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3

书名:
1988:我想和这个世界谈谈
作者:
韩寒
本章字数:
14178
更新时间:
2023-02-16 14:16:54

娜娜在车里已经熟睡,只要我一恍神,她便靠着车窗一边不醒。她说,这是孕妇嗜睡。我在一个看似非常老的路边国营商场里给她买了一个枕头,枕头上还绣着刺脸的鸳鸯,我换了一面给她枕上,她睁开眼睛,微微看了看我,并未言谢,问我,我们还有多远?

我说,不远,今晚就能到。

她说,好快。

然后她又坠入睡眠。

我说,娜娜,你的故事还没说呢。

娜娜睡眼蒙眬,喃喃道,乖,妈妈醒了跟你说。

十秒钟后,娜娜支起脑袋,在眼前挥了挥手,说,咳,什么呀,我都晕了,我睡一会儿再和你说。其实我都和你说了一路了,我也没有什么故事,都是一个钟的故事。也就是你们男人感兴趣的那些,什么别人的尺寸大小啦,时间长短啦,哎,你们不就喜欢听这些。我能有什么故事。你还有两个正儿八经的女朋友呢,一个孟孟,一个刘茵茵,哎,还都是叠字,听着都像干我们这行的,哈哈哈哈,来,给我看看孟孟的照片,趁我还没睡过去,我看看你女朋友漂亮不漂亮。

我从用了好多年的钱包里掏出了孟孟的照片。因为孟孟很漂亮,纯粹出于图片欣赏的角度,留着也无坏处,而且她也都嵌在我的大脑皮层里,不是不见到她的脸就能忘却,所以我留着她的照片,朋友们真要看看也无妨,对我来说也不是丢人的事情。你去看吧,看罢还我。

那是一张孟孟的彩色生活照,也许是放的时间太长,颜色都已经褪变,我不知道她和刘茵茵谁更漂亮一些,也许谁都不漂亮,她们只是存在我脑海里的浮像,海上花一般飘渺遥远。娜娜手里握着照片,看了一眼,打开了头顶的灯,又仔细看了一会儿。天色渐黑,国道上交通情况复杂,我没有办法去看她流露的表情,只能侧了侧身子问道,娜娜,怎么了?

娜娜完全脱离了我给她的抱枕,又低头看了看照片,贴近到失焦。然后嘴角一笑,看着我不语。

我加了一个挡,说,一到这个点,摩托车就特别多,对面的车都开着远光,要是窜出来一台摩托车,都看不见它,而且他们都不戴头盔,一撞就够呛,摩托车太危险了,我如果管交通,我就要强行让那些电动车和摩托车戴头盔,劫下来没戴的强行让他们买,然后驾校里第一节课就是晚上开车不能开远光,眼睛太难受了,白天开好几百公里不累,晚上开一个小时,眼睛就受不了,要是……

娜娜打断我,说,喂。

我说,嗯?

娜娜把照片还给我,说,我认得她,她就是孟欣童。

我问娜娜,谁?

旅途上的黑夜除了苍茫和畏惧以外,没有什么好形容的,无论是多么奇异美丽的地方,到了这一时刻,都只留下一样的凄然,有一些莫名亮着的路灯,光的深处不知道藏的什么,唯有一些集镇和补胎店能留下一些安全感。在月色里,我能看见视线穷极处的远山,黑压压的一座在深蓝色的幕布里,我开始胡思乱想那些山里的人家,不知道他们守着群山能做什么,也许夫妻俩洗了脚以后窝在床上看新闻联播备感幸福。但他们能遇上对的人么?他们如何相恋?山里遇上一个人的几率有多少?好在对他们来说,生活也无非是砍柴打猎,有大把的时间静候着。当然我相信,移动着的人永远比固定着的人更迷茫,我总是从一处迁徙到另一处,每到一处都觉得自己可以把饰演了三十年的自己抛去,找到自己性格里的10号,然后这就是我固定的戏路。我多么羡慕10号,他从出生到死亡,都在同一个地方。在我们这个必须不停迁徙的国度里,这比活着更显得弥足珍贵,而我却被每一个陌生的环境一次次摧毁。也许照着他的样子发展下去,他必然会被投进大牢,但是那又是一片十多年不变的环境,他拥有这扎扎实实的安全感,他虽然在这个世界里是亡者,但他在这片小小的土地上是王者,他连死都要带走我一直冰封着的女人,我却不曾怨恨他,我只是没有一张刘茵茵的照片。一个我爱的、死去的、没有相片的姑娘,这对女孩来说是多么好的一件事情,她在我的心中将不断地幻变,如丁丁哥哥一样,最终我忘记他们所有的恶,甚至给他们拼凑上一些别人身上的美,这对活着的人多么不公平,包括我自己。

这一夜,我终于开到了目的地,我必须于明天之前到达。其实任何旅途从来没有想象的那么久远,若愿意从南极步行到北极,给我一条笔直的长路,我走一年就到,让我开车穿过这个国家,给我一个一样会开车的伴儿和一台不会抛锚的车,两天就够。这对我来说并不是旅行,我在赶路,这就是我为什么一直担心1988会坏在路上。这是它和它的制造者相逢的旅程,我必须把1988牵过来。

