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动了我的梳妆盒

书名:
下官有礼(随宇而安短篇集)
作者:
随宇而安
本章字数:
19020
更新时间:
2023-04-28 15:40:56

1.

故宫失窃也不是第一回了,不过跟故宫遭窃的次数比起来,失窃率实在不高,得手后成功逃脱并且将宝物脱手的概率更低。

高的是难度。要完成一系列的高难度动作必须完成做到以下几步。

第一,要躲过巡查人员的眼睛。

第二,要躲过百条警犬的鼻子。

第三,要躲过安保系统的监控。

这三条是显而易见的,无论是谁想要对故宫的宝物下手,都要考虑到这三大障碍。但事实上,隐藏在这三大障碍背后的,还有一双看不见的眼睛,从你踏入领地开始,它就一直盯着你,无论你怎么躲过巡查人员的眼睛,警犬的追捕,哪怕藏到地底三尺,也无法躲过这瘆人的视线。

它就在那里,静静看着你。

19XX年,某青年潜入故宫偷窃,藏于门后躲避巡查人员。黑暗中,风声里,一个声音幽幽传来:“有人在偷我的东西,在门后,在门后……”

20XX年,某青年路过某展览物,嘈杂的环境中,细细的声音钻入耳中,在脑海中环绕:“带我走吧,带我走吧……”

是日夜里,故宫九件宝物不翼而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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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知故宫宝物失窃,几乎所有认识苏幕遮的人第一反应都会是:狐狸又手痒了。

但在听说失窃的宝物不过是一些二十世纪中期的货色,又有一半人表示苏幕遮饥不择食,另一半人表示不可能是狐狸干的。

苏幕遮,生年不可考,但经历过商纣时代,过的是最奢靡的生活,钟鸣鼎食,怎么可能会对几个小小的梳妆盒感兴趣,再说,他又不是女人。

但有关部门不这么想,E组的头儿第一时间联系了他。这个传说中的“有关部门”显然对此事极为重视,堂堂一个副部级官员,竟然纡尊降贵亲自上门拜访。这一举动足显诚意,但是暗中派兵包围了公寓,这一举动又欠缺爱心。

动物保护协会不会允许他虐待这么一只可怜又美丽的狐狸的。

“好久不见啊,哈哈。”E组的头儿,真名不详,代号老E,或者说,所有坐到这个位子的人都叫做老E。老E寒暄的本事不怎么样,跟他的办事能力一样乏善可陈。

“是挺久的。”苏幕遮淡淡回应,不疾不徐地沏茶,热气缓缓蒸着,在他的眼睛上蒙了浅浅一层雾气,他好似浑然不觉,依旧做着手头的事。

这么一句话就把话题卡住了,不问来意,不感兴趣。

老E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下意识伸手在怀里掏了根烟,却发现怎么都点不上,他不傻,立刻反应过来是眼前这只千年狐狸精在搞鬼,于是不动声色地又把烟塞了回去。

“故宫失窃了。”老E说这句话的时候,一双眼睛像钉在苏幕遮脸上,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根神经的跳动。但让他失望了,他没有从这上面看到任何心虚,或者伪装震惊的痕迹。很有可能苏幕遮并不是作案者,但是这个消息也不知道该说好还是坏,如果是苏幕遮偷的,想拿回来,也不是那么容易。

“我知道。”苏幕遮三个字把老E的心脏又提到了半空,他失声道:“你知道?”

这事情是刚刚发生的,也就是半夜,消息还没放出去,但是肯定瞒不到第二天开馆。这一夜显得十分漫长,却也十分短暂,在这种微妙的矛盾感中,谁也不能阻止第二天早上的到来。

本来,故宫失窃的案子不该由E组负责,E组一般是解决普通人、普通部队解决不了问题,往通俗里说,他们就是个灵异事件行动小组,外界称异组,又称E组。故宫在历史上失窃过几回,基本上都是故宫方面自己负责侦破,但是这一次他们表示出了一定程度的困惑与困难,第一时间把问题向上反映,而上级经过短暂的分析,觉得这一单子确实不像人力能及,因此又立刻向老E下达指示。

老E看到分析报告的时候,马上就来找苏幕遮了。从发现失窃到老E敲开苏幕遮家的门,这其中仅经过四十五分钟。说中国机构臃肿、人浮于事、效率低下的,看到这里可以稍稍欣慰一下,至少危急情况下,各部门协调性极佳,上海的交通也给力了。

“能不能请问一下,你是怎么知道的?”老E斟酌着语气询问。

“故宫那边有我的朋友,你们动静闹太大,他们也知道有东西丢了,所以和你一样,怀疑是我干的。”苏幕遮坦坦荡荡地戳穿老E的意图。

老E脸不红地讪笑两声,问道:“那是你下的手?”

苏幕遮鄙夷的眼神将他洗礼了一番,才道:“那几个破东西,我想要还需要偷吗?”

老E抹了抹额上的汗,笑道:“说的也是。”撒谎虽然是狐狸的天性,但是骄傲自尊也是,这狐狸对品位上的追求他是深有体会的,他的每一次追求都要从E组刮油水。这房子、车子、奢华的装修,所有东西都是E组提供,虽说苏幕遮也不是白取,但是劳动酬劳实在高得让老E心生嫉妒。

可是实在有很多事情他们E组办不到,只能求助苏幕遮。有很多信息他们E组也收不到,只能询问苏幕遮。比如说妖界的消息。

“那你有没有听说这件事可能是谁下的手?”老E问道。

苏幕遮双手抱胸,看着老E微笑。“你那边的消息应该比我的多。”

老E对苏幕遮的了解不算多,但是对苏幕遮的阴险、无耻、小气、扒皮等特点还是清楚的。想要,先给。

“闭馆后,巡查人员发现可疑踪迹,却没有逮到人,之后全馆搜索也没有找到,只发现丢失了九件展品。这期间所有的巡查人员、犬队、保全系统都像死了一样,从头到尾,没有发现任何异常,没听到任何动静,但是宝物不翼而飞了。这样强大的反侦察能力几乎不可能存在,我们怀疑过是有内奸,但是很快又排除了这个可能。当天晚上的巡查队是临时分配的,没有人事先知道这个讯息,犬队的鼻子也是无法买通的。”

苏幕遮笑了一下。“那你们有没有想过,不是对方反侦察能力太强,而是你们侦查能力太弱。”

老E默默叹气。能不能不要用陈述句说这么伤人的话。

“驻扎在故宫的E组小分队表示,当天晚上有磁场波动,这个,你是清楚的。”

故宫早已不是什么人杰地灵的风水宝地,相反地,阴气很重,更像是一个坟场,展出的不是古董,而是古尸。上了年纪的古物,多少都是有点邪性的,有的甚至束缚着一个古老的灵魂,入了夜,故宫百鬼夜行,就成了他们的天堂。原本是明清居民较多,后来渐渐有新住户入住,丰富了居民成分。有关部门跟这些“东西”也是签过协议的,晚上给他们提供丰盛的香火和没有外人干扰的娱乐环境,白天他们不许出来吓人。

大家都是斯文人,有了利益还有什么不能商量了。本来还有几个钉子户,被春秋的老大骂了几句,也默默缩回去了。但不是还是会出来小闹一下,增加存在感。故宫方面觉得很是头痛,向上头求助了一下,E组就分出一个特派小组去监控他们的行为。

在故宫的一个小角落里,搭了一个巨大罗盘,一旦磁场有异动,就是那群鬼怪又在活动了。

老E说:“磁场异动的时候,大概就是宝物失窃时间。因此那边有充分理由怀疑,这一单案子非人类所为。对方以磁场干扰了保全系统,因此无论是监控还是警报系统,在被触发的时候都毫无反应。”

苏幕遮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地转了下眸子。“既然如此,那你们为什么不去问故宫的原住民,相信他们能提供你们更多有用消息。”

听到这里,老E苦笑了一下:“他们什么都不肯说……到底人鬼殊途,不是同类了,跟我们都不一条心。”

苏幕遮安慰道:“至少这是变相告诉你们,猜测正确,确实非人类所为。如果是人类所为,他们不会隐瞒。”

“兄弟。”老E听到他的安慰,精神一振,忍着被扒皮的痛苦说,“帮个忙吧,你是反侦察的高手,大盗里的行家,三千年来没有比你更专业的了,在开馆前,帮我们把宝物找回来,价码随你开。”

苏幕遮抬眼看了下时间。十二点了。

八个小时找回失窃宝物吗?

其实苏幕遮对失窃宝物本身不感兴趣,感兴趣的是动手的人,毕竟是有共同的兴趣爱好,虽然他对这个人的品位挺鄙视。

“可以。”苏幕遮点点头,“我尽量。”他还不敢夸下海口,毕竟品位不好的人未必身手不佳。

老E脸上现出喜色,但是接到苏幕遮扔过来的报酬数额时,他又哭了。

苏幕遮在E组代号“血手”,最擅长的,是制造赤字。

2.

这一夜故宫很热闹,苏幕遮的到来受到了鬼民群众的热烈欢迎,并且到处像过节一样,宫里摆起了夜市。E组和故宫方面的人员顶着巨大压力在鬼群中穿梭取证,遭到鬼众的暴力围观,众鬼纷纷指着他们笑道:“嘿,瞧那傻逼!”

