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莽年谱与年号、干支纪年对照表

书名:
凋落的昙花:新莽王朝兴亡往事
作者:
雪域桃源
本章字数:
5301
更新时间:
2023-05-08 14:26: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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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医(全集,破晓篇+日出篇)

马伯庸全新长篇历史小说,分为《大医·破晓篇》《大医·日出篇》两本,本书为全集。 挽亡图存、强国保种,这是医者在清末变局中的一声呐喊。 大医若史,以济世之仁心,见证大时代的百年波澜。 一个在日俄战争中死里逃生的东北少年、一个在伦敦公使馆里跑腿的广东少年、一个不肯安享富贵的上海少女——这三个出身、性格、际遇各不相同的年轻人,在一九一〇年这一个关键节点,同时踏入了中国红十字会总医院,开始了他们纠葛一生的医海生涯。 《大医·破晓篇》的故事,主要集中在1904至1911年的上海、关东、皖北和英国伦敦;《大医·日出篇》的故事,是从北洋军阀时代一直延展到抗日战争乃至解放战争。通过一群卷入20世纪上半叶动乱时局的医生,通过这些医务工作者的视角和主体性介入,去充满激情地回望近代中国最苦难、最艰辛的“大历史”,书写中国人民波澜壮阔而又震撼人心的抗争史
已完结,累计73万字 | 最近更新:注释

大医·破晓篇 上册

书名:
大医(全集,破晓篇+日出篇)
作者:
马伯庸
本章字数:
12370

第一章 一九〇四年七月

一九〇四年七月三日,关东。

一只乌拉草鞋重重地踏入泥泞。

“噗叽”一声,一股浊黄浆子从脚指头缝涌上来,小腿一个踉跄,拖着整个身子摔在地上。

这是一个十几岁的半大孩子,一张方脸黑得像是铁锅底。他在泥浆中挣扎着起身,身上的深蓝色军装瞬间变成了土黄色。他爹在旁边赶紧伸出一只粗壮的胳膊,将他从泥里捞出来,又在他后脑勺重重地拍了一巴掌。

“好好看道儿!别糟践衣服!”男孩爹喝骂道。男孩两片厚厚的嘴唇紧抿着,不吭声,满眼不服。

若是鸭绿江上的渔民看到他们俩的穿着,肯定会大吃一惊。他们两个人穿的是深蓝色军装,前襟有一排五枚铜纽扣,外号唤作“倭皮子”。正式一点的叫法,是日本陆军的明治十九年式军装。

一对留着辫子的关东父子,居然会穿起日本兵的衣服,这委实古怪。更古怪的是,在这对父子身后,还跟着足足两百号人,俱是一样的装扮,长长的队伍好似一条深蓝色的长虫在山林里钻行。

在这支诡异的队伍最前头,是一个和尚。他听到巴掌声,回头笑道:“方村长,别为难孩子啦,专心赶路。”

方村长悻悻地推了儿子一把,对和尚道:“觉然师父,咱们到底要去哪里?”

“莫急,莫急,再走一段就到地方了。”

这和尚露出微笑。他生得慈眉善目,唯独左边嘴角有两颗黑痣,一个大如铜圆,一个小如米粒,看上去有一种奇妙的失衡感。

这些村民来自关东盖平县的沟窝村。这是个不起眼的小山村,距离牛庄和营口港不远,主要产物是野蚕与山货。前两天,一个叫觉然的游方和尚来到村里,向村长方大成提出个古怪要求:

他想请村里出两百号人,去附近的老青山转一圈。什么都不用干,转一圈就行,但去的人都得换上日本军装——这个他负责提供。事成之后,衣服归村里作为酬劳。

觉然解释说,有一位日本商人想给甲午战争时战死于此地的日本兵做场法事。村长方大成对日本人的法事规矩不知道,可心里禁不住犯嘀咕。

今年不比往常。老毛子和小鬼子在关东打得不可开交,从鸭绿江到金州,枪炮声一天都没消停过。这个当口,觉然和尚的这个委托,恐怕不是做法事那么简单。

可沟窝村实在太穷了,这两百套衣服是一大笔横财。方大成思前想后,决定冒冒险。遇到危险,大不了往山里头一钻,多少回兵灾不都这么躲过去了吗?

于是他把沟窝村里的大部分村民带了出来。方大成老婆死得早,只留下个十三岁的儿子叫方三响,这次也跟着父亲出来了,多一个人就多赚一身衣服。

方三响这名字有点怪。他出生的时候,外头炸了三趟响雷,方大成懒得琢磨,干脆给儿子起名“三响”。这孩子从小没了娘,拖着鼻涕跟着爹进山,打熬出一身好筋骨。方大成暗自寻思,这趟跑完赚够了钱,是不是该送儿子去镇上读个书啥的。

此时已近午时,不知不觉,这支古怪的队伍钻出了老青山,爬上山麓旁的一片浅绿色丘陵。

这片丘陵的形状像个摊坏了的圆炊饼,一角长长拖出,与大山恰好构成一条曲折的夹沟。郁郁葱葱的白杨、樟子松和蒙古栎盖满了坡面阳面,透绿色的茂密树冠遮住了地势起伏。

带路的觉然和尚突然慢了下来,一步三看,似乎在提防着什么。方大成见他形迹古怪,不由得多留了点心。他突然注意到丘陵上方有一群灰大眼在盘旋,久久不肯落下。

灰大眼在飞鸟里最是顾家,它们不肯飞远,说明这片林子里有巢;它们又不敢落下,说明……林子里有人,而且人数不少!