我展开地图,用沉暗的灯光照着,娜娜依然在边上抱着枕头长睡不醒,我匀了她一点灯光,她毫无知觉,我仔细打量她的脸庞,今早化的妆还在她的脸上,我不知她该如何在今天晚上卸掉。这是个长江边的城市,夕阳早已西下,大江永远东去,我在车里不知道听到了风声还是江水的声音,我默然减慢车速,摇下车窗,仿佛是晚风吹过江边芦苇。我儿时便生长在江边,每次起大风,总是能够听见这样的声音。这声音时远时近,我不知道我究竟开在哪里。还没有进入城区,我看见了一家应该还干净的旅馆。我将车停下,娜娜依然没有醒来,我下车抽了一支烟,上楼去办房间,刚走几步,我又退了下来,把车倒了一把,将右边紧紧地贴着墙壁。因此反光镜还蹭到了一下,娜娜忽地醒来,说,哎呀,撞了。

我说,没有,我在停车,别紧张。

娜娜往右边一看,说,哎呀,为什么我这边这么黑?

我说,因为你那边是墙。

娜娜睡意全无,问我,我们到哪里了,你干吗去?

我说,我们应该到城郊了。你自己在车里看地图玩吧。

娜娜问我,你为什么把车停成这样?

我说,我怕你再跑了。

娜娜说,我不会再跑了,我本来是不想拖累你。

我说,当然不是怕你跑,这里城郊结合,我怕乱,我把车停成这样,再锁了我这边的门,你就安全一些。

娜娜紧紧抱着枕头,露出两只眼睛,点了点头,问我,那你去做什么?

我下车关上车门,说,我去开房间。

娜娜从头至尾盯着我,说,那你快一点儿。

我说,放心吧。

旅馆的前台在二楼,和一切旅馆一样,这里都是用钥匙开门的,我其实最害怕用钥匙开门的旅馆,我若有心,拿去配一把,就能永远打开这扇门,但好在我也不怕有人破门而入,所以我心里也踏实。我拿了钥匙,快步走下楼梯,我总是担心娜娜又不翼而飞。在楼梯转角,我看见娜娜依然抱着枕头看着楼梯,我放下心来,放慢步伐,从后座上拿了一些水和食物。说,娜娜,你从我这里爬出来。

旋即,我意识到娜娜还有着身孕,说,等等,你别爬了,我倒一下,否则你明天还得爬进去。

娜娜说,没事,我爬出来,说着已经爬了一半。

我搀扶了她一把。

娜娜问我,我们是住在一个房间么?

我说,当然是啊,你是要装纯情另住一个么?

娜娜说,不是,我怕你开两个,我会害怕。

我笑道,你害怕什么,你不是说把你扔到哪里,你都活得好好的?

娜娜说,话是这么说,但晚上我还是怕。白天我就不怕。

我说,我们上楼吧。

娜娜有话欲言又止。我说,你怎么了?

娜娜说,其实,我……

我手里提着重物,催促她,其实你怎么了?

娜娜说,我饿了。

我笑道,真是,把你给忘了,你一路上都在睡,我自己不停地吃,倒是吃饱了。

娜娜说,那我吃点泡面就行了,我们还有火腿肠。

我说,别,我带你去吃点儿。

娜娜看着我,没有推辞,看来是真的饿了。

我打开车门,娜娜又一头扎了进去。我说,娜娜,你别爬了,你坐后面不就行了?

娜娜说,不,我要坐在边上。

我说,那你等一等,我把车开出来,你再上车不就行了。

娜娜一犹豫,说,哎呀,你早说,我爬一半了,怎么办?

我说,那你还是继续爬进去吧,女生都不太擅长于倒车。

娜娜边笑边说讨厌,一会儿爬回原座。我发动1988,在这条街巷里往前开。这里的饭店都关得早,开着的都是烤串,我对娜娜说,吃烤串对身体不好,我们找一个别的。我又往前开了一会儿,我看中了一家多功能饭馆,上面写着,东北菜、火锅、家常菜、麻辣烫、烤串、四川风味。

娜娜看着招牌,感叹道,哇哦。

我说,就这里吧。

娜娜问我,会不会是地沟油?

我说,我们点一些不用油的菜就行了。

娜娜问我,什么菜不用油?

我说,烤串不用油。

这顿饭我一直看着娜娜吃,娜娜吃得特别专心,但也时常抬头看我一眼。旁边的人招呼她,小姑娘,吃慢一点。

娜娜说,我觉得好轻松。

我问她,为什么?

娜娜抹了下嘴,回答我,因为我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不像在以前的镇上,基本都认识,现在他们都不知道我是干什么的。

我说,我也是这样,才一个地方一个地方地换,希望自己每到一个全新的地方就能重新来一次。

娜娜诧异地看着我,张大嘴,说,难怪你一直不肯说自己是做什么的,你是鸭子么?

我瞪了娜娜一眼,说,哪有你想的那么肤浅,你当我什么人了,去做鸭子?