苏幕遮只在展厅逛了一圈就知道找不到有用讯息了。二十世纪的展品并没有灵气或者邪气,都只是普普通通的物件,从这些东西身上所能得到的讯息都是技术层面的,苏幕遮并不需要。

不过展厅那边很快发现了指纹,这个发现又说明了一件事——作案的绝对不是内行,内行绝对不会留下指纹这种东西。

不信鬼神的人已经开始怀疑是内鬼行为了,有人有理有据地说:“作案者是在得手后混入我们之中,藏品现在应该被藏在馆内某处,我觉得现在应该封锁现场,任何人不许离开。”

E组的人忙碌方向则不同,到处向本地居民求取信息,但是众鬼都笑嘻嘻地落井下石。做鬼做久了,都忘了自己曾经是个人。

E组的故宫负责人是个二十多岁的老油条,代号十三。故宫这地方没什么油水,也没什么乐趣,向来被称为养老院,会被派到这里的不是到了年纪就是没有本事。看十三一脸痞样,苏幕遮把他归为后者。苏幕遮到来的目的老E已经跟十三交代过,让十三无条件协助苏幕遮。对苏幕遮“血手”的大名,十三也早有耳闻,只知道是一只阴险狡猾的狐狸,没想到看上去却是个斯文人的模样。

但是,阅历丰富的十三也明白,斯文人,往往多变态。

十三把自己从故宫居民口中得来的为数不多的消息向苏幕遮进行了汇报,其实只有五个字:“我不告诉你!”

苏幕遮眼角抽了抽,没说什么。

巡查人员中有不少人同意有内贼的看法,此时已经开始进行指纹排查,结果也很快出来——没有匹配。

“我觉得,不能因为这样就排除内贼的可能性。因为内贼也可能想到这一点,所以那个指纹是他故意留下来,用来混淆我的视线,这样一旦指纹排查结果出来,他的嫌疑就洗清了。”说话的还是刚刚那一个。

这些话又引起了部分人的附和。十三嗤笑一声,对苏幕遮说道:“其实这里的保全系统有够烂的,随便一个人都能进来偷东西了,还用得着分内贼外贼吗?”

其实也不能完全怪他们废柴。故宫的防卫系统,说穿了就是唱的一出空城计,谁能想到号称铜墙铁壁的故宫其实安全性可能还比不上家里的两层防盗门。书里都说了,最安全的地方反而最危险。但是多数人不会冒这种险,司马懿都不敢了更何况平凡人。也因此,十年风平浪静,麻木了工作人员的心,事故不发生则已,一发生,自己也解决不了了。

苏幕遮点点头道:“我了解你们人类。事发前,就把敌人想象得尽可能白痴弱智,好像这样可以衬托自己的强大,事发后,就把敌人想象得尽可能阴险狡猾,好像这样可以掩饰自己的无能。”

十三泪流满面,纠结地说:“虽然没有错……但是你能不能照顾一下我作为人类的荣誉感和自尊心……”

“荣誉感啊……”苏幕遮轻轻一叹,“原来你们人类也有的?”

果然是只对人类不太友善的狐狸。

苏幕遮环视四周,发现不少探头探脑、指指点点的鬼魂,看到一个眼熟的影子飘了过去,自己便也提步跟上,十三忙道:“喂,你去哪里?”

“找个朋友。”苏幕遮说。十三就看着他走到角落去,对着墙壁说话了。

“一下子从《名侦探柯南》跳到《聊斋志异》,还真是有点受不了啊……”十三哆嗦了一下,站一边等着去了。

苏幕遮其实很少来故宫,仔细算来,不超过三次,这宫里他熟悉的鬼也不多,葡萄是其中一个。

葡萄是清朝一个贵妃,问她生前名字,她说不记得了,只说生得悲哀死得痛苦,这一回要忘记前尘,重新做鬼,便给自己换了个名字,叫葡萄,因她生前最讨厌葡萄,死后反而要走另一个极端。

葡萄见了苏幕遮,缓缓纳了个万福,空荡荡的脚晃来晃去,笑嘻嘻道:“不用穿花盆鞋,飘来飘去好舒服啊。小苏你也当鬼吧。”

苏幕遮笑道:“葡萄,我找你来问正事的。”

葡萄歪着脑袋,笑着说:“你明明无所事事,有什么事是正的,什么事是歪的?”说着眼珠子一转,这一转是真的三百六十度的转,活人看了都要被吓死。“小苏,你也是来问失窃的事吗?刚刚那个小孩子来问我,我说不告诉他了。”她口中的小孩子就是十三了。

葡萄年纪几百岁是有的,但是容貌仍和断气时一样,不过是十六七的样子,装老气横秋都装不像。

“你不告诉他,但是会告诉我。”苏幕遮笑了笑,这就是老E让他来的原因。

葡萄绕着苏幕遮飘来飘去,拧着细眉道:“可是我不想说呀,我想看那群倒霉蛋更倒霉,找不回来就找不回来嘛。”

葡萄这话说得倒不符合故宫鬼众的一贯原则了。苏幕遮道:“上次有人来偷你的东西,你可没有这么大方啊。”

“就是那次之后我才改变主意的!”葡萄哼了一声:“保全系统那么差,看不好我的东西,还要我自己去报警!”

葡萄说的是几十年前的事了,那时也有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毛贼潜进来,偷了葡萄生前的首饰,藏在门后躲避巡查人员。那些巡查人员眼睛也是够瞎的,就这么说说笑笑走了过去,葡萄气不过,飘了出去在巡查人员耳边反复地说:“有人在偷我的东西,在门后,在门后……”

那巡查人员是新来的,对故宫闹鬼的事向来有听闻,但也是当作鬼故事听,从没当真。上头和故宫居民的协议里有一条,在巡查结束后才能出来活动,不许惊动工作人员,因此真正遇到过故宫居民的倒也不多。巡查人员一时之间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只是那个声音在耳边一直回响,让他神思恍惚,身不由己地转身回去开门,结果被脸色苍白逃出来的小贼撞了个正着。

那小贼被扭送出去的时候还哆哆嗦嗦地喊着:“鬼,有鬼……”

这件事上面压了下来,但也难免走漏了一点风声出去,即便走漏风声,没有证据,众人也只当是笑话。

但不得不说,故宫最坚实的壁垒,不是废柴的保全系统,而是这些看不见的居民。有时候一些东西没有主人,但是就摆在隔壁,作为邻居,本着构建和谐社会的精神,大家也会相互照应着,给偷窃行为制造点困难,或者通风报警一下,或者吓一吓他。

因此老E说的“妖鬼相护”,隐瞒真相的说法有点站不住脚。偷窃这种行为,就算是鬼怪也不喜欢,更何况是偷到自己地盘上。葡萄是个女人,就算死了也摆脱不了爱漂亮的小毛病。这个展厅展览的都是珠宝化妆盒,离葡萄的地盘虽远,她却也特意飘过来看,由此可见,她确实喜欢这些东西,喜欢,却任着人拿走,这个态度不寻常。而且不只她一个人,所有的鬼都是这样的反应,那只能说明一件事。

想到这里,苏幕遮眼睛一亮,转头看向葡萄。“离开这里,是物主自己的意思吧。”

葡萄到底没什么城府,一下子泄露了,诧异道:“你怎么知道?”

苏幕遮也有些惊讶:“不过是五六十年的藏品,怎么会有‘物主’?”物主一般是宝物的主人因缘际会,死后精魂附着在上面,脱离了生死簿轮回,以另一种形式永生,宝物到哪里,精魂也跟到哪里。而葡萄这种“物主”,或许应该称为地缚灵,只能在死亡地点的一定范围内活动,这个范围被她视为自己的领地,与其称为“物主”,不如称为“地主”。

做鬼的经验,葡萄比苏幕遮丰富。对于苏幕遮的疑惑,她嘿嘿笑着不回答。但至少肯定了苏幕遮的猜测。并非有人偷走了藏品,而是藏品自身想要离开展馆。

但是藏品本身并没有这样的能力,唯一能做的就是利用磁场影响周围人的脑电波,对其行为进行操控。同样的影响范围也有限,一般只有载体周围三米,距离越近效果越强,如果直接接触的话,甚至会被上身。

想到这里,苏幕遮回去找十三。“调出录像带,把白天最接近展品的人圈出来,分别进行调查。”苏幕遮只扔下一句话又想走,被十三拉住了。

“什么意思,你解释一下啊。”十三有些不满。

苏幕遮上下扫了他一眼,挑了下眉梢。“解释了你听得懂吗?”

十三泪流满面。这只狐狸,果然如传说的一样不讨人类喜欢。

3.

苏幕遮觉得自己不讨人类喜欢,只是因为他太正直,经常戳别人痛脚。正直这种优良品质,是很难改的。

跟人类比起来,妖怪鬼魂都更喜欢他一点,可能是因为他们都讨厌同样的生物——人类,于是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走到一起来了。

葡萄跟在他身边劝他:“喂,别找啦,你干嘛帮人类啊。”

苏幕遮头也不抬道:“我不是帮人类,是帮同类。丢失了九个化妆盒,但是应该只有其中一个附有物主。另外八个都是为了掩饰,毕竟在能得手九个的情况下却只拿走一个,会引发太多猜测。”

葡萄若有所悟地点点头:“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是那个人类自己贪心。”

苏幕遮扫了她一眼,又道:“现在人类那边已经开始通过录像进行比对排查了,一旦确定嫌疑人进行搜捕的话,物主就危险了。因为E组的人肯定这桩案子非人类完成,从小偷身上找不到线索的话,就会从化妆盒上着手。到时候无论化妆盒物主的目的是什么,都无法达到,甚至可能遭到毁灭。”

葡萄脸色微变,但随即又坚定道:“不会的,你放心吧,他们找不到。”

“你怎么那么肯定?E组的人多少还是有点本事的。”

葡萄犹豫了一番,对苏幕遮勾勾手指,轻声说:“你跟我来,别告诉别人哦。”

苏幕遮点了点头,确定没有人尾随,这才跟着葡萄在无人的院落里穿梭。走了好一会儿,到一棵树下,葡萄大惊失色道:“怎么不在这里了?”

