑,都没有理由把自己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因此,经过反复考虑,他决定借助隧洞中的黑暗,来完成这次极为艰难的截药任务。

车头眨眼冲来,父亲一声断喝,像腾云驾雾的孙悟空,纵身飞向那截邮政车。于是,邮政车像块吸力极强的磁石,“啪”的一下,把父亲牢牢吸紧在车门边。父亲的双手与双脚,像鹰爪捕食,死死抓住车上四个凸出点,与此同时,他手脚同时用力,向右一撑,整个身子像大力甩动的一袋面粉,“嗵”的一下,甩进了车厢。

“谁?!”车厢内传来了一个惊悸的喝问。

那是押车警员的声音。

父亲听到警员喝问的那刻,一阵窃喜,因为他只听到一个人的问话,再无第五章置之死地而后生037别人附和,一对一,好办。父亲为矿局押运过贵重物品,也坐过邮政车,清楚邮政车一般由一名警员押车,但有时也有铁路职员或是押车员的熟人搭顺风车。如果军方有武器或重要物品在车上,一般会加派兵员或警力。在这之前,父亲最担心多人押车,如遇这种情况,他将面临以寡敌众、凶多吉少的局面。现在他激动了,庆幸自己已经成功一半。他几步抢到警员身边,用巫云烈送给他的勃朗宁手枪,顶着警员的脑门喝令:“别动!想活命按我说的做,不然叫你脑壳开花!”警员猝不及防,没料到今天会有这场险剧演出,惊恐万状中,他疾问:“你……你什么人?要……我做什么?”“把长沙托运来的药品,全都扔到路基上去。”“药品?!你……你……要它……做什么?”“没有活路了,拿它换几个钱花!”“拿它换钱花?好汉,你可打错了主意,这是军用品,是发往赣西救命的东西。发货的长官对我说,这药比我的命还重要,要是在途中损毁或丢失,他们要用我的脑袋去向上峰交代!”“少啰唆,快把药品找出来!”父亲一手抓着押运员的衣领,一手用枪口戳着押运员的后背,将押运员推至车厢那堆物品前说,“告诉你,你选择生死的时间极为有限,快找!”押车的警员叫丁大一。昨天,他见舅舅要派好几名警员去长沙接药,就在一边阴阳怪气地说:“杀鸡用牛刀,这胆子也太芝麻了吧。”舅舅回赣西不久,对丁大一不十分了解,不过丁大一这副凶神恶煞的长相,舅舅认为,倒跟警察应有的模样相当。尤其不久前,在屠杀乡下农会主席的场面上,丁大一的表现让舅舅感到,这家伙跟阎罗殿上的厉鬼没什么两样。来赣西任职不久的舅舅,正想培植一批自己的爪牙心腹,见丁大一这时以“芝麻胆”的口吻讥讽他的稳重和谨慎,就想试试他的能耐,于是说:“这么说,你一个人能完成这038火种个任务?”丁大一说:“如果沈少局长信得过我的话。”于是,丁大一一人去了长沙。其实,丁大一从不想拎着脑袋做事,他认为,攻长沙的工农武装刚刚败进深山,眼前的天下一定会太平一段时间,不是说文武之道,一张一弛吗?时势也一样。他想抓住这个太平机会,以不惧凶险的姿态,在舅舅面前好好表现一下,以博取舅舅的青睐、提携和重用。

父亲上车的那一刻,丁大一正为昨晚进长沙妓院忙了一个通宵补着觉,那把配给他作防卫用的大刀,此时不知扔在哪个角落里。又因此,那泡被父亲吓出来的饱尿,“滋”的一下就把裤子打了个精湿,他颤抖着说:“好……汉,我上有……老父老母,下有……小儿小女……”“快点,火车就要驶出隧洞,耽误我的时间,你父母儿女只能为你收尸下葬!”丁大一深知,人命只有一条,小命丢了,永远别想找回来。他寻思,不管药品丢失自己会遭什么样的惩处,当务之急是争取两个小鼻孔还能继续出气。他不敢迟疑,拿起手电,将光束射向药品放置的位置说:“全……全在那里。”四个标有英文字母的硬纸箱现身了,父亲一阵窃喜的同时,握枪的手扬了起来,他把包着枪把的拳头一甩,就听得“啊”的一声,遭击头的丁大一就像泄了气的胶皮模特,顿时软瘫在地上,昏死过去。

父亲抢上前去,抱起四箱药品,疾速扔往车下。

就在火车快要驶出隧洞口,丁大一的面目已经清晰起来时,父亲没有半秒的耽搁,纵身一跃,飞出了车厢。

车头冲出洞口,像憋久了气息的怪兽那样,汽笛猛地一吼,刺出一束冲天的白汽,“呜———”,尖锐的叫声惊得洞外的日头似乎失色了许多。

父亲双脚落地的那一刻,身子圈成轮胎状,顺势打个滚,这滚打到脚板再度接着地面的那一刻,父亲倏地站起来,他丝毫不让自己有喘息的机会,争分夺秒地工作。他知道,四箱药品很沉重,需要分两次才能送到拴马的树林。

第五章置之死地而后生039药品送进树林,还得捆在马背上。药品捆扎好,必须赶紧撤离隧洞地区,因为火车抵达赣西车站不需要很长时间。在站内等药的沈靖国和巫云烈,一旦发现药品丢失,通过对押运警员的讯问,很快就会乘巡道车驰往这里,对隧洞口区域进行包围。到那时,面对军警的重重围困,他将插翅难飞。

父亲打开从车上带下的手电筒,去路基上寻找药品。搜寻的结果,却让他目瞪口呆:四箱药全都没了。父亲从隧洞这头搜寻到那头,药品像生了腿脚,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一条空荡荡的隧洞,在黑暗中默默地而又可怜地关注父亲。父亲的惊愕是短暂的,他立即调头,蹿到铁路中间,瞪着大眼,扩大视野,不放过任何一条缝隙地往回搜寻。他不相信,不相信四箱药会突然长出翅膀,飞出隧洞。就在父亲心急如焚地搜寻时,正前方隧洞出口处,那个半圆形的光块中,出现两条黑影,黑影上下跳动,猛烈奔跑,像乡间皮影戏正在做着激烈打斗的一对人物。父亲以为自己急昏了头,眼前出现了幻觉,他用手猛揉眼睛,再朝隧洞口望去。这一望,一身冷汗就奔了出来,正前方不是幻觉,而确切是两条人影。人影真实地告诉他,他俩肩头各扛两个纸箱,已经跑出了隧洞。

“站往———”气急败坏的父亲浑身剧烈颤抖起来,就像那俩人把他的心肠肝胆摘走了一样。他高叫着掏出手枪,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向洞外追去。

出了洞口,追进遮天蔽日的树林深处,父亲左劈右扒着树木枝叶,尾随夺药人踩倒的草木奋力前行。当追到接近自己拴马的地方时,就听得“哗”的一下,一阵柴草被横扫的疾响送进父亲的耳内,疾响势不可当,一把扫倒了父亲,父亲差点被扫得嘴啃了地皮。

扫倒父亲的是一条潜伏在灌木中的长腿。

扑地的父亲机警透顶,他想凭着自己轻捷如燕的身手一跃而起。父亲知道,自己不疾速对付突然而至的袭击,将被对手俘获,结果将是他成为人家砧板上的肥肉。可是一切都晚了,当父亲翻过身来那刻,对手比父亲更快一步,040火种一只脚已经踏在父亲的胸口上,一支乌黑的手枪,正对着父亲脑袋,那握枪的人喝令:“别动!”父亲面对的不是别人,正是吴赤伟。

父亲惊问:“怎么会是你?!”“没想到吧?”苏姑姑从一侧的灌木丛走出,慢步走到父亲身边,像猎手面对被套的猎物,俯看着父亲说,“程山坚,尽管你自以为干得漂亮,可你低估了我的智商和眼力,玩火者,自古至今有几个能逃脱自焚的下场?快,把昨天晚上打自己一枪的原因说出来!”父亲哪有时间解释昨晚自作主张的原因,他心急如焚地问苏姑姑:“快告诉我,刚才我从车上丢下来的药,是不是被你们扛来这里了?”苏姑姑不着急,再次喝令:“先回答我的问话!”父亲大叫:“我在问那些药在不在你们手里?!”父亲的面相变得从未有过的可怕与恐怖,这表情稍稍触动了苏姑姑,但她依旧以不无得意的神色说:“在我们手里,怎么了?实话告诉你,如果没有你扔下的四箱药,你早就没命了,知道吗?就在你攀上火车之前,我和吴赤伟的枪口正对准你的后背,要不是我俩想看看你攀车的目的是什么,早就对你开枪了!”父亲得知了药品的下落,长吁一口气说:“晓源同志,在这之前,你以为我背叛了组织,是不是?”“毋庸置疑。你昨晚的行为已经为你的背叛作了最好的注脚。叫你处决巫云烈,你却趁灭灯那刻,自己打自己一枪,为什么?”“我……”“你的用心我能理解,你为大革命的暂时失败丧失了初心,背叛了自己的入党誓言。你在图谋自己的出路,想以自己做人肉盾牌,替人挡子弹,去赚得他人的另眼相待……”“晓源同志,”父亲打断苏晓源的话说,“我打自己一枪的原因,以后有时第五章置之死地而后生041间再跟你解释,现在放我一马行不行?”“不行!两个月前,受中央有关负责人派遣,我从武汉回到赣西,策动工人罢工,以路矿工人俱乐部缺少活动经费为由,要迫使矿局局长沈翰林拨给俱乐部一笔款子,以救中央机关缺少资金之急。可是你,对中央负责人的指示置若罔闻,给路矿工人的革命热情大泼凉水,说赣西煤矿濒临破产,沈翰林已有辞职回乡的意向,这种时候提出要求,他不会接受,逼急了,只会让他提前离开煤矿。你还说,俱乐部即使组织罢工,复工的筹码也不能太高,高了等同于杀鸡取卵。你还说,让开明的沈翰林离开矿局,让国民党派一个仇视共产党的人当矿局局长,对我们在矿区开展工作等于作茧自缚。不得已,在你这位所谓的矿区老地下工作者的干预下,我只得做出让步。结果是,一个月前,我受到中央负责人的严厉批评,说干革命就得杀鸡取卵,就得竭泽而渔,必要时,还可以过河拆桥,卸磨杀驴。那位中央领导人说,推翻一个旧世界,任何妇人之仁都是革命的绊脚石!而你呢,瞻前顾后,畏首畏尾,这副小脚女人的模样,是无所畏惧的革命者吗?不是,绝对不是!不久前,沈翰林把沈修齐许配给你,让你马上跟她成亲,你不听我的劝阻,不经组织批准,就答应沈翰林,并以沈修齐非你莫属的态度,经常跟在沈修齐后面,讨沈修齐的欢心,让我见了都为你感到羞愧。沈翰林为什么把宝贝女儿许给你?这是沈翰林施的美人计,是他让工人跟资本家搞劳资一家的手段。可你硬往沈翰林的圈套中钻。更为可耻的是,这次为回报大媒人巫云烈,你居然将工农武装撤往山区路线的秘密,出卖给了他,让他在大山口设伏,打得暴动队伍差点全军覆灭。中央负责同志为什么派我回赣西?就是让我在矿区巩固扩大革命势力,为攻打长沙做好后续支援。现在好了,我们没打下长沙,却在赣西损兵折将,暴动总指挥没有牺牲在打长沙的途中,却倒在了我们的面前。你说,作为赣西特委临时负责人,我怎么向中央负责人交代……”说到这里,苏晓源气急得哽咽起来。

