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满盘皆输2

书名:
裂锦
作者:
匪我思存
本章字数:
19292
更新时间:
2023-06-05 14:29:30

芷珊扬起眉看他,她的眼睛像宝石,黑白分明,倒影历历可见。他向她解释:“是总商会的酒会,因为必须携伴,所以想请你帮个忙。”

她想,即使自己再蠢,也应该知道拒绝他。结果她还是去做了头发,挑了晚装,陪他去出席盛宴。

他自己开车来接她,晚装是黑缎子礼服,长可曳地,裁剪简单,腰线下散缀无数水钻,如无数细微的鳞片,盈盈款步行来粼粼闪烁。她将长发堆绾,戴小小的钻石冠,就像公主,海的公主。她向他微笑,那笑意里到底掩不住一种凄清的落寂,仿佛明知天亮时分自己就会化作蔷薇泡沫。他听到自己的心跳,在胸腔大力地撞击着,撞得胸口隐隐作痛。他从来没有这样强烈地感知过一个人的存在,她就在他身边,车厢的空间,咫尺之间。她就在这里,每一次呼吸他都听得到,每一寸的她都是鲜明的,深深地烙进去,拔不出来,也无法挣扎,可是绝不能碰触。

车窗外正是华灯初上,这城市喧嚣热闹,车流如涌。霓虹渐次点亮,夜空中各色各样的招牌开始闪烁。他开着车子,在这城市最繁华的脉搏中穿行,只盼这条路永远走不到尽头,可以与她这样永远下去;又盼这条路立刻走到尽头,可以就此结束一切,结束与她这种危险的独处。

酒会在露天会所举行,场面盛大华丽,因为是总商会每年一度的聚餐,无数商贾巨子都会出席,记者人数几乎比嘉宾人物还要多。他携她入场,两人携手并立,任谁看也是金童玉女,一对璧人。只是他长年在国外,行事又低调,对于这个圈子是新面孔,所以反倒有机会冷眼旁观。

引发小小轰动的是地产新贵纪永豪携妻子出席,纪太太戴一条精光璀璨的钻石项链,项链虽然全部是碎钻,但每粒都在三十多分,百余粒钻石剔透晶亮,仿佛不经意掠起璀璨的银河系于颈中。早有人眼尖认出那是Cartier今年的新款设计,上个月刚刚在伦敦展示,全世界绝寻不出第二条同样的钻石项链来,记者们顿时全力谋杀菲林。纪永豪有意退后一步,方便记者拍照。正是满面春风的时候,忽然望见入口处又有人来,正是长期处处为之掣肘的东瞿总裁易志维。

纪永豪没有想到会见到易志维,只见他精神颇好,丝毫不见病容。他的女伴风度从容,气质恬静,一袭式样简单的黑色长裙,除了胸口一只Tiffany碎钻别针,浑身竟然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纪永豪不由得笑道:“白小姐越来越漂亮了,只是易先生怎么如此不周到,今天这样隆重的场合,竟让白小姐光着脖子走进来。”

易志维不过微微一笑,并不答言。一名记者已经抬头望见他,又惊又喜嚷道:“易先生来了。”顿时引起记者一阵骚动,纷乱一拥而上,将他与女友重重包围。这是他出院后首次出现在公众场合,只听咔嚓咔嚓一片按快门的声音,无数镁光灯此起彼伏闪烁,亮得几乎连眼睛都睁不开,顿时将那位珠光宝气的纪太太撂在了一旁。

承轩与芷珊伫立在极远处,望向那镁光闪烁的光芒深处,芷珊端着香槟,终于忍不住轻轻地问:“是不是惨过坐牢?”

他笑了,她也笑了。两个人终于和颜悦色起来,在这衣香鬓影的夜晚,香槟醇滑,夜风沉醉,所有相干的不相干的人,都在纸醉金迷的场合下面目模糊起来,唯有眼前的人看得真切,他几乎是放松的了。

音乐响起来,他放下酒杯,十分绅士地向她行礼,她微微怔了一下,才将手交到他手中。

很慢很慢的舞曲,是一支英文的旧歌Where Have All The Flowers Gone,歌手在台上一遍遍地低低吟唱:“Where have all the flowers gone? Long time ago...”那样惆怅的句子,似水流年,花落何方……夜是一朵开到盛极的玫瑰,盛极了总有些些的颓势。“When will they ever learn? When will they ever learn?”你可知道……你可知道……一遍遍地问着,一遍遍地问着,那样惆怅,那样迷茫……又有谁会知道呢?空气里流动的是夜与花的香,他们在嘈杂的谈话声中分辨音乐的节拍,专心致志地慢慢跳舞。

跳舞的人并不多,只有七八对,三三两两的人聚在一处,都在轻言笑语地交谈。舞池紧邻着喷泉,喷泉池中映着无数灯光,粼粼仿佛溶进去无数个细小的月亮。一条条银的蛇形的碎影在上头扭曲着,青铜雕像顶端流下的潺潺水瀑,被夜风吹得散开细微的水滴,沾在她裸露的手臂上,清凉沁人。他的手不紧不松地握着她的腰,歌声如同水滴一样,缥缈而悠远:“When will they ever learn? When will they ever learn...”

谁会知道,又有谁会知道,在这样的夜里,那些遥远的、未知的将来,那些沉默不语的过去,谁能够知道……

这晚没有月色,草坪上空交织着满天繁星样的灯,夜空深黑静寂,仿佛亘古不变的遥远背景。旋律缓慢而优美,这是个再寻常不过的晚上,不会有奇迹,她喝多了香槟,却头脑清醒,如今再不会有一座城,肯以倾塌的姿势来成全一段传奇了。歌手还在无限惆怅地吟唱:花落何方,似水流年,花落何方,此去经年……你可知道……你可知道……站在这繁华的中央,耳畔细微的歌声一遍遍地在问:你可知道……你可知道……

他的表情亦仿佛有一丝恍惚,他甚少会露出这样的神色来。她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侧耳交谈的几位非富即贵的人物,易志维很少说话,偶尔体贴地替身侧的女伴取一杯香槟,然后回过头来,依旧漫不经心地聆听着旁人的高谈阔论。他虽然面带微笑,那笑容亦无可挑剔,但他知道那只是出于礼貌。

此生他到底有没有机会,真正开怀大笑过?

承轩有些麻木地注视着他的笑颜,他小时候十分顽皮,大姐忙着工作,没有钱请保姆,就将他独自锁在家中。他一个人拿辆玩具车,可以玩好久。有日偶尔爬到了阁楼上,累了就在地板上沉沉睡去,醒来时四面黑暗,哭了好久才找到灯掣,打开电灯看到满阁楼的杂物,擦干了眼泪,继续自己和自己玩耍。

从此后阁楼就成了他小小的、秘密的花园。后来渐渐长大,十余岁时躲在阁楼里翻天覆地,几只旧藤箱里装着大姐年轻时的一些书籍杂物,被他统统翻了出来。

就是在那时,看到大沓的旧照片。

照片质地极好,颜色还没有毁掉,拍得毫无理法,完全是家常随意抢拍的一些镜头。拍摄背景总是在同一套屋子里,宽敞简洁,有客厅里拍的,也有书房的,有露台的,亦有厨房的。照片都是拍着同一个人,偶尔也有合影,大大的特写,一望即知没有用三脚架,是举着胳膊随便对准自己拍下来。镜头离得太近,像是后来街头时兴拍的大头贴,但两张脸都笑容灿烂。有一张照片是那个人正在接电话,举手挡住半边脸,仿佛要挡去镜头。大特写的手,紧紧抓住另一条伸过来的胳膊,女性的纤细的手腕,被他捉在手中。拍到的大半张脸上,明明都是笑容。笑得那样明亮,眸中薄而净的闪亮光辉,仿佛是宠溺。

隔着薄薄的镜头玻璃,隔着遥迢的时空,隔着一切未知的往事,凝聚在镜底的那一刹那,仿佛就要借此来证明曾有过的瞬间幸福。

他是否真的快乐过?承轩几乎怀疑自己不曾见过那些照片,或者那一切都只是无聊的臆想。他曾冷酷无情地撕裂一切,令整个世界在一个女子面前崩溃。如今他安然无恙地站在这里,仿佛心安理得。那样灿烂的笑容,也曾是虚伪造作的一个假象。

他绝不会放过他。

网一步步收紧,而绳索牢牢握在他手心。

猝不及防的事情发生在周一,易志维突然约他晚餐,他的心顿时一沉。没有理由这么快,不可能这么快他就已经察觉。市场风平浪静,一切痕迹早就被他们消弭于无形,他不可能这么快觉察出异样。

他还是赴约了。

约在一间知名会所的西餐厅,这里本来就是会员制,这日客人极少,整间餐厅几乎只有他们两个人。

易志维比他先到,立在落地玻璃窗前,玻璃窗外就是巨大的椭圆形马场,像是凭空掣出的一只沙盘,可是没有山脉河流,亦没有高低起伏,巨大平整的沙盘上,骑师调教着名驹。高大神骏的纯种汉诺威马,栗色的毛皮像是缎子一样,在晚霞中闪闪发亮,骑师在场中兜圈子小跑,四蹄扬起场中的沙土,踏碎斜阳。

夕阳透过玻璃落在他身上,给他整个人镀上一层金色的毛边,他凝视着场中奔跑中的马匹,仿佛若有所思。

“易先生。”

他转过脸来,刹那间似乎还没有回过神来,有些恍惚地看着眼前的年轻人。

“你好。”

他与他握手,他从来没有面对面离他这样近过,有一种突如其来的熟悉感,仿佛从前早就见过面。不错,他早就见过他的,这么多年,关于他的一切,他总是格外留心,不论是电视新闻,还是报纸杂志的访问。

易志维的笑容仿佛温和,声音亦十分从容:“一直没有机会向你道谢,谢谢你那天在球场救了我。”

他答:“那是应该的。”

即使单纯地出于道义,对陌生人也应该伸出援手。何况他努力了近十年,只是为了终有一日的对决,怎么可以任由他不战而去?