“不见了?”

“那个姐姐之前是藏在这棵树里!”

藏在树里,难怪人眼看不到,气味也能掩去。苏幕遮环视四周,听到葡萄焦急的声音说:“会不会被发现了?我就知道!人类最不可靠了!”

“别急,或许只是换了个藏身点。”苏幕遮安慰她一句,“你说详细点,我们分头找找。”

葡萄这才和盘托出。“姐姐是住在一个钻石手袋里的,她好像很想离开这里,说是要回家。今天有个男人看展览的时候站得很近,阳气又很弱,姐姐就催眠了他,利用他贪财好利的心理,让他偷走自己。”

苏幕遮沉思道:“她应该是想控制这个人,让他把自己带到想去的地方。你知道是哪里吗?”

“我也不清楚,我几百年没出过宫了,她说的地方我也不知道是哪里。但是现在到处都有人把守,那个人类也出不去吧。”正说着,却被苏幕遮打断,苏幕遮脚下一顿,忽地转了方向,“那边有动静!”

红墙另一边,两个人正发生争执,一人拉住另一个的领口,口中喝道:“你是什么人,怎么没见过你!是不是你偷的东西!”正要掏出对讲机,却冷不防对方一拳罩着面门挥来,登时鼻血喷涌,倒地不起。对方上前又是两拳把他揍晕了,看到又来了一个,龇牙咧嘴又要扑上来。

苏幕遮一眼看出对方神志不清了,没有缠斗,轻巧避开对方的拳头,闪到身后说道:“你有什么愿望,说出来或许我能帮你实现。”

显然对方不怎么领情,一拳接一拳挥过来。葡萄穿墙而过,看到两个人打上了,忙喊道:“姐姐,他是来帮你的!”

但不知道是没听到还是不信任,对方的行动没什么变化。苏幕遮道了声:“得罪了。”没见身形如何动,两只手已经牢牢抓住了对方的肩膀,咔嚓一声卸了他的手臂。

对方哑声挣扎,一脸痛苦,却又奋力撞开,上半身撞到红墙上,竟是生生把脱臼的骨节又撞了回去,让苏幕遮诧异了一番,暗道:不是自己的身体,果然不会珍惜……

这里的动静闹太大的话,很快就会被人发现。苏幕遮无奈之下,只好下了狠手,但是他还没动手,对方又动了。

这一回,不是攻击他,而是从怀里掏出藏品,手还微微哆嗦,没拿稳,掉了一个在地上,手上拿的却是一个金色手袋,一翻就开。

此时苏幕遮和那人站得极近,立刻感觉到一股吸力自手袋内传来,葡萄是魂体,一时承受不住便被吸了进去,苏幕遮错愕之下,来不及多想便也钻了进去。

这不能是个普通手袋,一般的手袋哪能有乾坤袋的威力。两个人被吸入手袋中化为红豆大小,一面正对着镜子。

葡萄看到镜子的时候愣了一下,然后尖叫起来。镜子里映着的,是她断气时的样子。脸色青黑,七孔流血,面貌恐怖,同样咧着嘴尖叫。

苏幕遮眼前的镜子,映着的却是一团小小的白狐,八条短短的尾巴扫来扫去,一双乌亮的眼睛眨了一下。

苏幕遮伸手碰触了一下冰冷的镜面,对面的狐狸也伸出肉爪来,与他五指相贴。

葡萄蹲在地上瑟瑟发抖道:“好恐怖啊,这是什么啊……”被自己的鬼样子吓到,作为一个鬼,她也太不专业了。

苏幕遮到底是活了几千年的老狐狸,见识总算有一些。

“一面宝鉴,有个风雅的名字,叫作‘人生若只如初见’。这面镜子能映出你最初的模样,是用来保存回忆的。”

只不过有些人的回忆不那么美好。如果葡萄是活着的,那么镜子照出来的就会是个婴儿,但因为她现在是个鬼,那么照出来的,就会是她刚成鬼时候的模样。

苏幕遮看着自己的八条尾巴,心下轻轻一叹。少了的一条,恐怕是再也回不来了。

镜子里,一张美艳的脸由远而近,面无表情地,向苏幕遮缓缓逼来。苏幕遮很快转过头,却什么都没有看到,再转回来,镜子里的女人已经站在他身后了。

但是他身后却什么也没有。这个女人只存在镜子里。

“你想去哪里,我能带你去。”苏幕遮说。

那女人没有说话,只是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苏幕遮。那女人梳着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最流行的发型,化着精致的妆容,红色的旗袍衬出她玲珑的身材,这样一副贵妇打扮,眉目间却难掩哀愁和悲愤。

是个厉鬼,却是个没有害过人的厉鬼,否则不会没有血腥味。

“破开封印,放我出去。”女鬼艳红的唇瓣微动,听不到声音,但是苏幕遮却能感觉到她的话,好像那些话是从心底发出。

“封印?”苏幕遮诧异地环视四周,却没有发现任何像封印的东西。

“在镜子里。”女鬼说,“我碰不到,放你进来,你粉碎它。”

话音一落,眼前的镜面仿佛成了水面,影像也模糊了起来。苏幕遮伸手碰了一下,果然已经化开了,于是提步进入。

镜中的场景却又与外间截然不同,苏幕遮回头看去时,已经看不到镜面,只看到自己置身一间屋里,方才的女鬼也不见了。

一个声音在他脑海里响起。“杀了那个男人,否则你也出不去。”

“谁?”苏幕遮问道。

但是在这之后,再也没有任何回应,而这时候,房门开了。

这是一间主人房,高床软枕,显然是富贵之家。双人床上头摆着一张夫妻合照,男俊女美,但笑得僵硬,貌合神离。

进来的正是相片上的女子,也是先前的女鬼。但此时的她脸色红润,显得更有生气,只是眉心紧皱,进来的时候故意把步子踩得很重,像是发泄一样。她把手袋往床上一扔,回头对后脚进来的男人吼道:“我们是怎么协议的!家庭聚会的时候就算你再怎么讨厌我也要做做样子!我可不想被那些女人取笑!”

“方舒雅,你闹够了没有!”男人不耐烦地皱起眉。

“我闹?呵!原来竟然是我在闹?沈佑宁,你有理,对的都是你!既然你那么讨厌我,当初又为什么娶我!”方舒雅已经有些歇斯底里了,紧紧攥着拳头,手背上青筋浮起,双手抑制不住地颤抖。

沈佑宁冷笑看着她:“为什么?这不是该问你吗?”说完这句话,不再看方舒雅一眼,转身离开房间。

方舒雅抓起一切伸手能及的东西,用力扔向门口,刚要走进来的女子被枕头砸了个正着,哎哟叫了一声。

“舒雅,你怎么了?”女子叹了口气。

“去问沈佑宁怎么了!今天家庭聚会他又没有出现,蕙兰,你不知道那些人是怎么对我冷嘲热讽的!”方舒雅紧咬下唇,痛苦地闭上眼睛,“蕙兰,其实我也……我也不在乎她们怎么嘲笑我,只要他对我好一点……”

“他……也不容易……”蕙兰轻轻摇了摇头,叹道,“毕竟淑容和他曾经是那样的关系,如今却成了太爷的第六房姨太太。”

方家是大家,几房子弟,之所以到现在都没有分家,全是因为有太爷坐镇。太爷如今八十高龄了,听了相士的话,纳了个十八岁的姨太太,说是八字旺夫,能延年益寿。新中国成立后,实行了一夫一妻制,但是这种不具有法律效力的多妾制在老式家族里仍然存在着。方家这种有权有势的家族,重婚又算得了什么,毁了一个林淑蓉又算得了什么?

方舒雅早已经习惯了这个家里的古怪,但是沈佑宁和她不一样。其实她一开始就知道了,但是仍然控制不住自己,把他拖入她的坟墓里。他恨她是对的,可是她怎么能接受……

“蕙兰,你说,他是不是还爱淑容?”方舒雅紧紧抓着蕙兰的手,眼中漫上惊慌,“所以他才不去参加家庭聚会,他怕看到淑容。”

蕙兰轻拍她的手背,“别想太多了,他只是……只是不习惯而已……急不得的,慢慢来吧。如果他不爱你,又怎么会娶你?”

方舒雅苦笑摇头,眼泪滑落。“你不懂的,结婚有时候可能不是因为爱,而是因为恨……”

苏幕遮从沈佑宁出现的时候,就知道方舒雅要他杀的男人是谁了。他周围的空间都是微微扭曲的,这是强烈的恨意所造成的。

人生若只如初见,保存的是主人最强烈的记忆。

只是记忆而已,苏幕遮并不介意杀几个回忆,但是要解开方舒雅的结,还是要弄清楚原因所在。

4.

方舒雅在蕙兰的安慰下哭着睡去了,蕙兰帮她盖上被子,叹了口气也出门了。苏幕遮跟在她身后出门,看到一个少女慌慌张张跑来,低声对蕙兰说道:“不好了!沈先生和姨太太被抓起来了,舅老爷说他们两个要私奔,被他抓住了!”

蕙兰脸色一变,“怎么可能!快带我过去!”

“要不要通知舒雅?”

蕙兰皱了皱眉,摇头道:“不要刺激她,我们自己解决!”说着两人匆匆离开。

客厅里挤满了人,一大半是来看笑话的,一小半脸色尴尬,仿佛想装作不认识正中的两个人。

林淑蓉脸色苍白地跪在地上,沈佑宁站得笔直,漆黑的双目不闪不避直视太爷。太爷被气得不轻,旁边有人给他擦着药油。八十岁了,怎么保养也受不得刺激。

苏幕遮跟着蕙兰挤入人群,看到她勉强撑起笑容,上前问道:“这是发生什么事了?”