042火种见苏晓源突然停顿,父亲要借这间隙做个简单说明:“晓源同志,你听我解释……”苏晓源手臂一挥,像斩断一截废料般喝道:“我听你说什么?你能把暴动总指挥说活过来吗?你能把那些牺牲在大山口的同志说回人间吗?你这个可耻的叛徒!”“晓源同志……”苏晓源不给父亲任何喘息辩解的机会,说:“程山坚,你给我仔细听着,尽管我军在大山口吃了败仗,但我还没完全把你当叛徒看,有意为你提供了一个刺杀巫云烈的机会,以此检验你是否真正投敌。可你不但没有杀死巫云烈,反而打了自己一枪。自伤之后,知道我做了周密布置,要在赣西火车站强取这批救急药,你居然为了向你的新主子邀功请赏,不顾伤痛,悄悄溜出医院,赶到这里,提前将药品卸下,以保全这批药品不被我们的人夺走,以便再给你新主子一个意想不到的惊喜……”“苏晓源,你怎么能这样看我?!你这是主观臆断,凭空揣度!”由于没有执行苏晓源的刺杀令,父亲可以理解苏晓源对自己的怀疑,可苏晓源把父亲飞车夺药,也看作是向敌人邀功请赏的冒险,父亲就感觉苏晓源被大革命失败搞得失去了理智。他不能让苏晓源这样认定自己,否则,他将饮弹身亡在苏晓源的枪口下,冤死在荒山野岭之中,没有任何人会为他证明他是一位真诚的共产主义者,今后赣西中共史上,只会留下一个可耻叛徒程山坚的名字。

他要解释,必须解释。他一把推开吴赤伟的手枪,像一个被释的弹簧般跃起,他抓住苏晓源的手臂,大声辩解,“晓源同志……”吴赤伟的枪口再次顶住父亲的脑门,警告说:“放开晓源同志,否则我会开枪!”父亲看都不看吴赤伟,警告苏晓源说:“苏晓源,告诉你,丢失药品的敌人正往这里赶,你想把敌人引到这里,就叫吴赤伟开枪。现在,你最好听我的,第五章置之死地而后生043把我放开。”父亲的话,根本没有动摇苏晓源处决父亲的坚强意志,她的确被起义军的失败闹昏了头脑,处死叛徒成了她的坚定决心。她一把推开父亲的手,对父亲怒目相向,说:“我听你的话?你还有资格在我面前说话?你这个人民的公敌!”面对苏晓源铁青色的脸,面对苏晓源的愤怒情绪,父亲感觉,他再辩解也无济于事。父亲打消了徒劳辩解的念头,低声说:“晓源同志,既然你这么认定我,我就没有必要再做辩护了。你现在屏息听听。听到汽笛声了吗?那是巡道车紧急驰往这里的声响。我估计,接站的沈靖国和巫云烈,已经在赣西车站发现药品丢失,正赶往这里。我们再不把药品运走,不但会被活捉,而且会给敌人失而复得的机会。已经到手的药品一旦丢失,那些撤进深山的工农革命军的重伤员,就没有生的希望。为了他们能活下去,你动手处决我吧。

但你不要响枪,掐死我就行,以免告诉敌人我们的具体位置。之后,你和赤伟带着药品,赶紧上山。”说完,父亲转过身来,脸对吴赤伟,伸长脖子说:“掐吧,赤伟,快掐,不然,我们都得死在这里!”父亲态度的突然改变,弄得吴赤伟不知所措起来,握枪的手无力地垂了下去。

苏姑姑也被父亲的果决选择惊着了,她处决父亲的决心在父亲视死如归的态度面前,顿时动摇起来。

“砰!砰!砰!”不远处已有清脆的枪声传来,那是军警在包围隧洞地区。

面对进退维谷的苏晓源,父亲别无选择。他想,既然最坏的结果是死,为什么不能在死前再作一次求生的行动?他趁苏、吴二人犹豫不决那刻,猛地行动,一手打掉吴赤伟的手枪,提起草丛中捆成两提的四箱药品,一跃跨上马背,他两腿一夹,“驾”的一声,策马冲往更深更密的山林中去。

044火种第六章又拉又打好手段巫云烈像脚下踏了风火轮,怒气冲冲闯进卢中杰的办公室,大声叫嚷:“司令,完了,又要死更多的人了!”卢中杰不紧不慢抬起头,沉稳有余地问:“又要死更多的人,什么意思?”“长沙运来的救命药全被人劫走了!没有消炎药救我的伤兵,那些躺医院的家伙都得去见阎王!”“什么?!”巫云烈走近卢中杰的办公桌,端起卢中杰的茶杯,一口气把杯里的茶水喝光,说:“车上的警员丁大一,被劫药人打中脑壳,昏死过去,到站才被我用一瓢凉水浇醒过来。丁大一那该死的家伙报告说,那药是在隧洞里被人劫走的。”“隧洞里?……劫货的是什么人?”“丁大一说,隧洞黑得像阎王殿,把眼睛瞪成酒盅大也看不清劫药人的面目。他被打昏前,问过劫药人,劫药做什么,劫药人说,没有活路了,要用这些药换吃的。”“用军用药品换吃的?这人胆子不小。”“司令,这年头,兵荒马乱,盗贼横行,农民无心种地,工人无心做工,逃荒要饭的比吃粮的兵员还多。狗急了会跳墙,人饥了会怕死吗?我在赣西待了第六章又拉又打好手段045上十年,真服了这地方的男女,男人个个霸得蛮,女人人人耐得烦,他们不信邪,像黄蜂,都不把自己的命当命看。光绪二十五年,啸聚万龙山的哥老会突然出山,攻芦水,打赣西,惊得朝廷像塌了天一样,赶紧调集赣湘两省兵力弹压。光绪三十二年,萍浏醴会匪揭竿而起,攻醴陵,取长沙,闹得朝廷火速派军围剿,花了大量金银才把匪焰浇灭下去。不久前,共产党发动湘赣边工农暴动,闹得湖南江西没有一片安宁的地方,这是司令你亲眼看到的。三次大乱,次次作乱的中心都是赣西,为什么?就因为赣西有个大煤矿,聚拢了大量青壮年,这些压在山底下的挖炭佬,个个像吃饱了炸药的肉皮桶,见火就爆……”卢中杰眉头皱了起来,有些厌恶巫云烈这样说话。是的,巫云烈两片嘴皮一掀,那话就像决了口子的臭水库,污泥浊水出个没完。话里的用词,句句肮脏,不堪入耳。凭着在赣西多待了几年,以先到为王自居,动辄心血来潮给人上历史课,哪怕是他的上司也不例外,开口便是光绪、宣统、洪宪,闭口便是赣西、赣矿、湘赣铁路,好像他不说,别人就不懂得赣西这地方的天文地理,就不知道这地方给过去的朝廷和现在的政府制造过许多麻烦一样。救急药被劫,还这么煞有介事地喋喋不休,只能说明他别有用心,在幸灾乐祸,因为,卢中杰曾向巫云烈保证过,警备团立了大功,他决不让医院因为缺药死一个战场下来的伤兵。巫云烈如此这般报告药品被劫,明明是在看他卢中杰的笑话。卢中杰咳了一声,打断巫云烈的话:“巫团长,现在是中华民国,国民政府规定使用世界通用的公元纪年法,你得改改光绪几年、宣统几年的口语,不然,会给民众带来抱残守缺的不良印象,让他们以为我们对被推翻的清王朝,还有种难舍难分的情怀。”卢中杰这么一说,巫云烈的嘴巴像被拍上狗皮膏药,哑了。

“云烈团长,你说说,劫车人是怎么知道车上有救急药的?而且知道药品就放在那个邮政车上?”046火种巫云烈憋着一肚子被训斥的窝囊气,没好气地回答说:“我不是劫车人肚里的蛔虫,哪晓得劫车人是从什么地方得到这消息的。”“你……”卢中杰被呛得无言以对。

按照隶属关系,卢中杰和巫云烈是父子关系,一个是警备区司令,一个是警备区下属的警备团长,哪有儿子不敬重父亲的道理?可巫云烈偏偏不认卢中杰这个父亲。他出身北洋军阀,只认袁世凯这个老祖宗。卢中杰来自国民党,蒋介石才是他的亲老爹。在巫云烈心头,即使认了国民党,也只能算是被卢中杰收养的义子。收养与己出,尽管都在一个饭甑里抡勺,但感情却隔着十万八千里,那种父亲对儿子打是疼、骂是爱的依存方式,在他们之间根本无法套用。如果相互闹僵了,父子关系被颠倒过来也不是没有可能。像现在的蒋介石、冯玉祥、阎锡山,孙传芳、张宗昌,谁买谁的账?卢中杰尽管十分生气,但一想到跟巫云烈是“义父义子”关系,那气就不得不强制着往肚子里咽,把语气变得柔和起来,他哭脸作笑脸,说:“巫团长,你是赣西的老资格,有‘赣西通’的美称,情况比我熟得多,你帮我分析分析,这劫车事件会不会是共产党干的?如果是共产党所为,那么他们事先肯定掌握了这批药运到赣西的确切时间。”一旦卢中杰放下居高临下的身段,巫云烈再把胸脯挺那么高,那就太不知趣了,毕竟,袁世凯不可能再从阴曹地府钻出来,来护他这个亲孙子,于是,他低下头来,说:“司令,共产党作案非常可能,这些年,他们模仿莫斯科,以阿芙乐尔军舰炮打冬宫的方式,到处搞城市暴动,胆大包天要推翻国民政府。