说罢,觉得隐约会伤害到娜娜,我后悔万分,娜娜似乎没有在意,说,哦,那你获得了新生没有?

我说,你快吃饭。你觉得舒服就好。说真的,你别在意自己以前干的什么,和我一样,换个新地方,重新开始,你能做到么?

娜娜说,做不到。

我说,为什么?

娜娜说,我没那么不要脸,干的事还是得承认的。况且我换了一个新地方,也是重新干这行当,怎么说来着,重操旧业,真形象。我来这里投靠孙老板,等我生了孩子,不也是干这个,只要我的孩子不干这个,就行了,我愿为她不干这个而被干死。

我被这饱后豪言雷住了,只能接话道,是,母爱真伟大。

娜娜露出自豪的微笑,说,那是,我告诉你这个大嫖客,我的女儿那一定是……

我打断正在思索的娜娜,问道,娜娜,为什么你和刚才在车里反差那么大?

娜娜怔了一下,回答我说,可能因为屋子里比较亮。

我们停回到了旅馆的门口,因为是逆向而来,娜娜死活逼着我把自己那边的车门贴着墙壁,然后欢快地跳下车,笑着对我嚷着,来,爬出来,哈哈哈,我来给你拍张照。她掏出自己的手机,在微光的黑夜里按下快门,然后扫兴地说道,什么都没有拍到。

我扶着她的腰进了房间。这又是一间很标准的标准间,但是有电视一台。我问娜娜道,娜娜,是不是比你昨天晚上住的那个……哦,是我们住的那个旅馆的房间要好一些?

娜娜故意不说话,道,我要洗澡去了。

我哈哈大笑,说,小王八蛋,想跑。

那一刻,我已经完全忘记了想跑的自己。

我帮娜娜去卫生间里扫视了一圈,确定有热水,还拆了一袋十块钱的一次性毛巾,说,娜娜,你就用这个吧,这种地方都不干净,别感染了什么。

娜娜接过毛巾,道,哦,谢谢。

我躺在床上,打开电视,电视里正在放1982年的《少林寺》,但每十分钟都会打断然后插播声讯电话智力问答,今天的题目是,有一种饼,每年只有在一个特殊的节日吃,这是什么饼?请快快拨打下面的电话,服务费1分钟1元,现在的奖金已经累积到1000元,第一个打进电话将获得奖金。主持人正在着急地呐喊,这时候接进来了一个电话,电话那头一个男人的声音大喊道,是大饼。电视里“嘟”地叫了一声,然后出现了一个大叉,主持人说,哎呀,真可惜,答错了,现在奖金已经累积到了2000元。

紧接着,又开始播出《少林寺》。

娜娜此时冲完澡,光着身子出来,问我,你说,能看出来么?

我仔细盯着她的肚子看了半天,说,你是故意让它鼓出来的么?

娜娜说,你怎么知道?

我说,放松点。

娜娜一下子松懈了下来。

我说,嗯,能看出来一点儿,但是没有刚才明显了。

娜娜说,嗯,我要开始胎教了。我要唱歌,你去洗澡。

我冲完凉出来,《少林寺》又被无情地打断,奖金已经累积到了4000元,主持人又接进一个电话,电话里那人说,是葱油饼。电视上又是一个叉,于是奖金累积到了5000元。主持人又提示道,也许我们的这个问题是有点难度的,但其实只要动一动脑筋也不难,这个饼是我们每年中秋节的时候都要吃的,还要送人,是以那个天上的什么来命名的,我们已经提示很多了。好,现在我们再接进来一个电话。

电话那头是一个带着口音的女孩子说道,是印度飞饼。

主持人说,哎呀,还是错了,现在奖金累积到了一万元了。

女主持说,让我们再接进一个电话,这位听众你好,你觉得是……

电话里说,我觉得是鸡蛋饼。

女主持说,哎呀,真可惜,还是错了。因为我们答错的朋友实在太多了,所以现在的奖金已经累积到了两万元,第一个打电话进来猜对的朋友,可以赢得两万元的奖金。

娜娜一边擦着头发,一边问我,是月饼么?

我说,是月饼。

娜娜说,快把电话给我,两万块。

我说,娜娜,没用的,这是骗人的,这个城市人口快500万了,你觉得500万人里没有人知道中秋节送人的叫月饼么?

娜娜说,那不一定,说不定大家都没看这个台,快给我电话,在我那个裤子兜里,帮我拿一下,就在你手边,来,正好可以把我罚款的那个钱给赚回来。电话号码多少来着?

我夺过电话,说,娜娜,没用的,以前我们揭露过这个的……以前我看见报纸揭露过这个的。

娜娜说,不一定,你看到的报纸是别的地方的,说不定这个城市的是真的,你看,是有线台的,如果是假的怎么可能没有人管呢?快把电话给我。

我将电话给了娜娜,翻开一份报纸开始看。

娜娜拨通了电话,高兴地对我说,你看,我已经进入了语音排队系统。

然后就是将近10分钟的沉默,娜娜捧着电话专心致志地排队,电视里层出不穷地有人在回答“烙饼”“煎饼”“比萨饼”,我叹了一口气,说,这种节目要是让外国人看了,岂不是怀疑我们整个民族的智商?