“蕙兰,你是舒雅的大姐,这件事你就不要过问了。”舅老爷一把推开她,又转头对沈佑宁声色俱厉道,“人证物证都在,你还想抵赖吗!”

沈佑宁冷冷一笑,“什么人证?什么物证?”

“我们亲眼看到你们两个鬼鬼祟祟地在后院,手里还带着行李箱和车票,你敢说你不是要带林淑蓉走!早前有人跟太爷告状说你们两个关系暧昧,太爷还不相信,现在证据俱在,你们还有什么好抵赖的!”

周围一片附和声,十几双眼睛闪过的都是阴毒。

“这其中应该是有什么误会吧。”蕙兰赔笑道,“佑宁和舒雅的感情向来好,怎么可能会做这种事。淑容又是懂事的人,太爷那么疼她……”

“蕙兰!”舅老爷打断她,冷笑道,“你自然是帮你们三房的人说话,可也别当其他房的人是瞎的。方舒雅仗着太爷宠她,几次三番跟太爷作对,当初太爷就不让她嫁这个穷画家,太爷还病着,她还跟太爷致气,现在更是让自己屋里的人来拐太爷的人了,是不是有意要气死太爷!”

“咳咳……”太爷猛咳了两声,一旁有人瞪了舅老爷两眼,低声道:“你说太过了。”

蕙兰微笑道:“舒雅是在太爷身边长大的,大家都知道太爷疼舒雅,难道舒雅自己不知道吗?舅老爷这么给舒雅编派罪名,她可担当不起。”

“那怎么不见她人?她人呢?没话说躲起来了吧!出了这种丢人的事,我要是她我也躲起来!”舅老爷冷哼道。

“谁叫我?”清冷的声音从人群后传来,众人听了这声音皆是一愣,纷纷回头看去,闪到两边,给方舒雅让出一条道来。

方舒雅脸色不太好,带着淡淡的倦意,抬了抬眼皮向舅老爷一扫,便走到沈佑宁身边,仰头柔声问道:“出什么事了,我醒来一个人都没见着。你不是说去火车站吗,怎么还没走?”

沈佑宁微微一怔,低头看她。

舅老爷回过神来,满脸嘲讽道:“你还想给他开脱,还真是贤惠,自家男人带着别的女人私奔这种事都能忍。”

方舒雅眉梢一挑,眼神如刀,对着舅老爷笑道:“舅老爷你什么都不说就随便给人定罪名,这种混淆是非的话说多了,不怕折寿吗?”不等舅老爷发作,便又道,“前些天,淑容跟我说北方入了冬,孩子们都没御寒的衣服,我这才找了一些男衣女衣,本来是今天要送去的,只是我身体突然不太舒服,就让淑容帮我跑一趟,舅老爷不信的话,我房间里还打包了两大捆冬衣,都是要送出去的。”

“你……”舅老爷咬咬牙,又道,“就送几件衣服,难道还要姑爷和淑容亲自去?”

“谁说亲自去?”方舒雅淡淡道,“火车站就可以托人送,只要付两张车票就可以了。哦,是了,舅老爷这种没爱心的人,肯定是不知道的。”

舅老爷实在想不出反驳的话,便只是冷笑看着她,道:“舒雅真是好肚量,沈佑宁这么对你,你还维护他,晚上家庭聚会,他可是来都不来!”

方舒雅笑了笑,反手握住沈佑宁,十指相扣,说道:“我和佑宁的感情好,又何必让你们知道。晚上佑宁没来,是我让他去帮我找医生,他说是他的大学同学。”

舅老爷阴阳怪气道:“舒雅你是得了多大的病,还得找个专门的医生。”

“没什么病。”方舒雅微笑道,“只是怀孕了。”

话一出口,便感觉到掌心另一只手轻轻一颤。方舒雅压下心头苦涩,昂首对舅老爷道:“舅老爷看我不顺眼,我也是知道的,只是希望下次有什么还是冲着我来就好,别气着太爷。”

被气到的人是舅老爷,他脸色发白,话也说不完整了。最后还是太爷轻轻拍了一下桌子,说:“够了。”

客厅里静得能数清心跳的拍子。

“都散了吧。”太爷说,末了顿了顿,又说,“舒雅,你来。”

太爷疼方舒雅,不是秘密。所有人都嫉妒方舒雅,也不是秘密。甚至不知道从哪里传出来的说法,太爷要把名下的大份遗产留给她。这让方舒雅的处境更艰难。

只有两个人的时候,太爷仿佛苍老了许多,眼睛看着灯火的方向,说:“舒雅,我知道,他们对你不好,这都怪我。”

方舒雅别过脸,眼眶湿润。

“这一回,他们没有冤枉你,我也知道。”太爷其实心里清明,“我在,能护着你,我走了,舒雅你怎么办呢?”

眼泪啪的一声落在手背上。方舒雅挤出一丝笑容,哽咽道:“怎么会呢……”

“当初,我不同意你嫁给沈佑宁,是因为,他保护不了你。”太爷说,“他不适合这里,而你离不开。”

方舒雅走出客厅的时候,看到回廊上站着的沈佑宁,灯光昏暗,他脸上神情晦暗莫名。方舒雅疲倦地从他身边走过,却被沈佑宁一把抓住了手臂。

“你怀孕了?”沈佑宁压低声音问。没有欣喜,或许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该用什么情绪去面对这一消息。

方舒雅扬起下巴,冲他明艳一笑,说:“我骗人的。”

沈佑宁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方舒雅挣脱他的桎梏,向房间方向走去,沈佑宁慢了片刻才转身追上。

回到房里,关上房门,方舒雅背对着沈佑宁说:“我很累,不想吵架,你别跟我说话。”

地上两捆衣服,是方舒雅下楼的时候让人找出来捆好的,以防他们真的检查。最外面的一件旗袍让方舒雅愣了一下。她记得自己第一次遇到沈佑宁的时候,穿的正是这一件。

太爷八十大寿的时候,府里摆了流水席,宴请当地名流。大房的人找了几个画师来,说是要画下这一盛况。那时方舒雅在楼上,用扇子半掩着面,百无聊赖地看着楼下的觥筹交错。

太爷说的没错,沈佑宁不适合这里,那么多的人里,她偏偏只看到了他,就像是黑夜里唯一一抹亮色。让她再也移不开眼。

他在她眼里,她在他画里。

她左手握着嵌金钻石手袋,右手握着扇子,半倚在回廊后方,露出一双会笑的眼睛,在他的画里活了起来。

如果不是上了心,怎么会画得这么好。

方舒雅也这么认为,被宠坏了的大小姐,觉得他理所当然是喜欢她的。可世间哪来那么多理所当然的幸福。

方舒雅和沈佑宁一人面向一边,背对而卧,同样睁着眼睛难以入眠。

沈佑宁问方舒雅是否真的怀孕时,其实她更想问他——你希望是真,还是假?

苏幕遮在黑暗中感受到方舒雅如汪洋将人淹没的悲哀和绝望。这里的一切,都是方舒雅的回忆构成。就像之前在镜子面前,她不需要发出声音就能让他听到她的话,在这里,他也能看到她的回忆,明白她所有悲哀的来源。

这场回忆有多长,什么时候才是终点?

苏幕遮只能猜到,终点就是方舒雅的死亡,死亡之后呢?他该什么时候杀了沈佑宁?

苏幕遮看了一眼眉头深锁的沈佑宁。方舒雅爱沈佑宁,但是爱得恨不能杀了他。

5.

苏幕遮一直等到了半夜,直到他闻到一丝焦味,外面传来了呼喊声。

“走水了!走水了!”

整栋大宅顿时沸腾了。不知道是哪里失火,外面到处都是尖叫声和小孩的哭喊声。先醒来的是沈佑宁,他起身摇醒方舒雅,大声道:“舒雅,失火了,快起来!”

方舒雅睡前吃过安眠药,沈佑宁催了她许久,她才缓缓睁开眼睛,药效还在头上,沈佑宁见她起不来,便将她拦腰抱起,推开门出去。

宅子是木制的,正是天干物燥的季节,很快烧起了滚滚浓烟。方舒雅被呛得一阵猛咳,却也稍微清醒了一点,紧紧攥着沈佑宁的前襟。

沈佑宁抱着方舒雅正要下楼,忽然听到旁边一个仆人说:“姨太太还被关在后院呢!”

沈佑宁身体一震。

方舒雅虽然狡辩过去,但是真相如何,大家心里都清楚。沈佑宁有方舒雅护着,林淑蓉却逃不掉罪责。但是太爷也没如何罚她,只是将她关在后院,禁闭两三天而已。但此时,却是要了她的命。

沈佑宁拦住往外跑的仆人,把方舒雅交到他怀里,说:“带她出去!”说完自己又往后院方向跑去。

热浪没有那么大,但是整个空间仿佛都扭曲了一般,苏幕遮能感受到,这是方舒雅的恨意。

如果沈佑宁能仔细看一眼,就不会把方舒雅交到那个人手中。那是舅老爷身边的人,而舅老爷是最希望方舒雅死的人。他不知道,方舒雅知道,所以她紧紧抓着他的前襟,无力地喊着:“佑宁……别走……”

但是他拉下她的手,头也不回地离开。

就像当初在婚礼上,他们排除万难走到了一起,她带着他给族里的长辈敬酒,他却在她说“这是太爷的姨太太林淑蓉”时,脸色剧变,转头就走。

那之后,他们的婚姻存在的唯一意义,就是他对她的报复。

她怎么想得到,林淑蓉会是他曾经喜欢的人,怎么想得到,是舅老爷用强取豪夺的手段,从人家手里抢走了她。

他还是选择回到林淑蓉身边了,看到那两张车票的时候,她就该明白的。

在沈佑宁离开后,方舒雅被送回了那个自结婚后,就没有过一天笑声的婚房。门在外边上了锁,浓烟从门缝下钻进来。

等死是什么感觉?