方大成一惊,忙要开口提醒觉然。可他话还没出口,就听见坡顶响起一片炒豆般的枪声。一瞬间,方大成瞳孔猛缩,一股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

这是毛子的莫辛-纳甘步枪!这枪因为连射清脆,如水珠落地,关东人都叫它“水连珠”。哪个山头的胡子若有那么几杆,足可以称霸一方。可眼下的枪响太密集了,起码有上百支,只能是毛子的正规军。

眼下俄国和日本正在干仗,这么多毛子兵在坡顶居高临下埋伏着,他们隔着几百米,会在山坡上瞅见什么?

不是两百个穿着倭皮子、扛着烧火棍的老百姓,而是两百个全副武装的日本兵!

反应过来的方大成猛然转身,伸出手臂挡住儿子,声嘶力竭地大吼:“快跑!”他话音未落,头顶无数子弹化为连绵水珠,暴雨般倾泻在沟窝村村民的头顶……

在方大成喊出“快跑”的同一瞬间,方三响眼中的世界发生了剧变。

首先是方大成的肩部、腹部与腿部先后绽放出四五朵血花。其中一朵血花的花蕊里钻出一枚弹头,继续向前飞行,一口叮住了方三响的小腿。接下来,正朝坡顶爬的村民们,突然僵直了身子,血花在深蓝色军服上一片片地盛开。他们一排排地朝沟底滚落,如同被一阵烈风掠过的芦苇荡。

呼喊声、哭号声、惨叫声,还有刺鼻的硝烟和血腥味,霎时一齐涌入感官。直到这时,方三响才发觉右侧小腿传来一阵蛇噬般的剧痛。他还没顾上做出反应,方大成的身躯已重重倒了下来,把他压在身下。

“啊……”方三响发出一声惨叫。可山沟里早已哭声震天,他的声音连自己都听不见。

所幸密集射击只持续了大约一分钟,否则沟窝村的村民一个都幸存不了。待枪声稍稍平息之后,有几个胆大的村民仗着腿脚灵便,掉头就朝山里跑。可他们只要一离开山沟范围,立刻又有几声枪响传来,子弹准确地命中他们的后心。

“儿啊!”一位母亲发出凄厉的号叫,挣扎着要去救自己孩子。可“啪”的又是一声枪响,她一头栽倒,保持着胳膊前伸的姿势,再无声息。

方三响常年跟父亲出去打猎,对弹道不算陌生。此时他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声嘶力竭地大吼了一声:“不要跑!都趴在沟里头,快!”

这一嗓子,让幸存者们都明白了,你从这边上,要挨枪子,从那边逃,也要挨枪子,只有老老实实趴在沟底,才能避开射界。村民们齐刷刷地匍匐在地上,瑟瑟发抖。

沟底恢复了平静,更准确地说,是变成一片因极度恐惧而冻结的死寂。

不过那一声吼,倒让方三响自己从惊慌中恢复。他试图从父亲身下钻出来。可方大成实在太重了,少年枯瘦的身子根本挣不动。最后还是附近两个村民爬过来,勉强把村长搀起身来,背靠土坡摆好。

方大成神志还算清醒,但身上的伤口不断有血涌出来,十分吓人。方三响颤抖着手,去捂父亲的伤口,却怎么也捂不住,一会儿工夫,十指便满是鲜血。方三响嘴唇剧烈地哆嗦起来,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那个一直如大山般庇护自己的父亲,并不总是那么强壮。

“觉然呢?”方大成虚弱地挤出一句话。

方三响扫视一圈,放眼望去全是深蓝色军服,没有灰僧袍。那和尚似乎趁着混乱逃走了。

方大成见儿子摇摇头,露出一丝苦笑:“都怪我……一时贪心,这次算是着了道儿了……”他忽然发现儿子右腿也中了枪,心疼地身子一动,连连咳嗽,嘴角溢出血,恐怕某一枪伤到了肺。

方三响知道首先要止血才行。他从父亲怀里掏出一盒洋火和烟斗,把干烟叶烧成灰抖落到伤口上,又在附近薅了几把刺儿菜和耧斗菜,拿嘴嚼碎了敷上。这都是老猎人止血的法子,方三响常年跟父亲出门打猎,手法熟练得很。

“三响,三响,别瞎忙活了!”方大成道,“先瞅瞅你自己的腿,别落下残废。你得想办法回去!”

