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桃花帘外开依旧

书名:
桃花尽处起长歌
作者:
侧侧轻寒
本章字数:
15753
更新时间:
2023-05-30 16:19:31

尚诫一动不动地站在悬崖上,看着瀑布的水花,在风中化成蒙蒙水雾。

白昼看着他面如死灰,赶紧问:“传令让山下的人立即封锁河道寻找她,圣上看怎么样?”

他微微点头,挥手让他下去。

手牵动了他肩上的伤口,血又汩汩流出来。他木然低头去看自己的伤口,那里刺着的,不过是一支金簪,又是在肩窝,并没有伤到要害。

他的手抚上那支钗,指尖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是一支细细的桃木钗,桃枝太细,因硬度不够而密密匝匝缠绕着金丝,金丝如水波般顺着桃木的纹路流动,在木钗的尽头绽放出三朵桃花,一朵盛开,两朵蓓蕾,由打磨得极薄的粉色宝石簇成,栩栩如生。

十年前,她为他折下的那一支桃花。花谢了,枝条枯干。他找了能工巧匠,将它改成了一支与当年桃花一样的金钗,送给了她。

真没想到,她仓促出逃的时候,舍弃了所有的东西,最终带在身边的,却是这支桃木钗。

而,他的心腹要害都对着她,她明明可以取了他的性命,却只伤了这里。

她在想什么,他始终都是不明白的。

更不明白的是,上天为何要用一场大雨让他与她重逢,又为何用十步之遥决定了一切命运。

如果没有那一场大雨,没有他与她的相遇,现在会是怎么样?

他,盛颜,尚训和行仁,这个朝廷,这个天下,会是怎么样?

但谁知道呢?也许一切都还是一样,只是那一场大雨,替他们找到了各自痛下决心的理由。

瀑布的声音击打着他的耳膜,侵袭而来,就如那一场大雨的声音。

他站在瀑布前,一时悲从中来,不可断绝。

瀑布急湍,潭下水流极快,虽然有大批人马沿着水流去找,但是过了一天一夜,始终没有找到盛颜和君容与的踪迹。

这里已经没有找到盛颜的机会了,尚诫在离开云澄宫时,召了雕菰过来,说:“你随驾回宫吧,盛颜曾请求朕将你许配给铁霏,朕会满足她心愿的。”

雕菰与铁霏赶紧跪下,叩谢了他。

等铁霏带着雕菰要出门的时候,她转头看尚诫,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忍不住说:“圣上,您让奴婢跟在娘娘身边这么久以来,奴婢看得十分清楚,您对娘娘确实是上心的,只是她与母亲相依为命多年,纵使您再怎么弥补,也是无济于事的,这缺憾……估计怎么都弥补不过来了。”

尚诫微微冷笑,问:“这又是怎么回事?她母亲是谁?”

雕菰吓了一跳,赶紧跪下,说:“就是以前……圣上被先皇擒下,后来得脱之时,派人杀了娘娘的母亲那一次……”

尚诫皱起眉头,问:“派人杀她母亲?朕何曾知道她母亲在哪里?”

雕菰睁大眼睛,极度惊愕让她说话都开始磕巴:“可……这是先皇亲口告诉娘娘的,这消息也没放出去,他只跟娘娘说了,她因此病了好长一段时间……”

铁霏愕然插话:“我与圣上一起逃脱之后,直接就去了北方,哪有时间想到为了报复德妃而杀她母亲?”

“何况朕根本不屑。”尚诫冷冷地说道。

雕菰震惊地瞪大双眼,颤声问:“这么说……”

她心头转过一个诡异而可怕的念头,但这念头让她头皮发麻,浑身发抖,不敢再说下去。

尚诫知道她必定会明白的,又问:“可是先皇又为什么要杀她母亲?那时他们不是同仇敌忾,一起联手害我吗?”

“不是的,娘娘与我一样,都不知道那天……会发生那样的事情。”雕菰急切地仰头看着他,说道,“那天先皇吩咐我去取笛子的时候,是先皇身边的景泰突然过来,将另外两支笛子交给我,说那是先皇平时用惯的,所以我才一并拿了出去。”

“不是他们预先商量好的吗?”他脸上依然不动声色,只是十指紧捏着椅子的扶手,因为太过用力,连骨节都泛白了。

她说,那都是我的主意,计划是我策划的,埋伏的兵马是我指定地点的,就连那凶器……也是我准备的。

原来,就连她亲口说过的,都是谎话。

雕菰用力摇头:“不是的,先皇那段时间,察觉了圣上与德妃的感情之后,便将娘娘送到云澄宫,又因为性命垂危而召她回来,所以当时他们两人存有心结,见面时都稀少,直到娘娘的母亲去世,娘娘因此病得差点好不起来,先皇在病中极尽全力呵护她,他们才又重归旧好。圣上您想,这么重大的事,他们当时那样的情况,要怎么商量共同谋害您呢?”

她说,尚训这个人,这么软弱,又一直依赖你,怎么会下狠心对付你?

她一力地维护尚训,甚至,什么都揽到自己的身上,却不知道,那个人为了得到她,曾经费过多少见不得人的心机。

尚诫默然,良久才说道:“原来她一直以为,她娘死在我的手上……难怪她宁死也不愿意留在我身边。”

他挥手让雕菰下去,雕菰行礼要退出的时候,抬头看他在空旷的大殿内,黯然无言的样子,又觉得心中涌起一种异样的情绪来。

她牵着铁霏的手,看着孤零零一个人坐在最高处的尚诫,迟疑着,畏畏缩缩地说:“圣上,我……我还想跟您讲一件事,虽然只是我心中猜测的。”

尚诫没有看她,只是说:“说吧。”

“也许……娘娘从云澄宫回来后,就知道铁霏是您身边人了,因为……她本来对太后避之唯恐不及,那次却突然带着我们去西华宫,还告诉我们太后的凤符与垂咨殿代行谕旨的印信的事。后来铁霏因此救出您并且前往北方的时候,我还在想着,要是她说得不这么详细的话,铁霏哪里能这么顺利呢?甚至她还亲自带我们去西华宫看太后的凤符收藏在哪里,怎么她难得多说几句,就全帮上铁霏了呢?而且,还特意让铁霏去查看天章阁的印信,可现在想来……”她绞着手指,犹豫地说,“她竟好像,是故意指派铁霏去的……”

尚诫听着,突然淡淡地笑了出来,铁霏与白昼看着他忽然的笑,面面相觑,他却挥手示意他们下去,一言不发。

所有人都退下了,只剩他一个人在殿内,一边笑着,一边想,如今他真是心满意足。

他已经是当朝的统治者,九州四海,万民臣服;他正当盛年,四方平定,所有邻国番邦无不畏惧;他可以随意选择世上最美的女子,艳丽素雅妩媚清朗,无论哪一个,都会对他顺从温婉。

就连那个人,他唯一爱过的女人,原来也不是那么恨他。甚至,只要上天稍稍再给一点机会,他们就能在一起。甚至,他们彼此深爱,也不是没有可能。

他真是,万事如意。

窗外传来振翅的声音,他慢慢转头看去,初冬碧空如洗,远远的,有双双对对的白鸟从天空掠过,渐渐消失在远方。

他看着,想着他们初见时,她给他抽的那一支签,她说,愿为双鸿鹄,振翅起高飞。

到如今,历历在目。

盛颜消失三天后,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十一月初六,原定立后的日子已到。尚诫醒来很早,站在殿外眼看夜色浓重,风吹动窗外树影,声响凄厉。直到月亮渐渐西斜,东方隐隐现出鱼肚白。

日出后,宫中封诰也已送到,迎接皇后的仪仗如同锦云蔽日,映照得宫门前一片霞光灿烂。礼部尚书持节册到他面前,说:“臣等奉命,即将启程赵府。”

尚诫看看节册,平静地说:“不用去赵府了。仪仗减一半,把以前呈上来的那些闺秀随便找一个封为贵妃,接进宫来。”

礼部尚书料不到他会这样说,吓得大惊失色,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说:“但是,全天下尽知今日是立后大典,而且,册子上已经写了是赵缅女儿……”

尚诫淡淡地,并无任何表情地说道:“朕今日,不想立后。”

礼部尚书觉得自己差点晕厥过去,不明白现在是什么状况。

他连滚带爬地出了殿门,一眼看到了自己的老朋友、也曾经把孙女的生辰八字送过来的国子监祭酒。礼部尚书颤颤巍巍地扑过去,抓住他说:“就是你孙女了!”

因为天降恩德而匆忙嫁进宫中的国子监祭酒的孙女,出身名门,性格柔婉。她运气确实不错,虽然没能受封为皇后,但尚诫忙于国事,个性冷淡,对宫中嫔妃兴趣寥寥,她受封贵妃后,赫然已是宫中之主。

对于这个完全是撞上好运的女孩子,京城里传得沸沸扬扬,人人羡慕。即使在京城之外的城郊,也有人议论着她。

“哎,尹姑娘,你说那个刘贵妃,是不是运气太好了?皇上居然在最后放弃了原来想立的妃子,找了她过来!”

听到邻居女孩子的问话,坐在石榴树下刺绣的尹姑娘抬起头,笑了一笑,说:“是呀,她运气真好。”

即使在竹篱间,山野中,她身穿粗衣旧裙,却依然是个十分美丽的女子,就像竹篱茅舍间探出的一枝碧桃花,这种夺目的美丽,居然与周围格格不入。

唯一的缺憾是,她的手指虽然修长,却不太纤细,看来是年幼时操劳所致。

邻家姑娘看了看她正在绣的画,问:“你今天绣的是什么?怎么会这么大呢?”

她在绣架前,拿针挑着已经绣好的丝线,笑着抬头看她:“这个是给花神庙绣的,新来的庙祝托绣庄帮他们绣一幅天女散花的中堂。”

邻家姑娘站在旁边看她细细地调整丝线的反光,一针一针地挑着已经绣好的眼睛。有点不明白,问:“那,她的眼睛不是已经绣好了吗?为什么还要这样挑?”

“丝线绣的时候针脚不一,看上去眼神会涣散,所以需要把反光调整好,这样看上去才会明亮有神。”她说着,然后放下手中针线,站起来仔细端详着这幅绣品,一寸一寸看过,确定没有问题之后,才转头对着屋内叫:“大哥!”

邻家姑娘的眼神顿时有了神采,她看着从屋内走出来的清俊男子,赶紧叫他:“尹大哥!”

