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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市委书记
作者:
纳川
本章字数:
16076
更新时间:
2023-03-17 14:05:02

最近东亭市又出了一单大事,轰动了全国。一个城管队员在执法的时候,被做小生意的小贩用尖刀当场捅死了,小贩叫李小兵,是一位失地的农民,他家就在东亭郊区住,由于自己的土地被政府征用,得了几万块钱的补偿款很快就用完了,不得已在街道边摆了小摊子,用三轮车推着,到处叫卖羊肉串。

事发当天,他正在沿街叫卖,结果碰上了一拨正在巡逻的城管队员,他的三轮车立即被没收。几个城管队员不由分说,把他的三轮车装上了汽车,准备拉到别的地方销毁。

李小兵请求城管队员,放过他,把三轮车还给他,因为这是他全部的家当。他的要求没得到满足,他一时冲动,就掏出随身携带的尖刀,对准了一个城管队员的脖子,捅了一刀,结果一刀致命。

李小兵只有26岁,因为穷,连女朋友还没有找到。他的杀人在社会上引起了很大的争议,有的认为他行为过于残忍,应当被处决。更多的人认为他的处境可怜,应该给予同情,城管的执法一向过于粗暴,已经引起了各个城市小商小贩的抵制,甚至仇视,双方早已经是水火不容,这样的冲突是必然的,在全国也不是没有先例。更有的人呼吁要规范城管执法,不能看见小商贩像看见敌人,动不动就是掀摊子,打人。

王志飞看了电视的报道,从心里讲,他对李小兵的遭遇是充满同情的,知道像他这样的失地农民,在东亭,在全国,都不是个小数。据估计,全国这样的失地农民有几千万,他们是这个快速发展的时代的弃儿,没有文化,没有技能,原来靠在郊区的几分地,种点蔬菜养家糊口,或者有着几间房子,位置好一点,开个小店,维持全家人的生活。

但突然有一天,灾难就降临了,平静的生活被完全打破了,他们的土地被征用了,房产被拆迁了,补偿了几万块钱或者十几万块钱,他们不得不到更偏远的郊区,买一套小房子,或者租农民的房子,艰难度日。

在他们原来的土地或者房子原址,开发商建起了摩天大楼,高级住宅楼,或者商业铺面,一平方米都要上万元,或者几万元,开发商发了大财,一个项目做的成功,就成了千万富翁、亿万富翁,当地政府官员也出了政绩,税收有了增长,皆大欢喜,都成为实际的得利者。

只有那些失去土地的农民,没有城市户口,说是城里人吧,没有工作,没有身份,没有最低生活保障,手里只有可怜的几个补偿款,碰上了天灾人祸,手里的几个救命钱很快就玩完了,他们又没有谋生的本领,成了典型的无业游民,每天在城市里游荡,不做个小生意,连肚子都填不饱,这些人其实成了当今中国最可怜的人,他们简直连山区的农民也不如,人家好歹还有二亩地,可以打点粮食,不会饿肚子。

东亭市到底有多少像李小兵这样的农民,王志飞特意把分管城市建设的副市长、市建设局长、规划局长、城市管理办公室主任叫到自己的办公室,问他们:“你们说说,我们东亭市这么些年,在大规模的城市改造和建设中,到底制造了多少失地农民?他们目前靠什么解决生存问题?”

市规划局长说:“具体多少,还真是没办法详细统计,也从来没有人关心这事。最近十年来,东亭十二个区、县,拆迁建设的面积少说也有上百万平方米,就算一个家庭拆迁的房子有10平方米,一家三口人,仅仅城市拆迁一项,就要涉及30万人。你到街道上看看书记,一到晚上,每一个路口,擦皮鞋的,摆小摊的卖东西的,卖小吃的,弄的人走路都走不动,城管来了,他们就跑开;城管走了,他们就重新开始,打起了游击战。外地人一到我们东亭市,就说这哪里有一个城市的样子,分明是农村的大集吗?”

市城市管理办公室主任说:“这也怨不得他们,大家都是为了生存吗?他们又没有别的技能,只有靠这个,弄口吃饭的钱。这一段我也想了,我们的城市就是这个水平,再下功夫,也是这个样子,费尽心机,连命都搭上,我们的城管队员已经为此送了命,乱摆摊设点我们还是禁止不了,为什么?我们的发展层次就是这个水平,超越不了,我们不能学省城,弄的街道上干干净净的,我们也学不了。我们应该从实际出发,规范管理,让他们到规定的地点摆摊,税务部门不收任何费用,让他们不用为了逃避那几个可怜的税收,天天提心吊胆的。”

王志飞说:“你这个建议好!依我看,小商小贩也是宝啊,他们一不偷二不抢的,用自己勤劳的双手自谋生路,不上访,不给政府添麻烦,相反还自己为自己创造了就业岗位,这样的老百姓我们还要欺负他们,驱赶他们,认为他们不属于我们这个城市,给城市丢了脸,带来了脏乱差,这样的思维是不对的,是没有以人为本,是严重脱离实际的当官做老爷的思想。我们对这样的老百姓,要创造条件,让他们放心摆摊设点,放心挣钱,这总比让他们活不下去,去偷去抢强的多吧,你们几个好好合计合计,迅速出台关于鼓励下岗失业人员摆摊设点的政策,让他们不再过那种提心吊胆的日子,我们的城管队员稍死几个,这样的结果难道不好吗?”

王志飞的话说得规划局长脸上红了一阵白了一阵,如坐针毡,紧张的不得了。几个人看书记训示完了,忙站了起来,说:“我们一定抓紧时间,尽快落实书记的指示。”

王志飞摆摆手,说:“你们去吧,时不我待啊,今天能够做的,决不要推到明天,群众的事情无小事,哪一个环节上出了问题,都是我们官员的失职。尽快落实,向我汇报进度。”

杜明理现在是财大气粗,桃园股份上市后,为杜明理圈得了10个亿的资金。手里有了钱,杜明理就感到心里痒痒的,想干点什么大事。他这一辈子,还从来没有掌握过那么多钱。到底干什么,把钱投到哪里,杜明理为此特意找过王志飞,想听听书记的意见。王志飞告诉他,市委的初步意见是让桃园酒厂兼并东亭市食品总厂,投资几个亿,买进国际上最先进的生产线,做粮食的深加工。东亭是重要的粮食产区,是著名的生猪基地,人力资源丰富,劳动力价格便宜,做这些劳动密集型的企业,生产方便面、火腿肠子、速冻食品之类的,应该说市场前景是看好的。东亭食品总厂有多年的生产经验,聚集了一批技术人员,也有几个省内知名的品牌,就是缺钱,没办法迅速扩大生产规模,如果桃园酒厂能够有几个亿的资金投进去,那局面就完全不一样了。

对于王志飞的意见,杜明理频频点头,连声说:“是,是,还是书记站的高,看的远,我回去后立即招集董事会开会,研究书记的指示,马上贯彻落实。”其实在心里,杜明理有了自己的打算。

杜明理早就认为,东亭这个地方太小了,小坑里怎么养得了大鱼?桃园酒厂现在已经是如日中天的时候了,在往下做下去,难免不下滑。白酒行业现在的竞争已经是白热化了,大家都在拼命的打广告,推自己的新产品。其实都是炒的旧饭,开发一个新产品哪那么容易?不过是换换包装而已。酒是喝的,谁的肚子还是检测仪器不成,酒好坏,那是感觉,是心理作用,没有多少人达到评酒专家的水平。况且随着人们生活水平的提高,许多人越来越喜欢喝红酒,白酒市场逐渐萎缩的趋势十分明显,不少规模小的酒厂已经倒闭了,市场风险已经很大。搞多元化,化解市场风险,是事在必行。但怎么搞,到哪里搞,杜明理有自己的考虑。就呆在东亭这个小地方,把钱投进去,原料、劳动力是没有问题,但技术人员缺乏,最关键的是市场信息闭塞。按东亭目前的条件,无法吸引国内一流的技术人员、管理人员到东亭来。到哪里去?杜明理看中了上海。那里虽然劳动力的价格贵,但是中国最发达的城市,技术、管理人员都是最充足的,原料可以从全世界采购,生产的产品按国家标准,做个高水平的食品企业应该是不成问题。再说了,桃园酒厂现在是上市企业,具体怎么做,董事会更有发言权。市委的意见可以听,也可以不听。

主意已定,杜明理就带着董事会的所有成员到了大上海,考察了几家企业,最后决定斥资6个亿,兼并了当地的一家食品厂。生产巧克力、奶糖、饼干等食品。剩下的四个亿的资金,杜明理拿来兼并了东亭市食品总厂,生产火腿肠子、方便面和速冻食品,所有的产品一律使用统一的商标,“桃花牌”,产地打的是上海。在中央电视台,“桃花”商标在黄金时段每天播出,成了全国知名的商标。老百姓买东西,许多人是冲着名气来的。拿起来东亭食品厂生产的速冻饺子,一看是“桃花牌”,联想到“桃花牌”的巧克力,那可是大上海的产品,老百姓都迷信上海货,根本弄不清楚它们之间的区别就买回家了。一吃还真是不错,一传十,十传百,桃花产品简直是家喻户晓了。杜明理这一步多元化走准了,现在的桃园股份,下面有三个国家大型企业了,年产值已经突破了80亿元。杜明理雄心勃勃,发出豪言壮语,要在两年内,把桃园股份做大做强,年产值突破100亿元,做成省内最大的食品企业。

有了政绩,王志飞就好为杜明理说话了。现在的杜明理是全国人大代表,东亭市的全国人大代表一共才三个,一个是王志飞,一个是市剧团的著名的老演员,第三个就是杜明理。杜明理在桃园县的威望远远超过当年的段致远。他的年薪,早就突破百万元了。

发了财的杜明理自然时刻忘不了王志飞,他知道,没有王志飞,就没有自己今天的辉煌。如果当初王志飞不是看上了自己,而是用了别人,那自己充其量还是一个副厂长,说不定已经不在酒厂干了,说不定已经下岗了也未可知。有一次,为了表示自己对王志飞的感激,杜明理递给王志飞一张信用卡说:“王书记,没有你的栽培,就没有我杜明理的今天。我虽肝脑涂地,也无法报答你的恩情。我杜明理现在是有钱了,我的钱来得是正正当当,按股份算,我早就是千万富翁了,这一切都是您书记给的。您在官场做,也不容易,上上下下也需要打点,我给您在这个卡上存了200万港币,什么时候用得着,你直接取就是了。”

王志飞笑了笑,把杜明理的手推回去说:“明理,你我兄弟一场,你的心意我领了,但这些钱我不能要。我虽然没有多少钱,我也喜欢钱,但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这么多钱,我要了心里会不安的。我是做官的,岳飞曾讲过,文官不爱钱,武官不惜死,天下才可以太平。既然当了这个官,就要为老百姓踏踏实实的做事,一旦要了你给我的钱,开了这个口子,时间长了,我说话就没有底气了。钱可以改变一个人的气质,爱钱的王志飞和不爱钱的王志飞绝对是不一样,面对900万双东亭人民的眼睛,我撒不了谎。一个官员不论怎么掩饰,他也逃不过900万双眼睛的过滤。就冲这个,我也不能收你的钱。”

杜明理说:“你就是不要钱,那你总得到上面活动活动吧,明年省里就换届了,老百姓都传你是副省长的热门人选。但现在的事,你也知道,不到最后结果公布出来,谁也没有把握。你还是打点打点吧!我有的是钱,你说需要多少,随你便!”

王志飞说:“活动什么?找谁去活动?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争有什么用?我给别人送钱,我不出事,我能保证他们不出事吗?一旦出了事,谁送钱了,就要牵进去。你根本搞不清楚哪一天自己就会进去了。整天提心吊胆的活着,有什么意思?我谁也不送,他爱提不提!不提我,我就在东亭好好的再干几年,为老百姓干点实事。等东亭有钱了,我就把覆盖东亭全体人民的社会保障、医疗保障建立起来,从现在的每月一百多块钱,提高到城里人的水平,让老百姓彻底过上看病不愁,上学不愁,老有所养的日子,我就知足了。”

看王志飞坚决不要,杜明理也就不再坚持下去,他说:“那好吧,有用得着我的时候,书记如果还看得起我,就说一声。”说完杜明理就起身告辞了。

送走了杜明理,王志飞坐在沙发上,一股闷气涌上心头。你说这是什么事啊,要当官、要提拔,都需要送礼、拉关系,不管你是什么人,不管你有多大能力,为老百姓做过多少事情,没人看重你这个,而是看重的你的关系,你有没有后台,上面有没有人为你说话。

如果没有,你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为老百姓做了数不清的事情,到提拔升职的时候,就没有你的什么戏了,这是当今的官场最让人泄气的地方。

作为一个有个性、有骨气的官员,王志飞觉得,自己这个时候要是也像别人一样,可怜兮兮地到各级领导家里串串,送上花白的银子,让他们给自己说说话,让自己这一次顺利地再迈上一个新台阶,混个副省长当当,说不定几年以后,自己升到正部级也未可知。

但自己就是做不来,拉不下这个脸,太要面子。说白了自己还是有个知识分子的臭脾气,不像有的官员那样,为了自己能升官,发大财,简直到了脸皮都不要的地步,给别人当干儿子都不要紧。有的甚至把自己的女人送出去,让权贵们糟蹋,自己却也心安理得。

前任被双规的市委书记林怀水,不就是这样对待自己的下属吗。他早年只是一个生产队的会计出身,处处被人看不起,结果后来发达了,心理就有些变态,总是想方设法地折磨那些有求于自己的人,加倍补偿自己当年所受到的心理伤害。

他这个人,最爱玩女人了,况且最爱玩的是有老公的漂亮少妇。他这个爱好,全东亭的官场人物都知道。结果就有些无耻之徒,为了自己的乌纱帽,千方百计地接近他,让他知道自己的老婆漂亮,引他上钩。

曾经有一个局的官员,为了把自己副局长那个“副”字去掉,当上一把手,就带了一张存有40万块钱的存折,去了林怀水的办公室,恭恭敬敬地呈上去,要他老人家关照自己。

结果林怀水接过存折扫了一看,就一把扔了回去,说:“就这些钱,你也想办成事,笑话!”

来人诚惶诚恐地撅起屁股,从地下把存折拣了起来,万分尴尬地向他陪着不是,说:“对不起,对不起,我实在是拿不出什么钱了,就这还借了别人的好几万呢!要不,我以后有了钱,再给书记加倍送来?”

林怀水瞥了来人一眼,说:“算了吧,就你那几个钱,老子还缺呀!你这个人,我还是印象不错的。某某是你老婆吧,我对她印象更不错。你的事情,我答应办了,回头让你爱人找我一趟,我给她商量商量,看能不能把你们两口子都提拔起来。我们东亭就缺乏年轻有为的妇女干部,所以在我这一届书记任内,我要加紧培养多一点的妇女干部。你回去吧。记得我的话啊!”