“要走一起走!”方三响说完抿着嘴。方大成急道:“你得把还活着的乡亲们都带回去,他们都是被我带来的,不能全死在这里!这是咱们方家的本分!”

方三响抬起眼来,环顾四周,只见沟底密密麻麻躺倒了一大片,蓝的军服,黄的泥浆,红的鲜血,混杂成一片刺目的色彩组合。比死人更可怖的,是那些重伤的人,他们横七竖八地靠在沟底,捂着伤口,鲜血肆流,却只能大声地呻吟、哭喊。

少年被这画面冲击得脑中一片空白,呆呆的,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三响!”方大成竭尽全力喝道。

方三响只好从父亲身旁跑开,招呼还活着的村民在沟底拔草烧灰,好歹先给伤员止血。

这可是一件极危险的差事。沟底的花草不多,只有坡顶向阳面的植被比较丰富,可谁一过去,肯定挨枪子。有几个村民想说咱们干脆投降吧,高举着双手出去,结果还没等露头就被一阵排枪打回来了。

好在对面放枪的人一直没过来,他们似乎只打算把整条山沟封锁住就够了。

整整一个时辰过去。方三响给二十几位轻重伤员做了止血处理,一盒洋火用得干干净净。有几个村民一边接受着处理,一边痛骂方大成猪油糊心,竟然把这么多人送上死路。方三响心中恼怒,可一想到这是方家的本分,也只能忍气吞声地低头忙活。

这时腿部的疼痛蔓延上来,他实在筋疲力尽,勉强挪回父亲身旁,眼皮子变得愈加沉重,不由得昏睡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方三响感觉有异动。他猛一睁眼,发现一个大胡子洋人正趴在自己小腿上,仔细用镊子扒拉着什么。奇怪的是,明明腿上皮开肉绽,自己竟然不觉得疼痛。

他下意识要缩腿,却被旁边一个穿纺绸短衫的中国人给按住了,那人温声道:“打了麻药的,不疼。”方三响认得这中国人的圆麻脸,这是辽阳的一个医生,叫吴尚德,曾去村里瞧过几次病,远近名声颇好。

他们俩怎么跑来老青山的山沟里了?怎么突破封锁进来的?没挨枪子吗?无数疑问在方三响脑海里盘旋。

洋人的右手忽然一抬,镊子夹出一个鲜血淋漓的变形弹头,叽里咕噜说了几句英语。吴尚德松了口气,对方大成道:“水连珠用的子药是钝圆头,穿透力不算强。这枚子药先穿过您的腋下,再射入令郎腿部,未及太深,已然取出来了。”

方大成靠在沟边,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算是谢过。方三响不傻,看出这两个人应该是医生,挣扎着要起来磕头,可惜腿上麻劲没过去,扑通又摔倒了:“请你们一定要救救俺爹!救救沟窝村!”

吴尚德苦笑道:“我和魏伯诗德先生两人身上所带药品不多,你爹让我们先救你。他和其他伤者,在这个地方我们无能为力。”

这时方三响才注意到,两人袖子上都挂着个古怪的标志,白色底,绣着一个红色的十字。

魏伯诗德已包扎好了伤口,抬起头,用生硬的汉语道:“我检查了你父亲和其他受伤村民的伤势,处置得很好。在有限的条件下,一个十三岁的孩子能做到这地步,实在令人佩服。这种急救法,你是在哪里学的?”

“我是跟俺爹打猎学来的。进山保不齐磕碰摔伤,附近没人,总得自个儿想办法。”方三响憨憨地答道。魏伯诗德赞赏地摸摸他的头,满眼慈祥。

这时方大成虚弱地问道:“吴先生,到底是咋个回事?”

吴尚德和魏伯诗德对视一眼,都流露出浓浓的无奈。吴尚德缓缓坐下,盯着方氏父子:“老方,你们可是上了日本人的当啦!”

最近俄、日两国几十万大军云集在辽阳附近,摩拳擦掌要大打一场。根据吴尚德的推测,那个觉然和尚很可能是个日军间谍,他用几百套旧军服为饵,骗取沟窝村的村民冒充日军部队,前进到俄军防线,好让他们误判日军的主攻方向。

这也解释了俄军为什么没有追击。他们惧怕这是日军主力,所以只用长短武器封锁住山沟。若非如此,只怕沟窝村早已灭绝了。

“我×他姥姥!”

方三响气愤地猛一捶地,怒不可遏。怪不得觉然和尚的口音听起来有些怪,这人居然是个日本间谍!之前他在山沟里找了几圈,没有找到觉然的尸体。这个狗杂种肯定趁着最初的混乱,脚底抹油溜掉了。

吴尚德道:“关东的日本间谍多如牛毛。商人、僧道、读书人、猎户、农民,什么身份都有。他们对这场战争,可谓志在必得啊!”