娜娜说,你别说话,提示说快轮到我了。

我笑着耸肩看了娜娜一眼,自顾自看报。娜娜突然间把电话挂断了。我问她,怎么了,怎么不排队了?

娜娜难过地说,排队要一块钱一分钟,我里面的话费只有十几块了。我要留几块钱,因为我一会儿要打个电话。

我说,你是要打给孙老板?

娜娜点点头,看着我,说,我要开始打了。

我说,请你尽管打,我不会吃醋的。

娜娜说,不,我过了今天晚上再打。你什么时候去接你的朋友?

我说,明天中午。

娜娜说,那我明天早上再打这个电话。反正今天打明天打一样的。

我笑道,你是不敢打吧,你怕打过去以后停机了或者号码不存在,你可以先发一个短信啊。

娜娜说,我不喜欢等。

我说,你是喜欢立等可取、死得痛快的那种是吧。

娜娜说,也不是,你管不着,你睡你的,我睡我的。我睡这张床,因为这张床离卫生间近,你睡窗边那张。把电视关了,那个节目我不看了,别告诉我后来是谁猜对月饼了,哦,反正你也不知道。

我关上了电视,月光隐约地从窗里透出来。我说,娜娜,你睡着,我窗边站会儿。

娜娜笑着说,你是要和我一样,把光挡住么,哈哈哈哈哈,来,我多给你五十。

我转过身,说,娜娜,我没有力气开玩笑,我开累了,你睡吧。我站会儿。

我看不见娜娜的表情,只有一团黑影在床上支了一会儿,然后说了一声对不起,钻进了被窝。

我微微拉开窗帘,这是五楼,但周围没有比这个更高的楼,我想,远处就是江水,它流过宜昌、武汉、南京,最后流到入海,沉沉入海。楼下时常有改装过排气管的摩托车开过,还夹杂着少年的欢笑声。我打开烟盒,拿出火柴,回头看了看蜷缩在被子里的娜娜,又放回了口袋里,却莫名划亮了一根火柴,看见有一只蜘蛛正在窗框上爬得欢畅。娜娜从被子里起身,我转过身去,火柴最后的光正好照到她,旋即熄灭,她说,你怎么了?

我说,睡觉吧。

娜娜躺在床上翻了两个身,问,我能不能跑到你床上玩一会儿。

我说,你来。

娜娜火速钻到我的床上,睡进我的臂弯,说,你别误会,我可是一点儿都不喜欢你。

我说,我知道,你喜欢孙老板和那个王菲的假制作人。

娜娜捶我一下,说,其实,在我开始工作的这么多年里,你算是和我在一起时间最长的异性了。

我说,嗯,我包了三夜。

娜娜说,我们只过了三个晚上么?

我说,是,三个晚上。

娜娜感叹道,我感觉过了好久啊。但就算三个晚上,也是最长时间了。

我笑道,嗯,一般没有人会包你三个晚上吧。

娜娜说,讨厌。

我说,你知道我最喜欢你什么吗?

娜娜问我,什么?

我说,我最喜欢你怎么开玩笑都不会生气。

娜娜说,我会生气的,你要是开她的玩笑,我会生气的。

说着把手摁在她的肚子上。

无语一分钟,娜娜摇了摇我,问,你要那个什么吗?

我说,那个什么?

马上我明白了什么,连忙说,不用不用,罪过罪过。那天是我真不知道。

娜娜说,废话,我当然知道,我也不会再让你得逞那个什么了,但是你要那个什么吗,我可以帮你,比如说手手之类的。

我问她,什么是手手?

娜娜严肃地回答道,就是打飞机啊。

我大吃一惊,道,娜娜,你什么时候又这么不好意思起来,在我心里,你一直是很好意思的一个……一个女生。

娜娜说,可能没开灯吧,我不好意思。

我说,嗯,一般都是开了灯不好意思,你真怪。

娜娜说,我也觉得了,但到了光线亮的地方,大家都能看清楚了,我觉得我没有什么地方可以藏的,就放开了,但是到了没亮的地方,我总是想藏一藏。

我把被子往她头上一盖,说,那你藏一藏,但今天真不用手手和口口了,我明天要去迎接我的朋友,今天晚上我不能乱来。

娜娜说,真奇怪,你又不是同性恋,还要这样去迎接一个同性朋友,我能和你一起去么?

我说,我一个人去。

娜娜说,好吧,那快睡吧,我要回到我的床上去了。你的床太软了,我的床硬,我要睡硬的床。

我说,你这个理由真好,一个标准间里的床还有软硬。对了娜娜,当然,我不会,但是如果我那个什么的话,你打算怎么收费?