桌上两杯矿泉水,无数碳酸气泡沿着透亮杯壁缓缓上升,一颗颗细小的晶莹剔透的,像是针尖芒,密集地,簇堆着升到杯面,无声无息地破裂,可是前赴后继,一颗接一颗缓缓冒上去,冒上去……

易志维的声音不缓不慢:“赵先生去年主持收购‘J&A’,战绩辉煌,令人侧目,实在是替华裔商界大增光彩。”

“易先生有话请直说。”

易志维淡淡地一笑:“赵先生如今垂爱东瞿,但可惜这是先人留下的产业,恕不能割舍。如果你一意孤行,我只得奉陪到底。”

承轩的一颗心沉下去,沉下去,他不知道他是用什么方法做到的,不知道他从哪里看出了破绽,他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对手,看来这场战争,比他想象的还会要艰苦百倍。

他不卑不亢地答:“东瞿是上市公司,一切合法的金融行动都只是市场行为。”

易志维微微眯起眼来,他是狭长的单眼皮,目光深邃,凝视着他,声音轻得仿佛是叹息:“真遗憾。”

夕阳照在承轩的脸上,光线经过玻璃的过滤,仍有轻微的灼痛感,场中的马嘶声隐约,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按理说话说到这个地步,已经再没有交谈的必要了,可是易志维转过脸来问他:“骑马吗?”

并不像是邀请,亦不像是商量,没来由地,他竟然点头答应。

马厩里很安静,除了马儿竖起耳朵,直着脖子从木栏后盯住他们。他带他去看那匹奥尔洛夫马,血统极纯,全身棕色的毛,只有额上一颗白星。易志维喂马吃糖,那匹马俯首到他掌心,舌头一卷糖块便不见了。他拍着马的额头,脸上不知不觉露出温柔的神色:“还有两匹马在英国,偶尔兴趣来了想骑一骑,想想十几个钟头飞机,又懒了。”他将大把的糖块递给承轩,“你试试。”

马儿温软粗糙的舌头舔过掌心,奇异的触感,他觉得自己也是那块糖,只一卷,就要被缠到粉身碎骨里去,可是如果久久托在掌心,就会无声无息地溶掉。马吃完了糖,对他也亲热起来,俯下长长的颈子,时不时地嗅着他。掌心还是湿濡濡的,并不觉得脏,也不觉得腻,只是觉得像是多了些什么,连空气都浓稠起来。

他们各自出来马场,一先一后相继上马,两匹马跑着整齐的小快步,温和的有规律的震动,他的马渐渐跑得快了,兜过大半个圈子,反而追到了易志维的后面。从后望去,他一人一骑像是在很远的地方,再远些的天空是无边无垠的孔雀蓝,蓝得那样纯粹凝重,仿佛硕大无朋的琉璃碗,倒扣下来,隔着厚而重的琉璃,看得清天的颜色直淀下去,最底下淀出近乎黑的深蓝。而他伫马立在那里,天的颜色渐渐溶下来,连同马与人的身影,都溶进那琉璃样的天空里去了。

承轩开车回公司去,天空颜色越淀越深,深蓝变成了深紫,深紫又淀积成了紫灰,终于夜幕渐渐降下来,黑的夜被渐次亮起来的灯照出薄而透的背景,往上升去,往上升去,愈薄愈透,便透出一颗模糊而大的星星,像是一粒钉,钉在夜空中。他想起黑丝绒底子上的蝴蝶标本,亦是这样深深的一颗钉,钉住蝴蝶的心脏,便永恒地展开那美丽的翅。

他没想到公司还有人在,早已经过了下班时间,办公室的门虚掩着,露出半截雪亮的灯光,仿佛是月色,可是月色不会这样明亮。他踏进那光里去,轻轻推开了门。

原来是芷珊,笔记本屏幕上显示着表格,她捏着块三明治,一边啃,一边看着。

仿佛是噎着了,急急地吞一大口咖啡,一抬头,忽然望见了他。

她嘴角还沾着一点点起司,沾在微微扬起的嘴角,样子仿佛一个倔强的小孩。他着了魔一样,伸出手指去原本是想替她抹去那点乳白,可是不知为何顺势滑下去,滑到她尖尖的下颔,抬起她的脸来。

吻是那样急切深沉,她紧紧攀附着他,他几乎要将她箍进自己身体里去,理智的堤岸终于抵挡不住情绪的狂潮。她有着独特的清凉气息,混合着咖啡与食物的香气,她的背抵着硬硬的写字台边缘,退无可退,他们都是退无可退,只有绝望般纠缠,不肯放开,不能放开。

“哐啷”一声,咖啡被推落在了地上,溅出一地的褐,触目惊心。

他还紧紧搂着她,两个人不知所措地望着一地的碎瓷片。新利的、雪白的碎片,在灯下反射着冷冷的光。

她终于说:“我来打扫。”

他心一横,在她耳畔轻声说:“管它呢。”

管它呢,管它呢,管它呢……

如果上天已经注定,那么管它呢。

在此之前,他这辈子的唯一肆意而为,也不过是中学毕业,一意孤行去了MIT。

大姐希望他郑重选择,而且他自己也知道,如果念了哈佛的商学院,将来的一切只怕会事半功倍。

可是他不愿意,于是唯一的一次放纵了自己,去了自己私心向往的大学,学了毫不相干的学系——明知或许是最后一次了,因为彼时已经深切地知道,他的人生已经如同那枚蝴蝶一样,钉在黑丝绒底子上,凄怆而华美,却动弹不得。那粒无形的银色长针,已经深深穿透了他的整个人生。他活着的意义,已经早就注定,容不得他有半分的挣扎。

第二天他去医院看大姐,没想到三姐也来了。

她们姐妹难得见面,大半因为简子俊的缘故。赵筠美买了水果与燕窝来,还有大捧的鲜花,笑吟吟地说:“大姐气色好了许多。”见到承轩,轻轻地“啊”了一声,说,“坏小子,好像又长高了。”她虽与大姐不和,但从小喜欢承轩,将他当个小孩子看,踮起脚来搂他的肩膀,笑着说,“趁着还没有人跟我抢,赶紧搂一搂。”

“三姐也越来越年轻漂亮了。”

赵筠美抿嘴笑:“贫嘴。”仔细端详他,“怎么倒像瘦了,真是越长越像四弟。怪不得人家说……”她说到这里,突然“啊呀”了一声,说,“忘记给圣贤寄书呢。”承轩奇道:“四哥要你给他寄书?这太阳倒是从哪里升起来?”筠美在他背上一拍:“没上没下的,他到底是你四哥。”终究还是笑着告诉他,“他哪里会看什么正经书,要我寄给他港版的漫画,这么大的人了,还是这样孩子气。”

大姐这才问:“圣贤在澳洲还好吗?”

筠美说:“他生成那样的脾气,能坏到哪里去。”

承轩说:“四哥乐天知命,是会享福的人。”

筠美打量着他:“坏小子,怎么突然老气横秋,心事重重的?”