这时方大成喘匀了一口气,提了另外一个问题:“那吴先生你和这位……怎么会来这里?”

“嗐,此事说来话长!”吴尚德又说开来。

俄、日在东北这一场大战,让无数中国平民流离失所,伤亡惨重。偏偏大清宣布局外中立,无法出手施救。消息传到上海,有一位叫沈敦和的善长仁翁拍案而起,集合各界贤达,成立了一个“上海万国红十字会”,对东北同胞展开民间救援。

魏伯诗德与吴尚德分别是当地的传教士和医生,这次被万国红十字会聘为专员,以牛庄和营口港为基地,前往关东各县考察灾情。两人路过老青山时,魏伯诗德觉察动静有异,这才发现了沟窝村村民的窘境。

“红十字会是什么?”方三响一脸困惑。

吴尚德一亮胳膊上的红十字袖标:“这红十字会乃是一个国际慈善组织,已有四十一年。它不问立场,只要是战争伤兵以及难民,均一体施救。所以各国交兵都有约定,不得妨碍红十字会行事,亦不得加害佩戴红十字标志的人员。”

方三响大喜:“这么说,俺们村有救了!快把我们救出去吧!”

吴尚德和魏伯诗德对视一眼,却都面露尴尬。吴尚德道:“大清还不曾加入《日来弗公约》,不算红十字会正式会员,所以无论是日方还是俄方,都不承认上海万国红十字会的官方身份,不会在战场上给予方便。”

“你们过来的时候,他们不是没开枪吗?”

“俄方只保证了魏伯诗德教士和我的人身安全,却不承认有合法营救的权利。”

方三响听得一头雾水,他小小年纪,这些国际法的弯弯绕绕太过深奥。他一转念:“俺们只是受了骗的村民,情愿不要军服,让毛子放我们走不就行了吗?”

吴尚德叹道:“我去交涉过了。那边的指挥官说了,就算你们是清人,但穿着日军军服,一样视为敌对团体,不受国际法对平民的保护。所以……唉,想要把你们带出去,得让俄国人先承认我等的红十字会身份才行。”

“那……那要怎样才好?”方大成身体一挣,脸色霎时变得灰暗。魏伯诗德赶紧掏出听诊器检查一番,说了几句英语,默默在胸口画了个十字。

吴尚德脸色一变:“魏伯诗德先生说,虽然你止血做得不错,可只能延缓一阵。若不及时处理,你父亲只能听凭上帝的安排……”后头的话他没翻译。

方三响紧紧抱住他爹,绝望令他身体一阵阵发冷。

若要救人,非得红十字会前来营救;若要红十字前来营救,非得俄国人认可其身份;若要俄国人认可其身份,得先让大清加入万国红十字会……一群卑微平民的命运,在层层推动之下,竟奇妙地与国际局势牵连到了一块,这已完全超出了这个乡村少年的理解范围。

“吴先生,你是医生,医生最聪明了。为啥日本人和俄国人打仗,要跑到俺们地头上呢?”方三响忽然问。

吴尚德怔了片刻,最后叹息一声。他没有回答,只是默默从袖子上扯下红十字袖标:“你腿上的枪伤,得尽早去牛庄治疗才成。来,戴上这个,与魏伯诗德先生一并离开,只要人数对得上,毛子不会为难。”

方三响先是一愣,旋即摇头:“不成不成。俺爹还在这儿,沟窝村的村民也在,俺不能抛下他们自己跑掉。”他把吴尚德手里的袖标推了回去,态度坚决。吴尚德又劝说了几次,可方三响偏认准了死理。

魏伯诗德注视着这一对父子,内心很不平静。他在关东传教了十多年,在这片黑土地上见过最卑劣的人性、最愚昧的迷信,也见过最高贵的品格、最坚韧的生命。眼前这个坐在污泥中的瘦弱孩子,处于如此窘境,仍不肯抛弃众人离开,奋身救治村民,实在不似一个十几岁孩子的心智。

他只在最坚韧的传教士眼中,才见过这种神色——魏伯诗德很好奇,这孩子没受过教育,也不像任何宗教的信徒,他的信念来自哪里?

“活着。”吴尚德低声回答。

“活着?”