方舒雅的恨意和绝望仿佛快吞没了整个房间,她趴在门板上,敲门,嘶喊,形状姣好的十个指甲在门板上抠出一条条印子,鲜血直流。

“佑宁……佑宁……”

没有人听到这个角落的呼喊。

火烧了过来,门板发烫。方舒雅扶着椅子站了起来,浓烟呛得她看不清眼前的路,撞倒在梳妆台上。

她伸出手,握住了眼前闪着金光的手袋,恍惚了片刻,最后在椅子上坐下,对着镜子,露出迷离的微笑,从手袋中取出唇膏,为自己上最后一次妆。

手缓缓落到小腹上。

沈佑宁,其实我没有骗人。

火,终于还是来了。

苏幕遮从火墙中走出,感觉着方舒雅的恨意从强烈到消失。

这意味着,方舒雅已经死了。她的回忆断在了这里,但是周围的环境还存在着,人还在活动,那么这些,就是媒介本身的回忆了——那个嵌金钻石手袋。

或许,自己是时候杀了沈佑宁了。这只是回忆而已。

火势还在继续,横梁不断落下,这样大的宅子,烧起来让人不知从何处开始救火。苏幕遮向门外走去,却在这时看到一个影子冲了进来,直直穿过了自己的虚影,向自己来时的方向跑去。

苏幕遮身体一震——是沈佑宁!

他回头看去,沈佑宁身上泼过水,但是也挡不住那么强的火烧过来,苏幕遮听到他嘶哑的声音喊着一个名字——舒雅。

只是,这个名字的主人已经成为一段回忆了,而这之后发生的事,她全然不知。

沈佑宁发了疯一样扯那个烧红烧变形的锁,掌心发出烧焦的味道,他浑然不觉,只是用一个名字麻木着自己,继续向前。

头上横梁落下来的时候,苏幕遮下意识地抬手一扫,但是他终究只是虚影的存在,挡不住下落之势,横梁沉沉砸在沈佑宁后背。

他十指抓着门板,就像方舒雅曾那样喊着他的名字一样,喊着对方的名字。

苏幕遮知道他不会死,否则方舒雅的恨早已消了。

终于有人进来救走了沈佑宁,而这时,天已经亮了。

太阳出来了,但太阳不是我们的,我们要睡了。

人们在灰烬中找到了两具尸体,一具属于方舒雅,一具属于太爷。这场火,是人为还是意外,这两人的死,是他杀还是意外,没有什么人在意了。

只有苏幕遮和清理现场的人注意到,在焦黑的尸体手中,紧握着不曾变形的手袋。在烈火中烧,却不曾变形,只因它已经成精,有了邪性。

这空间是历史的真实还原,不含有一点方舒雅的情绪,沈佑宁知道,这一切快结束了。手袋以后落到了谁的手里,又如何辗转,再与此无关。

他走到沈佑宁身边,没有动手,只是仰头看向澄澈的天空,说:“方舒雅,我已经杀了沈佑宁。”

透蓝的天空,像是倒过来的海,在瞬间卷起了惊涛骇浪。山摇地动,周围的景象开始出现裂痕,苏幕遮隐约听到细细的哭声,又像是在笑,顷刻间,这世界化为一片废墟。

而他眼前,又是朱红的宫墙。

葡萄飘来飘去,嘴里直念叨:“好恐怖啊,好恐怖啊,好恐怖啊……小苏,你出来了啊!”

苏幕遮朝她淡淡点了点头,问道:“我进去多久了?”

葡萄掐指算了算,又换算了一番,说道:“一个小时有了!”

苏幕遮向前走去,俯身拾起地上的手袋。手袋已经坏了,里面的镜子碎了,一缕轻烟飘了出来,苏幕遮认得,这是方舒雅的灵魂。

“他死了……”方舒雅怔怔重复着,“他死了……你杀了他……”说着,眼泪落了下来。

原来鬼也会流泪吗?

苏幕遮摇头道:“我没有杀他,在回忆里,我跟他并不在一个次元,无法杀他。”

“怎么?”方舒雅愣了一下,低头看向破碎的镜片,“可是封印破除了?”

“本来就没有什么封印。”苏幕遮叹道,“或者说,是你封印了自己,用恨把自己困在不断重复的回忆里。”

方舒雅茫然地望着他。“我封印了自己?”

“是你不愿意让自己解脱,困住自己的,是爱,还是恨,如果连你自己都不明白,还有谁能告诉你答案?”苏幕遮沉默了片刻,又说,“我能帮你找到答案,如果你想知道,就跟我走。”说着伸出手,“到我掌心来。”

方舒雅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听从了苏幕遮的话。

葡萄飘上前来说:“小苏,那个偷了东西的人类不见了!”

老实说,苏幕遮觉得他挺无辜,对方舒雅来说,她不过是让人当了一回人力车,对那个小偷来说,却是当了一回盗宝贼。据苏幕遮所知,以前这么干过的人不是判无期就是判死刑。这家伙虽有贪念,但是贪念谁没有,法制不诛心,因为贪念就被判无期徒刑,这冤情足以六月飞雪了。

因此苏幕遮决定,这件事他就不管了,最多钱也不拿了,那个小偷能不能逃掉,就看他的造化了。但是要苏幕遮去给他洗脱罪名,他还没这么雷锋。

苏幕遮准备离开的时候,十三给他来了电话。

“喂喂喂,我们找到嫌疑人了,你过来帮忙看一下。”

苏幕遮眼皮跳了一下,说:“可以。”

巡查人员还在就是否有内贼展开辩论,E组的人做着之前众鬼做的事,指着他们说:“嘿嘿,瞧那傻逼。”

十三见苏幕遮来了,指着屏幕上一个人给他看。“就是这个,靠近钻石手袋后,整个人的表情都不对劲了有没有!其实这个手袋是所有藏品里最难看的了,看上去就像一坨造型后现代化的屎,但是他这眼神就跟看了无码岛国片一样,我强烈怀疑他是被催眠了。”

苏幕遮对他的分析还颇有几分诧异,但是对他的用词保留几分意见,只是说:“你说得很有道理,不过我还有事,不奉陪了。”

说完也不等十三等人欸欸欸地呼唤他,直接一个闪身,消失不见。

“唉……当妖怪真爽啊……”E组众人纷纷表示羡慕。“飞天遁地,隐形变身,看片子都能看现场的……”

隐形的葡萄听了这话,撇撇嘴飘开了。

她隐形,就只能看到一堆猥琐男。

6.

两天后。

南方某海边城市。

苏幕遮走在街上的时候,通过路边电视看到那个倒霉蛋了,或者说代罪羔羊。那家伙完全意识不到自己干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事,对发生的事情印象模模糊糊的,苏幕遮是活了几千年的人了,见识过因果报应,所以这种情况下,只能说……假设那个倒霉蛋是前世欠了方舒雅的吧……

所有人都对这次的失窃事件议论纷纷,各种版本的猜测纷纷出炉,复活本拉登成为年度最受欢迎选项。而当事人此时正穿过闹市,向一幽静处走去。

这是一条静谧的小巷,仿佛与世隔绝的桃花源,只闻蝉鸣鸟叫,不闻车马喧嚣。墙上爬着半壁爬山虎,家养的小狗趴在门口吐着舌头,看到来了一个陌生人,立刻从地上弹了起来,朝来人汪汪乱叫。

苏幕遮低下头朝它看了一眼,小狗登时蔫了,呜呜叫着往屋里跑去。正想出来查看情况的少女抬眼看到苏幕遮,脸上顿时绯红一片。苏幕遮勾起唇角问道:“请问,这附近是不是住着一个姓沈的老先生?”

少女愣了片刻,才点点头说:“是啊,就住隔壁,你找他有事吗?”

“有人托我送东西给他。”苏幕遮说。

“这样啊,我带你过去吧。”少女有些羞涩,却又热情地说。

苏幕遮微笑道:“麻烦你了。”

“不麻烦的。”少女把小狗抱在怀里,这小狗无精打采的,一点不像平时模样。“沈老先生没什么朋友呢,他又不能动,眼睛也看不见了,只有一个看护每天早上过来。我奶奶说沈老先生是一个很好的人,他对我们有恩,对了……你是他的朋友吗?”