他尚带病容,显然身上曾负过重伤或生过重病。对邻家姑娘笑笑,他低头去看那幅绣品。

“已经完成了,麻烦你帮我送到绣庄。”尹姑娘将它叠好,又用青布包起来,交给他。

他接过来,看看她显得蒙眬的双眼,低声道:“都是我拖累了你……”

她抬头对他笑了一笑,轻声说:“哪有这样的话,就是因为你不肯丢下我,所以你才寸步难行……都是我对不住你。”

“不敢……”他赶紧说。

“别客气了,我现在可是你的妹妹。”她疲惫地笑着,向他挥挥手,“快去快回,大哥。”

他点点头,临出门的时候,又小声嘱咐她:“千万不要出门……还有,进屋去吧,院墙这么矮,小心被人看见。”

“好。”她应道。

送他出去后,她将门关紧,一个人站在院子里的石榴树下,活动了一下肩膀脖子,然后伸手在院子里的小水池中洗手。

已经是二月天气了,她抬头看见蓝得高不可攀的长天中,满城桃花盛开在艳阳下,颜色鲜艳,如同梦幻。

整个人间,全都笼罩着不分明的,如同梦幻一样的颜色。

不知道为什么,她在这平静的,春天降临的天气中,怔怔地站住了,茫然地看了天空很久很久。

“今年的桃花,开得真好。”

宫里的人都这样说。也许是被这些鲜艳的色彩所迷惑,尚诫这个从来不关心花月的敬业皇帝,也终于抬起头来,看了看御苑中的那几株桃花。

纷乱桃花,盛开在春风中,轻缓招摇,令人有点怀疑,要是没有桃花的话,这个世界上,是否还会有春天。

今年桃花大盛,满城的桃花开得妖异,直如灿烂的红云将整个京城笼罩住。

就像去年、前年一样,白昼照例陪着他一起到城郊踏青,不过今年还加上了铁霏和雕菰。

他们沿着清浅河水,一直往上游而去。放眼望去,对岸的桃花林远远延伸到山脚下,阳光洒在桃花上,那艳丽的粉红色如同云霞的颜色,胭脂一般迷人。

那个荒废已久的花神庙,如今居然有了庙祝,而且还修葺一新,竟然也有点香火了。

尚诫下马走到檐下,一抬头看见覆盖在窗户上的芭蕉,荫荫绿绿,一片幽凉。碧绿的芭蕉影倒映在庙旁的三生池上,随着微风水波,舒缓招展。

曾经有个人,在这里,接过芭蕉上滴下来的雨水。那时她清澈的容颜,不染纤尘。

也曾经有个人,和他并肩站在三生池上,看着水中聚散无常的影子,相拥亲吻。

他想着陈年旧事,竟然觉得心底一片柔软,想过太多次,连伤感都消失了,只剩下淡淡的怀念。

他走到庙内看花神,神像上的灰尘被掸去后,木雕像披上新衣,竟隐约可以看出一点衣袂飘飘的风姿。

见他进来,庙祝赶紧迎上来,问:“客人要烧香还是算命?”

他淡淡地说:“我万事已足,没什么好算的。”

庙祝又转头问白昼和铁霏,至今没有着落老婆的白昼赶紧说:“我求个姻缘。”

庙祝从旁边柜子中翻出了签盒和签书,递给他。

签条已经有几根被虫子蛀朽了,微一晃动就应声断裂,白昼不敢摇得太厉害,在手中慢慢晃动,那些断裂的签条也在里面跳动。所以过了很久很久,才有一根掉了出来。

铁霏拿起来看,说:“第一百一十签。”

尚诫听到了,笑了一笑,随口说:“真巧,和我以前求的是一样的。愿为双鸿鹄,振翅起高飞。”

正在翻签文的庙祝却摇摇头,对白昼说:“不对,第一百一十签,断送一生憔悴,只消数个黄昏。唉,这位小哥,你情路堪忧啊……”

尚诫微微一怔,伸手将那本破旧的签文书拿过来,翻到第一百一十签的判词,注目看了良久,才慢慢微笑出来。

见他神情奇怪,白昼赶紧问:“主上,这……怎么了?”

“不,没什么,我只是觉得,女人真奇怪,不明白她在想些什么。”他笑道,怔怔看外面许久,又缓缓说了一句,“不过是第一次见面,她就骗我……她为什么要骗我?”

铁霏和白昼完全听不懂,只能面面相觑。

他又抬头看了看这小庙,发现了墙上挂着的大幅刺绣,便站在下面看了良久,看着那些仙女薄薄的腮红和晕染的唇角,明明是神仙,却偏偏有这样动情的神态。

“你不觉得,这画上的仙女有点面熟吗?”见他一直盯着这幅画看,铁霏也觉得有点异样,忍不住小声问雕菰。

雕菰想了半天,才说:“和德妃以前绣过的那幅《七十八神仙图》有点像,我没见过别的刺绣上有这样的仙人。而且这眼珠特别鲜活,我记得姑娘在绣好眼珠之后,还会反复地调丝线,说丝线的光泽要是乱了的话,目光就不灵了。”

“可见绣得好的人,都一样需要下功夫。”铁霏对于妻子的话,向来奉为谕旨。

尚诫看着上面的仙子,衣带当风,浑欲在花雨中归去,他看着上面鲜艳的花朵,几乎让这乱花迷了眼睛。

三人离开花神庙,正要上马离开的时候,尚诫又再次回头看了看那座小庙。

在这一瞬间,他看着那片桃花林,那几株绿茵茵的芭蕉,觉得一种极其奇异的感觉,涌上心头。

他转头,吩咐白昼:“去绣庄打听一下,绣这幅刺绣的人是谁,住在哪里?”

白昼苦着一张脸,觉得这事实在是希望渺茫:“可是圣上,天底下的绣品不都是一样的吗?而且绣的都是神仙,所以有点像也是理所当然的……”

尚诫淡淡地说:“虽然如此,但毕竟,还是不甘心。”

“臣觉得,要是她尚在人间,一定早就远离京城,躲避在山野中了……”白昼低声嘟囔着。

铁霏附和:“而且,她所有远在天南地北的族亲,朝廷全都监视着,可也没有音信啊……圣上,不如你就放下吧。”

尚诫没有理会他,也不说话。

雕菰在马上,暗暗地踢了铁霏一脚,示意他别说话。铁霏最怕老婆,赶紧住口了。

见没有了帮手,白昼无可奈何地只好屈服在尚诫无理的命令下—毕竟,拿了人家薪俸,不能不听吩咐啊!

他一个人拨马回去询问庙祝,问清了那个绣庄之后,又怏怏地上马离去。

铁霏和雕菰一起用同情的目光看着他的背影,心想,有个病急乱投医的主人可真惨啊,居然连这么渺茫的事情,都要试上一试,这跟溺水的人抓稻草有什么两样?

“可是,我还真的挺羡慕德妃娘娘的……”雕菰和铁霏共乘一骑,慢慢地回去,她望着前面渐渐消失的尚诫的身影,说,“这么久了,圣上一定也知道她已经不会再出现了。”

“真是奇怪,我所知道的圣上,从小到大,可没有这么傻过啊……”不在尚诫面前,铁霏和老婆讲私房话,也不在乎是不是大逆不道了。

雕菰又狠狠踢他一脚:“哼,要是我忽然不见了,你会不会也这么傻地找我?”

铁霏想了良久,才讷讷地说:“也对……”

“也对是什么意思?”雕菰狠狠白他一眼。

“因为,如果是我的话,就算明知道你已经不在了,我也一定会固执地找下去,不然我不知道自己活着干吗……何况,现在德妃还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呢。”

雕菰得意地点头,靠在他的怀里,低声说:“是啊……无论是谁,喜欢上一个人,都是一样的嘛。”

春日的下午,十分闷热,似乎快要下雨了。

回到宫中之后,尚诫坐在殿中看完了奏折。天气依然闷闷的,雨还是没有下起来。

他拿了一本书,坐在榻上看,不知不觉,因为烦闷,他丢开了书,站起来走出去。在恍惚间,他又来到刚刚去过的花神庙,看到了刚刚才看过的那幅天女散花的刺绣。

那上面的一双眼睛,清澈透底,无比熟悉—那正是他们初遇的时候,盛颜的一双眼睛,在雨中,却比当时的雨珠还要清澈明亮。

他出神地看着,良久,转头又看到庙的后门开着。他和盛颜曾经在那里坐过,后面的山环抱着这座庙,就像是一个小小的,与世隔绝的天地。

他听到那后面,传来轻微走动的声音,轻微缓慢,该是女子的脚步。他本不欲浪费时间,想转身离开,但,看着那后面鲜亮的绿草与桃花,他的心里,忽然生出一种奇异的情绪来—

就好像,那个小小的天地中,有一种无比异样的肉眼看不到的丝线,从里面爬出来,将他心上的某一条血脉,紧紧地扣住。

他不由自主,走到后门,站在那里,看向后面的天地。

湛蓝的天空笼罩在如同盆底的小山谷上,底下是开得灿烂的桃花,树上的正开到全盛,地下已经铺了一层如胭脂般的落花,颜色是最娇艳的粉红。

天空,桃花,碧草。阳光下鲜明的天蓝、娇艳的粉红、柔嫩的碧绿交织在一起,浓烈的色彩灿烂得几乎让他的眼睛都受不住。

可,最灿烂的,还是花下的一条人影,她站在那里,听到了他的声音,所以回头看了他一眼。

只是这一眼,艳阳下所有鲜亮的颜色,天蓝粉红嫩绿,全都褪色成灰白。

只有她的容颜,比纷乱桃花还要夺目,绽放在他的视野中,占据了他所有的世界。

就像大雨中初遇时,羞怯的容颜。

就像桃花树上,令人仰望的容光。

一眼,一刹那,一恍惚,一生一世。

尚诫醒来的时候,外面的春雨,终于淅淅沥沥地下起来了,轻轻敲打在窗棂上,滴滴沥沥,细若不闻。

他靠在榻上,想着自己的梦,想着他和盛颜梦中的重逢。

外面,传来白昼的脚步声,他轻轻敲了敲门,用着一种因为紧张与激动而微微颤抖的声音,轻轻地叫他:“圣上,有个消息要告诉您。”

他应了一声,看着外面。

春雨,桃花,轻微的风。

整个人间,就像笼罩在梦里,圆满如意。

[番 外]

刹那人生

人的一生中,总有几个日子,会让人的一生改变。

即使是当今的皇帝尚诫,也是一样。

他人生中的第一个改变,是在四岁的时候。他的母亲带着他,穿过宫中长长的通道,去看望刚刚出生的,他的弟弟。

在两道高高的宫墙之中,母亲抱着他,一步一步地慢慢走着。这里是阳光晒不到的地方,他与母亲,长久地在暗红色的阴暗角落中行走着,仿佛是恐惧这里的阴暗,他紧紧地抱着母亲的脖子,将自己的脸埋在她的肩膀上。

直到眼前一亮,阳光遍洒在他们的身上,他才觉得,全世界都瞬间呈现在自己的面前。

眼前是一座无比高大雄伟的宫殿,而他从那狭窄的地方出来,眼前豁然一亮,使得这座宫殿像是骤然自地下涌现,突如其来填满了他的视野。

在百来丈的广阔平地上,三层白玉殿基层层垒砌。宽可并列数十人的台阶,上面站满了锦衣宫使和彩衣宫女。在那围栏与白玉阶的中间高台上,是高大的殿宇,在此时明艳的四月阳光下,里面欢笑隐隐,与他和母亲,几乎是另一个世界。

那时年少的尚诫,牵着母亲的手,望着这座宫殿,心里想,难道这就是传说中仙人居住的地方吗?

住在这座宫殿内,会是什么感觉呢?

母亲带着他等候宣召,过了很久,进去通报的宫使才慢悠悠地出来,示意他们可以进去了。

他跟在母亲的身后,穿过层层走廊,经过重重殿门,终于来到大殿之上。他的父亲,正抱着一个初生的婴儿,坐在最高的地方。

他对父皇的第一个记忆,就是在这里。他抱着刚刚出生的尚训,满脸欢喜地看着,对身边的人不停地说:“像我,这孩子真像我……”

直到母亲带着他跪伏在地,他才终于想起来,其实自己早已经有了一个孩子。他的目光落在自己的第一个孩子身上,微微迟疑,问:“这孩子叫什么名字?”