“对我们中国人来说,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信念。”

“既然如此,他应该接过你的袖标,跟我离开这里。”魏伯诗德不解。

“中国人所谓的活着,并不只是个人的追求与获得。”吴尚德在辽阳做了许多年医生,早洞悉了世情,“倘若这孩子现在抛弃父亲与乡亲离开,即使他还活着,他的灵魂也已经死了。”

村民们的哭声和哀哀惨呼从不远处传来,忽断忽续,有沉重的死亡气息弥散在野草之间。两个人注视着那个孩子,没再说什么。当一个人对这些事情无能为力时,任何安慰的言语都是残忍的。

魏伯诗德不忍见这绝望的氛围,迟疑着缓缓开口:“其实,这件事也不是没有转机。”

方三响把眼神投过来,他不懂英语,但从语气里听出了一点点不同。

魏伯诗德掏出一个铜质怀表,上面显示下午五点整。这叫海岸时,比格林尼治时间早八个小时,乃是中国东部口岸、海关、铁路、洋行等处所共用的标准时间。

“我从牛庄出发前,曾看过上海发来的简报。清国朝廷驻英公使在六月二十九日,已经在瑞士补签了红十字会公约,只要朝廷发布公告,便可正式生效……”

吴尚德先是欣喜,可一细想,又摇摇头。“相隔万里之遥,此事实在太过缥缈,等消息到关东更不知是何时,只怕整个沟窝村的头七都过了。”

魏伯诗德思忖片刻,决然道:“可这是他们唯一的希望。吴医生,我留在这里陪伴这些不幸的人。请你赶回牛庄,守在营口港电报局前。一俟有清国加入万国红十字会的官方公告出来,你立刻找到两国军方开具证明,带一支救援队过来。”

吴尚德不由得狐疑道:“可是,这赶得及吗……?”

“我在这里学到的第一句中文,就是尽人事,听天命。”

“那应该您回去,我在这里看护。”

“我是英国公民,无论俄国人还是日本人多少会有所顾虑。好了,时辰不多,快动身吧。”

吴尚德没有再坚持,匆匆离去。魏伯诗德站在方三响身边,扫视这一片面临生死之劫的关东村民,默默在胸口画了一个十字。

接下来,这些无辜的村民能否得救,将取决于这个消息多快从伦敦传到营口港。

一九〇四年七月三日,伦敦。

格林尼治时间上午九点整,大本钟准时开始报时。钟声悠扬而深沉,响彻泰晤士河两岸。无论是路上头戴礼帽的绅士还是河上运煤趸船的船长,都不约而同地掏出怀表,面向钟楼进行对时。

在庄严的铛铛声中,一道迅捷的黑影飞快地冲过不远处的西敏寺桥,进入大乔治街。

这是一辆小巧的“荷兰”自行车,没有横梁,后座微翘,可以让穿着繁复长裙的淑女也从容跨坐,不致走光。不过此时骑在上头的,却是一个半大少年。他屁股微抬,整个人前倾,有节奏地快速蹬踏,右手不住按动车铃。

车子像游鱼一般在行人、摊贩和电线杆之间钻来钻去,一路飞驰到白金汉宫前的广场,才被一名巡警拦停下来。警察晃动着警棍,恶狠狠地咆哮道:“小兔崽子,你知道你骑得多……快吗?”

巡警的尾音顿了一下,因为少年抬起鸭舌帽檐,露出一张胖乎乎的圆脸,黄皮肤,黑头发。

“我下次会注意的,警官先生。”少年用流利的伦敦腔答道。

“一只小黄皮猴子?嗬!”巡警的态度发生了变化,“你应该滚回动物园待着去,而不是在这里杂耍——以女王的名义,我现在要扣押你的自行车!”

少年不慌不忙,从衬衫兜里掏出一本蓝皮派司,晃了晃:“我是大清国驻英国公使张德彝的助手,正在执行一项重要的外交使命。”

“大清国公使?”巡警狐疑地打量了他几眼,证件上盖着外交部的钢印,应该不假。另一页上写着Sun Hsi和两个不认识的方块字“孙希”——这应该是他的名字。

可这个Sun Hsi也就十三四岁,怎么可能会是一位公使的助手?

“张公使也来了,你可以直接问他。”

少年朝巡警身后一指,趁他下意识回望之际,果断一蹬车子,飞速逃远。

受到愚弄的巡警抓起脖子上的警哨,玩命地吹了起来。孙希知道哨声一响,前头会跳出更多警察。他车头一偏,飞速绕过威灵顿广场,一口气骑到了海德公园入口。

海德公园是伦敦最大的皇家公园,占地三百六十英亩(约1.457平方公里),极为广阔。巡警和闻讯赶来的同事冲进公园时,眼前只有深邃的绿荫大道与漫步的人群。那只黄皮猴子早不见了踪影。

孙希甩脱了追兵,长长嘘了一口气,掉转车头,不知不觉骑到了海德公园东北方向,一棵深灰色的大橡树映入眼帘。

这棵橡树叫作“改革者之树”,是伦敦的一大景致。树根所延伸到的范围之内,人人皆可发表演讲,除辱骂皇室及颠覆政府之外,别无所限。今天恰逢周日,形形色色的人早早聚拢在橡树周围,高谈阔论。

孙希本打算穿出去,尽快去办公使的差事,可沿途这些东西实在太好玩了。这里一不用布棚,二不需会场,只消肥皂木箱一个,便可登高一呼。有声言殖民地改革,有议论妇女投票权,有宣扬磁气治病,有陶醉于吟诗作赋,至于效果如何,全凭各家本事。所以每个人都施展出浑身解数,侃侃而谈。