赣西工人在他们办的夜校里,像喝了迷魂药,吸了鸦片烟,火引干、水流湿地跟共产党闹翻身。共产党的耳目在整个赣西湘东,可说是无处不在。这次药品从长沙运来赣西被劫,一定是我们的保密工作出了问题,让他们刺探到了进站的准确消息。”卢中杰问:“隧洞到车站,也就二十几分钟车程,发现药品丢失,靖国局长第六章又拉又打好手段047为什么不追劫药的人?劫药人如果没有人接应,要把四箱药运离隧洞口,需要很长时间的。”“沈靖国带人追了,可我随他们赶到洞口边,那片树林中只剩下被踩倒的柴草还有马蹄印,其他都消失得无影无踪。”“靖国没循迹去追吗?”“追了,他和他的人现在还在隧洞地区大海捞针呢。”顿了一下,巫云烈又说:“司令,警备团上百重伤官兵,还在医院等药,他们没有死在大山口,却要死在缺药的医院,到时我这个团长,怎么面对那些为我卖命的弟兄?”见卢中杰不说话,巫云烈接着说:“司令,沈靖国若不把药找回来,我就有理由怀疑他居心不良。”“什么意思?”“昨晚参加颁奖大会的人,都是军政要员和工商大佬,会场安全极其重要,警察局为什么让人把枪带进会场?明知邮政车上有救急药,为什么不多派几名警察押运,却让丁大一一人前往?细细分析两件事,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是有人要借刺客之手,把我巫云烈当众打死。救急药被劫,是有人故意让救命药丢失,让警备团损兵折将,战力锐减,免得到时候让北洋军出身的巫云烈拥兵自重,作乱抗上……”舅舅走进门来,原本阴沉的脸这时变得更加阴沉,因为刚才,他听到巫云烈把对他的怀疑和攻讦说给卢中杰听。于是,他诘问巫云烈:“巫团长,你说的有人是指哪个?他为什么要让你损兵折将?”巫云烈说:“要知道那人是谁,我和司令还在这里浪费口水、绞尽脑汁做什么?我早把他枪毙八回了!”舅舅剜了一眼巫云烈,像撇开一堆垃圾一样把巫云烈置到身后,向卢中杰报告:“老师,通过对隧洞地区紧急搜索,药品和劫药人已经没了踪迹。为048火种了尽快把药品找回,学生请求你赶紧下一道命令。”“命令?”“趁着药品和劫药人还没上罗霄山,我们应当立即封锁通往深山老林的所有路口,哪怕羊肠小道,都要派兵死守。”“你的意思是,这药是共产党劫的,他们要把药送上山,去救那些工农武装的重伤员?”“是的。大山口一战,暴乱武装的伤残情况比警备团严重得多,阻止药品上山,可以起到一石三鸟的作用。”“你的一石三鸟是……”“一是一旦把药品悉数追回,就可以消耗山里共匪的有生力量;二是可以让警备团近百名伤员得到救治;三是通过对丢失药品的追查,可以破获赣西共党的地下组织。”卢中杰点了点头问:“可巫团长报告说,押车的丁大一告诉你们,劫药人是想把药拿去换钱,用来买吃的?”“换钱,可能吗?”舅舅用揶揄巫云烈无知的口气对卢中杰说,“这种移花接木、张冠李戴的鬼把戏,我们见得还少吗?”卢中杰说:“是啊,敢在墙上写‘杀人者武松’的杀手,只能出现在小说里,现实中,谁愿意留下作案的蛛丝马迹,让人跟踪追杀?靖国,封山令你警察局长就可以下,为什么还要以警备司令部的名义?”舅舅说:“老师,你知道,警察局警力有限,大量警力都布置在矿区和铁路线上,只有请司令调动赣西所有武装力量,才能封锁进山路口。只有把住所有路口,才能堵死药品向山中渗透的可能。同时,只要把药品强留在赣西城,就不愁共党不会像困兽那样躁动起来。共党一有动静,就不愁不能将他们一网打尽。”舅舅不愧是卢中杰的得意门生,所思所想总是那么敏锐超前,谋篇布局第六章又拉又打好手段049总是那么周全缜密。倘若换了别人,很可能这时还在隧洞地区徒劳无功地追踪劫药人,决不会先人一步,想到抢在药品进山前把死进山的路口。

作为外祖父沈翰林的独子,舅舅继承了外祖父许多基因。舅舅在成长过程中,对外祖父的处世行为耳濡目染,为人处事总是那么用心用脑。舅舅在赣西出生,由赣西水土养大。赣西中学毕业时,在一心报国的外祖父的干预下,考入黄埔长沙分校。军校毕业时,外祖父的老相识湖南人何键,揣测到外祖父希望儿子将来能出将入相,就将他要到他的军部警卫营任连长,继而升任营长。就在国共合作北伐取得节节胜利之时,外祖父万没想到,他不希望看到的事情突然发生了。何键作为蒋介石的左膀右臂,眼看共产党势力在湖南迅速壮大,心领神会了蒋介石的心思,于今年五月突然举起屠刀,对工会、农会进行袭击,在长沙大肆搜捕共产党人,枪杀了许多革命骨干,制造了震惊全国的“马日事变”。这一事件的发生,引发了三湘大地共产党人和广大群众的强烈愤慨。赣西矿内湖南人多,又受共产党革命思想启蒙多年,他们得知沈翰林局长的儿子在何键身边助纣为虐,就以大罢工进行抗议,包围了外祖父的住宅,向他讨要说法。矿区共产党的地下组织,不知出于什么考虑,对罢工进行了劝导。赣西共产党认为,沈翰林是沈翰林,沈靖国是沈靖国,子债父偿的做法不可取。为此,罢工只进行了两天,危局就得到解决。外祖父对这稍纵即逝的反常现象非常诧异,认为赣矿遭工人发难理所当然,谁叫他是沈靖国的父亲。共产党不搞父子连坐,反而为外祖父解围,这不能不使外祖父万分感激。外祖父为报共产党人的宽大心怀,丢下手头的一切事务,专程跑到长沙何键军部,要求何键把他的儿子放回赣西,不让他再当国民党军的营长,不再过问政治。并说从此之后,子承父业,让舅舅跟他学习开矿,将来以实业报国。舅舅从小读的是四书五经,属正统教育,后来加入国民党,“三民主义”成了他的不二信条。舅舅认为,孙中山领导的国民党,以“三民主义”为宗旨,推翻了统治中国千百年的帝制,功劳至伟。孙中山逝世,只有他的继任050火种者领导军队才是正统,只有正统的军队,才能拯救军阀割据的中国。他是军人,必须为党尽忠,为国效力,必须跟趁国军北伐之机,暗中壮大自己势力的共产党做你死我活的斗争。因此,当外祖父叫他回赣西,舅舅当即拒绝说,决不回赣西,去接外祖父那个早已陈腐得不堪一击的煤矿,去做那个根本不可能实现的“实业强国”的白日梦。外祖父听后,气得抓起书案上的鸡毛掸子,抽向舅舅。何键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外祖父的手臂。外祖父可以视钱财为粪土,却不可以不要“实业强国”的煤矿。他对“实业强国”的追求,已经过了大半生,舅舅竟然当着他人的面,耻笑他的理想追求是不可实现的白日梦,这不是把他的尊严摔在地上,还要踩上几脚吗?那天,卢中杰正好随朱培德去长沙,与何键会商赣湘两省联手剿共的事,见外祖父和舅舅针尖对麦芒,各不相让,卢中杰想出一个办法,来解父子间的僵局。他把朱培德拉到一边,请朱培德出面调停。朱培德听了卢中杰的建议,认为这法子极好。于是,凭着跟外祖父是老相识,朱培德笑着对外祖父和舅舅说:“沈老局长,沈少公子,两位能不能采取折中办法,解决当务之急呢?”外祖父和舅舅僵持不下,就把目光投向朱培德。朱培德说:“赣西的治安环境很糟糕,马上就要组建新的警备区。

警备区需要干部,能不能让沈公子脱离与共产党作战的前线,去赣西后方,从事维护治安稳定的工作?赣西是产煤重镇,又是共产党的东方莫斯科,而赣矿的生产好坏又直接影响汉阳铁厂的钢铁生产。警备问题非同小可。沈老局长,能不能不让少公子脱掉他所喜欢的军装,让他穿着军装回赣西,去保赣西的一方平安?这样,既可以让他为国尽忠,也可以让他为你尽孝。”沈翰林听了,脸上的怒色退去了许多,寻思,让儿子穿军装回赣西,放在自己眼皮底下看管,总比让他像脱缰的野马,供人唆使好去许多,于是,他点头表示同意。

舅舅是位孝子,要他做有违“三纲五常”的事,他也有些顾忌,既然回赣西还能穿军装,仍可以报效国家和军队,也表示同意。

舅舅回到赣西,卢中杰本意是让他接替巫云烈,出任警备团团长,让巫云第六章又拉又打好手段051烈改军人为警察,出任赣西警察局局长。可巫云烈浑身沾满枪油,知道天底下长枪永远是短枪的大哥,死活不干警察局局长,说他生是警备团的人,死是警备团的鬼,要他脱军装,除非赣河水倒流。卢中杰知道,警备团刚由北洋野战军改编为国民党地方军,官兵本来就不满,如果这时强迫巫云烈改任警官,到时巫云烈一声吆喝,引起全团官兵哗变,那就是惊天大事。为了国民党军后方的稳定,只好作罢。但为了贯彻蒋介石北攻北洋军阀,南剿工农武装的战略,防止巫云烈这个前北洋军团生变,卢中杰经深思熟虑后,请朱培德批准,将赣西矿区原矿警大队全部人马,成建制整合到赣西市警察大队,组建市警察局,升格为县团建制,让我舅舅出任局长。这一建议很好,很快得到采纳和批准,朱培德还给警察局配发了跟警备团装备不相上下的长短武器,并让警察局归赣西警备司令兼赣西市长卢中杰管制。这样做,一是可让警察局制衡警备团,让巫云烈心生忌惮,不敢造次。二是强化了赣西武装力量,以便对付矿区共产党和山里工农武装。舅舅尽管由军官变为警官,很不情愿,但职务由正营提拔为正团,警察局又扩编壮大,鸟枪换炮,也就无话可说了。

卢中杰转身对巫云烈说:“巫团长,沈局长说得有道理,请你立即调动驻扎矿区和芦水的两个营,封锁进山的所有路口!别说是人,就是连条狗都不能放进山去。”巫云烈强烈不满地叫嚷:“司令,柿子专挑软的捏,这不公平吧。老虎也得有个打盹儿的时候,我的警备团刚从大山口下来,身上的血腥味都没洗净,现在又拉去封山,太不把我的兵当人看了吧。”“太不把我的兵当人看”的话,听似体恤士兵,实则对抗舅舅。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舅舅这时的请求,是狐假虎威,是想通过卢中杰的权力,调动警备团,为他所用,这不是明目张胆欺负北洋人吗?如果舅舅的提议得到采纳,巫云烈的部下今后怎么看他?况且舅舅这招来得歹毒,封山堵路如果阻止了药品进山,功劳是舅舅的。防守如果出现疏漏,罪责就是警备团的。在这之前,052火种舅舅在巫云烈眼里只是个乳臭未干的后生,能当上与警备团长平起平坐的警察局长,全凭给何键当过几天警卫,全凭他老子是江南大矿的局长。没想到接触三个月后,他感到“后生可畏”这话可不是随口一说,这是古人留给今人的肺腑之言。这个刚刚二十五岁的后生,说话办事,一招一式,已经可以用老辣二字来形容。

