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后方 9.1
作者: 李家禄 主角: 花静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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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至 贵阳,英雄丰碑 2023-02-08 09:52: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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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

以抗战时期黔军为主体的国民革命军102师为原型,讲述了贵州作为抗战大后方在反抗日本侵略时所起的重要作用,讴歌了贵州人民在抗战中做出的巨大贡献和伟大牺牲。贵州是中国唯一没有平原做支撑的省份,正所谓“天无三日晴,地无三尺平,人无三分银。”故贵州的民族文化是在喀斯特山地上发育成长起来的文化。由于生存环境和生活条件极其艰苦,贵州人但凡做事,都需要付出加倍的努力,遂养成了吃苦耐劳、坚毅淳朴、能打硬仗的性格特点。同时,由于地处偏僻,环境闭塞,致使贵州人一方面渴望了解外界情形,另外一方面作为文化弱势群体,对外来文化高度警惕,这就造成了贵州民族文化心理开放又封闭的二重性。这些特点,从书中102师抗战史和男主人公的成长历程中都可以真切感受。

上海,战云密布

1937年,上海。

故事发生的这个夜晚,亦如平常一般,并无什么特别之处。从伦敦回到上海已有月余的花静宜,应表嫂雷幼兰邀请,第一次回到先前的家里。吃过晚饭,襁褓中的侄儿全新睡着了,雷幼兰把他送上楼后,就坐在沙发上和花静宜聊天。

突然,弄堂里传来一阵混乱的脚步声,接着是吼叫声和厮打声。花静宜起身走到窗前,正要拉开窗帘以察看外面的情况,雷幼兰惊恐地走过来,捉住她的手说道:“别拉窗帘,露出灯光要遭到日本人轰炸的。”见表嫂如此小心,花静宜平和地笑笑:“目前双方只是暗地里较劲,还没有发展到枪对枪、炮对炮的地步。”雷幼兰见无法劝阻花静宜,便回身把灯关掉。

花静宜拉开窗帘,俯视弄堂。

此时打斗已经停止,几个黑影吵吵嚷嚷地押着一个人离开,花静宜听得其中一个声音大骂道:“老子踢死你这个狗汉奸。”随之传来一声痛苦的尖叫。

花静宜又看了一眼对面楼房,窗帘背后透出一丝光亮,心想,日本人带给人们多大的恐惧啊。

花静宜放下厚实的窗帘,将窗子严严实实地遮蔽起来,雷幼兰才重新开灯。

她道:“最近弄堂里总是有汉奸跑来搞破坏。”

花静宜轻轻一笑:“你怎么知道那些人是汉奸?”

听她这么一问,雷幼兰也笑了:“我还不是听人说的。”又道:“附近人家的窗子时常遭枪击,还有人朝房子里扔炸弹,我担心你们家的房子也遭此厄运,所以总是很小心。”

花静宜道:“我妈把房子给你住,你就当成自己的家好了,别总是那么客气。”

“当成自己的家也不能让人炸了呀。”雷幼兰这么一说,两人都笑了。

花静宜拿起放在沙发上的包,道:“表嫂,我回去了。”

雷幼兰捉住她的手,央求道:“静宜,你今晚就在家里睡吧,和我多说会儿话。再说,外面那么乱,让你一个人回去我也不放心。”

“我明天一早还有课。”花静宜说着朝门口走去,“在上海生活了那么多年,熟悉了,没什么可害怕的。”

雷幼兰道:“最近街上经常有日本浪人闹事,欺负妇女,你还是小心为好。”

花静宜点了点头,心想,表嫂刚来上海,就知道日本浪人横行闹事,可见日本人真是上海的祸害了。她走到门口换了鞋,然后打开门走下石坎,明亮的灯光把她窈窕的背影投射到狭窄而黑暗的弄堂里。夜晚的空气似乎是冰冷的,花静宜身子一颤,缩了缩脖子,又回头摇了摇手:“再见。”

“再见,经常回来看看啊。”雷幼兰叮咛道。

“好的,有时间我就过来。”花静宜道,转身要离开时,她不忘交代一句:“晚上拴好门。”

“放心,我总是很小心的。”雷幼兰以为花静宜小看了她,笑了起来。

花静宜不满地哂笑一声,心道,你这是带着小宝宝走进火药桶里来,还说很小心?

雷幼兰是一个特别单纯的乡下女人,嫁给花静宜的表哥全立德后,听说有一位姨妈在上海,便向往起大上海的花花世界来,多次念叨要来玩耍,可一直没能成行。花静宜表哥由武汉陆军军官学校以优等生的资格进入中央航校,毕业后分配至空军,出任飞行大队中尉队长。虽然他的军职不高,但国民政府正在大力发展空军,飞行员的待遇比陆军优厚好几倍,所以家境也日益宽裕起来。不久前,飞行大队备战南方战事,进驻杭州笕桥机场,监视上海南京领空,雷幼兰便携带幼子千里迢迢来到上海。

其时,鉴于上海局势日益危急,国民政府加紧把公务机关、工矿企业向内地疏散,有钱人也纷纷撤离这个随时都可能爆炸的火药桶。花静宜的母亲也是因为担心上海发生战争,所以回了贵阳乡下。房子空出来,雷幼兰便搬了进去。她这时候来上海简直就是飞蛾扑火,哪还谈得上小心?不过,一个不关心时局的乡下女人,哪里懂得这一点呢?

罢罢罢。

花静宜懊恼地摇了摇头,船上人不急,岸上人急又有何用?既然表哥都不阻止雷幼兰的行为,说明眼下的局势还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糟吧。

花静宜对这条弄堂再熟悉不过了,去英国留学之前,她一直与母亲住在这里。脑子散漫地想着事情,脚下疾步走着。突然,前面晃亮的灯光里飘过一个黑影,花静宜本能地收住脚,朝墙根一靠,左手抓紧小包,右手伸进里面抓住勃朗宁手枪,瞪大眼睛紧张地注视着黑影。她暗暗懊悔自己自恃熟悉这里的环境而掉以轻心,没有早一些离开。四五年过去,弄堂已是物是人非,处处充满了险恶,当初宁静的小巷已不复存在。

黑影定格在亮光里,一阵“沙沙沙”的声音响起,迎面吹来的风里夹杂着一丝尿骚味。花静宜悬着的心稍稍放下,对着墙根厌恶地“呸”了一声。黑影消失后,她小跑着越过黑影刚刚站立的地方。

以前,这条弄堂里住的都是有钱人,这个季节上海的夜晚还很闷热,于是住户们纷纷开门敞户,把凉席放在门口摊开,老人躺在上面,小孩子则围坐旁边。老人一边扇着宽大的蒲扇,一边和邻居家长里短地聊天,日子很是悠闲宜人。而今,这里的居民大部分都到香港或大后方避难去了,往日热闹的弄堂变得异常寂静。

花静宜疾步如风,脚步声在空旷的弄堂里带着回响,好像有一个人紧跟在身后。花静宜把手压在腰间,回头观察身后,发现真有一个低矮的黑影不紧不慢地跟着自己,她的心又重新提了起来。待发现黑影只是一条高大的狼狗之后,她才大大地舒了一口气。

她站定脚,狗也站定。

花静宜温和地朝狗招了招手,狗看了她一眼,然后扭头看着墙根,一副不屑的神情。

花静宜生气地笑骂一句:“狗眼看人低,真不地道!”

钻出弄堂,街道辉煌的灯火扑面而来。然而夜上海仿佛变换了天地,昔日穿梭于上海滩社交场所的人们,像从人间蒸发了一般,一座繁花似锦的东方不夜城,一时间竟变成了人间荒漠。

“都是战争惹的祸。”花静宜不禁自言自语。

战争是火药桶,是干柴烈火,人不过是上面一滴滴的水珠儿,一旦火药桶爆炸,干柴燃起熊熊烈火,水珠儿如果不想被烧干,不想被蒸发,唯一出路就是逃命。

此地离耶稣教会医院还有很长一段路,花静宜接连遭遇两次惊吓,腿脚有些发软,便不想再走回去。空旷而凄清的街道只偶尔走过一两个陌生的人影。

花静宜边走边找车,走出老远才发现街边停着的一辆黄包车,车夫头戴一顶破毡帽,像甲壳虫一般蹲在墙根下,尽量不引起别人注意。

花静宜惊喜地招手叫道:“车,黄包车!”

见有客人,车夫立刻站起身拉起车一路快跑过来。走至跟前,花静宜才发现车夫是一个高大粗壮的北方汉子,背略微有些驼,一双大眼睛警惕地察看着四周,露出不安的神色。她飞快地跳上车,简洁地道:“耶稣教会医院。”

“哪座耶稣教会医院?”车夫问了一句。

上海有许多洋教堂,挂着耶稣教会医院牌子的地方有好几处,如果不指明地址,人们很难分清具体是指哪一所医院。花静宜察觉到自己一时的疏忽,不好意思地笑道:“苏州河畔,四行仓库斜对面的耶稣教堂。”

“走喽。”车夫拉起车子轻松地小跑起来。尽管遭受着沉重的生活压力,可身体健壮的车夫仍然浑身有力。花静宜听出车夫的东北口音,便问:“大哥是东北人?”

“哎。”车夫应了一句,却没有下文。

“大哥咋还出来呀?”她没有说出口的意思是,日本人现在把枪炮对准了上海,随时都有可能发动进攻,你为什么还留在这里拉车?猫有九条命,人却只有一条,一旦没了可再也救不回来了。

车夫喘了一口粗气,道:“没办法呐,身后张着五张嗷嗷叫的嘴呢。”

花静宜更为惊讶:“大家纷纷离开上海到大后方避难去了,你们为什么还不走?”

这话似乎刺激到了车夫,因为一直很稳的黄包车轻晃了一下。只见他放慢了脚步,沉重地道:“日本占领东北时,上海是我们的大后方,所以全家就逃到这里来混饭吃。可脚跟刚落定,日本人又跟了过来,你说,我们还能逃到哪里去?”

“大后方啊,湖南、湖北、贵州、四川、云南甚至辽远的大西北,这些地方都是。上海不过是一个的小小桥头堡,虽然今天被日本人占领,但是明天我们依托坚实的大后方,照样可以把他们赶下海喂鱼。”

花静宜激情而充满希望的演讲并没有感染车夫,他说:“日本鬼子占领东三省那会儿,少帅说要出兵收复东三省,国民政府也说要收复东三省。我们等呀盼呀,希望变成了失望,不愿当亡国奴的,就当了难民。如今,不仅没有收复东三省,反而让日本鬼子杀进了察哈尔、北平、河北、山西,接着就该轮到上海了。有钱人可以到处跑,我们穷人却经不起这样的折腾。老百姓命贱哪,大家就像一根草,能活,就努力活一春,如果实在活不下去,就让它随风飘吧,飘到哪儿算哪儿。”

他的话很沮丧,可能是受社会上盛行的失败主义的影响,透露出满满的悲观与失望。倒是大多数青年人充满了乐观的精神,认为日本仅有弹丸之地,国小人少资源薄弱,只要中国人凝聚力量奋力一击,战胜日本并不困难。

此次受国际红十字会委派,花静宜在回国途中依次考察了法国、德国、英属印度、缅甸等国家,对国际形势有一个大体的了解和把握。她对时局持中性的看法,既不像乐天派那么盲目乐观,也没有像悲观主义那样陷入绝对悲观的境地。前些时日,她经人介绍拜读了蒋百里先生所著的《日本人》一书,很欣赏里面的一句话:“成也罢,败也罢,就是不要同他讲和。”也因为这个观点,这本书被时人誉为对日“纸弹”,一时间“洛阳纸贵”。

转过一个街区,马路对面便是公共租界。依仗租界庇护,日本人暂时不敢染指此地,所以上海滩的繁华都集中到这一带来了,街道依然车水马龙,熙熙攘攘。随着高楼闪烁的霓虹灯朝街面倾泻而下的,还有舞厅里轻慢而悠扬的音乐。

经过舞厅门口,一对衣着入时的青年男女站在街道中间,试图拦住这辆黄包车。

当男人伸手拉车把时,车夫机敏地避开,让他扑了空,向前跌了一个趔趄,那花枝招展的女人也跟着跌了一下。

她不满地对男人大声嚷嚷:“你想摔死老娘呀,你!”

他们的醉态引发周边路人的哄笑。从这对满身酒气的男女身上,让人情不自禁地联想到上海滩灯红酒绿、醉生梦死的糜烂生活。

花静宜闻到空气中弥漫的胭脂和酒精的味道,紧紧地皱着眉头,用一种鄙夷的目光审视着他们。“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此时的上海滩与历史上的歌舞江南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远离了洋人的租界,街道又逐渐回复寂静和冷清。花静宜把目光投向远处,感觉街两旁的房子影影绰绰,使得原本通畅无阻的街道无形中多了两堵厚厚的街垒。

“站住!”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两个威严的军人,伸手挡住黄包车的去路。车夫本来跑得气喘吁吁,冷不丁受此惊吓,车子一晃,差点把花静宜掀下车来。

“怎么啦?出了什么事?”花静宜惊叫道。

站在车前的军人挺胸并脚,向花静宜敬了一个军礼。其中一个用低沉的声音道:“对不起,小姐,请出示您的证件。”

钢盔下年轻俊朗的面孔轮廓格外分明,他的礼貌赢得了花静宜的好感。听他的口音有些耳熟,花静宜递护照时顺势打量了一下对方,见他脚上套着一双简陋不堪的草鞋,与肩上所挎的铮亮的德制冲锋枪形成了鲜明对比。

“你们是——贵州草鞋兵,家乡子弟兵?”花静宜的语气由疑问转为惊喜,“088师开进上海了?”

听她的语气,好像088师到上海来了,战争就有了胜利保障一般。

如果人们都像花静宜一样关心时政,关心国军建设,对国军部队有所了解的话,就不会对她的猜测感到奇怪了。当国民政府主要领导人对日执行妥协政策时,受主战派推动,国民政府已经在国内开展了一系列备战运动,如发展生产,修建交通,整编军队。虽然后来日本帝国主义提前发动了侵华战争,使计划建立六十个具有德械装备的师的整军任务未能完成,但也筹备了二十个,其中087、088等师已按德军标准配备了清一色的德制装器,使部队战斗力大大增强。这回国民政府把精锐部队开进上海,摆在了对日作战的前沿阵地,说明政府决定动真格了。

小伙子见她的话涉及军事机密,警惕地盯着她,没有发现异常,才将目光重新移到护照上面,并借着路灯散发的微弱的光反复查看,仔细比对她本人和护照上的照片。虽然他不认识上面的英文,但见她持外国护照且消息如此灵通,猜想一定有些来头,于是把护照递给她,客气地道:“小姐刚才所说是最高军事机密,切不可告知外人。”

花静宜点头答应,出于好奇,她又问:“贵军谷止戈上校所率的团也过来了吗?”

小伙子一听,啪的立正行了一个军礼,道:“报告小姐,我们正是谷团。”

“贵州老乡,好,好。”听到谷止戈离自己如此之近,她的心猛地跳了一下,一股浓浓的暖意在周身蔓延开来。她心想,表哥来上海了,为什么不告诉我呢?莫非这也属于军事机密吗?须知花静宜放弃英国优厚的待遇,特地回上海,就是因为放不下这个表哥,想离他更近一些。

当初刚回来时,她就住在姑父谷守诚家里,谷止戈正带领部队在乡下修建国防工事,两人一直未曾碰面。

姑父对这个英俊帅气又很有才华的儿子寄予了厚望,时常把他挂在嘴边。当然,无论是现任上海警备处副司令的谷守诚,还是事业正处于上升阶段的谷止戈,他们都是依靠“贵州草鞋兵”起家的。

“草鞋兵”都是自小在山区长大的黔省子弟,擅长攀越和长途行军,身手灵活机敏,在艰苦的战斗中攀岩夺寨、攻城略地,屡建战功。

据说北伐军左路军前敌司令、第10军军长王天培,就是带领着一群草鞋兵挥戈北伐,横扫两湖,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因此第10军实力不断壮大,部众也一度达十万之众。但是由于王天培存在“左倾”思想,引起了国民党上层的恐慌,最终他们以莫须有的罪名将其杀害于西子湖畔,一代将星从此陨落。事后,国民党上层胆战心惊,担心第10军部众反击,但这些草鞋兵却从大局出发,选择了退回原籍。由此,有大局观念、能够忍辱负重的草鞋兵重新受到国民政府的重视,甚至包括花静宜姑父在内的黔军将领也渐渐获得蒋介石的信任。

087和088师都是蒋介石从嫡系部队中挑选精英、配备最先进的武器并抽调他最信任的将领出任指挥官组建而成,因此被视为精锐中的精锐,王牌中的王牌。而把由黔军“草鞋兵”组成的谷止戈团划归088师,既是国防部对“贵州草鞋兵”作战能力的肯定,也是蒋介石笼络人心的一贯策略。

当然,“草鞋兵”们并不知晓其中的复杂,他们单纯而善良,且拥有一颗正义之心,甘愿为祖国抛头颅洒热血。长官一声令下,他们就穿着草鞋热情激昂地开到抗战前线,与日本鬼子隔河对峙。

年轻的士兵在上海听到熟悉的家乡口音,既感意外又觉得分外亲切,他豪爽地把手一挥,大声道:“起杆,给老乡小姐放行。”

“老乡小姐”的奇怪称呼让花静宜几乎笑出声来。路障一旁的横杆树了起来,黄包车小心地穿过。花静宜感动地伸出手朝后摇了摇,并在心里默念:“我的老乡,我的骨肉同胞,祝你们好运。”

黄包车继续前行,迷蒙的弄堂两旁,到处是攒动的人影。原来悄悄进入上海的国军官兵们,正利用夜色的掩护,在紧张而忙碌地构筑工事和掩体。

按照1931年的《淞沪停战协定》,国军撤离了中心市区,只保留警察和少数保安部队维持治安。一旦中日双方在上海开战,苏州河北岸将是国军的第一道防线,而且是一道力量极为薄弱的防线。

虽然上海警备司令部瞒着日本人在重点战略地段修筑了一些暗堡和工事,然而要抵抗已经武装到牙齿的日本军队的进攻,其规模和坚固程度远远不够。

南岸作为国军的第二道防线,一旦日军突破了一线阵地,这里马上就会变成第一道防线。

因此,上海市在构筑苏州河南岸防线时,同样花了很大的人力、物力和财力。半年来,他们已经或明或暗地修筑了许多钢筋混凝土堡垒,新近进驻的国军只需按照事先确定的战斗计划和战略意图,进行适当地修整。他们目前进行的就是这样的工作,嘈杂的声音中隐隐透出一种不安。

花静宜看着那一张张年轻而稚气的脸,想到他们在美好人生即将开始的时候,却面临着残酷战火硝烟的洗礼,心里顿时涌上无比悲壮的情绪,热泪顺着脸颊淌下来。她一边行注目礼,一边默默地向上帝祈祷:“我的主啊,请让幸运之神庇佑我的兄弟,请赐福于他们。”

2

黄包车沿苏州河畔前行,拐个弯又向前走了一小段,才来到巍然肃立的耶稣教堂医院前。车夫停下车,轻轻提醒道:“小姐,耶稣教堂到。”

花静宜还沉浸在激动的情绪之中,听到车夫的话才反应过来。

她跳下车掏出一枚银元塞在车夫手里。车夫看着手心闪闪发光的银元,道:“小姐,拿铜板就好,大洋我找不开。”

花静宜道:“瞧这一路的惊吓,多余的权当小费,不用找零了。”

车夫面露难色,摊着手道:“这,一块银元可不是小数,这怎么使得?”

“我没有零钱呢,回去吧。”花静宜朝教堂大门走了几步,又回头道:“路上不安宁,小心一点。”

车夫收紧拳头,深深地作了一个辑:“谢谢小姐,您真是活菩萨呀。”

在国外的时候,因为老师、同学以及后来的同事都是天主教徒,花静宜几乎一直生活在宗教氛围很浓的环境里。他们屡次劝说她加入天主教会。花静宜自小跟母亲在苗寨生活,上中学后才来上海,所以她受巫术和众神教影响较大,认为天上有很多神,并非只有一个上帝。虽然如此,她也或多或少地受到了天主教的一些影响。

此时,花静宜见车夫的头差不多贴到地面,有些承受不了这般沉重的感谢,便紧走几步登上教堂前的水泥台阶,推开虚掩的大门。

门卫嬷嬷正闭目养神,吱嘎的声响把她猛然惊醒。她慌张地站起身,着急地问:“谁?谁?”待看清是花静宜后,她换了一副温和的笑容,道:“哦,花小姐回来了?”

花静宜点头道:“回来了,下午学校没什么事吧?”