他敷衍着说:“公事不顺。”

收购形势比他想的要坏,虽然早有预料,可是也没想到易志维的反扑会这样迅猛。几乎是漫天席地,叫人喘不过气来。

第一次正式举牌之后,市场反应激烈,东瞿立刻宣布反收购。易志维出手快、狠、准,宣布以短期配股应对收购,意图用庞大的资金来击退他,速战速决。这两天流通股价已经被拉到奇高,而许多小股东还在观望中犹豫不决。已经收购的股份不过才占东瞿股份的5%左右,东瞿资本雄厚,他当然不能正面迎敌,只能借力打力,四两拨千斤。

芷珊提醒他:“我们目前太过冒险,只怕万一出现意外。”

他何尝不知道,但事已至此只能一鼓作气,寄望于前。他和简子俊没有再见面,但通过电话,简子俊的态度倒还乐观:“现金收购价位离心理价位已经很近,易志维很难守住四十二元这一关。”

话虽然这样说,整个争夺已经几近白热化,双方僵持不下,财经界早已轰动。杂志纷纷刊以大字标题、长篇累牍地报道,挖出他去年主持“J&A”公司收购案,揭露他是最年轻的亿万富翁,他顿时成名,被炒得沸反盈天。财经频道力邀他去做访问,偶尔拍到他在会所外的照片,立刻刊在花絮版头条,称他是“最具价值黄金单身汉”。

照片虽然是抢拍的,但镜头上的他眉目俊朗,目光坚定,正步下会所的台阶,秋天的风吹起他的外套,仿佛鸽子的羽,在风中微微张扬。镜头中的背景都被虚化,只有他整个人是清晰的。芷珊看到,与他说笑:“果然有型,有做偶像派商人的潜质。”

他啼笑皆非,她不依不饶,仿佛记者访问:“现在已经身为公众人物,赵先生有什么感想?”

他微笑:“惨过坐牢。”

两人相视而笑,电话却响起来,他接听之后,若有所思,告诉她:“东瞿董事会刚刚宣布以每市额百元的B股换购市额93元的流通股。”

她心一沉,东瞿宣布配股已经令他们应对吃力,如今再以B股来换购A股,存意就是要百上加斤,逼迫他们。他的眉头深深皱起,她以为他是忧虑,于是安慰他:“现金收购的成功个案从来都在九成以上,我们还没有输。”

他忽然微笑:“谁说我们会输,我倒觉得我们快赢了。”她朦胧猜到一点儿,望住他,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果然,他说道:“你不觉得,东瞿一直以来的反收购举措,好像有点急功近利?”

她向来灵敏,此时“啊”了一声,已经被他点透。

他声音不缓不急:“东瞿的资金可能存在严重问题。这样的收购战,对东瞿来讲,是速战速决为最佳。易志维这个人做事向来不拖沓,他明知我们宣布现金收购优势在何处。如果东瞿的资金运作状况良好,只要宣布以更高的价格来反收购,就可以逼迫我们清仓,可是他没有,他用的方法是不必调动大笔资金的配股,这是守,而不是攻,这已经不符他一贯的作风。如果配股还可以说是求稳,那今次换购就有点欲盖弥彰了。东瞿B股向来只握在几个易姓大股东手中,视作易氏家族对东瞿最有力的控制手段,易志维这个人家族观念很强,可是他竟然决定以B股来换购A股,明显有违常理,凡是不合常理的地方,就是有问题的地方。”

他猜测得八九不离十,因为到了晚间,简子俊给他打了个电话,口气闲闲地说道:“有位朋友想见一见你。”

他以为简子俊是迫于华宇银行目前承受的强大资金压力,所以安排另一位银行家与他见面,商谈分摊借贷事宜。

万万没想到竟是东瞿的执行副总裁易传东。

他和他的兄长在外貌上并不十分相似,性情更是南辕北辙,与卓然出众的易志维相比,他内敛温吞得几近平庸。当年他正式进入东瞿工作时,八卦周刊、财经杂志总是拿他与兄长对比,但时日一久,乏善可陈,便渐渐不再为此。在兄长无比耀眼的光环下,他总是隐在无声黑暗中,连笑容都似若有若无:“久闻赵先生年轻有为,今日才有幸得会。”

承轩已经十分敏感地猜到了一切,微笑道:“哪里,能够见到易先生,我才是幸会。”

果然,易传东道:“我和简先生是多年的合作拍档,目前全力支持贵公司的华宇银行,也有泰半资金属于我。”

承轩“哦”了一声,不声不响地凝视眼前的人,含笑反问:“易先生是打算让我中止对东瞿的收购计划吗?”

易传东笑道:“赵先生真会说笑。”

三个人都会心微笑,易传东道:“想必赵先生已经看出,东瞿目前的资金有重大问题。东瞿在海外投资受挫,亏损超过两成。大宇地工业园区计划预计投入超过十二亿,结果和政府谈判失败,必须于六个月内完成一期工程。所以东瞿目前是左支右绌。”

他所料果然不错,易传东道:“赵先生的计划是收购成功后拆解东瞿,所以我要求到时可以用合理价格,即低于市价两成左右的价格,购入东瞿的保险公司、投资公司和通讯公司。”

那是东瞿最赚钱的企业,本身就远超市值,何况还低于市价两成,他无异于狮子大开口,承轩微笑:“易先生所谓的合理价格,恐怕值得商榷吧?”

易传东眉头微微挑起,目光犀利,神色敏锐专注,仿佛突然发现猎物的猎豹,浑身上下都饱胀着蓄势待发的力道——只有在这一刹那,他的神情其实似极了他的兄长,赫赫有名的东瞿执行总裁易志维。几乎只是一秒钟之后,他已经放松而懒散,整个人重新平淡下来:“当然,赵先生也可以要求我付出市场正常价格,可是以赵先生目前的处境,恐怕不必这样故意为难我。”

承轩只微一思索,便颔首:“好,君子一言。”

“快马一鞭。”

简子俊亲自去倒了三杯酒来,易传东举杯,意味深长地笑:“为东瞿——”

“Cheers!”

三只酒杯碰在一起,发出叮的脆响,三人一饮而尽,相视而笑。

赵承轩并没有久留,送走他后,简子俊又往杯中倒满了酒,与易传东浅酌,忽然问:“怎么样?”

“是个难得的聪明人,你看他见到我的那一刹那,立刻就猜到了前因后果,这孩子叫人觉得害怕。”

“我看过他历年的战绩,实在惊人,报纸上说他是‘狙击之神’。”

易传东嗤笑:“才二十五岁的人,竟然称‘神’,少年得志,也不怕秀极易摧。”

“当年你大哥二十七岁出任东瞿总裁,人人都当成一个笑话。等到他三十岁时,董事会里里外外,连同那群吃人不吐骨头的老家伙,还不是都不敢再轻觑他半分。”

易传东沉默片刻,这中间牵涉着太多的事情,样样件件都是不能付诸言语的,他知道自己那种嫉恨,像是一锅沸油,只消溅入一点点水,便会轰然炸开来。他鄙夷自己这种心浮气躁,所以只说:“我知道了。”

“你大哥最近怎么样?”

“医生说手术风险太大,不考虑心脏移植,所以他随时随地都会病发,万一哪次抢救不及时,就会没命。医生一早要求他住院,他置若罔闻。”易传东漠无表情,“董事会那帮老家伙惶惶不可终日,人心浮动,不然的话,我也不可能这么顺利地在大宇地投资上头弄花头。”

“其实他如果死了,一切都会是你的了,何必再费这种劲。”

易传东将杯中的酒一口气饮尽,或许是太过辛辣,皱起眉来,嘴角却含着一缕冷笑:“就算他死了,东瞿也是他一手缔造的!哪怕他死了,一切都是他给我的,一切都是他施舍我的,我还是活在他的影子里!你永远不会知道那种感觉,我这辈子再也不愿意站在他身后,眼睁睁地站在他身后!”

东瞿的资金问题被消息灵通的报纸公开之后,市场顿时哗然,中小股东争先恐后地沽空,东瞿寸寸失守。

易志维主持召开紧急会议,与会的都是高级主管,整个会议室中一片肃杀之气,仿佛人人都知道最后的决战已经来临,所以一片死寂。因为连续地加班,易志维已经疲倦而困顿,连声音都沙沙发哑:“这种情况下,先不必追查是谁走漏了消息,银行方面怎么说?”

资管经理答:“要求我们提供更多的抵押。”

易志维说:“果然翻脸不认人。”他静默片刻,方才重新抬起眼来,“诸位……”众人全神贯注聆听,人人注视着他,他却停下来,缓缓皱起眉头,极慢极慢地向前倾去,整个身子向前倾去,仿佛电影里的慢动作。眼睁睁看着他“砰”一声俯倒在会议桌上,水杯文件等杂物被他的身体撞滑出去,“哗啦”散了一地。人人大张着嘴,在极度的震惊中呆若木鸡。

过了好几秒钟,才有人如梦初醒,立刻抢过去:“易先生!”