卢中杰当然知道巫云烈不满的原因,可也知道舅舅是最不愿意求人的人。要不是他的警力无法满足需要,他决不会动用警备团的人。于是,卢中杰只能耐着性子,对巫云烈说:“巫团长,沈局长下辖的侦缉大队和矿警大队,只有七百警力,除负责城市、矿区、乡村和铁路的社会治安,还要清剿潜伏在地下的共党残余,人手的确捉襟见肘,不到万不得已,我是不会动用你警备团的。”“没有警力就别封山,明明是穷鬼盗了药品,去换吃的,硬说是共产党搞药救伤兵,牛头安在马脖上,不折腾些响动出来,就不会被人看作党国精英是吧?”“巫团长,别这么说,”卢中杰走上前去,拍着巫云烈的肩头说,“眼下军阀抢地盘,共党乱天下,你的警备团为扫平军阀、剿灭共党,付出了牺牲,朱培德长官和我心中有数。相信我,只要把赣西共产党荡涤干净,切断山中工农武装的生命线,朱长官和我,一定会论功行赏。烈火见真金,危难识本色,你和警备团的弟兄就辛劳一回吧,好吗?”巫云烈当然听得懂卢中杰的话外音,警备副司令的位子空置了三个月,他和沈靖国谁不垂涎?副司令职务就像拔河绳上的中心标记,谁使的力气大,那个职务就会奔谁而去。在这当口,巫云烈无论如何也不能由着性子来,心字头上一把刀,得忍。何况胳臂再粗,也拧不过大腿。他可以得罪沈靖国,却不能惹怒卢中杰。卢中杰什么人?朱培德的亲信,蒋介石的嫡系,他要收拾手下人,易如反掌。更何况,警备团前身是北洋军,国军中的另类,是路边第六章又拉又打好手段053的弃儿。卢中杰要抛弃它,就像丢掉一条破扫帚!于是,巫云烈只能当卢中杰的软柿子,便说:“司令,我这人就坏了一张嘴巴,看到不平事就喜欢张嘴放炮。但有一点绝不含糊,那就是,凡是跟党国利益相悖的事,我一定会像黄蜂叮人一样,死死咬住不放。大山口一仗,你也看到我是怎么打的,拼得一团官兵血染了赣河。为什么共产党要把我杀死在授奖台上,他们对我那是有刻入骨头的仇恨啊……”卢中杰连连点头,打断巫云烈的话:“是的,是的,巫团长对党国的一片赤胆忠心,有目共睹,有口皆碑,我和朱长官心中有数。”卢中杰的好言,终于把巫云烈的下巴说翘了起来,他像一位挥金如土的施舍者,对舅舅说:“靖国老弟,司令的命令我绝对执行!警备团供你使用几天,希望老弟大展身手,尽快破了药品被劫的案子,警备团的伤兵还等着你把药追回来呵。”054火种第七章招工名下的秘密外祖父沈翰林,江苏常州人氏,一生饱读诗书。四书五经、唐诗宋词等不少篇目可以倒背如流。外祖父原本想通过苦读经史子集,走正途,入翰林,搏宦海,以满腹经纶报效国家。不曾想,仕途官场与他无缘,两次乡试都因有人作弊,让他铩羽而归。不得已,只能改弦易辙,潜心家乡书院,从事教书育人事业,企望通过他的传道授业解惑,让学生将来出将入相,替他实现人生远大抱负。又不曾想,甲午海战爆发,北洋水师覆没渤海,世界列强的强大野蛮和清政府的腐朽没落,让他再一次大失所望。在书斋里放不下一张平静读书的桌子的时候,一种投身实业报效国家的念头油然而生。一八九八年,应一位志同道合者的邀请,他以矿局处长的身份,溯长江、湘江,入赣西,协助同人创办了亚洲最先进的机采煤矿,为亚洲最大实业汉阳铁厂提供所用的能源。从那时起,他经历了洋务运动、戊戌变法、义和团运动、推翻帝制建立共和,以及军阀混战等一系列重大事件。在波诡云谲的政治变幻里,在政权反复更迭中,赣矿就像大海中的一叶孤舟,被狂风暴雨和惊涛骇浪击打得南漂北荡,随时都有触礁倾覆的危险。外祖父凭着如履薄冰、如临深渊的小心,把着这艘万人大舰的舵,避暗礁,闯险滩,好不容易驶入民国。

民国建立,年近花甲的外祖父满以为可以“老夫喜作黄昏颂”,放手一搏地为实业强国做最后努力,没料到,民国原来不是人民的国家,还是拿枪者的第七章招工名下的秘密055天下。军阀目无纲纪,以邻为壑,争夺势力范围,他们以枪炮战马,把整个国家搅得天昏地暗,分疆裂土,造成社会民不聊生、百业凋敝的颓势。赣矿在军阀混战中,成为被军队争夺的肥肉。好在外祖父凭着矿局这个大平台,在几十年日积月累的关系网内,结识了不少高官政要。在每一次风暴的肆虐中,通过所熟悉的要员为他说话,为他保驾,成功躲过一次次的凶险。外祖父为人处事不偏不倚,思想观念中西合璧。更可值得称道的是,他既不负让他掌权的官方,又体恤矿区的百姓;既被资本的拥有者上海煤铁总公司认可,又被挖煤的矿工接受。从建矿至今,处长五年,副矿长十年,矿局长十五年,他成了管理层上绝无仅有的不倒翁,为此,他有种东方大矿舍我其谁的扬扬自得心态。

可近年来,外祖父明显感到,煤矿就像他一样,是老倌子过年,一年不如一年。去年以来,时局动荡,煤炭滞销,银子无法回笼。一些矿工因无法忍受工资的一再拖欠,愤然离矿。一些有门路的管理者,也去了长沙、武汉和上海谋生。人手紧缺得让外祖父恨不得把自己变成矿工,也去统平巷里抡镐挖煤。外祖父更没想到的是,不久前,共产党在矿区策动起义,带走一个矿警队不说,还从矿井下拉走两千多工人。警员与矿工的锐减,给矿区的治安和生产带来了重创。

外祖父没有因为共产党带走了矿工和警员怨天尤人,火引干、水流湿嘛,天下苍生盼望过好日子是很自然的事。与其抱怨矿工和警员背他而去,不如检讨自己管理上的问题。

是的,清朝终结在腐败无能上,北洋政府倒台在独裁统治中。眼下的国民党,去年以前,高举“三民主义”大旗,加上共产党全力支持和配合,在对军阀的讨伐中,取得一场又一场大胜利。但睡榻之侧,不容他人酣睡的北伐军总司令蒋介石,刚刚攻入上海,才站稳双脚,中山狼的野心便暴露无遗,最终把枪口对准共产党。今年的四月十二日,对上海共产党领导的工会大开杀056火种戒。于是,中国大地开始了一场腥风血雨的杀戮和愁云惨雾的清共行动。

这些年来,外祖父坐镇赣矿,耳闻目睹了共产党在赣西是怎样应运而生,又是怎样顺时而动。他们先是由几位年轻人来矿区,借办夜校、扫文盲的名义,聚拢工人。之后,提出“从前是牛马,现在要做人”的口号,鼓动工人通过罢工,争取做人的基本权利。在赣西取得成功后,他们走向更大天地,高举“打土豪,分田地”“一切权力归农会”等旗帜,把革命引向农村、工厂、学校,于是,一场摧枯拉朽的工农运动就在湘鄂赣三省大地上波澜壮阔地展开。那些“从前是牛马,现在要做人”“打土豪,分田地”“一切权力归农会”等口号,直白得妇孺皆知。那种直奔主题的革命行动,清晰得连盲人都能知晓。那旗帜和口号像冬天的太阳、炎夏的树荫、黑夜的明灯,一呼百应,众望所归。在大好局势面前,工农运动不再局限在湘鄂赣,向着两广、江浙更为广阔的原野浩浩荡荡推涌而去。这是什么?这就是民心。这就是顺昌逆亡的大势。眼下的国民政府,为什么逆大势而动,与代表穷苦百姓的共产党为敌?很明显,他们在保护那些厂矿和田地的占有者,是在为他们看家护院。一个手持钢枪者,想对付九十九个赤手空拳人,谁是赢家,三岁孩儿都看得出来,寡不敌众啊!

眼下的国民党虽然得势,共产党虽然失势,但民心不可侮,怒潮可覆舟。中国的未来谁执牛耳,按照赣西农民话说,还不是看禾的时候。

眼下,外祖父最头痛的不是别的,就是赣矿怎样才能在国共较量中生存下去。他不想让自己为之奋斗一生的赣矿就此吹灯拔蜡。

本来,大批工人离矿,已经把煤矿和铁路置于举步维艰的地步,可新上任的警备司令卢中杰,还嫌路矿艰难得不够,指使舅舅和巫云烈,以清剿共产党为由,在矿区大肆抓人,使那些参加过罢工的工人大量出走,使得井下无人挖煤,地面无人开车。而远在千里之外的汉阳铁厂,因为没有煤炭炼铁,面临关门歇业的局面。眼下,铁厂催要煤炭的电报一份紧追一份地发来,说再不送煤,他们要把赣矿告到南京政府去,让外祖父去南京说明原因。其实,外祖父第七章招工名下的秘密057比铁厂还急,赣矿与铁厂互为唇齿,铁厂离不开赣矿,赣矿更少不得铁厂。铁厂不产钢铁,赣矿哪来银子维持生产?