嬷嬷眼珠儿一转,好像想起什么事情,就低头在桌上的纸堆里翻找,并说:“下午有两位先生来找过您,我说您不在,他们留下一封信就走了。”

不大一会儿,她抽出一封粉红色的信,从窗口递了过来。

花静宜一见到粉色的信封,心里才燃起的希望之光立即熄灭。她接过信,随口说了声“谢谢”,转身就走。

嬷嬷又在背后喊:“花小姐,下午五点谷公馆来过电话。”

“知道了。”花静宜头也不回地答道。

其实谷公馆距离花静宜所在的耶稣教会医院很近,她刚回上海时,母亲周雅琳已和姑母洪素贞一道回了贵阳,那时雷幼兰还没来,家里没人,所以她就暂时住进了谷公馆。头几天,姑父谷守诚还三不五时地来家看看。后来,他参与上海大撤退的指挥工作,整天忙得脚不点地,吃睡都在警备司令部,偌大的谷公馆除了保姆阿桑姐,就只剩下花静宜一个人了。她俩把宽大而空荡的谷公馆戏称为“谷壳馆”“空壳馆”。

没过多久,花静宜晚上要带着学生在医院值班,早上还要给他们上课,住在谷公馆来去很不方便。彼时,正好有几位老师奉命撤向内地,空出了一些房子,花静宜便打电话告知姑父,说自己准备搬到教会医院住。

听了花静宜的决定,谷守诚起初十分着急,想尽各种办法挽留她。后来实在拗不过她,他才勉强同意。但他仍然不放心,亲自到耶稣教堂探查情况,见她和医护学校的老师学生住在一起,安全基本没有问题,才放心离去。

花静宜对姑父如此紧张的行为颇为不解。

她已经二十出头,独自一人在国外生活了四五年,不仅拿到医学硕士学位,还培养了相当强的自理能力。倘若不是因为她的心一直留在国内,倘若不是抗日战争急需大量医护人员,她也不会那么急着回国。

彼时,恰逢中国红十字会向国际红十字会申请医疗援助,她便作为专家被派遣回国。

花静宜称谷守诚“姑父”,按理来说,她和表哥谷止戈应当有血缘关系。

但他们之间并不存在这种关系。

她之所以称谷守诚为“姑父”,仅仅是因为谷守诚是外公周沁源的学生,与母亲打小就认识,两人以兄妹相称。而姑母洪素贞是母亲在贵阳耶稣教会学校念书时的好朋友。事实上,谷守诚和洪素贞相识,就是由母亲牵的线。

但谷守诚对花静宜的关心,远远超过了普通血源关系的亲人。有时候,她还从这种关心里,感受到一种莫名的小心与尊敬,甚至有些战战兢兢、唯恐照顾不周的味道。因此,在谷公馆里,花静宜始终难以坦然适之,这也是她不愿意继续住在那儿的原因之一。

偶尔,她会在心里想,如果她和姑父之间确实存在血缘关系,那么,其中必定存在着某种丑闻或不可告人的秘密,大家才刻意隐瞒。倘若不是,那么是什么力量如此强大,能够左右位高权重的姑父的行为与感情呢?

其实,这些年花静宜虽然身在国外,却一直有个未曾解开的心结,那就是自己的亲生父亲究竟是谁。

“我的父亲是谁?”

当她提出这个问题时,所有亲人的答案都惊人的一致:“父亲在天上默默地看着你。”

父亲到天上去了?他究竟是谁?他又是怎么死的?这么多年来,花静宜总想解开这个疑问,但亲人们一碰到这个问题就会绕开去,不给她提供具体而真实的答案。

“难道我跟孙猴子一样,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吗?”花静宜生气地大声嚷嚷时,答案又如出一辙——“问你妈吧,你是从她肚子里蹦出来的。”

花静宜总觉得这一切都是事先串通好的。她探究得越深,疑云就越重,让她再没信心面对自己的身世之谜。

谷守诚身居要职,每天都忙得一塌糊涂,哪里还有精力记住一般的小事?然而,奇怪的是他对花静宜好像一直很上心,关于她的每一件事情都记得非常清楚。

花静宜搬离谷公馆后,谷守诚每日早晚必定准时打电话到耶稣教会医院,询问她的情况。这种过度的关心和体贴让花静宜很不舒服,总感觉自己在姑父面前,永远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而且还有一种被监视的感觉。

这会儿嬷嬷告诉她谷公馆打来电话时,那种不舒服的感觉又出现了,她对转达消息的嬷嬷连“感谢”都忘了说,就匆匆地朝教堂侧面的女生宿舍楼走去。

走进楼道口,一个黑暗突地闪出来,把花静宜吓了一跳,她惊问:“谁?”待看清是住在隔壁的学员欧阳雪英之后,她生气地跺了跺脚:“怎么又是你?”

欧阳雪英和她一般高,体型却比她壮实得多。花静宜搬进耶稣教会医院后,原来住在隔壁的医生没多久就搬走了,欧阳雪英住了进来。她性格开朗,待人热情大方,很快就和花静宜成了朋友,也与其他同学和同事打成了一片。

但她有个毛病,就是喜欢粘人。

在英国生活的几年时间里,花静宜养成了独来独往的生活习惯,友情上亦是“君子之交淡如水”,保持着适当的距离。所以这种几乎零距离的友情,再次让花静宜产生一种被监视的感觉。才摆脱谷公馆的监视,又遇到了另一个,这简直让她气不打一处来。

“整个下午都不见你,你去哪儿了?”欧阳雪英语气平和,一副十分关心的样子。

花静宜偏生不喜欢这种过度的热情,好像拍马屁拍到蹄子上,瞬间就引起了强烈的反弹。她瞪大眼睛道:“嗨,雪英小姐,我究竟是白雪公主呢,还是皇帝的格格,有那么值得你关心吗?”

欧阳雪英见花静宜生气了,笑道:“花教官,我不就是关心你嘛!”

“黄鼠狼给鸡拜年,谁知道是关心还是别有用心?”花静宜撅着嘴嘟囔道。

欧阳雪英道:“哎,花小姐,既然您是我们的救护医学教官,那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关心老师还有错吗?”

花静宜自知理拙,但脑子灵光一现,抓住了她话里的把柄,反问道:“你既然知道我是你们的教官,难道就不能安静一点,给教官半天的自由?”

欧阳雪英生性机敏,明白了问题的症结所在。她歉意地笑道:“对不起,花教官。作为学员,我无权也不能限制您的自由。外头最近很不太平,许多人都莫名其妙地失踪了,所以学校规定任何人都不能单独外出。这不仅针对学员,也是针对教官的。”

花静宜一时语塞,连忙道了一声:“对不起,我错怪你了。”

欧阳雪英大度地笑道:“没关系,只要花教官不再认为我是黄鼠狼就好。”

花静宜脸上腾地烧了起来,热辣辣一片,嘴却仍不饶人:“谁让你黑天瞎地地挡在楼梯口,吓得我魂都没了。”

欧阳雪英笑了笑,见她的语气缓和下来,又凑近她悄悄地问:“你相信迷信不?你觉得人死了真的会有魂魄存在吗?”

花静宜不知她为何提到这个问题,一愣,道:“我外公是苗族人,相信巫术,我从小受他影响很深。而且科学至今都无法解开巫术中的一些谜团。”

“是吗?意思是你也相信巫术喽?”欧阳雪英好像和花静宜找到了共同语言,兴奋地牵起她的手说:“走,花教官,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两个年轻女孩在一起,情绪是最容易相互影响和传染的。果然,花静宜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问:“黑灯瞎火的,要去什么地方?”

“你跟我来嘛。”欧阳雪英在前引路,俩人穿过长长的走廊朝前走去。

半年前,耶稣教会医院具有合法的行医资格,曾经对外救治没钱看病的穷人,甚至还一度开放教堂和空地,开展赈灾活动。随着日本侵华阴谋逐渐明朗,上海战事的风声越来越紧,医院的设备和主要医生已经陆续内迁。于是上海红十字会方面向国民政府提出申请,即利用医院的部分资源和场地,开办一所医疗救护学校,后经批准。最初,其对外名称为“上海红十字医护学校”,面向苏浙和两湖等地,招收了五百名学员,给祖国培养战时救护力量,为交战双方实施人道主义救助工作。但事与愿违,随着战争逐步扩大,日本人野蛮的侵略行径暴露无疑。他们违背国际法则,大肆屠杀无辜民众,一旦遭到中国军队包围,又实施极残酷的自杀式对策,根本无需人道主义救助。因此,该校学生同仇敌忾,决意违背当初入校的宗旨,纷纷退出了红十字会,转而写血书请战,申请加入国军卫生队。

出于无奈,上海红十字会领导机构只得把学校的主办权交给市政府。学校的名称也改为上海救护学校。对于交战双方来说,医疗救护力量也是非常重要的资源。现在学校依然对外宣称耶稣教会医院,可谓挂羊头卖狗肉,目的就是为了掩人耳目,使其免遭日本特务和汉奸的破坏。

目前医护学校拥有数百名师生,按照上海市政府的战时措施和要求,学校夜间实施灯火管制。一到晚间,学员宿舍严禁灯火,教师因备课需要使用灯火时,必须密闭,不得让灯光外泄。学校在耶稣教堂的侧室设立了手术室,虽然对外医疗救治不多,但必要的手术治疗都会移到那里进行。

这所原为红十字会培养救护人员的学校,实际上只有两个人属于红十字会会员,一个是花静宜,另一个是欧阳雪英。在伦敦大学读医学硕士时,花静宜就曾担任红十字会的义工,加入这一组织后,受医护人员的影响,她也开始相信博爱更能够影响并改变世界。花静宜分别用了两年半和一年多时间拿到本科与硕士文凭。之后,受英国红十字会派遣,她赴日内瓦工作了一段时间,拿到了职业医生的资格证。如果没有战争,她的目标就是做一名医生,为羸弱的中国百姓奉献自己的知识和技术。回到上海,她被红十字会派到这所学校担任医学教官。至于欧阳雪英,她是学员中唯一申请加入红十字会的。面对这个另类,花静宜同样觉得无语,认为她此举的目的,就是监视自己。

“难道我是一个敌特分子吗?还是我身上藏有什么秘密?”最近屡屡在脑海里出现的这个问题,搅乱了她内心的平静,让她颇为苦恼。

与教会紧临的这座二层楼房,原来作为病房使用,医护学校招生后,就改成了宿舍楼。虽然里面黑灯瞎火,但止不住年轻女孩活泼好动的天性,她们都躺在床上叽叽喳喳地说话,不时发出一阵阵吃吃的笑声。其中一个宿舍窗帘的缝中露出摇曳的烛光,花静宜凑近一看,原来里面点了好些蜡烛,姑娘们都身着薄薄的短装,捧着书静静阅读。烛光映照着她们青春靓丽的脸,瞬间定格为一幅如诗般美丽的画卷。花静宜不由得感慨:“年轻真好啊。”想到这样美丽而宁静的画面即将被战争打破,她耳边仿佛听到了蝶飞玉碎的声音。晶莹的碎片剜割着她的心,鲜血流淌出来。

欧阳雪英在另一间学员宿舍前站定,一重两轻敲了三下门,很快就听到有脚步声朝门的方向走来。门栓拉开,露出一道缝,欧阳雪英朝花静宜一招手,闪身钻了进去,花静宜也像游鱼一般滑进屋里。姑娘们借着烛光打量后面的人,见是花静宜,一个个惊得目瞪口呆。有人率先清醒过来,迅疾吹熄了桌上的两根蜡烛,屋子里顿时陷入深沉的黑暗中。

“姑娘们,别紧张,花教官和我们是一伙的。”欧阳雪英道。黑暗中“噢”了一声,屋里的紧张气氛顿时消失。有人重新点燃蜡烛,烛光慢慢照亮了每一个人的脸。靠近烛光站着的是人称医护校花的大美女钟丽姬,烛光把她粉白的脸颊映衬得玉润珠圆。在密闭而闷热的宿舍,她穿得最少,上身着一件白色小褂,下身穿一条碎花短裙,挺拔的胸脯让小褂紧绷起来,看上去好似一对鸽子呼之欲出,而每当她抖动身体时,“鸽子”便活泼地跳动起来。两条雪白而修长的腿裸露在短裙之下,性感且充满了诱惑力。花静宜常听姑娘们念叨,说钟丽姬如何如何美,简直是西楚霸王的虞姬投胎转世。但她平日所见的钟丽姬,都被长长的衣裙遮掩着,所以并不识其“庐山真面目”,而此时此地,当“真面目”暴露于前时,即使同样身为女子,她也被钟丽姬异乎寻常的美艳惊呆了。

花教官腹有诗书气自华,是全校师生公认的美人,钟丽姬见她瞪大眼睛看着自己,还以为是欲和她争奇斗艳呢。好在她打小生活在江南小镇上,多少见过一些世面,性情倒也大方,便对花教官莞尔一笑,算是回应。

花静宜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歉意地笑笑:“丽姬,你真的好美啊,沉鱼落雁要是在场,只怕都会被你比下去呢。”

听了这话,钟丽姬才明白,原来同为公认的大美人,此刻却是惺惺相惜呢。有人便替钟丽姬客气,道:“花教官,您不知道呢,丽姬对自己的美很不自信,还发愁这辈子能不能嫁出去呢。”

“你们是上海医护学校最美的两朵花,花教官像花中牡丹,冰清玉洁,美丽高贵;丽姬好比一支江南清莲,洁净飘逸,清新可人。”欧阳雪英做了此番精彩而恰当的比喻之后,假装遗憾,幽然一叹:“我为男人惋惜呀,没有机会欣赏这两朵娇艳美丽的花。唉,不知最后花落谁家,让哪个男人享受艳福呢?”

“战争,都是这可恶的战争。”时晓红摸仿着一位教官愤懑的神态,大声嚷嚷。她形神兼备的滑稽表演逗得姑娘们哄然大笑,有两个笑得透不过气,干脆倒在床上捂着肚子直喊“哎哟哎哟”。

欧阳雪英警觉地把手指放到嘴边,轻轻“嘘”了一声。姑娘们敛起笑容,宿舍立即安静下来。

“你们宿舍个个如花似玉,堪称美女集中营了。”花静宜笑着道,又说:“不过,我看你们诡秘的神情,是不是在策划什么秘密活动?”

来自湖南的时晓红是个性格直爽泼辣的姑娘,她从桌子底下抽出撮箕和竹筛,摆到花静宜面前。花静宜疑惑地看看这两样东西,又看看时晓红,不明所以。时晓红正待解释,钟丽姬止住了她,笑问:“花教官,您猜猜看,这东西可以做什么用?”

“劳动工具嘛,筛米、撮东西。”这种竹编工具在周家庄园并不少见。

欧阳雪英站出来道:“好啦,姑娘们,我们别和花教官捉迷藏了,没时间了。”她又对花静宜说:“我们今晚要用这两件东西策划一个秘密活动——去苏州河边请河神来扶乩。”

“请河神?干什么?”在她曾经生活过的高原小镇,人们把敬神和请神看作一件大事,会杀猪宰羊,备下丰厚的祭礼,然后敲敲打打热热闹闹地祭祀一番。因此,用这两样简陋的东西请神,在她看来是对神的大不敬,如何能请动尊贵的河神呢?

欧阳雪英耐心地解释:“花教官有所不知,战争究竟什么时候开始?大家未来的命运怎么样?能不能嫁一个好老公过上幸福的生活?姑娘们心里有太多太多的疑问,所以想把河神婆请过来,预测一下祸福凶吉,帮众姑娘解开心结。”

原来是这样。作为同龄人,姑娘们和她一样既为国家的前途担忧,又为自己的命运而焦虑。可是,河神婆躲在河底下,远离尘世,她能够解答这些复杂的问题吗?

“所谓巫术,不过是对人们心理的一种慰藉罢了。”花静宜想起外公周沁源曾对沉迷于迷信活动的小镇人说过这么一句颇有见地的话。

外公周沁源已年近六旬,却对新事物充满了好奇。他早年曾留学日本,后跟随孙中山参加辛亥革命,革命胜利后出任贵州省参议会副议长。据小报消息,红一方面军途经此地时,外公给了他们极大的支援。而贺龙领导的红二、六军团,在此建立中华苏维埃共和国滇黔革命委员会,他也是委员之一。红军继续长征后,外公就神秘消失了,至今杳无音讯。有人说,他跟随红军长北上去了陕北。也有人说,他在中央军的清剿行动中,被打死了。还有消息称,外公年事已高,已然病逝在穿越草地的途中,被葬在水草地里。

得知周沁源跟随红军长征一事,谷守诚一度变得极其暴躁,直骂他是“周疯子”。而听闻他病逝的消息,他高兴得手舞足蹈,说这是罪有应得。在谷公馆借住期间,花静宜屡屡听到谷守诚骂外公老而不明,老而糊涂,居然被共产党利用。可是,周沁源毕竟参加过辛亥革命,是最早把革命火种带入贵州的进步人士,以国民革命阵营而论,周沁源也是革命先辈,算是谷守诚等一批革命青年的导师。但同一阵营的师生,为何变得如此势不两立、欲置之死地而后快呢?

谷守诚一向称得上谦谦君子,并非十恶不赦的大坏蛋。以前谈到周沁源,他确实是以老师相称,敬爱有加。他之所以转变态度,就是因为在报上看到周沁源出任了苏维埃革命委员会委员的消息。花静宜认为,这并非出于他的本意,而是由于两人分属于不同的阶级阵营,政见不同罢了。不过,因为思想分歧就想置人于死地,她感觉这种力量已经超越了道德和人性,令人恐惧。它让一个正常人变得六亲不认,拥有魔鬼般冷酷的心智。

每当想起曾经对自己关爱备至而如今下落不明的外公,花静宜心里总是隐隐作痛。

是的,每个人都有需要解开的心结。如果河神婆是全知全能的,那么能否问问她外公的下落?这个念头顿时让花静宜激动起来,她开始对请河神婆的神秘行动表现出异乎寻常的热情,连连催促:“走,走,她住在哪里?我们快点去把她请来。”

“河神婆住在水下龙宫,水井河边都能够请到她。”欧阳雪英解释,“姑娘们,河神婆不可能回答我们所有的问题,每人限问一个,所以你们要把心中最想知道的提前想好啊。”

“好咧。”姑娘们齐声答道。

“姑娘们,准备好了没有?”欧阳雪英扫视一圈,见大家都准备好了,便道:“好,我们去苏州河边请河神婆,出发。”

“等等,大家等一等。”花静宜急忙阻止道。

“花教官还有什么吩咐?”七双明亮的眼睛同时看向她。

花静宜说:“我刚从租界那边过来,一支新的国军部队进驻了苏州河南岸,正在紧张地修筑工事,道路都被封锁了。”

姑娘们高涨的情绪受到打击,一个个像泄气的皮球。忽然,名叫范小娟的小个子姑娘眼睛一闪,兴奋地道:“我知道一个秘密通道,可以通向苏州河。”

“在哪里?”姑娘们齐声问。

“跟我走。”范小娟吹熄了蜡烛,带头钻出了寝室。

3

是夜,国军上海左翼方面军司令部。

几辆黑色轿车迅疾驶来,戛然停在警卫森严的司令部门口。一个蓄着胡须、中等个儿的中年人下了车,领着副官快步朝大门走去。此人就是上海警备司令部副司令长谷守诚。值班警卫大声号令:“立正,敬礼!”

谷守诚回过礼,头也不回地走进大厅。一位年轻俊朗的副官在大厅里迎接他,敬礼之后,说:“赵司令在楼上等您。”

二楼指挥部,身材魁梧的赵世忠将军正焦急地等候着谷守诚。当铿锵的脚步声从楼道里传过来,赵世忠快步走到门口迎向谷守诚,与他握手,随后把他让进办公室:“守诚兄,请进请进。”

谷守诚热切地说:“世忠兄,你们来了,我们的底气就足了,保卫大上海也就有希望了。”

“哪里哪里。我军开进上海,上海民众热情地欢迎我们,支持我们,我代表部队官兵感谢上海人民,感谢大家。”

两人寒暄着,径直走进里间的办公室。赵世忠给谷守诚让了座,自己则在右手边的沙发上坐下。副官端茶进来,放在两位长官面前的茶几上,又小心地退了出去,把门关上。

屋里只剩下了两个人。赵世忠道:“守诚兄,请喝茶。”然后端起茶杯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品了几口茶,谷守诚放下茶杯,屈指数了数:“民国二十一年保卫大上海时,我们俩并肩作战,又有几年没见面了!”

“是呀,戎马倥偬,我们都慢慢变老咯,”赵世忠沉重地道,“但是先总理说得好呀,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

“如今国内革命尚未成功,倭寇又杀到了门前。正所谓‘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我们也遭遇岳飞当年的困境了。”

赵世忠点点头,道:“不错。自国民政府成立,我们国家一直处于战乱中,先是北伐,后是与地方军阀的战争,刚把共匪赶出江西,获得喘息的机会,倭寇又侵略我国了。不打败倭寇,国民革命就没有希望,建设新中国更没有希望。不过,这一次与前些年打内战不同,战士们听说要开进上海杀倭寇,个个精神饱满,信心十足。”

听了这话,谷守诚为赵世忠盲目的乐观担心。他犹豫道:“世忠兄,上海的敌情很严重啊,据我们掌握的情报,敌人已决意在上海挑起战火。他们除了不断地从国内向上海派兵,还从华北地区抽出精锐战斗部队开往上海。”

“嗯,你们提供的情报我已经看过了。”赵世忠走到悬挂在墙上的军事地图前,把大手在上面轮了一圈,道:“从地图上看,倭寇处于我们的包围之中,敌情并没有人们想象的那么严重。1932年,日本人也是领教过我们厉害的嘛。社会上总是有一些人对时局抱着悲观的想法,你说,这放在心里想一想也就罢了,却硬要说出来吓唬民众,真是长敌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说完他看了谷守诚一眼,朗声大笑起来。

谷守诚虽然觉得这话有点针对自己的意思,但还是大度地跟着笑了笑,心想,既然赵世忠喜欢听好话,说一说又何妨呢?便道:“世忠兄是天生的乐观派呀。古有韩世忠,把南侵的金兵围困在黄天荡四十余天,今有赵世忠,数万雄兵列阵上海,组成铜墙铁壁,成为上海民众的坚固保障。”

赵世忠受到夸奖,嘿嘿一笑,道:“守诚兄也学会溜须拍马了?”