整间会议室的人反应过来,与会的都是东瞿的精英,在几秒钟的慌乱后立刻稳住了阵脚,一面立刻给他服药,一面拨打急救电话,另外安排专人负责保密事宜。

但纸哪里能包住火,只瞒了不过一天,大小媒体就已经知道这次会议室中的突然病发。立刻传闻东瞿一败涂地,易志维心力交瘁,再也无法支撑。

承轩对芷珊说:“我有些不安。”

芷珊安慰他:“在商言商,我们也并没有做错什么。”

他沉默不语,东瞿是易志维的命,自己如今分明是在要易志维的命,而他的病,根本就不能承受强烈刺激。

另一层更深的不安是难以言喻的,无法具体解释的,他隐约觉察到一个可怕的可能,仿佛一个强大的黑洞,在未知的不明的地方,终有一日会吞噬他赖以生存的一切。这是一种微妙的第六感,对市场或是对命运的预知,他每次都凭着这种奇特的第六感躲过灾祸,比如六年前的货币崩溃,他就是凭着事前的预感,竟然揣测到了对冲基金的动向,不仅抽身极早,而且还顺势赢得暴利。

他烦躁不安。

深夜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他从前从不失眠,哪怕压力达到临界,他仍旧可以安然入睡。或者这次真的赌得太大?

可是明明已经胜券在握。

幸好接到芷珊的电话:“睡了没有?”

“还没有。”

她语气温柔:“看,今晚有月亮。”

他起身拉开窗帘,果然有月亮,一轮圆月,清冷光辉洒落天幕,照进窗内来,仿佛是一地水色,浸骨微凉,竟似有桂花的香气。他想到在山顶与她看月的那一刻,脸上不知不觉露出微笑。

在月色中,他终于蒙眬睡去。

却有乱梦,梦见自己是陷入丛林的猎手,已经一枪击伤猎物,可是它却逃掉。一路追下去,触目只能看到茂密的绿,处处都是枝枝蔓蔓,绿得漫天漫野,纠纠缠缠,叫人透不过气来。而四处枝摇叶动,不知它遮掩在哪一片叶子底下。他步步紧逼,已经接近最后的目标,但突然心慌气短,也不知在害怕什么。他用颤抖的手揭开最后一片宽阔的蕉叶,突然蕉叶深处扑出一只前所未见的可怕猛兽,张开血盆大口,顿时尸骨无存。

醒来满头的冷汗,他坐在床头,脑中一片茫然,直到天亮,他才起身淋浴,然后去医院去看大姐。

出乎意料她并不在病房中,问了护士,才知道去了花园散步。

已经是深秋,却依旧有扶桑花,三三两两地开在枝头,带着湿重的露水,饱满的花朵深深垂着,仿佛不胜重负。

他一眼看到大姐,立在花木扶疏的深处,神色遥远而冷漠。

她会在想什么?

听到脚步声,她已经转过头来,看到是他,脸上露出微笑:“这么忙还过来?”

他说:“已经不怎么忙了。”

因为东瞿正陷入群龙无首的状态,资金短缺,银行逼仓,人人但求自保,已经开始抛售东瞿股票。所以他们顺利地吸纳,不过几天时间,已经买入差不多10%的东瞿股份。再持续几天的话,东瞿就会被顺利揽入囊中。

她知道他的习惯,每次不堪重负的时候,总是会来自己身边,静静地待上片刻。去年主持收购“J&A”公司,最紧张的时候他连续几天没时间合眼,最后还是抽空跑到她位于曼哈顿中央公园旁的公寓去,在她面前的沙发上睡足五个钟头。醒来后精神抖擞,继续回到水深火热的收购大战中去。

所以她温和地问:“怎么了?”

他迟疑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说了实话:“我觉得害怕。”仿佛是解嘲,“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有害怕过什么,可是这一次我竟然觉得害怕,总觉得像是做错了什么,即将有大难临头。”

她无语地揽住他的肩,他已经比她还要高一个头,再不是当年那个依依膝下的孩子,可是他此刻的神色茫然无助,叫她心里一阵柔柔地牵痛。她轻声说:“大姐在这里,你什么都不必怕。大姐向你保证,绝不会有什么事情。”

事情果然进行得十分顺利,他们已经顺利收购到12%的股份,举牌成为东瞿第二大股东,只要再拿到两个巴仙,就可以大获全胜。

易志维已经带病出院,返回东瞿主持大局,但事态发展已经急转直下,市场倒向一边,东瞿已经无法挽狂澜于既倒。

接近尾声,胜利越近,他反倒越觉得茫然。

来得这样容易,近十年的渴望一朝真实地握在手中,反倒添了一种异样的失落。只是终于松了口气,一切就快结束了,终于要结束了。

天气闷热得出奇,承轩和芷珊跑去吃夜市,两个人都大汗淋漓,坐在小小的桌椅旁,听收音机里讲台风“玛丽”逼近本岛,今晚会有雷雨天气。四周的摊主纷纷收拾着杂物,预备收摊。

快下雨了。

或者下雨了,天就会凉快下来了。

空气闷得像蒸笼,四周的人都在忙,仿佛要逃难一样,四处一片狼藉。他忽然心中一阵难过,芷珊也仿佛感觉到了,于是同他开玩笑:“再过两天,就可以宣布收购成功,到时你入主东瞿,面对记者讲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他思索了半晌,仿佛真的在考虑新闻致辞,最后才慢吞吞地说:“我爱你。”

她怔住。

他微笑着,凝视她的双眼,又说了一遍:“我爱你。”

她还是怔在那里。

他俯身在她耳旁,清清楚楚地说:“芷珊,我爱你。”

一种前所未有的狂喜席卷而来,仿佛是世上最狂猛的海啸,整个世界都颠覆过来,整个世界都不再重要,只有他,只有眼前的他。

可以紧紧相依,可以不离不弃。

她的眼中蒙上一层水雾,他轻轻吻在她鬓角,呢喃一般:“你还没回答我呢。”

她爱他,她当然爱他,她当然当然爱他。

她投入他怀中,只要有他,她只要他。他紧紧抱着她,两个人的心跳都化为最温柔的起伏,她只觉得像在梦里一样,整个世界都沉静下来,无声无息,只有他。这一刻,千金不换。

变天了,渐渐有风,吹得地上塑料袋废纸全都呼啦啦作响,风吹着他们的衣袂,如果痛快地来场雨,该多好。

在这样杂乱无章的街头,他亦不过是个再寻常不过的人,拥着她,只想一生一世。

铃声大作,他久久没有动弹,她亦不想他放开自己,但最后还是得提醒他:“你的电话在响。”

他恋恋不舍地放开她,接听电话,对方只说了几句话,他一声也没有答应,只抬起眼来看她。

她突然觉得寒意顿生。

“易志维突然宣布私人成为Letter的第一大股东,目前已经获得超过六成的股权转让。”

冰冷一线,顺着她脊背涔涔而下,竟然寒痛刺骨。她当然知道Letter是公司最重要的资本来源,易志维无异于釜底抽薪,目前公司的资金运作已经达到极限。风吹在她脸上,夹着沙尘,劈头盖脸的呛人气息,无法躲避,无法呼吸。

置之死地而后生,易志维竟然绝境而反。

她脑中一片空白。

他计划了多久?

这样不动声色,一步步引着他们入彀,要什么样的绝大耐心,要什么样的极大魄力,才可以做到这样滴水不漏?

他可以坚韧至此,眼睁睁看着他们蚕食东瞿,却毫不露出半点破绽,暗中进行全盘计划,只为了今日致命一击。

这个人,不愧三十余年来屹立不倒,一手缔造东瞿奇迹。

风吹着他的额发,他深深吐了口气:“我输了。”

他从来没有输过,可是一输就已经致命。他万万没有能力偿还巨债,这一次赌得太大,再无生机。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他会这样输掉全部。

一种更深重的恐惧渗入她心间,她声音发涩:“承轩。”

他看着她,看得那样久,那样专注,仿佛想要将她整个人烙进心里。过了半晌,忽然说:“对不起。”

不!不!

她几乎要惊恐地叫出声来,她不要他这样说,他不能这样。她死死抓住他:“你绝不会,对不对?”

他并不肯答话,只觉得疲倦。

她眼泪夺眶而出,只是紧紧地抓住他,不肯放开。在这浩浩的风中,远处有一道紫色的闪电划破夜空,仿佛将天地劈开一道裂隙,将一切吞噬下去,吞下去,尸骨无存。他像是镇定下来,温和地拍拍她的背,说:“不要紧,让我给大姐打个电话。虽然消息真是坏透了,可是她有权利知道。”

她泪如雨下,紧紧依着他,仿佛只有这样,才可以保证他不会离自己而去。他有些茫然地抬起头,只觉得心底最隐秘处竟然会觉得有一丝轻松,原来最可怕的事情不过如此,不会再有比这还要可怕的事情了。不会有他所最恐惧的事情发生,哪怕连偶尔往那个方向想一想,都会觉得浑身发抖的事情,是绝不会发生了。

暮色四起,这城市仿佛一卷年代久远的图画,那些林立的楼宇、灰的天皆是洇了水的颜色,一切的轮廓,都成了模糊的描画,天空乌云翻滚,渐渐黑下来,仿佛黑云压城城欲摧。不时有紫色的长电划破夜空,沉闷的雷声遥远,天要下雨了。

易志维凝视着窗外风云变幻的天空,并没有转过脸来,连声音都平淡从容:“传东,我可以当作一切都并不知晓。”

易传东微微震动一下,他叫自己来,原以为只是对反收购事宜有所交代,没想到他竟然知道了——可是立刻又生了一种快意,怕什么,他知道只怕比他不知道更有杀伤力。果然的,易志维转过身来,眼底有难以掩饰的失望。

看来被自己气得够呛,易传东微笑:“那又怎么样呢?”