娜娜犹豫了半晌,说,嗯,我想不收你钱,但我还要收十块。

说罢,她一把盖上被子,把自己蒙在里面,我只听到她仿佛很远的声音说,睡觉了睡觉了,收你两万块。

我本怕失眠,却很快入睡。

早上八点,我被闹钟闹醒,我起身僵着身子靠在床上。外面突然传来卡车的爆胎声,我颤抖了一下。娜娜在一边依然睡得满脸诚恳,我起床慢慢洗漱,仿佛迈不开步子,并且又洗了一个澡,从包里拿出一套干净的新衣服穿上,回头看了看娜娜,给她留了张字条,写着,千万别跑,我中午就回来,然后我带你一起找孙老板。虽然未吃早饭,但我丝毫没有饿意,只是胃部有些紧张,还带动了别的器官。我在1988边上上了一个厕所,再打开地图,木然开去。

中午十二点,我回到了旅馆,先去续了房费,接着到了房间。娜娜已经起床,窗帘完全拉开,桌上还有一碗馄饨。娜娜正在洗手间里洗头,我说,我回来了娜娜。

娜娜哦了一声,说,馄饨在桌子上,你朋友接得怎么样?

我说,娜娜,你不是昨天晚上才洗头么,现在怎么又洗头?

娜娜边擦着头发边出门说,因为我忘了昨天晚上我洗过头了,昨天晚上我说的话也都忘了,你可别放在心上哦,大嫖客。

我说,嗯。

娜娜接着说道,快吃,已经要凉了。

我说,哦。

娜娜一跳站到我面前,说,你仔细看看我的头发吧,一会儿我就要去剪成短头发了,很短的那种。

我说,为什么?

娜娜告诉我说,因为长头发对宝宝不好,会吸收养分。

我说,没那么严重吧,无所谓的。

娜娜说,有所谓的,你陪我去剪头发,怎么了,我怎么看你不太想说话?是我骂到你了吗?还是你朋友惹你不高兴了。哦,我猜猜,是不是你开了这么远去接他,还禁欲沐浴更衣,你朋友不领情啊?

我说,他领情。

娜娜笑道,那他人呢,怎么不上来?

我说,坐在车里,坐在后座上。

娜娜说,带我去看看,你打算怎么向他介绍我,我是无所谓你告诉他我是干什么的,但是我觉得这样会不会对你不太好,所以你暂时隐瞒一下也可以,反正估计过两天我们也就分别了,到时候你再慢慢说。我没问题的,我谈吐也不差,唱唱歌说说话,一般人都看不出来。你看我话说得有点搂不住了,你就给我一个眼色,我就收回来。你觉得怎么样?就这么着了,走,带我去看看你的朋友,这个馄饨就不要吃了,我们找个地方再去吃一顿,去接风洗尘。

说罢,娜娜挽着我的手臂下楼。到了最后一层台阶,娜娜松开了我的手臂,特意走在我的后面。下台阶后,她径直看向1988。然后看看我,说,你的朋友呢?

我发动了车,未说话。

娜娜坐到了车里,往后座看看,说,可能是你的朋友去买东西或者抽烟了。他的包还留在车里,不是包,是包裹,我看看。

娜娜转身吃力地拿起一个塑胶袋封的包裹,说,上面写的什么字,真难看。这是什么东西。

我看着娜娜,说,骨灰啊。

娜娜大叫一声,撒开双手,塑封的盒子掉在她腿上,然后她马上意识过来,又用手指抵着拿了起来,放回原处,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你对不起你朋友。你早点告诉我,我就不那么胡闹了。

我说,没事。

娜娜问我,你的朋友怎么了?什么时候的事情?是……是他已经变成这样了,还是我们到了以后他变成这样的?

我说,他今天早上执行的,我朋友的律师早几天已经告诉我,说救不了了,不会有变了,肯定会核准,今天具体时间我也不知道,我只是去殡仪馆领骨灰。

娜娜小声问我,你的那个朋友犯了什么事?

我说,我哪能和你说得清楚,他的事都能写一本书。

娜娜问我,什么罪?

我说,……

娜娜低头说,我不多问了。我本来想今天告诉你一个不开心的事情,但是我觉得比起你,我的都算不了什么。

我把朋友的骨灰放端正,说,是不是没有找到孙老板?

娜娜咬下嘴唇,道,嗯,停机了,但是我给他发了几条短信,也许他欠费了。

我说,可能吧。我们去江边走走。

我开着车带娜娜到了江边,娜娜说,你是打算将骨灰撒在江里么?

我说,不,我只是走走。我有一堆骨灰要撒。到时候我留着他们一起撒。

娜娜问我,你怎么死那么多朋友?

我说,这倒是不意外,每个人长到这般岁数,或疏或近,或多或少,都死过几个亲人朋友。

娜娜问我,他们是你多好的朋友。

我说,我把他们当成人生里的偶像,我总是恨自己不能成为他们。

娜娜说,他们是死了才变成你的偶像的么?

我说,不是。

娜娜笑说,那就是变成了你的偶像以后就死了。

我也笑笑,说,也不能说是偶像,只是我真的羡慕他们,我总觉得自己也能像他们那样的,但他们为什么都离开得那么早。

娜娜说,哦,因为他们的性格容易死呗。

我说,如果是一个陌生人这么说,我说不定会生气,但其实也许真的是这样吧。你说,我什么时候才能像他们那样。

娜娜说,那简单,娶了我呗,你就和他们一样了。哈哈哈哈。

我也哈哈大笑,道,你开玩笑。

娜娜站定,没有露出任何的表情,说,难道你认识的人里面就没有混得特别好的么?有钱,有势,有地位。

我也站定,说,当然有,但我不喜欢他们,他们其实和我是一样的,只是我没有这些东西,而且那些人从来影响不了我,不过他们倒是活得都很好。

娜娜推了推我的手,道,你也别难过了。

我说,我也没什么难过的,我朋友也不是昨天才进去。这都不少时间了,我也去捞过,但是真的没有办法。

娜娜问我,那你朋友有对你说些什么吗?