来人千恩万谢地走了,心里知道,坏了,这个大流氓八成是看上自己老婆了。你要是不答应他,让他玩弄玩弄,别说局长没戏,就是现在这个副局长,也根本保不住,回头他找个机会,以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就给你弄掉了,反正他有的是机会。

回到家了,感觉还是胳膊扭不过大腿,唉声叹气地和自己的老婆挑明了一说,碰上个刚烈些的女子,就会把自己的男人大骂一通,说是窝囊废,自愿当乌龟,把自己的老婆白白送出去,给别人玩弄。但经过男人的一番开导,就会明白,是自己的漂亮给自己引得了祸害,也连累了自己的男人,官位都有可能不保。

想想还是官位重要,让他玩弄一次,又算得了什么。自己的男人官升了,自己的命运说不定也改变了,相比之下,并不吃多少亏,于是就心平气和了,主动找到林怀水,把自己的身子送上去,让他肆意玩弄一番,乘他高兴的时候,自己再提一些过分的条件,不由得他不答应。

碰上那些天生风骚、虚荣又酷爱权力的女人,听说林怀水看上自己了,或觉察林怀水对自己有意思,就千方百计地讨好献媚,主动抓住任何一个能接近林怀水的机会。

曾经有一个医院的护士,在林怀水去医院疗养的时候,照顾过林怀水。四十出头的女人了,风骚的不得了,不住的找机会勾引林怀水。就在一个晚上,趁值班的时候,夜深人静,以半夜查房为名,主动跑到林怀水的高干病房里,做出许多妖娆的动作。

林怀水这个大流氓,早就看出这个风骚的女人对自己有意思,但心里嫌弃她年龄太大了,就没有下手。这一次夜深人静,看这个小媳妇这么主动,就来了情绪,三下五除二,就把女护士抱到了自己怀里。

摁到床上,掀起衣服,林怀水才发现,这个娘们竟然连内衣都没穿,早做好了准备。林怀水顿时对她有了好感,如此开放主动的女人,在东亭这个落后的地方,怎么说都是不多见的啊。

一番云雨之后,两个人都得到了巨大的心理满足。此后的几天,两人就成了关系很亲密的情人。时间长了,林怀水开始嫌弃女护士的年龄有点大,再说了,他身边又不缺年轻漂亮的女人,渐渐地就对女护士提不起兴趣来。

女护士也看出来了问题,为了维持这个关系,就把自己刚刚大学毕业的漂亮女儿,贡献了出来。林怀水一见这个刚刚二十出头的女孩子,就喜欢的不得了,一次酒足饭饱之后,就把女孩子叫到了自己的房间,软硬兼施,把女孩子弄上了床,彻底结束了她的处女时代。

此后的几年,这对母女,双双伺候着林怀水,成了他几乎半公开的情妇。女孩子为了林怀水,几次打胎,但得到了大批的金钱、别墅,也算不亏,甚至在民间,成了许多人羡慕的对象。

情妇多,爱玩女人,林怀水的年龄又一天天大了起来,力不从心,就不停地吃“伟哥”。以致于他被纪委的人从会场上带走后,从他随身携带的皮包里,办案人员发现了十几粒“伟哥”和一包包的避孕套,这在全省都被传成了笑话。

更荒唐的是,在他的保险柜里,办案人员除了搜出了大批的现金和存有近千万的存折外,还找到一个笔记本,上面记满了他和每个女人上床的详细记录,上面还附有每个和她上过床的女人的阴毛,足有一百多个样本。

办案人员感到非常奇怪,问他为什么这样做。他说自己有些心理变态,就爱干这个,不这样不舒服。没事情的时候,打开笔记本,睹物思人,回忆回忆,非常美好。

这个色魔,也算东亭历史出过的轰动一时的大人物。

想到这样的人都能长期身居高位,为非作歹,祸害老百姓,而自己这样的真心干事的,却要靠拉关系,送礼才能上得去,不这样自己就心里不塌实,王志飞觉得,当今的社会在用人方面,一定是出了不小的问题。

古代也有跑官、掏钱买官的,历史上都有记载,但和现在大大不同的是,那是国家公开的,是为了筹集钱款,弥补国家的财政缺口,卖官所得的钱都上缴了国库,账目公开透明,大家都清楚的很。买官的也光荣,为国家做了贡献吗,得到了官职,也得到了别人的尊敬,毕竟一不偷,二不抢,是自己的劳动所得换来的。

而现在,你要是去跑官、买官,你的钱都是花的不明不白,你就是给上级领导送了一百万,就算你的钱都是正当做生意,或者父母遗留给你的,但你要是拿去送礼,一旦出事,你就是行贿官员,也有罪,照样坐牢。你说好好的,谁愿意冒着坐牢的危险,去做这个事情啊!

再说了,你根本不知道你送钱的上级,他什么时候出事。他一旦出事,就必然交代是谁送过钱给他,你这个时候,就是他首先拉出来垫背的替死鬼,况且他找的替死鬼越多,就会越得到宽大的处理。你说你冤枉不冤枉,送了钱还不耽误自己进监狱。

所以想开了,这样的事情决不能干,就是一辈子不提拔,也不干这样丢人打家伙的事情,让人心里一点安全感也没有。什么省长副省长的,自己跟了老书记多年,知道当大官的滋味,看着是风光无限,一退了休,还不是一样,没多少人想起你,还不是和老百姓一样,看看电视,散散步,打发日子。

退一万步讲,无论如何都不能学林怀水,为了能升官,千方百计地想和上层人物拉关系,结果被几个跑江湖的小骗子设了个局子,就给骗住了。

原来林怀水看自己在东亭干了五年,钱也捞了不少,女人也玩得差不多了,就想把自己的乌纱帽再升一级,放出话来,只要谁为他和中央大领导牵上了线,要什么给什么。

结果就有人给他提供了消息,说认识一个中央领导的秘书,可以给他活动活动,把他提为副省长什么的。林怀水一听十分兴奋,马上出发,坐飞机就到了北京,在一家五星级的酒店里见到了中央领导的所谓秘书。

看到对方的派头,林怀水利令智昏,丝毫不怀疑对方的身份。

秘书答应为林怀水办事,但开口就要活动经费200万元。林怀水一听很高兴,立即答应立即筹措,马上打电话给自己曾经一再关照过的私人老板,让他们迅速筹钱,送到北京。

那帮老板都是曾落了不少好处的,背靠林怀水这棵大树,这么多年发了不少财,自然知恩图报,迅速拿着200万,赶到了北京,交给了林怀水。

林怀水把钱交到秘书手上时,对方给了林怀水伪造的中央组织部决定考察任命林怀水同志为副省长的文件。林怀水一见大喜过望,兴冲冲地回了东亭,单等着自己升官的正式消息。但等了一个月,却发现没有任何动静,也没见中央组织部的考察组到东亭考察自己,心里就有些慌张,一打秘书的电话,发现已经停机了。再联系其他的人,也发现一个也找不到,就知道自己上当了。虽然心疼那200万元钱,但没办法,只好打掉牙和血吞,自己吃个哑巴亏,怕自己的丑事败露,坏了自己的前程。

但终于还是纸里包不住火,林怀水这边可以保证不暴露,但骗子是要落网的。那些骗子看骗官员这么容易,轻轻松松地就搞到了200万,胃口一下就大了许多,开始疯狂的行骗,结果引起了公安机关的注意,很快落网。马上竹筒倒豆子,说曾经骗了林怀水200万,于是林怀水才被中央纪委盯上,调查清楚后,才在一次大会的间隙,把他戴上铐子,带离了会场。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当时林怀水正在信誓旦旦地做报告,要求深入开展反腐败斗争,他成了人人皆知的官场笑柄。

林怀水做市委书记时,最爱讲的一句话就是:“每每想到东亭老百姓还有100万人没有脱贫,我就睡不好觉啊!范仲淹曾说,‘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想到老百姓的苦,我就忧愁的乐不起来。”

被双规后,他在任上做的那些荒唐事,纷纷被媒体披露了出来,老百姓才知道,这个嘴上说着一套、背后干着一套的家伙,脸皮咋就那么厚呢!

王志飞觉得,或许我们中国人骨子里都有天生的从政情结,热衷权力,好像不做官,人生就不圆满、没有价值似的。不管有没有能力,有没有水平,有没有忧天下的资格,都要不顾一切的忧下去,这种对伟人本意的曲解,造就了许多自我膨胀的人,只要手中有一点点小小的权力,能够支配几个蚂蚁的命运,就自命不凡起来,以为自己就是那万古不世出的伟大人物,要忧天下,忧黎民,于是拍着自己的木瓜脑袋,做出了一个又一个的荒唐事,祸害百姓,遗臭万年。老百姓平静的生活和社会积累的巨大财富就在这样一个个头脑发热、找不着北的神经病患者手里,被糟蹋掉了,人间蒸发了。一代又一代,老百姓的苦日子没有尽头,这就是原因之一吧!

其实,在一个游戏规则公开透明的现代国家里,不能谁都能随便忧天下,乱开药方,强老百姓所难,逼老百姓治富。首先要搞清楚,你要想忧天下,必须获得老百姓的授权,让老百姓认可你的能力,你的药方,这样才能居其位,谋其政。最关键的一条,一旦你的药方老百姓吃了拉肚子,你就要下台,不能再厚着脸皮换方子,死赖着不走,一味的折腾下去,把老百姓作为实验品,只有这样,才能杜绝一个个没有真本事的人、数不清的投机分子、包藏祸心的阴谋家掌握公共权力,一屁股坐在权力的宝座上,为老百姓一年又一年的忧下去。他是忧了,但老百姓的日子却在这些人的忧之下,越来越悲惨。

或许这样做,老百姓的苦日子才有个尽头,吃了哑巴亏后,才能有勇气骂几句娘,出出心里的恶气,而不是一味的做冤大头。

东亭市的打工经济经过几年的发展,有了不小的成就,每年都有100多万的青壮年劳力到全国各地去打工,但由于没有经过系统的培训,他们大多从事的是繁重的体力劳动,技术含量不高,收入也上不去。安排劳动部门开展大规模的培训,因为没钱,没场地,也不现实。怎么办?由东亭市政府出钱,建设一所职业技术学院,专门培训农民工,这需要几个亿的投资,市政府一时也拿不出这么多钱来。王志飞就想起来一个做房地产的大老板——窦红卫来。在北京举办东亭老乡会时,王志飞结识了窦红卫,对他印象还不错。窦红卫是东亭临河区下面一个村子里的人,父母都是农民。窦红卫大学毕业后就到南方发展,结识了几个有实力的朋友后,就成立了一家房地产开发公司,在广州、深圳开发了不少著名的楼盘。几年下来,公司就成了全国著名的大型房地产企业,年产值几百个亿。单单窦红卫一个人的资产,听说也突破了30个亿。东亭竟然有这么有钱的大老板,如果能吸引他回家乡投点资,只要工作做到了位,不是没有可能。

王志飞亲自给窦红卫打了电话,又吩咐市委梁秘书长,以东亭市委市政府的名义,向窦红卫发出了正式的邀请函。看家乡的父母官如此热情,窦红卫就爽快的答应了。毕竟在外闯荡了这么多年,从一个不名一文的穷小子,到今天的亿万富翁,身份不一样了。俗话说的好,富贵而不回故乡,如锦衣夜行。自己是个穷孩子出身,在外都知道自己是个大老板了,但只有到了家乡,窦红卫的心理才能得到真正的满足。小小的窦家村,那是自己的人生起点。在那里,自己曾是多么渺小,多么脆弱,不堪一击!

窦红卫想起自己的父亲,那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从小家里兄弟就多,家里穷,在十里八村是出了名的。眼看着二十好几了,还找不到对象,别人就给他提了个媒,到窦家村一个姓窦的人家做上门女婿。窦姓人家没有儿子,只有这一个闺女,是想招个上门女婿,不让自己绝了户,在农村这叫倒插门,有钱有地位的人家无论如何也不愿自己的儿子做这种事情的,但窦红卫的父亲怕再找不到对象,就同意了这门婚事。做上门女婿,在农村是低人一等的,要看别人的白眼,有时候还要承受不三不四的言语刺激,为此,窦红卫的父亲一辈子受了不少的窝囊气,连窦红卫出生,姓氏还要随母姓。父亲一生不敢说一句大话,生怕得罪了谁,走路还生怕踩死一只蚂蚁。谨小慎微,害怕给人发生争执,兄弟们又不在身边,势单力薄,受人欺负。

窦红卫小时候,和小朋友玩,一旦发生争执,对方就揭他家的疮疤,说他是倒插门的兔崽子。窦红卫每次哭着回到家里时,都会引起家里人的哭声一片。父亲忍无可忍,拿起家里的砍刀,要冲出去和对方拼命。窦红卫的母亲此时特别理智,她死死的拉住窦红卫的父亲,劝说他:“小孩子的几句玩笑话,我们就不要往心里去了,值得我们去拼命吗?我们争囊壮气的过,把孩子们养大,孩子们出息了,看谁还敢欺负我们?你现在去拼命,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娘几个怎么过啊?”好说歹劝,窦红卫的父亲才冷静下来。

因此,窦红卫从小心里就憋着一口气,他发誓,一定要好好读书,为自己的爹娘争口气!在全村人面前争争脸。有时候,巨大的压力就会变成动力,就是因为怀有一颗雄心壮志,窦红卫的学习成绩特别好,从村里到乡里再到县里,窦红卫的成绩都是拔尖的。80年代初参加高考,他考上了北京的一所重点大学,是村子里第一个重点大学的学生。他的家人从此扬眉吐气,再也没有人敢随便找茬欺负了。

窦红卫后来又下海经商,利用当年上大学时结识的同学关系,他迅速完成了资本积累,凭着超人的智慧和良好的商业敏感,他窦红卫仅仅用了十年时间,就做了许多人一辈子也做不到的事。

发了大财的窦红卫把自己的父母接到了北京,住进了自己的豪华别墅。为父母专门聘请了厨师、保姆伺候着,但几个月下来,父母就不干了,说住在城市里没意思,一个人也不认识,也没人说话,这样下去就会活活闷死。父母坚决要求回去,到窦家村去,种点菜地,活动活动筋骨,闲了到村头村尾转转,和村民们唠唠磕,这样过着才有意思。

窦红卫理解自己的父母,他们是土生土长的农民,离不开那片土地,再说了,他们在城市里,没有人会理睬他们,他们的气质、形象已经告诉了别人,他们是农民,在这里,他们找不到可以和他们聊天的人。只要回到农村,他们才会得到心理的满足,十里八村没有不认识他们的,他们是名人,就是乡里县里的干部,一听说他们是窦红卫的父母,也立即放下架子,大叔长大叔短的叫个不停,给足了面子。在农村生活,自己的父母才觉得扬眉吐气,无尚光荣。