“你的银行由于支持赵承轩,目前已经是岌岌可危,你以为简子俊会有多少信义,肯放弃身家来助你过这个难关?”

“那是我的事,哪怕我破产自杀,那也只是我的事。”

他的表情似是痛楚:“传东!”

传东面部肌肉扭曲,看上去十分可怖,骤然大喝:“收起你的假惺惺!我受够了!从小就是这样,我一年一年地长大,你一年一年地控制东瞿。人人都说你创造了奇迹,你处处比我强,处处比我优秀,有你在这个世上,我什么都不是!人人都将我拿来和你比,我受够了!我不愿意,我今天清清楚楚地告诉你,易志维,我不愿意再接受你的施舍,我死也不会要你再施舍半分!”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眼中却闪烁着奇异的光彩,这么多年来,终于可以将这番话脱口道出,有一种酣畅淋漓的快感。易志维面如死灰,过了许久,才说:“你是我弟弟,我一直爱护你。”

他望着他,一字一顿:“我不需要。”

易志维疲惫地闭上双眼,连声音都透着重重的倦意:“原来是我错了。”

易传东放声大笑:“你错得多了。”他语带讥讽,“再过一会儿,你就会知道你错得更多。”

这么些年来,这口怨气终于可以痛快呼出,他整个人几近亢奋:“大哥,你不必替我担心,你还是担心一下你自己吧。”

易志维凝视着他,易传东在极度的兴奋中显得略有些神经质:“大哥,你以为你赢了么?我告诉你,还早着呢。你从前一直教我,螳螂捕蝉,要警惕黄雀在后,凡是行事,都不能不留后手,可惜你自己倒忘记了。这次你釜底抽薪,这一手漂亮得真叫人叹为观止,可惜,人家的撒手锏还没使出来呢。”

易志维冷淡地问:“你什么意思?”

易传东笑逐颜开:“大哥,你从前总是教训我,说做人一定要有耐心。所以请你耐心等候片刻,或许再过一会儿,你就会知道了。”仿佛是验证他的话一般,内线电话响起秘书温柔的声音:“易先生,有位傅圣歆傅小姐并没有预约,但坚持要见你。”

这个名字仿佛诅咒,窗外“咔嚓”一声,一道银亮的光弧近在咫尺,如狰狞巨爪,只差一点儿就要探入室中来。沉重的雷声仿佛就在耳畔响起,遥远而深刻的记忆从心底涌出。

傅圣歆。

他知道她回国了,但她不是那种摇尾乞怜的人。

不知何时,易传东已经走过去,亲自打开了办公室的双门。

她立在门口,狂风吹起她的衣袂,写字台上的纸张在风中哗哗作响,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她伫立在离他不过数公尺之远的地方,此情此景都仿佛虚幻,他竟然只能茫然地看着她。

“两位慢慢谈。”易传东语气中透出嘲讽,仿佛是快意,“好好叙一叙旧情。”

沉重的柚木门,终于被缓缓合上,风没有了流动的方向,不甘不愿地戛然消失。整间办公室里只剩了他们两个人,窗外雷电交加,轰轰烈烈的雷声震动着他的耳膜,他突然在心底生出一丝寒意。

她无声无息,根本不像是人,而是鬼,是含冤地府的幽灵,此时索命而来。

她终于开口,语气竟然平淡得出奇,仿佛带有一丝奇异的愉悦:“易先生,我讲个故事你听吧。”

将前尘往事,娓娓道来,仿佛在九重地府,阎罗殿前,一一对质。

那些垂死的挣扎,那些惨痛的往事,那些惊心动魄的记忆,大雨如注,倾泻而下,哗哗的只能听到一片水声,天与地只剩了这水的河流,奔流直下。

窗外雨声如瀑,而他只是望着她,竟然仿佛是如释重负。

她忽然笑了:“易志维,我是你教出来的,可也没想到,这场大戏,难为你演得如此卖力,我若不陪你演下来,实在是太可惜了。”

心口处有隐约迸发的疼痛,他不由得伸手捂住胸口,几近艰难地说:“可是结局并不是那样……你走了,并没有死。”

她脸上微蕴笑意:“是呵,结局并不像故事中的那样,我走了,没有死。易先生,你一直很失望,我当时并没有纵身一跃。我不该活下来,可是我忍辱负重,好好地活了下来。我活着就是为了这一天,就是想要等到这一天。”

他声音喑哑:“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她突然微笑:“你见过他,难道你一点儿也不疑心?”

身后的窗外狂风大雨交加,水像是粗重的鞭子,重重地抽上玻璃,无数白亮张狂的兽扑上来,张牙舞爪地扑上来,意图将一切撕成粉碎。

他呼吸略显急促:“你没有……”

“不错,我没有,当年我已经躺在了手术台上,可是最后后悔了。我将孩子留了下来,并没有打掉他,我原打算哪怕是单身,也要将他生下来。后来我们又在一起,我一直瞒着你,是想生日那天,给你个惊喜,没想到你给我的惊喜更叫人绝望。”

他几乎面无表情,“咔嚓”一声,窗外炫白的闪电划破夜空,无数疾雨如箭,敲打在巨幅的落地玻璃窗上。

她却有一种快意的从容:“最后当我真正无路可走的时候,我忽然觉得,也许这个孩子,来得真是时候。”

这么多年,终于等到这一刻,仿佛是一柄利剑,直直地插入他的胸口,他不由自主踉跄着往后退了一步,她无动于衷地立在那里,望着他。二十余年来,她等的就是这一刻,只是这一刻,他脸上深切的痛苦,令她有一种奇异的愉悦。

二十多年前,他亲手扼杀了一切。而今天,她将所有的全部,一分一厘,一点一滴,丝毫不剩地讨还回来,他欠她的,她全都要讨回来!

“这么多年,”她一字一顿,“你明明早就知道他是你儿子,你明明一早就计划好了全局。不过很可惜,只怕这回你算错了一步。”

他的胸口在剧烈地起伏,像有一只无形的手,突然间扼住了他的咽喉,令他呼吸困难。

她慢慢地走近他,仔细地凝视他:“易志维,我知道你其实知道——一直以来,你都知道。可是,我就等着这么一天,我一直在等着,我无时无刻不在等着你。这么多年,我们母子做的每一件事情,你其实都看得一清二楚。你明知道我在做什么,你明知我想让承轩回来应付你,可是你却想着将计就计。当时承轩收购‘J&A’,最关键的时刻日本财团提供了大量的现金支持,承轩曾经疑惑过,可是却没有弄明白。但我心里十分清楚,因为你是三井银行的第二大股东,所以日资才会在那种情况下无条件地支持他。你为什么肯这样下力地帮他,是因为你早就决定,将他作为东瞿的继承人。”

她脸上的笑意越发明显:“那孩子吃亏在天分过高,自从出道以来事事都太顺利,如果真的遇上棋高一着的对手,迟早会吃亏。所以当他对东瞿动手的时候,我就决心让他看清自己的弱点,输在你手里,比输在任何人手里都要安全。因为你正等着他自投罗网,撞进你手里来,你正好顺势将他的身世揭开,然后将这偌大的东瞿,千钧的重担全都交给他。而我这二十多年,劳心费力,只是为了替你培养一个优秀的继承人。”

她微笑:“易传东他私下搞的那些小动作,你向来懒得理会,他以为这么多年来你丝毫没有疑心到他,其实你是在等一个最好的机会。这次他因为支持承轩的收购,手头的资金也折腾得差不多干净,而且他这样公然背叛东瞿,董事会不会再有人支持他,这样承轩将来进董事会的阻力会更小,而后由他来继承东瞿,会更加的名正言顺。这一招一石二鸟,你用得实在是十分高明。”

他缓缓地坐下来,整个人深深地陷到沙发里,然后无声地叹了口气,带着深重的倦意:“圣歆,你比原来聪明了许多。既然你已经看透了这一切,何必还要来?”

她忽而一笑:“你以为你真的赢了么?”