他饶有兴致地一家家看过去,忽然看到前方草坪上插着一块白漆广告牌,上面画着一条狗,狗脸的侧面被剖开,一根管子从脖子插进去,颇为惊悚。

孙希不由得停下自行车,从围观人群之间钻进内场。只见里面是一块不大的空地,一个穿背带裤的虬髯汉子正侃侃而谈,旁边的木台子上趴着一条杂色牧羊犬。

那狗看着温驯,细看模样却十分可怖。它的脖颈处和腹部分别有一根细管子,贴肉部分用一圈皮革固定,似乎插进狗的体内很深。

“……各位绅士也许从没听过伊万·彼德罗维奇·巴甫洛夫,这是可以被宽恕的罪过。但我老伊万可以跟诸位赌上十英镑,今年十二月十日之后,整个欧洲都将记住这个名字。这位可敬的科学家已获得今年的诺贝尔奖提名!”

老伊万一抖手,唰的一下展开一张巴甫洛夫的头像传单,下面用硕大的花体英文写着“PHYSIOLOGY or MEDICINE”(生理学或医学)!

“我怀有十足的信心,他将会是第一个获奖的俄国人!”

一听是俄国的事,周围的听众似乎有些失望,纷纷准备离开。老伊万急忙高声道:“你们难道不想知道巴甫洛夫教授为何获得提名吗?我告诉你们,奥秘就在这条狗的身上!”

围观者纷纷回过身来。老伊万拿出一盘脏兮兮的肉块,放到狗前面,那条病恹恹的牧羊犬见到有肉,勉强打起精神,垂头在盘子里大嚼起来。

过不多时,人群里发出惊讶和厌恶的声音。只见一团团恶心的肉糊从脖颈的管子里滑出,掉落回食盆里,又被狗吃下去。两分钟之后,连接腹部的那根管子开始滴落黏稠的半透明液体。

“如诸位所见,这条狗的食道被切开过,重新接到了这根管子上;而腹部那根橡皮管子,则直接连通着它的胃部。”

如此残忍的手段,令人群同时吸了一口凉气,孙希却被完全吸引住了,看得愈加认真。

“你们瞧,当狗开始进食时,即使它实际上什么也没吃进胃里,胃仍旧会分泌出胃液。”一边解释着,老伊万一边从狗的背颈处提起一根丝线,“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现象?你们瞧,我手里这根线,连接的是狗的迷走神经。狗以为自己在进食,迷走神经会通知胃部开始分泌胃液,准备消化。现在我这么一提,神经传输中断……”

他一指橡皮管。尽管狗还在徒劳地狼吞虎咽,胃部却停止分泌胃液。孙希瞪大了眼睛,像是看到了新大陆的哥伦布。

“这就是巴甫洛夫先生的假饲实验!他揭开了消化腺的奥秘!”老伊万得意万分地嚷道。

这个实验的精妙与残忍,让在场观众为之咋舌。老伊万见时机成熟,掏出一个古怪的棕色药瓶:“巴甫洛夫先生根据这个原理,研发出了一种胃病良药。嘿,一位诺贝尔奖得主发明的神药!这有多难得不必多说。我靠着跟那位大人的同乡关系,才获得了这种药在英国的销售权,存货不多,欲购从速!”

刚才的实验,震撼了围观群众,他们一拥而上,争先抢购。矮小的孙希被挤到圈外,只好俯身从地上捡起一张印着巴甫洛夫头像的传单。上面“生理学或医学”几个单词,在他眼中似乎激起了某种涟漪。

忽然一阵悠扬的钟声从东南方向隐隐传来,大本钟准点报时,上午十点整。孙希一听钟声,像被火钩子捅了一下,猛然想起自己本来的任务。

“糟糕!这次要被张大人打死了!”

他情急之下,乡音流露,急忙扶起自行车离开海德公园,慌里慌张地朝着大清使馆方向骑去。

伦敦西一区有一条波特兰街,它北望摄政公园,南临卡文迪什广场,东接皇家理工学院,西边不远处则是建成刚刚三年的魏格摩尔音乐厅。街中第四十九号,乃是一座安妮女王时期风格的四层小楼,严整的几何形状门窗板条均漆成白色,与棕红色墙砖形成一个个小十字,古朴而庄重。外门旁边挂着一块铜牌,上面用中英文写着:

“大清国驻大不列颠公使馆。”

“丁零零零——”

孙希骑着车子,风驰电掣般地冲到了使馆门口,把自行车往旁边一摔。守门的英籍守卫见怪不怪,直接拉开大门把他放了进去。

孙希心急火燎地冲进门厅,门厅里正站着一位湖绉黑衫的老者,头戴礼帽,手执橡木拐杖,旁边两名随从提着行李箱,似乎是刚刚出远门回来。

孙希硬着头皮迎过去,老者淡淡道:“电报难道没说明白?我这次出差去瑞士,今天上午十点准时返回伦敦。你不在门厅迎候,又去哪里野了?”