“不是。”苏幕遮摇头。

“哦。”少女脸上闪过一丝失落。如果是的话,她还想说请他经常来探望他……

两家只隔着一堵墙,几步路就到了。少女敲了敲木门喊道:“沈老先生,有人找你。”

许久之后,那屋里才传来苍老的声音。那声音仿佛穿越了五十年的时光,仿佛有些人还留在昨天。

少女不舍地看了苏幕遮一眼才离开,苏幕遮进了屋,第一眼看到的,是画。

铺满了屋里每一寸地方的画,画上只有一个人,或嗔或喜,或展颜或蹙眉,明艳无双。画上的她永远如初见时年轻、貌美、情深。

苏幕遮把目光落在老人身上。

双目失明,半身不遂。沈佑宁的余生,在对她无尽的思念中度过,在这间小小的屋子里,闭上眼睛,只能看到她的笑貌音容,音容宛在。

而这五十年,那一人用同样的执念,把自己困在无法解脱的过去。一个只剩下爱,一个只剩下恨。但是爱和恨,又岂是那么容易分得清的。

活着的人,死去的人,都被一样封印着。

“你是谁?”沈老先生“看”向苏幕遮的方向。

苏幕遮从口袋中抽出一支画笔,放在他手中,说:“受人之托,送一样东西给你。”

走出院子门口的时候,苏幕遮听到身后传来沈老先生颤抖的声音。

“舒雅,是你……你回来了吗……”

苏幕遮在门口站立了片刻,终于转身离开。巷口遇到一名老妪,花白的头发,手拄着拐杖,露出手背上灼伤的丑陋疤痕。沈家隔壁的少女跑上前去搀扶她,撒娇道:“奶奶,你又跑到哪里去了……”

苏幕遮想起那两张火车票,想起装着衣服的行李。其实那只是一个人的行李、一个人的车票、一个人的私奔,而方舒雅不知道。

林淑蓉买了一张,是给自己的。

沈佑宁买了一张,还是给她的。

很多年以后,林淑蓉都会想起那时的沈佑宁,说起方舒雅的时候,漆黑的眼睛却发出最璀璨的光,那只有深爱着一个人的时候才会发出那样的光芒,也只有深爱着一个人,才能画出她的灵魂。他对自己,从来只是愧疚和亲情。

“方家是个坟墓,佑宁,你和我一起走吧。”

“方家是个坟墓……我怎么舍得她一个人留在那里。”沈佑宁笑着说,“我早已决定,留下来,和她一起,一起生,一起死。”

他欠林淑蓉的,终于还清了。欠方舒雅的,却再也没有机会还。只有耗尽了所有勇气活下去,用手中笔,让她在自己的画里永远活着。

一如往昔。

————————————————————————

那个斯文俊美的男人来过之后第二天,林家姑娘敲沈家的门时,已没有了应答。他被发现死在一幅刚刚完成的画作前。

那幅画上,男俊女美,微微笑着,靠着彼此,谁都能看得出他们相爱。

沈老先生的身体已经僵硬,手中紧握画笔,脸上仍带着笑容。仿佛得到了救赎。

林家奶奶说:“那是他们结婚时的照片。”

五十年,终于圆满了。

已经读完最后一章啦!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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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月年年

身为郡主的岳芽被未婚夫算计全家被灭,重生归来,她是县令之女,名为江琢。为了报仇,她化身女仵作,协助父亲破案,却引来各种男人的青睐,而关于前世灭门的真相,也步步逼近。
已完结,累计34万字 | 最近更新:番外二

第一章

书名:
江月年年
作者:
月落
本章字数:
10618

【喊杀声越来越大,夹杂在这中间的是府中上下主子、丫头、仆妇乃至护卫小厮死去时的哭喊挣扎声。

岳芽把她病弱的二哥打晕藏进密室,她自己又转身回来。她要再救一些人,她的母亲还在外面,她的大嫂以及侄子侄女还在外面。可她刚出来,迎头便有一柄钢刀砍来。

她曾经在军中待了五年,她认识这种刀,这是破甲断铁的利刃。持刀的人是一个高大的男人,嘴中说话口音却很重,显然是西域过来的武士。

“你就是庆阳郡主?”他并不敢小视这女人,说话时甚至把刀收回,端在手臂上施礼。

“是。”岳芽冷冷道。

她并不喜欢繁文缛节也并不想多等,她的家人还等着她去救。所以说完这句话,便手持长剑击去。

剑意在身前把她裹成密不透风的网,第一剑,她划破了西域武士的肩膀。第二剑,她击向他的胸口。然而就在这时,她却听到身后的机括声响。

她认识这种声音,那是十字弩的声音。

一旦分神,剑意便散了,那武士趁机一刀砍来。

岳芽避开从身后射来的劲弩,用剑挡住这一刀,可那西域武士却又从身后迅速抽出一把刀。

这真是不寻常又诡异的刀法。

她最后的记忆,是那把刀划破她的腰部,把她拦腰砍断。

然后,便是空冥的一片白色。

空中似有诵经的声音和男人的哭泣声。

“一恒河沙,一沙一界,一界之内,一尘一劫……”

她听了许久这经文,知道是《地藏经》,是超度亡灵的经文。

可那男人的哭泣声是谁啊?她不记得那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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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芽猛然惊醒,却觉得喉咙被人扼住。她闷闷想睁眼看看,见一个女人的背影慢慢去往门边。一边走一边道:“江琢,你别怪我。你又痴又傻,还能因为你让老爷断子绝孙?江家的列祖列宗会感谢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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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鲜血没有伤疤。

她起身看铜镜,这里面是自己完全不认识的,另外一个人。

她明白那梦境中“去吧”二字是什么意思了,她来的不是奈何桥,而是另一个女子的身体。

这女孩子不过十四五岁的样子,有些圆润,但是很结实。模样生得好看,一双眼睛如有水银在眼窝里滑动。她试着对镜子里的自己笑了笑,然后又突然想起:自己的家人,安国公府上下百余口人,都死了。

岳芽盯着镜子里江琢的脸,抱紧膝盖蹲在地上,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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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府里摸清情况。

这是河南道,许州,澧城,距离自己被杀的日子已经过去了一段时间。江琢的父亲名叫江遥,是澧城县令。那夜要杀她的人,是江遥的姨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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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正在院子里看小厮斗虫,忽然听见一声悲哭,有丫头跑来对她说:“小姐快逃跑吧!听说京城来了人要抓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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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晌才弄明白,原来前面大堂来了许州府的人,说是个兵曹,带着京都的密旨。

不可能!皇帝怎么能想象到她重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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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兵曹面露尴尬之色。江遥的官位比自己高出一阶不说,还是文官。他只能屈膝拉住江遥,免得落下个藐视上官的口实,嘴里解释道:“这次我等奉命而来,已连杀十一人,贵府千金在名册之上,是第十二个。县令大人如果阻挠,咱们就都不好办了。”

他又把名册展开,指着那个唯一没有被红笔勾画的名字给江遥看。江遥神情悲痛着急却强忍着泪水。

王兵曹劝:“密旨密令都在,大人你也算是为国尽忠,末将复命时一定会为大人多说好话,待明年考绩时也能写上一笔。”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王兵曹提起了“为国尽忠”这几个字,江遥忽然悲愤地站起来:“虽然下官职务卑微,但今日不管是谁来,我就是舍了头上这顶乌纱帽,也不能让你们杀了我女儿!”他说着胡乱从身后衙役腰里抽出一把刀,恨恨道:“建朝百年,有法为度。如今就因为我女儿痴傻,就要杀了她吗?法在哪里?度在哪里?我要去都城谏言,我要面圣,吾宁一死!”

他说着猛然前冲几步,挥动长刀指着王兵曹,竟然是宁死不遵密令了。

王兵曹行伍出身并不怕他这样,可事到如今知道若想完成任务,只能如实相告了。他屏退左右,卸下江遥手里的刀,压低了声音把机密相告。

原来前月司天监登台占卜,占得“三星一线、荧惑守心”大凶之兆,又合无相八卦,推知不出五年,将有一女进入朝堂,杀死皇帝。

“可这卦象管我女儿什么事?”江遥似乎要抓住什么救命稻草,急道。

“是破法啊,”王兵曹抓住江遥冰冷的手:“司天监和慧圆法师一起寻求破法,说是那女子痴傻,且在许州,只要杀死许州痴傻女子便可。陛下怎么敢大意?末将手上正是许州十二名痴傻女子的名籍。听说大人您把女儿管束得很严苛,可他们还是知道小姐曾经在大街上把衣服褪得只留亵衣,哭闹着被您抱回去。这是瞒不住的,名单里有的,必须死。”

江遥重重跌坐在地上。

“王兵曹你信吗?子不语怪力乱神,陛下怎么会信这些?”

王兵曹叹口气:“大人慎言,我等也是奉旨办事,知道你父女连心,朝廷那边拨了每户二十两白银的抚恤,聊表心意吧。”

二十两白银足够一个寻常人家吃穿用度一年,所以他们可以悄无声息地杀人吧。所以自己这个澧城县令从未听到有人因痴傻女儿死去而报官的消息。

原来是要杀掉痴傻女子。

江遥听到此处,推开门帘走了进去。

男女有别,王兵曹只粗粗一瞥,心中便痛惜几分。

这女子约十四五岁,身上穿着月白色绣墨兰及地小交领衫襦,因为尚未成年,鬓旁束着小髻,其余头发乌黑浓密地披在肩膀上。她垂着头,却可见额头饱满。皮肤虽然不算很白,可微垂的眼眸上睫毛很长,想必面容很清丽。

“琢儿!”江遥猛然扑上去抱住江遥。

王兵曹此时已经失去了耐心,他示意卫兵把江遥拉到一边,露出同情的神色道:“江大人放心,我们会给小姐一个痛快。”

县衙里的衙役都不敢动,一边是自己的县令大人,一边是更招惹不起的州府军将。他们只能小心地扶住江遥,期待这些人手里的刀快些,免得小姐多受苦痛。

正撕扯间,却听到一个清亮的声音道:“兵曹大人要杀痴傻女子,可奴家并非痴傻,是不是弄错了?”

开口的正是江遥的女儿江琢。

不光是卫兵和王兵曹,连江遥都怔住了。

他的女儿是怎么样的他是最清楚的。自小呆傻口不能言,偏偏还力气大,时常打晕婆子丫头翻墙到外面去。养了她十四年,没有听过这么囫囵的话。

江遥甩开衙役几步扶住跪地的江琢,仔仔细细盯着她看。这的确是他的女儿,小巧的鼻子小山眉,鹅蛋脸有些肉嘟嘟的,唯一的不同是眼睛。之前如细雨般空濛的眼睛此时有了神采,透着一股子清亮。

“琢儿……”江遥嗫嚅道。

江琢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胳膊似乎是安抚,随即抬头面向王兵曹道:“奴家这般,是呆傻吗?”