他的声音里透着难以言喻的平静:“圣歆,我知道你恨我,可是这么多年,你得认赌服输。儿子是我的亲生骨肉,没有人会对百亿家财毫不在意,何况他性格重情重义,更不会枉顾父子之情。我试探他两次,两次他都不忍心下狠手对付我,他不见得知道我是谁,可是,难道他一点儿也没疑心过?这孩子其实像你,心实而情长,这是商家大忌。不过你放心,虽然他自幼不在我身边,可是该教给他的,我将来一样不少都会教给他。因为他是东瞿未来的继承人,东瞿和我拥有的一切,全都是他的。我会以最合理的方式,让他保有目前的持股,并担任东瞿的执行董事。圣歆,我要谢谢你,这么多年,你竟然替我培养了一个最好的继承人。”

他轻松地微笑:“商场如博弈,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圣歆,这么多年你还是没有学会,无论如何布局,切忌不留后手,你这招置之死地而后生,虽然高妙,可惜却用过头,结果适得其反。如今你将承轩送到我面前来,我一定会好好调教他,不让你失望。”

她慢慢地说道:“但你算漏了一个人。”

“简子俊?”他仿佛是嗤笑,“你以为跟他联手,就能对付我?他现在自身难保,哪有余力帮你?”

“是芷珊。”她淡淡地道,“承轩不会为了钱,放弃芷珊。”

他觉得好笑:“他们认识不超过三个月。”

“他爱她。”

她的脸上有讽刺的笑:“你万万不会容他娶芷珊,同样,他也不会选择东瞿。”

“这世上的爱情绝对敌不过利益。”他还是笑,“没有哪个女人,会比市值数百亿的东瞿更具有吸引力。”

她的嘴角上扬,终于露出一丝笑意:“易先生,也许在你眼中,没有任何事物比金钱利益更重要,可是在这世上,有些人是与你不一样的。”

他沉静地注视着她。

她亦只是沉默。

最后,她只说道:“再见,易先生。”

然后转身离去。

他一直坐在那里,仿佛她从未曾来过,室内还有她身上淡淡的香水气息,若有若无。她就像一个影子,更似一场梦,在他沉睡的时候出现了无数次,可是每次醒来,总是一场虚幻的空境。

他忽然觉得虚弱,这短短的几十分钟。

二十余年来,他无数次臆想过与她的重逢,他想过在无数种情形下,可是没想到她会如此镇定,如此从容,波澜不惊得令他几近失望。他以为多年的仇恨会让她对自己歇斯底里,他以为她会恨透了自己,他以为她会以激烈的言辞向自己宣泄。

可是今天她这样冷静,就仿佛一场不相干的戏,早就排练好了台词,只是照着念一遍。

他一直以为所有的情节、所有的台词都由他来把握,现在却觉得有些心浮气躁,仿佛是哪里不对头。

他按下内线告诉秘书:“联络赵承轩,不管用什么方法,替我联络上他。”

秘书没有找到赵承轩,最后却是赵承轩自己找上门来,秘书室十分意外地报告他:“赵先生来了,易先生您是否见他?”

他正在吃药,闻言随手撂下了药片,说:“马上请他进来。”

不一会儿,秘书推开双门,赵承轩却站在门后,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他的目光迷惘而茫然,只是看着他。

易志维望着他,心中错综复杂,更多的却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骄傲,他竟然这样肖似自己,连神态都如此相似。

是他的儿子,骨血相连,甚于一切。

在这世上,没有什么比他更重要,他是他最重要的延续,是他生命的一部分,更是他生命的将来。

赵承轩的目光却渐渐冷下去,最后,他不发一言转身便欲离去。

“承轩!”

他叫住他:“你母亲刚刚来过,也许你不知道她说了些什么。”

赵承轩静静地回头望着他。

窗外风雨交加。

赵承轩的眼眸里平静无波。

令人窒息的沉寂。

最后,他说:“易先生,我见过你。”

他的声音里似掺了冰,易志维忽然觉得心里发寒,赵承轩的目光也似掺了冰,冷而锐利:“三岁的时候在幼稚园,你曾经在窗外看过我,当时我并不知道你是谁。大学时我的毕业礼,你当时假意从礼堂外经过,我只见到你的背影。或许更多次你曾经在暗中注视过我,可是我并不知情。”

“你是我的儿子,我希望你回到我身边。”易志维的声音里不由得透着疲倦,“我老了,再没有别的愿望,只是想要你回来。”

“不如说,因为你没有别的儿子,而东瞿又需要一位优秀的继承人。”

“承轩!”

他语气平和而淡定:“易先生,我永远也不会承认我们的关系。”

易志维望着他,仿佛没有听清他在说什么。

他对易志维说:“我不会承认我与你的关系,正如你当年毫不犹豫地背弃大姐。你所拥有的一切,对我而言没有任何意义,所以请你别再妄想。”

易志维反倒笑了:“你知道你在拒绝什么?你在拒绝我的继承权!你在拒绝几百亿的财产!”

他仍旧微笑,明亮的眸子望着他:“易先生,你习惯了用金钱与财富来获取这世上的一切,但对我而言,有很多东西,比金钱与财富都要重要得多。所以,我拒绝。”

他的每一个字都似鞭子,无情地抽打在他心上:“我一直觉得害怕,你知道吗?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我一直害怕,在我知道之后,我更觉得害怕。以前我不知道我在害怕什么,现在我知道,我是害怕我同你一样,可是现在我更清楚地知道,我永远不会同你一样。我永远不会背叛大姐,我永远不会放弃我爱的人。这是我跟你不一样的地方,永远也不会一样的地方。”

易志维不由自主地捂住胸口:“可是你现在身负巨债,明天就会身败名裂。”

他嘴角勾起笑:“今时今日你确实赢得十分漂亮,我确实输得一塌糊涂。”他面向窗外,白茫茫的大雨笼罩了一切,什么都看不清了,他的声音和着雨声,带着些微的凉意,“事已至此……如果你要我从这里跳下去,那么,我就让你如意……”

赵承轩用力推开窗子,风呼啦啦地灌进来,写字台上的文件纸张哗哗地飞扬得满天满地,而他立在风中,如同一尊塑像,任凭狂风挟着冷雨卷进来,淋漓地飞溅在他身上。窗外是黑沉沉的天,墨一样的海……易志维整个人抢过去,“砰”一声按在玻璃上,终于将窗子关掉。可是却扶着玻璃,痛楚万分,咬牙坚持着,不肯弯下腰去,似乎整个人都被一柄无形的长剑刺透、剖裂开来。胸口的剧痛令他觉得无法呼吸,几近窒息。

承轩望着他,一字一顿:“易先生,如果今时今日你不肯让我死,那么从此之后,我们再无关系。”

易志维只觉得无法呼吸,心口的剧痛越来越强烈,思维渐渐模糊,整个世界在眼前分崩离析,一切都渐渐远去。他只能听到身后的风声雨声,仿佛挟着雷霆万钧,向自己席卷而来,将自己整个人吞噬其中。

【番外完】

已经读完最后一章啦!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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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我的小确幸

温少卿,坐诊时谈笑风生,手术台上气定神闲。他从未想过,这个世界上会有一个女人对他说,她会在她的领域里横刀立马、护他周全。 丛容,凭借三寸不烂之舌在律师圈叱咤风云。她从未想过,竟然有人能堵得她哑口无言,却心里生花。 国外求学归来,丛容成为一家律所的合伙人,原以为生活就会这样运转下去,却没料想她暗恋多年的人搬到了她的对门,两人成了邻居。 电梯里,温少卿饶有兴致地盯着丛容:“听说……” “你跟别人说你喜欢我?” 丛容不知道的是,恰好医生也喜欢律师。 余生相陪,确幸的不只是他,你之深情,我之确幸。
已完结,累计35万字 | 最近更新:番外二 海棠花谢春融暖

楔子

书名:
你是我的小确幸
作者:
东奔西顾
本章字数:
7425

钟祯开车绕着机场转了两圈才远远看到丛容拉着行李箱从出口走出来,宽松V领蝙蝠袖竖纹白衬衣,欲露还休地遮着精致的锁骨,深色牛仔七分裤露出纤细的脚踝,手臂上搭着件风衣,坐了那么久的飞机依旧一副精神抖擞的模样,不见疲惫。

初春的上午,气温并不高,钟祯看着丛容的装扮,坐在车里狠狠地打了个寒战才靠边停下,打开车门跑过去,“帅气的表姐!我在这儿!”

丛容走近了,便笑着抬手去蹂躏钟祯的脑袋,“好久不见啊,钟……祯……小表弟。”

钟祯这辈子最讨厌别人拉长声音叫他“忠贞”,皱着眉从丛容的魔爪下挣扎出来,扒拉了两下头发,“表姐,你怎么又把头发剪了?”

丛容甩了甩干净利落的栗色短发,很少有女孩子留短发可以这么漂亮,带着浅浅的帅气,衬得眉眼愈加清晰明媚。她抬手压上一顶中性的鸭舌帽哀号一声:“知道了,和家里视频的时候已经被很多人念过了,过段时间会留回来的。”

钟祯“嘿嘿”笑了两声,帮她把行李箱放到了后备厢里,上了车又一脸敬佩地开口:“表姐,你胆子也太大了,回国了竟然连家都不回就跑来这里了。”

丛家和钟家家教森严,家里多半都是学法出身,所以教出来的孩子大多都很循规蹈矩。只有这个大他几岁的表姐从小一副乖巧懂事的模样,却总带着他打擦边球,状似无意地挑衅各项不成文的家规,每每都有惊无险地躲过处罚。那种做了坏事之后的兴奋感大大满足了钟祯的破坏欲,久而久之,丛容表姐就成了他心中至高无上的女神,自带光环。

丛容系上安全带睨他一眼,“我胆子再大能有你大?当年全家人都帮你挑学校报法学院,你竟然敢跑去学医!”