拗不过自己的父母,窦红卫就出钱,在老宅子上为父母建了一栋别墅,养了两只大狼狗,保护自己的父母安全,又出钱找了远房的亲戚照顾自己的父母。为了父母行走方便,窦红卫又拿出几十万元,把村子里的路修成了柏油马路。乡里的干部也会做事,特意拿出点钱,修通了窦家村通往乡里的公路,就为这个,每次乡里的党委书记、镇长到北京,说是要见窦红卫,窦红卫都给足他们面子。在最豪华的饭店请他们吃顿饭,然后再送些价值不菲的礼品。要不然,像乡干部这种小角色,窦红卫是理也用不着理的。

为了接待好窦红卫,王志飞要求市委、市政府成立了专门的接待小组,做出了详细的接待方案,对每一个环节,王志飞都亲自过问。在市委常委会上,王志飞要求,要以接待国家领导人的标准接待窦宏卫。有些常委说是不是标准太高了。王志飞说:“不高,窦红卫是在外地的东亭人中最大的亿万富翁,是东亭的财神爷!现在是市场经济,谁能合法的挣到钱,谁就是大英雄!你们看当年李嘉诚到北京,是谁接见的?邓小平。邓公是什么人?当时他年事已高,多少外国元首要见他一面,尚且不能,而他单单会见了李嘉诚。为什么?李嘉诚是世界华人第一富翁,他一个人对国家、对整个中华民族做出的贡献,无法估量。我们接待好窦红卫,也是同样的道理。”

其他人见王志飞是这个意见,也就不在说什么。窦红卫到省城机场时,王志飞和方圆亲自到机场迎接。前后由警车开道,先迎到东湖假日酒店,摆开宴席,为窦红卫接风洗尘。东亭市所有的市级领导,几乎全部出席了宴会。宴席开始,由市委书记王志飞致辞,欢迎窦红卫一行。接着窦红卫也简单地讲了几句话,然后和大家一一碰杯,对大家的盛情款待,窦红卫心里很是舒服。

酒宴之后,是专门为迎接窦红卫排演的联欢晚会。在东亭市大剧院,东亭市文艺界的著名演员几乎都到场了。戏剧、舞蹈、音乐,应有尽有,美女如云,鲜花、掌声不断。中间还特意安排了市长方圆讲话,在讲话中,方圆代表市委、市政府表示了对窦红卫的热烈欢迎。东亭所有政界、文艺界的著名人物都出来欢迎自己,让窦红卫感到前所未有的满足。

休息一个晚上,第二天吃过早饭,还是由警车开道,由市委书记和市长亲自陪同,浩浩荡荡一大队车辆,开到了窦家村,沿途引来了许多老百姓的围观。富贵而回故乡,此时的窦红卫,心里感觉真是痛快极了!到了窦家的大门口,远远就看见,窦红卫的父母已经迎了出来。王志飞和众人热情的叫着大叔大妈,大家一起到了窦红卫的家里。小小的窦家村,从来就没有来过这么多的大人物,也没有那么多的车辆。老百姓更是怀着或是好奇或是妒忌的心情,在窦家大门口围观。窦红卫家再不是那个受别人欺负、被别人看不起的外来户,那些曾经欺负过窦红卫家的人家,都在想办法和窦家套近乎,脸上堆起了献媚的笑容。

窦家村之行迅速拉近了窦红卫和王志飞心里的距离,窦红卫打心眼里感激王志飞,这次回家,是窦红卫最风光的一次。窦红卫此前曾接触过东亭市的领导,但他们没一个曾给过窦红卫这么大的面子。在东湖假日酒店的总统套房里,窦红卫问王志飞:“老兄,你这次邀请我回乡,给我这么大的面子,我对老兄是感激不尽。俗话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总得为家乡人民做点事情吧。你说,最希望我做什么?你尽管开口,只要我能做到的,我决不推辞!”

王志飞说:“红卫老弟,实不相瞒,我是有事情要求你。不是为我个人的私事,是为了东亭的老百姓。你也知道,东亭这几年在外打工的人很多,他们大多没有经过什么培训,从事的都是最简单的劳动。政府由于财政不宽余,也无法投入巨资培训我们的农民工。我希望如果兄弟你有意的话,就投点钱,在东亭建设一所规模较大的职业技术学院,政府没有钱,但土地还是有的,你出钱,政府出地,我们把这个学院建起来,踏踏实实的做点事,让更多的东亭人能够凭借自己的劳动,过上好日子。”

窦红卫也很爽快,说:“我早就想为家乡的老百姓做点事情了,正苦于没有好的项目,投资学校,是个好项目。我回去就安排人做方案,明天你就让我看看地,如果可以,尽快动工。”

接下来的几天,王志飞和方圆就陪同窦红卫看了几块地。窦红卫看上了东郊离东亭湖很近的一块近1000亩的土地,答应在那投资3亿元左右,建设一所省内知名的职业技术学院。王志飞要求把这项工程列为东亭市的重点工程。作为当年东亭市引资的最大项目,谁都知道,职业技术学院是市委书记亲自抓的工程,谁敢怠慢?自然是一路绿灯,建设的非常顺利。不到一年时间,一个可以容纳几万人同时接受培训的学校就在东亭市建成了。

省里五年一次的换届选举就要到了,最近社会上的传言特别多,有的说王志飞就要升了,是副省长的最热门候选人。有的说王志飞没戏,副省长的竞争非常激烈,总共才提拔两个新的副省长,省政府秘书长上的可能性最大,还有省会城市的市长,干了一届了,政绩也突出,听说这几年把省城治理得不错,经济发展很快,市容市貌良好,外界的评价很高。

还有的更邪乎,说王志飞要下台了,上一次市长老牛出事,他也有责任,没有拿他下来,是省里觉得一次拿下来那么多,会带来政治上的不稳定。这一次正好,他王志飞只有乖乖下台了,还回省城做他的厅局长吧!

这些信息传到秘书小于耳朵里,小于听了也是将信将疑。有关系好的同事就问小于:“听说你老板要调走了?你怎么办哪?”小于想想就有些害怕。做秘书的,最怕的就是领导突然调走或者是突然出事了。前任市长老牛的秘书,自从老牛出事后,被公安局喊过去问了几次话,社会上就传言他也出事了。事实证明,老牛的秘书并没有卷进去。就那,也没人再用他了。方圆做了代理市长后,老牛的秘书就调出了市政府,到东亭师范学校教书去了。别人问他为什么?他说,官场太险恶!老板不在了,再混下去也没有什么前途了,不如教书自在。

小于大学毕业就在市委办公室写材料,也混了十几年了。跟王志飞做秘书也已经四年了,这一次老板要调走,自己还是个正科级,老板一走,要是换了别的领导,前面干的就算是白干了。官场的事,谁的孩子谁疼!人在人情在,人不在人情也就不在了。他想和王志飞说说,又害怕。当秘书的,最关键的是淡薄名利,你要自己张口要官,就俗了,就有点掉价。想来想去,小于也没有主意。社会上的传言他也不敢告诉王志飞,怕影响王志飞的心情。

对于传言,王志飞略知一二,省城里关系好的朋友把听到的传言告诉给他。王志飞听了,只是笑笑而已,说:“谢谢您老兄提拔我,做不做副省长,我也不知道。那是组织上的事,我还是老样子,得之不喜,失之不忧,听天由命了!”

但说归说,王志飞也做好了一旦调走的准备。该办的事情,抓紧时间办。该还的人情,抓紧时间还。王志飞拿了十几个要提拔的干部名单,特意找方圆交换了一下意见,其中就有秘书小于的名字。方圆看了看,都是一些平时王志飞比较欣赏的人,心里就明白了,方圆就没有表示什么疑义。王志飞叫来抓组织的副书记,把名单交给他,要求组织部门马上安排考察。考察一结束,就立即召开市委常委会议研究。书记市长都同意,其他人就没有什么话讲了。第二天《东亭日报》上就登出了市委又提拔一批副处级干部的消息,小于被提拔到桃园县,任副县长。

当四年秘书,能够得到这个结果,小于很高兴,见了谁都是一副春风得意的样子。市委市政府里那些秘书们都羡慕小于,同时也夸王志飞会办事,跟这样的老板,值!

省里的人大会开了十天,最后一天,选举结果出来了,王志飞当选为副省长,在所有的副省长中,排名最后。另一位当选副省长的是原省政府秘书长。省会的那个市长不知为什么,选票竟不高。听人说他因为敢干事,在省城里得罪了不少人,所以得票并不高。两相比较,大家议论,还是王志飞聪明,能干事,又不得罪太多的人。现在你要想往上爬,光闷头干活肯定是不行的。

王志飞离开东亭要到省城上任的那天,东亭市最主要的街道上人山人海,不少开出租车的司机都停下来,等在路边。市委、市政府几乎所有的工作人员都聚集在办公楼前,欢送王志飞,这在东亭历史上是从来没有的。在方圆陪同下,王志飞走出了办公大楼,望着黑哑哑一片的人群,他抱拳向大家致意,秘书小于打开车门,看王志飞坐好了,才轻轻关好车门。他要最后尽一次秘书的义务,送自己的老板履新。

车子启动,王志飞特意要司机小韩围着修通不久的环城高速路转一圈。整个临河区成了一个大工地,新的大楼、工厂、酒店不断涌现在眼前,城市的规模在扩大,一个中等城市的框架已经初步显现。看着生机勃勃的东亭市,王志飞兴致很高,他对秘书小于说:“照目前的路子走下去,我看再用五六年的时间,东亭市的面貌就大不一样了。”

小于说:“是啊是啊!老板,最好是你当省委常委兼东亭市委书记,这样东亭的老百姓就有福气了。如果再换个市委书记,现在是一任领导一个规划,谁都想显示自己比前任聪明,前任领导做的规划再好,后任领导也不会比葫芦画瓢,生怕别人笑话他没思路。群众最怕领导瞎折腾。东亭的老百姓有个顺口溜:‘千不怕,万不怕,就怕领导改规划。’现在萧规曹随的事情没有人愿意干了,领导最擅长的是搞短期行为,可害苦了老百姓。”

王志飞笑笑说:“你小子还真说在了点子上,这跟我们目前的干部任用体制有关系,大家都想出政绩,按前任领导的思路干,干得再好,别人也会说成绩是前任领导的。为了不让人看不起自己,就顶着头皮干,甚至不惜蛮干。这样才导致了一任领导一张规划,规划和领导的任期共命运。浪费了有限的资源,害苦了老百姓。你跟了我四年,说话随便惯了,今后得改一改了。你现在也是副县长了,今后的路子很长,要当心祸从口出,看不惯也得看,现在就是这个阶段,许多事情靠哪一个人是无法改变的。我们都是一颗棋子,往哪里摆,还不是组织上说了算。”

小于说:“老板你放心吧,跟你学了四年,我相当于读了个在职博士!我会有生存能力的。再说了,现在桃园县还不是赵书记说了算,我只要跟她配合好就行了。其他的人想踩我,还不太容易。就是有一天实在混不下去了,我也到学校教书去。”

谁接自己做东亭的市委书记,王志飞一时也判断不准。方圆做最好,熟悉情况,配合的也不错,但方圆做市长的时间太短,按惯例,可能性不大。看来从省里厅局或者别的市调来一位市委书记事在必然的。一把手换了,东亭今后的发展到底如何,真是说不准。

一纸调令,东亭市这900万人就和自己不再有直接的关系了。想想自己从此以后就成了管一个秘书、一个司机的副省长了,名是好听了,但权力、舞台却小多了,想干点实事的机会越来越少了,王志飞又有些失落。

当然,更感到是失落的是崔颖,她知道王志飞要高升的消息后,特意来到王志飞的主处,使出浑身的本领,伺候了王志飞一次又一次。看王志飞舒服够了,才壮起胆子,问王志飞,说:“老公,你走了,我今后怎么办?”

王志飞知道她是多心了,害怕王志飞回到了省里,再看上什么别的女人,不要她了。王志飞笑着把她抱进自己的怀里说:“放心吧,等我安顿下来后,就把你调到省电视台,我们结婚,名正言顺的做夫妻,你最好再为我生一个女儿,我儿女双全,这一辈子就圆满了。官场上的事情,我也看透了,淡定了,许多事情不是哪一个人可以改变的,今后我就好好跟你在一起,过自己的小日子吧,好好享受享受生活。”

崔颖得了这个答复,满意地笑了,说:“那我们拉钩,不许变呐!”

“好,好,我给你拉钩,一百年不变。”王志飞笑着说。

窗外是一望无际的麦田,在早春的天气里,麦苗顽强地钻出了地面,放眼望去,绿油油的一片。天空中有只老鹰在盘旋,它飞得安详、自然,突然,它又像离弦之箭,扑向地面的目标。

静若处子,动如闪电,在官场上混,不就要有这样的手段吗!

车子向着省城的方向急驰,王志飞不清楚,等待自己的是什么样的命运。

已经读完最后一章啦!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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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对权力

同名影视剧原著! 经济发达市镜州发生腐败大案,市委书记齐全盛的老婆、女儿和班子里的两个常委一夜之间被双规。查处此案的是七年前被齐全盛排挤走的原市长现省纪委常务副书记刘重天。刘重天调离镜州搬家时出了车祸,儿子死了,妻子瘫了。随着刘重天和专案组来到镜州,一场你死我活的政治斗争拉开了序幕,各类人物纷纷登台,其中善于钻营的女市长赵芬芳可谓风头出尽。然而斗争的结果出人意料,齐全盛从被动走向主动,刘重天却被逼入了绝境,而一心谋求一把手绝对权力的赵芬芳却从市长办公室的大楼上跳楼自杀……
已完结,累计26万字 | 最近更新:第九章 长夜无际太阳照样升起

第一章 惊魂之夜历史旧账

书名:
绝对权力
作者:
周梅森
本章字数:
27062

波音747在上海浦东国际机场一降落,镜州市委书记齐全盛便意识到,又一次海外为客的短暂日子结束了,紧张忙碌又要开始了。一把手的感觉自动归位,不用任何人提醒,齐全盛已自觉置身于昔日那个强大的权力磁场中了。

率团到西欧招商十三天,旋风似的跑了六个国家,引资项目合同签了十三个,高科技合作项目敲定了五个,成果实实在在,令人欣慰。更让齐全盛高兴的是,此行还为镜州市四大名牌服装进一步拓宽了国际市场,今年的第四届国际服装节又要好戏连台了。服装业是镜州传统支柱产业之一,这些年对镜州经济的贡献不小,随着我国进入WTO,尚待挖掘的经济效益还将日渐显现出来。因此,不论是在罗马或巴黎,在外事活动那么紧张的情况下,齐全盛还就一批洋布料的进口问题亲自给海关关长打过两次电话。

身在海外,权力并没有失控。率团出国前,齐全盛在常委会上明确交代过:凡涉及干部任免和重大决策问题,在他出国期间一律不议。突发性事件和拿不准的原则问题,必须通过安全途径向他汇报。这一来,国内每天都有消息传过来,远在万里之外做着欧洲洋人的贵宾,镜州市的动态仍尽收眼底。在法国马赛总领馆做客那天下午,他一下子竟接到三份加密电传。