好在不久以前,父亲为他解了燃眉之急。

那天,从长沙回来的父亲,走进外祖父办公室,告诉外祖父说:“局长,矿上不愁没人挖煤了。”外祖父急问:“哪里来人下井?”父亲说:“我们赶紧去长沙、浏阳等地招人。”外祖父越加奇怪问:“工农革命军围攻长沙,湖南地面上天昏地暗,人心激荡,青壮年在战场杀红了眼,谁还有心来下井?”父亲解释说:“局长,你只看到他们火线争功的一面,却没想到他们的另一面。”“哪一面?”“前些天,我尾随工农革命军第二团从矿区出发,想看看他们怎么取长沙,结果发现,革命军虽然有数万之众,但取胜的希望非常渺茫。”“为什么?”“由我矿矿警和矿工组成的革命军第二团,想先攻占赣西城,结果因城墙牢固,没能攻下。只好绕道赣西城,去攻湖南醴陵。二团有矿警大队的好武器,有矿工携带的炸药,火力非同一般,他们连赣西城都攻不下,那赣北、湘东的农民军,靠大刀梭镖、鸟枪土炮,能打得下铜墙铁壁的长沙吗?”“他们打不下长沙,跟矿上缺人手有什么关系?”“关系极大。你想想,革命军打不下长沙,将被国民党军反攻。那些从煤矿铁路投军的工人,那些从田头地角起来造反的农民,一定会四散逃命。这些工人农民全都沾上了共产党的颜色,国民党军能放过他们吗?工人农民一旦脱离了起义队伍,他们去哪里安生?”外祖父急问:“你是说,参加暴动的工人农民,将遭国民政府的通缉,他们058火种有家不敢回,有地不能种,躲难逃命是他们的头等大事?”“是的。那些从煤矿、铁路跑出去的工人,如果回到又深又黑的煤井,对他们来说那会是最好的藏身之地。那些由赣西、湘东投军的农民,如果来到矿区,混在矿工中,这里也是最好的避祸场所。你只要冒点风险,收留下他们,那就成了他们的救命恩人。他们下到井里,不但能躲过国民党的追杀,还能赚到养家活命钱。绝境逢生,遇难成祥,他们能不为你卖命吗?矿局在工农革命军败退时捡个大漏,不是天助局长是什么?”外祖父被说得眼睛大亮起来。是啊,革命军士兵都是刚刚扔下铁镐、锄头的青壮年,没有受过正规训练,缺少作战经验,跟武装到牙齿的国民党正规军作战,虽不说是以卵击石,至少是力量悬殊。这样的队伍攻古城长沙,确实没有胜算的可能,一旦失利,溃败下来的青壮年确实是一批好劳力。况且,他们中不少人还是从赣西煤矿铁路出去的,参加反政府作战,有“戴罪”之身,招进煤矿,可以躲过政府的缉捕,逃掉牢狱之灾,甚至杀头之祸。矿局只需担个窝藏赤匪的风险,这些青壮年能不乖乖听从矿局的驱使?外祖父兴奋地紧盯父亲,又一次感到,自己对父亲没有看走眼,真的没有看走眼,这后生不但有胆有识,敢作敢为,而且审时度势,相机行事。这种人将来遇到什么凶险,就像诸葛孔明那样唱个空城计也不是不可能。惊喜之余,外祖父抑制内心的激动,问:“山坚,让他们进矿里当然好,问题是,他们像漏网之鱼,惊弓之鸟,四散而去,怎么知道赣矿会收留他们?”父亲见办公室门没有关上,走上前去,把门紧闭。之后,回到外祖父身边,低声说:“赣西火车站还有一列没被革命军开走的车头,可以派人开着它去醴陵、株洲和长沙,在战场外围的乡下,大量散发招工传单,那些革命军的散兵游勇,见到传单,等于见到逃生的通行证,我敢肯定,不出三天,矿局办公楼前就会有大量应召人员出现。”外祖父一击办公桌,茅塞顿开,指着父亲说:“在攻城士兵的身后散传单,第七章招工名下的秘密059等同于在渔网中放诱饵,不怕退下阵来的青壮年不进赣矿!”“局长,如果对我的建议没有异议,应当马上派人前往,否则将错过招工的最佳时机。”开矿几十年,岭作帽子戴,使外祖父说话行事格外慎重。喜出望外中,外祖父对父亲的提醒不得不作更为周密的考量。是的,矿区如果突然涌入大量青壮年,以卢中杰的敏锐,不会不感到诧异,不会不追根溯源。军警如果识破矿局的意图,其后果将相当可怕。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到时他的好心不但救不了革命军士兵,相反,会为卢中杰将造反的工农兄弟一网打尽提供难得的机会。如果人们再认为,他是以招工为幌子,助纣为虐,那么,他的罪名就将在赣西历史上罄竹难书。外祖父慎重无比地问父亲:“山坚,矿上招收这么多人,燃眉之急是解决了。但是如果卢中杰看出我们的用意,就会将造反工农聚而歼之。这样,不但救不了矿局之急,相反,却帮了国民党的大忙。矿局生产恢复不了,却因窝藏革命党士兵,给卢中杰提供了关闭煤矿铁路的充足理由。”父亲似乎早料到了外祖父的疑虑,安慰说:“义军官兵脸上没有刻字,谁能证明他们来自起义军?这是其一。其二,纵使被军警看出端倪,但法不责众,政府敢向手无寸铁的众多矿工下手吗?其三,国民政府急需钢铁造枪炮,汉阳铁厂急等赣煤炼钢铁。赣矿没有工人下井,大山下面的煤不会自己跑出来。其四,卢中杰不光是警备司令,而且是赣西市长,他得向国民政府确保赣煤的生产和运输。有这四条理由,局长,你还怕惹上窝藏反政府分子的罪名吗?”听了父亲的话,外祖父的眼睛睁得更大了。他没想到,父亲居然把招工一事谋划得这么周密、稳妥。

“局长,你不常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吗?你若救下几百甚至上千平民子弟,那你造的浮屠可就遍布整个赣湘两省了。”060火种外祖父被说得无比激动起来,问:“山坚,去战火纷飞的战场散传单,那可是一件既危险,又不能让别人知道的秘事,派谁去好呢?”“我去。”“你去?!不、不、不,子弹不长眼,炮弹更嗜肉,你不能去!”“局长,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当年你来赣西开矿,人地生疏,环境险恶,你畏惧过吗?”“这……”“你为实业强国和民族复兴义无反顾,筚路蓝缕,硬是在一片蛮荒之地,干出了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那是何等气势?无限风光在险峰。暗礁险滩原本就是胜利者的必由之路。这次去火线招工,确实是危险,可为了赣矿不在战争中倒闭,这个险值得一冒。再说,这次招收义军散勇,属秘密行动,天机不可泄,你想想,矿局内还有比你和我关系更密切的人吗?这件事除了我,没有任何人可以替代。”父亲说得对,外祖父和父亲的关系形同父子,如果将父亲和舅舅做对比,那么外祖父会认为,父亲更像他的儿子。这些年,每遇险境、难处,父亲总会及时出现在他身边,为他分忧解难,挡风遮雨。父亲之于外祖父,起到了任何人都不可替代的作用啊。

父亲说:“局长,当年我这孤儿,如果不是老天爷眷顾,让我死里逃生,哪有我的今天?说不定二十多年前,我就被野狗啃吃掉了。”外祖父无法拒绝父亲的请缨,最终同意由父亲开着火车头,去湖南散发招工传单。

第七章招工名下的秘密061第八章一衣不可度冬夏对革命军攻打长沙的结果,父亲判断得非常准确。进攻失败后,许多从矿里出去的工人和赣湘农民,在招工广告的吸引下,悄悄溜回了矿区。他们为躲避军警的追捕,过去视下井挖煤为“岭作帽子戴”畏途的他们,这时个个争相下井,只要矿里给他们送吃的和喝的,剩下的时间就是为矿局挖煤、挖煤、再挖煤。名义上是为自己多赚加班费,实则通过自己的勤奋努力,赢取矿局对他们的保护。

见煤矿恢复了生产,铁路上的火车也开始奔忙,外祖父乐得返老还童一样高兴。在父亲把救急药搞到手的这天中午,外祖父把矿局文牍室主任毕青白召来家里,让他端着由外祖父亲手炖好的鸡汤,随他去医院看父亲。

外祖父刚要出门,母亲正好从闺房里出来,见外祖父要去医院,就说:“爸,刚才我离开医院时,山坚跟我说了,昨晚闹了一夜,今天白天想好好睡一觉,叫大家不要去打搅他。我认为他说得对,这个时候让他睡个好觉,比什么都重要。”“嗨,”外祖父不认同母亲的说法道,“知子莫如父,最了解山坚的是我。

他不像你,耽误一点夜睡,睡一个白天都叫不醒。昨晚到现在,已经过去一上午,山坚恐怕早在等人给他送吃的呢。”母亲说:“爸,天下父母都夸自己的儿女好,就你不同,把别人家孩子夸成062火种常山赵子龙。女儿提醒你,程山坚姓程不姓沈,你可不能一口一个知子莫如父地说他。”说话间,母亲从毕青白手里要过搪瓷小桶,揭盖一看,“嗬”了一声说,“天麻炖乌鸡,山珍海味嘛。爸,先让我来一口。”“凭什么?”“凭昨晚为了给你程姓儿子治伤呀,一个通宵,我可是累得连腰都直不起来了。”外祖父溺爱地瞪了眼母亲,说:“你累?比起山坚为煤矿付出的辛劳,你那点累算得了累吗?”“爸!有你这么偏心的吗?即便程山坚就是你的儿子,手心手背都是肉,可别重男轻女老封建喽。”“爸是个重男轻女的人吗?爸的原则是,谁在矿区成就了令人赞叹的业绩,谁就能喝到爸爸亲手熬的鸡汤。”母亲把桶盖盖上说:“爸,看你,每说一句话都离不开煤矿,好像赣西煤矿就是你的家一样。行行行,为了你的东方大矿,我不分享你对程山坚的深情厚谊,可以吧!”“哈……这才是我女儿说的话嘛。”外祖父从女儿手里取过搪瓷桶,递给毕青白说,“青白,为了不让别人说我胳膊肘往外拐,你去拿只小碗,给我宝贝女儿留条鸡腿,感谢她昨晚对山坚的全力救治……”“爸,赣西话怎么说来着?叫‘后放的咸盐不进味’,你别马后炮了,女儿从不吃嗟来之食。”母亲嗔怪地说完,走到外祖父面前,为他扣上毛背心上的纽扣说,“爸,早就跟你说过,秋天一到,寒气袭人,穿衣别忘了把扣子系上。

你不常说,一场秋雨一场凉嘛,立秋到今天,已经下过好几场雨了……”母亲一走出闺房,一言一行就一直牵动着毕青白的眼球。

这些年来,毕青白凭着文牍室主任身份,经常出入外祖父家。一进沈府,免不了跟母亲打照面。天长日久,毕青白居然暗恋上了母亲。现在,他对母第八章一衣不可度冬夏063亲的痴情,用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来形容一点不为过。今天,见母亲说起程山坚来不冷不热,他自然高兴,这说明,母亲没有按照外祖父的意思,把父亲看成未来丈夫的铁定候选人。于是,他见缝插针地在外祖父面前恭维起母亲来:“局长,修齐说得对,赣矿生产好坏,全系你身体好坏。你昨晚一夜没睡好,今天该好好休息才是,山坚那里,我替你去看望就可以了。”外祖父说:“这话欠妥。有些事可以代行,有些事却非得亲为不可。治好山坚的伤,是我的当务之急。因为赣矿生产好坏,不在我而在山坚。夕阳时短,朝阳日长。煤铁强国,百年大计,得后继有人啊。”毕青白本想取悦外祖父,不曾想热脸贴了个冷屁股,有些尴尬起来。好在这时电话来帮忙,铃声响了。毕青白像得到解脱似的放下搪瓷桶,去接电话。接完电话,毕青白向外祖父报告说:“局长,是矿局医院打来的,医院说,矿里住院的重伤员,因为没有消炎药,伤情急剧恶化,有的生命垂危。”“真的?”“是的。尤其是雷工程师,如果再没消炎药救急,很难再熬两三天。”“这怎么办?雷工是矿里的爆破专家,是赣矿不可或缺的要人,他要有个三长两短,井下的破岩穿山怎么进行?”毕青白说:“是啊,兵荒马乱的,现在去哪里找药?”母亲见状,安慰外祖父说:“爸,别急,听巫云烈说,省警备司令部给赣西伤兵急调了一批消炎药,如果路上不耽搁,这时应该到赣西车站了,你可以给巫云烈打个电话,叫他立即把药送往医院去。”外祖父听了,催促毕青白说:“望着我做什么?快给巫云烈打电话呀!”接通巫云烈的电话后,电话里只有巫云烈嗷嗷的叫骂声,一点不给毕青白说话的机会。外祖父问毕青白,什么事让巫云烈那么上火。毕青白捂住送话器说:“他说救急药被人劫走了,他正奉卢中杰之命,要去高步岭封山堵路,缉拿劫药人,以防消炎药运往山上……”毕青白的话还没说完,巫云烈的电话064火种已经撂下,话筒里只剩刺耳的蜂鸣声。很显然,巫云烈已经被卢中杰的封山令催得像脚踩着火炉,不敢有半点的停留,他已经带着兵封山去了。