他母亲赶紧说:“圣上,他还没有起名字。”

他的母亲,本是易贵妃宫中的一个宫女。某一次皇帝来找易贵妃时,喝醉了偶然遇上她,迷迷糊糊中宠幸了她。等到酒醒后,他自己都忘记了这件事。

谁知他一味独宠易贵妃,易贵妃却一直没有怀孕,偏偏这一次却在别人身上有了个孩子。

易贵妃对这个卑微宫女,自然恨之入骨。皇帝本来也早已遗忘这个孩子,但因为后廷确实有记载,所以才无奈给她封了个低阶,甚至连这个孩子,都不去看望,任由他们母子在宫中自生自灭。

但是今天,是他喜欢的女人为他生下孩子的日子,所以他对自己厌恶的这个孩子都不太介意了,听说他还没有名字,便随口说:“这样吧,太子名训,这孩子就赐名为诫好了。”

那是一个尚诫永远记得的日子,因为他从此拥有了自己的名字,虽然他的名字,是跟着他的弟弟,顺便赐给他的。

但是,那个时候,他全不知道替自己难过。那时四岁的他,只是看着父亲怀中的弟弟,看他睁大圆溜溜的清澈眼睛,打量着这个世界。而父亲,用温柔而欢喜的神情,宠溺地看着这个小孩子,爱若珍宝。

那个时候,他也曾经想过,到什么时候,父亲也能用这样的眼神,看一看自己呢?

后来,他想到这一天的时候,在心里,也会隐隐地想—也许,他对尚训的恨,就是从那一天开始的。

从他第一天懂事开始,就深埋下了对这个夺走自己很多东西的人的怨恨。

不过,有些东西,不是尚训夺走的,而是谁也留不住的,比如说,他母亲的死。

在他九岁那年的秋天,母亲因为郁积忧病,含着泪,最后只对他说了一句话。

娘对不起你。

他守在母亲的床前,看着没有了呼吸的母亲,很久很久才猛然醒悟过来,他母亲死了。

从此以后,只剩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这个世界上,生存下去。

恐惧与悲伤占据了他的心,他大哭出来,向着外面奔去,在周围瑟瑟的枯树中,明月在天,星河灿烂,秋天的风冰冷如刀。

他向着父亲的宫殿跑去,却在门口就被人拦下了,他急促地哭着,向着里面喊:“父皇,我娘去世了……她死了!”

他小小的声音,在广阔的深宫与沉寂的暗夜中,消渐为无声。

又过了许久,里面才有人出来,说:“圣上口谕,知道了,天色已晚,明日再说。”

是的,他母亲的死,就像轻飘飘的一朵花掉落,甚至不值得为她惊扰帝王的好梦。

只有尚诫,在被宫人们连拉带拽地拖离寝宫时,他挣扎着,恸哭着回头看了一眼在星汉下华美异常的宫殿。

寂静无声的殿内,隐隐的灯火透出来,整座宫殿就如同蓬莱仙岛上的透明玲珑阁,夜色中,如同冰玉,那么美丽,毫无人气。

母亲的死,在宫中无声无息,如同一株野草的消亡。

因为母亲去世了,所以,他很快被迁出宫,居住在自己的王府中。

说是王府,其实也只是一个三进的院落,他一个人居住在里面,度过了母亲去世后的第一个冬天。

那个时候,他有了一个王傅代替母亲管教他,是个在宫中郁郁不得志的大学士。在他念不出书的时候,王傅最常说的话就是:“殿下,太子如今还不到七岁,可已经通背下了四书,您可叫老臣怎么说?您千字文都要从头学起?”

可他的母亲不识字,他七岁的时候,又有谁能教他学字?

所以他经常逃课,和侍卫们一起玩让他更觉得开心。也没人管他,即使他跟他们舞刀弄剑划伤了自己,也依然无人过问。

春天来的时候,太皇太后去世了。他进宫去拜祭,偷偷地逃离了所有人的眼睛,去看母亲当年住过的小屋子。然而,那里已经上锁尘封,他只能从门缝间看到里面的桃树,当年母亲种下的桃核,已经开出了星星点点的憔悴花朵。

他偷听宫女们议论,才知道因为这边不吉利,所以过几日就要拆掉建佛堂了。他不想离开,便坐在门口呆坐到半夜,没有人来找他,他本就是个,被所有人刻意忽略的存在。

那一夜所发生的事如同梦境。

他在这个孤寂世上,认识了一个女孩子。

那个女孩子的身影,令他站在树下仰望了许久,差点掉出眼泪来。

她将一枝桃花放在他的掌心,笑容比那枝桃花还要动人。

从那一夜开始,瘦弱的枯败的尚诫,心里开始有了难以言说的希冀。他想,虽然希望渺茫,可如果有一天,他能牵住一个女孩子的手的话,他希望,那个人会是她。

那一年的葬礼,不止那一场。

易贵妃突然去世了,在朝野传说皇帝即将立她为后的时刻。他进宫去上香,没有在灵堂看见自己的父皇,听说他是伤心过度,晕厥过去了。而坐在旁边守灵的,是不满八岁的,他的弟弟尚训。

尚训和他容貌出色的母亲一样,有一双漂亮的大眼睛。他年纪还小,并不太懂得世事,看见尚诫进来,便走上来牵住他的手。因为他们兄弟只在年节的时候才能见上一面,所以并不熟悉,但即使如此,他似乎也知道谁才是自己血肉相连的亲人。

他用幼兽一般湿热的眼睛看着尚诫,怯怯地叫他:“哥哥,他们说我没有娘了。”

他的手软软的,温温的,尚诫虽然一直不喜欢他,可是这一刻,却陡然觉得自己的心软了下来。他蹲下去,抱住弟弟小小的身子,低声说:“没事的,哥哥也没有娘了,我现在,也还活得好好的。”

尚训点点头,又说:“父皇说,以后皇后娘娘是我的母亲,那,哥哥现在的母亲是谁呢?”

尚诫没有过继给任何人,因为易贵妃对他显而易见的憎恶,所以后宫并没有任何人有这样的心思,即使是皇后也不愿意惹这个麻烦。

所以尚诫放开自己的弟弟,淡淡地说:“哥哥长大了,不需要母亲了。”

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人生,其实是千疮百孔的。他在成长中所需要的,母亲、父亲、家、教育、欢乐,全都缺失。

但那又如何,他依然长大,朝廷也还是没有遗忘他。

在他十三岁的时候,他终于成了有用的人,他也终于在非年节的时候,见到了自己的父皇。

那个时候,十岁的尚训已经变得安静,他站在父皇的身边,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哥哥,微笑起来的时候,酒窝很可爱。

父亲将一对九龙佩分给他们,说:“尚训,尚诫,记得兄弟相亲,是皇家之幸。”

他当时不过十三岁,被父皇格外的恩宠感动得热泪盈眶,他握着那块玉佩,看着自己的弟弟,忽然之间,忘记了他的母亲是易贵妃。

然后,他被封为客使,出使蒙狄,并且长期居住在那里—如果不需要虚伪掩饰的话,其实是作为质子,送到了敌国,成了他国人质。

他在那里待了两年多。其实蒙狄的生活,如同鲜活的阳光,让他的人生开始看见了新的希望。他只是人质,并不是阶下囚,所以行动是自由的。他身形迅速拔高,学会了喝最烈的酒,骑最野的马,在草原上纵横来往,连蒙狄的勇士都佩服他。

甚至有时候,他早上恍惚醒来,会有一刹那以为自己本就是草原上的剽悍男儿,会在草原过一生,直到老死。

但,在那年的冬天,他的父亲去世了。

父亲在临死前,没有记起他这个儿子,所以,也没有人来接他回去。他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固执地向告哀的使者询问,使者为难地说:“我只听说陛下嘱咐新皇爱护百姓,要易贵妃附葬山陵,至于殿下……陛下可能神志不太清明,所以一时没有想起来……”

那个时候,新皇已经登基,山陵也已经在动工建造。可是尚诫不甘心,他让身边人立即收拾东西,夤夜突出蒙都,向着故国奔去。

蒙狄的追兵很快就赶上来了,他身边的人,有的失散,有的死去,在亡命的二十多个昼夜中,一百二十六人,最后只剩下十八个,浴血沐光,跟着他越过蒙狄边境,踏上故国。

沙漠和草原渐渐被山野所取代,他们十九个人在夜空下的山道驰骋,他看着前方的繁星,其实它们和草原上是一样的,但是,这是故国的星辰。

因为这个念头,有一点东西像火星一样燃烧了他整个身体。他仰头看四周的大好河山,千里绵延到他目光无法企及的最远处,湮没在夜空的暗色中。耳边的风声呼啸而过,消失在遥远的尽头,天地大得无边无际,没有尽头,也看不见方向。

就像他第一次站在那座只有帝王才能居住的宫殿前,抬头仰望,茫然不知自己所求。

他带着十八个人,进京拜祭白虎殿,并且力排众议,胁迫礼部将山陵格局改制,让自己的母亲和易贵妃一起,左右附葬在先皇身边。

世人都是爱好传奇的,他成为天下的传奇,也成为朝廷中举足轻重的王爷。因为,那个懦弱单纯的皇帝,依赖着他强势的哥哥,而要和摄政王对抗的大臣们,最好的依靠,也只有他。于是他俨然成为新皇一派的领袖,开始在朝中植根。

那个时候,尚训还只有十二岁,在太傅们的调教下,乖巧又聪明。在上朝的时候,他正襟危坐;在摄政王与尚诫吵架的时候,他也只会沉默着,一言不发地看着自己的叔叔与哥哥争吵。但是在他小小的心里,他知道哥哥是站在自己这一边的,所以,在尚诫处下风的时候,他会小心地牵一牵尚诫的袖子,低声说:“哥哥,朕饿了,要不你们明天再说,朕想先退朝了。”

那个时候,他们羽翼未丰,唯一能对抗政敌的方法,居然只有如此拖延。而且,随着尚训长大,这个办法后来也不能用了。

他们熬了五年,终于才找到机会,在他们的叔叔进宫的时候,将他诛杀。

当时摄政王的血就溅在他们面前的案桌上,还有几滴,染上了他们的脸颊。

尚训脸色惨白,摸着自己脸上温热的血,抬头看他。

他淡淡地帮尚训擦去,说:“没什么大不了的,荆棘长到路上了,总得斩去。”

摄政王死后,尚训因为受惊而染了一场重病,根本不管朝廷的事,所以几乎是任由朝廷变动,血染京城。

等尚诫收拾了项原非父子之后,摄政王在朝中的根基已经动摇了,尚训才开始上朝。但他本来就是个事事听从摄政王的人,此时不过是换了个人,事事任由尚诫说了算,日子依然还是逍遥自在,做着自己无能而悠闲的皇帝。

而他,终于有了时间去实现十年前的梦想,寻找到她的踪迹。

春末那一场大雨淅淅沥沥,桃花下,花神庙中,就像是上天注定的劫难一样,他遇见了盛颜。

他和那个嚣张的项云寰打赌,在他一箭射下她鬓边桃花的一刹那,她乌黑的头发,在大雨中凌乱地撒下来,狼狈不堪。

那个时候,他忽然一下子觉得心里有一点微微的疼惜,让胸口都开始波动起来。

他甚至回忆起了他单薄的、仅有一点的童年美好记忆中,他的母亲披散着头发,牵着他的手在院子里走,点数着树上的花朵,一瓣一瓣。

季节美好,人世繁华无限,而那时的他,只能以此来消磨人生中最好的时光。

奇怪的是,他以前,为什么从来没有觉察到,原来自己这么孤单。

在那个时候,他心里忽然想,她会改变他的人生吧。

不过,他怎么也没想到,她会以怎样的方式,来影响他的人生。

不是他一心以为的,一生长相伴,而是,一步之差,无法挽回。

她成了他弟弟的身边人,在他赶去阻拦的时候,却只看到桐荫宫中的梧桐花开得繁盛,如同大片积雪浮在夜空中。星光璀璨,无比圆满的一轮春夜圆月,清辉遍地。沉香屏风后的烛火,隐隐约约,摇曳不定。