我说,我只看望过他一次,时间特别短,他问了问我的情况,说,你快回去吧,这都录着哪,估计这次是够呛了。死倒是没有什么可怕的,怕的就是知道自己怎么死。你可一定要死于意外啊,这样才不害怕。你知道什么最可怕?就是害怕。

娜娜睁大了眼睛,说,有这么说自己朋友的吗?

我说,你要习惯他,他这是真心祝福你。

娜娜说,他就这样说,然后你就走了?

我说,也没有,他把我叫回来,认真地看着我,我从未看到这个嬉皮笑脸的人这么认真,他说,记住,1988的机油尺是错的,那是我从一台报废的苏联产拉达轿车上拆下来的,加机油的时候不能照着这个刻度来,照着所有其他汽车来,加满一瓶四升的就行,那就错不了,否则你就等着爆缸吧。这台发动机太老了,爆了就不好修了。

我说,哦。

我对娜娜说,之后好多政府部门的人都问过我话,我其实就是他的一个朋友,也没有什么事情,但他也没什么亲人,他们就告诉我,让我来接他的骨灰。就是这样。

娜娜一知半解,只能看着昏黄的江水。

我带着娜娜在这个江边的城市里穿行,潮湿而迷宫般的道路没有给我造成什么困扰,现在是真的暂时没有什么目的地了,只是带着娜娜去寻找她的孙老板。当娜娜昨天晚上说出我只用给她十块钱的时候,我其实心头颤动了一下,但我想,我并不能接受她,她只是我旅途里的另外一个朋友,但我想我也羡慕她,她也许也会是我建筑自己的一个部分,因为她自己都这样了还敢把孩子生下来,我能看见她面对江水的时候眼睛里的茫然和希望。

我说,娜娜,我真当你是朋友,是什么样的朋友倒是不重要,什么都是从朋友开始的,我谈恋爱和人接吻之前的一秒,不也是朋友么。反正你的事儿,我能帮你,一定会帮你。我先帮你做一个产前的检查,刚才开车的时候,我看见一家医院,看着还挺好的,你若是喜欢这里,还要在这里找孙老板,我就陪你一阵子,反正我的下一件正事,也得明年开始。到时候你也可以跟我一起去。

娜娜说,嗯,好啊。我想孙老板估计还是干这个行业的,干了这个行业就脱不了身,老板也一样,我以前还听一个姐妹说过,他一定在这里的,我没事的时候就一个一个桑拿兜兜转转看看,你也别陪我,多傻的事情啊。早点找到孙老板就好,你也可以解脱,当然,你随时都可以解脱,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只是你如果没事的话,也打算留在这里,我觉得我还是可以照顾你的,你别误会啊,我是真的这么想,至少我还不用照顾,当然,我可不要做你女人,我知道你也看不上,但闲着不也是闲着嘛,就互相照应一下。

我说,成,我带你去找那家医院。

娜娜说,嗯,我欠你的钱我可是都记着的,但我说了每次只收你十块,而且我估计要一年多以后才能开工了,估计也还不清楚,所以我肯定会还你,但现在我是真的没有办法,不过你真的别以为我是图你有那几千块钱,我一个朋友说的,你只有这些钱,吃屎都赶不上热的,我肯定不是贪这个,你不要乱想,你可以把钱扔了,我还是一样对你,或者你现在就跑,我也不会怨你。

我说,别废话了。

我们到了一家来时我留意的医院前,看着不公立不私立,阳台是长长一条,放满了花盆,垂下无数的枝叶。我说,娜娜,你去吧,我不陪你,我在车里坐坐。我仰望阳台,娜娜从这些植物前走过,对我笑笑。我向她挥挥手。她虽不漂亮,但此刻她真像走在舞台上的明星,也许是那天大自然打光打得好,楼转角墙壁上开的一扇窗正好将光芒折在她的身上。她走进了尽头的那间办公室。我把1988熄火,坐到了后座,很快就睡着了。

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小时候爬在旗杆上。但是我看见校办厂里的人正在做着仿制的手枪,看见刘茵茵从远处走来,已经成年的10号牵着还是小学生的刘茵茵的手,周围的同学们纷纷把石块抛向我,我说,丁丁哥哥,快来救我。丁丁哥哥却在一边的滑滑梯上盘旋而下,他看起来岁数比我还要小。然后我就不知道被谁绑在了旗杆上,我顿时觉得很安全,至少我不会再掉下来。这时候,校办厂里的阿姨们全都冲出来,所有人都在拿我试枪,我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打得千疮百孔,但还是在想,你们千万不要打中我的绳子,否则我就掉下来了。那天的阳光是我从未见过的明媚,那是四十度烈日的光芒,却是二十度晚秋的和风,我从未见过这样好的天气。

当我醒来,娜娜还没有下来。我看了看车上的电子表,发现已经过去两个多小时。我瞬间清醒,甩上车门,快步上楼,走到刚才我看见她进去的那间房间。里面的大夫看了看我,问,你找谁?