别说呆傻,这模样简直可以进宫选秀了。

王兵曹心里骂了声娘。

这真是见了鬼了。

却见江琢缓缓站起来,双手交叠在胸前规规矩矩施礼道:“兵曹大人奉命而来,说是要杀尽许州痴傻女子。奴家是否痴傻,还请兵曹大人当面询问清楚。”

“问……”王兵曹吞吞吐吐:“问什么?”

眼前的女子盈盈而立,身上却似有藏不住的气势席卷而来:“《女诫》、《女训》,奴家可倒背如流;《孙武兵法》、《太白阴经》,大人也可询问一二;《四书五经》,奴家也浅显懂些,而礼、乐、射、御、书、数六艺,也可跟大人稍作切磋。只要能证明奴家不是痴傻就行。”

王兵曹通红着脸怔在原地。

且不说本朝女子识字的仅有官府或阔商人家,就说《孙武兵法》和《太白阴经》这些,他自己都不曾读过。而君子六艺里的骑射,他虽然不错,但是要证明一个女子不是痴傻,用得着比这个吗?

“一定是弄错了吧。”王兵曹下意识退后一步,喝骂左右,“叫你们去请江家小姐,这请的是哪家的?”

“这的确便是小女。”江遥道。

王兵曹神色尴尬对着江遥拱手:“江大人的女儿既然已经痊愈,怎么不说一声呢,险些误杀了。末将这就回去禀明少府大人。”

他说着灰头土脸告退,厅内很快就仅剩下几名衙役和江遥江琢二人。

江琢仍站在原地,江遥脚步微晃,向江琢这边走来,一直强忍着的泪水此时落下。

江琢看他走过来,依然双手交叠放在胸前,恭敬地屈膝施礼。

“父亲大人,让您受惊了。”她神情恬淡,似乎从痴傻之态突然应答随意并不是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走!”江琢颤抖着牵住她的手道:“快去见你母亲。”

他们刚穿过花墙走进后院,就见江琢的母亲苏氏从内跑出。她显然是昏迷后刚刚醒来,脸色苍白鬓发凌乱,手里握着一把剪刀。她身后跟着几个丫头婆子,拼命阻拦却被她当先冲过来。

“谁敢杀我女儿!”她喊着,看到江遥父女后脚步停下。

“你救下孩子了?”江夫人冲过来抱住江琢大哭起来,全然不顾仪态。江琢的身子却很僵硬,她看向江遥,好在江遥已经不再抹泪,伸手把苏氏拉开。

“孩子好了,你看看,孩子好了。”

一家人哭哭啼啼从虚惊一场到欢天喜地,除了江遥纳的小妾林氏外,其余人都围着她询问为何突然会说话,还懂这么多。江琢推说自己半年前零星已经懂些道理,只是说不出来。今日面临生死考验,一着急就能说了。

“那小姐怎么懂那些书呢?”江琢的贴身丫头墨香问。

江琢示意她看房间架上的书籍:“父亲大人之前读给我听过啊,我都记得,只是说不出来。”

江遥听到此处,转身说衙门有事便慌慌张张离去。他脚步匆匆走到庭院里,趁人不注意又抹了一把泪。

女儿痴傻,还好自己从未放弃。

苍天有眼啊。

江府俭省,晚间只有一碗清粥。江琢陪着不停絮叨的江夫人待至亥时才回屋子,丫头墨香帮她卸去头上钗环,梳洗好后退至帐外。江琢正要睡去,忽然听到廊下有细微的动静传来。

一根铜管刺破窗格上的桑皮纸伸进来,接着便是无味的青烟。

江琢看到距离窗户近一些的墨香疑惑地“咦”了一声,便跌倒在地昏睡过去。

接着窗户被人掀开用长竹支起,一个男人跳了进来。

他约么三十多岁,眼睛细小长相普通,头戴棕色幞头身穿半臂袍腰系革带。他一边朝着帐子里的江琢走来,一边自言自语道:“她痴痴傻傻什么都不懂,在杀她之前不如让老子爽一把。”

说完便脱掉长裤,把下袍往腰间一系,光着半个身子打开了床帐。

白色的床帐上绣着红梅花,男人的手还未触及那几点红色,便有一团粉色从帐中掷出。那是一床被子,他猝不及防间被兜头捂了个严实。

“哎呀!”男人大叫一声向后退去,抬手去掀被子。眼神的余光看到一个红色的裙角摆动,接着什么东西踢中胸部。他往后倒去,双手胡乱向上抓,可不知道从哪里冒出的绳子把他缠了个严实,连同被子裹得紧紧的丢在地上。

他像虫子一样拼命挣扎,厚厚的棉被捂得他透不过气来。棉被隔音,男人勉强听到有人撞开门的声音,接着是棍棒落在身上。虽然有棉被裹着,他还是疼得满地打滚,光着的腿更成了被人踢打的要害。

干这行也好几年了,因为都是先迷晕再下手,他身上连一点功夫都没有。此时只剩下哀叫连连。

“小姐,这是怎么了?”丫头墨香醒过来的时候正看到屋门大开,两个护院围着什么东西殴打,而江琢正站在屋内,冷眼看着地上的人。

很快,府里的人都到了。

“这是怎么回事?”江遥匆匆而来,身上穿着一件单衣,江夫人连忙给他披上大氅。

说话间护院已经把男人身上的被子剥去,又见他下身不堪入目,胡乱给他盖了件衣服。男人在地上连呼饶命。

“原来是个闯门歹人。”江遥见江琢没什么事,放下心来,发号施令道:“丢牢里去吧,明日开堂问审。”

江琢看了眼躲在门外的一众女眷,走到江遥身边轻声道:“女儿觉得还是在这里问一问比较好。”

江遥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这女儿自从突然能说话后已经让他很是惊叹,现在又是为什么?

自己让人把歹人押走,也是为了江琢的名节着想。如今私下里问,万一有人议论怎么办呢。

他心底挣扎片刻,还是觉得应该听女儿的。

护院把歹人绑在柱子上便带着女眷退出去。江琢看着正随女眷们一起往外走的林氏,清声道:“请林姨娘也留下吧。”

江遥看着林氏,神情有些复杂。

因为夫人生下江琢后没能再生养,内疚之下便把府里样貌好的一个使唤丫头给他做了姨娘。江遥每日里公务繁忙,根本没把这姨娘看在眼里。怎么如今女儿竟然也要她在场吗?

江夫人也是神情惊讶。

屋里再没有旁人,林姨娘进来后把房门关上。

“请父亲问吧。”江琢道。

这澧城虽小,每年的案子也有百多件。江遥审案细致认真,从不敢漏抓错放,手底下更没有冤假错案。

可如今他竟然觉得棘手。

地上的歹人被打得鼻青脸肿瑟瑟发抖,可一双眼睛左右乱转,根据他审案的经验,这人是绝对不会轻易说出实话的。

这里不是大堂,没有杀威棍更没有肃然之气。且时间紧张,也没有摸过这人的底细。从哪里问呢?

江琢见江遥不开口,索性走过来屈膝施礼道:“若父亲大人允许,女儿也可以问上一句。”

虽然民风开化,但未出闺阁的女儿家还是不能跟男人多说话的。江夫人正要阻拦,被江遥挡了一下。

她是惯听江遥的话的,心想那就让女儿问吧,想必就是个贼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想到此处,便听到江琢开口说道:“你叫什么我不知道,但你来的时候说了,今天是要杀我的。”

杀——

江夫人险些晕倒在地。

地上跪着的男人猛然抬头,又慌忙摇头:“小民没有杀人的胆子,小姐误会了。”

虽然他的脸被打得像是酱菜坛子,但江琢还是从这张脸上看到了狡猾。

“你没有,”江琢看着他一笑,娇美的脸庞露出一丝慑人的冷光,顿了一下说道:“那林姨娘有吗?”

噗通一声,原本站着的林姨娘跪倒在地,扯住江夫人的衣角哭道:“奴婢绝对没有杀害小姐之心啊,请夫人做主。”

一屋子人看着江琢,有怀疑的有委屈的还有狡诈的。

江琢抿了抿嘴淡淡开口:“其实这是家事,我本来不想说也不想提。但林姨娘一而再再而三要杀我,就是完全不想做一家人了吧。”

林姨娘的嘴唇动了动,辩解道:“可我为何要杀小姐?我受夫人的大恩,从丫头成了半个主子,感激还来不及呢,怎么会杀小姐?”

怎么会杀。

江琢微闭了一下眼睛。

因为人心啊,永远是贪婪和不知足的。

江琢不再搭理林姨娘。

她是不到黄河心不死的,除非自己拿到证据,否则不会招认。突破口还在这歹人身上。

“你叫什么名字?”江琢对着男人问。

男人放松下来。这小姐虽然趁自己大意抓住了自己,可显然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流。就算问自己一个盗窃之类的罪,也顶多关几天便放了。

想到这里他答道:“小人姓金名大缸,澧河上的船夫。”

“好,金大缸。”江琢转身从梳妆柜上的小筐里拿了几根铁簪子,闻着室内若有若无的鱼腥气,对着他道:“这一句是实话。”

男人的心里“嘁”了一声,就算我说谎你能把我怎么着?

刚想到此处,就见江琢的胳膊动了一下,手里铁簪飞出,梆的一声钉在了他脑袋旁的桌腿上。

男人被惊吓得浑身发抖,慢慢地转过头去,见簪子深深没入桌腿,只留一颗木珠在外剧烈颤动。

他觉得自己的下身也颤动一瞬缩在腿窝间。

娘的!这是个会功夫的!不是说是个傻子吗?