在这一刻,他忽然觉得自己再也没有勇气去探究。他站在门口,听着周围风声缓缓流过自己的耳畔,投向遥远的彼方,永不回头。

他终于还是转头离开了,在星月之空下,他抬头仰望,恍惚想起来,母亲去世的那一夜,也是如此,明月在天,清景无限。

还有,在他逃回故国的那一夜,他抬头看见星空,映照得整个天下,广袤无垠。

人生刹那变幻,而每当变化时,他原本应有的,都会被人夺走。

遥远的幸福童年,近在咫尺的千里江山,还有,让他第一次心动的,那么微不足道的女子。

他在心里,清清楚楚地知道,他最好的选择,是将所有一切,全都遗忘。

可,总是意难平。就好像有一种执念紧紧地扼住他的咽喉,让他寝食难安。他曾经失去过很多,如今都已经无法挽回,只有这一个,他依然伸手可及—也许不是单纯因为爱。

其实是一种偏执,不甘心,无法释怀的走火入魔的情绪,就像四岁的时候,第一次懂事,第一次看到了自己的弟弟,第一次拥有了自己的恨。

后来她给了他重重的一击。在与铁霏出逃,在渐渐亮起的天空下,他知道她应该成为自己最痛恨的人。

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前方的山野无边无际,永远也走不出去。在夜空下的荒野驰骋,他看着前方的繁星,突然觉得自己眼前一黑,几乎从马上摔下来。

那一场大雨,她的头发披散而下,像他年幼时,唯一美好的记忆—然而,他没有想到,她眼角染着的盈盈水波,她面容上桃花一般娇艳的颜色,全都变成了骗局的一部分。

世事变幻,人心无常。

他胸口的伤口在疾奔中撕裂,痛得无法自抑,颤抖的手几乎抓不住马缰,差点就此倒下,在荒野上,星辰下,从此永远消失在人世间。

在那一刻,他按着剧痛的心口,在心里,一次又一次地反复重申着自己的誓言—盛颜,今生今世,我一定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然而,人永远都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他也一样。

在项云寰的手中,再次抢到她的时候,他低头看见她偎依在自己的怀中,颜色惨淡,神情仓皇,就像初次见面的时候,她在大雨中惊慌失措的神情一样。这神情突然又击中了他的心,不偏不倚,分毫不差。

在这一刹那间,他忘记了她曾经与弟弟一起谋害他,忘记了她来狱中给他送行时他的誓言,忘记了那一夜仓皇出逃时,他在星空下撕心裂肺的痛楚,剩下的,唯有对未来的妄想,就像个天真无知的小孩子一样。

那时他在心里,暗暗地想,恐怕一辈子,都没办法摆脱这个女人的魔咒了。

他不会再给她任何机会。甚至,他领兵南下,去追歼项云寰的时候,也在心里清楚明白地知道,他不是为了顺从她的心愿,而是因为她想要利用自己和项云寰两败俱伤,所以,他想要看到她阴谋破产后的样子,那一定,不会输给他以前的痛苦。

只是有时候,在战后他会踏着血迹斑斑的土地,远望夕阳。江南所有的花,都开得鲜艳无比,在残血一般的余晖中,如同鲜血染红的世界。

只要他有一点不小心,只需要一次小意外,他就会成为血红世界的一员,沥尽全身骨血,只剩魂灵回故乡。

然而,他依然还是一路南下,在接到探子密报时,在关注朝廷的计划时,在探究她暗地的动作时,他依然忠实地向朝廷传递着捷报。但他心里,其实十分迫切地想回去,想看到在她以为自己能将他置于死地的时候,他却忽然出现在她面前,那个时候,她是不是又会露出当初雨中相逢时,那种可怜可爱的仓皇神情呢?

所以他小心翼翼地扮演着蒙在鼓里的、叫人同情的角色—其实,根本也不用扮演,在想起她时,他所有的一切欢喜,其实都是真的。

他也曾经在血战之后,因为心中突如其来的空虚与莫名其妙的悲哀,提笔给盛颜写信。其实从小就没有人用心教过他辞令,所以,他写得很艰难,不懂得如何写出自己的心情,但,到最后,他发现自己写的,都是他想要在她耳边轻轻倾诉的话。

江南四月,陌上花开,如锦缎千里,迷人眼目。于战后披血看落日残阳,天地血红,万花消渐。觉古今一瞬,生死无常,唯想念至你,才恍觉身在何处。

想了好久,他又在最后加上一句—一切俱佳,待秋日你我重逢。

他搁笔之后,看着最后一句话,心想,她又要开始忙碌秋日的事情了吧……

于是他无比期待出现在她面前的那一刻,他一次又一次地想着她,想着他们的重逢,想得心情愉快,归心似箭,即使在进城的时候正逢暴雨倾盆,也依然没有浇熄他的雀跃。他就像是初次尝到情爱滋味的少年,忍不住伸手留恋地握一握她的发丝,爱不释手。

那个时候,他真是心满意足。

他似乎在一夜之间,成全了自己所有的梦想。他小时候曾经仰望过的宏伟宫殿,他驻马凝视的千里江山,他第一次爱上的人,全都握在了他的手中。

不过,改变命运,又只是一刹那。

这一个刹那,是他亲手将她推入了万丈深渊。

但其实,他一步一步,都是在为了让她和自己最后这一刻做铺垫吧。

也许是刹那改变人生,也许,整个人生,就只为了那一个刹那的到来。

很多年之后,他在那座华美的宫殿,握着她不算纤细的手,送她离开。那个时候,他们的孩子打开了她一直带在身边的小匣子,那里面,只有一封书信。

江南四月,陌上花开,如锦缎千里,迷人眼目。于战后披血看落日残阳,天地血红,万花消渐。觉古今一瞬,生死无常,唯想念至你,才恍觉身在何处。

数十年前写的书信,边角灰黄,字迹却依然清晰,连同那片附寄的艾叶,都还在信中,只是已经灰暗破损,是她常常拿出来看的原因吧。

他看着她珍藏的书信,坐在深殿中,抚摸着她鬓边的白发,想着很多年前,他也还年轻时,那个时候,他握一握她的头发,也感觉到满心欢喜。

不过,都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改变人生的,都不过是那么一两个刹那,其余,再没有值得记忆的事情。

—完—

已经读完最后一章啦!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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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府来了个小甜心

平定战乱后,皇上一纸婚书,将已经错过最佳婚嫁年纪的女将军华冰玉指婚给了当朝皇室唯一一只“单身狗”:七王爷祁睿展。 大婚当晚,从小备受宠爱的祁睿展被传说中国色天姿的华冰玉点穴定在了屋内,原因是:他不配合。 祁睿展气红了眼睛:父皇啊!您给我娶的这是什么王妃啊! 之后,无所事事的七王爷专门在家想了十八种抵抗“女魔王”的方案,打算不闹到和离不罢休。 谁料华冰玉人美手段多,不仅为他绣荷包、煮羹汤,还帮他为父皇解决了朝堂上的叛乱危机,就连自己这个“草包王爷”,在华冰玉的督促下,也成了可以位列大宁朝巅峰人物排行榜前三位的优秀皇子。 祁睿展顿悟了:谢谢父皇,能娶到冰玉做我的王妃,是我这辈子遇到的最好的事情。
已完结,累计19万字 | 最近更新:第十章 十年之约

第一章 立个规矩

书名:
王府来了个小甜心
作者:
锦怡
本章字数:
19156

九月初八,诸事大吉,百无禁忌,正是难得的良辰吉日。

一大清早,喜鹊就飞上枝头,清脆的叫声传向元帅府的每一个角落。

府内披红挂彩,大红灯笼挂满屋檐,漆得朱红的大门上油光锃亮,显得喜气洋洋。

当朝一品大元帅华忠平站在内院一间屋门外,黑铁塔似的壮年汉子哭得稀里哗啦,完全不见战场上令敌寇闻风丧胆的“杀神”模样。

“爹,别哭啦。”一个清亮婉转的少女声音从屋里传来。

“呜呜……爹就是高兴……呜呜……总算完成你娘的交代了……”华忠平用熊掌一样的大手抹着眼泪,旁边的侍女见了赶紧递过去一块锦帕,他接过就擤起了鼻涕。

“好啦,爹,这么高兴的日子,您再哭,我可就不理您啦。”门“吱呀”一声被打开,门口亭亭立着打扮一新、身着大红嫁衣的华冰玉。

她身量较高,腰肢纤细,俏生生一张鹅蛋脸,一双大眼睛一笑就弯成一对好看的月牙儿,鼻高唇红。因为自幼习武的关系,她身上透着不同于其他大家闺秀的英武之气,配上这一身御赐的大红嫁衣,确实别有一番风味。

华忠平看见打扮得跟天仙儿似的女儿,一下子忘了继续哭,咧开嘴笑哈哈道:“哎呀,不愧是我华忠平的女儿,看看,看看,多好看!”

华冰玉也跟着笑,自母亲去世后到现在,都三年半了,还是头一回见到父亲笑得这么开怀。

想必九泉之下的母亲也会很高兴吧。

“可惜你两个哥哥还在边关赶不回来,看不到玉儿你穿喜服的样子。”

华冰玉道:“柳先生说今日会给我画两幅画像,寄给两位哥哥。”

华忠平点点头,这才觉得没那么遗憾。

华家三代忠良、满门忠烈,华忠平的四个儿子中有两个为国捐躯,甚至连自己的妻子金氏都命丧奸细之手。为了家国百姓,华忠平牺牲得太多,连唯一的小女儿的婚事也被耽误过了佳期,这都快要二十岁了,还没个着落。所以战事结束,他凯旋回朝,不要任何赏赐,只求圣上给华冰玉指一个好人家。

幸亏圣上仁德,知道华家的不易,非常干脆地把华冰玉指给了自己最小的嫡子。虽说华冰玉嫁过去是续弦,但对方是嫡皇子,又是京城出了名的美男子,并没有辱没了华家。

“老爷,吉时到啦,该送小姐上轿啦。”送嫁嬷嬷一脸喜气地说道。

一听这话,华忠平才歇下的眼泪又涌了出来:“哎呀,我的儿……”

华冰玉伸出胳膊,揽住她爹宽厚的肩膀,重重按了一下,小声道:“爹,以后可得好生照料自己。”

华忠平呜咽道:“玉儿,要是那成王欺负你,你一定要回来告诉爹。爹就算在北疆,也会赶回来给你做主的。”

“好!”华冰玉嘴上干脆地应了,然后让喜娘给她盖好喜帕。

早就在一旁候着的华志功赶紧一溜小跑着过来,背起了华冰玉。

华志功是华冰玉叔父的二儿子,因为华冰玉的亲兄长和堂兄都不在京城,只剩下华志功这个小堂弟来背她出门上轿。

华志功不愧是华家儿郎,还不到十五岁就已经长得比一般人高大,背起华冰玉仍是健步如飞,把华忠平气得胡子乱飞——他可恨不得这段路再长一点,舍不得宝贝女儿就这么快嫁出去了。

元帅府外早就锣鼓喧天,鞭炮声震耳欲聋,热闹得连几里外都能听见。

府门外,京城知名的美男子——英俊潇洒的成王殿下祁睿展一身大红锦袍,骑在西域上贡的汗血宝马上,远远看去端的是一个翩翩好儿郎。

可是凑近了看,却有些不对劲,祁睿展整个人四肢僵硬,只剩一双眼睛在转动,还时不时地翻几个白眼。

华忠平一到府门外,看见祁睿展这姿势,忍不住道:“咦?这是怎么回事?谁给成王点了……”