我说,我来找刚才那个过来做产前检查的女孩子。

大夫一下子站了起来,问,你是她什么人?

我说,我是她朋友。

大夫忙说,快去找,我们也都要找,这个要找到的,卫生局也要登记监测的。

我说,我去找,她往哪个方向走,要监测什么?这以前干什么的你们也能查出来么?

大夫说,我不知道她干什么的,就知道她出了这个门,知道了检查的结果以后,她说要去给老公打个电话,让他也过来。后来人就不见了。这个一定要找到的,不光光是她自己的事情,还有肚子里的孩子,她不能跑的,要做病毒母婴阻断的,生的时候也一定要特别注意的,否则很容易被母体感染的,乳汁也是不能喂的,而且现在还小,不要也还来得及。小伙子,你快去追回来。

我刚要往门外跑,又被医生叫进去,问,小伙子,你也要检查一下的,你和她是什么关系?

我说,朋友,但我可能也要检查一下。

医生说,来,你也检查一下,本来是一批一批出结果的,今天我就给你单做一个结果。很快地,你等一下就行了。

我木然说,哦。

随后,我告诉医生道,我再说了,我先去追她,要不就跑远了。

我在这座江城来来回回耗掉了十多箱汽油,去了几乎所有的旅馆和桑拿,问了每一个餐厅和网吧,我再未找到娜娜。幸运的是,也许不幸的是,我自己未被感染。在寻找无果以后,我回到了我来的地方。两年以后,我正要出发的时候,我接到了一个电话,我相信娜娜有我的电话号码,一定是我在洗澡的时候她偷偷拨的。中途的一个夜晚,我丢过一次手机,但是我一早就去等待着电信局开门补卡。这个电话的拨打者是一个女孩子,她说,有一个礼物要给我。

我说,快递给我。

她说,怕丢,不能快递。

我说,那就寄挂号信。

她说,会超重。

我说,那怎么办?

她说,我是娜娜的一个姐妹,她交代过,有一个东西要送给你。

我怕信号中断,马上到了屋外,说,娜娜在哪里?娜娜怎么样?她当时是怀孕的,后来怎么样?

电话里说,你的地址是哪里?娜娜说过,放心吧,给你的,都是好的。

我带着一个属于全世界的孩子上路了。站在我故乡那条国道尽头的友谊桥上,在稀薄的空气里,从凌晨开始等待,我从不凝望过往的每一台汽车。1988的点烟器烧坏了,我向一个路过的司机借了火,但我不想在这个时刻再和任何陌生人言语,所以我只能一支接着一支抽烟,那火光才不会断去。自然地,我站在车外。

几个小时后,香火终于断了,我俯身进车,捏了一把小家伙的脸说,我找找烟。打开了汽车的扶手箱,我掏到了在最深处的一个小玩意,取出来发现那是一支录音笔,我搜寻记忆,才想起那是娜娜扔在这台车里的。它躺在这里面已经两年,我按下播放键,居然还有闪烁着的最后一格电,娜娜轻唱着摇篮曲,我不知道是不是空气越稀薄,声音便传越远,还是空气稀薄的地方一定没有人烟和喧闹,我总觉得这轻微的声音在山谷里来回飘荡,我将录音笔拿起来,放在小女孩耳边,说,你妈。她兴奋地乱抓,突然间,歌声戛然而止,传来三下轻促的敲击化妆台的声音,然后是另外一个女声说道,娜娜,接客了。在娜娜回着“哦”的同时,这段录音结束了。我连忙抽回录音笔,观察着小家伙的表情,她似乎有所察觉,放下了小手疑惑地看着我。

我将录音内容倒回到被中断前的最后一声歌声,然后按下录音键,摇下窗户,我想山谷里的风雨声可以洗掉那些对话,覆盖了十多秒以后,我把手从窗外抽了回来,刚要按下结束,小家伙突然对着录音笔喊了一声“咦”,然后录音笔自己没电了。这是她第一次正儿八经说话,我曾一度害怕她不能言语。这第一声,她既不喊爸爸,也未喊妈妈,只是对着这个世界抛下了一个疑问。

天将黑的时候,我发动了1988,掉转车头,向东而去,如果它能够不抛锚,那么我离海岸线还有五千公里。如果它抛锚了,那么海岸线离我还有五千公里。也许我会在那里结识一个姑娘,有一段美好的时光。那会是一个全新的地方。但我至少等待过,我知道你从不会来,但我从不怀疑你彼时的真心,就如同我的每一个谎言都是真心的。但这一次,我至少是勇敢的,我承认的朋友们也会赞许我的行为,因为他们都会是这样的人,你也许会为我流泪,但也许心中会说,你太蠢了。