飞机在跑道上滑行,速度仍然很快,机身轻微震颤着,让人有一种落了地的踏实。同行的秘书李其昌不顾空姐的广播警告,已从经济舱走过来帮他收拾行李了,身边的副市长周善本也整理起了随身携带的黑皮包,齐全盛却坐在头等舱的座位上没动,连安全带都没解开。

座位是靠窗的。从窗口向外望去,天色昏暗,雨雾迷蒙,加之窗玻璃上凝挂着泪珠般的雨点,机场的景象显得十分模糊。齐全盛不禁皱起了眉头:下机后马上赶回镜州是否妥当呢?以往四五个小时的车程,在这种江南五月的阴雨之夜只怕要开六七个小时了,与其这样,倒真不如在镜州市政府驻沪办事处好好休息一夜,倒倒时差了。在巴黎戴高乐国际机场上飞机时,驻沪办事处白主任曾在电话里建议这么安排,被他一口否决了。

真是心系祖国哩!随着一个个招商项目的签订,齐全盛的心早就飞回了国内。

作为镜州市委书记,他的责任太重大了,一个经济高度发达的大市,又是省里出了名的政治地震带,让他日日夜夜不敢掉以轻心。改革开放二十二年,不少政治新星从镜州市升起,在改变镜州历史面貌的同时,也改变了自己的政治地位。可也有些同志栽在了镜州。尽管这些同志同样为镜州经济发展和今日的辉煌做出过不可抹杀的贡献,最终却像流星一样陨落了。齐全盛心里很清楚,从九年前上任那天开始,就有人虎视眈眈盯着他了,各种议论都有。有些对手就希望他一脚踏空,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所以,在任职镜州市委书记的九年中,他无时无刻不保持着应有的政治敏感和警觉。也正因为如此,在这个以他为轴心的权力磁场中,他才必须做强有力的磁极,迫使进入磁场的每一粒铁屑都按照他的意志运行。齐全盛认为,这样做不仅仅是对自己的政治生命负责,更是对镜州改革开放的成果负责。

前呼后拥走出机场出口,看着越落越大的雨迟疑了片刻,齐全盛还是下决心连夜赶回。前来迎接的驻沪办事处白主任热情洋溢,想请领导们到办事处吃顿晚饭,顺便汇报一下工作,说是已经安排好了。齐全盛没同意。白主任当过政府接待处副处长,是个细致周到的人,似乎料到了这种情况,没再坚持,和手下人员一起,把早已分装好的水果食品搬上了领导们的座车。

浩浩荡荡的车队由镜州市公安局的一辆警车开道,从浦东国际机场冒雨直开镜州市,齐全盛上车时无意中看了一下表:这时是二一年五月十日十七时十五分。

车队离开机场,驶上沪镜高速公路,用了大约半个小时,时间应该在十七时四十五分左右,放在秘书李其昌身上的手机响了——是女市长赵芬芳打来的。

李其昌一听是赵芬芳,说了声“等等”,忙把手机递给了身后的齐全盛。

齐全盛接过手机,马上听到了赵芬芳熟悉的笑声和问候。

赵芬芳在电话里乐呵呵地说,她原准备到上海接机的,因为临时接待一位中央首长,没脱开身。齐全盛说,一个班子里的同志少搞这种客套也好。又敏感地询问了一下那位中央首长来镜州的情况。赵芬芳心里有数,随即汇报说,中央首长是考察邻省路过镜州的,提了点希望,没作什么具体指示,还把首长在这一天内的行程和活动安排细说了一遍。

说到最后,赵芬芳才不经意地汇报了一个新情况:“……哦,对了,齐书记,您在国外期间出了点小事:蓝天科技的聘任总经理田健受贿三十万,我批了一下,让市检察院立案了。”

齐全盛并没在意,——一个经济发达市总免不了出几个不争气的腐败分子,这种事经常发生,已经有点见怪不怪了,便说:“赵市长,你就让市检察院去依法办事吧,我们少插手,对这种偶发的个案最好不要管得这么具体,免得人家说三道四。”

赵芬芳说:“齐书记,不具体不行啊,人家告到我面前来了,你又不在家。”

齐全盛没当回事,应付说:“好,好,赵市长,你想管就管吧,只要你有那个精力,我不反对。”合上手机,才觉得哪里不太对头:这个总经理田健的名字好像很熟呀?便问秘书李其昌,“其昌,咱们蓝天科技公司那个总经理田健,是不是德国克鲁特博士的那位学生啊?”

李其昌正就着矿泉水吃面包,一怔:“是啊!怎么?齐书记,咱检察院抓的是他呀?”

齐全盛也怔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很生气地说:“这个女市长,简直是和我开玩笑嘛!我们招商团在法兰克福刚和克鲁特博士的研究所签订了合作意向书,要引进人家的生物工程技术,家里就发生了这种事,竟然抓了人家的得意门生,这不是故意捣乱吗?啊!”

李其昌咽下嘴里的那口面包,提醒道:“齐书记,田健不光是克鲁特博士很欣赏的学生,还是您批准引进的人才,MBA,十个月前是您亲自批示蓝天科技董事会聘他为总经理的。赵市长怎么没向您汇报就让检察院先抓了?这是不是有点……”看了齐全盛一眼,没再说下去了。

齐全盛的脸沉了下来,略一沉思,让李其昌给赵芬芳打电话。

电话通了,齐全盛强压着心头的不满说:“赵市长,刚才电话里你没提,我也就没想起来。你说的那个田健不是我批示引进的人才吗?怎么说抓就抓了呀?你说的经济问题是不是确凿呀?搞错了怎么办?聘任田健时,我们的宣传声势可不小哩!另外,还有个新情况也要向你通报一下:我们这次欧洲招商,有个生物工程项目是和德国克鲁特研究所合作的,克鲁特博士最欣赏的一个中国学生就是田健,你们不经汇报就突然抓了他,搞得我很被动哩!”

说这话时,齐全盛就想,这不是个好兆头:这女市长怎么敢对他亲自批示引进的人才先斩后奏?田健有没有经济问题是一回事,对他权威的挑战是另一回事,就算田健要抓,也必须经他点头,如果连这一点都搞不懂,她还在镜州当什么市长!

赵芬芳显然明白齐全盛话中的意思,解释说:“齐书记,什么研究所和克鲁特博士我可真不知道,案发时您在国外,这期间您又让我临时主持市里的工作,我也就眼一闭当这回家了——齐书记,这个田健不抓真不行。电话里说不清楚,齐书记,我还是当面向您汇报吧!”

齐全盛心里冷笑:一朝权在手,就把令来行,大事不汇报,小事天天报,连海关扣了一批进口布都汇报到国外来,真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难道你赵芬芳也想做权力磁场的一极吗!嘴上却说,“那好,那好,赵市长,你准备一下吧,啊,这个汇报我要认真听听!”

关上手机后,李其昌赔着小心说:“齐书记,不是我多嘴,这个汇报恐怕您还真要好好听听。蓝天科技是蓝天集团下属的一家上市公司,这两年搞了几次重组,公司却越搞越糟糕。好不容易重金请来个MBA,十个月却把人家送到大牢里去了,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齐全盛哼了一声:“别说了,如果田健当真受贿三十万,那位克鲁特博士也救不了他。”

李其昌笑了笑:“齐书记,你想可能吗?如果贪这三十万,田健何必回国?何必到我市蓝天科技公司应聘?像他这样的MBA在国外全是年薪几十万、上百万的主!”

齐全盛有些不耐烦了,挥挥手:“如今商品社会,什么见利忘义的事不会发生?啊?在没把问题搞清楚前,少说这种不负责任的话,赵市长并没做错什么!”

二人没再就这个话题谈下去,齐全盛吃了点东西,闭眼养起了精神。

尽管浑身疲惫,眼皮困涩,齐全盛却一点也睡不着。赵芬芳和镜州许多干部的面孔时不时地出现在面前,睁眼闭眼都看得见。高速公路两旁,一座座灯火闪亮的城市和村镇在车轮的沙沙中一一闪过,五颜六色的光带让他一阵阵警醒。思绪像野草一样在五月江南的雨夜里疯长起来。

擅抓田健这类问题决不应该发生,他一把手的领导权威不该面对这样公然的挑战。

镜州班子早不是过去那个杂牌班子了嘛,七年前由“一城两制”引发的政治地震造就了镜州今日的权力格局。在那场地震中,该垮的垮了,该走的走了,包括最早和他搭班子的市长刘重天。尽管现在刘重天从条条线上又上来了,做了省纪委常务副书记,一步步接近了权力中枢,可刘重天是个非常明白的人,就是想对他下手,也得等待恰当的时机。毕竟他树大根深,不是那么容易扳倒的。而且刘重天即使要扳倒他这棵大树,也不会在一个招聘经理身上做文章嘛!

结论只有一个:这位女市长胆子太大了,已经有点摆不正自己的位置了!

这当儿,手机再一次响了,响了好几声。已打起了瞌睡的李其昌猛然警醒,慌忙接了,“喂”了两声以后,又把手机递过来:“齐书记,北京陈老家的电话!好像是秘书小钊。”

这时应该是二一年五月十日十九时左右,——车已过了沪镜高速公路平湖段,平湖市的万家灯火正被远远抛在身后,化作一片摇曳飘渺的光带。

齐全盛接过手机,呵呵笑着接起了电话:“哦,哦,小钊啊,怎么这时候打电话来了?我在哪里?嘿,我从欧洲招商刚回国呀,对呀,刚下飞机嘛,正在赶回镜州的路上。陈老身体还好吗?春天了,身体允许的话,就请陈老到我们镜州来看看吧,啊……”

小钊挺不礼貌地打断了齐全盛的话,言语中透着不祥:“齐书记,你别和我闲扯了,我可没这个心情啊!知道么?陈老今天在医院里摔了两个茶杯,为你的事发了大脾气!”

齐全盛愕然一惊,但脸面上却努力保持着平静:“哦,怎么回事啊?小……小钊?”小钊叹着气:“齐书记,事情都闹到这一步了,你还瞒着陈老啊?你想想,陈老过去是怎么提醒你的:一再要你管好自己老婆孩子,你老大哥管好了没有啊?老婆、女儿都在经济上出了问题,你还在这里打哈哈呀!——齐书记,我和你透露一下:陈老可是说了,就算中纪委、省委那边你过得去,他老爷子这里你也别想过去!陈老对镜州发生的事真是痛心疾首啊!”

雨更大了,夹杂着电闪雷鸣,像塌了天,四处是令人心惊肉跳的水的世界。伴着电闪雷鸣,小钊仍在说,声音不大,一字字一句句却胜过车窗外的炸雷:“……陈老对李士岩和刘重天同志说了,成克杰、胡长清都枪毙了,你这个镜州市委书记算什么啊?不要自认为是什么铁腕人物,这个世界少了谁地球都照样转动,坐地日行八万里。所以,你老兄就不要心存幻想了,一定要配合省委把你们家和镜州的事情都搞搞清楚,给组织一个交代!”

电话里小钊的声音消失了,什么时候消失的,齐全盛竟然不知道。

是秘书李其昌的轻声呼唤将齐全盛从极度震惊造成的痴呆状态中拉了回来。

齐全盛这才发现:自己就任镜州市委书记九年来,头一次在下属面前失了态。

李其昌显然发觉了什么,说话益发小心:“齐书记,你……你没事吧?”

齐全盛掩饰道:“哦,没事!——这鬼天气,真不该连夜赶路的!”

李其昌略一迟疑:“也是,在驻沪办事处住一夜多好,还能在电话里和陈老好好唠唠!”像突然想起来似的,“哎,齐书记,要不我们掉头回浦东国际机场吧,今夜就飞北京看陈老!陈老身子骨可是一天不如一天了,咱家乡人看一次也就少一次了……”

多机灵的孩子,竟然从他片刻失态中发现了这么多。

齐全盛心中不禁一动,几乎要下令回浦东国际机场了,可话到唇边又咽了回去。

现在去北京还有什么用?该报的信小钊已经代表陈老报过了,你还要人家怎么样?既然你老婆、女儿一起出了事,说明问题已经很严重了,陈老那边肯定是无力回天了。

现在要紧的不是任何莽撞的行动,而是冷静。

冷静地想一下才发现:问题尽管很严重,但还没闹到让他失去自由的地步。如果中纪委和省委决定对他实行双规,那么,他两个多小时前就走不出浦东国际机场了。既然他能自由地走出浦东国际机场,就说明事情还没闹到完全绝望的地步!他仍然是中共镜州市委书记,也许还有能力组织一场固守反攻,以自己的政治智慧对付这场突如其来的大地震。

真有意思,原以为镜州作为本省政治地震带的历史要在他手上、在这个新世纪里结束了,没想到说来还是来了,来得这么突然、这么凶猛,人家竟然在他老婆、女儿身上下手了!怪不得老实听话的女市长赵芬芳突然摆不正位置了。却原来权力的磁场在动摇,在瓦解,背叛已经开始了,他在国外十三天,镜州市竟然换了人间。这种经常发生在美洲、非洲小国家总统身上的事,今天在他身上发生了——一次出国竟造成了一场成功的“政变”!

有什么办法呢?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树欲静而风不止嘛!只有正视,只有应战,陈老当年说的何等好啊,是战士就要倒在阵地上,他齐全盛现在还在阵地上哩!

不知什么时候,车停了,不但是他的专车,好像整个车队都停了。

齐全盛正要问是怎么回事,开道警车在大雨中缓缓倒了过来,一个年轻英俊的警官从警车里伸出头,仰着湿淋淋的脑袋喊:“齐书记,雨太大,高速公路已经全线封闭,我们必须在这个出口下路,是不是就地在塘口镇休息一下,等雨小一些再走啊?”

齐全盛想都没想:“不必了,下路后走辅路,就是下刀子也得走!”

警官应了一声“是”,脑袋缩了回去,警车也缓缓开走了。

李其昌咕噜了一句,显然话中有话:“齐书记,您……您这是何必呢!”

齐全盛也没明说,身子一仰,淡然道:“该来的总要来,该斗的还要斗啊!”带着父亲般的慈祥,拍了拍李其昌的肩头,意味深长地说,“其昌啊,你也不要瞎揣摸了,我的事你管不了,好好休息一下吧,回到镜州还不知要忙成什么样呢!”