谷守诚心道,这不正是你喜欢的吗?嘴里却笑道:“哪里,我说的可是实情。”

“韩世忠是韩世忠,我赵世忠难以望其项背。要把倭寇一举荡平,还得靠手下的兄弟,靠全国民众鼎力支持。”

这几句话说明赵世忠并不糊涂,只是对敌情变化,尤其是兵力部署,他还缺乏深入了解,因而抱着盲目乐观的看法而已。谷守诚便想通过进一步交流,把我军所面临的困难和当前敌情告诉他。脑子里边转嘴上边打哈哈:“世忠兄祖上是赵子云,他这一杆大枪在曹操百万雄兵面前,几进几出,如入无人之境,顺利救下了刘阿斗。今天世忠兄手里可不止一杆大枪,而是无数的机枪和大炮,唯一遗憾的,可能是缺少重炮和空中支援。”

谷守诚点出的两点,击中了赵世忠的软肋。赵世忠虽然认可,嘴上却不服输,道:“我们两个师全部配备德制武器,如果抵近作战,与日本鬼子面对面对决,应当不会吃亏。”

问题是日本鬼子根本不会给你发挥特长的机会,他们极有可能利用空中优势和海军强大的炮火,抵制我军的进攻。谷守诚心里这样想着,沉吟道:“世忠兄,有一个情况我们不得不注意,日本鬼子为战争作了精心的准备,构筑了极其坚固的工事,仅仅利用轻武器恐怕一时难以将其攻破。”

赵世忠痛苦地皱了皱眉,以不吐不快的决然态度道:“守诚兄,我何尝不想手握削铁如泥的利剑?可报告打上去,国防部没有钱,等到批准购买,国防部、财政部那帮负责采购的家伙又大肆吃回扣,结果本来购买一等武器的黄金白银,却买回一堆退役的武器和次品。”

对国民政府内部的这类腐败事件,谷守诚也有所耳闻,只是原来并十分不相信,认为对敌作战的武器装备,乃性命攸关的大事,小则关系官兵性命,大则牵涉国家的前途和命运,一般人应该还不至于昧着良心,拿这等大事来赌博。但赵世忠是蒋介石最为倚重的嫡系将领,他一生小心谨慎,如果不是事情发展到十分严重的地步,他不会轻易表露个人情绪和看法。现在谷守诚亲耳听到这番言论,不由得他不相信了。

赵世忠毕竟是国军中少见的刚正将领,如今话都说到这份上,也就放开了顾虑。他继续道:“我真替国家担忧,国难还没有摆脱,腐败的蛀虫就发展起来了。回顾历朝历代,哪一个短命的王朝不是正气尚未建立,歪风邪气就盛行开来,因而很快走向末路的?秦二世时,赵高指鹿为马;隋文帝时,其子杨广以虚伪的手段骗取他的信任,登上皇位。这两个大玩假大空的王朝,最终也被历史玩了一把。而今国民政府中的某些人也在玩弄历史,但愿他们不要重蹈覆辙才好啊。”

“是啊,国势危如累卵,权贵却还在借机大发国难财,政府又没有强制性的法纪约束,仅仅依靠道德内省、领袖教导、总理遗训等精神层面的东西,怎么可能改变他们贪婪的豺狼本性?”

“难怪有人批评政府,前方吃紧、后方紧吃呢。”赵世忠笑道。两人就国事唏嘘一回,又找不到好的解决方案,只剩下无语。

既然赵世忠有他的难处,谷守诚也不愿意哪壶不开提哪壶了,于是把话题又转回到战事方面。他用毅然决然的语气道:“兵,凶器也。我想,使用时应当慎之又慎,非到万不得已的情况,不能轻易使用。而一旦出手,非亮剑不可,且必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击敌军,取敌上将首级,方能将其一举击溃。”

赵世忠受到了鼓舞,情绪重新高涨起来,他提高嗓音道:“放心,守诚兄,这个问题我已有所考虑。我准备把全军能攻能守的087放在日本驻上海海军司令部对面,把最能攻坚的088师放在敌海军陆战队司令部前沿,等战斗一打响,我们决计以强大的兵力发动突击,打他个措手不及。”

“好,好,这才是赵将军的风格。”谷守诚夸道,转而提出自己的疑惑:“世忠兄,为什么要等敌人发动攻击,我们才予以回击呢?既然战争已经不能避免,我们为何不考虑掌握战略先机,主动发起进攻?”

赵世忠笑着反问:“守诚兄,你不是上海警备司令部副司令吗?你们与倭寇周旋了这么多年,又为什么不趁敌不备,率先攻击他们?”

谷守诚苦笑着摇摇头:“世忠兄,你别取笑我了,警备司令部才掌握多大的力量呀,就那么几个人、几杆破枪,主动出击不过是耗子给狮子挠痒痒,整个以卵击石。我这个警备副司令,不过是维持维持社会治安,帮你们挖挖阵地,安排上海方面的战略转移。你们就不同了,你们可是国军中的精锐,即使与倭寇面对面对决,也是可以占据上风的。”

“你手里不是掌握着两个宪兵团吗?他们可也是清一色的德制装备。”

“宪兵团?”谷守诚说,“那是用来看家的,而非针对倭寇的战斗部队。”

“打击倭寇就是保家,怎么能说宪兵团不是战斗部队?”

“理论上是这样,实践起来却有很大的差距。而且使用宪兵团,还要得到老头子钦批。”

“老头子是信任你,才把看家狗交给你,所以他们不还得对你唯命是听?”

谷守诚半晌无语,涉及自己的事,将心比心,他方才体会到赵世忠的难处。都说家家有一本难念的经,看来,每个人的手上也捧着一本难念的经。但是,谷守诚毕竟在上海待的时间比较久,不仅对这里的敌情了如指掌,而且也产生了感情和责任。因此,只要保卫上海还有一线希望,他就会做出十二分的努力。他再次把目光投到墙上的兵力分布图上,心中若有所思。随后,他默默地站起来,缓步走上前,把早已熟稔于心的地图又看了一遍。这一次,他仿佛在沉重的阴霾中看到了一线希望,突然叫道:“世忠兄。”

这一声激动的称呼,把赵世忠的注意力也吸引过去,急问:“什么?”

“087师进驻当前阵地后,对海军司令部形成了强大的包围态势,我们能不能趁敌人还没有发觉,于今晚来个主动出击,将其一举歼灭?此举即使达不到全歼的效果,也会沉重打击日军嚣张的气焰,极大地鼓舞我军战士,增强民众的信心。”

赵世忠无奈地摇了摇头,向曾经并肩作战的老友道出实情:“我们满腔热血都可以为民族抛洒,只要能够救国,我们什么办法没想过?早在日本制造华北事变之前,我就向老头子提出,将我军精锐部队悄悄开进上海,趁敌不备来个全面突击,一举将上海之敌歼灭。但老头子不同意,他对国际社会存有幻想,认为英美会出面协调,所以不敢承担主动挑起战火的责任。”

谷守诚全身的血液“腾”地往头上涌,他捏紧拳头怒气冲冲地敲打着地图:“这是我们的国家,我们的土地,倭寇都杀到家门口来了,先占领了东北,又在华北发动了战争,全面侵华战争已经打响,正像共产党号召的‘平津危急、华北危急、中华民族危急,只有全面抗战,才是中华民族的出路’。除了挽救国家民族生死存亡的责任,老头子还有什么责任?我们还有什么责任?”

“共产党”几个字刺激到赵世忠的神经,他紧张地环视一圈,说:“当前虽然是国共合作的非常时期,但老头子还是不喜欢听到这些言论呢。”接着,他慨然叹道:“唉,绵羊居然要和豺狼讲道理,这个理我们当然讲不下去。但老头子执意不同意主动开战,结果错过了最佳时机。如今日本人不断向上海增兵,其意图进一步明朗,老头子的幻想荡然无存。就是我们此刻拥有的战略先机,也在此消彼长,慢慢地转移到倭寇那边了。”

这时,副官推门进来,呈上一份文件给赵世忠签阅。副官出去后,赵世忠看过文件,递给谷守诚,道:“说豺狼,豺狼就来了,日本大本营又从东北抽调了一个旅团,加入日本驻上海部队方面。”

“黑云压城城欲摧。此时乌云密布,大战一触即发,对于日本驻上海部队来说,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占领沈阳北大营,发动“九一八”事变,他玩士兵失踪;攻打宛平城,发动七七事变,他还玩士兵失踪,可见其手段不过尔尔。我倒要看一看,上海战事,他还找什么借口?”

赵世忠笑了起来,道:“倭寇的这点小伎俩之所以屡试不爽,是因为我们这个邻居太过厚道。”

“厚道本没有错,要怪只能怪我们的‘邻居’太会得寸进尺。”

“守诚兄,有理,有理呀。”赵世忠大笑道,忽然想起了什么,便问:“听说嫂夫人撤回老家去了?”

“她哪里是撤,简直是逃。一听说上海要开战,她恨不得立刻戴上战争难民的大盖帽呢。”

“尊夫人去了大后方,长公子却上到最前线,谷氏家族在上海的力量总体还是保持平衡的嘛。”赵世忠开玩笑道。

他所说的是谷家长子谷止戈。谷守诚已经得知儿子跟随部队开进了上海,只因忙着备战,没空回家,而他也没时间去看儿子。不过,谷止戈已给他打过电话,约定明天会邀请几个弟兄来家做客,要父亲吩咐保姆准备一桌好菜。谷守诚说:“犬子在军中,给世忠兄添了不少麻烦,小弟在此谢过。”

“守诚兄客气了,止戈革命意志坚定,有头脑,特别擅长于战略研究,在088师四个团长中,出类拔萃,是不可多得的帅才。关于把部队潜入上海,对倭寇发动猛烈攻击的想法,最早就是出自止戈团长。我们根据他的想法制定了行动方案,上报南京老头子批准,结果却石沉大海。”

刚开始,谷守诚还面露得意之色,心想,人们都说英雄所见略同,看来将门无犬子,儿子所见与老子也相似啊。然而听到后面,他的脸色沉了下去,颇为沉重地道:“楚霸王有范增而不能用,致使千秋霸业功败垂成。好的计谋南京参谋本部不能用,抗战大业虽不至于像楚霸王的前途那么悲观,但必将多走许多弯路,而前线将士也将为此付出更多的代价。”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于我们而言,唯有努力二字。”说到这里,赵世忠停了一下,接着道:“守诚兄是老上海了,而今我这个乡巴佬进了城,守诚兄不请我逛逛花花世界,看看大上海的西洋镜?”

谷守诚面露难色,一时竟不知怎么回答。

“人说上海人吝啬,斤斤计较,我看老兄也快赶上他们了。”赵世忠呵呵一笑,随后换了语气:“放心,守诚兄,我今天不会让你放血,只要你陪我一同视察087师阵地。088师这边是既设阵地,沿苏州河展开,应该没什么大问题。而087师处于闹市区,要把达上万人的部队隐蔽起来,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请世忠兄放心,087师的阵地工事是由我亲自担任的监工。部队进入之前,我还进行了最后一次检查,问题不会太大。按理说我应当陪同兄长视察一番,但今晚我还得去看一个孩子。”

“什么?”赵世忠惊讶地张着嘴,心想,大战地即,你不陪我去视察部队和前线阵地,仅仅就是为了看一个孩子?于是他忍不住问道:“王子,公主?究竟是怎样的孩子,值得守诚兄这么用心?”

谷守诚没有回答,微笑着准备告辞离去。赵世忠好像想到了什么,犹疑地问:“你说的,就是传说中那个神秘的孩子?”

谷守诚笑道:“世忠兄不是外人,不瞒你说,二十多年过去,她既不是传说,也并不神秘,只是一个身份普通、已经长成大姑娘的漂亮女孩子。”

“哦?可以让我一睹芳容吗?”赵世忠眼前一亮,颇为好奇。

谷守诚摇了摇头:“我觉得世忠兄还是不见为好,既然是传说中的秘密,就让它永远成为秘密好啦,否则我们就必须为之承担责任。像世忠兄这样身份的人如果特意去见某人,被专门搜集小道消息的狗仔队发觉,那么就揭开了那层神秘的面纱。一旦传扬开去,对当事人不好,也不利于孩子的成长,而且还可能造成不必要的麻烦。”

赵世忠笑了:“守诚兄所言极是,我就暂且收起这份好奇心。不过,你们要注意敌特人员,千万别让孩子落在他们手里,成为向我方施压的一个砝码。”

“古时候,战争双方确有以亲王公主作人质的惯例,但现代政权不是某一家族的王权,人质不可能再成为影响战争进程的砝码。”

“话虽如此,为将者还得多为主上分忧才是。”

谷守诚起身告辞,说:“我明天上午陪同世忠兄视察阵地,行不行?”

赵世忠送谷守诚出门:“目前形势千变万化,谁知道明天会是什么样子?明天的事明天再说。我们初来乍到,算是睁眼瞎,请守诚兄多多关照,多通信息。”

“这个一定。”

话音未落,远处突然传来轰隆一声巨响,震得窗子嘎吱嘎吱地响,接着是一阵零乱的枪声和一连串的爆炸声。两人不知发生了何事,便站在楼梯口扯着耳朵仔细听,以判断事发的方向。

谷守诚说:“苏州河,088师阵地。”

赵世忠狠狠地骂了一句:“狗日的到底来了!”随后高声叫道:“郑副官,收到报告没有?是哪一支部队打起来了,什么原因?”

“目前还没有收到任何报告。”郑副官大声回答。

“马上查一查,看088师那里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在没有接到上级指令的情况下就鲁莽开炮?”赵世忠怒气冲冲地跺着脚,“情况不明,敌情不清,要吃败仗的。”

爆炸的火光把苏州河上空照亮了。赵世忠急欲赶往事发地点,机枪声却停歇下来,只有大炮有一阵没一阵地轰炸。谷守诚道:“世忠兄,除了刚才的爆炸声和机枪声,现在打的这炮不密集,不像是为进攻准备的火力,是不是因为发生意外导致两军擦枪走火?”

二楼面朝东方有一座延伸出去的阳台,上面种着一些花草,与走廊仅隔着一道铁栏杆。赵世忠把手一挥,道:“走,到阳台上去看看。”说完他大跨几步率先翻过栏杆,谷守诚跟着翻了过去。年轻副官也毫不含糊,跟着两位长官纵身跃过栏杆。站在阳台上,虽然被周边建筑遮挡了部分视线,但他们还是能看清苏州河方向炮战引发的火光。

“望远镜。”赵世忠把手往后一伸。副官依言把望远镜递了过去。赵世忠看了一会,神色变得严峻起来,他说:“守诚兄,情况好像有些不妙啊!战斗发生在我们的防区,我的部队进入了战斗状态,我这个司令官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不是很荒唐吗?”

谷守诚拿过望远镜仔细观察黄浦江方向,说:“码头那边,日本海军陆战队在向苏州河方向增兵,负责北岸一线阵地的是我们警备部队,敌情这么严重,我这个副司令长官不是也不知情?”

中日双方在苏州河方向发生了局部战斗,大冲突也许一触即发,而作为国军左翼方面的司令官,两人都没有得到真实情况的报告。他们又是生气又有些迷惘。

“刘副官!你马上带一个警卫班赶到088师指挥所,务必把情况弄明白,迅速回来报告。”

“是。”刘副官响亮地回答,迅即带人离去。

谷守诚又把望远镜递给赵世忠,沉吟道:“我有一个想法,不知当讲不当讲?”

“既然战斗已经打响,我们不如来个顺手牵羊计,命警备部队防守苏州河北岸中心市区,必要时撤到南岸,接替088师阵地。088师则从租界桥方向秘密过河,将调动到苏州河方向的日本海军陆战队全面围歼。”

赵世忠想了想,摇头否定了这个大胆的想法:“围歼,围歼,此时我们只知我,不知彼呀,谁知道日本海军陆战队出动了多少兵力?再说,战斗命令还得南京老头子下达,没有他的批准,任何人都不敢轻举妄动。”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既然此刻双方已经开火,我们正好可以借这个诡谲的局面作为掩护。”

“报告,088师孙师长急电。”

“念!”

“经查,日本海军派小型舰艇潜入苏州河布置水雷,试图阻断我部与北岸守备部队的联系,以备战斗一打响,即围歼北岸部队。不意触发一枚水雷,日本海军随即炮轰我方阵地,以掩护潜入者撤退。目前北岸守备部队已经开炮反击,请指示我部行动。”

赵世忠看了谷守诚一眼,见他似乎想说话,便抬手阻止他,对汇报的参谋说:“告诉孙师长,要随时注意敌情变化,防止敌人突然袭击。”

“是。”参谋转身走了。谷守诚说:“战机稍纵即逝,借着敌人的炮火掩护,主动出击,将敌一举歼灭,那么世忠兄和手下的官兵都会成为民族英雄。”

“万一不能歼灭呢?”

“你的部队是悄悄开进上海的,日本人还没有掌握你们的情况,猛地给他们几拳,纵不能将其完全消灭,至少也可给这些狂妄的侵略者以当头棒喝。”

“守诚兄,你说的不无道理,但我们之前数次请战都被否决,所以热情也就渐渐消退了。”赵世忠又连线对自己的随行参谋长说:“参谋长,请再拟一道急电,恳求老头子同意我们随时向倭寇发动攻击,掌握战场主动权。”谷守诚朝赵世忠满意地点了点头。

“报告!四团急电。”

“念。”

“据查,上海医护学校的某教师带着几名学生去苏州河请河神婆算命,不意惊动了潜入苏州河安放水雷的日本兵,引发水雷爆炸。双方随即发动了步枪交火和炮战。目前潜入的日本海军已经退去,而调动黄浦江岸日本海军陆战队的行动已经中止,没有进一步的举动。”

这意外的情报让两位司令官目瞪口呆。

“乱弹琴。”赵世忠气得脸色铁青。

自古以来,很多大战都是由偶然因素引发的,没想到今晚的这场小规模冲突,居然也是由小事引起。假如他当初采纳谷守诚的建议,借机对日本海军陆战队发动攻击,一场大战的序幕随即拉开,那么,她们的行为无疑就构成了战争导火索。

“我们警备部队倒是有胆,敢于向日本精锐部队海军陆战队开战。”谷守诚脸上不无得意,一副不挑起战火誓不罢休的样子。

赵世忠掌握了情况,又见苏州河方向的炮火已经平息下去,遂把悬着的心放下,笑道:“部队在打仗,你这个副司令长官却被冷落在一边,所以想把自己的意志转到我这里来,向我发布命令了?”

谷守诚脑子突然一个激灵,猛地拍了一下脑袋,叫道:“糟糕,那孩子就在医护学校,今晚请河神婆的人员中不会就有她吧?”语毕他立即抱拳告辞,转身就走。

赵世忠取笑道:“自己的稀饭都没有吹冷,还想来帮我们吹?”

谷守诚边跨越栏杆边说:“我那稀饭,天天吹也不顶事,把你这尊菩萨的稀饭吹冷,可以救一方百姓的性命呢。”

4

请河神婆算命是南方流行的古老巫术,一般也叫扶觇。人们把河神婆请回家,在簸箕里放上沙子,由两个姑娘用双手静静地托着。在向河神婆提出问题之后,河神婆便会在沙面上画出一个简单的字。这是一种古代的占卜方法,它简单有趣,适宜于姑娘们玩耍。

当花静宜一行在范小娟的带领下穿过一条偏僻小径,于苏州河畔小心翼翼地把河神请回宿舍之后,她们怀着神秘而虔诚的态度,围着河神婆请教内心的疑问,其中更多的是关于自己的爱情。

钟丽姬问道:“河神婆,请您告诉我,我的真命天子在哪里?”然后,她屏气凝神地托着撮箕,任其中的沙子轻轻移动。不大一会儿,竹签在沙面写下了一个歪歪扭扭的符号,像一条蚯蚓爬过的痕迹。待时晓红把蜡烛拿近前,几张透明的粉嫩的脸立刻朝沙盘凑过去。大家伙一时认不出那是什么字,更遑论明白河神婆想要表达的意思了。

“这字迹太奇怪了,看不懂。”钟丽姬撅着小嘴不满地嘟囔。

“你看这笔画,“水”字不像“水”字,“火”字不像“火”字,似乎有点像“之”字,又有点像“王”字。”欧阳雪英歪着头认真地辨认。

时晓红道:“最近上海滩不是流行一首歌吗?名字好像叫做《让我的爱情拐一个弯》。这沙面上的字歪得这么厉害,是不是预示着我们医护校花钟丽姬的爱情,会好事多磨?”范小娟凑趣加了一句:“自古红颜多薄命呢。”

这话虽然平时姑娘们常挂在嘴上,但在此刻说出来,钟丽姬就不乐意了。她跳上前就要拧范小娟的耳朵,骂道:“看我不撕了你小妮子的臭嘴。”姑娘们听了都吃吃地笑了起来。

个矮的范小娟躲到欧阳雪英身后,欧阳雪英也护着她:“别闹了,惊动教官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姑娘们于是收住笑,安静下来。时晓红说:“我看出来了,这是一个“兵”字,说明我们丽姬同学的如意郎君可能是一个兵哥哥。”

“咄,谁愿意嫁给当兵的?战事这么多,嫁给当兵的,明摆着要当寡妇嘛!”