孙希支吾了片刻,老者冷哼一声,随手抄起橡木拐杖,劈头就打。孙希不敢躲,只能龇牙咧嘴受着。老者打了十来下,每一下都着实彻骨。他疼得实在耐不住,连声告饶:“唔好再打啦!”

“讲官话!”

“张大人您歇歇手!去年政府才颁布法条,不得虐待儿童,您不能……”

老者怒道:“这里是大清使馆,只听大清皇上的。你这么多废话,罪加一等!”拐杖一挥,又敲到他胫骨上头,孙希疼得嗷嗷叫,跳了起来。

这老者正是大清驻英公使张德彝,刚从瑞士出差回来。他今年五十有七,这一通杖责下来,自己先累得气喘吁吁,只好停下手,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老夫说过多少遍,外交事务关乎国体,不可怠忽,你怎么还如此轻佻误事!”

孙希还要辩解,谁知手一抬,从衣服里滑出一张传单。张德彝一看,火气更大了:“你居然去海德公园厮混,那是正经人去的地方吗?全是巧言令色之徒,哗众取宠之辈!”

“不是,我听的是科学讲座,是巴甫洛夫关于狗的……哎哟!”

“好哇,还去学什么鸡鸣狗盗!”

他训斥的声音大了些,路过的使馆随员和仆役纷纷侧目。张德彝见状,放下拐杖,随手拿起函袋对孙希喝道:“跟我上楼!”

两人上了三楼的公使办公室。一进屋,风格陡变。只见房屋正中摆着一张黄梨木大书案,案后一把云石太师椅,背后还有八扇黑漆螺钿屏风。左陈香几,右放绣墩,墙上还悬着一幅“一片冰心在玉壶”的字,落款是“人境庐主人”。

初入此处,会让人恍惚觉得不在英伦,而是到了哪位督抚的签押房里。

张德彝坐到太师椅上,去拆那个外交函袋。孙希揉了揉火辣辣的屁股,走到旁边的架阁上取出一封大红袍,轻车熟路地忙活起来。他知道这位大人虽是铁岭汉军旗出身,但因为祖籍福建,对乌龙情有独钟,一会儿工夫便端上一盏茶香四溢的盖碗。

张德彝读着文书,睨了一眼,伸手接过盖碗,轻轻颔首道:“坐吧。”孙希如蒙大赦,连忙挪了个绣墩过来:“我……”

“嗯?”

“小侄,小侄。”孙希连忙改口,“说英语说习惯了。”

“哼,洋鬼子称呼不分尊卑,跟他们交流也就算了,咱们自个儿可别把习气带进来。”

张德彝一边说着,一边把行李箱打开,取出一沓文件,随手搁到旁边的电报匣子里,这才端起盖碗轻啜一口。这茶泡得恰到好处,口感甘醇,确实是用了心的。张公使火气消退,语气也柔和了几分:

“你父母在南洋死得早,把你托付给我。可惜老夫公务在身,常年带着你游历海外,忠孝节义没学全,连口音都是乱七八糟的。至今思之,实在有负所托啊!”

“我觉得挺好的……”孙希嘀咕道。

张德彝面孔一板:“胡说!你爹在广东也是正经的读书人,你虽不能幼承庭训,也不可辱没门楣。你记住,在咱们大清,读书方是根本正途,除了功名,别的都是虚的。”

“您不也是同文馆的通译出身吗?”

张德彝搁下盖碗,脸上的褶皱里浮现一丝苦笑:“同文馆是什么地方?实在没出路的人才去。人家说我们是未同而言,斯文将丧。别看我现在是驻英国公使,在朝中一干大员眼里根本不入流,就是个跟夷狄打交道的舌人。我担心你将来回国,也会被人瞧不起。”

“那就不回去了呗,小侄在伦敦也挺好。”孙希颇不以为然。

“荒唐!孙家祖坟宗祠都在国内,你不回去,别说你爹娘,我都死不瞑目!”张德彝顿了顿,“你年纪也不小了,我琢磨着,是时候把你送回国去读读圣贤书。”

孙希吓了一跳:“不是说国内科举都快废了吗,读那个做什么?”

“别听洋人报纸上胡说。朝廷是经学、实学并重,科举之外增设新式学堂而已。什么科举将废,哼,科举废了朝廷从哪里取士?”张德彝顿了顿,语气不太确定,“就算真没了科举,你多读读书总是没错的,艺不压身哪。”

孙希大着胆子道:“其实小侄今天下午在海德公园,听的是一个医学讲座。其实学医也挺好啊,救死扶伤,多仁义呀!”

张德彝眼皮一翻:“学医?哼,只怕你没学会医术,先学会不认祖宗了。你们广东倒出过一个学医的,也姓孙,你去学学看?”