外祖父被嘲笑般的电话蜂鸣声气得脸色发紫。

毕青白骂道:“这丘八,目中无人,岂有此理,难怪昨晚有人要他的命。这家伙就该遭乱枪打死,只可惜山坚稻稗不分,替他挡了子弹!”母亲说:“爸,别急,我们现在去医院,看看雷工到底严重到了什么程度。”“你不要命是吧?刚从医院回来,又返回医院,给我在家好好休息,医院不是还有别的医生嘛。”“爸,我是雷工的主治医生,我比别的医生更了解雷工的伤情!”一条人影像撑竿跳高的运动员,手按窗台一跃,躯体便撂进了室内。他的双脚刚触地面,又像踩中强力弹簧般弹到床上。他麻利地脱下肮脏的西装,缠成一团,扔往床下,之后,顺手抓起床头病号服,快速穿上,返身打开门闩后,再身躯一挺,摆平在病床上。躺下的父亲在这之前,一路狂奔,现在才赶回医院。

“山坚。”外祖父这时走进门来,身后紧随着毕青白。

蒙头而躺的父亲没有回应。由于一个上午的剧烈运动,伤口重新扯拉开,难挨的痛感使他禁不住抽搐起来。

外祖父见薄被里的父亲不停地颤抖,赶忙上前,小心翼翼揭开父亲的被子。

父亲汗流不止,气喘吁吁,脸色青白。

外祖父大惊,问:“怎么了,山坚?!”父亲原准备在巫云烈到来之前,把全身擦拭干净,让体貌神情复归到住院者应有的状态。不曾想,外祖父和毕青白突然而至,打了他个猝不及防。

这时,见外祖父和毕青白以异样的眼光关注自己,他不得不装出一副痛不欲第八章一衣不可度冬夏065生的样子说:“局长……一个整夜,伤口痛得厉害,叫人无法忍受……哎哟!”父亲不管遇到什么苦痛,从不叫苦喊痛,这是外祖父对他的一贯印象。

父亲极像外祖父,即使打脱牙齿,也要和着血水往肚里咽。父亲在外祖父面前曾经说过,男人可以流血,但决不流泪。生要学刮骨疗伤的关云长,死要学笑对菜市口断头台的谭嗣同。外祖父见父亲这副样子,感觉非比寻常,赶紧叫毕青白去雷贯天病房,叫给雷贯天看病的母亲赶紧来这里。

父亲使劲摇头说:“局长,别叫了,修齐说过,没用麻药的手术,术后几小时有一个剧痛过程,只要熬过这一阵,没用麻药的创口要比用过麻药的创口好得快些,这叫长痛不如短痛。”外祖父当然知道长痛不如短痛的道理,可更知道父亲不用麻药是因为医院没有麻药,如果有,修齐一定会给父亲用的。父亲这时的“长痛不如短痛”说,明显是在宽他的心。父亲越为外祖父着想,就越叫外祖父心疼,他愠怒地说:“巫云烈真是可恶之至!强夺麻药和消炎药时振振有词,说警备团马上会把药还回来,现在怎么样?药被劫,连个告知都不给,让我的人痛成这个样子。”“局长,你说什么?什么药被劫走,是不是巫团长所说的消炎药?”父亲问。

“正是,是何键给赣西军警调来的消炎药。巫云烈说,原打算药到赣西就还矿院,没想到有人在隧洞中打了药的主意。”“真的?!”“刚才在家里,我听到雷工程师伤情告危,就让青白催着巫云烈还药。巫云烈被我催得迫不得已,就把药被劫的消息告诉了青白。听巫云烈说,卢中杰为此大发雷霆,命令巫云烈和沈靖国一定要把药追回来。巫云烈正在调动队伍,赶往芦水、深坑、排山等地,堵路封山,防止共产党把药品运进山去。”“防止共产党往山里送药?这药是共产党劫的吗?”“巫云烈说,这是卢中杰和沈靖国认定的。”066火种“败出长沙的工农起义军,刚在大山口遭重创。矿区的共产党,也刚被政府军警血腥镇压,他们有这个胆,敢在这个时候往军警的枪口上撞?”毕青白说:“程处长,可别这么认为,昨晚巫云烈被刺,今天一大早,刺杀他的告示就撒满了赣西的大街小巷,闹得人们奔赴相告。这说明什么,说明共产党根本就没被政府军的血洗和镇压所吓倒,他们在血泊中站起,在重压中抬头,逆势而上,重拾刀枪,又投入对国民党军的战斗。”父亲将目光投向毕青白,感觉毕青白这话饱含着对他的反问,好似在探试他对药品丢失的真实态度似的。于是,父亲说:“经过昨晚这一枪,我感觉,共产党人真是一窝黄蜂,敢于拼命。他们是怎么得到车上有药的消息的?再说,劫药人也得知道药放在车上哪个车厢,知道这车几点几分到达赣西呀,他们不把这些情况搞清楚,那不是拿自己的脑壳去撞石头吗?”毕青白问:“程处长,你的意思是,警备团或是警察局里,有人走漏了风声?”父亲说:“如果药真的被人劫了,我认为只能这么解释。普通人谁知道车上有药,什么时候到药?”毕青白说:“消炎药就是救命药,军警内部的人敢把秘密出卖给别人,这人肯定有在万丈深渊上走钢丝的胆量。”父亲说:“青白兄,这很正常。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嘛。当下哪个行当、哪个层阶的人,不在变着法子,把手中的公物拿去换钱?不久前,矿局文牍室那个文员,不就利用给你送打印稿的机会,把会上听到的,靖国要来矿局抓共产党人的消息透露出去了,让靖国在矿局扑了个空吗?后来才知道,那个文员是被共产党的金钱收买了。在前途迷茫、朝不保夕的当下,不少人认为,只有抓在手里的金银,才是最可靠的。你说得对,绝密消息等同生命,黄金都换不来。那些见钱眼开、杀人越货的土匪,就喜欢用金银买消息,尤其喜欢买救急药来源的消息,因为救急药比黄金还贵。”第八章一衣不可度冬夏067“这么说,山坚处长看法与军警不同,认为药不是共产党劫走的?”“矿区的共产党,眼下一无所有,开销都是通过工会向矿局索取,哪来钱买绝密消息?军警狮子嘴,老虎胃,没有大把的金银,他们会把秘密贱卖给穷共产党人?”“这么说,药是江洋大盗劫走的?”“这只是我的看法……”父亲见毕青白追问药的去向不肯停歇,感觉城府极深的文牍室主任,有不可告人的目的,于是握住伤臂,困难地翻身,以一副疼痛难忍的模样扰乱毕青白的注意力。

外祖父伸手去帮父亲,认同父亲的说法道:“山坚说的有道理,我在矿局这些年,警匪一家的场面见了不少,药品被劫极有可能是警匪勾结的结果。”父亲叹息着问:“局长,药丢了,雷工程师的伤怎么办?”外祖父说:“刚才我和青白、修齐去看过雷工,修齐检查雷工的伤情认为,再得不到救治,会有生命危险。”“这么严重?”“不光是他,还有你,你和雷工程师都是我不可或缺的人,你俩如果出问题,这赣矿就真得天塌地陷。”“我不要紧,要紧的是雷工,他出意外,正在开拓的新煤区就得停工。”“是的,我正为这事犯愁,新区岩层太厚,石头太硬,没有雷工亲自出马,谁有能力洞开那道铜墙铁壁?山坚,鸡汤你得忍痛喝下,补充营养。你和雷工不能有闪失。我现在跟青白去警备司令部,向卢中杰要药去!”“算了,局长,卢司令要能找到药,还会通过朱培德去长沙找何键吗?”“那我对你们的伤痛能置之不理?”“这样吧,为了救急,我想通过朋友找一回黑道上的人,叫他们帮忙找药。”“黑道?军队、警察都紧缺的东西,黑道上会有?”“局长,你可别小看了黑道,卢司令喜欢收藏字画,有一次向我透露,说他068火种手头真正有价值的两张字画,并不是长沙、武汉、南昌古玩店里买的。”“出自黑道?”“文雅的说法是来自民间。局长,黑道上除了龙肝凤胆,什么没有?再说药品是在赣西地面劫走的,说明药还在赣西城内,只要舍得银子,不愁搞不到药。”外祖父和父亲的对话你来我往,无缝连接,弄得毕青白像个多余的人,一边干站着。外祖父当着他的面,把程山坚说成赣矿不可或缺的人,而他这个日理万机的文牍室主任,却从没得到过这种殊荣。这意味着,他想娶母亲为妻,很可能是一厢情愿。

毕青白什么人?交通大学上海学校毕业生,就因为赣西有一条连接粤汉铁路的赣湘铁路,铁路另一端又连接着一座东方大矿赣西煤矿。煤矿和铁路是朝阳产业,时髦行当,这对毕青白很有吸引力。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

有志青年要施展人生抱负,就该去前途无量的产业。因此,交大毕业后,他毫不犹豫应聘来了赣矿。来赣矿两年后,外祖父见他书法超凡脱俗,文章出类拔萃,业务也很在行,就把他从技术处调到文牍室,让他的文墨为东方大矿展示应有的文化水平,让虎虎大矿不失儒雅气质。毕青白自然暗自高兴,外祖父的用意一目了然,年近六十的他,这是在选贤用能,在为赣矿的未来培养接班人呢。毕青白默不作声,埋头效力,工作尽可能做得尽善尽美,让外祖父和同事感到满意。于是,在矿局人眼里,他成了外祖父的影子,成了局长顺理成章的继任者。可从去年开始,他突然感到,他并不是外祖父最为看重的人,最叫外祖父得意的是父亲。父亲凭着在赣西土生土长,人熟地熟,帮着外祖父处理过许多头痛棘手的问题,深得外祖父的欢心和信任。尤其今年,国民党军讨伐军阀势如破竹之际,惧怕后院起火,突然出手镇压共产党。赣矿是共产党最活跃的地方,国民党的突然袭击,使赣西陷入腥风血雨,让外祖父这位经风历雨的老手,都有种疲于应对的感受。但父亲在沧海横流中,凭着机智第八章一衣不可度冬夏069的头脑,过人的胆识,奇招迭出,帮外祖父应对危局,叫毕青白目不暇接,深感自愧不如。昨天晚上,父亲替巫云烈挡下子弹,使父亲一步登上风光无限的巅峰,叫毕青白只有景仰他的份儿。现在,外祖父对救急药无路可求时,父亲又有奇思妙想,要去黑道获取。平日里循规蹈矩的毕青白在父亲面前,相形见绌,感觉自己只有钻地缝的份了。毕青白毕竟来自大上海,有股不甘人后的性格,他要在落后中奋起直追,决不屈居父亲之下。这时,见外祖父对父亲去黑道上搞药有些迟疑,就赶紧劝阻说:“局长,赣矿是堂堂正正的东方大矿,建矿至今,谁不对你百般敬重,如果现在照山坚处长的建议,去黑道搞救急药,世人一旦知道,会不会认为你也走歪门邪道,与打家劫舍的土匪沆瀣一气?……”外祖父斜了一眼毕青白,那眼色很有些不悦。毕青白见状赶紧收嘴,自觉没有讨到外祖父的喜欢。外祖父对父亲说:“山坚,你在我身边这么多年,看来你没记住我的处世原则,尽管我这辈子与最黑的煤炭打交道,却从不跟黑恶势力来往。我不能人老了,还背个黑白不分、是非不明的骂名。我不是卢中杰,三教九流均为剿共所用,旁门左道均为党国所为。你这时候叫我跟黑道打交道,不等于让我跟黑道同流合污吗?”父亲不以为然地说:“局长,你说,等巫云烈的药,和去黑道搞药有什么差别?清洁的荷花从淤泥里长出,离开了淤泥,还能有荷花吗?大理学祖师周敦颐的《爱莲说》,你就写成条幅悬在墙头,说一个人如果能做到‘出淤泥而不染’,才能算最高境界。”“这……”“局长,‘一衣不可以出岁,仪必应乎高下,衣必适乎寒暑,是故世异则事变,时移则俗易’,这也是你与时俱进时所认同的话。这次是抢救员工,又不是为你一己之私,怎么会损害你的声誉?为救员工不惜背上骂名,反倒凸显你形象的高大、品德的高尚。”070火种毫无悬念,外祖父被父亲说动了,是的,眼下还有什么比救人更要紧的呢?外祖父说:“都说大道如天,可当下正人君子的大道在哪里?正当的事却要走左道旁门,这世道还是世道吗?就按你说的,花大钱找黑道!”第八章一衣不可度冬夏071第九章满山枫叶红如血时间不等人,太阳与月亮两只飞旋的轮子,又将半个月光阴抛到了脑后。