钟祯讪笑着挠挠脑袋,“当初还要感谢阿姐肯帮我,在关键时刻帮我把志愿书换出来。”

钟祯每次心虚的时候就不叫表姐,改叫阿姐,听上去亲切很多。

“呵——”丛容阴阳怪气地笑了一声,心里却默默升起弹幕,当年两人配合默契、联手犯下的罪行她可是主谋,这小子心虚个什么劲儿?

钟祯边开车边问:“表姐,你是不是来投奔我的啊?”

丛容轻笑一声,“你?你作为一个高危行业的预备役,连养自己都够勉强吧?我还指望得上你?我当年在这里读过一段时间研究生,你不记得了?”

钟祯转头看了丛容一眼,总觉得她好像从踏上这座城市就有点不一样,试探着问了一句:“表姐啊,说真的,当年你为什么要来这里读研究生啊?”

“我?”丛容歪了歪头,很认真地想了想,“咱们家的人都是学法律的,这你知道的吧?我对学法律呢,倒没什么抵触,可我受不了的是……从我学专业课开始就满眼的熟人。大二那年专业课老师是小姑姑,也就是你妈。大三那年更了不得了,一头栽进了小叔叔和小姨妈的手里。好不容易逃离了他俩的魔爪,大四那年又掉进了我亲妈的坑里,毕业论文上的指导老师写着你妈的名字,你不觉得别扭吗?学校里偶尔请了前辈来办讲座,就会看到我爸或者你爸,要么就是某个叔叔伯伯,连教科书都是我爷爷你外公编的。我不想以后做了律师开庭的时候,是这种场景:爸爸,您看我跟我二大爷辩了半天,快点宣判吧?还有啊,连我的头发都不能自己做主剪成短发,我觉得我再不跳出这个圈去,这辈子都会被困在里面了。”

“哈哈哈哈,”钟祯听完笑完之后忽然皱起眉,仔细琢磨了半天,又踌躇了半天才恍然大悟,“哦,怪不得当初你怂恿我偷偷报医学院,这根本就是你的探路石吧?”

丛容鄙视了他一下,“你现在才反应过来,是不是太晚了?”

钟祯可怜兮兮地吸了吸鼻子,“表姐,你太黑了!”

丛容弯起食指敲了敲面前的中控面板,“你这种既得利益者,好意思说这话吗?这件事最大的受益人根本就是你,好吗?当初是谁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着跟我说,宁愿去死也不要学法律?你夙愿达成,难道不应该谢谢我吗?”

钟祯自知和律师吵架不是明智之举,立刻举白旗投降,开始碎碎念:“我早就谢过了……再说了,当年东窗事发,我也没有供出你是帮凶。怪不得呢,当年我报医学院的事情才平息,你就打包行李来这里读研究生了!你根本就是早有预谋!”

丛容点头承认,“是啊,我早有预谋,那个时候我偷偷参加了研究生考试,偷偷复试,拿到录取通知书之后却不敢说,因为那个时候我不知道他们的底线在哪里,对革命没有成功的把握,恰好你又来烦我。于是我就……牺牲了你一下,就算革命失败,你顶多就是按照之前的计划去学法律,又没什么损失。”

钟祯被她忽悠得晕头转向,索性不再提,又问起:“那你在这里读书读得好好的,为什么又跑到国外去了?”

丛容的气焰一下子低了下去,摸摸鼻尖,瓮声瓮气地开口:“哦,因为这里发生了更可怕的事。”

“那现在为什么又回来?”

丛容又摸摸鼻尖,“因为我发现了比那件事更更可怕的事。”

钟祯听得一头雾水,丛容却惆怅了。

那一年她处心积虑地背着家里考到这里读研究生,继而认识了同系的师兄林辰。林辰这个人有颜有度有才有品,是个天生自带光环的人,对她这个师妹更是照顾有加。

其实她和林辰算不得师兄妹,按理说她和林辰是差着辈分的。林辰的导师是业界泰斗,林辰是他的关门弟子,而她的导师是该泰斗的学生,按理说她该叫林辰一声小师叔,只不过这么叫实在是太别扭,所以他们都胡乱叫林辰一声师兄。

那个时候正在风靡一个多人对战游戏,很少有女生喜欢,而她偏偏感兴趣,很快就被林辰拉进了一个游戏群,除了系里认识的男生,还有一个,据说是林辰的朋友,叫温少卿,人在国外,打得很好。

进了游戏加了好友,丛容这才知道温少卿是谁,或者该说,原来那个人叫温少卿。

丛容第一次知道温少卿这个人的时候,并不知道他叫温少卿。那个时候她在读本科,这个游戏刚刚开始流行,她带着自己的小表弟钟祯花了大把的时间在上面,玩儿的时间久了,总会遇到有意思的人或事,在丛容看来,那个人“亦敌亦友”。

丛容自恃在游戏方面颇有天赋,遇上温少卿的那段时间,她状态极佳,正处在口是心非的独孤求败阶段,于是真的出现了那么个人让她“心想事成”。

和温少卿的那场团战是她那段时间第一次输,却输得心服口服。

游戏里的人那么多,多半都是“露水姻缘”,今天和你组队,明天和他组队,能不能再遇上完全看缘分。

可事实证明,两个人孽缘颇深。

丛容本没放在心上,可每当她觉得再也不会遇到他时,他就会和她出现在一个房间里,时不时地再遇上就让她心底产生了一抹微妙的情愫。

那个人是真的打得很好,技术和策略都高人一筹,团战时和什么人都能配合得很好,走位又是少见的“风骚”。这个游戏是队友还是对手全看系统自由匹配,他们做对手的时间多,做对手的时候让人恨得牙痒痒,做队友的时候又有一种安心的可靠感。

一次偶然的机会,她发现他竟然在游戏论坛里发了几个视频解说的帖子,声音很谨慎地经过了变声处理,大多是实时视频,一边打游戏一边解说,颇有一心二用的本事。她没事的时候便会翻出来看看,看得多了连钟祯这个粗神经生物都察觉到了异常,顺便帮她注意起那个人。

“表姐,表姐,那个人又出解说视频了!你看没看到?”

“地址发给我。还有,你要高考了,再被我发现上线玩游戏,我就把你的号删掉。”

“不要!表姐,我高考之前不会再登了,你千万别删号!”

钟祯参加高考那年,她正处心积虑地背着家里考研究生,于是那一年,她也基本没怎么碰那个游戏,对于游戏里那个“亦敌亦友”的人也渐渐淡忘了。

只是没想到过了这么久,他们会以这种方式再次相逢,她还知道了他的名字。

那局他们依旧是对手,眼熟的ID,熟悉的套路,丛容觉得心里那抹随着时间渐渐淡忘的微妙情愫有死灰复燃的迹象。

那局游戏结束的时候,温少卿忽然问她:“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在游戏里?”

丛容没想到他会那么敏感,很快回复:“没有。”

确实没有,他们第一次团战她恰好用的是钟祯的账号,盯上了他之后,为防止暴露,她更是每次都用钟祯的号,只看ID他不该认出自己,除非……他也曾注意过她?所以记得她的操作?

有了共同战斗的革命友谊,很快便熟络起来,大家在群里混熟之后,便对只见其名不闻其声的温少卿越发感兴趣,偏偏温少卿时不时冒出来的几句话又让他们愕然。

有人约他晚上一起玩,他会回答:“今晚答应了老板去看场子,玩不了了。”

玩到一半忽然下线,回复一句:“紧急情况,老板喊我去给人开瓢。”

别人问他在干什么,他过了一会儿回复:“在洗衣服,今天干活的时候溅上血了。”

别人夸他技术好,他会告诉别人:“可能跟职业有关系吧,手指比较灵活,平时拿刀的时候练出来的。”

温少卿不在的时候,众人纷纷缠着林辰问:“这个高人到底是干什么的?”

偏偏林辰又笑而不语,众人的脑洞更是大到女娲石都补不了了。

久而久之,丛容也生了疑虑,虽然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可也免不了试探着去问林辰:“那个温少卿,不会真的像他们说的,是国外黑社会的吧?”

其实她倒不会歧视,律师这个职业,本来就是游走在正邪之间,认识的人复杂一些也没什么。

林辰的回答却很暧昧,“你觉得呢?”