一听这姓,孙希连忙打了个哈哈。那个姓孙的医生叫孙逸仙,跟这座使馆关系匪浅。八年之前,这人跑来伦敦,被当时的大清公使绑架入馆,准备伺机运回国内。结果走漏了风声,惹得舆论哗然。在英国外交部提出强烈抗议后,公使被迫放人,失了好大的面子。

见孙希不吭声了,张德彝把盖碗往书案上一搁:“可叹我大清近年命途多舛。甲午之后,就是戊戌之变;拳匪闹完,又来了八国联军。前几年德国人占了胶州湾,今年日俄又在东北开战。这个时候,正是朝廷用人之际——回头我寻个事机,送你回国去读书,总比在英国待着有出息。”

孙希一听要回国,颇觉闷闷不乐。可张德彝计议已定,若再废话肯定又得挨打,只好默默转身出去。正要迈出门槛,孙希忽然暼到电报匣子里的那份文书,忽然计上心来。

他知道这一次张德彝去瑞士,是去补签《日来弗红十字会公约》。按照规矩,张德彝需把补签后的公约文本发一份回国。不过瑞士没有大清国的专用电报线,所以他只能把文件先带回伦敦,再从使馆拍发回国。

孙希转过身来,一脸痛悔:“张大人,这一次小侄贪玩耽搁正事,虽是小过,但您常教诲,勿以恶小而不为,我亦该自罚警醒才对。”

“那是勿以恶小而为之!”张德彝忍俊不禁,“你打算如何自罚?”

孙希朝电报匣子里望了一眼:“这封文书,不如就让小侄来负责拍发回国吧。”

公使馆是外交重地,不得使用外籍电报生,所以译发电报只能自己人来做,逐字加密。而外交信函与朝廷谕电动辄数百上千字,往往需要中英两稿并发,工作量巨大,是人人避之不及的苦差事。

孙希居然愿意主动承揽这个差事,说明是真的悔悟了。张德彝一时间大为慰怀,暗祈故友在天之灵保佑。他正要勉励两句,却见孙希眼巴巴地看着自己:

“大人,拍发电报,得有密码本呀!”

张德彝一怔:“你今天就要拍?”

万国红十字会的这封信函字数不少,且以法文写成。得先变成英文和中文,译成密文,再行拍出。孙希一个人来做,恐怕得忙到晚上。

“您不是教诲我说‘今日事,今日毕’吗?”孙希慨然拍胸。

张德彝想了想,事情虽小,却是个难得的教训,遂从抽屉里拿出密码本丢给孙希,又在文书上写了收件地址,勉励几句让他出去了。

屋子里恢复了安静,可张德彝总觉得心浮气躁,仿佛被那只孙猴子给传染了。他把茶碗放下,摊开一张国内带来的生宣,研墨掭笔,打算写几个字静静心。

静心字讲究的是凭意落笔,顺心而为。于是张德彝也不多想,挥笔便写,写得浑然忘我。待他写完了低头一看,自己不由得为之一怔。只见宣纸上墨汁淋漓,乃是《出师表》里的一句话:

“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

一九〇四年七月三日,上海。

在电力的驱动下,两条粗大的铰链嘎吱嘎吱地动起来。两扇铁门像舞台幕布一样徐徐拉开。一束酡红色的余晖从外滩方向照射过来,让沉寂在库房中的黑影逐渐泛起光芒。

这是一辆亮黑色的四轮敞篷汽车,它最前方是一块弯曲的金属横挡板,挡板印着一排花体英文“Oldsmobile”,驾驶杆后头是可容纳两人并排而坐的软垫高座。虽然造型与马车相似,金属框架却赋予其截然不同的气质。

女孩惊喜地大叫了一声,扑了上去。她只有十三岁,可身材已颇为高挑,一身米白色的马术短装,颇为飒爽。她围着车子先转了几圈,忽然回头道:“曹叔叔,就是这辆车从纽约一口气开到洛杉矶吗?”

一个戴金边眼镜的胖子笑道:“姚小姐,不是同一辆,但是同一款。这是现在美国卖得最火的车子,老灵了,光去年就卖了四千多辆。国内嘛,别的地方不好讲,上海滩绝对是第一辆。”

说上海第一辆,跟中国第一辆也差不多。大清这几年时局不靖,内忧外患,但上海反倒日渐繁华,什么流行时尚,什么西洋发明,从来都是沪上尝鲜。

他身旁一位戴瓜皮帽的长衫老者颔首道:“若非曹老弟居中疏通,这样的货物,清关还要费一番周折,有劳。”他操着山东口音,轻轻递过一支香烟,曹经理一看纸卷上印着狮身人面像,眼睛发光。这是原装进口的茄力克啊,一块银圆只能买一听。

他忙不迭地用洋火点燃,在烟雾中一脸陶醉:“陶管家,姚先生打算啥辰光用这车呢?我在工部局有熟人,早点弄个好牌照,在租界里就能随便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