这天早上,正想用早餐的卢中杰,接到朱培德的电话,询问“刺巫”“失药”两个案子侦破进展情况。当听到两案毫无结果,他非常生气,责怪赣西军警工作不力,说一个齐装满员的警备团,一个超建制的新警察局,居然两个案子都拿不下,太说不过去。他告诉卢中杰,一个逃离山里工农武装的副团长来南昌投降报告说,工农武装潜入深山后,由于来自湘鄂赣各支队伍对未来去向意见不一,在一个叫什么湾的地方,发生了激烈的争执。那位有着中共中央委员头衔的前委负责人,因在中共中央享有崇高威望,成了工农武装的主心骨。经他做工作,多数工农出身的干部拢到了他的身边,避免了内讧的发生。他采取宽容政策,让那些对革命前途产生悲观失望情绪的官兵自动离队,发给路费,给他们各奔西东的选择。对剩下的一千多官兵,进行了整编,并在每个连里建立了党支部,加强了中共的领导。目前,这支队伍在他的整合下,正式命名为中国工农革命军第一师第一团。因为有攻长沙失败的惨痛教训,那位中央委员摒弃了攻打大城市的战略,另辟蹊径,要在赣西安营扎寨,休养生息,以图东山再起。朱培德要求卢中杰务必以侦破两案为突破口,彻底清除共产党在赣西矿区的影响,挖除共产党在矿区的根基,以切断通往罗霄山里的供给线,让那支工农武装病死、饿死、困死在山里,以除心头之患。

072火种朱培德正告卢中杰,作为赣西重镇的警备司令,负有保境安民的职责,切不可有丝毫的懈怠。如果赣西共党失势之时,没有将其彻底消灭,反倒让其坐大,到时将问责第一责任人卢中杰!

卢中杰原本就为两个没破的案件窝火,朱培德这时的训斥,无疑再给他火上泼了一瓢油,烧得他差点没把话筒摔了。好在大半生从军经历,让他窝火的事很多,他还是能斯斯文文双手把话筒放回电话上,之后,把舅舅召来办公室。

面对舅舅,卢中杰问:“两个案子的进展还在原地踏步?”舅舅检讨说:“学生无能。”“眼睛不能老是盯在外面,应该在警察局里找线索。”“已经找了。四名涉事警察,一名在审讯时被打死,另两名在审讯时被打断了骨头。”“就是表彰会上负责守大门的四人?”“是的。这四个人,都是原湖南警备司令部警卫营的退役士兵,是学生从湖南带来的,而且是我身边的兵。学生以为,是他们中间有人背叛了我,故意放进了带枪的刺客。所以,对他们采取了特别严厉的手段。结果证明,他们就算是死也不承认是警卫上出的问题,是我错怪了他们!……”见舅舅说到那几个被他冤屈至死至伤的兵时,居然哽起喉咙来,卢中杰招了招手,让舅舅走近自己,说:“动恻隐之心了?”“老师,长沙‘马日’清共,学生的警卫营跟军校共产党人交火,被他们打死几十人,学生眼都没有眨一下,战场上嘛,哪有不死人的道理?问题在于,现在警局中,经过战场拼杀的警员太少,没经过磨砺的刀剑很不好使唤。这四人在‘马日’清共中作战骁勇,负了重伤,才被学生批准退役。他们个个如狼似虎,对党国绝无二心,没有想到其中一人,没死在战场上,却死在学生的手底下。”第九章满山枫叶红如血073卢中杰很欣赏舅舅对属下的关爱,同时也为舅舅的儿女情怀颇感担忧,说:“靖国,爱兵如子固然好。但可别忘了,作为领军之人,还有一句至关重要的话,那就是‘慈不掌兵’。带兵多年,我对兵的管理和使用,与年轻时发生了很大变化。什么是爱兵如子?我琢磨了很久,感觉还是古时的名将说得好,严是爱,纵是害。所谓棍棒底下出孝子,烈火之中得真金,这话永远不会过时。马谡身经百战,为诸葛亮的爱将,失了街亭,诸葛亮照样杀他。为什么?

因为拿自己最亲近的人开刀,最具震慑力!……”舅舅之所以称卢中杰为老师,原因在于,卢中杰在黄埔军校长沙分校任教官时,经常给舅舅上课。卢中杰统军的严厉,舅舅在课堂上有过见闻。过去是课堂,舅舅只当是风过耳、云掠眼,说说而已。不料想,在今天的现实中,卢中杰居然言行一致起来。卢中杰不但要他严审看门警察,现在对他打死看门警察,居然轻描淡写得像捻死一只蚂蚁。

“人固有一死,只要死得其所,就不枉来人世一趟。”卢中杰安慰舅舅说,“给那个被打死的警员买副好棺材,你亲自上山,把他葬了。他的父母来了,就说他儿子是在作战中被共产党打死的,发些抚恤金,打发了事。这样一来,你现在统辖的七百警员,不但会畏惧你,更会敬重你。恩威并施,这是领军者的要诀。过去老师在教室给你讲理论,今天老师给你做示范。”舅舅两个皮鞋帮“砰”地一磕,说:“学生知晓,老师最欣赏一句话,叫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卢中杰“嗯”了一下问:“那个自告奋勇上邮车,押救命药回赣西的丁大一呢?”“还活着。”“为什么不对他上手段?那药可是在他手里丢失的。”“正因为是他,我想叫他慢点儿死,死得更有价值。”“你的意思是……”074火种“丁大一在隧洞中,没看清劫车者的面目,却把劫车人的声音记得清清楚楚,我准备让他去辨别劫药者。”“怎么讲?”“下个礼拜天,是家父六十大寿。程山坚这位家父的得力助手,肯定会去那里忙碌,我想让丁大一去我家,辨别一下程山坚的声音,看看程山坚是不是出现在邮政车上的那个人。”“你认为是程山坚劫的车?”“当然。雷总工程师生命垂危,是潘尼西林救了他的命。那些救急药是谁弄来的?程山坚。程山坚为博取家父的信任,无时不在凸显他的能干。这一次,他自愿请缨,去黑道上搞到了潘尼西林。昨天,我问了程山坚,让他告诉我是哪条黑道搞到这些药的,你猜程山坚怎么说?”“怎么说?”“他说:‘赣西自从有了东方大矿,江西和湖南的青洪帮,纷纷在这里抢占地盘,形成了各自的势力范围。黑道有黑道的规矩,码头有码头的章程,丝毫不能违反,一旦阳奉阴违,死无葬身之地。我是从他们手上搞的药,敢不遵守他们的规矩,告诉你这药是从什么人手里来的?’我说:‘你说得有道理,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既然不能告诉我药的来路,那你帮我分析分析,黑道上这些药,会不会是车上下来的?’程山坚说:‘这得请你自己去问黑道上的人了。’”“你认为这药就是邮车上下来的?”“板上钉钉。我从矿医院的医疗垃圾里,悄悄查过所谓来自黑道药品的包装,那上面的编号,与长沙发货单上的编号完全吻合。”卢中杰惊愕地望着舅舅,惊愕舅舅做事的严丝合缝,居然想到了医疗垃圾。是的,舅舅再也不是军校那个粗枝大叶的愣头青,他有了思考分析问题的缜密头脑。不过,卢中杰还有不解之处,问舅舅:“你说那药是程山坚劫的,问题是,程山坚刚刚遭枪击,第二天上午能去隧洞劫车吗?攀上快速运行的第九章满山枫叶红如血075火车,将四大箱药品弄下,再把药运出隧洞,他能做得这么勇猛快捷?把行踪掩饰得这么了无痕迹?”“学生认为做得到。”“除非他有三头六臂。”“那天他真的就有三头六臂。”“唔?……你是说……那天有人帮他的忙?”“是的。那天是雨后第二天,通过对隧洞地区的搜查,我发现有三匹马的蹄印。学生调查过市内几个车马行,矿医院附近那个车马行老板告诉我,药品被劫的那天,先是一个长得像程山坚的男子租了马。紧随着又有两个戴眼镜、蒙口罩的男女租了马。他们驰往的方向,正是隧洞口方向。”“这么说程山坚有重大嫌疑?”“是的。学生认为劫车人就是程山坚。另两个人是他的助手。现在问题是,学生讯问那天护侍程山坚的警备团金少贤时,金少贤一口咬定,程山坚从进医院起,一步没离开过病房,他可以拿自己脑袋担保。”“是啊,程山坚不是孙猴子,不可能有分身法去劫药。再说,从长沙往赣西运药,只有你、我、巫云烈知道。就当是程山坚劫的车,他从哪里搞到的绝密消息?”“这……”卢中杰站了起来,在副官送给他的早餐里,拈起两个包子,送到舅舅面前说:“眼睛都熬红了,还没用早餐吧?先垫巴垫巴肚子。”“老师先用,待会我去街上随便吃点就行。”卢中杰把包子硬塞进舅舅手里说:“别把肠胃饿坏了。苏联布尔什维克创始人列宁说得好,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这话用在我们身上,是一个道理。

我党事业能否成功,全在所有国民党员,更在你们年轻的国民党员。把身体搞垮了,损失可就比天还大。”说到这里,卢中杰突然想起一件事来,问,“你跟076火种那个大记者苏晓源关系进展怎样?我可等着喝你俩的喜酒呢。”“这……”刚才还神态自若的舅舅,这时就显得腼腆了,他红着脸嗫嚅说,“老师……我曾经暗自发过誓,国难当头,先不考虑个人问题。”“嗨,结婚生子,与反共救国没什么矛盾。革命也得有后来人,事业后浪推前浪嘛。是不是苏晓源这朵赣西名花,已经有主了?”“这倒不是。”“那就没什么可犹豫的了。你父亲把你从何键身边要回赣西,其中就有早抱孙子的意愿。结了婚,有了妻子照顾,饮食起居无后顾之忧,何乐不为呢?”“谢谢老师的关心。”“靖国啊,你可以怀疑未来的妹夫程山坚,但从稳妥计,眼下绝对不能在言行中有任何表现。他要是知道我们在怀疑他,很可能从我们的视线中消失。这对我们通过他彻底铲除共党在赣西的潜伏势力,极为不利。程山坚如果真是共产党,那他就是一团蜜,就能招拢很多蜜蜂样的共产党人,对我们极端重要。另外,你父亲把程山坚认作未来女婿,说明他把程山坚内定为矿局接班人。如果这时动程山坚,等同于干扰他的决策,断了他的未来和希望,搞不好,就会酿成我们与矿局水火不容的局面。去年,通过蒋总司令亲临赣西,赣矿才从湖南人手里夺过来,由湖南交由中央政府直管。煤炭的调配权力才回到你父亲手里。你父亲一贯认同国家,不屑于地方势力。如果这个时候触动程山坚,你父亲肯定会撂矿局长的挑子。你父亲一走,谁能挑起这副重担?