丛容觉得无趣,索性就不再问了。

直到那年她见到了真人。

丛容是学法律的,学法律的人大多冷静理智,所以在她心中,游戏就是游戏,和现实是隔着次元壁的,可她没想过会见到温少卿的真身,这件事还是要感谢林辰。

丛容没有问过林辰,如果当时的他能预见后来发生的事情,还会不会介绍她和温少卿认识。

她第一次见到温少卿的时候,也是这么一个春暖花开的季节,花开满城,阳光和风都温柔相待,白云懒懒地浮在头顶,那个人自然而然地出现了。

林辰叫了大家去他在学校附近租的房子里聚餐,恰好那天她有课,她是下了课后急急忙忙赶过去的。

在林辰家楼下等电梯的时候旁边站了个男生,清清爽爽的白衣灰裤,一手插在裤兜里,另一只手里拎了几袋和他不怎么搭的食材,却一点违和感都没有,整个人悠闲恣意。

学法律时间久了,丛容为了训练自己,总是有意无意地对周围的事物保持敏感度,久而久之便沾上了职业病,细节控。

她假装无聊地来回走了几步,最后不动声色地停在男生的斜后方,然后肆无忌惮地打量着他。

他微微垂眸盯着电梯显示屏上的数字,那个数字许久没有动,他也不见焦躁,拎着袋子的手指修长干净,指甲圆润饱满。手机铃响,他从裤子口袋里拿出手机接起来。

“买好了,在楼下等电梯,马上上去。”

声线低沉有磁性,又微微带了点温柔细腻。丛容只能看到他的侧脸,那张侧脸和声音倒是蛮配的。皮肤白皙,五官深邃大气,轮廓却又是难得柔和,看不到眉眼,只能看到光线从他细密的睫毛间穿过,留下淡淡的阴影。

电梯门很快打开,他率先往前迈了一步,然后伸手虚拦在电梯门上,微微侧身转头向丛容看过来。

丛容这才看到他的正脸,眉眼生得极好,有种说不出的好看,很少有男人长成这样,干干净净的模样,却意外地……勾人。

丛容半晌没动,他便示意她先进电梯。丛容愣了一下很快迈进电梯,按下了楼层。

那个男生跟进来后,看了一眼,却没去按楼层。丛容忍不住看他一眼,又慢悠悠地收回视线,同一层吗?

丛容从电梯里走出来便知道身后一直跟着个人,她停在某户门前,身后的脚步声也停了下来。

“怎么买个菜那么久啊?”林辰一打开门便开始抱怨,看到丛容后又顿住,笑着解释,“……我不是说你。”

丛容转头看了一眼身后那个男生,不是说她,那便是说他喽?

等两人进了屋,林辰当着众人的面笑嘻嘻地搭着那人的肩膀介绍道:“温少卿,我多年的兄弟。”

众人唏嘘。

他就是温少卿啊……

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温少卿啊,认识那么久终于见到活的了……

一直以为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原来温少卿长这样啊,在游戏里那么凶残彪悍的温少卿啊,这视觉冲击也太大了!

丛容也忍不住细细地打量着他,这个男人清俊儒雅,怎么看都不像是黑社会啊?

林辰看到众人精彩的表情后又憋着笑补充了一句:“学医的,本科也是在咱们学校读的,现在在国外念书。不过你们别说,他们那行和黑社会还真挺像的,都是高风险行业。”

所有人恍然大悟,原来是医学生。这样一切都对得上了,看场子大概是去医院吧,开瓢大概是脑科手术吧,沾到血也对得上了,拿刀对医学生来说再正常不过了。

温少卿面对众人的唏嘘,和林辰对视一眼后挑着唇角笑了一下,丛容却敏锐地读出了他眼底的那抹腹黑。

后来一群人在客厅聊天,温少卿在厨房准备午餐。

丛容作为全场唯一的女性,象征性地站在厨房门口打下手,顺带继续观察温少卿。

在国外待过的人都是厨艺高手,他动作娴熟,尤其刀法特别好。

丛容忍不住在心里赞了一句:不愧是职业屠夫啊……

只是围在“职业屠夫”身前的那条粉蓝色的围裙……当真是和他……相得益彰啊……

很快几道菜便上桌了,很简单的几个菜,没有那些花哨的噱头,却好吃到让众人哄抢一空。

众人在客厅继续哄抢饭后水果,丛容却悄悄站到厨房外,看着和她隔了一层玻璃门的男人。白衬衫的袖子干净整洁地挽起,露出精壮的手臂,洗好碗筷之后,又开始擦拭灶台上的油点。

整个过程认真到心无旁骛,丛容不知道这个和她年纪相仿的男人为什么可以静下心来做这么不起眼的小事。

微风从厨房半开的窗户吹进来,微微掀起了她和他的衣角。

他擦了多久,丛容就看了多久,后来他洗了手,摘了围裙,整齐地叠好放到一旁,一边放下衣袖,一边抬头向她看过来,然后毫无预兆地笑了起来。

“丛容,我们见过,在游戏里。”

他说得笃定。

丛容立刻心里一紧,她觉得温少卿一定在刚才的菜里下了蛊,不然相识不过数月,第一次见面的人,怎会让她生出欢喜?

他眼里有笑,笑里有暖,暖里有春风,她在风里听到了心动的声音。

那一天在丛容的记忆深处就定格在那个笑容上,那个笑容太动人,以至于不久之后林辰很委婉地跟她表白时,她竟然鬼使神差地说她不喜欢律师。

“那你喜欢什么?”林辰问得直白。

她记得她的答案是,她喜欢医生。

这世上的医生何其多,可林辰一下子就明白了。

可笑的是,当时温少卿早就回了国外继续求学,她和温少卿只见过那么一面,除了简单地打过招呼之后,连句正经的交流都没有,就算是在游戏里,也多半是对立方,她怎么会那么轻易地说出……喜欢?

兄弟和女人自古以来就是一盆狗血,于是温少卿同学就这样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人表白,继而无辜地和林辰生了嫌隙。

丛容自知罪孽深重,研究生还没念完便争取了交流生的名额逃去了国外,唯恐知道真相的温少卿回国兴师问罪。

她只知道,他跟林辰关系很好,游戏里亲密无间的默契配合不是一般的朋友会有的,还有林辰那句“我多年的好兄弟”到底有多大的分量。

好在并没有人找她兴师问罪,这些年她甚至不敢和林辰联系,她也不敢去了解那件事的后续发展。

可她在国外这几年,脑子里依旧时不时想起当年第一次见温少卿的情景,那个带着书卷气又微微腹黑的男人,想起第一次见他的那一天,空气中似乎还残存着那天阳光的味道。

春林花多媚,春阳意多暖,春风复多情,吹我罗裳开。

丛容知道,那一天的春风吹开的不只是她的衣角,还有她的心。

暖日晴风初破冻,柳眼梅腮,已觉春心动。

钟祯等了半天丛容都没再开口,他在等绿灯的空隙转头看过去,“表姐?”

丛容猛然回神,状似很认真地打量着这辆车,“这车不错,问谁借的?”

钟祯立刻眉开眼笑,“不错吧?我也喜欢,我老板的!”

钟祯在读医学院的研究生,丛容想着能带研究生的怎么着也不年轻了吧?

“怎么现在的老年人喜欢这种风格的车?”

钟祯一听就急了,“不是老年人!是很年轻的教授哟!比你大不了几岁吧,又年轻又帅,专业功底又厉害,刀法特别棒!最最关键的是有人格魅力!他是在北美念的医学院。表姐,你知道吗,北美的医学院是最难考的!”

丛容听了又是一愣,恰好她也认识一个人,也曾考进过北美某所最好的高校那个号称最难考的专业。

钟祯抬手在她面前挥了挥,“表姐?表姐!你在想什么?”

丛容回神,“哦,我在想这么厉害的人为什么愿意收你做学生?”

钟祯立刻跳脚,“表姐!”

“哈哈,开玩笑的。”丛容立刻换上一副认真的表情,“其实我在想……你到底何德何能,可以考得上这种人的研究生?”

“……”钟祯决定这一路上都不要和这个表姐说话了。

丛容笑着看了看气鼓鼓的钟祯,又揉了揉他的脑袋才转头去看窗外。

这个叽叽喳喳的小子终于安静了,她绝对不是故意伤害他的,只是想让他安静下来,因为她忽然觉得心慌。

那一瞬间,钟祯说起那个教授的瞬间,她居然想到了温少卿。如果温少卿努力一点,这个年纪做教授,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吧?

丛容打开窗户,让风吹进来醒一醒头脑,都说年少时不能遇见太惊艳的,这话果然有道理啊!

只是那个时候的丛容不知道,温少卿身上的书卷气都是小时候调皮捣蛋被罚用毛笔抄写《本草纲目》《千金方》,又在一堆中药里泡出来的,还有什么雅人深致啊、温润谦和啊、温柔细腻啊,全部都是用来唬人的。

接下来的岁月里,她深有体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