话音刚落,又一道白亮的闪电划过夜空,将前方的道路映照得如同白昼,许久以后,一个闷雷炸响了,尽管在预料之中,齐全盛心中仍然禁不住一阵颤栗……镜州市这夜阴霾重重,细雨绵绵,却没什么雷鸣电闪,夜幕降临之后仍像往常一样平静。

在长达三个多小时的询问过程中,齐全盛的女儿——蓝天集团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齐小艳不时地越过市纪委女处长钱文明的脑袋去看窗外,从天光朦胧的下午一直看到霓虹灯闪亮的夜晚。

霓虹灯装饰着解放路对过那座三十八层的世纪广场大厦,夜空中五彩缤纷。如丝如雾的细雨不但无伤镜州之夜特有的辉煌,倒是给这个不夜的大都市增添了一种湿漉漉的情调。

如果不是省纪委常务副书记刘重天带着专案组悄然赶到了镜州,如果市纪委这位钱处长不突然找她谈话,她现在应该坐在父亲的001号车里,陪着父亲从上海浦东国际机场直达镜州,也许此刻正穿行在夜镜州五彩的细雨之中哩。

父亲在电话里说了——是亲口对她说的:国航班机十七时降落在上海浦东国际机场,现在是二十时零五分,从上海到镜州四个多小时的车程,父亲此刻应该快进入镜州旧城区了。

这么胡思乱想时,齐小艳情不自禁扭头看了一下挂在侧面墙上的电子钟。

女处长钱文明注意到了这一细节,沙哑着嗓门又说了起来:“……齐小艳,你看什么钟啊?我告诉你:你就不要再心存幻想了,齐书记回来也救不了你,你必须对组织端正态度!任何人都没有超越党纪国法的特权,不管是你,还是你母亲!”

齐小艳傲慢地笑了笑:“钱处长,我从没认为我和我母亲有超越党纪国法的特权,我只是觉得很奇怪:你们怎么都成了刘重天的狗了?他叫你们咬谁你们就咬谁!”

钱文明脸面上挂不住了,桌子一拍,站了起来:“齐小艳,你……你也太猖狂了!”

齐小艳用指节轻轻敲了敲面前的茶几:“钱处长,请你注意一下自己的态度,别在我面前耍威风!”缓了口气,又说,“——对不起,我也得收回刚才说的话,这话污辱了你的人格。”目光又一次越过钱文明的头顶移向了窗外,“但是,钱处长,你这个同志到底有没有人格?你是老同志了,不是不知道省纪委刘重天和我父亲的历史矛盾,你不能有奶就是娘啊!”

钱文明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齐小艳,这么说,你仍然认为自己没有问题?”

齐小艳摇摇头:“是的,我仍然认为你们搞错了,起码对我是搞错了。白市长的事我不知道,我只能保证我自己,保证我和我领导下的蓝天集团不出问题……”

钱文明冷冷一笑:“你那个蓝天集团没有问题?齐小艳,你敢说这种话?”

齐小艳略一沉吟:“这话可能不准确,可蓝天科技股份公司出的问题不是我的问题,知道总经理田健受贿,还是我让报的案,这事赵市长知道的,我最多负领导责任吧。”她不无苦恼地叹了口气,又解释了一下,“钱处长,你们也清楚,蓝天集团是个生产汽车的大型国企,下属公司除在上交所上市的蓝天科技外,还有十二个大小生产经营性公司,干部成千,员工上万,谁也不能保证一个不出问题。都不出问题,我们也不必设纪委、反贪局了,是不是?”

钱文明脸色好看了些,口气也缓和多了:“齐小艳,那么,我们就来谈谈这个上市公司蓝天科技好不好?你是怎么发现田健受贿的?在这个受贿案中,你这个集团董事长兼总经理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啊?我希望你能实事求是说清楚。”

齐小艳又沉默起来,再次扭头去看电子钟,眼神中透着一种明显的企盼。

钱文明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站了起来:“齐小艳,这对你是最后的机会了,你一定要珍惜呀,你不要再看表了好不好?就是齐书记现在到了镜州,就是站在你面前了,也救不了你!”走到齐小艳面前,踌躇了一下,还是说了,声音低下去很多,显然是怕门外的人听见,“可以告诉你:这次连齐书记也被拖累了,省委常委们专门召开紧急会议研究了镜州问题!”

齐小艳怔了一下,像挨了一枪,直愣愣地看着钱文明,好半天没醒过神来。

钱文明又回到自己办公桌前坐下了,口气和表情恢复了常态:“说吧,说吧,齐小艳,争取主动嘛!你很清楚,不掌握一定的证据,我们是不会把你请到纪委来谈话的,你看看,我和省纪委的同志轮换着和你谈呀,啊,谈了三个多小时,都创纪录了。不是刘重天书记指示要慎重,我们用不着费这么大的精神嘛,完全可以在今天下午一见面就向你宣布‘两规’!”

世纪广场上的霓虹灯黯然失色,不再绚丽,五月的夜空变得一片迷蒙。

齐小艳眼中的泪水不知不觉落了下来,声音也哽咽了:“钱处长,你……你帮我个忙,和……和刘重天说说行不?让……让我回去以后想想,好好想想,我……我现在心里很乱,真的很乱,这……这事来得太突然了……”

钱文明摇摇头:“你知道这不可能,刘重天书记和省纪委都不会答应!”

齐小艳直到这时才彻底清醒了:属于她的自由日子已经结束,不论她现在如何选择,“双规”的结局都不可避免。省纪委常务副书记刘重天一直是父亲的对立面,此人既不会放过她们母女,也不会放过她父亲齐全盛,一场你死我活的政治大厮杀事实上已经在三小时前甚至更早的时候就开始了,除了铤而走险,她已没有任何退路了。

墙上的电子钟发出清晰的“滴答”声,屋内的空气压抑得让人心悸。

齐小艳的心狂跳着,脑子里翻来覆去都是四个字:铤而走险,铤而走险……省纪委的那个男处长出去吃饭还没回来,机会就在面前,只要她走出这间办公室,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下三楼,冲出市纪委大门,一切就会变样了,镜州市这场政治斗争的历史也许会改写,父亲也就有了组织力量从容反击的最大余地。

抹去了脸上的泪水,齐小艳尽量平静地开了口:“那好吧,钱处长,我说。对蓝天科技田健受贿一案,我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不仅是领导责任,还有包庇犯罪分子的情节。我怕家丑外扬,案发后我……我曾经暗示田健一走了之……”说到这里,突然站了起来,“哦,钱处长,对不起,我今天不方便,要……要上趟洗手间。”

钱文明皱了皱眉头:“好,好,我陪你去。”说着,也站了起来。

洗手间在楼梯口,距钱文明的办公室很远。已经是夜里了,走廊上空无一人,四处静悄悄的。齐小艳按捺住心的狂跳,和钱文明一起出了门,向楼梯口的洗手间走去,走到洗手间门口,突然一把推倒钱文明,风也似的急速下了楼。

钱文明再也想不到一个市委书记的女儿竟会来这一手,自己坐倒在地上后,竟没闹明白是怎么倒下的,竟没想到齐小艳是要逃跑。更要命的是,倒地时,近视眼镜又掉了下来,待她摸到眼镜重新戴上,拼命追下来时,齐小艳已冲到了楼下大厅。

站在楼梯上,透过布满裂纹的眼镜片,钱文明亲眼看着齐小艳用放在门旁的红色灭火器轰然一声砸开了一扇紧锁着的玻璃大门,没命地冲了出去。

钱文明一边叫着“来人”,一边跟在后面追,穿过那扇玻璃门时,手背都被划伤了。

大门口的门卫被钱文明急切的呼叫声唤了出来,可门卫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被冲到面前的齐小艳故意撞倒了。齐小艳一个踉跄,也差点儿栽倒在边门旁。边门偏巧是开着的,齐小艳扶着边门的铁栅栏略一喘息,便箭一样义无反顾地射进了车水马龙的解放大街,消失在江南五月的夜雨中了……不可思议的“齐小艳逃跑事件”就这样发生了!

嗣后,镜州市纪委三处处长钱文明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

听到镜州市纪委王书记的电话汇报,专案组组长、省纪委常务副书记刘重天极为震惊。

这时是二零零一年五月十日夜二十一时五十一分,刘重天记得很清楚。在以后几个月的办案过程中,刘重天再也不会忘了这个令他沮丧的时刻。这个历史时刻本该十分圆满,可却因为这一意外事件的骤然发生变得有些灰暗而潮湿了,后来事态的发展和血的事实证明,齐小艳逃跑造成的后果是相当严重的。

手机响起时,刘重天正坐在指挥车里,按省委指示布置执行对镜州市委常委、秘书长林一达和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白可树的双规行动。他的指挥车从省公安厅新圩海滨疗养中心出发,正行进在中山南路和四川路的交汇口上,身边坐着他的老部下——当年镜州市政府办公厅副主任,现任省检察院副院长兼反贪局局长的陈立仁。

陈立仁得知齐小艳逃跑的消息后,黑脸一拉,立即冲着刘重天大吼起来:“……什么意外逃跑?我看这是放纵,是别有用心!简直是天下奇闻,犯罪嫌疑人在他们镜州市纪委办公室正谈着话突然跑了!他们镜州纪委是干什么吃的?为什么要这么谈话?那个钱文明是不是齐全盛一手提起来的干部?是不是齐全盛的什么干女儿啊?刘书记,这一定要查查清楚!”

刘重天并没有附和陈立仁,短暂的思考过后,马上按起了手机,边按边说:“老陈,你冷静点,不要这么大喊大叫的,也不要擅下结论,和齐小艳谈话时,不还有我们省里的同志参加吗?现在只能当意外事件对待!”手机通了,刘重天对着手机说了起来:“赵厅长吗?我是刘重天啊,出了点意外的事:蓝天集团齐小艳脱逃,就是刚才的事,在纪委大楼脱控后冲上了解放大街。你立即布置一下,让镜州市公安局配合,堵住各主要出口,连夜彻查,发现线索随时向我报告!”

打过这个电话,指挥车和几辆警车已沿四川路开进了镜州市委宿舍公仆一区。

早一步赶到的省、市纪委和省反贪局人员已在市委秘书长林一达和常务副市长白可树家的二层小楼前等待,现场气氛于平静之中透出些许紧张来。白可树有涉黑嫌疑,在镜州的关系盘根错节,势力庞大,不谨慎不行。专案组在最后一分钟才决定了深夜上门的行动方案。

林、白两家的小楼是挨在一起的,林家是十四号楼,白家是十五号楼,两座小楼现在已被作为一个总目标团团围住。两家之间是一片绿地,绿地当中也站上了几个穿便衣的年轻干警。

雨还在下,淅淅沥沥越来越大,现场执勤干警们浑身上下全湿透了。

刘重天把车停在十四号楼门前,在身着便衣的陈立仁和镜州市纪委王书记的陪同下,一步步向十四号楼走去,突然间竟有了一种回家的感觉,——七年前在镜州市政府做市长时,十四号楼是他住的,那时林一达只是市委副秘书长兼办公厅主任,还没有资格享受这种市级住房待遇。多少次了,他在漫长的市委常委会或是市长办公会开完之后,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回家,门前的灯总是亮着,不论多晚夫人邹月茹和儿子贝贝总在等他。那时,邹月茹没有瘫痪,还在市委办公厅保密局做着局长,行政级别副处。有一个健康的夫人和活泼的儿子,十四号楼才像一个真正的家。现在,都成为回忆了。七年前齐全盛把他赶出了镜州,彻底改变了他的生活,——调离搬家时发生了一场意外车祸,儿子贝贝死了,夫人瘫痪了,命运差一点击垮了他。

(2)

轻车熟路走进楼下客厅,家的印象完全没有了,昔日亲切熟悉的感觉像水银泻地一样消失了,刘重天恍惚走进了一座豪华宾馆。林家刚装修过,举报材料上说,是蓝天集团下属的彩虹艺术装潢公司替他装修的,光材料费一项就高达二十六万,这位中共镜州市委常委、市委秘书长一个大子儿没付,住得竟然这么心安理得。

此刻,这位昔日的老部下、老同事已挺着腆起的肚子站在他面前了,还试图和他握手。他只当没看见,接过秘书递过来的文件夹,照本宣科,代表省委向林一达宣布“两规”决定,要求林一达从现在开始在规定的时间、规定的地点交代自己的问题。

省委的决定文件读完,林一达怯怯地喊了声:“刘……刘市长……”

刘重天本能地“哦”了一声,问:“林一达,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林一达看看客厅里的人,欲言又止:“刘市长,我……我想单独和你说几句话。”

刘重天摆摆手,淡然道:“不必了,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吧!”

林一达苦苦一笑:“那……那就算了吧!”

然而,走到门口,当他从林一达身边擦肩而过时,林一达一把抓住他的手,急促地说了一句:“刘……刘市长,你别搞错了,我……我一直不是齐全盛的人,真的!”

刘重天一把甩开林一达的手,逼视着林一达:“林一达,你什么意思?你的经济问题和齐全盛同志有什么关系?是你的问题你都得向组织说清楚!走!”

在十五号楼白家却发生了另外的一幕:被齐全盛一手提起来的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白可树不是软蛋,“两规”决定宣布之后,这位本省最年轻的常务副市长冷冷看着刘重天,带着不加掩饰的敌意说了句:“有能耐啊,刘重天,你到底还是带着还乡团杀回来了!”

刘重天冲着白可树讥讽地笑了笑:“白区长,我当年做市长时没少批评过你呀,没想到这些年你还是不长进嘛,狗嘴里仍然吐不出象牙来!又说错了!不是我回来了,也不是还乡团回来了,是党纪国法回来了!”说罢,收敛了笑容,冲着身边的工作人员一挥手,“带走!”

精心安排了几天的收捕行动不到半小时全结束了,林一达、白可树和齐全盛的夫人高雅菊全到他们该去的地方去了,惊动中纪委和中组部的镜州腐败案的主要犯罪嫌疑人在二零零一年五月十日的这个风雨之夜全部落网,惟一的遗憾是:齐全盛的女儿齐小艳脱逃。

准备上车离开市委宿舍时,省公安厅赵副厅长来了个电话,汇报说:警力已布置下去,镜州市主要交通要道已派人盯住了,齐小艳可能落脚的地方都派了人监视,马上还准备对全市重点娱乐场所好好查一查。刘重天交代说,娱乐场所可以查,但要策略一些,不要搞得满城风雨,免得被别有用心的人钻空子,镜州目前的情况比较复杂。

陈立仁马上接过话题说:“不是比较复杂,是太复杂了!刘书记,我怀疑市纪委那个女处长故意放走了齐小艳!你说说看,女处长为什么就追不上齐小艳?她是真追还是假追?啊?”

刘重天先没做声,上了车,才沉下脸批评说:“老陈啊,你怎么还是这么没根据地乱说一气呀?刚才你没听到吗?白可树已经骂我们是还乡团了!你能不能少给我添点儿乱!”沉默了一下,才又说,“别说那个女处长了,我看就是你陈立仁也未必就能追上齐小艳,齐小艳上中学时就是全市短跑冠军,一起搭班子的时候,老齐没少给我吹过!”

陈立仁叹了口气:“齐小艳这一跑,蓝天科技公司的案子可就难办了。”这么说着,车已启动了,转眼间便开到了市委宿舍大门口。

又一桩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就在刘重天挂着省城牌号的警车要驶出大门时,镜州市001号齐全盛的车正巧驶入了大门。双方雪亮的车灯像各自主人的眼睛,一下子逼向了对方,两车交会的一瞬间,车内的主人彼此都看清了对方熟得不能再熟的面孔。

像有某种默契,两辆车全停下了,车刹得很急,双方停车的距离不足三米。

刘重天摇下车窗,喊了声:“哎,老齐!”先下了车,走到雨水中。齐全盛迟疑了一下,也下了车。

似乎是为了弥补那不该发生的迟疑,齐全盛主动向刘重天走了两步,呵呵笑着,先说了话:“哦,重天啊,怎么半夜三更跑到我这儿来了?我这该不是做大头梦吧?啊!”