心念到此,他疑惑地看了一眼林姨娘。这目光顿时被江遥捕捉到,他突然明白女儿为什么要在这里问一问了。

原本他想顾全女儿声名,却不知道需要人顾全的是他自己。

毕竟如果外人跟林姨娘勾扯到一处,那就是坏了他的门风。琢儿竟然能为他考虑到此处,江遥心里热热的。

可是琢儿怎么还玩起了暗器?怎么审案子充满威慑力?这也是像她所说的,是原本就知道只是说不出的?

江遥一双眼睛甚至忘了看歹徒,只顾盯着江琢上下打量。

江琢神情冷淡,似乎丢簪子穿破桌腿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她淡淡道:“如若说谎,犹如此桌腿。”

金大缸的心里打起了鼓。

没想到县令的女儿这么厉害,竟然准备对他动用私刑了。但他还是不能招,此事非同小可,招了就不是坐几天牢的事。

权衡得当,他脸上挤出几分笑道:“小姐尽管问。”

江琢看一眼垂着头的林姨娘,淡淡道:“你说自己是船夫,这自然不假,可你除了船夫,还做别的买卖。”

金大缸神情微怔不说话。

江琢又道:“寻常船夫,腰间系草绳脚蹬厚布靴。你腰里系着革带,一条革带五十文钱,恐怕你划上一个月船也存不到这些;你的靴子是牛皮制,价格更比革带贵上几倍。所以你是船夫,又不是船夫。如果我没猜错,你别的买卖就是替人消灾,是个用船夫的身份伪装的杀手。”

金大缸看看革带又看看被他脱在床边的靴子,脸色发白。

娘的有钱就要对自己好,谁知道还被人抓到把柄了。

同样脸色发白的还有江夫人,她抚着胸口看看江遥又看看江琢,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这个夫君一向是宠惯女儿的,就算女儿痴傻,也常常抽时间给她读书陪她玩耍,所以如今江遥让女儿做主问话,她觉得很正常。可是她女儿是怎么回事?今日才能说话怎么就说这么好了?还会审案子还会掷飞镖,难道是平日跟丫头婆子打架练出来的?

江夫人神情犹疑紧张,考虑是不是该去庙里问一问,别是入了邪祟了吧。

江琢继续道:“你犯过的案子以后再交代,今日我且问你,谁人指使你来?”

金大缸靠着桌腿往后缩一下脖子,还想装迷糊:“小姐说的什么,我,我不懂。”

话音刚落,一根簪子就抵上了他的喉咙。

明明刚才说话时江琢还在丈远外,可此时却如鬼魅般突然出现,金大缸觉得自己的脖子一热,是鲜血淌下,随即他才感觉到疼。

这么快的速度,这么狠的招式,稍微不慎他就会死。

“别杀我!”被人道破身份又有性命之危,他的心理防线终于被击溃,大叫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收了三十两银子替你家小妾把你丢湖里!”

铁簪退去血线飙出,金大缸才捂着脖子意识到自己失言。他光溜溜的两条腿在地上胡乱捶打几下,失心疯般道:“娘的我这是怎么了?”

怎么眼前这女子像是从死人堆里出来的?怎么她身上有浓重的杀气?怎么自己只被她一吓就全都招了?

然而江琢不愿意再跟他废一句话,她退到一边,对江遥道:“其余的就请父亲问吧。”

牵扯到林姨娘,她问着的确不合适了。

金大缸被丢入监牢,江遥还未问半句,就见江夫人颤抖着手把被林姨娘抱住的衣袖扯开,难以置信般道:“我听琢儿之前说,你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杀她?”

林姨娘的头仍然垂着,似木头般一动不动。

江夫人抬手在半空做出要打的样子,可又缓慢收回,痛心道:“林雅儿!你十四岁要被发卖到暗娼巷时我们救了你,这么些年并未亏待过几分,怎么你!你好狠的心!琢儿虽然顽劣,却也不曾伤你!你……”

她说不下去,斜斜地靠在椅子上哭起来。

江琢知道此时她应该过去劝慰,可她还未动,江遥已经越过她站在江夫人身边,扶住肩膀安抚。

过了一会儿他问道:“凡行凶杀人,必有恶念,你为什么?”

室内的空气似乎被浓密的丝网罩着,里面的人毫无动静。过了很久,林姨娘才缓缓抬起头来。

她的脸上已经没了慌乱,取而代之是衰败的神情。她的视线落在江夫人身上,空洞得像是没有尽头。

“对我好,”林姨娘的声音竟然是凄惶的:“我原本想到了年纪嫁给府里的小厮,你却让我做姨娘。做姨娘也好,半个主子,吃穿都好一点。可是三年了,老爷碰过我一次吗?他的心里只有你们娘儿俩,就算江琢是个傻子,都一味宠惯着。我问过老爷,是不是没有心思再添子嗣。老爷说江琢便是子嗣,养好这一个就够了。”

她猛然转头盯着江琢:“便是吗?她是个女儿,又是傻子!老爷竟不怕绝后!竟宁肯无后不孝也不愿意碰我,我这才明白过来,只要她活一日,老爷就无心去西院。是杀一个傻子还是守一辈子活寡,这个选择不难。上个月月初我趁她睡觉勒死她,没想到她睡一觉又醒了。原本我想放过她的,可今日她竟然开了心窍!”

开了心窍,会说话,便可指证她曾试图谋杀自己。

这便只能除去了。

说到这里林姨娘叹息一声:“这是天意了,我没有做主子的命。”

江夫人听她说到勒死江琢的事,慌忙站起来去看江琢的脖颈。那里的瘀痕已经消失,只留下一道浅浅的印子。

她抱住江琢又哭起来,哭完抹干净泪水,转头看向林姨娘道:“我真是瞎了眼,引狼入室又让老爷聘你为妾。如此毒妇,当逐出家门。”

“不。”开口的是一直不怎么说话的江遥:“虽然林氏算得上家中一员,但亦是我朝子民,诛恶不避亲近,我不怕丢脸,也关牢里去吧。明日审明画押,按大弘律法办。”

林姨娘没料到江遥竟不怕家丑外扬,她挣扎着站起来,凄厉一声道:“夫人!你看呀!你们口口声声为我好,哪里好了……”

还未等她说完,大门打开,两个婆子进来抓住她的肩膀拖她出去。零碎的叫唤声在夜色里分外刺耳,慢慢消失。

江夫人已经不再哭,她的手轻轻触碰江琢的脖颈,心疼和自责在脸上浮现。江遥劝她宽心,让丫头扶她回屋歇息。

等她走了,江遥忽然转头对江琢道:“琢儿,你真的是我女琢儿吗?”

江琢微垂着头没有答话,她收回刚才的凌厉之势,思量如何解释。

是被看出来了吗?

纵使长相没有变化,壳子里毕竟换了一个人。江遥是常审案的县令,怎么不会看出自己的女儿不一样了?

她其实已经来了一个多月,那日刀斧把她一砍为二,再醒来时便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脖子火辣辣地疼,而林姨娘正转身离去。这些日子里她每日都在不可思议和震惊中努力装傻,如今为了达到那个目的不能再装,若被江遥认出,她便只能离开了。

那会更难一点。

那会让她要杀光李氏皇族的目标更难实现一点。

澧城县令江遥慢慢朝着她走近。他的眼里星星点点透着洞察和温和的光,然后他的脚停在江琢面前,开口道:“琢儿,你太让为父惊喜了。”

竟然……

江琢怔了一下,她在江遥脸上看到自己曾经很熟悉的神情。

——芽儿!你这马驯得不错!

——此计神妙,芽儿是如何想到的?

全天下的父亲都有过这样的神情,这是骄傲里有一点惊讶,欣慰里掺杂着赞赏,这是父母对子女认可时的神情。

江遥举起胳膊似乎要抱一下江琢,她脸色发红下意识退后半步。这动作突兀不自然,江遥抬起一半的胳膊只好顺势背在身后。他轻声咳嗽着掩饰尴尬,半转过身去道:“天色不早了,你早些歇着。”

抬脚离开时,还轻轻关上了窗户。

江琢心中几分酸涩。

在江遥心里,自己是他突然开蒙的女儿,可其实真正的江琢一个多月前便死在林姨娘手里。

他再不会有一个女儿了。

不会有一个即使痴傻也被他宠爱的女儿。

一直瑟缩在门外的丫头墨香等江老爷离开才敢上前,她一边整理屋子一边偷眼看江琢。

江琢忽然问:“她——我以前,常常跟父亲大人——抱?”

墨香停下动作看她。

原来小姐会说话后忘记以前的事了吗?想到这里墨香原本有些害怕的脸庞上立刻神采飞扬,对她的惧怕也少了些:“是小姐常腻着老爷要抱抱,夏天打枣子的时候还非要骑在老爷肩膀上呢。”

又提起有一次江琢闹着要钻狗洞,夫人拦不住要打,老爷为了满足她的好奇心,硬是拖拽住夫人,任她钻了出去。

纵使江琢痴傻,也都十四岁了,这江遥还真把她当做孩童般溺爱啊。与之相比,自己的父亲就从不这样。他严苛得更多一些,就算夸她,也常常再添一句提防她自满的话。

——这马虽驯得好,却瘦了不少。

——计策虽好,偷袭时也要多加小心。

可就算是这样的话,也再也听不到了。

江琢突然转身看着北方,泪水在眼窝里打转很久后才被她隐忍地咽回去。

车裂,那该多疼啊。

“墨香,”她忽然道:“我记得匣子里有一串檀木珠子,你拿来给我。”

珠子圆滚滚的,穿在细细的银箍上做成手链,总共九颗,每一颗都有小半个铜钱那么大。江琢随手拿了一根铁簪,在每颗珠子上刻下一个名字。最后那颗只刻了一个“李”字。

做完这些她认认真真把手链戴在腕子上,长舒一口气驱走心中的悲恸,躺下闭眼道:“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