钟丽姬的话道出了姑娘们的心思,但她们作为国军卫生队的一员,以后每天都要和战士们打交道,和死神打交道。每每想起这些严峻的问题,姑娘们总会不寒而栗。

花静宜站在一旁默默地观看,觉得还挺有趣。她幼年生活的周家庄园靠近苗寨,苗人信巫,崇敬众神,对上天、自然和人类心存敬畏,每做一件事必求神问卦。花静宜最喜欢其中一种活动。那就是七月半鬼节时,几个花季少女坐在堂屋里,在一位老太的引导下,让灵魂飞去桃源洞,从中察看整个寨子人的命运。

桃源洞共分为十二层,与传说中的十二层地狱对应。如果灵魂在洞外或者第一、二层,说明这个人平平安安,无病无灾。如果灵魂被关进了第五或第六层,说明这个人开始遭遇生活或病痛的折磨。如果灵魂被关进了十层以上,说明此人已经病入膏肓,无药可救。当然,桃源洞越深刹气也越凝重,故而一般的花季少女不敢深入里面。

现在钟丽姬关于寡妇的话题勾起了她的心事,她想,我至今都没有见过父亲,他曾经是否和姑父是战友,所以姑父出于袍泽之情,才如此用心地照顾自己?

钟丽姬抬头见花静宜在一旁沉思,道:“你们只晓得说我,倒把花教官晾一边了。来,你们让开,让花教官请教河神婆一个问题。”

花静宜被推到了桌前,看着沙盘和撮箕不知从何着手。钟丽姬手把手地教她拿住撮箕,说:“凡事信则有,不信则无,向河神婆求卦,须得气静神闲,心如明镜,不存一丝杂念。”

欧阳雪英见她神情犹疑,知道她不好当着姑娘们的面把心里的问题说出来,便道:“与河神婆的交流是心灵层面的,所以,你只要把最关心的问题在心里和她说,她也一样会告诉你答案。”

花静宜最关心的无疑是自己的亲生父亲究竟是谁,而今身在何方。这个问题她曾经在心里问了不下一万遍,此时在游戏和娱乐的氛围里,似乎不适宜提出,或者说她没有足够的勇气来承受可能沉重的答案。细想了半晌,她才闭目凝神,端着撮箕任竹签在沙盘上缓慢地划过,流下一道深深的痕迹。

待花静宜感觉竹签停止了移动,她缓缓地睁开双眼。姑娘们好奇地凑近前,仔细辨认着沙盘上的字迹。

钟丽姬惊叫道:“哇,河神婆对花教官还真不一般咧,给我们的回答只有一个字,给花教官的却有两个。”

姑娘们看看沙盘,又扭头看看目瞪口呆的花教官,不知她问的什么,居然导致沙盘上出现了“有”和“无”二字。河神婆用这两个相互矛盾的字,究竟是想给花教官怎样的暗示呢?

大家的沉默凸显了钟丽姬的失态,她赶紧抿唇不语,用一双漂亮的大眼睛注视着花教官,看她会作出怎样的解释。

河神婆给其他姑娘的答案,都需要仔细辨认,唯有给花静宜的最为清晰明了。但正是这两个明明白白的字,却让花静宜倍感迷惑。

就人生来说,每个人都会有父亲,而且是唯一的。如果以“无”字解释,难道母亲真是所谓的天神受孕从而怀上她的吗?作为一名医学硕士,她无论如何都不相信这样的答案。倘若以父亲的命运而论,以“无”字解,则说明父亲已经不在人世,就像刚才姑娘们所说,或许父亲早已战死沙场,让她变成了战争的遗孤,那么,她就更有理由谴责罪恶的战争;以“有”字解释,她的父亲又是谁,目前究竟在哪里?为何一涉及这个话题,所有亲人都瞒着她?

花静宜所问很明确,河神婆却给予了一个自相矛盾的答案。她究竟是什么意思,莫非也有意嘲弄她吗?因为她不够虔诚,所以即使作为无所不能的神,也无法给她提供明确的答案?或者,从无神论的角度来解释,河神婆根本就不存在,沙盘上的答案不过是长期以来,她内心矛盾的反映而已。假如她说出这一观点,恐怕姑娘们又不会答应了,毕竟她们对河神婆充满虔诚之心,毕竟河神婆给予她们的那些似是而非的答案,带给她们极大的心理安慰。一旦战争爆发,她们每天都会穿梭于枪林弹雨中,随时面临死亡的威胁,结束如花般的生命。而今她们冒着被学校处罚的危险,请来河神婆算前程、测爱情,其实就是为了安抚恐惧的心灵,自己又怎么忍心将其破坏?

见大家的目光给花教官造成了压力,欧阳雪英说:“时候不早了,我们把河神婆送回家吧。”

正所谓请神容易送神难,一想起送神要经过幽深的暗路,姑娘们顿时垂头丧气。见此情景,欧阳雪英笑骂:“请神时一个个劲头十足,这会儿说到送神就没劲了?像你们这样用神时求神,不用时把神撂一边,会灵验吗?”

她的一番话说得大家都很不好意思。时晓红率先端起撮箕,说:“走,送走河神婆,我们回来了好睡觉。”

吹熄了蜡烛,大家依次钻出宿舍,蹑手蹑脚地穿过长长的走廊,下楼从后院的小侧门钻到大街上。

这一带曾在“一·二八”事变中遭遇炮火,很多楼房被炮弹击中,变得千疮百孔。一些楼房经过修复,重新住进了人,另一些则人去楼空。弄堂里留下来的居民对上次激烈的战火还心有余悸,这回眼见上海再次面临战争威胁,于是纷纷携老扶幼逃出上海,到乡下或者大后方避难去了。因此弄堂里十室九空,而曾经繁华的上海滩亦变得风声鹤唳,风光不再。

送河神婆的姑娘们利用洞穿的几道破墙,避开国军堡垒,走进了通向苏州河畔的一条狭长石阶。两岸高楼灯光影映之下的苏州河,波光粼粼,宛如一位沉睡的花季少女,显得宁静而祥和,使人很难相信,“少女”如同水晶般的幻梦居然会被人类的枪炮击穿。

同在一座城市,苏州河没有黄浦江的繁华与时尚,却自有她的清婉和俏丽。如果说黄浦江是一位贵妇,象征着上海滩的大气与雍容,那么苏州河则如同一位邻家初长成的少女,给人以端庄、纯净的印象。因为上海外滩与黄浦江占尽了风头,苏州河便静静地伫立一旁,以平和的笑容看待一切。

当然,苏州河也缺乏南京秦淮河的流光溢彩。如果说秦淮河的灯影如诗如画,令无数文人墨客沉醉其间,流连忘返,那么苏州河清丽得像一位大家闺秀,以其优雅和娴静的气质,穿越时空,并通过上海这座国际大都会,潜移默化地引领潮流。

在花静宜的印象里,苏州河充满了浪漫气息。似乎,在春天里,这儿总有钟情少年和怀春少女,寻着《诗经》所给予的爱情路径,沿河寻觅自己的爱情。

不过,近来苏州河岸边建起了工厂,人口骤增,让她失去了早年的清纯和平静。但夜色好似一位出神入化的画者,可以抚平人类带给河流的伤痛。此时的苏州河,亦如旧梦中的苏州河,她眨着明媚的双眼,显得那么安详平和,宛如夜的精灵。

这一段夜路姑娘们走得胆战心惊,但苏州河艳丽的波光却让她们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有人悄声感叹:“真美啊。”

欧阳雪英拿着簸箕走在最前面,听到这话回头笑道:“知道送神也别有一番滋味了吧?”

大家抿着嘴笑了起来。她们的笑声似乎惊醒了睡梦中的苏州河,只听得她轻轻发出了响声,仿佛在幽然地叹息。花静宜突然感觉到了某种异常的动静,一种不属于苏州河的元素,她立刻抬起手,拦住后面的姑娘。

“怎么啦?”紧随其后的钟丽姬撞到她身上,咋呼起来。花静宜“嘘”了一声,示意姑娘们不要出声。姑娘们原本就胆小,这会儿更是吓得大气也不敢出。原来空荡的河面多了两条船影,既不像苏州河的小木船,也不是雕梁画栋的楼船,且船上人影的头顶闪着水一般的绿光。花静宜一下子明白过来,“鬼子!”幸亏她的惊叫没有喊出声,只是随气息呼出来。

“鬼?鬼在哪里?”钟丽姬大惊失色,攥得花静宜的手臂都生疼了。但欧阳雪英对所面临的危险浑然不觉,仍轻轻哼着小调朝前走去。花静宜用力扳开钟丽姬的手,挥手示意她们朝后退,并掏出勃朗宁小手枪,拉开了保险栓。

突然,一个黑影从暗处朝欧阳雪英猛扑过来。欧阳雪英骤然一惊,把手里的簸箕顺势摔了出去,里面的沙子正好泼到黑影头上。黑影被遮住了视线,扑了个空,却抓住了欧阳雪英的脚,把她狠狠地摔倒在石阶上。黑影趁势跃起,扑到她身上,举起匕首对她扎去。欧阳雪英猛烈挣扎,惊恐地尖叫起来。

花静宜用手枪对准了骑在欧阳雪英身上的鬼子,冷静地扣动了扳机。在子弹出膛的一刹那,借着远处灯光的映照,花静宜看见了一张年轻而英俊的脸。子弹从这张脸的中间呼啸而过,带出一团漂亮的血花,脸的主人立时栽倒在地。台阶下又冒出两个鬼子,端着枪冲了上来,花静宜挥枪射击,一枪撂倒了前面的一个,后面那个见势不妙,急忙向河边逃去。船上的鬼子也开枪扫射,掩护同伴。危急时刻,花静宜所学的战斗常识发挥了作用,她灵敏地卧倒在地,一边举枪还击,一边朝欧阳雪英爬去。

“雪英,你没事吧?”

连叫几声都没有回应,花静宜心里一凉,立刻爬起来躬身跃了过去。欧阳雪英努力掀开压在身上的鬼子尸体,对花静宜嘿嘿一笑:“花教官,我还没死,只是受了点儿伤。”

她脸上全是鲜血,因而笑起来有些狰狞。花静宜一阵揪心,紧紧抓着她的手臂,急问:“血,你脸上全是血,伤在哪里?”

欧阳雪英痛得失声大叫,“哎哟哎哟,我被鬼子刺伤了胳膊。”花静宜一看,她的胳膊果然在往外冒血,于是立即从自己的裙子上撕下一角,迅速把伤口包扎起来。

欧阳雪英卧在地上,有气无力地朝她笑笑:“花教官,谢谢你救了我。”

花静宜心急如焚,生气地骂道:“屁话,对鬼子客气去。”

这时,河中的鬼子一边打枪,一边把船靠岸,准备抢同伴的尸体。花静宜的手枪已经没有子弹了,她急中生智,摘下鬼子头顶的钢盔扣到欧阳雪英的头上,推了她一把,说:“躲到墙根去。”然后,她借着鬼子尸体的掩护,急着给手枪上子弹。欧阳雪英却凑近前,在鬼子身上摸索着什么。

花静宜很恼火,狠狠地斥责道:“凑什么热闹,一边儿去。”

欧阳雪英掏到了手榴弹,拉掉引线猛地投掷出去。手榴弹爆炸带出的巨大水花形成一道水帘,阻挡了鬼子橡皮艇的前进。

布防于苏州河两岸的国军被枪声和爆炸声惊动,对着河大声叫道:“什么人打枪,什么人扔手榴弹?发生了什么事?”

“鬼子,鬼子进攻了。”躲在墙根后面的姑娘们尖叫起来。

长期以来,国军的神经都被鬼子这根弦绷得紧紧的,这会儿突然反弹起来,于是驻守北岸的警备部队,对着苏州河扫射一阵。而驻守南岸的088师毕竟是精锐部队,在没有了解敌情之前他们并不轻易开枪,只是打开探照灯以查明情况。

原来,日本海军潜入苏州河布设水雷,试图封锁苏州河,没料到这个绝密行动居然暴露了。南岸国军警备部队的机枪子弹像雨点一样打在水面上,溅起无数的浪花。鬼子急忙划着橡皮艇惊慌逃窜,其中一只撞上刚刚布下的水雷,发生了爆炸,巨大的水柱把橡皮艇掀到了半空中。在下游执行同样任务的鬼子炮艇见此情状,立即发炮支援,掩护上游的鬼子撤退。

鬼子的炮击又遭到警备部队的炮火还击,双方发生了炮战。

了解到这些情况,088师为了不暴露自己,一边用轻火力攻击鬼子,一边向上级请战,要求主动向敌人发动全面进攻。

河面上的鬼子被警备部队的火力打得抬不起头,只得放弃对花静宜这边的攻击,划着橡皮艇逃命。花静宜也不迟疑,跳起身拉着欧阳雪英往后跑。一枚炮弹呼啸而来,在她们身后爆炸,气浪把她们冲出老远。砖石碎瓦纷纷扬扬地往下掉。花静宜小心地躲避着粉尘,重新拉起欧阳雪英。欧阳雪英迈出两步,哀嚎一声倒在地上。花静宜连忙扶起她,问:“又怎么啦?哪里受伤了?”

“腿,好像是膝盖。”欧阳雪英痛苦地说。

花静宜架着她钻进一个门洞,然后掀起她的长裙察看伤情,原来只是磕破了膝盖,便安慰她:“没事儿,只是破了点皮。”又见姑娘们猫在远处望着这边,花静宜连连招手并大声喊道:“雪英受伤了,过来两个人扶她。”

虽然姑娘们都受过专业的救护训练,但毕竟是初经炮火,心里非常害怕。此时见危险已经远去,胆子也就大了起来,其中两人立即跑上前,架着欧阳雪英往回走。

这一次,她们没有钻进破房,而是直接迎着国军的防线走了过去。

“站住,再往前就开枪了。”

“别开枪,别开枪,老总。”花静宜沉静地走上前。

听到是女生的声音,街垒后面的国军士兵大胆地站起来,问:“你们是什么人?”

“我们是老百姓,刚才国军和鬼子打起来了,炸掉了我们的房子,我们不得不逃命。”花静宜撒了一个谎。

“狗日的鬼子,这么猖狂,真是欠揍。”士兵边说边移动障碍,给她们放行。这时,一名军官大步走过来,叫道:“等等,这些是什么人?”双眼警惕地打量着花静宜,那锐利的目光仿佛能洞穿人的心灵。士兵行了一个军礼,答道:“报告连长,她们是逃难的百姓。”

“百姓?为什么满脸血迹,为什么身上有伤?”连长满心疑惑,接连提出几个问题。

花静宜走上前,道:“我叫花静宜,上海医护学校的教官,我们正在训练学员进行夜间战场救护,意外地与潜入苏州河的鬼子撞了个正着。鬼子试图攻击我们,好在北岸的警备部队对鬼子进行了还击。但鬼子逃窜时,触到水雷引发了爆炸,下游鬼子的炮艇立刻开炮掩护他们撤退,而我这位学生就是在此过程中被流弹击中受伤的。”

“哦,是这么回事?”军官吩咐士兵:“请送这位受伤的同胞到卫生队包扎。”士兵正要履行连长的命令,花静宜说:“不用,不用,这位姐妹需要进行手术,我们学校有医生。”

“行,我叫士兵护送她们先回学校,但你得跟我到团部汇报情况,司令部正在严令追查冲突的起因。”

“不,我得跟她们一起回去,我要给她做手术。”花静宜用坚决的语气道。碰到连长严峻的目光时,又觉得这么直接拒绝他,有些不合适,她便笑着改用缓和的语气:“长官,我们知道的就是刚才说的那些,如果需要进一步了解相关情况,你们可以派人到现场侦察。不过,我认为既然战斗已发生,任何已经发生的情况都不是最终的结果。”

“是的,我们只是碰巧遇到了日本鬼子,是他们先开枪的。”姑娘们附和道。

“确定是他们开的第一枪吗?”连长急问。

“谁开第一枪有那么重要吗?”钟丽姬好奇地反问。

“有,”连长肯定地说,“如果是鬼子开的第一枪,那我们就可以理直气壮地还击他们,否则,一旦上面调查下来,就会怪罪我们,。”

欧阳雪英忍不住嘲笑道:“我的同胞哥哥,您真是讲理的好人。鬼子都杀到我们家门口了,他们的军舰在我们的河流里耀武扬威,用大炮虎视眈眈地对着我们。今天晚上,他们还派部队悄悄潜入苏州河布设水雷,骑到您同胞姐妹的身上,想用刺刀捅进她的身体,要她的小命。”她愤怒地抬起受伤的手臂,大声说:“可是,你们,我的同胞兄弟们,居然也像那些漠视百姓生死的大人物一样,口口声声要和鬼子讲道理。难道对豺狼还有道理可讲吗?对豺狼讲道理的唯一办法就是刺刀,就是你们手上的钢枪!”

面对欧阳雪英凌厉的语言、严厉的目光,国军官兵先是羞愧地低下头,后来,他们渐渐地把头抬起来,眼里喷射出愤怒的烈焰。

“一班长。”连长大声叫道。

“有。”一个青年中士上前几步,立定。

“我命令你带人护送姑娘们回学校。”

“是。”班长接受命令后,转身道:“一班听令,全体起立。”很快,黑暗中齐刷刷走出几个人来。

连长被欧阳雪英的话打动了,又见花静宜气质不凡,态度也变得恭敬起来。他客气道:“花教官,刚才得罪了。这里很危险,且由一班长代我护送你们回去。请吧。”

花静宜还想说什么,又见欧阳雪英的伤耽搁不得,需要立马进行手术,便笑着朝连长摆摆手,算是告辞。

到了教堂门口,几个姑娘担心会受处分,面露惊惧之色。花静宜道:“一班长,能不能麻烦你帮我们叫一下门?”

班长血气方刚,也不绕什么弯子,跨上台阶“咚咚咚”地用力敲了几下。等了很长时间,大门才慢慢地开了一条缝,透出一线灯光。守门的嬷嬷道:“这里是耶稣教会医院,士兵不能进入。”不待她话落,姑娘们一拥而上,挤进门去,嘴里热情地叫着嬷嬷,却把她挤退了好几步,差点把她手里的烛台都挤掉。

“干什么,姑娘们,你们到哪里去了?”待见到满脸血迹的欧阳雪英,她倒抽一口冷气,吓得说不出话来。

花静宜伸出右手欲与一班长握手表示感谢,一班长只望着她白嫩的手,却不敢去握,拘谨地笑一笑,就领着士兵准备离开。

“哎,等一下,请问你们连长叫什么名字?”

“范良臣。”

“范良臣?那么你呢?”

“张保根。”班长边说边走远了。

“保根,好,张家的根要保,华夏的根也要保。”花静宜心里想着,朝远去的士兵用力挥了挥手。她进门的时候,嬷嬷望着她道:“花教官,出了什么事?我好像听见了炮声,是不是开战了,怎么连学生都被打伤了?”

“没有打仗,嬷嬷。是部队请我们参与演习,一个学员不小心跌伤了。”为了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花静宜又撒了谎。

嬷嬷不相信地“哦”了一声,问:“那个学生全身是血,好像伤得很重啊。”

“不,那不是人血,是猪血。”花静宜故作轻松地笑笑:“这个时候是南方的鬼节,姑娘们淘气,故意往那个同学脸上抹猪血,装神弄鬼吓人呢。”

听了花静宜的话,嬷嬷把眼睛瞪得大大的,张着嘴巴发出一声惊叹:“装神弄鬼?亏她们想得出。”

“我走了,嬷嬷,您好好休息,晚安。”

“晚安。”嬷嬷拴好大门,掌着灯进屋去了,屋外顿时暗了下来。花静宜借着星光快步回到宿舍,姑娘们已经集中在欧阳雪英的房间里。她们毕竟学过护理常识,所以已经开始给她洗脸和清洗伤口。待花静宜拿来手术器械,姑娘们才把位置让了出来。

“伤情怎么样?”

时晓红说:“还好,刀锋只扎着了手臂。”

“被刀扎了还好,让你也扎一刀试试?”钟丽姬与欧阳雪英很要好,见时晓红如此满不在乎,就不满地回敬了一句。

“就是还好嘛。如果再扎过来几公分,就扎进人家的宝贝上去了,以后只怕连奶孩子的东西都没有了。”姑娘们平时逗嘴逗惯了的,时晓红也毫不示弱。

“什么话,再过去一点连命都没了,还奶孩子?”

“闭上你们的臭嘴,别惹老子心烦。”欧阳雪英痛得难受,见她们吵吵嚷嚷的,忍不住发起火来。

钟丽姬被骂,先是一愣,很快又“扑哧”一声笑道:“鸡巴都没有,称什么老子?”

花静宜认真地检查伤口,见扎得不深,仅伤及皮肉,只需缝几针。不过,正像姑娘们说的,还好只是扎在手臂上,否则再过去一点就穿透乳房扎进心脏了。所以,她为欧阳雪英感到庆幸。但听到欧阳雪英的粗话,她也忍不住笑了。这些姑娘们平时都文文静静的,小心翼翼地做事,小心翼翼地说话,表现出很有涵养的样子,怎么才经历这么一点小磨难,就原形毕露了?不过,刚才在河边对与鬼子对阵时,自己好像也骂了粗话。眼前又浮现那个被自己击中的年轻鬼子见到乌黑的枪口对准他时的神情——那是一种莫可名状的恐惧。

是不是在每一具貌似坚强的肉体之下,都隐藏着一个脆弱的灵魂?而在每一副柔弱的娇颜后面,却隐藏着一颗粗犷而野性的心灵?

清洗完伤口,消过毒,准备缝合时,花静宜才发现没有麻醉药。见她迟迟不动手,欧阳雪英问:“花教官,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麻醉药。”

姑娘惊得咋起舌头。

时晓红问:“这要到哪里找呢?”