说着,齐全盛挺自然地握住了刘重天的手。

刘重天双手用力,回握着齐全盛的手:“老齐,是我做大头梦哟,前几天还梦着和你在市委常委会上吵架哩!——哎,怎么听说你率团到欧洲招商去了?今天刚回来吧?”

齐全盛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笑眯眯地道:“刚回来,咱市驻上海办事处要我在上海休息一夜,倒倒时差,我没睬他们,镜州这摊子事我放心不下呀,马上又要筹备国际服装节了!”

刘重天笑道:“是啊,是啊,你老伙计的干劲谁不知道?啊?早上一睁眼,夜里十二点,跟你搭了两年班子,我可是掉了十几斤肉!这次来看看才发现,咱镜州的变化还真不小,同志们都夸你做大事做实事哩!哦,对了,月茹要我务必代她向您这老领导问好哩!”

齐全盛怔了一下:“哦,也代我向月茹问好,说真的我对月茹的挂记可是超过对你老伙计的挂记哩!”略一停顿,又说,“重天,你也别光听这些好话呀,现在想看我笑话、想整我的人也不少,我呢,想得很开,千秋功罪自有后人评说,不操这份无聊的闲心!你说是不是?”

刘重天脸上的笑僵住了:“老齐,你这话我听出音了!你回来得正好,有个情况我得先和你通通气,——按说秉义同志、士岩同志会代表省委、省纪委正式和你通气,可这不巧碰上了,就先打个招呼吧!走,走,到我车上说!”

齐全盛站着不动,脸上仍挂着笑意:“重天,你说,说吧,这雨不大。”刘重天真觉得难以吐口,苦苦一笑:“老齐,真是太突然,也太意外了,镜州出了起经济大案,涉及到市委、市政府一些主要领导干部,秉义同志和省委常委们开了个专题会,决定由士岩同志牵头,让我组织了一些同志扎在镜州具体落实办案。根据目前掌握的情况,也涉及到了你夫人高雅菊和小艳,所以,省委和秉义同志的意见是……”

齐全盛没听完便转身走了,上车前才又扭过头大声说:“重天,你不要说了,你回来抓镜州案子,好,很好,你就按省委和士岩同志的意见办吧,我回避就是!”

刘重天冲着齐全盛的车走了两步:“老齐,你……你可千万别产生什么误会!”

齐全盛从车里伸出头,一脸不可侵犯的庄严神圣:“我不会误会,重天,该出手时就出手嘛!对腐败分子你还客气什么?就是要穷追猛打,高雅菊和齐小艳也没有超越法律的特权!”

说罢,齐全盛的镜州001号车突然提速,一溜烟开走了。

车轮轧出的泥水溅了刘重天一身一脸。

刘重天塑像般立着,竟没躲闪,怨愤交加的目光久久凝视着齐全盛远去的坐车。

小区美丽的兰花灯下,齐全盛的坐车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拐弯处。

这时,陈立仁走到刘重天身边,轻声呼唤着:“哎,刘书记,刘书记……”

刘重天被唤醒了,抹了抹脸上的雨水和泥水,无奈地摇摇头,上了自己的车。

房间的灯一一亮了,是秘书李其昌跑前跑后按亮的。

其昌这孩子心里啥都有数,却什么都不问,什么都不说。

小伙子把客厅和几个房间搞得一片明亮之后,又及时打开了饮水机电源,准备烧水给他泡茶。因为李其昌的存在,齐全盛空落落的心里才有了一些充实,这个让他痛苦难堪的长夜才多了一丝温暖的活气。

如果没有这场突如其来的政治地震,老婆高雅菊和女儿小艳此刻应该守在他身边,和他一起分享又一次小别之后的团聚,这座两层小楼的每一个角落都将充满她们的欢声笑语。

然而,却发生了这么巨大的一场变故!他的老婆、女儿都落到了老对手刘重天手中,都被刘重天以党纪国法的名义带走了,只把她们生命的残存气息留在了楼内的潮湿空气中。

刘重天这回看来是要赶尽杀绝了!此人从镜州调离到省里工作后,七年不回来,每次路过镜州都绕道,这次一回来就如此猛下毒手,由此可见,刘重天的到来意味深长,此人回来之前恐怕不是做了一般的准备,而是做了周密且精心的准备,这准备的时间也许长达七年,也许在调离镜州的那一天就开始了。他太大意了,当时竟没看出来,竟认为刘重天还可以团结,竟还年年春节跑到省城去看望这条冻僵的政治毒蛇!

电话响了,响得让人心惊肉跳,齐全盛怔怔地看着,没有接。

李其昌正在电话机旁收拾出国带回来的东西,投过来征询的目光。齐全盛沉吟了片刻,示意李其昌去接电话。

李其昌接起了电话:“对,齐书记回来了,刚进门,你是谁?”

显然是个通风报信的电话,齐全盛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

接下来的几分钟,李其昌不住地“哦”着,握着话筒听着,几乎一句话没说。

放下话筒,李其昌不动声色地汇报说:“齐书记,是个匿名电话,打电话的人不肯说他是谁,口音我也不太熟,估计是小艳的什么朋友。打电话的人要我告诉您,小艳逃出来了,现在很安全,要您挺住,不要为她担心。”

齐全盛嘴角浮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拍拍李其昌的肩头:“好了,其昌,你也别在这里忙活了,快回去吧,啊?你看看,都快半夜一点了!”李其昌笑了笑:“齐书记,既然这么晚了,我就住在您这儿吧!”

齐全盛心头一热,脸面上却看不出啥:“别,别,出国快半个月了,又说好今天回去,不回去怎么行啊?小王不为你担心啊?走吧,走吧,我也要休息了!”

李其昌不再坚持:“那好,齐书记,我把洗澡水给您放好就走!”

齐全盛说:“算了,其昌!我自己放吧,这点事我还会干!”

李其昌不听,洗了浴缸,放好一盆热气腾腾的洗澡水,才告辞走了。

惟一一丝活气被李其昌带走了,房间里变得空空荡荡。窗外的风声雨声不时地传来,使长夜的狰狞变得有声有色。如此难熬的时刻,在齐全盛迄今为止的政治生涯中还从没出现过。齐全盛一边慢吞吞地脱衣服,准备去洗澡,一边想,难熬不等于熬不过去,人生总有许多第一次,只不过他的这个第一次来得晚了一点罢了。

齐全盛不相信女儿齐小艳会有什么经济问题。自己的女儿自己知道。女儿志不在此,她要走他走过的路,辉煌的从政之路,用权力改变这个世界,造福镜州市千千万万老百姓,也创造一个政治家的辉煌历史丰碑。今天的事实证明,女儿很有政治头脑,知道自己落到刘重天手里可能会顶不住,没事也会被整出事来,所以才一走了之。

女儿走得好啊,不但给刘重天出了难题,也为他赢得了思索和整顿阵地的时间。

那么,老婆高雅菊呢?会陷到经济犯罪的泥潭中去吗?也不可能。老婆不是贪财的人,否则,当年不会嫁给他这个来自星星岛的渔家穷小子。结婚三十二年了,不管日子过得多么艰难,也从没听她抱怨过啥。随着他地位越来越高,该有的又全有了,高雅菊也越来越受到人们的尊重,心里是满足的。再说,她也早在三年前退休了,不可能涉及到什么经济案件中去。就是退休以后,他对她的教育和提醒也没放松,她不但听进去了,也照着办了。他亲眼看到高雅菊把送礼的人一次次从家里无情地赶出去,态度比他还严厉。就在半年前吧,市委秘书长林一达主动带着人到家里搞装修,高雅菊一口回绝了,事先都没征求他的意见,他是事情过去好久以后,才从林一达口中知道的。高雅菊对林一达说,一个市委书记家里装修得像宾馆,老百姓会怎么想?影响不好嘛!老婆这么注意影响,不太可能授人以柄,他应该对她有信心。

躺在浴缸里洗澡时,电话又一次响了起来。

齐全盛想了想,觉得这个电话应该是女市长赵芬芳打来的,事情闹到这一步,这位女市长应该以汇报的名义向他报丧了。伸手抓过话筒一听,倒有些意外,来电话的不是女市长赵芬芳,却是和他一起出国招商又同机回国的副市长周善本。

周善本在电话里叫了两声“齐书记”,似乎难以开口,停顿了半天才说:“怎么……怎么听说这十几天咱家里出大事了?齐书记,情况你……你都知道了吧?”

齐全盛努力镇定着情绪:“什么大事啊?善本?天塌地陷了?啊?”

周善本讷讷地说:“我看差不多吧!咱们的市委常委、秘书长林一达和常务副市长白可树全进去了,听说就是今天夜里的事,还有……还有您家高雅菊同志和……”

齐全盛镇定不下去了:“善本,我家里的事刘重天同志和我说了,你不要再提了,林一达和白可树出事我还真不知道,——你都听说了些什么?啊?给我细说说,不要急。”

周善本讷讷着:“说……说法不少,在电话里几句话恐怕也说不清楚……”

齐全盛说:“那就到我这儿来一趟吧,啊?当面说。”

周善本提醒道:“齐书记,您又忘了?我家可是在新圩港区。”

齐全盛这才想了起来:周善本根本不住在市委公仆楼,做副市长八年了,仍然住在当年港区破旧的工人宿舍,于是便和气地道:“好,好,那……那就算了,明天再说吧!”

周善本又问:“齐书记,出了这么大的事,咱们明天的总结会还开么?”齐全盛想都没想:“照常开,我这市委书记既然还没被免掉,就该干啥还干啥!”

周善本叹了口气:“那好,我准时到会。”停了一下,又安慰说,“齐书记,你也把心放宽点,您对咱镜州是有大贡献的,我看省委会凭良心对待您的!”

齐全盛哼了一声:“别说了,善本,这次我准备被诬陷!”说罢,默默地放下了电话。

真没想到,第一个主动打电话来安慰他的副市级干部竟会是周善本,更没想到周善本在这个灰暗的时刻竟能说出这么让他感动的话!一个班子共事八年了,这次又一起出国十三天,这个脾气古怪的副市长除了正常工作,从没和他说过任何带有个人感情色彩的话。当赵芬芳、林一达、白可树这些人扮着顺从的笑脸,围着他团团转时,周善本离他远远的,有时甚至是有意无意躲着他,现在却把电话主动打来了,还谈到了良心……刘重天有良心吗?如果有良心的话,能这么心狠手辣斩尽杀绝吗?当上省纪委常务书记,就处心积虑拿镜州做起大块政治文章了,什么事发突然?什么省委?什么秉义同志、士岩同志?别有用心做文章的只能是你刘重天!你还好意思说通气!你是不讲良心,也不顾历史!

他们在镜州斗争的历史证明,错的是刘重天,而不是他齐全盛,如果不是时任省委书记的陈百川同志和省委当年果断调整镜州领导班子,就没有今天这个稳定发展的新镜州。

历史的一幕幕,一页页,浮现在齐全盛面前。

镜州是个依山傍海的狭长城市,位于清溪江的入海口。城区分为两大块,一块叫镜州老区,一块叫新圩区,两区间隔四十二公里。据史志记载,隋唐之前海岸线在古镜州城下,嗣后,海岸线不断后退,才把镜州抛在了大陆上,才有了镜州和新圩各自不同的历史存在。清朝到民国的三百多年间,镜州和新圩是各不相属的两个独立县治所在,直到五十年代,国务院区划调整,两地才合为一处,定名镜州,变成了一个专区。专区的行政中心一直放在古镜州,建设重心也在古镜州,位于海滨的新圩只是一个海港。改革开放后,镜州市成了国家最早的对外开放城市之一,新圩的重点建设才提上了议事日程。根据国家长期发展规划,省委、省政府决定加大对新圩的投资和招商引资力度,制定了一系列优惠政策,新圩区的开发一时间成了本省的最大热点。也就是从那时起,省内外出现了镜州市行政中心东移新圩的呼声。

面对迅速崛起的海滨城市新圩,地处内陆的镜州落伍了,受地域环境的限制,没有多少发展空间,显得死气沉沉。时任镜州市委书记的陈百川注意到了上上下下的议论和呼声,因势利导,组织海内外专家反复论证,为镜州市未来发展做了一个总体规划,决定将镜州市行政中心由镜州老城东移至新圩。这一决定被国家和省里批准后,陈百川大笔一挥,在新圩滩涂上圈地三千亩,准备大兴土木,打造全新的镜州党政机关。齐全盛当时是新圩区委副书记,亲眼目睹了那难忘的历史一幕:陈百川率着市委、市政府和各部委局办党政干部去看地盘,手臂一挥,指着东面绵延十几公里的黄金海岸和波涛起伏的大海,说了这么一番话——“……同志们,今天,我们在创造历史,一个古老城市的崭新历史。镜州市从此以后将面对海洋,决不能退缩在内陆上做旱鸭子。既然改革开放的好时代给了我们这个机遇,我们就得牢牢抓住,就要勇敢地跳到海里去拼搏,去创造属于我们这代人的辉煌!”

然而,陈百川和他的班子却没能最终创造出一个海洋时代的辉煌,改革开放毕竟刚刚开始,要干的事太多了,要用钱的地方也太多了,镜州党政机关的新大楼一幢没竖起来,一纸调令,陈百川便去了省城,出任省委副书记兼省城市委书记,三年后做了省委书记。

嗣后,在省城鹭岛国宾馆,已做了省委书记的陈百川曾和即将出任镜州市委书记的齐全盛说过,当时,他真不想提拔进省城,就是想好好在镜州干点事,做梦都梦着把一个东方海滨的大都市搞起来。说这话时,陈老情绪不无感伤。老爷子再也没想到,他离任后推荐的头一位接班人会这么不争气,会把镜州的事情搞得这么糟糕。

陈百川提名推荐的头一位接班人是卜正军,一个山东籍的黑脸汉子,曾是省内呼声很高的政治新星,出任镜州市委书记时时年三十六岁,当时是省内最年轻的市委书记了。卜正军颇有陈老的那股拼命精神,思想比陈老还要解放,遇到红灯绕着走。镜州在卜正军时代再次得到了超常规发展,镜州至新圩的十车道的快速路修通了,建筑面积近十万平方米的市委新大楼主体在新圩滩涂上竖起来了,新办公区的基础建设大部完成,市政府大楼也建到了一半,乡镇企业和个体经济大发展,镜州的经济排名从全省第六位一举跃入全省第二名,把省城和历史上的经济重镇平湖都抛在了后面。但也正是这个卜正军时代,镜州出了个大乱子:假冒伪劣产品不但占领了国内市场,还冲出国门走向了世界;再一个就是走私,主要是走私汽车。

一封封举报信飞向北京,中央震惊了,下令彻查严办。

一夜之间卜正军时代结束了,镜州市委、市政府两套班子同时垮台,负有领导责任的卜正军和市长被同时撤职,主管副市长、海关关长、公安局长和一些基层单位的负责人共五十余人被判刑入狱。卜正军这颗政治新星也从灿烂的星空中无奈地陨落下来,不是陈百川和省委暗中保护,没准也要在牢里住上几年。陈百川其时刚做了省委书记,给了卜正军应有的党纪政纪处分之后,安排卜正军到省委政策研究室做了研究员。两年之后,卜正军肝癌去世,去世时竟穷得身无分文,家徒四壁。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对不起陈老,对不起省委。陈老得知后泪如雨下,从中央开会回来,家都没回,就直接去了殡仪馆,冲着卜正军的遗体深深三鞠躬。

几天后到镜州检查工作时,陈老动情地说:卜正军犯了很多错误,甚至是犯了罪,可我仍要说这个同志本质不坏!我们改革就是探索,探索就不可能没有失误,有了失误必须纠正,必须处理,也就是说,做出失误决策的领导者,必须做出个人牺牲,必须正确对待。

过去战争年代,我们掩埋了同志的尸体,踏着同志的血迹前进,今天的改革开放,也还要有这种大无畏的精神!允许犯错误,不允许不改革,想自己过平安日子的同志请给我走开!