“华大人,吉时已到,咱们这就接王妃娘娘回去拜堂成亲了。”成王身边的第一幕僚秦山先生忽地站了出来,打断了华忠平的话。

成王府的人马行动迅速,没几个呼吸的工夫,那顶华贵的皇族轿子就已经将华冰玉给抬走了,留下华忠平和一干人等在元帅府外张大了嘴巴。

迎亲的队伍到了成王府,更是雷厉风行,由太后主婚,太子殿下亲自监督着祁睿展拜了堂,然后又亲自押着人送到了喜房门口,这才对着秦山点了点头。

秦山讨好地凑过去,笑着说:“王爷,卑职这也是奉了皇命,不得不从,还请王爷莫要见怪。”说完,他在祁睿展的后背上连击两下。

祁睿展闷哼一声,刚要跳起来怒骂,余光瞅见他的亲大哥太子殿下站在一旁似笑非笑,登时火气就没了一大半,脑袋也耷拉了下去。

“小七,进去吧,你好好的,别让父皇母后为你担心。”

太子比祁睿展大了十岁,长兄如父,祁睿展是真的有些惧怕这个一母同胞的大哥。

“知道了。”祁睿展闷声应了,心里却将他的父皇还有大哥骂了千千万万次。

“你们几个都给我好生守着,今天是你们主子的大喜日子,千万不可出了差错。”太子吩咐道。

秦山立刻领悟了,这是让他们今晚在这里守着门,别让成王半夜溜了。

吩咐完,太子松了一口气,伸手把祁睿展往屋门里一推,道:“好了,这良辰吉日的,今儿个就不用你出来招待宾客了,有我跟你几个哥哥在呢。”

太子长得很像当今圣上,四方面孔,身高力大,祁睿展没防备,被他推得一个趔趄扑进了屋里,晃了晃身子,堪堪站稳。

华冰玉自幼练武,耳聪目明,虽然她身在里屋,但方才屋门外发生的事情她还是听了个大概,心中也明晰起来——这成王殿下,果然是被逼无奈才跟她成亲的。

屋里早就站着两名老嬷嬷,都是皇后从宫里指派的。因为华冰玉从小在边关长大,所以皇后特地送来两个人指点帮扶她,好叫她日后在人前不会失了礼数。

两人见祁睿展扑腾着进了屋子,其中一个姓李的嬷嬷赶紧过去扶住了他的右臂,稳声道:“殿下这边来,该掀盖头了。”

祁睿展极不情愿,可是屋外守着秦山和一众手下,屋内又有母后的耳目,他是敢怒不敢言,想逃逃不掉。

挥开了李嬷嬷递过来的金玉撑子,他风风火火地走到里屋的千工拔步床边,伸手就扯下了绣工繁复精美的大红盖头。

祁睿展原本以为华冰玉会被吓一跳,谁料盖头掀开,只见一个妙龄少女目光淡然地看过来,倒是他被那目光中的沉稳和绝佳的容貌气质给惊了一下,忍不住往后退了半步。

“都说华元帅的千金天姿国色,今日一见,不过尔尔,可见世间多的是浪得虚名之人。”祁睿展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故意说道。

华冰玉还是面无表情,见两个老嬷嬷带着喜娘和丫鬟捧了各色托盘过来,她略低下头,做出一副乖顺的样子来。

祁睿展见了,忍不住又要跳脚,却被李嬷嬷硬拉着坐在了床沿:“殿下,该喝合卺酒了。”

祁睿展像个扯线木偶似的由着两位嬷嬷摆弄,直到一系列程序都完成了。李嬷嬷道:“那么就请殿下和娘娘安歇了吧,奴婢们就守在外屋,有什么事情殿下吩咐一声就行。”

祁睿展刚吐掉一口半生不熟的饺子馅儿,一听这群仆役要守在屋子里,这次实在是忍不住,吼道:“不行!都给我守到门外去!”

“这……殿下,奴婢们是奉了皇后的懿旨。”

“要么,你们给本王守在门外;要么,本王现在就出去。别管外头有多少人拦着,本王今日非得闹个天翻地覆不可!”祁睿展斩钉截铁道。

这两个老嬷嬷都是当年伺候过祁睿展的,十分清楚他的个性,只得领了命,带着喜娘、丫鬟退到了门外,跟秦山他们一起守在走廊里。

这边厢,祁睿展见屋里就剩下他跟华冰玉两人了,赶紧抖了抖袍子,又退到离床最远的地方,好像华冰玉那边有什么脏东西似的。

华冰玉心中觉得有些好笑,这成王殿下果然跟传闻中的一样,从小就骄纵惯了,如今都二十有三了,仍然有些少年心性。

“你看着本王作甚?”祁睿展见华冰玉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带着笑意看了过来,忍不住问道。

华冰玉故意道:“殿下已是臣妾的夫君,臣妾自是看得。”

祁睿展果然被她激到,恶狠狠地瞪着她,口气严厉:“本王告诉你,别以为是父皇赐婚,你就真的能把自己当一回事儿了!若不是皇祖母旧疾复发,本王才不会答应娶你!你可得听清楚了!等过几个月,本王就要迎一位侧妃回来。虽然她是侧妃,你是正室,但在本王这里,你什么都不是,她才是本王的王妃!”

华冰玉笑了起来,两只眼睛弯弯的:“敢问殿下,府中可有其他侧室?”

祁睿展愣了一下,才道:“并无位份上的侧妃,只有两个良妾,都是从前的通房。”

“原来也不过尔尔。”华冰玉嗤笑了一声。

祁睿展有些摸不着头脑:“你……什么意思?”

“臣妾虽然刚回京城数月,但对殿下之事,也有耳闻。据说殿下跟楚夫人青梅竹马,只是天不遂人愿,一对佳偶被生生拆开,可殿下对楚夫人一片深情……”

听了这话,祁睿展的心情变好了一些,道:“那是自然。”

华冰玉又笑了一下,缓缓说道:“今日见了殿下,才知道传闻不过尔尔,世上果然多的是浪得虚名之人。”

“你……你说什么?”

“难道不是吗?虽然有喜爱之人,可殿下府中的后院倒是不空,除了奉旨娶的正室,还有美妾在侧。可见男人都是嘴里说一套,背地里做一套,断没有真心实意的。”

祁睿展张大了嘴巴,好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我……这……本王,本王明日就送两个良妾出府!”

华冰玉点点头,赞许道:“殿下果然情真意切。”

祁睿展也自觉做得不错,悄悄得意了一下。可他转头想到心上人秦珮真还在楚家受苦,就又恼火起来。

“要不是你……要不是你父亲非要父皇指婚,今日本王迎娶的就是真真了!你们华家仗着自己军功卓著,不把本王放在眼里!本王告诉你,这里可不是华府,进了我成王府,没有本王的吩咐,你就是连饭也吃不了!”

华冰玉冷笑一声,道:“你以为我乐意嫁你不成?”

“你既是不乐意,那为何还嫁进来?”

“我母亲的遗愿,就是让父亲给我许配一个好人家。如今天子赐婚,父亲很高兴,这婚事就是好的。我为何不嫁?”

说完,华冰玉忽地站了起来,一步一步地往祁睿展的身旁逼近。

“你……你要作甚?”祁睿展莫名地觉出一股杀气,连连往后退去。

华冰玉却让他没有倒退的余地,几个大步上前,“唰”地就揪住了祁睿展的衣领。

“你做什么!还不放开本王!”祁睿展也不知道华冰玉使了什么功夫,他一个堂堂男子汉,居然被矮了一头的女子压制得动弹不得。

“嘘——轻声,要是动静闹大了,只怕那些下人都要冲进来,看到殿下这副糗样了。”华冰玉嫣然一笑,眸子里却没有一丝笑意。

“你……你到底要怎样?”祁睿展极重面子,一想到要是被秦山他们看见自己连个女人都打不过,就只得压低声音问道。

“不想怎么样,只不过想让殿下知晓,我们华家女子的规矩。我既是进了门,咱们就来立个规矩吧。”

华冰玉对这门婚事没什么想法,不过既然遵从父亲的安排嫁了进来,那么可就由不得这个纨绔王爷来决定她日后的生活了。

她母亲在世的时候就跟她说过,华家的女子,要么不嫁人,只要嫁人,夫婿必须从一而终,后院的什么莺莺燕燕,一个也不许有。

祁睿展的脑子有些发蒙,他长这么大,还没去过京城以外的地方,所见所闻的女子无一不是娇声软语、性格恭顺,特别是见到他这个皇帝和皇后心尖尖上的七皇子,更是个个都是解语花。

反观这华冰玉,长得倒是国色天香,可是没想到性格如此出格!

这不反了天了吗?

“女子出嫁从夫,自是要三从四德,何况……何况本王是何等身份,你一个王妃,居然还想要本王服从你的规矩不成?”祁睿展怒火中烧,可是实力不济,华冰玉那只白玉般的手牢牢困着他,他除了反驳几句,竟然无计可施。

华冰玉见祁睿展羞恼得连眼睛都红了,忍不住又笑了。她道:“别人是别人,我是我,既然殿下撞上了我,那可对不住了。咱们用实力说话,殿下要是打得赢我,那日后臣妾自是乖乖听殿下的,殿下说一,臣妾不敢说二……”

“那……那要是一直打不赢呢……”祁睿展知道华家一门都是武痴,家传功夫据说排到了大宁国的前三。他虽然也是自幼习武,可是身为最小的嫡皇子,恐怕偷懒的时间比练武的时间还要多个好几倍。真要是打,他绝对不是华冰玉的对手,难不成要让秦山他们来跟她打一场?

不行,先不说华冰玉如今已经是他名正言顺的王妃,秦山他们作为手下自是不能跟主母动手。就算可以,他祁睿展也拉不下这个脸来,让手下们知道文武双全、风流倜傥的堂堂成王,连自己的妻子都打不过……

太丢人了!

不行,绝对不可以说出去!

祁睿展的气势渐渐弱了下去,华冰玉见他示弱,也松了手,干脆拉着他坐到一旁的软榻上,道:“咱们坐下说话。”

祁睿展心不甘情不愿地坐下了,可是身体却故意扭向外面,绝对不要向着华冰玉。

华冰玉心想成王这个样子倒还有几分可爱,跟她小时候养的虎斑猫一样,小脾气大得很。于是话也说得软乎了一些,她缓缓道:“方才说到,殿下要是一直打不赢臣妾,那么殿下就得一直听臣妾的话了。”

“不可能!”祁睿展脖子一梗。

“没有什么不可能的,若是殿下能听话,那么在外人面前,臣妾自是会给殿下留足了面子;若殿下非要一意孤行……后果,我不说,殿下也该明白的……”

说完,见祁睿展又要跳起来,华冰玉出手如飞,在他的后背点了两下,祁睿展就保持着要跳不跳的姿势被定住了。

“你……你……你欺人太甚……”祁睿展打也打不过,又不能叫手下们来帮忙,一直被宠着长大的纨绔小王爷只觉得整个天都塌了。

父皇啊!您给我娶的这是什么媳妇儿啊!难不成我以后就只能被个女人压制了吗?

华冰玉见他又气红了眼睛,就解了穴,还好意地给他在后背上揉了几下推宫活血。

祁睿展见华冰玉这会子突然变得温柔小意起来,后背上被推拿的地方也热乎乎的特别舒服,只觉得全身一松,表情也放松了。可是下一刻他忽然想起了自己跟秦珮真做的约定,便噌地蹿出去老远。

华冰玉眉头一皱:“殿下这是怎么了?”