“药剂室有。但如果向药剂师要,我们今晚的行为就暴露了,大家都会挨处分的。”钟丽姬紧张地说。

范小娟问:“那怎么办?直接缝针会痛死人的。”

“没事,不就是痛一点嘛,反正刚才已经痛过了,多痛一次也没关系。”欧阳雪英豪爽地说,“丽姬,书架下面还有半瓶酒,拿来给我喝两口。”

按照她的提示,钟丽姬果然摸出了半瓶酒,而且还是被喝掉一半的贵州茅台。她看看酒,又看看欧阳雪英,心里直犯嘀咕,那意思是明白无误的:你怎么是个酒鬼啊?她把酒瓶塞到欧阳雪英手里,手怕烫一般立即缩了回去。欧阳雪英二话没说,抓起瓶子“咕噜咕噜”连灌了好几口,把瓶中的酒又喝掉一半,一张青春靓丽的脸顿时涨成了水桃红。只见她把胸脯豪气地一挺,将手臂横到花静宜面前,说:“动手吧!”

花静宜被欧阳雪英熏天的酒气弄迷糊了,心下暗自纳闷,眼前这姑娘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呐?她原本就觉得欧阳雪英很神秘,不仅比一般的姑娘成熟老练,处理事情也很有章法。比如在刚才的事故现场,欧阳雪英就表现得临危不惧。她先是巧妙地用沙盘躲过了鬼子的致命一击,紧接着,等鬼子扑到她身上用刺刀扎向她时,她又迅疾抬手阻挡。否则,鬼子当头一刀扎下去,她会立即毙命,哪里还能在这里喝酒疗伤?可以说,当时要是换作在场的任何一位姑娘,都不可能逃脱鬼子的魔掌。这会儿,她喝酒的姿态更是豪放洒脱,又给她增添了一层神秘的色彩。

花静宜顾不得多想,赶紧在伤口上灵巧地穿针引线,以缩短她痛苦的时长。第一针扎下去时,欧阳雪英紧咬着嘴唇,痛苦地皱紧了眉头。她的嘴唇因为疼痛而变得青紫,汗水也大颗大颗地从她圆润的额头上涌出,顺着脸颊滚落下去。第二针则让她全身抽搐起来。姑娘们看得心惊肉跳,好像那针是从自己的手臂上穿过一般。

这不是花静宜第一次做手术,却是她第一次在没有给伤员打麻醉药的情况下进行的手术。虽然整个过程只有十来分钟,花静宜却感觉像经历了漫长的一个世纪。待给欧阳雪英缝好伤口,扎紧绷带,她的额头上全是汗,人也像虚脱了一般软绵绵的。她一屁股坐到床上直喘粗气。欧阳雪英站起身来,甩了甩手臂,故作轻松地笑道:“这就没事了?看来日本鬼子的刀法也不怎么厉害嘛。”

姑娘们再次被欧阳雪英的洒脱镇住了,她们惊得面面相觑。钟丽姬捏了捏欧阳雪英的胳膊,不相信地道:“真的不痛了?”时晓红道:“都是肉胎凡身,被刀子扎了一个洞,哪能不痛呢?只不过雪英的意志比我们坚强。”范小娟道:“关云长刮骨疗伤,留下了千古传奇,今天我们的美女裸臂缝针,也将为上海滩留下一段佳话呢。”时晓红接过话头:“岂止是佳话,如果中华儿女都具有这种不惧死亡的坚强意志,何愁三岛倭寇不灭?”

钟丽姬毕竟胆小,平时又不怎么关心时事,所以听了这话她厌烦地摇着手,道:“好啦好啦,你们又是传奇,又是佳话的,我只担心咱们惹下的这场灾祸会被校方发现,一旦追查下来,我们都将面临严厉的处分。如果日本方面以此为借口,向上海我方部队发动袭击,那我们的罪过可就大了。”

她的话让大家陷入沉重的忧思之中。时晓红忍不住嘀咕:“华夏民族的灾难自“九一八”就已经开始了,为何我们的同胞至今都还在隐忍呢?”花静宜道:“好了,姑娘们,国事自有那些大人物作主,咱们这些平民百姓只管跟着社会的潮流前进。大人物说打,作为未来的卫生兵,大家就跟着部队前进;大人物说休战,大家就停下来歇息。现在已经很晚了,我们的任务是回房睡觉。”

姑娘们哄笑起来。花静宜示意她们噤声,于是大家又都赶紧闭上了嘴。时晓红悄悄打开一条门缝,探了探外面的动静。远处的枪炮声早已平息下来,四下里静寂无声。她朝后招了招手,率先走出门去。姑娘们蹑手蹑脚地鱼贯而出,回宿舍去了。

最后只剩下了两个人。欧阳雪英真诚地道:“花教官,对不起,是我让你违背了职业原则。”

从她今晚的表现来看,欧阳雪英并没有自己平日想象的那么讨厌,或许是自己多心了吧。想到这里,花静宜看着她笑道:“如果我们是作为第三方使用武力,那么无疑违背了我们的职业道德。但今晚我们是受到攻击的一方,作为受害者,我们仅仅是作出了本能的反应,如此而已。”

欧阳雪英愣了一下,然后点头笑道:“对,这是正当防卫。”她重新回忆起刚才经历的惊险场面,不觉心有余悸,轻声道:“鬼子居然已经潜入苏州河布设水雷,看来一场大战在所难免了。”

花静宜走到门口望了一眼天空中的点点繁星,道:“时辰不早了,我们得在一场注定会很漫长的战斗到来之前,好好地睡个觉。晚安。”

“晚安。”欧阳雪英向她挥了挥手,又道:“谢谢你救我一命。”

屁话。花静宜心里骂着粗话,回头时却绽出一个笑容。

5

日本海军陆战队司令部。

苏州河冲突发生后,代理参谋长吉田大佐紧急召集参谋人员,在作战室里研究应对方案,着手把海军陆战队调往各战略要地,准备随时向驻上海的中国部队开战。

日本驻上海海军陆战队隶属于第三舰队,平时由第三舰队司令长谷川清中将直接指挥,战时则由方面军或者派遣军指挥。但海军高级将领平时都喜欢住在舰上,因为比起被中国军队四面包围的海军陆战队司令部大楼,舰上要安全许多。所以,吉田便成为司令部军阶最高的军官,加之他又是代理参谋长,自然就受长谷川清中将全权委托,指挥驻上海海军陆战队。

吉田是大东亚圣战的支持者,是个狂热的好战分子,他需要借助战争,为天皇、为家族赢得荣誉。就个人的前途而言,他也急于把头上的“代理”二字去掉,变成名副其实的指挥官,这样他才有机会充分展示自己的军事才能。

这时,日本驻上海领事馆武官竹下根太郎匆匆走了进来。吉田“腾”地起立,朝他行了一个军礼。竹下根太郎也不答话,径直走到桌前,望了一眼桌上摊开的军事地图上的兵力部署,又看了看吉田大佐和他的参谋人员,问:“谁能告诉我,刚刚发生的炮击是怎么回事?”

竹下根太郎对外职务是领事馆武官,实际职务却是大本营驻上海军事联络官,其任务是统一协调和指挥日本驻上海的海军陆战队、海军和陆军部队。在日本内部,海军和陆军存在很大的分歧,相互之间并不服气,矛盾很深。别看吉田大佐和他的参谋人员表面上对竹下根太郎客客气气的,其实心里根本不卖他的账,原因就在于他属于陆军系统。

今晚,我们大日本海军将创造一个新的历史。吉田心里暗自得意,口中却对竹下根太郎撒了谎,他道:“报告将军,支那军队借演习为名,向我方兵营发动炮击,使我方数名士兵伤亡。我们正准备调动军队,对支那军队进行严厉反击。”

无论是军阶还是实际地位及社会影响力,两人都不在同一个等级上,是真正的小巫见大巫。因此,竹下根太郎并不把吉田这个小小的参谋长放在眼里。他冷笑道:“我得到的报告可是苏州河发生水雷爆炸,而布设水雷的正是我大日本皇军。”

傲慢地吉田被竹下根太郎揭了老底,脸上顿时一阵红一阵白。他低头“嗨”了一声,只得报告实情:“支那军封锁长江,让我日本海军遭到失败,颜面尽失。为了挽回海军荣誉,我们计划用水雷封锁苏州河,把上海中心市区与南岸守军分割开来,就地予以消灭,以报长江撤退之仇。”

“你们准备什么时候行动?”竹下根太郎淡淡地问了一句。

“今晚或者明天,随时准备行动。”吉田抬起眼皮看了竹下根太郎少将一眼,摸不清他的想法,所以语气也变得迟疑起来:“大日本陆军在北大营和苑平城立了大功,现在,日本驻上海海军陆战队理应主动出击,创造海军的辉煌。”

竹下根太郎摸着山羊胡须,又问:“长谷川清司令官知道这个计划吗?”

吉田道:“目前还不知道,我们计划等战斗打响以后,就立即电告第三舰队长谷川清司令官,请求他派出舰队和飞机支援我们。”

“八格牙路。”竹下根太郎猛拍了一下桌子,怒斥道:“战斗,荣耀,你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谁同意你们这么做的?大本营同意了吗?”

吉田遭到训斥,把胸脯一挺,辩解道:“虽然没有明确下达命令,但对于大日本皇军在支那境内的一切活动,大本营最后肯定会同意的。因为打败并占领中国,是大本营和天皇最终的目的。”

竹下根太郎个性格温和,可以合理地协调各种关系,是少见的具有政治头脑的军官。鉴于上海异常复杂的局面,大本营特派他出面,负责协调海陆两军的关系。此时听了吉田的混账话,他居然控制不住自己的怒火,跳上前朝吉田大佐左右开弓,骂道:“混账,天皇代表上天,大本营执行天皇的旨意,天意是你们这群粗鄙的莽夫可以随便猜测的吗?”

起初,日本皇军是由一群没有驯化的野蛮人组成的军队,他们虽然在作战技术方面训练有素,但缺乏基本的道德规范和思想约束,导致下级军官反叛上级军官的现象时有出现。明治维新后,日本过渡到军国主义时代,许多重要官员都死于非命。虽然警方也曾进行周密的调查,最后却都不了了之。因为他们发现凶手往往就潜伏在死者身边,是他们的亲信或警卫。警方担心会闹出丑闻,也就不再继续追查。

一般情况下,具有武士道精神的日本士兵和下级军官,会把对天皇的忠诚转移到上级军官身上。于是出现一个奇怪的现象,这即是下级军官或士兵会绝对服从于上级军官,不得有任何违抗。当上级军官惩罚部下时,部下不仅心甘情愿地接受,甚至还“嗨、嗨”地点头,那意思是惩罚得好,请继续。所以吉田挨揍时,虽然脸上被打出了明显的红印,嘴里也同样在“嗨、嗨”地“鼓舞”竹下根太郎继续挥舞铁掌。

事实上,竹下根太郎也因水雷爆炸一事,被领事狠揍了一顿,所以他忍不住又多打了几巴掌,把吉田白白净净的一张脸,弄得好像被疯女人狂抓过一番似的。站在旁边的几位参谋又好气又好笑,担心竹下根太郎的铁掌挥到自己脸上,就低着头抿着嘴,不敢笑出声来。

“你必须命令部队马上回营,做到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

吉田虽然挨了揍,但脑子里顽固的想法却依然没有改变。他昂起大花脸,倔强地道:“不,将军,大日本海军陆战队已经进入攻击的前沿位置,如箭在弦,不得不发。”他停顿了一下,瞟了一眼竹下根太郎,又道:“将军,这是一个让海军陆战队大显神威的时刻,是一个改写历史的机会。从现实来看,我们在上海发动的进攻,又能够策应华北派遣军的行动,可谓一箭双雕。如果您是指挥官,会放过这样的机会吗?”

“八格,八格,八格牙路,你们是在用脑子思考问题,还是在用屁股思考问题?”竹下根太郎气得脸色铁青,用拳头激烈地敲打着桌子,“海军陆战队总共有多少人?四千人不到,对面的支那军队是不多,但他们的主力部队已经驻扎在上海附近,很快就可以调上来,甚至已经悄悄调过来了。用四千人的海军与支那的主力部队对决,无异于以卵击石。”

“不,支那军不堪一击,即使他们的主力调上来,我们正好可以来个一祸端,一举将其击溃,创造我军的光荣与荣耀。”

“不错,支那军的战斗力确实很弱,在我大日本皇军面前简直不堪一击。因此,我们的陆军完全可以应付他们,达到消灭支那、建立大东亚共荣圈的目的。至于我日本海军陆战队,是经过严格挑选和训练的大日本皇军,是天皇和国家的宝贝,怎么能够轻易出手呢?”

吉田被竹下根太郎的话给弄糊涂了,他眨着眼睛疑惑地问道:“养兵千日,用在一时,天皇养我们,不就是为了在战时为国家立功吗?怎么能当宝贝养起来呢?”

“支那大陆有我们的陆军负责,而大日本海军主要用于对付来自海上的威胁,保护我们的海外利益。因此,驻上海海军陆战队承担的战略任务是,像钉子一样钉在上海,对上海、南京乃至中国的南方形成战略威胁,以便把更多支那军的主力吸引过来,形成相互策应的态势,从而减轻华北派遣军的压力。等大日本陆军增兵上海,战事一开,我们就能够将其主力通通消灭。届时占领南京,占领中国辽阔的大后方,就好比探囊取物,如入无人之境了。”

竹下根太郎梦幻般的言辞,让在场的人的眼睛像狼一般闪动着绿光。吉田“嗨”了几声后,咧开嘴嘿嘿地笑:“将军高明,吉田知错,我将按照将军的命令把部队撤回营房,保证海军陆战队在大本营决定开战之前,一定像钉子一样,牢牢地钉在上海滩。”

竹下根太郎想了想,问:“请你告诉我,要像钉子一样钉在上海滩,依靠什么?”

“依靠大日本皇军的武士道精神和我们坚固的堡垒。如果没有堡垒的支撑,支那军第一波冲击,就可能把我们赶到海里去。”

竹下根太郎对这一回答感到非常满意,道:“我们要依靠顽强的防守,把支那军的主力吸引过来,形成战略决战的态势。这样,将为大日本皇军全面占领南方减轻很大负担。”

“请将军阁下放心。”吉田得意地抬头环视一圈。这座外表看起来并不起眼的司令部大楼,经过历届海军驻上海指挥官的修建和加固,已经变成了一座名副其实的堡垒。“这座大楼足够我们坚守三个月,一旦战事发生,后援部队不就已经从国内赶过来了?”

这时,整齐而响亮的脚步声由远而近,接着,他们听到大门口处发生了激烈的冲突。竹下根太郎是一名老军人,经历过无数风雨,对日本军人的狂热有深刻的体会。此时他以为是吉田安排部下前来逼战了,所以神色为之一变,向他紧靠几步,警惕地盯着他。那意思分明是:如果我在你的指军部里出了什么事,由你负责。

一名卫士惊慌失措地跑进指挥所,喊了一声报告后气喘吁吁地说:“将军,车山勇夫带着一伙荷枪实弹的海军陆战队员上门求战。”

“求战?”竹下根太郎不解地瞟了一眼吉田,好像认为这是他故意安排的一出双簧戏。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吉田立即领着参谋人员快步走出指挥所,朝楼下走去。

车山勇夫还真是个粗莽的武夫,他领着一群军人横冲直撞地闯过第一道门岗,却被指挥部大楼里的警卫团包围在大厅里。原来,指挥部大楼是按照堡垒的模式设计的,而大厅就是最关键的一道防线,一旦敌人进入其间,就等于掉进了一个事先精心设置的陷阱里。遍布于周围房间的机枪火力点,将使大厅变成一座血腥的屠宰场。

看着四周对着他们的枪管,车山勇夫感受到一股浓浓的杀气,神情顿时变得肃然,不敢轻举妄动。

没过多久,吉田大踏步朝车山勇夫冲了过来。车山勇夫与吉田私交甚好,看到他脸上的一道道爪印,还以为他刚从哪位女人的床上滚下来。正待取笑一番,没料到吉田上前对着自己就是两嘴巴。

“混账,混账。”吉田骂道,把刚才遭受的气发泄到车山勇夫身上,“是谁叫你煽动军队造反的?”

车山勇夫是一位典型的日本军人,体形上长下短,身体粗壮头脑简单。他信奉武士道精神,敢于反抗上级,然而一旦上级表现得更为强悍,他们又会变得软弱,唯命是从。

“支那军队居然敢公然挑衅大日本海军陆战队,我们要把他们通通消灭!”

此时的吉田已经接受了竹下根太郎的理念,他把鼻子一哼,怒斥道:“你了解阵地对面的支那军吗?假如那里已经不再是保安部队和警察,而是支那的主力部队,那么在缺乏后援和炮火支持的前提下,我们莽撞地发起进攻,岂不是以卵击石、自寻死路?”

车山勇夫把一双大白眼对着吉田,想不通为什么一向好战的他突然变得首鼠两端。他哇啦哇啦地叫了几声:“我就是听说支那军主力部队已经开到上海,所以才特来求战的。”

这时,领事馆一名副官走进门来,询问竹下根太郎将军的行踪,有人指给他说将军在楼上,他立即跑上去。不一会儿,竹上根太郎从楼上下来,递给吉田一份电报。

原来,大本营下达指示,在华北战事尚未结束之前,尽量维持上海的现状。即使发生冲突,也应控制为有限制的战争,不能无限扩大,以避免陷大日本皇军于南北作战的困境。

吉田把电报看了又看,困境两个字令他大惑不解。在他看来,南北作战只会使支那军处于腹背受敌的状况,对大日本皇军却极为有利。同样的一件事,只因两者站在不同的角度,居然得出了截然相反的结论。吉田把电报又递给竹下根太郎,一时竟默然不语。

竹下根太郎瞥了车山勇夫一眼,训斥道:“作为一名大日本海军陆战队军官,你带领士兵冲撞司令部,目无尊长,毫无纪律,还散布小道消息惑乱军心,简直是无法无天。”

车山勇夫辩解道:“据可靠消息,支那主力确实已经向上海方向移动。”

“混账。”竹下根太郎扬起手臂,出手的一刹那又收了回来,似乎怕脏了自己的手。他摆出一副不屑的姿态,转而问吉田:“蛊惑军心,还有资格带兵吗?”

“是,将军。”吉田转过身对部下说,“车山君,你散布小道消息惑乱军心,丧失了一个大日本军人的基本荣誉,我命令取消你的带兵资格,回去好好反省。滚吧!”

“嗨。”车山勇夫低下高傲的头,垂头丧气地领着众喽啰走了。后来,他为了证明国军主力部队确实已经开进上海,就带着水兵斋藤,主动往国军主力部队的枪口上撞,被国军保安部队处决。这一事件成为中日淞沪会战的导火索。

“在大本营没有确定在上海开战以前,我们应当保持克制的态度,尽量避免发生军事冲突。”竹下根太郎再次警告。

“嗨!”吉田勾头答应。竹下根太郎见此行的目的已达到,就带着随身警卫扬长而去。

6

清晨,上海的天空还被一层薄雾笼罩着。一辆轿车在市警备司令部门前悄然停下,从车上下来的几位便衣男子,快步走向大门。卫兵正要阻挡,谷守诚已从大厅走出,迎上前握住赵世忠的手说:“世忠兄,你们的行动真迅速哇,电话刚挂人就到了。”

“南京对上海方面的动静特别关注,淞沪警备司令张治中将军不日将亲临上海,我估计老头子这次是下决心了。张将军一向以治军严格、作风硬朗而颇受老头子倚重,我们必须提前做好迎接准备。”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世忠兄严谨的作风堪为我等的楷模。”谷守诚一边把赵世忠往楼上请,一边说:“先上楼坐一坐吧,等会儿俞秉南市长要过来,向我们通报一些情况。”

按照以往的惯例,中日两国军队发生冲突,日本方面总是会玩弄伎俩大做文章。然而有关苏州河事件,他们却千方百计地寻找借口隐瞒事实真相,居然称那天晚上的炮击是部队训练失误所致。而受日本商团支持的报纸,以往每当双方发生冲突,总是高调发表反华言论,昨天却也意外地保持缄默。至于我方,受上级指示,也对此事闭口不提。以致多年以后,这一事件就像沙子沉入了河底一般,再也无人提及。

日本方面如此异常的反应,令上海方面很不安。他们开始怀疑日本人是否别有图谋,故而有意掩盖苏州河事件,以此麻痹我方的神经。南京方面给赵世忠的指示是,静观其变,并未同意他们提出的主动出击方案。但我方负责上海防务的几位大员一致认为,一旦日军率先发动进攻,我军将处于被动防守的地步,这会使上海的局面更趋复杂。因此,赵世忠征得俞秉南同意,决定召开碰头会,拿出一个可行的应对方案。

待两人在豪华的小会议室坐下,一位身材高挑的女军官聘婷而进,把两杯茶轻放在会议桌上,而后端着茶盘款步走了出去。

“世忠兄,请喝茶。”

赵世忠闻了闻飘溢的茶香,笑道:“香茶,美女,小洋楼,守诚兄在大上海过的真是神仙日子啊。”

谷守诚呵呵一笑:“我是骑驴时没人看,骑马倒被世忠兄瞧见了。世忠兄哪里知道,我和秉南兄是苦撑危局,整天东奔西跑,急得焦头烂额。如今世忠兄和国军部队进驻此地,为我们分忧,说起来,我们还真得谢谢老兄呢。”

“凡间但知神仙乐,香客哪知菩萨苦?”赵世忠道,“我到上海才两天,就感觉肩上的担子重了好几倍。这么多年,你们能够把这副担子挑过来,可真不容易。”

“多谢老兄理解。”谷守诚说,“我们对外号称警备司令部,手里不过掌握区区数千人的保安部队,维持治安已属不易,却还要应对虎视眈眈的日本鬼子,承担国防重任,我无时无刻不感觉睡在火山口上啊。”

“俗话说,卧榻之下,岂容他人酣睡?偏偏我们的卧榻边却躺着一只老虎。”

“所以我们亟盼南京方面痛下决心,调来中央嫡系部队,把老虎从我们的卧榻边赶走,让我们,让上海市民,让全国人民都能睡一个安稳觉。”

谷守诚的话让赵世忠觉得有些悲观,“日本好比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子,偏偏他又练就了一套好拳法,而中国虽是个高体大的壮汉,偏生长期以来积弱积贫,因此,抗日战争注定了是场拉锯战。”

“是啊,坚持长期抗战是全国上下都统一了的认识。这段时间,我们的主要工作是把上海重要的战略物资、人力资源往大后方撤退,为长期抗战建立牢固的后方支持基地。”

“华北事变后,共产党方面发布了《告全国同胞书》,致使我们党内的抗日派逐渐占据了主流。不管是后方,还是前方,抗战的意志和情绪是调动起来了。前方将士踊跃杀敌,后方青年积极参军,加入到新兵训练团整训。一些与南京中央政府对抗的地方势力,也积极响应号召,把所属部队编入中央军系列。”

“不错,如果借着抗战的大趋势,实现党派和解、国家统一、政令统一,何愁倭寇不灭?”谷守诚说,“国共联合,说明老头子的心胸也不是那么狭窄,犬子所属部队才能由地方调入中央军嫡系,得以到世忠兄麾下学习。”

赵世忠笑道:“将门虎子,你是老头子的嫡系,止戈又何尝不是?老头子借着追击红军的名义,逼退了王家烈,把地方军阀势力驱逐出贵阳,因此那里也算被纳入中央政府的势力范围了。”

“这是大势所趋,不过,老头子得到的仅是一个表面上的贵阳。贵州毕竟山高水远,地方军阀依然形成事实上的割据。在滇黔边境,甚至还遗留着一支红军部队呢。以贵阳而论,参议长王光华凭借其强大的势力,牢牢把控着当地的重要资源,他曾经试图通过掌握主要税源而凌驾于省政府之上,成为名副其实的贵阳王。”

“王光华不是和参谋总长……”赵世忠欲言又止。

谷守诚点点头,“在政府里有一种怪现象,谁有势力谁就能掌握发言权和军政大权,桂系、川系、滇系,哪一路军阀不是如此?大家都是精明人,看到了吃香的路子,哪里会弃之不用?而且,如果在地方拥有不可动摇的势力,他们还怕在老头子面前说不上话吗?”