天全黑的时候,我停下了1988,小家伙正在熟睡,今天她居然没有哭泣。我从后座拿出了一个袋子,里面便是1988制造者的骨灰。在我心中,里面还有丁丁哥哥、10号、刘茵茵,我将他们撒在了风里。马上我知道了迎风撒东西是多傻的事,我身上沾满了他们的骨灰。我拍了拍衣服,想那又如何,反正我也是被他们笼罩着的人,他们先行,我替他们收拾着因为跑太快从口袋里跌落的扑克牌,我始终跑在他们划破的气流里,不过我也不曾觉得风阻会减小一些,只是他们替我撞过了每一堵我可能要撞的高墙,摔落了每一道我可能要落进的沟壑,然后告诉我,这条路没有错,继续前行吧,但是你已经用掉了一次帮助的机会,再见了朋友。

-THE END-

已经读完最后一章啦!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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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爱这可喜的寂寞:老舍经典散文

本书是名作家老舍先生的散文集,老舍作为现当代文学史上的幽默大师、语言大师,其散文作品具有独特的语言魅力。本书收录了六十余篇代表性作品,分为“无边光景四时新”“随心随喜去生活”“寂寞是一种清福”“骨子里的幽默”“故人从未走远”“大发议论”六大章节,完整收录《猫》、《济南的冬天》等中小学语文新课标必读篇目,《朗读者》节目上朗诵的名篇《宗月大师》等。本书或描写人文景观及自然风光,或捕捉日常生活的细节及家庭生活情趣,或抒发对师友的悼念及内心情感,或介绍自己的创作经验及作品,贯穿着老舍一贯的幽默风格,让人从轻快诙谐之中品味生活。
已完结,累计12万字 | 最近更新:怎样读小说

第一辑 济南的冬天

书名:
我爱这可喜的寂寞:老舍经典散文
作者:
老舍
本章字数:
1149

对于一个在北平住惯的人,像我,冬天要是不刮风,便觉得是奇迹;济南的冬天是没有风声的。对于一个刚由伦敦回来的人,像我,冬天要能看得见日光,便觉得是怪事;济南的冬天是响晴的。自然,在热带的地方,日光是永远那么毒,响亮的天气,反有点叫人害怕。可是,在北中国的冬天,而能有温晴的天气,济南真得算个宝地。

设若单单是有阳光,那也算不了出奇。请闭上眼睛想:一个老城,有山有水,全在蓝天底下很暖和安适地睡着,只等春风来把它们唤醒,这是不是个理想的境界?

小山整把济南围了个圈儿,只有北边缺着点口儿。这一圈小山在冬天特别可爱,好像是把济南放在一个小摇篮里,它们安静不动地低声地说:“你们放心吧,这儿准保暖和。”真的,济南的人们在冬天是面上含笑的。他们一看那些小山,心中便觉得有了着落,有了依靠。他们由天上看到山上,便不知不觉地想起:“明天也许就是春天了吧?这样的温暖,今天夜里山草也许就绿起来了吧?”就是这点幻想不能一时实现,他们也并不着急,因为有这样慈善的冬天,干啥还希望别的呢。

最妙的是下点小雪呀。看吧,山上的矮松越发地青黑,树尖上顶着一髻儿白花,好像日本看护妇。山尖全白了,给蓝天镶上一道银边。山坡上,有的地方雪厚点,有的地方草色还露着;这样,一道儿白,一道儿暗黄,给山们穿上一件带水纹的花衣;看着看着,这件花衣好像被风儿吹动,叫你希望看见一点更美的山的肌肤。等到快日落的时候,微黄的阳光斜射在山腰上,那点薄雪好像忽然害了羞,微微露出点粉色。就是下小雪吧,济南是受不住大雪的,那些小山太秀气。

古老的济南,城内那么狭窄,城外又那么宽敞,山坡上卧着些小村庄,小村庄的房顶上卧着点雪,对,这是张小水墨画,也许是唐代的名手画的吧。

那水呢,不但不结冰,反倒在绿藻上冒着点热气,水藻真绿,把终年贮蓄的绿色全拿出来了。天儿越晴,水藻越绿,就凭这些绿的精神,水也不忍得冻上,况且那些长枝的垂柳还要在水里照个影儿呢!看吧,由澄清的河水慢慢往上看吧,空中,半空中,天上,自上而下全是那么清亮,那么蓝汪汪的,整个的是块空灵的蓝水晶。这块水晶里,包着红屋顶,黄草山,像地毯上的小团花的小灰色树影;这就是冬天的济南。

树虽然没有叶儿,鸟儿可并不偷懒,看在日光下张着翅叫的百灵们。山东人是百灵鸟的崇拜者,济南是百灵的国。家家处处听得到它们的歌唱;自然,小黄鸟儿也不少,而且在百灵国内也很努力地唱。还有山喜鹊呢,成群的在树上啼,扯着浅蓝的尾巴飞。树上虽没有叶,有这些羽翎装饰着,也倒有点像西洋美女。坐在河岸上,看着它们在空中飞,听着溪水活活地流,要睡了,这是有催眠力的;不信你就试试;睡吧,决冻不着你。

要知后事如何,我自己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