祁睿展领教过华冰玉的功夫,现在看她面无表情,有些畏惧,想要逃出屋去,可是屋外被层层把守,真可谓前有狼后有虎,哪里都没有活路。

他叹息了一声,见华冰玉凛凛站着,心中打了个转,决定好汉不吃眼前亏,先服个软。

好歹他也是京城里出了名的翩翩美男子,多少大姑娘小媳妇儿都拜倒在他的脚下,他使个美男计,不信这华冰玉不动心。

这么想着,祁睿展就站直了身体,线条优美的下巴微微昂起,面带微笑,将他玉面王爷的本钱给展示了出来。

华冰玉见他这副做派,心中想道:都说成王像皇后娘娘,这相貌确实是数一数二,可惜是个绣花枕头。不过有自己管着,想必他总能学点好。

“那个……唔……爱妃,本王想跟你打个商量。”祁睿展打算靠近一点施展魅力,可是想到华冰玉的一身功夫,便驻足不前。

“殿下不必这么害怕,臣妾是讲道理的人,殿下对臣妾尊重,臣妾也会回报殿下同样的尊重。所以殿下,有话请讲。”

对,就是这样,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何况娘亲说过的,夫妻之间,任何事情都要有商有量。祁睿展这么快就能转变态度,倒也不是一点可取之处都没有。

可惜华冰玉尚未在心里夸奖完,祁睿展就已经理直气壮地说道:“那我就直说了!方才本王也说过了,本王有心爱之人,你也知道这事儿。本王已经跟她做好了约定,在她进门之前,都不会近女色,更不能跟你这个父皇赐婚的王妃有什么瓜葛。所以……”

“所以什么?”华冰玉微微眯起了眼,语气略有不善。

祁睿展吓得浑身一个哆嗦,那些什么翩翩公子的做派一下子飞到九霄云外,可面上仍然兀自嘴硬:“所以,本王是不会跟你做一对真夫妻的!至少……至少真真进门前不会……本王答应过真真,再等她几个月时间,她从楚家和离,就可以跟我团圆了。”

华冰玉冷笑:“殿下倒是有情有义,想必这个提议,是楚夫人跟殿下说的吧。”

祁睿展道:“你怎么知道?”

华冰玉心下了然,知道这是那楚夫人秦珮真给她这个王妃的下马威。

这秦珮真的父亲秦正明乃是朝中一位饱学之士,祁睿展五岁的时候就拜师在秦正明门下学习四书五经,那时候就常常见到小他一岁的秦珮真。两个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祁睿展十五岁就表示将来要娶秦珮真为妻。可惜皇室子弟,婚姻向来不能自己做主,哪怕祁睿展是皇上和皇后最疼爱的皇子,也只能在十八岁的时候奉旨和亲,娶了西岭国的二公主为妻。

皇上知道委屈了这个宝贝皇儿,先是破例在及冠前就给祁睿展封王,接着特地许诺他一年后就能纳秦珮真为侧妃,到时候由皇后做主,也算是给足了秦家面子。可是那秦正明不知是怎么想的,在祁睿展大婚后的第四个月,就给秦珮真定下了与礼部尚书的嫡长子楚誉的婚约,草草将她嫁了过去。

这下子两个人各自婚嫁,平时连见个面都得私下偷偷来往。

没过两年,那西岭国的二公主因病故去了。祁睿展得了机会,借着私会跟秦珮真约好了,只待三年守期一满,秦珮真就提出和离,祁睿展去跟皇后求情,两人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在一起了。

秦珮真自幼就比别人多长了个心眼,虽是做好了约定,但她一定要等到有明确的旨意之时才会真的提出和离。也幸好她多了个心眼,这三年刚满,就杀出了个程咬金来——华大元帅班师回朝,什么赏赐都不要,只求皇上给未嫁的闺女许个好人家。

华家可谓军功赫赫,皇上也很乐意跟这种人家结个亲。刚巧祁睿展单着呢,又是嫡子,还跟自己的两个同胞哥哥一条心,将来华家也是站在皇家正统这边儿,这亲事简直是好得不能再好了,所以赶紧就给赐了婚。祁睿展听了消息,当然不乐意,跑到宫里去跟父皇母后哭,还没哭完呢,就听说皇太后被他给气病了。

祁睿展虽然是个纨绔,却有颗赤子之心,对皇祖母更是孝顺有加,见此只得勉强应了婚事。

其实他心里也清楚,华冰玉出身好、背景深,又是头婚,在长辈眼里,自是比秦珮真这种嫁过一次人的小门第的女儿要好得多。

皇太后的病来得快去得也快,今日大婚,就是她老人家亲自做的主婚人。

祁睿展知道这里头有猫腻,可是身在皇家,很多事断不是一句话可以说清楚的。好在这一次皇祖母也答应了他可以迎秦珮真进门做侧妃,一切待遇只比正妃低少许。不过为了给华家留些脸面,多少也得等上数月。

秦珮真知道这些消息后,当然是不高兴了。要是没有华家这一出,她是可以嫁给成王做正妃的,现在只有个侧妃的位置,说是待遇好,可将来进了门,还不是要给华冰玉早晚请安。她心里不痛快,于是就想给这位正妃娘娘也找点不痛快。三天前,她就托人给祁睿展递了个字条,写了一首缠绵悱恻的情诗,又请祁睿展答应她绝不洞房。

女人嘛,得不到丈夫的爱,就算出身再好,也没用。让祁睿展晾上华冰玉几个月,再嚣张的千金小姐也得萎靡不振了。这时候她再进门,让华冰玉看着祁睿展对她这个侧妃疼爱呵护,还不得灰溜溜地认输。到那个时候,王府里的下人们也会知道,谁才是祁睿展的心头宝,谁才是成王府真正意义上的王妃。

秦珮真的这些打算,华冰玉眼珠子一转就想明白了。她心道:你想看我的笑话,我定让你日后和离了,也一辈子进不来王府。

这么想着,她就走了过去,再次揪住祁睿展的衣领,“砰”一声,将这个玉面王爷摔在了大红床榻上。

祁睿展惊得脸都白了:“你……你这是做什么?”

华冰玉嫣然一笑,随手将满头珠钗取下,而后欺身向前,柔声道:“今日是我们的好日子,怎可辜负了这良宵?”

祁睿展听出了这话里的意思,华冰玉明显是要跟他洞房啊,不顾他的意见,立马就要做一对真夫妻!

他一颗小心脏跳得“扑通扑通”的,这是什么女人啊,他活了这么大,就算是章台柳巷的红姑娘,也没有这么大胆的。

祁睿展扭头看了看从窗外漏进来的阳光,声音有些干涩:“什……什么良宵……你看不见外头太阳还大着吗?”

华冰玉又笑了,好看的眼睛弯成漂亮的月牙儿,祁睿展看了略有些失神,忍不住又在心里念着:不行不行,自己可是答应过真真了,必须得坚持住,要是现在投降,自己以后还怎么在这个女霸王的面前抬起头来啊!呜呜!父皇,您真是害死儿臣了啊!

华冰玉道:“所谓良宵,我们说它是,它就是了,殿下还真是不解风情呢。”

祁睿展已经快要哭出来了,他十几岁的时候就已经很解风情了,可是现在,他真希望自己是个木头人,千万不要被眼前的假象给迷惑住了。

“你……你说你这是何苦?本王都说了,心有所属,哪有女子像你这般没脸没皮的,本王不愿意,你还非要……再说了,哪有女子主动的……”

华冰玉这时候已经翻身上了被褥,膝盖下面能感觉到很多小疙瘩,伸手一摸,满手的花生、枣子、桂圆。

不容分说,她就将祁睿展赶到床角坐着,接着动手将这些干果都扫到地上,这才看向缩成一团,好像被辱的黄花大闺女似的成王殿下,轻声道:“殿下说的那些,都是殿下的想法。我可不管殿下怎么想,我已经说过了,咱们这里得听我的规矩。我的规矩就是,我今日嫁过来了,就得做真的成王妃。殿下身为我名正言顺的夫君,大婚之日不洞房,难道是为人夫君应该做的事情吗?”

祁睿展没想到华冰玉嘴皮子也这么厉害,一席话说得他几乎没法反驳。

他当然知道是这个道理,别说秦珮真现在没有进门,就是进了门,他冷落自己的正妻,也会被人数落他宠妾灭妻。

就这么一犹豫一愣神的工夫,华冰玉已经扔了外裳,将要解开中裳了。

大宁国的规矩,成亲当日换上喜服前,双方都要用各种香汤沐浴三次,富贵人家还会在身上涂抹些护肤膏脂。

华冰玉今儿个天没亮就被奶娘和丫鬟们折腾起来,好几个人一起把她从头搓到脚,又涂了御赐的养颜膏,连头发都被细致熏绕。

这时候她解开衣裳,一股优雅又别致的香气轻轻柔柔地飘散开来,不大的空间里尽是这股甜香,祁睿展骤然觉得有些头晕起来,只好缩在床角一小块儿,目光坚决地盯着帐顶。

身为顶天立地、文武双全、风流倜傥、德才兼备的京城第一美男子,他一定要抵抗住女霸王的软硬兼施!

华冰玉也不搭理他,自顾自脱得只剩一身里衣,然后冲着祁睿展甜甜一笑,让他越发紧张和头晕,这是要开始硬上弓是不是?要朝他扑过来了是不是?

祁睿展也不知道是紧张的成分多一点,还是激动的成分多一点,正琢磨着如何负隅顽抗,怎料方才笑成一朵花似的华冰玉突然一脸平淡地钻进锦被里,一个人睡去了。

咦?

祁睿展都已经做好了十八种宁死不从的方案,一颗小心脏忽上忽下,心里头别提多紧张忐忑了,可……可这是怎么回事?

他意志力都准备好了,怎么忽然就不考验他了呢?

“你……”

华冰玉整个人都陷在柔软的床褥里,御赐之物果真不同凡响,松软宜人,身上的锦被也轻若鸿毛,这环境太适合休憩了,她舒服得眯起眼睛。

“喂……”祁睿展怎么都觉得不对劲,忍不住叫起了她。

华冰玉睁开眼睛朝里头看去,闲闲地应了一句:“殿下怎么了?”

“你就……就这么去睡了?”

“虽然现在天还没黑,但也可以当作午觉来睡,今儿起得太早,正好补补觉。”华冰玉一副理所应当的模样。

“可……”

“嗯?殿下怎么了?你要是也困了,就在那头睡了吧,这被子宽大得很。”

祁睿展愣了片刻才喏喏道:“噢。那你给本王更衣吗……”

华冰玉笑了一下:“殿下这是在邀请臣妾做些什么吗?臣妾若是碰了上去,剩下的事情,可就不好说了呢。”

祁睿展一惊,赶忙自己解开了衣裳:“不用你,不用你,你躺着吧,本王自己可以!”

三下五除二剥得也只剩了里衣,祁睿展迅速钻进了被窝里,跟华冰玉隔了几个人那么远。

他刚躺下,就听见一旁的华冰玉呼吸渐渐慢了下来。

不是一直都练武的吗?怎么这么快就困了?本王也折腾了这么大半日,一丁点儿都不累呢。果然是个女子,武功技巧再好,体力也是比不过男子的。唔,这么说的话,本王只要带她去演武场真刀真枪地比拼上一场,拉长时间,这华冰玉定是比不过的!只要本王赢了她,看这女霸王还有什么话好说!