“派系林立,政出多门,各谋其利,真真是祸害抗日大计,祸害国家啊。”赵世忠感慨道。

“俞秉南到。”卫兵的报告声刚落,身材高大的俞秉南即推门进来。两人站起身,与俞秉南握手见礼。

俞秉南笑道:“赵将军,本来我早该过去看望您,慰问部队将士,无奈天天和那帮鬼子打交道,一直没能抽出空来。”

“咱们这不是见面了吗?”赵世忠笑道。

“是是是,您率部进驻上海,铁肩担道义,咱们以后在鬼子面前腰杆子硬了,说话底气也足了。”

“说起铁肩担道义,那是守诚兄和我率部北伐时的情形,当初我们满怀为民众服务、建立新国家的理想,可谓雄心勃勃。但现实毕竟与理想相距甚远,到最后,我们也不知道把道义丢在了何方。如今面对日本鬼子的坚船利炮,咱们都称不上铁肩,充其量算是‘肉肩担国防’啊。”

谷守诚担心赵世忠的话会引起俞秉南的误会,笑道:“世忠兄是先总理的好弟子,一直牢记总理的教导,孜孜不倦地探索革命真理。面对抗战,他又积极探索抗战救国之道,是我辈革命道上的好同志、抗战前线的好战友。”

谷守诚说话时,俞秉南认真倾听,微笑着点点头。

赵世忠心道,南京方面将这样的人放在上海,耐心地倾听各方意见,方能应对各种复杂局面,可谓用人得宜。如果让性格刚烈的人主持上海政局,三言两语不合,就与日本鬼子干起来,哪里还会赢得这么多年的和平时间呢?

谷守诚端起茶杯喝茶。俞秉南见在会议室里除了他们三人,就只剩刚才端茶水的女军官和警备司令部的机要参谋。他诧异地问:“参加会议的就我们几个,没其他人了?”

赵世忠说:“就目前的形势和我们所研究的问题而言,参加会议的人越少越好。”

谷守诚说:“上个月下旬,南京发生了一件重大泄密事件。老头子召开行政院会议时,海军部长陈绍新将军提出一个惩敌的绝密计划,即采取闪电袭击,在吴淞口至江阴一段的江面布雷,以封锁航道,逼走泊在长江下游的日舰,并困住泊在上游的日舰,于当晚行动。此事本属机密,只有与会的少数几个人知道,然而,就在工兵准备布雷的前几个小时,日军在南京、汉口等地驻防租界的三千多海军陆战队官兵、七十多艘舰船及三万余侨民,突然仓皇出逃,驶出吴淞口,开至海岸大炮射程不及的海域,‘围捕’日军的行动归于失败。老头子怀疑有内鬼,责令戴笠严密追查,至今都没有下文。因此,对于议定机密的会议,我们应以减少参会人员为要。”

“此事不仅对南京方面震动很大,在社会上也产生了不小的影响。而且,由于出逃的海军陆战队加入了上海方面,对我们形成了很大的压力。”赵世忠说,“据调查,昨晚苏州河的行动,就是逃逸的日本海军陆战队所为,其目的就是对我方当初的围捕方案实施报复。”

“这个——”俞秉南迟疑了一下,“关于苏州河事件,昨天日本领事馆方面和我通过电话,说当晚海军陆战队进行炮击训练时,大炮的标尺器突然坏了,使炮弹误落我方阵地,特表示歉意,希望双方保持和平,不再提及此事。”

这番荒唐的要求让两位将军面面相觑,眼里流露出不可名状的愤怒。赵世忠道:“电话记录在哪里?”

俞秉南双手一摊,面露难色:“应日本方面的要求,我们没有作电话记录。”

赵世忠一怔,本想发火,后见谷守诚不停地以目暗示,遂把怒火化为一句绵长的埋怨:“你们还真听日本人的话啊,上海有你们这样胸怀宽广的领导者,就是绵羊也要得寸进尺,更何况是如狼似虎的日本强盗?”

俞秉南笑着解释:“赵将军误会了,余某此举是为避免扩大事态,这毕竟也符合我方的利益,而且在前晚的冲突中,日本海军陆战队士兵死亡三名,失踪两名,我方却只有一位学生受伤。因此,这也算是“九一八”以来,我们对日作战中一次小小的胜利。”

雷公不打笑脸虎,何况俞秉南所言并非无理,赵世忠勉强笑道:“既然你们认为我方是胜者,我无话可说。”

“赵将军当然可以有话说,不过,您说话是用机枪大炮,我们说话却是靠嘴皮子。如果磨破嘴皮仍然不顶事,就不得不一次次地软磨硬泡。”俞秉南说,“就这次而言,日方算是最好说话的一次了。我们之所以同意不做记录,是担心被好事的记者泄密,或者被别有用心的人抓住把柄,形成攻击我方的口实。”

谷守诚是留日学生,对日本国情多少有些了解,他出面解释:“其实,日本对外政策一直摇摆不定,陆军在政坛占上风时,偏重于大陆政策,一旦海军占据上风,则强调海洋政策多一些。对我国政策也是如此,如果强硬派主政,则执行强硬政策,而温和派主政,则强调怀柔政策。”俞秉南点头道:“前一段温和派主政,给了我们喘息的空间,现在又换作强硬派了,估计不久他们就会加强对我国的战争威胁。”赵世忠说:“据我看,不管强硬派还是温和派,就日本自“九一八”以来对我国的政策而言,仅剩下两个字——侵略。”

此话可谓一语中的,俞秉南和谷守诚半晌都接不上话。略微停顿了一会儿,谷守诚说:“我们决定讨论三个问题,首先,是关于苏州河事件善后的意见。从上面的言论来看,我们已经大致统一了意见,即保持沉默,不再就此事向日方作进一步的交涉。下面还有两个难啃的大问题,其一是战备问题,其二是战争难民问题。我们先来研究第一个,这主要按照赵将军的意见进行安排。”

“哪里哪里,在两位老上海面前,我算是班门弄斧,希望二位别见怪,安排不当之处,还请多多提出意见。”赵世忠客气道,尔后他将话锋一转,说:“我的想法主要是基于战争思维。既然中日上海之战在所难免,我们必须从先发制人的角度,周密考虑对敌之策,计划在决战前夕,采取偷梁换柱的计谋,有计划地把警备部队、保安部队逐渐置换出来,将他们原来负责的工作及防区,交给主力部队。”

俞秉南脸上浮现出困惑的神色,他不解地问:“把主力部队开进上海市区,打破中日在上海的现状,岂不是违背了《淞沪停战协定》的基本原则和主要精神?”

赵世忠道:“我们现在不正研究这个问题吗?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警备部队从第一线置换出来,把战斗部队部署到第一线。一旦开战,我们就能凭借强大的火力和战斗力对鬼子进行迎头一击,打他个措手不及。”

俞秉南忧虑地道:“这个,数万主力部队与保安队换防,可不是一件小事。上海滩到处是日本人的眼线,即使瞒过了日本人,也瞒不过这里的老百姓。”

谷守诚道:“秉南兄,这件事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这是南京方面的意思,我们的任务是尽量配合赵将军做好这项工作。我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瞒不瞒上海市民关系不大,关键是要瞒住日本人,瞒不了很长时间,瞒他几天也好,只要形成既定事实,到时候日本人不得不有所忌惮。”

赵世忠拍了一下桌子:“对,就是这个意思,等鬼子醒悟过来,咱们也不要对他客气了,直接用枪炮说话就是。”

“行,既然两位都是这个意思,我无条件同意。最好先由警备司令部拟定一个详细的计划,交由部队和地方共同执行。我的建议是,为了既达到瞒天过海的目的,又不干扰市民的正常生活,换防一事尽量放在夜间进行。”

赵世忠说:“我倒有一个主意,我们不妨以训练为名把保安部队调出来,然后与主力部队换装,再开过去。采取此种移花接木的办法,就可以瞒天过海了。”

“武器呢?不拿武器,主力部队和保安部队有什么区别?但如果把武器原封不动地拿上去,日本人又肯定会看出来。”

俞秉南说完看着赵世忠,看他能否想出什么好主意。赵世忠道:“既然如此,不如实行人员与武器分批置换的方案,先让人员在白天大摇大摆地开上去,等到夜间再偷偷运送武器,并将其隐蔽起来。”

谷守诚满意地点点头:“这个问题就先这样?当然,执行计划的时候,还会遇到许多具体问题,待会儿我们到现场具体察看一番,再作商定。”

“下面开始研究第二个问题,这实际是战争爆发以后的后续问题,也是一个系统性问题。这半年来,我们已经对此做了超前安排,撤离了部分重要的战略资源,目前就剩下难民和青年学生的转移问题。另外,关于部队的后勤补给一事,我们也应有所考虑。因为一旦战争打响,鬼子凭借海、空优势,对我方补给线进行封锁与打击,将会对我前方将士的作战以及伤员的救治和撤离造成巨大的威胁与影响。”

赵世忠信心满满地说:“我认为,后勤补给线是否会遭到封锁,并非我们当前面临的主要问题。在战前分析会上,我们一位配备全副德式武装的主力师长把日本驻上海海军陆战队的战斗力与我方作了对比,结果是1:3。但考虑到他们具有坚固的工事抵抗,因此双方的战斗力对比至少也应该是1:1.5。故而他认为,只需八天的时间,我方依靠友军的支持与配合,定能一举把日本驻上海海军陆战队包围、歼灭。”

俞秉南和谷守诚对视了一眼,然后苦笑着摇了摇头。两人长期与日本人打交道,对日本海军陆战队的战斗力和战斗意志十分清楚。他们同时明白,敌对双方的战斗,受到多种复杂因素的影响,不是仅仅依靠技术分析就能轻易判定的。谷守诚虽然不想打击赵世忠的积极性,更不想动摇他抗战的信心,但又不能回避问题。他郑重地道:“我们不能只单纯地考虑日本海军陆战队,还得考虑占优势的日本空军对我前方将士的攻击,以及日本在上海海域的第三舰队。他们强大的炮火将可能对我方阵地和攻击部队造成致命的威胁。”

“这个,我们确也有所考虑。不过,我空军将会对日本空军和日舰进行监视,使其不能发挥应有的威力。”

“八天,假如战争打到第八天,日本本土的后援部队以及华北派遣军方面,都可能派出支援部队,而国军也将从南京等地抽调更多军团加入上海战事。随着双方部队的不断增加,将可能形成一次规模空前的大决战。”谷守诚也被自己这个大胆的假设镇住了,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

赵世忠似乎胸有成竹,他微笑着点点头,道:“南京方面有些重要将领也是这么考虑的,并曾向老头子建言。只是老头子担心一旦上海失守,则南京不保,全局震动,因而他没有下最后的决心。”

俞秉南深知中日军力对比,明白此时进行大决战,对上海意味着什么,因而他吓得脸色煞白。而谷守诚毕竟是个心直口快的军人,他道:“既然中央确定了对日长期作战的方针,那么就应在物质、人力和军力上,作长期抗战的安排,不应再重视一城一地之得失。我们必须以上海为依托,顽强抵抗,消耗日本军力,然后逐次抵抗,逐次撤退,达到从战略上消耗敌人有生力量的目的。如果我们过早地把抵抗力在上海拼掉了,耗光了,不仅京沪、江浙等地不保,日军还可能向我们广大的后方进行更深入的渗透。”

俞秉南打断他的话:“我们现在是围绕战争来研究各种可能性问题,但具体的还是要等战斗打响之后再说,因为现在所讨论的一切都只是一种假设。我们还是来考虑没有撤离的大学生的问题,我的想法是,吸收愿意参军的大学生,待警备部队撤下来之后,由警备部队派教官对他们进行军事训练,不愿意参军的,就把他们送到后方去。”

“关于部队卫生人员不足的问题,前晚的苏州河事件不就是她们引起的吗?立即把这些学员编入战斗部队的卫生队,充实部队的卫生力量。至于难民问题,有钱、有依靠的,最近已经有计划地被疏散出上海,很多商人也都作好了撤退至香港的准备。至于普通贫民,战斗打响之时,他们自然会向周围的乡村疏散,其他市民可能会就近逃入租界,以躲避战火。”

赵世忠沉重地道:“战争肯定会带来灾难,会产生大量难民,可我们的政府还没有足够的财力来妥善安排这件事。”

“别看他们战时是难民,一旦战斗停止,他们就是生产者、劳动者,是长期抗战的重要支撑者。从这个意义上讲,难民同样是决定战争胜负的重要力量。”

俞秉南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按照这个思路,我们应不惜花费人力和财力,把大量的人员转移到大后方,这才是支持抗战的重要基石。”

所研究的问题三人都已大致议定,因为部队换防的问题,还需要到现场具体考察,所以赵世忠站起身道:“关于刚才议决的问题,我们各自回去落实。部队换防一事,关系到今后战斗的成败,关系到官兵的生命,关系到国家安危。责任重于泰山,现在我们马上亲临现场视察。”

俞秉南道:“不错,兵力部署是大事,只在地图上划划,纸上谈兵是不行的。走吧,我在前面带路。”

赵世忠笑道:“记者的嗅觉灵敏,日本人的狗鼻子更灵敏,大市长在哪里出现,哪里还不得出现新闻?你当市长行,带路不行,否则岂不暴露了我们的战略意图?”

“世忠兄的意思是,我们微服私访咯?”

两人边说笑边走出会议室,谷守诚笑着尾随其后。机要参谋拿着记录本站起来,道:“谷司令,会议记录要不要整理出来?”

谷守诚笑着指了指自己的脑子,道:“市长和将军们在脑子里记着呢,你只需记录三条,苏州河事件,部队换防,撤退民众。”

“谢谢谷司令教导。”机要秘书莞尔一笑。

三辆黑色轿车缓缓开出警备司令部。一辆车在前面开道,三人坐在中间的轿车上,副官和秘书则坐后面的轿车警卫。沿途,警备司令部已派便衣加强了警戒。

一行人沿着警备司令部建设的第一道防线走了一圈,来到日本海军陆战队司令部对面的隐蔽阵地,通过观察哨观看对面那座神秘的大楼。与周边的楼房相比,它并不高,外观也很平常,但每一个关注这幢楼的人,在谈到它的时候都会情不自禁地表现出异样的神色。赵世忠拿出望远镜仔细观察,觉得它并不神秘,以自己目测的距离和一般的攻坚经验而论,一阵100毫米加农炮火就可以将其掀个底朝天,可见攻占它并不难。那么,为什么谈到上海即将发生的战争,人人都会产生畏难情绪呢?是自己对战争过于乐观?还是他人对战争过于恐惧?

为了证明自己的猜想,同时也想看看他人的判断是否与自己存在差异,赵世忠问跟随他的主力部队师长:“王师长,如果把主攻任务交给你,你是否能拿下海军陆战队指挥大楼?”

“能。”高大魁梧的王师长把胸脯一挺,信心十足地道。

“估计需要多长时间?”

“攻占大楼并不是主要问题,关键是扫荡这一地区的鬼子势力需要一段时间。”

“多久?”

“八天左右。”

赵世忠点点头,心想,看来德械师师长的判断,影响了自己所率领的部队,因为在那之后,自己手下的这两个师,也全部换上了德式装备。赵世忠随后询问保安队旅长:“梅旅长,如果把一个德械师交给你指挥,你攻占海军陆战队司令部大楼,估计需要多少时间?”

梅旅长摇了摇头,说:“我不能确定,因为我对主力部队的战斗力并不十分了解。”

“那么,以保安队的战斗力呢?”

梅旅长认真地想了想,说:“我个人认为,也许这是一个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赵世忠一愣,脱口问道:“为什么?”

“因为,因为,海军陆战队指挥大楼是一座坚强堡垒,以我们现有的武器,对它构不成任何威胁,短时间内更无法将其攻破。假如战争拖了八天时间,驻日本本土的援军已经开到上海,那么本应速战速决的战斗就会变成一场拉锯战。到最后,这场战斗就会变成一个泥潭,成为我军的陷阱。”

最后的事实被梅旅长不幸言中。此时,他的话只是触及了赵世忠的隐忧,让他本能地一颤。赵世忠认为梅旅长的话确实很有见地,视他为一个头脑清醒且有判断力的将领,但他自己对战争还是持比较乐观的看法。可见,他并没有看到国军即将面临的严峻形势。

在他们躲在前沿指挥所观察的时间里,居然有几拨浪人走过来,与保安队的哨兵纠缠。保安队的哨兵见惯了这种阵势,对日本浪人隐忍退让,并不与他们计较。这几幕被俞秉南和谷守诚看在眼里。俞秉南说:“你们看那些人,走起路来腰板挺直,步伐稳健,哪里有一点日本浪人清瘦飘逸、放浪形骸的样子?”

“这些浪人可能是日本海军陆战队士兵化装的,目的是对我军阵地进行侦查,因此,部队换防的事情,必须做得万分隐蔽。”

俞秉南道:“我担心的倒不是这个,保安队见惯了日本人的张狂,见怪不怪,还可以隐忍。但国军主力部队没有见过这阵势,在后方所受的抗战教育,又让他们对日本人充满仇恨,到时等日本浪人这么一闹,八成得出事。”

“这还真是个问题,一旦发生冲突,后果不堪设想。”谷守诚想了想,道:“能不能这样,换汤不换药,外面执勤站岗的,仍然是原保安队人员,隐蔽在阵地内部的,则全部换成国军部队。”

“只能如此了。”

果然,部队换防的时候,在闹市区采取了这种办法,但意外却在他们意想不到的方面发生了。

视察过重要的前沿阵地,赵世忠显得很满意,他赞扬道:“秉南兄,守诚兄,想不到你们居然在敌人眼皮底下,构筑了那么多坚固堡垒,真是费了不少心思啊。”

俞秉南点头道:“是啊,这些工程可是既费心思又费钱呢。为了保密我们不敢交给普通公司办理,只能由警备部队自行构筑,导致严重缺乏人手。而让官兵们在自己的地盘上修堡垒,还得瞒过日本人,那叫一个不服气啊,于是我们又费了不少精力做通他们的思想工作。”

谷守诚笑道:“我们筑工事,日本人又不傻,他们肯定也在加紧构筑工事。双方的基层官兵不知情,上级军官却是心知肚明的,只是明里不说,其实各自都在心里使劲暗战呢。”

赵世忠笑道:“仗还没开打,双方司令官就打上了?”

谷守诚也笑道:“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世界上哪一场战争,不是先从双方司令官开始打上的?”

“对头,”俞秉南高声说,“我虽然不是军人,但在上海滩待这么长时间,与谷将军等朝夕相处,对军人、对战争多少也有了一些了解。赵将军今天带我们视察阵地,不就是先与敌将‘打仗’吗?”