蒋总司令视察赣西说过,打仗打的是钢铁,赣矿必须保证汉阳铁厂的煤炭供应,要让汉阳铁厂炉火熊熊,多产钢铁。言下之意是,赣矿兴衰,关乎讨伐军阀能否成功,要坚决保证后方的稳定。所以,朱司令长官根据蒋总司令的训示,才报请中央,在赣西设立特别警备区,将巫云烈野战团继续留驻赣西,还让你这警察局超编配置人枪,特许在赣湘两省退役士兵中拉两个营当警察,以防动乱。从现在起,我们对程山坚的甄别,既要抓紧进行,又要让程山坚浑第九章满山枫叶红如血077然不觉。当证据确凿,我们立即收网。这样,才能让你父亲无话可说。否则,宁肯把他当自己人对待,也不能露出半点怀疑他的蛛丝马迹,知道吗?”舅舅说:“老师的教导如醍醐灌顶,学生受益匪浅,茅塞顿开!”苏姑姑跟我家没有丁点儿血缘关系,之所以被我称作姑姑,是母亲让我这么称呼的。苏晓源、程山坚和沈修齐三者的关系,非常微妙。

苏姑姑就读于后来的国立武汉大学,毕业时,由在上海任煤铁总公司副总经理的伯父苏敬轩,通过武汉国民政府的熟人,安排在《民国日报》当记者。

那时,武昌、汉口、汉阳三大镇,是国共合作的大本营,是国民革命政治、经济、军事、文化中心。在那里,苏姑姑秘密加入了共产党。国共两党分道扬镳前,在山雨欲来风满楼之际,党组织指示苏姑姑,通过伯父苏敬轩,转任《民国日报》驻赣西记者站站长,以站长身份作掩护,为我党坚守赣西矿区这个宝贵的革命堡垒,担任特委临时负责人。当时,苏姑姑向伯父苏敬轩提出转任赣西记者站站长的理由是:“九省通衢的武汉,时局动荡不安,一些女性为追求所谓个性解放,居然赤身裸体上街游行,世风败坏到这种地步,实在不忍看。尤其是国民党与共产党水火不容,大有兵戎相见之势。不是我潜心写作的地方。”苏姑姑是苏敬轩二弟的唯一血脉。他怕早年失去父母的侄女受到不良风气影响,更怕国共反目,把她卷进政治旋涡。于是,同意了苏姑姑离开武汉来赣西。赣西是苏敬轩曾经担任矿局长的地方,人熟地熟,侄女有什么难处,他的继任沈翰林和其他职员,可以伸出援手。同时,苏敬轩也想让苏姑姑回赣西后,帮他管理留下的好几处房产。

这是个星期日,雨后放晴,苏姑姑以拍摄深秋景色为由,拎着照相机,来到市郊枫林山上。

这时的枫林山,枫叶全红了,整个旷野像着了火一样热烈和奔放。那些红如秋阳的叶片,让苏姑姑联想到工农起义军手臂上的袖章、大刀片上的红078火种绸和梭镖上的红缨。那些由袖章、红绸和红缨组成的队伍,不久前从矿区出发时,以大火燎干柴之势,出赣西,入醴陵,攻浏阳,直指长沙。那场景与声势,像裂岸的惊涛,扫叶的狂飙。地主老财和土豪劣绅,在滚滚洪流前如惊弓之鸟、闻枪之兽,纷纷卷起金银细软,往大城市逃窜。他们惶惶不可终日,如同面对世界末日的到来。那时局,让苏姑姑以为,长沙被革命军攻下指日可待,并认为那位中央委员担心取胜没有十分把握的心态纯属多余,千年古城长沙,将由全新的工农起义军接管,粗壮的大手将扭转乾坤,无产阶级将改天换地,创造出一个全新世界。不曾想,就在进攻的关键时刻,攻打河南的国民党第三十五军杀回湖南,以凶狠的枪炮和坚硬的铁蹄,像割草刀和绞肉机一样,几天工夫,就将长沙城外工农革命军的攻城势头,反扑得烟消云散,只剩下断垣残壁上的残烟余雾,做着无力的摇曳。起义军模仿苏联十月革命夺取大城市,建立工农政权的企望胎死腹中……面对殷红的枫叶,苏晓源还联想起了大山口的遍地鲜血。

撤离湖南东部的工农革命军,在赣西遭伏击的头天后半夜,一个住在警备团营房边的地下工作者向苏姑姑报告说,警备团官兵午夜悄悄起床,开出了赣西城。该团没有开往西面的长沙方向,而是去了东面的南昌那边。披衣而坐的苏姑姑仔细分析,认为敌人如果去往西面,肯定是奔长沙去的,说明起义军已得手了浏阳,夺取长沙有了重大进展,坐守长沙的敌军见兵临城下,给赣西发了急电,赣西驻军是驰援长沙的。但这个团不是开赴西边,而是去了东面。既然往东,这就值得警惕,因为这是异动!

就在前一天早上,一个从矿区出去的起义军干部策马跑回赣西报告,说那位中央委员叫他通知赣西特委,起义军将在第二天天亮后通过大山口进入罗霄山,叫赣西特委赶紧找好向导在大山口等候,以便带起义军上罗霄山。

苏姑姑想到这里,惊出一身冷汗,赶紧翻身下床。赣西警备团这时悄悄去东部,一定是去伏击起义军的!

第九章满山枫叶红如血079苏姑姑跨上送信干部的快马,以赣西记者站站长抢抓新闻的名义,箭一般地射往大山口。

她要抢在起义军进入大山口前,通知部队改变进山路线。

然而,雨过三秋,为时已晚。等她赶到大山口,战斗已经结束。

警备团和警察局正在打扫战场。

她一拳重击在自己头上,恨自己来迟一步。可惨剧已经酿成,再恨也无济于事。

她强忍悲愤,以记者身份,快速进入充满血腥味的战场,急切探视我军官兵伤亡情况。

在余烟缭绕的田垄中,像刚遭千百猛兽饕餮,待收的晚稻七零八落地躺在晒干的田地里。金色的稻谷上,是喷溅的鲜血。重伤在地的义军士兵,正发出凄厉的惨叫……“砰!”“砰!”“砰砰!”那是军警在回应伤兵的呼救,一个个未死的义军伤者在遭军警补枪处决。军警们像刚吸食了鸦片一样兴奋,以枪杀伤员和俘虏取乐。

有一个一身是血的义兵,见战友被杀,赶紧抱着舅舅穿着马靴的大腿,仰面央求舅舅饶他一命,说他家有卧床不起的老父母,待他赚钱回家救命。舅舅面如冰霜,说:“爹娘卧床不起,还跑出来造反,一个不忠不孝的人,还有什么脸面活在世上?”舅舅抽脚一踹,将伤兵踹出老远,之后,将腿脚踏在田埂上,从口袋里掏出一方白色手帕,用力擦拭着沾着义兵鲜血的马靴。舅舅身边的军警,见舅舅这样对待义兵,也就知道该怎么对待这名瘦弱的义兵了。

一个大个子警备团排长紧握步枪,用刺刀猛刺义兵的胸膛,将义兵捅倒在地。之后,反手握枪托,全身一腾,像竹签扎鱼一般,将义兵死死钉在干裂的土地上。

另一个士兵跑过来,双手抓住义兵的头,用力一扯,义兵的脖子就像皮筋080火种一样被扯得老长。大个排长扬起砍成锯状的大刀,“呼”的一下,将义兵的颈脖一刀斩断。之后,他用铁丝插入义兵大张的嘴巴,再穿过义兵的头颅,将铁丝圈成一个圈,拎瓦罐般拎着去战果统计处报功请赏。

这期间,四处不时传来义兵被杀的惨叫。这中间,还夹杂着军警们得胜班师回朝的狂欢与滥笑。

苏姑姑第一次见到这么多的鲜血,第一次见到地上躺着这么多的尸体,第一次看到这么多人竟是这样对待他们的同类。之前在武汉,苏姑姑曾两次随同学们上街游行,领教过北洋军是怎样镇压争民主、要自由的学生的。那时的学生和革命者在警棍下流淌的血,跟在大山口枪弹前陈列的尸体相比,只能是毛毛细雨之于惊涛恶浪。

多年以后,舅舅对包括我在内的后人,讲起大山口之战时,看得淡如白水说:“革命的命字怎么写?就是人一口。革命就是革人的命,不是你死就是我死。农民收获粮食,工人炼出钢铁,军人制造尸体,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母亲反问舅舅:“那时候,你认为你是革命者吗?”舅舅说:“我从来不承认我是反革命。”母亲愤慨地说:“听晓源说,那天战斗已经结束,军警面对的是手无寸铁的俘虏,你们还疯狂杀戮!”舅舅说:“可是在那次战斗之前,共产党发动的打土豪、分田地的狂潮,工人和农民是怎样屠杀地主老财的?在田野里,他们用锄头锄地主的脑壳,就像锄地上的大白菜。在市区,他们用铁锹给财主开胸剖膛,就像在煤井里掏煤炭。赣西话怎么说,吵架没好口,打架没好手。如果说国民党军是乌龟,那么工会农会就是王八,王八好意思骂乌龟是黑的吗?”母亲被舅舅说得浑身颤抖起来,痛斥说:“反动透顶,顽固不化!”那天,面对血腥的场面,苏姑姑的脸色由红变白,由白变青。那些腥风血第九章满山枫叶红如血081雨,催得她心头涌起一阵阵难以抑制的恶浪,迫使她不得不跑到一边,“哇”地呕吐起来。呕吐中,整个胃囊像被几只强有力的手剧烈蹂躏,疼痛像要把五脏六腑从体内撕扯出一样难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