祁睿展在这边不着边际地幻想着日后打赢了华冰玉,将她狠狠踩在脚底下的情形,想着想着嘴角就翘了起来。

还没高兴一会儿,冷不丁传来一阵簌簌声,祁睿展一惊,刚要伸手阻挡,却晚了一步。

华冰玉已经从被子的那头滑了过来,这时整个人都压在祁睿展的身上,她一只手撑起了上半身,似笑非笑地看着祁睿展。

“你!你!你!”惊讶之下,祁睿展“你”了半天,也说不出别的来。

“殿下,臣妾休息好了,咱们这就洞房吧。”

“可是……”祁睿展微弱的抗议声被骤然堵上,大红锦被被拉了上来,劈头遮住了叠在一起的两人。

走廊外守着的手下和仆人们都听到了屋里传来的轻微声响,秦山功力深厚,更是早就知晓房里成了好事,忍不住就想:还是王妃娘娘有手腕,明儿个咱们这些人也能在太子殿下面前讨个赏了。

第二日大清早,祁睿展从酣甜的美梦中醒了过来,只觉得浑身舒爽,整个人都懒洋洋的。

他按照惯例想在被窝里舒展一下手脚,可手还没伸出去,就发觉右边胳膊有些发麻,而且身体上清晰地感受到另一个人的体温。

啊啊啊!

这可如何是好!

祁睿展心里正崩溃着,臂弯里的人已经醒了过来,一时之间好像有些茫然似的,伸手揉了揉眼睛,才发觉有些不对劲。

华冰玉猛地警醒,她是自幼在边关战场长大的,对危险的警觉性极高。

好在下一刻她就反应了过来,哦,是了,她已经出嫁了,现在是跟自己的王爷夫君躺在一起。

她略支撑起上半身,锦被有些滑落下去,露出粉白细腻的肌肤来。祁睿展刚巧就看见那小巧圆润的肩头上淡淡的痕迹,心里越发不安起来。

“我看天色也不早了,殿下,咱们该起了,今日还需进宫给皇祖母和父皇母后请安,耽误了时辰可就不好了。”华冰玉坐起来说道。

祁睿展心里特别复杂,想说些难听话吧,可是昨晚才跟对方缱绻温情,今日就翻脸不认人,只怕不是大丈夫所为,只得低声应了:“哦,那就叫下人们进来伺候吧。”

华冰玉扭头看了一眼半边身子都露在外头的祁睿展,这美男子的鼎鼎大名确实不是假的。

祁睿展不但容貌俊逸非凡,连身材都很不错。宽肩蜂腰长腿,蜜色肌肤,身上并不像边关战将那样肌肉虬结,却也肌理分明,线条优美,紧实中透着几分贵气优雅。

祁睿展见华冰玉不回话,只拿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盯着他看,忍不住就红了耳尖,小声道:“现在已经不早了……要是耽搁,只怕就赶不及去请安了。”

华冰玉没料到他会说这个,“扑哧”一声就笑了出来。

祁睿展越发不好意思了:“我是说真的,现在真的来不及了……”

“殿下说得有理,白日行事自是不妥。不过方才我只是在想,殿下既然是我的人,那么日后叫那些丫鬟看见了身子,总是不妥当的。”华冰玉略有些严肃地说道。

“什……什么?”祁睿展以为自己幻听了。

华冰玉轻轻将祁睿展拉着坐起来,正色道:“殿下,臣妾现在说的这个规矩,殿下可得听好了。”

“啊?”祁睿展还有些发愣。

“日后,殿下跟臣妾还是自力更生为好,穿衣裳什么的,咱们就自己来吧。因为殿下的身体,只能由臣妾一个女子看到,当然,皇祖母和母后是例外。殿下在外只可以由贴身太监和小厮伺候着,到了内院,贴身伺候之事,丫鬟不可以经手。老嬷嬷们可以伺候殿下,但身体不可以轻易在她们面前露出来。”

“你……你……”祁睿展只觉得以前所有的常识都化为乌有,除了目瞪口呆,他完全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

华冰玉也不管他到底听明白了没有,反正以后在一个府里过日子,祁睿展迟早能学会她的规矩。

王府的下人们早就准备充分,两人今日去宫里请安的衣服提前被放在了外头,他们只要拿起来穿好就行。

各自收拾好了,华冰玉才唤了人进来伺候。

李嬷嬷跟方嬷嬷领着华冰玉的奶娘和贴身丫鬟走了进来,见二人都穿着妥当,赶紧奉上热水伺候他们洗漱。

祁睿展那边动作飞快,华冰玉还没净面,他就已经连头发都梳好了,捧了一盏琉璃碗,特别享受地喝起了补汤。

等华冰玉洗漱好了,李嬷嬷也奉上一盏琉璃碗,道:“娘娘,如今时辰尚早,待会儿去了宫里,想必皇后娘娘会留膳。这会子不好进早食,喝些燕窝牛乳粥先垫垫。”

华冰玉比寻常女子食量大些,昨晚就没吃饭,这会儿早就饿了,立刻就接过琉璃碗,将燕窝牛乳粥吃尽,却只觉得肚子更饿了。

好在她的奶娘万婶清楚她的身体,从丫鬟手里接过一个两层小食盒,里面装着蟹黄烧麦和菜肉蒸饺,都是华冰玉爱吃的。

华冰玉见李嬷嬷想要说话,就笑着道:“李嬷嬷,我每日都要练武,胃口总是比寻常人好些,再吃一些也只是半饱,到宫里还能吃上许多。”

李嬷嬷也是个爽朗的性子,这时见华冰玉说笑间毫不忸怩,不免多了几分好感。

祁睿展正要走出屋子,余光瞄到华冰玉要吃独食,那些食物看着普通,却香气扑鼻,忍不住就凑了过去,伸手捏了一只烧麦丢进嘴里。

他人生得好看,即使做这般粗鲁的动作,看起来都潇洒俊逸得很。

“唔!好吃!这是谁做的?不是我们府里一贯的味道呢!”

万婶笑着道:“回殿下的话,是老奴做的。老奴是王妃娘娘的乳母。”

祁睿展道:“哦,做得好,这手艺可真好,以后多做一点儿,这些不够塞牙缝的。”说着又伸手去抓蒸饺。

华冰玉拍了一下他的手,他不乐意了:“不就吃你点儿点心吗?至于这么小气吗……”

华冰玉也不跟他说话,只是递了一双筷子给他,又用手指点点身侧的圆凳,示意他坐下吃。

祁睿展登时就眉开眼笑,拿了筷子开吃,还高高兴兴地跟华冰玉用筷子挡来挡去,抢食抢得不亦乐乎。

李嬷嬷见状心里不禁高兴起来,看来成王跟王妃的感情很好呢,这下皇后娘娘可以放心了。

用完点心,二人又重新净手洁面,还用药茶水仔细漱了口。

李嬷嬷给华冰玉梳了一个宫里流行的发式,待要给她上妆,华冰玉轻声道:“嬷嬷,我不习惯涂抹太多东西,上些口脂就行。”

李嬷嬷也不多劝,从紫檀的梳妆台上取了一个小巧的镏金大红瓷罐,打开盖子,里头是平滑的深红色细腻膏脂,带着清雅的香气。

她又从一个深红小木盒子里取了一支雕花镶翠的小巧毛笔,蘸取了些许深红色膏脂,细细给华冰玉抹在唇上。

华冰玉打扮的时候,祁睿展一个人溜达着出了屋子,秦山他们已经退到了内院的院门处。

见祁睿展精神抖擞地走了过来,秦山忍不住打趣道:“恭喜殿下,贺喜殿下,殿下今日一看,风采更是不凡,想必昨日是过得顶好了。”

祁睿展待要反驳,却觉得昨天确实过得不错,他这身心舒畅的模样,怎么看也不像是不和睦。

秦山又道:“上一回殿下大婚,可是愁眉苦脸了好些日子,如今见殿下高兴,卑职也替殿下开心呢。”

祁睿展却叹了一口气。

他心里复杂着呢。

昨夜倒是好得很,可是他违反了跟秦珮真的约定,怎么再有脸面去见她啊。

没一会儿,屋门再次打开,华冰玉被一群人簇拥着走了出来,到院门口被引着上了一乘小轿,一径抬到王府门口才停下,换乘马车。

成王府离王宫很近,没一会儿就到了宫门口,成王有皇帝给的出入令牌,马车可以在皇宫内行走。

祁睿展坐在华冰玉对面,见她面色略有古怪,以为她是初次进宫有些紧张,就嘲笑道:“嘿,你说说你,昨天还在本王面前耍威风。可现在不过就是进宫罢了,瞧你紧张的样儿!”

华冰玉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缓缓道:“殿下,臣妾这不是紧张的。”

“嘿嘿,你还想骗本王呢。你这脸色跟刚才就不太一样,本王可是看得一清二楚。”

“臣妾是身体不适。”

祁睿展倒是奇了,问道:“你功夫那么好,还会晕马车?”

“臣妾并非是晕马车。”华冰玉简直不想理会对面的成王。

“哈哈,你又想骗人呢!既不是紧张,又不是晕马车,那能是什么?我瞧你身子骨好得很呢!”

华冰玉终于有些怒了,一字一句说道:“殿下,臣妾没想到今日坐马车会略感不适,至于不适的原因,还要臣妾说出来吗?”

“……”

祁睿展张了张嘴,有些蔫了。

华冰玉昨夜是初次,虽然身子骨强健,可马车上摇晃颠簸,座椅又是实木的,她觉得怎么坐都不大舒服。

作为让华冰玉身体不适的关键人物,虽然祁睿展心里复杂又矛盾,可还是凑了过去,将他搁置在马车里的披风折了几折,递给华冰玉,轻声道:“这个也不厚实,但垫上去多少能舒服点儿。”

华冰玉看了他一眼,见他目光清澄,就接受了这份好意,将那一团披风垫在身下坐着。

老实说,比刚才也强不了多少,但华冰玉心里却好受多了。

“多些殿下关心。”

“谁关心你了?本王……不过是怕待会儿你在宫里出丑……影响本王的声誉,对,就是这么回事!你少自作多情了……”祁睿展越说声音越低。

华冰玉一眼就看出他口不对心,不过也不多说什么,只是嘴角噙了笑。

到目前为止,这门婚事,实际上都并无让她不快之处。

将来,她也会将一切让她不痛快的因素给消灭掉。

下马车的时候,祁睿展怕她身子还是不爽利,于是亲手扶着她下马车,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

好多宫人都看见了这一幕,没一会儿工夫就传遍了皇宫,都说成王殿下这回太稀奇了,居然亲手扶着王妃下车,想必是特别中意这个新王妃呢。

他们是直接去的皇太后的宫里,皇上和皇后也在这儿请安,顺便看看他们的新儿媳妇。

皇太后头发都花白了,但双目明亮,动作稳健,一看就是长寿的模样。

皇上看起来确实跟祁睿展不太相像,长得孔武有力,严肃端正,让人不大敢多看一眼。

皇后跟祁睿展一看就是娘俩,她已经快五十岁了,却仍然是个出众的美人,可以想象她年轻时是何等的天姿国色。

祁睿展跟华冰玉规规矩矩地给上座的三位磕头、请安、敬茶,起身的时候,祁睿展还特别扶了一把身边的人,自觉是非常有风度的行为。

皇后见了那一幕,心中略感惊讶。等带着二人回到中宫用早膳之时,祁睿展居然开口让嬷嬷给华冰玉拿个厚实软和的垫子来,皇后更是惊讶地捂住了嘴,越发用心地打量二人。

也不怪皇后一直操心祁睿展的事儿,她一共生了三个儿子,分别是皇长子、皇三子和皇七子。

整个后宫,就她生的儿子最多,而且还生了嫡长子,及冠之时就被册封为太子。

祁睿展是她最小的儿子,因为长得最像她的关系,从小就粉雕玉琢的,像个福娃娃一样讨人喜欢。

皇上跟皇太后都不免对祁睿展多宠爱了几分,也让他从小就比其他皇子公主任性些。

可谁料再宠爱也没逃过为皇室奉献的命运,祁睿展初婚娶了个外国公主,倒不是不好,只是语言、习俗都相差太远,大婚两年,他都没怎么在王府里过过夜。

皇后可心疼小儿子了,明明都成亲了,可是儿媳妇是个沟通都不大顺利的人,更别提好好照顾祁睿展了。

这回娶了华冰玉,皇后一直担心将门虎女只怕又讨不到祁睿展的喜爱,何况他心里还装着一个不三不四的小妖精。

是的,嫁了人还跟别的有妇之夫不清不楚,这就是不三不四的人。

好在现在看了二人的相处,祁睿展这么悉心体贴,想必是很中意这个新媳妇儿了。现在她总算是可以放心了,以后小七身边也有个贴心的人儿,皇后娘娘简直是老怀安慰了。

于是皇后跟皇上商量了一声,赏赐流水般进了成王府的内院。

没一日工夫,整个京城都传遍了,都说华家的女儿太厉害,不但得了成王的喜爱,连皇上和皇后都特别喜欢这个儿媳妇呢。

楚家的后院里,几个丫鬟从外头听了小道消息回来就聊开了。

“欸,你们听说了吗?外头都在传,说成王殿下特别喜欢这个新的成王妃。两人去宫里,成王一直在照顾王妃呢。”

“何止啊,听说成王是抱着成王妃下的马车,宫里的人都看见了!”