赵世忠拍了拍俞秉南的肩,大笑道:“俞兄是既见马儿吃草,也见马儿跑。”

离开了隐蔽阵地,往后方指挥所回走时,三人依然有说有笑。

“报告,南京急电。”警备司令部的副官走上前,把一份文件交给谷守诚。

谷守诚接过文件夹,看了一眼,然后递给赵世忠。原来是南京方面下达指令,任命谷守诚担任中央宪兵司令,并出任湘黔滇桂四省绥靖副主任兼贵州省主席,命他把警备司令部的工作即行移交,赴贵阳上任。赵世忠看过文件,又递给了俞秉南,说:“老头子对守诚兄很是惦记啊,上海要开战了,于是临阵换马,把你调到大后方去过安稳日子呀。”

“国遇危险,主思良臣,于是把世忠兄包括随后就来的张将军等一班国之干将调到最前线,我们呢?只会搞一些生产建设、安排人员撤离等小事,现在后方需要人手组织生产,这不就把我们这些无德无能的小臣派过去了吗?”

俞秉南笑道:“两国交战,犹如两牛对角,角是利器,犹如兵也。但决定胜利的非角,而是牛坚强的体魄、粗壮的四足,如此,拼命时方能岿然不动。”

“俞兄真是好人,马上就为守诚兄说话了。”赵世忠慨然叹道:“不过,俞兄所说的确在理,现代战争拼的是经济实力,打的是后勤补给,后方不稳,地动山摇。”

谷守诚笑道:“谢谢赵兄的理解,不过,不管以后我离前线有多远,我们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说什么呢?”赵世忠不满这个比喻,道:“咱们是袍泽战友,是血浓于水的同胞兄弟,不管在什么岗位,我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目的,那就是打败倭寇、还我河山!”

“谷兄是一员干将,临战换干将,南京方面一定是另有深意。”俞秉南沉思道,忽然想起什么,兴奋地笑道:“对,调干将巩固后方,是王者一贯的策略,刘邦依靠萧何建立了坚固的后方,为战斗源源不断地提供粮草,终成帝王大业;朱元璋派大将徐达挥师北上时,刘基等一帮谋士,巩固了后方根据地;李自成一度气吞山河,逼得崇祯皇帝逃上万寿山吊脖子,然由于缺乏后方,以致与清兵一战而溃,最终一败涂地。”

“依两位老兄的意思,把我谷某人调到后方,还是受到重用喽?”谷守诚表面上这么笑言,其实他已经领悟到了南京方面的深意,除了刚才俞秉南所提到的,更为重要的是,中日在南方开战,贵州的后方地位就凸显出来了。因为广西属于桂系军阀,南京还无法完全插手;云南由龙云、卢汉等当地军阀控制,南京同样无法涉足地方军政。假如日本人占领上海,沿江而上,湖南必然是下一个战场。所以,南京令他掌宪兵统帅大权,主政贵州,以四省绥靖副主任身份兼理四省治安。此举不仅可为四川等后方坚固屏障,而且能够相应挟制云南、广西等省地方势力,在南京方面需要解决这两省的问题时,可以把贵州作为一个极好的平台和跳板。当然,南京方面也知道,贵州省除了贵阳,其周边地区绝大部分还是掌握在地方军阀手里,因而需要一个他们信得过、有贵州背景的官员主政贵州,方能对当地军阀起到牵制作用。他谷家几兄弟长期跟随老头子,深得他的信任,值此关键时期,他自然就是主政贵州的最佳人选。

“一方诸侯呢,当然是受到重用。”赵世忠笑道,“刚才是跟守诚兄开个玩笑。既然守诚兄将不日赴任,不如趁大家今天都在,我们就到087师指挥所视察,在那里为守诚兄举行一个便宴,顺便移交工作。”

“一箭三雕,好,好。”俞秉南说,“这也符合南京委任谷守诚主政贵州的意思了。”

赵世忠笑道:“那我们用弯弓射几只雕下来,举行一席大雕宴,如何?”

众人附和着大笑起来。

7

阿桑姐开门时见是花静宜,脸上立刻堆满笑容,热情地道:“小姐来了,老爷刚刚还在念叨你呢。”

花静宜点点头,缓步走进去,只见屋子里里外外都清扫得干干净净,焕然一新,客厅里的茶几上还摆放着新鲜果蔬,好像要迎接什么贵客。花静宜笑问:“阿桑姐,家里是不是有贵客光临呀?”

阿桑姐把手放在围裙上抹着,道:“大少爷的部队开到上海来了,他今天会邀请几个人回家。”

“大少爷”三个字让花静宜心里咯噔一下,她忙问:“大少爷来了?”眼睛却情不自禁地往屋里瞟,脸上也火辣辣地烧起来。

“听说来上海几天了,一直不见他回家。”

“哦。”花静宜不觉有些失望。自从她出国留学之后,两人虽然会时不时地通信,但一直没有见过面,算起来差不多有五年时间了。她对谷子哥的变化充满了好奇。

花静宜的母亲和谷家有很深的情谊。谷守诚长年在外征战,一家老小住在贵阳市省府路的谷家大院,全由姑母洪素贞照顾。而花静宜的外公原来住在贵阳市郊区的周家庄园,出任省政府参议后,在省府路买了一幢带后花园的二层洋楼,取名周园,大家习惯叫周公馆。周公馆与谷家大院正好隔街相对。姑母洪素贞与母亲原本就亲如姊妹,走动得勤,这时住得近了,更像一家人一般,形影不离。谷家有三个男孩子,老大止戈,老二止戟,老三止水。老二止戟从小就被送去乡下外婆家养育,花静宜没有见过,因而她整天和谷家另外两兄弟玩在一起。止戈长静宜五岁,止水小静宜一岁,在两兄弟之间,静宜就充当了妹妹和姐姐的双重角色。等她开始上小学,止戈已经考入贵阳达德学校初中部。两人情谊甚笃,止戈每天都会送静宜去上学,待她放了学,又等在女子小学的门口,然后领着她一道回家。

母亲非常羡慕谷家有三个男孩子,曾对洪素贞说:“我只有一个姑娘,你却有三个男娃儿,真有福气啊。”

洪素贞说:“这有什么,你让花静宜拜我做干妈,我就过继一个儿子给你做娃儿,这样你有了男娃儿,我也有了姑娘,岂不是两全其美?”

不久,两家果然寻了一个吉日举行了过继仪式,谷家把止戈过继给母亲周雅琳,而静宜则拜洪素贞为干妈。过了一段时间,谷守诚回了一趟家,不知何故,他硬是不让花静宜称呼自己为干爹。后来,花静宜索性连干妈也不叫了,依然喊原来的姑妈。

但是,在谷止戈过继给母亲之后,母亲为他专门布置了一个房间,让他不时来家住几天。止戈是个懂事、文静的男孩,他正儿八经地成为花静宜的哥哥后,对妹妹的照顾更加用心。待他长成懵懂少年,有同学开他的玩笑,说:“你对花静宜这么用心,她是不是你未来的媳妇?”每当听了这话,谷止戈便和对方急,常常打得鼻青脸肿地跑回家。一来二去,这架打得多了,大人们也就有心了,想着肥水不流外人田,干脆来个亲上加亲。于是,两位母亲就准备举行定亲议式,给两个孩子订下终身,免得外人再说闲话。但两位母亲很热心的定亲仪式最终没有举行,据说仍然是谷守诚不同意。不过,风声到底还是传了出去,待一个长成了钟情少年,一个长成了怀春少女,俩人偶尔走在一起时,人们便会在背后说他们郎才女貌,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也是在那段时间,据说蒋总司令辞职下野,连带鞍前马后的谷守诚的处境亦变得不妙,他干脆辞职回了贵阳。姑父似乎把不佳的心情转到花静宜头上,表面上对她客客气气,骨子里却很严厉,每次见到她和谷止戈在一起,他的语气总会变得冷冷冰冰。后来,谷守诚干脆把谷止戈送到武汉读书,不久,他考上了陆军大学,一毕业就进了部队。

此时,花静宜表面上装得若无其事,内心却产生了强烈的情绪波动,她迫切地希望见到她的“谷子哥”。厨房里飘出特殊的香味,把她渴望多时而没有得到满足的味觉勾了出来。花静宜兴奋地问:“阿桑姐,你给我们准备了什么好吃的?我最喜欢吃你炒的鱼香肉丝和宫保鸡丁了。”

阿桑姐正在收拣碗筷,听到夸奖,便直起身甜甜地笑了:“黄泥巴糊不了好灶,我那点手艺,哪里应付得了大排场?老爷为了招待大少爷和他的朋友,特意从川菜馆请来两位大厨掌勺呢。”

“噢,”花静宜走到阿桑姐身后,笑道,“我在伦敦的时候,有一次睡觉梦到你炒的鱼香丝肉,口水都流出来了。”

“今晚的家宴全是家乡的味道,待会儿一定会让你胃口大开,大饱口福。”

花静宜不再接话,只走到窗前,暗自希望谷子哥快些出现。

风轻轻地掀动着白色的窗帘,阳光如水一般从花静宜的身上流泄下来,此时的她就像仙子一般,整个身子变得透明起来,显得娴静而美丽。

阿桑姐一边抹着桌子,一边抬眼看站在窗前的花静宜,心里很是喜欢这个漂亮姑娘。阿桑姐是谷止戈出生时,家里从苗寨找来的一位小保姆,她在谷家待了有二十多年,对孩子们的性情十分了解,自然也明白大少爷对花静宜的感情。而且,止戈是她从小看到大的,在她眼里就如同自己的孩子一样,她当然希望两个相互爱慕的年轻人能够终成眷属。然而,这在谷家一直是个敏感话题,谁也不敢轻易触碰这个雷区,即使谷夫人也不例外。想到此,阿桑姐不禁心疼起这两个孩子来,她默默地叹了一口气。

呼吸着暧昧爱情气息的花静宜,心情如骄阳一般明艳,但她似乎也感受到了阿桑姐的忧郁,便回首笑问:“阿桑姐,你是不是想家了?想孩子了?”

阿桑姐慌乱地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说:“过几天老爷就要回贵阳了,小姐也跟着回去吗?”因为花静宜先前住在这里时,洪素贞特意把自己留下来服侍她。阿桑姐问话的意思是,如果花静宜一起回去,她才能够回家和孩子们团聚。

花静宜一怔,问:“老爷要回贵阳了?为什么?”姑父是上海警备司令部的副司令,代理司令职务。如今上海乌云密布,战争一触即发,姑父选择这个时候离开,岂不是当逃兵吗?

“好像是南京方面下达的命令,老爷把这边的事情交代好就走。”说这话时,阿桑姐小心地看着花静宜,犹豫道:“如果小姐留下来,我就在这边照顾小姐,顺便看房子。”

花静宜想都没想,就说:“我不用你照顾,仗打起来,炮弹纷飞,房子想看也看不住。阿桑姐你还是跟老爷一起回大后方去,那里比上海安全。”

阿桑姐巴不得听花静宜说这种话呢,抬起头感激地看了她一眼。花静宜则把目光投向窗外,神情显得专注而又夹带着一丝兴奋。阿桑姐悄然走上前,看到一个身着戎装、英俊帅气的青年军官大步穿过花园,朝屋子走来。

“谷子哥来了。”花静宜像小鸟一样轻盈地朝门口飞去。

“谷子哥。”欢悦的叫声洋溢着春天一般明艳的色泽。阿桑姐不觉一怔,目光随着跟了过去。从小到大,花静宜总是利用谐音,喊谷止戈为“谷子哥”,调皮的时候,她还会叫他稻子哥,生气时,则叫“稻草哥”。

谷止戈跨上弧形石阶,忽然听到熟稔于心的甜美叫声,猛然抬起头来,一个青春靓丽的大美女突然出现在面前,他一时间怔住了。

“你,静宜,是你?”谷止戈冲动地抬起手来,似乎有把花静宜揽入臂弯的冲动。但他的手抬到半空就停住了。

“是我,谷子哥,我回来了。”在谷子哥面前,她是那么放松,那么快乐,就像幼时那个可爱的小妹妹,神态活泼而顽皮,把一双眼睛肆无忌惮地盯着自己思念已久的大哥哥。她走近谷止戈,想行西式的拥抱礼。

谷止戈本能地后退一步,问:“你几时回来的?怎么没写信告诉我就悄悄回来了?”谷止戈用欢快的语气责备道,又把花静宜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虽然她身着一套学生装,但显得那么得体,把女人的气韵活脱脱地衬托出来。真是女大十八变,昔日的小姑娘出落得亭亭玉立,有如清水芙蓉。

花静宜把头一扬:“我写了呀,哥哥没收到吗?”

谷止戈摇了摇头:“没有,可能是因为部队离开了原地,信件没有及时转过来。”

“我人不就站在你面前吗?还要信干什么?”花静宜亲昵地说,脸上悄然浮起一团红云。

“大少爷,花小姐,你们进屋说话吧。”阿桑姐道。看着两人如此般配,她不明白老爷为什么不同意他们在一起呢?

“噢。”花静宜应道,对着谷止戈嫣然一笑,想上前牵他的手。谷止戈抬手避让了一下,花静宜的手指触到在他的手心,像一道电流传遍了全身。他赶紧转移话题来掩饰自己的情绪:“你是在上海医护学校吧,我们部队昨天到你们学校接收一批卫生兵,怎么不见你?”

花静宜调皮地眨了眨眼睛,得意地道:“我是教官啊,我的执照是医生,而不是救护人员。”

“医生更好啦,部队缺的正是医生,有战争就会有伤员,部队军医能够挽救更多伤员的生命。”

花静宜抢话道:“别人也许会受伤,我的谷子哥肯定不会,因为主在天上看顾着谷子哥呢。”

谷止戈哈哈一笑,道:“子弹是不长眼睛的,哪个能保证自己绝对不会受伤?自称刀枪不入的义和团、青帮、红帮,到最后不都被枪炮打得落花流水?”

花静宜倔强地看着他,道:“不,谷子哥是不会受伤的,主会保佑我哥哥。”

“主?你加入天主教会了?”

“哥哥要我加入天主教会吗?”花静宜反问道。

“不,我们就是要打倒封建迷信,哪能相信那种东西?”

花静宜忽然想起什么,羞涩地瞟了他一眼:“哥,能问你一个私人问题吗?”

谷止戈见她神情可爱,笑道:“你小脑袋瓜里有什么问题?问吧。”

“别的军官都娶了太太,有的甚至还娶了姨太太,哥也老大不小了,为什么还不接一位嫂子进门?”

谷止戈的心猛地跳了一下,目光碰到花静宜,很快就逃开去。他想说,就是因为你呀,我亲爱的姑娘。但他知道这话不能说出口,即使心里有着千般宠爱,万缕情丝,他都只能让它们烂在肚子里。半晌,他才用淡淡的语调回答:“这么些年,一直忙于带部队,见识的人少,没有碰到意趣相投的。”

谷守诚本来待在楼上书房里,听见谷止戈和花静宜的声音,就走出来站在二楼的围栏前静静地听了一阵。这会儿听到儿子说出这样的话,他心里很不是滋味,怕他们再深入地说下去,便假装咳嗽提醒他们。

“姑父。”

“爸爸。”

“你们来了?”谷守诚说,又道:“静宜,你到我书房来一下。”

花静宜看了谷止戈一眼,依言来到书房。谷守诚坐在桌前,指了指对面的椅子,说:“坐。”她一向对严厉的姑父有些胆怯,乖乖地坐下,把手平放在双腿上,静候姑父吩咐。

谷守诚把花静宜叫回来,就是因为有些事情需要亲自向她交代,其中的一件不仅关系到她的终身大事,也关系到黔省今后的政治格局。所以,他不得不忍痛割爱,强行把花静宜和谷止戈分开。再说,他也从来不赞同他俩的恋情。

其实,有关花静宜的终身大事,谷守诚没少费心思。因为花静宜身世特殊,当初某重要人物把她托付给他时,他从未有过有朝一日把她变成自家媳妇的妄想。如果出现那种情况,就辜负了托付者的信任。以前,看到这对少男少女渐渐滑向爱情的边缘,他胆战心惊,生怕因为自己的疏忽,导致托付者怪罪于他,说他做出此等不仁不义之事。因此,他把儿子送进军校,强行把他们分离。后来,花静宜初中毕业后转到上海读书,谷止戈假期会回家省亲,那么他们又有机会在一起。为防止他们的感情继续发展,不待花静宜高中毕业,他就托关系把她送去英国念书。至此,谷守诚才稍稍安心了一些。

只是儿子一直不愿意交女朋友,他和妻子想给他娶媳妇,好让他对花静宜死心,可儿子坚决不同意。他当然知道儿子是在等花静宜。因此,随着花静宜即将学成回国,为了阻止他们在一起,他又开始琢磨花静宜的婚事,并将其放到政治层面来考虑。最近,他物色到了一个合适人选。如果这门亲事能成功,那么,就可以通过与贵州当地的实力派联姻,达到治理贵州的目的。谷守诚觉得,这种手段和策略,也符合南京老头子的风格与做派。而把花静宜嫁入豪门,也不委屈了她的出身。

“你们那天晚上到河边去是怎么回事?”

“学生们去请河神婆算命,请神的时候没什么动静,送神时,没料到碰上了日本鬼子,于是就干起仗来。日本人也吓着了,碰炸了他们自己布设的水雷,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罪有应得。”

“胡闹。”谷守诚气得吹胡子瞪眼,“深更半夜请什么河神?亏你还是教官,不仅不阻止学生们的荒唐行为,还跟着瞎搅和。”

“我,我只是觉得好玩,就跟她们去了。”

“你知道吗?你们差点引爆一个火药桶。”

“仗不是还没打吗?”花静宜道,“我看局势一片平静,连向来好事的报纸都没有发布任何消息。”

“那是因为双方都保持克制,要求报纸坚决不发表消息的。否则,早就打起来了,我们哪里还能安静地坐在屋里说话?”谷守诚显得颇为生气。

“既然这场仗迟早都要打,迟不如早,早打起来,日本人没有准备,我方的胜算反而更大。”花静宜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仗打不打,自有双方的统帅做决定,哪里轮得到你这个小姑娘考虑?你的事就是保护好自己。日本人一心思谋在上海开战,街上到处是他们的奸细,别说晚上,就是白天出门也危险。你要加倍小心。”

“是。”花静宜点头答应。

“听说伤了一个学生,不严重吧?”

“幸亏她身手灵活,日本兵的匕首只扎伤了手臂,没什么大碍。”

“学生们都分到部队了吗?她们对提前参军有没有什么意见?”谷守诚问。

“没有,学生们平时就对087和088师仰慕已久,能够加入这两支主力部队,大家都很高兴。”

谷守诚笑了笑,道:“你对自己的工作有什么想法?还是继续待在红十字会吗?”

“是的,姑父。”花静宜点头道。

“静宜,我知道你有颗仁爱之心,想包容战争双方,救治受伤官兵。但我觉得在目前这种形势下,你的这种想法和做法并不现实。以北方战场所遇到的情况而论,倭寇一旦面临被俘,随即剖腹自杀,根本不给予救治的机会;从我方而言,大敌当前,理应同仇敌忾,所以你救治敌方伤员不仅得不到大家的理解,还可能会被视为叛国者,。”

“我知道,姑父。但给予战场伤员以人道主义救助,符合国际法准则。我是为自己的理想而工作,不是为交战的哪一方。”在阐述自己的理想时,花静宜变得目光锐利,意志坚定,与刚才那个羞涩的姑娘判若两人。

如果花静宜的父亲知道女儿居然不站国民政府一边,而是持中立态度,他会作何感想呢?谷守诚苦笑着摇了摇头,道:“好吧,姑父无权干涉你的选择。而今我被任命为湘黔滇绥靖副主任暨贵州省主席,待把警备司令部的工作移交完毕,我就动身回黔。贵州红十字会也需要人手,而且前方战事打响,后方的伤兵医院需要大量的医生,你能不能到那边去工作?这样也省得你母亲挂念。”

“不,姑父。我所学的是战地救护,战场就是我的岗位,在战场上救护伤员,更容易发挥我的作用,如果救治及时,可以挽回更多的生命。何况在残酷的战争中,红十字会可以给交战双方的受伤官兵带去人文关怀,使他们感受一些温暖。即使最后不幸死亡,但在通往天国的路上,他们至少不会感觉那么痛苦和孤独。”

“是的,是的。”花静宜的话似乎触动了谷守诚,他毕竟是从枪林弹雨中一路拼杀过来的将军,深知战场上受伤官兵所遭受的痛苦。许多伤员就是因为缺医少药,没有得到及时的救治而死亡。

花静宜继续道:“我也知道战场上的日本人,和机器、魔鬼几乎没有两样。即便如此,我也想通过采取第三种方式,即关爱的方式,让他们体会到我泱泱中华儿女所具有的博大胸怀。正是这种连敌人都能包容的宽广胸怀,使我华族能够生生不息,延续数千年而不分裂、不断代。从这个意义上说,日本岛国永远无法打败我华族,即使他们能够占领我们的土地,但我们的文明却可能占领其心灵,就像当初蒙、满族入关,占领了我华族的土地,可华夏文明却占领了他们的心。或许日本人长期在此待下去,最终的结果也不过是为华族添枝加叶而已。”

谷守诚开始听得眼睛发亮,继而露出惊讶的神色,频频点头,待她说完,他惊喜地笑道:“妙,妙,想不到你小小年纪,就想得这么深远、深刻,真该让那帮一心谋华的日本人来听一听你这番言论,或许他们就会放弃侵华了。”

难得受到姑父夸奖,花静宜很高兴,微笑道:“不会,就整个日本民族来说,他们的道德和文化都是冲动型的,这使得他们更重技术而不是思想,更重行动而不是思考。如果我们和他们讲道理,只怕是对牛弹琴,白费力气。唯一的办法就是用枪炮战胜他们,告诉他们侵略中国的行为是错误的。只有这样,他们才会放下武器,听进我们说的道理。”

“不错,和野心勃勃的敌人讲理,唯一的方式就是机枪大炮。”谷守诚沉吟了一下,换了个语气问:“工作上的事就这样了,生活上你有什么打算?”