陈老在镜州检查工作大发脾气的时候,镜州经济正处在一个短暂的停滞期。卜正军之后的继任市委书记王平消极接受了卜正军的教训,明哲保身,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这位名叫王平的同志也真够“平”的,四平八稳,有棱角,敢闯敢冒的干部一个不用,在职两年没干成一桩正事,连新圩市政办公新区的建设都因资金问题停下来了。招商引资头一年是零增长,次一年竟出现了负增长,整个镜州像被霜打后的茄子园,弥漫着一片死气和晦气。

也正因为受了王平排挤,在镜州没法干事,齐全盛才私下里做工作,从镜州市委副书记的任上调到省政府做了秘书长。

调整镜州班子的问题由陈老及时提到了省委常委会上。这个决定镜州历史的省委常委会断断续续开了三天,最后决定了:市委书记王平和市长全部调离,将经济大市平湖的市长刘重天调任镜州市长,将齐全盛从省政府调回镜州任镜州市委书记,连夜谈话,次日上任。

这是一九九三年二月三日的事,小平同志南巡讲话发表没多久。

镜州市的齐全盛时代就这么开始了,开始得极为突然,也极不协调。省委做出这个决定前,并没有和他进行过深入谈话,他对即将和他搭班子的刘重天并没有多少了解,只是在省里的一些会议上见过面。和陈老的关系也淡得很,不但没有什么个人私交,连工作接触都比较少。可陈老竟是那么了解他,说是你这个同志啊,在新圩区做区委副书记时就干得不错嘛,卜正军过去汇报工作也没少提起过你。你年富力强,有正军同志的那种闯劲,生长在镜州,又长期在镜州工作,我和省委都认为你是最合适的人选。

他是合适的人选,那么刘重天是合适的人选么?刘重天到镜州来究竟干了些什么呢?

我在镜州干了些什么?当然是干了一个市长该干的事,我尽心了,尽力了!离开镜州七年了,今天我仍然敢拍着胸脯说:我刘重天对得起党,对得起镜州八百万人民!你齐全盛可以好大喜功,可以打着省委书记陈百川同志的旗号狐假虎威,一手遮天,我刘重天不能!作为一个负责任的一市之长,我刘重天必须实事求是,不唯上,只唯实!

一九九三年二月的镜州市是个什么情况啊?卜正军自己把自己搞垮了,班子也垮了,涉嫌走私的主管副市长和五十一个科以上干部被判了刑,六个市级领导干部受到了党纪政纪处分,被调离现岗位。卜正军引发的一场政治大地震刚过去,余震不断,王平不称职的短命班子又散了,书记、市长双双调离,又一场大地震开始了。陈百川代表省委主持的全市党政干部大会刚开过,他和齐全盛就接到了市委、市政府好几个负责干部的请调报告。那些王平提起来的干部在看他们,也在试探他们,看他们是不是搞一朝天子一朝臣,是不是搞家天下。

齐全盛是怎么做的呢?明白无误地搞家天下。第一次和他交心时就毫不掩饰地说:王平提起的干部,想走的全让他们走,赖在茅坑上不拉屎的,就是不想走我们也要请他挪挪窝!对想干事能干事又受到王平排挤的干部,要尽快提上来,摆到适当的岗位上去,镜州必须有个新局面,这是陈百川书记和省委对我们的期待。

说着这些堂而皇之的漂亮话,过去的老朋友、老部下,全被齐全盛提起来了,包括林一达和白可树。刘重天记得,齐全盛在一个月后的一次讨论干部问题的市委常委会上一下子就任命了八十二名县处级干部。他一直在平湖工作,对镜州的情况不熟悉,这些干部对他来说都只是名字,齐全盛却熟得很,连组织部长的情况汇报都没听完就拍了板,就在任命名单上签了字,权力在此人手上简直像一件儿童玩具。

后来才发现,有些干部是用错了,下面意见和反映都很大,他好心好意地私下提醒齐全盛,要齐全盛在干部问题上慎重一些。齐全盛嘴上应付,心里根本不当回事,反而认为他想抓权,几次婉转地告诉他:一把手管干部既不是从他开始的,也不是从现在开始的。

干部使用问题上的分歧往往是最深刻的分歧,谁都知道当领导就是用干部,出主意嘛!班子的裂痕从那一刻起就不可避免地产生了。接下来,在新圩市委新办公区建设问题上,矛盾公开爆发了。齐全盛要求政府这边一年内完成新圩办公区的全部在建和续建工程,保证市委、市政府和下属部门在年底全从镜州老城区迁到新圩办公。齐全盛打出的旗号又是陈百川,在市委、市政府的党政办公会上说,要请省委陈书记到镜州新市委过大年。这谈何容易?如果容易,王平那届班子还不早就办了?资金缺口高达五十亿,市面一片萧条,走私放私和伪劣产品带来的双重打击还没使镜州经济恢复元气,他上哪里去搞这五十个亿?去偷去抢吗!

他把问题摆到了桌面上,齐全盛的回答倒轻松:事在人为嘛,你当市长的去想办法!

办法想了多少啊,为这五十个亿,他真是绞尽了脑汁。结果令人失望,没有什么好办法,在一年内搞到五十亿,完成行政中心的整体东移是不现实的,也是不可能的。他郁郁不乐地请齐全盛拿个高招出来。齐全盛只说了一句话,“碰到红灯绕着走嘛,”再多的就不说了。后来才知道,齐全盛那时就把他当政治对头,防着他一手了,逼着他去玩违规的游戏。

违规的游戏不能玩,红灯绕不过去决不能闯,卜正军的例子摆在那里了。他只好和齐全盛摊牌,明确提出:我们的工作不是做给陈百川同志和省委看的,一定要实事求是,当务之急不是要完成行政中心的整体东移,而是要尽快恢复镜州的经济元气和活力,发挥镜州市集体和私营经济较强的优势,在坚决堵住造假源头的同时,引进国内外高新技术,引进竞争机制,健全和完善市场秩序,把市场真正搞活做大,让镜州以健康的身姿走向全国,走向世界。

齐全盛心里火透了,嘴上却不好说,笑眯眯地连声说好,再不提行政中心东移的事。没想到,从那以后齐全盛便不管不顾一头扎到了新圩工地上,把个新圩区区委差不多弄成了第二市委,日夜泡在那里。时任区委副书记的白可树就此贴上了齐全盛,几乎和齐全盛形影不离。结果,没多久市委新大楼和附属建筑恢复施工,也不知是从哪儿弄来的钱。

当年年底,市委机关全搬到了新大楼办公去了,当真在气派非凡的新大楼里接待了省委书记陈百川一行。

这就使矛盾公开到社会上了,市委在新圩办公,政府在镜州老城区办公,中间隔了四十二公里的高速路,开个党政办公会,商量个事儿都不方便。省里风言风语就传开了,说镜州有两个中心,一个以市委书记齐全盛为中心,一个以市长刘重天为中心,是一城两制。直到今天,刘重天还坚持认为:这是齐全盛挤走他的一个阳谋,恶毒而又工于心计。明明是齐全盛权欲熏心,不顾大局,却给省委造成了他摆不正位置,闹不团结,闹独立的假象。

(3)

搞了这番阳谋还不算,阴谋手段也上来了,抓住他秘书祁宇宙收受股票贿赂的事大做文章,刮他的臭风,目的只有一个,把他从镜州市挤走,后来事情的发展充分证明了这一点。

嗣后,齐全盛开始一趟趟跑省城,名义上是找陈百川和省委汇报工作,实则是不断告他的状。行政中心整体东移是陈百川在任时定下的规划,他没执行得了,齐全盛执行了,公理的天平从一开始就是倾斜的,陈百川和省委的态度可想而知。齐全盛抓住这个由头,大谈班子的团结问题,向陈百川要绝对权力,说是没有这种绝对权力和钢铁意志,他很难开拓局面干大事。陈百川和当时的省委竟然也就相信了齐全盛的鬼话,竟然一纸调令将他从镜州调到省冶金厅去做厅长。他接到调令那天在干什么呢?他正在镜州最大的针纺织品批发市场带着一帮工商人员保护十二家浙江纺织品批发商,在为重塑镜州经济和镜州商品的形象实实在在地工作着!

这十二家来自外地的批发商用价廉质优的产品将镜州本地针纺织品打得落花流水,从国营到集体、私营几十家纺织厂、服装厂被迫停产,成千上万的本地工人丢了饭碗。愤怒的工人们围住这些浙江批发商,要他们滚蛋,要求镜州市政府保护镜州人的商业利益和生存空间。面对这种群情激愤的骚动场面,他的回答是,这是不可能的!政府要保护的是竞争,是先进的生产力,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决不保护落后!他大声疾呼:“镜州人的商业利益和生存空间要在竞争中去争取,镜州市人民政府永远不搞地方保护主义!”这些话和他的这种开放式的经济思想,后来都变成齐全盛的“发明”赫然写进了“镜州模式”的先进经验中去了,文章连篇累牍,从《人民日报》到省里的大报小报,登得四处都是。更有意思的是,离开镜州两年后的一个春节,齐全盛笑呵呵地跑来看他,还给他带来了几套镜州服装。说是你刘市长虽然离开了,发展经济的好想法却坚持下来了,过时机器过时货这二年全让我们陆续砸了,我们镜州可真是在市场竞争中发展了先进的生产力啊!

他当时真想好好骂齐全盛一通,可却一句没骂,还让厅办公室安排了一顿饭,请齐全盛喝了瓶五粮液。席间说了些镜州干部的情况,得知林一达和白可树要进市委常委班子了,他心里冷笑说,这个齐全盛看来真有绝对权力了,镜州恐怕快要改名齐州了!

失去人民监督的绝对权力必然导致绝对腐败,今天的事实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更让刘重天刻骨铭心的,还有调动工作引发的那场导致他家破人亡的车祸——事过七年了,他仍记得很清楚:他和夫人邹月茹的调令是同一天接到的,他去省冶金厅做厅长,邹月茹去省民政厅办公室做副主任。因为接到调令的那天是个星期天,省委主持的全市党政干部大会要在次日上午召开,他便在镜州市长的位置上多留了一天。偏巧那天针纺织品批发市场商贩突然闹事,他听到汇报便赶去处理了。正要走时,市政府办公厅联系好的两辆给他们搬家的大卡车开到了市委宿舍十四号楼门口。儿子贝贝吊在他脖子上不放他走,夫人邹月茹也劝他不要再去多管闲事了。他没听,说是全市党政干部大会还没开,省委的免职文件还没宣布,他现在还是市长,对这种事不能不管。说罢,硬扳开贝贝娇嫩的小手,在贝贝的号啕声中上车走了。车已启动了,邹月茹又追了上来,说既然如此,干脆过几天再搬家吧。他没同意,厉声说,就今天搬,明天全市党政干部大会一散,我马上到省城,一天也不在镜州多待!

这个赌气的决定嗣后让他悔恨万端,——他再也没想到,搬家的卡车会在镜州至省城的路上出车祸!那时,镜州至省城的高速公路还没修通,路况很不好,走在前面的那辆卡车急转弯翻到了河沟里,年轻司机和儿子贝贝当场身亡,夫人邹月茹重伤瘫痪,再也站不起来了。

噩耗传来,他泪水长流,差点儿昏了过去,这打击太沉重了,真是船破又遇顶头风啊。

因为尚未到省民政厅报到,邹月茹仍算镜州市委干部,镜州市委办公厅在市委书记齐全盛的亲自主持下专门开了一个会,郑重决定:对邹月茹做因公负伤处理,保留出事前保密局局长的行政级别和待遇不变,生养死葬,决不推脱。当齐全盛赶到省城,把这个打印好的文件递到他手上,向他表示慰问时,他满眼是泪说了一句话:“老齐,我会永远记住镜州!”

齐全盛知道,刘重天记住的决不会是镜州和镜州市委对邹月茹的精心安排和照顾,而是在镜州遭遇的挫折——政治上的挫折和生活上的挫折。事实证明,刘重天一到镜州就心存异志,想另立山头。此人在平湖当了四年市长,难道不知道一把手管干部的道理?他是装糊涂,是想抓权,是心里不服气。如果省委安排刘重天做镜州市委书记,他齐全盛做市长,也许就没有后来那么多尖锐复杂的矛盾了。当然,这只是他私下的推测,在任何场合、任何人面前都不好摊开来说。

正是因为考虑到刘重天资历不在他之下,考虑到今后合作共事的大局,他对刘重天才尊重有加。刘重天四处说他到任后一次任命了八十多名县处级干部,却从没说过这八十名县处级干部中有十八名是从平湖市调来的,是他刘重天的老部下,还有六名镜州干部也是刘重天提名任命的。嗣后不久,省里要镜州市委推荐两名副市长人选,他提名推荐了市经委女主任赵芬芳,刘重天却提名推荐了自己冶金学院的大学同学周善本。他虽然不喜欢周善本这个怪人,但也知道周善本很本分,是个能干活的好干部,也就顺水推舟,在不违反原则的前提下,给了刘重天一个天大的面子。天理良心,他齐全盛当时真没有任何私心,就是想维护新班子的团结,齐心协力干工作,能让步的地方全做了让步。

刘重天呢?也没有私心吗?他是私心作祟,故意捣乱!行政中心整体东移是省委书记陈百川决定的,而且,经过卜正军那届班子几年建设,已初具规模,努努力不是完不成,此人就是不干,危言耸听,开口五十个亿,闭口五十个亿,存心看他的笑话。刘重天的心思他当时就看得很清楚,此人就是要看着陈老把板子打到他一把手的屁股上。有什么办法呢?