“还有还有,听说昨儿晚上,成王跟成王妃很是亲密呢!”

“什么?这么私密的事儿,你是怎么知道的呀?”

“唉,我大姨妈家的二女儿的妯娌就在成王府里做事儿呢,整个成王府都知道的!”

“真的假的?不是说成王殿下喜欢的是咱们府里的那位吗?”

“男人嘛,哪有不喜欢左拥右抱的?反正咱们府里那位是留不下来了,除了成王府,只有尼姑庵子可以去了。成王殿下就是再纳七八个小的,她也只能认了。”

“要我说,她就是活该。咱们大少爷对她多好啊,不好好珍惜就算了,还想着出去攀高枝!”

……

秦珮真带着丫鬟从花园路过,离得很远就听见前面叽叽喳喳的议论声。

她心里清楚,这些丫鬟都是领了老夫人的命,故意在外面说给她听的。

“小姐,咱们还是回去吧。”秦珮真的陪嫁丫鬟见她神色不对,忍不住劝道。

“回去做什么?她们说些莫须有的事情,难道我会相信吗?”

那丫鬟欲言又止,满脸都是犹豫。

“你这是怎么了,有话就说。”

“她们说的,可能都是真的……”

秦珮真的脸色唰地一白:“不可能!殿下可是答应过我了!你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殿下会不守承诺吗?”

“小姐……奴婢并没有这个意思……只不过,我们院里的嬷嬷们今日出门采买,也确实听到了差不多的消息……都说、都说……”

“都说什么!”秦珮真的双手紧紧攥了起来,指甲尖抠进了掌心,“你快点说!”

那丫鬟被秦珮真阴鸷的表情骇了一跳,一下子就全都说了出来:“说得跟她们差不多,成王殿下对成王妃可好了,还说皇后娘娘就是瞧在他们感情好的份上,才赏赐了那么多东西给成王妃。”

“啪!”

一声脆响,丫鬟捂着脸跪下了,满脸惊惶。

“我让你胡说!你跟我自幼一起长大,殿下是什么人,我们是最清楚的,没想到你居然跟她们一样,如今也见不得我好了!”

丫鬟也不说话,只是捂着脸把头埋得更低。

“罢了,我就当你是一时说话没注意。你现在出去,替我送一封信给殿下。”

“是。”

另一边,华冰玉回到王府,接了赏赐,就开始以主母身份接见各房的管事。

祁睿展想溜,却被华冰玉一只手拽了回来:“殿下要去哪里?”

“演武场。”

华冰玉笑了:“不着急,待会儿见了管事们,臣妾陪殿下一起去。”

祁睿展心想:这敢情好啊!一旦去了演武场,本王可不会手下留情的!

可这心思刚一转悠,他就记起了华冰玉身体不适,一面纠结着对方身子不爽快,他的赢面更大;一面又觉得乘人之危不是君子所为。

犹豫了一会儿,本性纯良的祁睿展还是道:“今日就不去演武场了,你身子不大好,还是休息几日再说吧。”

“不碍的,待会儿殿下试试身手,臣妾也好探个深浅。”

“探深浅?什么深浅?”

“一会儿殿下就知道了,现在先办正事。”华冰玉正色道。

于是从秦山等心腹开始,一直到后院的各个管事,华冰玉一一都见过了,她给每个人都准备了两个金锭子,秦山等心腹则是根据个人爱好送的珍宝。

王府众人原本就因为皇上皇后的大力赏赐,不敢怠慢了新王妃,现在见她出手大方,心中更是满意,日后伺候着也会更加上心。

祁睿展等华冰玉一一赏赐完,管事们都退下了,忍不住打趣道:“想不到你身家还挺丰厚的。”

华冰玉笑了一下,道:“我家里就我一个女儿,除了父母给我备下的嫁妆,几个哥哥也都各有添妆,算起来不多,却也不少。好了,殿下,可以去演武场了。”

“你真要去啊?不是身子不痛快吗?”

“去了再说。”

二人朝着演武场走去,后头跟了几个丫鬟婆子,不远不近地伺候着。

李嬷嬷早就领了皇后娘娘的吩咐,让府中一切人等都要小心配合着,好让殿下跟娘娘多培养感情,所以一干人等都没有跟得太近,给二人制造空间。

穿过府中最大的一个花园,就是演武场,王府的侍卫首领伍清强正带着侍卫们做最后的操练。

见到祁睿展带着一个高挑的宫装美人走了过来,他赶忙就迎了上去:“见过殿下,见过娘娘。”

“免礼。”

伍清强站起身来,有些疑惑地问道:“殿下跟娘娘这是?”

祁睿展挥挥手,道:“让他们都退下吧。”

伍清强领命,不一会儿工夫,数百侍卫就悄无声息地尽数退走。

祁睿展有些日子没有练武了,到了演武场忍不住想要一试身手。

一旁的伍清强奉上成王练武时用的青锋剑,祁睿展兴致高昂,道:“老伍,跟我过上几招。”

伍清强应了,从旁边随手拿了一柄钝剑,二人过起招来。

华冰玉看了半炷香的时间,已经摸清了祁睿展的武技,心中不免觉得有些可惜。

祁睿展根骨极佳,基本功也打得非常扎实,想必最初几年也是花了大力气勤练的。

可是照这挥剑的力度,这几年应该都没有好好练过,如今他的一招一式都很标准,可是应有的效果却只有五成左右。

华冰玉正在心里摸索如何制订一套独特的练武方式,让祁睿展的根骨得到正常的发挥,忽然,演武场外传来一阵小小的骚动。

华冰玉偏头看去,见一个二十出头穿着小厮服的圆脸青年,正一脸着急地说着什么。而他面前,堵着李嬷嬷跟几个丫鬟婆子,就是不让他过去。

这边祁睿展跟伍清强正全神贯注地过招,华冰玉就自己走了过去,对李嬷嬷问道:“李嬷嬷,这是怎么了?”

李嬷嬷一惊,原以为华冰玉站得远,定是看不到这边的动静,没想到这就惊动她了。

“回娘娘的话,没什么大事儿,这里奴婢可以解决,娘娘请安心。”

李嬷嬷是皇后娘娘特别指派给华冰玉的人,既然她都说了可以解决,华冰玉也不会驳了她的面子。

华冰玉刚要转身回去,谁料那个圆脸小厮喊了起来:“王妃娘娘!奴才有事儿要见王爷,可是这几位嬷嬷不让奴才过去。”

华冰玉停下脚步,眼神看向了李嬷嬷。

“娘娘,这……”李嬷嬷脸色明显不太好看,而且又吞吞吐吐的,像是要遮掩什么似的。

华冰玉忽然心中一动,笑了:“李嬷嬷,想必是跟楚夫人有关吧。”

李嬷嬷又是一惊,只恨不得将这圆脸小厮赶得远远的!她进府前就知道,祁睿展身边有个小厮,是专门负责给他跟秦珮真传信儿的。要是晚个几日,她也不会这般阻拦他。可华冰玉这才新婚第二日,那秦珮真就派了人过来送信,这不是摆明了给华冰玉难堪吗?

李嬷嬷是皇后的人,所以跟皇后一样,也不喜欢秦珮真,何况又得了皇后的吩咐,这才会顶着被成王责罚的压力拦下了这小厮。

“李嬷嬷,多谢了。不过不碍事,你问问这小厮,到底是何事?”

圆脸小厮眼珠子一转,道:“回娘娘的话,奴才是奉了殿下之命,一切跟秦姑娘有关的事情,都必须亲口禀告殿下才行。”

华冰玉点点头:“原来是这样,那就跟着走吧,我去知会殿下一声。”

说完,她就朝着祁睿展款款走去,脸上是和煦如春风般的微笑,脚下也带着风,跟在她身后的五六个下人无不佩服她能够如此沉得住气。

这下子阵仗有些大,饶是祁睿展全神贯注,也被打断了。他收起剑招,凝神呼吸,这才发现人群中走在最后的小厮。

那小厮正在跟他打暗号,又指了指怀里,示意有书信传递。

祁睿展心中一个激灵,怎么送信送到这里来了?

这时华冰玉已经走到了祁睿展的身侧,笑靥如花:“殿下,您的小厮说是有事找您呢。”而后不等祁睿展有反应,她就伸出一只素白修长的手来,拿了一方锦帕,凑过去在祁睿展额头上轻轻擦拭。

“殿下不要忘了昨日臣妾说过的话。”华冰玉的动作看起来轻柔,可是祁睿展莫名就觉得后脑有些凉飕飕的。

“昨日……”他想起了华冰玉的话,可同时也想起了昨晚的事,一边有些愤愤,一边却不由得放缓了语气,“你不会是认真的吧?”

下人们只看见王妃娘娘细心地给王爷擦汗,王爷温情款款地盯着王妃看,男的潇洒俊朗,女的国色天香,二人站在一块儿,说不出的和谐。

只有那小厮觉得这一幕有些碍眼,他给秦珮真传递五年的书信了,这五年,可没少得了秦珮真的好处。秦珮真还许诺他,一旦进了王府,就要提拔他做管事的,所以他可不乐意见到成王跟王妃感情好。

“只要殿下听话,臣妾是不会为难殿下的。”华冰玉继续温柔地给他擦汗,这时已经擦到了脖颈处。

祁睿展心叫不好,果然,在锦帕的掩盖下,华冰玉的一根手指已经按在了他脖颈处的一个穴道上。

华冰玉这时声音大了一点儿:“殿下,您的小厮找您有事,您怎么也不理会一下呢?”

祁睿展心里都快哭了,知道华冰玉再用一点劲儿,就能点下穴道,只得苦笑了一下:“本王还有事要跟爱妃商量,哪来的空闲去理会那些下人。二顺子,你下去吧,本王没有空闲。”

圆脸小厮二顺子登时就傻眼了,什么?

他传了五年的信,不管成王在做什么,第一件事绝对是先看信,天塌下来了也要先知道秦珮真的消息。

二顺子根本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难道还真跟京城里的流言一样,成王一夜之间就被成王妃给迷住了?

没等二顺子反应过来,祁睿展已经拖着华冰玉,迅速往内院撤退了。

开玩笑,以后他跟华冰玉相处的时候,指定一个下人都不能留,不然要么就是被威胁了,要么就是在下人面前丢脸,他可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