“我依然在耶稣教会医院那边吃住呗,挺方便的。”

“不,不,我不是问这个。”谷守诚打断她的话,看着她道:“你今年多大?二十二?”

“二十二,翻年就上二十三。”

“嗯,也老大不小了。乡下姑娘十六七岁出嫁,这个年纪都已经是几个孩子的母亲了。你也该嫁人了。”谈论婚嫁的事情多半都是由女人来操办,他一个大男人跟花静宜说这事儿,感觉很别扭,说出的话也就很绕。无奈周雅琳和洪素贞都在贵阳,只能由他来操心了。

“噢,二十二岁哪里算大?国外二十六七还没结婚的姑娘多的是呢。”花静宜脸红了。

在上海有一股风气,一些潮人出言必称西洋、国外,谷守诚对这种崇洋媚外的言行很不耻。花静宜毕竟在国外生活多年,难免会沾染一些洋习惯。他虽然能理解,但还是坚定地道:“国外是国外,如果你在国外,你可以入乡随俗,既然现在已经回国了,就按照我们的国情来办,这也是你妈和你姑妈的意思。这兵荒马乱的年岁,她们希望你尽快结婚,好有个男人照顾你。这样,她们才放得下心。”

“可是,姑父,这一时半会儿也没个合适的人,我,我和谁结婚?难不成到大街上随便找个人?”花静宜脸涨得更红,顽皮劲儿也上来了。

“什么话?我可是跟你说正经的。”谷守诚把脸拉了下来,正色道,“姑妈不是给你介绍了王涤非吗?你们通信没有,他人怎么样?”

“面都没有见过,我怎么知道他人怎么样?”花静宜笑道。在伦敦上学这么多年,她身边并不缺乏追求者。她之所以都没有接受,是因为自己心里已经装进了一个人,那就是她的谷子哥。两人都知道家人反对他们之间的这种关系,所以只把爱深藏于心,谁都没有挑明。

“你们不是贵阳达德中学的同学吗?怎么会不认识?”

“我们虽然称为同学,但是王涤非高我两级,而且我读初三时就到上海来了。就算当初见过面,也基本上没有印象了呀。”

“所谓字如其人、文如其人,既然你们通过信,那从信上总该知道这个人怎么样吧?”谷守诚启发着花静宜。为今后的政治谋略计,他一门心思要促成这门亲事。

王涤非是王光灿的儿子,而王光灿是贵州势力最大的王光华的弟弟。王光华曾经是贵州最大的军阀,担任过黔军总司令,也曾出任贵州省主席一职,现任省国民参议会参议长。与哥哥喜欢争权夺势不同,王光灿选择从事实业,他开办过许多厂矿,在积累了一定的资本后,又走进上海滩做起了煤炭生意。由于获得帮会支持,又有政府背景,因而他很快就成为上海滩有实力有影响的生意人之一。最近,由于上海局势不稳,沿海的大学纷纷内迁,有学者在贵州西部发现了大型煤矿,所以王光灿携着巨额资金,重新杀回贵州从事采矿生意。当然,深厚的南京背景,也是王家兄弟可以成为左右贵州局势的实力派人物的原因之一。上一任贵州省主席就是由于没有得到王光华的支持,结果变成了空架子,什么事也办不成。

尽管贵州偏安一隅,但是,等抗战全面爆发后,作为安置人员和物质的大后方,其战略地位将尤为重要。所以南京方面才调派谷守诚这员得力干将去管理。一方面,他是贵州人,与贵州上层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另一方面,谷守诚的大哥谷纪策作为老头子的同学,被委任京城警备司令。就在去年,老头子在南京宴请他们兄弟时,曾开玩笑说:“你们兄弟一个替我看京城,一个替我看大上海,我把两个核心城市都交给了谷门啊。”由此可见老头子对他们兄弟的信任。

谷守诚思谋治黔的策略时,想着即便为落实老头子“攘外必先安内”的政策计,也必须把贵州治理好,为抗战救国提供一个坚强稳固的大后方。而安定贵州最迫切的莫过于统一各种势力,尤其是获得王系势力的支持。因此通过花静宜与王家联姻,无疑能够很好地安抚王家,同时还可以在财政上得到王光灿的支持。这对他主政贵州之后的工作是极为有利的。

谷守诚心思深沉,花静宜却心思浅浅,她老老实实地回道:“还算不错吧,很有才华,我只怕自己配不上他。”

女人所谓配不上的话,无论放在哪种场合,都是不愿意的一个托词,并非真心认为自己配不上对方。

谷守诚急道:“虽然王家是贵州豪门,富甲一方,王家少爷留学日本多年,深谙科学,但我们静宜也不赖,是国际著名大学的医学硕士,长的又是花容月貌,也只有王家的少爷,才配得上呢。”

花静宜还不习惯这种夸奖,脸不觉又烧了起来,她娇嗔道:“姑父说什么呢?哪有这么夸自家侄女的?被人听了去,还认为我们喜欢炫耀,王婆卖瓜自卖自夸呢。”

“我说的是实情,哪里是炫耀呢?”谷守诚笑道,“关于王家的情况,我想你也是知道一些的。待会儿王涤非要过来,有什么话你们见面再说吧。”

“什么?”花静宜万没有料到这个意外的情况。想到一边是自己从小喜欢的谷子哥,一边是长辈要介绍给她的男朋友,她担心这会让场面很尴尬,只怕自己应付不了。她喃喃地道:“姑父怎么不事先跟我说一声?”

“我这不就是提前跟你打招呼吗?让你有个思想准备。待会儿你和王少爷好好聊一聊,如果情投意合,赶快把事情办了,让我们这些做长辈的早早安心。”

“姑父!我这船上的人都不着急,你们岸上的人急什么呀,您是想学封建家长包办婚姻吧。”花静宜忍不住抗议道。

“我们都是过来人,知道婚姻是怎么一回事,只要双方条件相当,合心合意,即使现在缺少一点感情,在婚后的岁月中,也会像烧开水一般,慢慢地沸腾起来。不像那些外国人,新婚时热气腾腾,时间一长就变凉了,最后以离婚散场。”谷守诚耐心地教导。

“要是性格不合,那火是怎么也点不燃的,再说相互了解需要一个过程。”花静宜虽然尊重姑父,但她毕竟是留学归来的人,性格中多少沾了些叛逆的成分。

“我这不是很快就要离开上海吗?在离开之前,我得把你们的关系确定下来,好对你母亲和姑妈有一个交代。”

花静宜笑道:“这只是姑父的一厢情愿,谁知道对方是不是有这个意思?”

“怎么不是,王家听说这件事,欢喜得不得了,急切地找你母亲求亲了呢。王涤非在我的警备司令部任中校参谋,负责指导国防工程建设,是一个知识渊博、懂技术、也很勤奋的年轻人。凭他的天资和良好的家庭背景,将来一定大有出息。”

“这个我知道,但是嫁人毕竟不是嫁给家庭背景和男人的前程,我还要找自己的白马王子、如意郎君呢。”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拧呢?你是不是因为不愿意和王涤非在德国见面,才提前回国的?我可是假公济私,特意向国防部申请了一个名额,让他去欧洲考察国防军事,顺便让他与你见个面的。”

“这可不怪我,我们虽然在信中约定了见面的时间和地点,但后来国际红十字会总部给我安排了一项新任务,即刻去考察印度和东南亚国家的红十字会建设,我才不得不爽约的。”

“既然这样,那么今天能在这里见面,不是理顺成章吗?”

话音未落,阿桑姐出现在书房门口:“老爷,大少爷的战友来了,王家少爷也来了。”

“知道了,我们就下去。”他担心花静宜会因为儿子的缘故,冷落了客人,所以提醒道,“王涤非来家里做客,你作为主人,礼节上要周到些,别耍小性子啊。”

“放心啦,姑父,我一定招待好您的客人,包您满意。”

谷守诚听着这话别扭,就瞪着花静宜,当事人却笑着挽起他的胳膊,走出书房下楼来。

几个青年军官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争论得正激烈,见到谷守诚,立刻腾地站起身来,向他行了个标准的军礼,并响亮地齐声喊道:“谷司令。”

谷守诚示意他们把手放下,说:“这是在家里,大家不必拘礼,随便一些。”

大家便重新落座。谷止戈道:“爸爸,我来介绍一下,”他指着坐在沙发对面身材魁梧的军官道:“这位是我团一营长谢长万。”

“谢营长好。”谷守诚伸出手去。谢长万腾地起立,笔挺地行了一个军礼,大声说:“谷司令好。”然后才用双手握住他的手。

“谢营长是龙里县人,我在贵阳达德中学的学兄。”

“哦,哦,”谷守诚表示知道,示意他坐下:“谢营长请坐。”

谷止戈又指着沙发右边的个子中等、模样敦实的军官道:“这位是二营长苏晓星,我在达德中学的同班同学。”

苏晓星起身行了一个军礼:“谷司令好。”

“好,请坐。”

与苏晓星并肩的瘦高个马上站起身,行了军礼后,自报家门道:“谷司令好,我叫介严,现任谷团第三营营长。”

谷守诚一听便笑了起来,示意他坐下,并说:“这个名字好,这个名字好,如果介营长在我们警备司令部,那我们不用发布命令,就可以给上海来一个戒严了。”

听了这话,大家都开心地大笑起来。

趁着谷止戈向父亲介绍部属的时候,坐在另一张短沙发上的王涤非,却把目光投向了花静宜。她虽然身着一套普通的衣裙,可白色的衬衣却把她娇嫩的脸庞映衬得像藕一般雪白。她拥有魔鬼般娇美的身材,匀称而浑圆的双腿,健康而富有活力。当她一双水灵灵的眼睛斜视过来时,散发出一种勾人魂魄的魅力。王涤非把全副心思都放在花静宜身上,并不防备谷守诚突然转过身来,向大家介绍道:“这位是我们警备司令部的中校参谋王涤非。”

此时,谷止戈并不知晓父亲要把他介绍给花静宜,但见他贼眉鼠眼地把目光放在静宜身上,心里很是生气,便道:“见过面了,也是达德中学的同学。不过,可能因为我们当年在学校打篮球时总是对立方,所以,这才刚刚见面,我们就又对上了。”

谷守诚见谷止戈这么不客气,用威严的目光压了压他,回头对王涤非笑道:“涤非,没想到你也是达德中学的学生,看来今天的家宴变成达德中学的校友会了。”

几位青年军官附和着笑了起来。

谷守诚趁机把花静宜推出去:“涤非,这就是花静宜,她稍微小一些,但也曾在达德中学就读过,你们在学校见过吗?”

王涤非看着花静宜摇摇头,道:“没有,只是后来通信之后,知道静宜小姐曾经就读于达德中学时,我们才以校友相称。”

花静宜打量着王涤非,他身材中等偏瘦,戴着一副眼镜,长得还算清秀,只是,与谷止戈相比,他无疑缺少一股阳刚之气,给人一种靠不住的感觉。

谷止戈听说王涤非居然和静宜通过信,不明就里,便左看看,右看看,一副迷茫的神情。

谷守诚见儿子的神情有些不对,就在茶几边的椅子上坐下,问:“你们刚才讨论什么呢?这么热烈?”

“报告谷司令,我们在讨论日本人,讨论战争。”靠近谷守诚的谢长万抢着答道。

“哦,说说看,你们有什么意见?”

“我们谷团的意见相同,认为一旦上海的战事打响,我们完全可以把日本的海军陆战队消灭。但是这位中校军官不同意,他认为日本海军陆战队在上海经营多年,构筑了强大的工事,他们会像钉子一样死死地钉在原地,不会轻易就被我军赶下海去。”

这些天来,在与新近开进上海的主力部队官兵的接触中,谷守诚发现,他们之中弥漫着一种盲目的乐观精绪。这固然是抗战士气高涨的表现,但战争比的是实力,拼的是武器装备,以及坚固的工事,而不仅仅是盲目乐观的士气。作为长期担任上海警备部队长官的谷守诚,深知现实的残酷,因此相比之下,他更倾向于王涤非的观点。想到此,为了让花静宜对他留下好印象,谷守诚转而对王涤非说:“涤非,你是个日本通,又是指导构筑国防工事的专家,请说说你对中日之战,尤其是中日上海之战的看法。”

王涤非看了花静宜一眼,鼓起勇气道:“司令,那我就不客气了。”

“说吧,让大家伙听听看,也让他们几个对日本人有个了解。”谷守诚鼓励道。

王涤非做了一个深呼吸,慢慢地道:“我认为,中日双方都在上海周围秣马厉兵,上海民众似乎已经听到隆隆的战鼓声,所以,上海之战已不可避免。至于战争何时爆发,那得视双方准备的程度,以及主帅的意志而定。”

王涤非稍事停顿,看了花静宜一眼,又看一眼谷止戈,继续道:“从目前双方的战略态势来看,日本人似乎并不想挑起这场战争,他们在等待,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倒是我方的一些将领,因为北方战事紧张,南方却无战事,他们就显得有些迫不及待了。就一般的战争而言,主动发起进攻的一方,因为有了较为充足的准备,大都能取得战略上的主动。即将在上海发生的战争也是这样。如果我方主动发起攻击,那么在战争的最初阶段,我们会占据极为有利的位置。但是,假如我们不能一举把对方全部围歼,那么等对方清醒过来,战争很快就会转入相持局面。”

“不,一旦战斗打响,我们决不给倭寇任何喘息的机会。”谷止戈紧握拳头坚决地道。

王涤非沉吟道:“是的,我相信每个中国人都想尽快结束战争,把日本人赶出我们的国土。但是,战争并不会按照我们的意愿进行,日本驻上海海军陆战队虽然人数不多,却是一支训练有素的精锐部队,他们构筑的工事非常坚固,以我军目前最为威猛的三十二倍十五榴炮的火力,恐怕也难以将其摧毁。更何况,日军又占有海上和空中优势,一旦他们利用这两种优势攻击我方重炮阵地和进攻部队,那么势必会造成极大的麻烦,使我方重炮难以发挥应有的威力。而失去炮火支援的进攻部队,极有可能陷于前不能攻、后不能退的两难境地。”

“你,你,你这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难道我们手里的枪是吃素的吗?”谷止戈气得满脸通红,拍案而起。

“坐下,讨论问题要心平气和,哪能这么没礼貌?”谷守诚训斥道。

谷止戈咚地坐下,颇不服气地说:“他这叫分析问题?我看全是帮倭寇说话,一副汉奸相。”

“止戈!”谷守诚语气严厉起来。花静宜朝他眨了眨眼睛,示意他噤声,谷止戈把头扭转一边,不再说话。

“涤非是军事技术专家,他的实战经验虽然没有你们多,但军事理论却比你们丰富得多,看问题比你们深刻。听一听专家的意见,能让你们看到问题的严重性,有利于更好地解决这些问题。”谷守诚先是和颜悦色地开导几位同乡小辈,又对王涤非说:“继续说,继续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战前多思考一些困难,多想一些解决问题的办法,打起仗来会顺畅很多。”

“中日之战不会那么顺畅,就像绝大多数军事专家分析的那样,这将是一场持久战。日本人梦想三个月内消灭中国,这自然是痴人说梦。可是,从北方的战事我们也看到了,如果把中国比喻为一头狮子,那也是一头步履蹒跚的病狮,日本却好比一条豺狗,机动灵活,浑身充满了力量。所以,在战域的布局上,日本人会在相当长的一个时期内,取得一系列胜利。当然,由于日本国内的资源毕竟有限,对华战争能否胜利,取决于两个条件。”

“呸!”谷止戈是个充满血性的军人,最听不得日本胜利这个词,正要发难,刚好碰上了花静宜不赞同的目光,于是只怒视着王涤非。

王涤非紧张地看了谷守诚一眼,见谷守诚以目示意他继续说,他又理了理思路,接着道:“一是取决于它的对华政策。华夏历史上的沦陷大都归结于中国人自己打自己,因此,即使日本有朝一日能够战胜中国,基本上也是利用汉奸和伪军部队为前驱的结果。二是取决于它的海洋政策。日本是一个海洋国家,虽然大陆思路会在一定时期内占主导地位,但居于统治地位的,还是海洋思路,因此,海洋扩张是其必然乃至最终的选择。但这势必会引起与英帝国主义,及新兴的美国等国家的利益冲突,凭借日本有限的资源,根本无力与之相抗衡。等到日本的海军力量被他们打败,其大陆政策也会不攻自破。”

几位军官未曾听过这么深刻的分析,不觉听得呆了,最后他们都情不自禁地点头,表示赞同。就连谷止戈也转变了敌对的态度,冷冷地道:“这还像一句人话。”

“说中国胜利、日本溃败就是人话,万一我们的抗战失败了呢?”谷守诚目光扫视着在座的每一个人,神情凝重地道,“日本帝国主义不是纸老虎,而是武装到牙齿的豺狼,我们必须意识到此次抗战将是一场艰苦卓绝的斗争,不是你们小时候在田野里玩泥巴仗。”

“是的,”谢长万说,“敌人的武器比我们先进,在局部战役上,我们肯定会流很多血,付出很大的牺牲。”

花静宜心想,眼前这个和自己通过信的中校军官,肚子里倒确实有些墨水。不过,一个女人爱上某个男人,可能是因为对方的学识,但也并不尽然。王涤非的学识,固然让花静宜对他另眼相看,但并不会因此而激起她满腔的爱意来。

“老爷,菜摆好了,请客人入席吧。”阿桑姐站在饭厅门口叫道。

谷守诚率先站了起来,“好,大家入席,有什么问题,咱们在席上边吃边聊。”众人跟着谷守诚鱼贯而入。花静宜有意走在谷止戈后面,趁人不注意时,凑近他耳边轻声道:“保持一点风度。”

“我见不得人家一脸的汉奸相。”谷止戈道。

“嘘,”花静宜提醒他噤声,“人家分析得也有道理,多听听不同意见,对你也没什么损害。”

谷止戈回过头来,对上花静宜一双明亮而含情的大眼睛,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

谷守诚在主位坐定,把谢长万和王涤非安排在自己的左右两侧。待两人走进饭厅,他指着王涤非身边的空位说:“静宜,你坐这里。”又对谷止戈说:“止戈,今天你是主人,你要陪好几位战友。”

花静宜依言走过来,王涤非起身给她安坐。花静宜微笑着说了声谢谢,然后落落大方地坐下,道:“王师兄,您也请坐。”

作为同乡、战友和兄弟,大家平日在一起是无话不谈的,所以,他们都知道谷止戈对妹妹花静宜的感情,他至今未婚,就是因为心里装着这个如花似玉的“妹妹”。当然,待今天真正见到花静宜,他们一致认为团长的等待是值得的,因为她确实是个值得男人倾尽一生去等待、去呵护的女人。但这会儿见她被安排坐在王涤非身旁,而后者又如此大献殷勤,几个人便在心里为团长抱不平。

介严笑道:“涤非兄这般尊重女士,大有西洋绅士的风度,日本人可没有这么尊重妇女啊。”

“涤非刚从欧洲回来。”谷守诚见势头不对,忙替他解围。

“那算是街头炒板栗,现学现卖了。”

大家笑了起来。谷守诚抓住机会端起酒杯,道:“今天这个家宴有两个主题,一是欢迎止戈的几位战友到我们家做客,二则为涤非接风,他刚从欧洲考察军事回来。来,我敬你们年轻人一杯,希望你们在战场上奋勇杀敌,为国立功,干杯!”

待大家喝干了杯中酒,谷守诚假装不经意地说:“顺便给大家说明一下,涤非虽然与各位同是贵阳达德中学的同学,但他今天是以静宜男朋友的身份出席家宴的。”他边说边观察谷止戈的表情。

听到这话,谷止戈一愣,脸上顿时显出死一般的苍白。他万万没有料到,当他日夜盼望的妹妹终于回来时,她却成了别人的女朋友。谷止戈把绝望的目光投向花静宜,想从她身上得到答案。花静宜朝他轻轻地摇头,示意他保持冷静。而谷止戈的三位战友听了这话,又见他这种神态,心里叫苦不迭,暗叹团长要遭遇一场情感浩劫了。他们平时是受到忠孝教育的好军官,潜意识里对长辈和上级都是逆来顺受,根本没有反抗的意志。在国家危难之时,他们可以铁肩道义,而当自己的感情遭遇危机,即使是七尺男儿,也只有把泪默默地往心里流了。

谷止戈觉得事情已不可挽回,遂端起酒杯站起来,强笑道:“来,涤非兄,静宜妹妹,我敬你们一杯,祝你们爱情幸福,白头偕老。”

王涤非立刻端着酒杯站了起来,并示意花静宜一起接受敬酒。花静宜眨了眨漂亮的大眼睛,嫣然笑道:“谷子哥,你知道我平时滴酒不沾的,你敬涤非师兄吧。”

两个校友,一对情敌,在众目睽睽之下潇洒地碰杯,潇洒地喝干了杯中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