他只好接受林一达和白可树的私下建议,带着市委先走一步了。这么干之前,他还和刘重天说过:要顾全大局,不但是班子的大局,还有镜州改革开放的大局。我们的建设重心在新圩,面对海洋已是现实了,新港区、保税区、旅游度假区,全在上马,让人家中外商家和基层同志为一个个公章一天几趟跑镜州老城区也太说不过去了吧?起码软环境就不好嘛!刘重天置之不理,甚至在市委搬入新办公区后,仍在市长办公会上扬言政府这边两年内不考虑搬迁,气得他拍了几次桌子。

偏在这时,刘重天的秘书祁宇宙在经济上出了问题,在筹划蓝天股份公司上市的过程中,收受了公司五万股原始股。蓝天股份一上市,祁宇宙悉数抛出,八十万人民币入了私囊。搅进这个案子里的处以上干部,还有市政府相关部门领导,从市政府副秘书长到经委主任,有十几个,其中市政府副秘书长和经委主任全是刘重天从平湖调过来的同志。他们多的拿了十几万股,少的也拿了一万股,有的人按一元一股的票面价格付了钱,有的当时根本没付钱,是案发后才匆忙按每股七元的发行价补的漏洞。案子也不是从祁宇宙身上爆发的,所以,后来有人说他借蓝天股票案整刘重天和刘重天的人马是没有多少事实根据的。

案件材料现在都在,任何人有怀疑都可以去查嘛!

事实情况是:蓝天股份改制上市时,公司高层内部分赃不均,捅出了送股内幕。一位副总经理向市委和市纪委写了举报信。他在举报信上批示彻查。一查才知道,竟然把刘重天的秘书祁宇宙和政府院里好几个干部牵涉进去了。他大吃一惊,几乎不敢相信这是事实。

祁宇宙和刘重天调来的那几个干部到镜州工作不过两年啊,胆子怎么就这么大?就敢把黑手向蓝天公司伸?他当晚向刘重天做了通报,好心地提醒刘重天:重天,你可要注意啊,像秘书这种身边同志一定要管好!又善意地和刘重天商量怎么处理这个案子。刘重天黑着脸说,老齐,这还有什么好商量的?该杀的杀,该抓的抓,按党纪国法办事吧!临走时又说,既然案子已经涉及到我身边的工作人员,我请求向省委做个汇报,让省委对我本人进行严格审查。

刘重天意气用事,坚持要向省委汇报,他也只好奉陪了。汇报的结果是,省委终于痛下决心,将这个不合作的市长调离。虽然七年过去了,汇报时的情景,他还记得很清楚:是在省城鹭岛国宾馆,陈老刚会见过非洲哪个国家的总统,带着一脸疲惫之相接待了他们。

听完刘重天的汇报和自我批评后,陈老呵呵笑着对刘重天说,蓝天股票案的情况我听说了,和你本人没什么关系!不过,这种事影响总是不好,我个人的意见还是换个工作环境吧!刘重天似乎早就料到了要离开镜州,没多说什么。陈老脸一拉,却骂起了他,全盛,重天同志做了半天自我批评,我怎么没听到你吭一声?你对蓝天股票的事就没有责任吗?我告诉你,你要记住:作为一把手,镜州出了任何问题都是你的责任,头一板子都得打到你身上!继而又告诫说,重天搞经济的那套好思路,你要好好总结,好好推广,今后镜州搞不好,省委唯你是问!

这就是陈老,真实而可敬的陈老,公道正派,而又十分注意工作方法。当晚,陈老请他和刘重天到自己家里吃了一顿便饭,气氛和谐得如同一家人。老爷子身体不好,早就不喝白酒了,那天却破例陪着刘重天喝了三杯,语重心长地对刘重天说,重天,用人可是门艺术呀,把一个人摆在了合适的位置上,这个人可能是块金子,摆在不合适的位置上,金子也会变成石头。你是学冶金的,我个人的意见,还是到省冶金厅去吧,铆在那里好好发光发热,啊!你夫人小邹呢,我来安排,除了冶金厅,省里的厅局任你们挑……刘重天想了几天,为自己夫人邹月茹挑了个民政厅,好像是去做厅办公室副主任。

说良心话,和刘重天的矛盾闹到这个份儿上,他对邹月茹仍保持着良好的印象。邹月茹为人温和善良,整天笑眯眯的,市委办公厅的保密局长做得很称职。市委和政府两个大院矛盾这么尖锐,这个保密局长从不传话,公事和私事分得很清。刘重天在镜州当了两年市长,邹月茹领导下的保密局两年被市委评为精神文明先进单位。所以,得知邹月茹出车祸,他的震惊和沉痛都是真实的,没任何虚情假意,嗣后年年春节去看望邹月茹,破例给邹月茹各种照顾。

然而,刘重天耿耿于怀,显然是把生活挫折的账也记到他头上了。七年没到镜州替邹月茹领过一次工资报销过一次医药费,全是由市委办公厅寄。办公厅发给邹月茹的特护费,全让刘重天退回来了。他每次去省城看望邹月茹,总要面对着刘重天阴沉沉的长脸。他一再原谅刘重天,知道刘重天去了冶金厅气不顺,不太可能按陈老的要求铆在冶金厅发光发热……发光发热?真是天大的笑话,他身上除了冷气,哪还有什么光和热!不错,他是学冶金的,毕业于省冶金学院。可那是哪一辈子的事啊?上大学时他就是院团委书记兼学生会主席,毕业后分到省团委,一天专业工作都没干过。从省团委下来,就到了平湖市,从副县长一步步干到了平湖市委副书记,平湖市长,镜州市长。人到中年后,竟然专业对口了,这不是故意整你吗?更何况调动后家庭又碰上了这么一场意外的大灾难!这位省委书记太护着齐全盛了!

客观地说,齐全盛走到今天这一步,镜州出现这么大面积的腐败,这位后来调到北京的老省委书记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如果当初不把他从镜州调到省冶金厅,如果齐全盛手中的权力受到某种力量的监督制约,林一达、白可树都进不了常委班子,齐全盛的老婆、女儿也不会陷得这么深,当然,他可爱的儿子贝贝也不会死,夫人邹月茹更不会永远瘫痪在床上。

贝贝的惨死给夫人邹月茹的打击太大了,开初两三年,邹月茹时常处在精神错乱之中,梦中喊贝贝,醒来喊贝贝,整日以泪洗面,不能自已。面对着这样一个瘫痪在床上,又失去了儿子的母亲,他的心在滴血,怎么可能再去镜州和齐全盛打那种无聊的政治哈哈?

镜州成了他心头永远的痛!

不错,齐全盛出于良心上的愧疚,事后对他领导下的这位保密局长尽可能地做了补偿,能做的都做了,面对他和邹月茹的冷脸,甚至可以说是忍辱负重。但是,他不领这份情,永远不会领这份情!这种悲惨结果尽管不是齐全盛直接造成的,可他仍然不能原谅齐全盛!

报应终于来了,真有意思,七年前,齐全盛在蓝天股票案上做文章,让他离开了镜州,七年后,又是蓝天集团腐败案打垮了齐全盛。这是不是冥冥之中命运的安排呢?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此次来镜州是中纪委领导的指示和省委的决定。决定由他负责镜州案查处时,他襟怀坦白地将自己和镜州,和齐全盛的历史关系,向省委书记郑秉义和省委常委、省纪委书记李士岩汇报了,要求省委和秉义同志慎重考虑:由他去具体主持查办镜州蓝天集团腐败案是否合适?秉义同志认为没有什么不合适,讲了两个基本观点:一、中纪委和省委都相信,你这个同志是正派忠诚的,不会背离中纪委和省委精神另搞一套;二、正因为你过去在镜州工作过,对镜州干部队伍的情况有一定程度的了解,才更有利于工作。

当然,秉义同志也指出:齐全盛不应该有什么绝对权力,你刘重天也没有这种绝对权力,对镜州案的查处,必须在省委的直接领导下进行,尤其是对涉及到齐全盛的问题,一定要慎重。

应该说,秉义同志是他在政治上起死回生的大恩人。

在省冶金厅铆了四年,陈百川终于被中央调到了北京任职,秉义同志由大西北某边远省份调到本省出任省委书记。秉义同志到任不久,省冶金厅下属的南方钢铁集团就出了一起腐败大案,涉及到省长的独生儿子,各方面压力极大,案子几乎查不下去,一时间社会上议论纷纷,甚至说他这个厅长也牵涉到了案子中。他人正不怕影子歪,主动跑去向秉义同志汇报,要求对此案一查到底。案子查了近一年,最终判了一个死缓,两个无期,省长的独生儿子也判了十年刑,省长本人黯然调离,他又陷入了另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明枪暗箭之中。

有人说他搞政治投机,卖了老实厚道的省长向新任省委书记郑秉义献上了一份厚礼。

一时间,他心里痛苦极了:为官做人怎么就这么难?不查是问题,查了又是问题!

秉义同志在这最困难的时候支持了他,在省委常委会上说,像刘重天这样的干部,我看就是个黑脸包公嘛,为什么摆在冶金厅呀?摆错了地方,用人不当嘛!反腐倡廉,关系重大,任务繁重,需要这样讲原则,有党性的好同志去加强!秉义同志这么一说,引起了常委们的高度重视,常委们一致赞同秉义同志的意见,他才又一次改了行,从冶金厅调到省纪委做了副书记。三年后的今天,成了主持省纪委日常工作的常务副书记。

蓝天集团腐败案就是他做了常务副书记后不到一个月发生的,不是他处心积虑去抓的,而是定时炸弹的自动爆炸。两份有价值的举报材料还是中纪委转下来的,一份涉及到林一达和白可树,一份涉及到齐全盛的老婆高雅菊。看到关于高雅菊的材料,他不由得想到了齐全盛当年对他的提醒,突然觉得十分好笑:当年他是没管好自己的秘书祁宇宙,——不是没管过,而是管得不得法,让这个搞两面派的小伙子钻了空子。今天倒好,齐全盛竟没管好和自己睡在一张床上的老婆!齐全盛当年对他说的是不是心里话呀?提醒他的时候有没有提醒过他自己呀?恐怕没有吧?这个同志一把手情绪那么强,本能地厌恶监督,出了事不奇怪,不出事才奇怪呢!

就说林一达吧,一九九三年随着那八十多名干部提上来就不正常,提上来没多久,他就听到了下面的强烈反映,说林一达是市委机关头号马屁精,对比他官大的,都非常谦恭,根本没有原则性。从陈百川、卜正军到王平,三届班子都没用过这个人,硬压在市委办公厅秘书三处做了十几年正科级的副处长。齐全盛一上台,不知怎么就大胆启用了,一下子提为市委副秘书长。后来才看出来,齐全盛用林一达的原因其实也很简单,那就是这人既听话,又会说话,林一达比齐全盛还大两岁,伺候齐全盛却像伺候自己的老父亲,在齐全盛面前像只乖猫。

有一件事给他的印象很深:好像就是在市委迁到新圩后没多久,秘书祁宇宙的经济问题还没揭发出来,林一达到政府这边协调工作,祁宇宙当面调侃林一达是齐全盛的“老师”。林一达一听就急了,要小祁不要胡说,道是齐书记、刘市长是领导,自己只有跟在后面学的份儿,哪敢当谁的老师!小祁这才揭了底,道是此“厮”非彼“师”,乃小说《水浒》中之“那厮”是也。他“扑哧”笑了,心里直道,准确,准确!不料,林一达竟也笑了,笑得极为自然,且带有某种欣慰的意思,连连说,那就好,那就好!小祁,你真有想像力,把我们秘书的工作这么形象地总结出来了!我是老厮,你是小厮,我们都是厮级干部,就是要和小车队的那些“司级”干部一样,努力为领导服好务,你说是不是呀,刘市长!

这种毫无骨头的无耻之徒,别说党性了,连起码的人格都没有,今天竟然成了镜州这个经济大市的市委常委、市委秘书长,竟然以极其恶劣的手段受贿六十万!林一达这六十万来得可不容易啊,人家送的烟酒拿去卖,人家送的电器拿去卖,蓝天集团的资产重组和他任何关系没有,他也经常跑去“关心”,光蓝天集团服务公司积压的饮水机就陆续弄走了几十台,价值近两万,说是送人,结果全送到自己老婆开的小百货店里削价卖了。让自己老婆开店,专卖自己收来的赃物礼品,也算是一绝了。这种人不但损害了党和政府的形象,事实上也损害了你齐全盛的形象嘛!你齐全盛毛病不少,问题很多,可有一点还不错,那就是有人格,挺硬气,相信你这人倒下了也是一条好汉!

常务副市长白可树倒是一条好汉,九年前在镜州老城区当副区长时,有个外号叫“白日闯”。“白日闯”是当年“严打”时用过的一个词,意指白日上门抢劫。用在白可树身上则暗喻此人的胆大妄为。白可树就没有什么不敢干的,卜正军当市委书记“大胆解放思想”时,造假走私他全有份,如果认真追究,不判几年也得撤职。齐全盛偏就看上了这个胆大包天的家伙,还在公开场合替白可树正名,说是白日闯有什么不好呀?啊?大天白日,阳光普照,该闯就要闯,该冒就得冒!允许犯错误,不允许不改革!白可树便借“勇于改革”的名义上来了,先是镜州区常务副区长,后来是新圩区委副书记、书记、副市长,再后来当了常务副市长,进了常委班子。据说齐全盛是要把白可树当作接班人培养的,不是这回案发,没准真让白可树当了市长、市委书记了。

镜州腐败案最早的举报材料主要是针对白可树的,揭发白可树胆大包天,一次受贿就多达二百万。更严重的是,伙同蓝天集团内部的腐败分子从蓝天科技股份公司先后挪用了两亿三千万,掏空了这个著名的上市公司,把公司推上了绝路。中纪委收到的材料更让人震惊,是聘任总经理田健揭发的:白可树用挪用的这些钱在澳门萄京豪赌,三年输掉了两千多万!举报材料证据确凿,附有各种名目的外汇转账单据复印件,也不知这田健是怎么从境外搞到手的。就是在这种情况下,白可树还在电视里大出风头,口口声声要给优惠政策,对这个以生产车内音响设备为主业的蓝天科技进行实质性资产重组,于是,千疮百孔,已经资不抵债的蓝天科技竟在沪市上一度被炒到了三十几元的高位。

如果这些情况属实,身为蓝天集团董事长兼总经理的齐小艳难辞其咎。白可树胆子再大,权力再大,也不可能越过她这个集团一把手,在这么长的时间里搞走这么多资金,并在澳门赌场挥霍掉两千多万,更何况齐小艳又是齐全盛的女儿。白可树和齐小艳是什么关系?深入地想下去,问题就更复杂了:身为镜州市委书记的齐全盛当真对这一切都不知道吗?

真不知道的话,为什么对蓝天科技的资产重组问题这么关心?连蓝天科技聘任总经理田健都亲自批示!

更奇怪的是,偏是她女儿齐小艳通过临时主持工作的女市长赵芬芳把田健抓起来了!

赵芬芳在其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她和齐全盛、齐小艳又是什么关系?

齐小艳怎么就逃了?为什么要逃?是逃避个人责任,还是要掩盖一个巨大的阴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