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当好革命的一块砖

书名:
伟大的共产主义战士:欧阳海
作者:
谭光荣
本章字数:
10954
更新时间:
2022-12-19 13:35:18

19—1•

排长乔运堂进来的时候,四班几乎是全班人都挤在一起。排长分不出谁是谁,只得大叫一声:“欧阳海!”

没听到干脆利落的“到”字,只见扎堆的人像剥笋子壳似的,一层层剥到最后留下的笋心,才是欧阳海。原来他护着的是一张照片。

排长严肃着脸,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伸出手:“拿来我看看!”

欧阳海却把手上的照片往裤腿上一并,一个立正:“报告排长,这是个人隐私。”

乔运堂换了副稍带点讨好的表情:“我一个人看看,绝不让这帮家伙看一眼。”

欧阳海也换上另一副表情:“这帮家伙都没看到你更不能看。”

“嘿——”排长举手要打,欧阳海矮身就躲。排长却把手放到自己头上搔了搔:“欧阳海,这点小事都不能通融,那莫怪我给你小鞋穿。又一批新兵下连了,本准备只分给你们四班一名的,那我现在决定了,分给你们三名。明天就到你们班报到。”

“给你看吧!”欧阳海连忙把照片双手递上去。四班战友们趁机伸长了脖子,想一睹为快,可照片却是背面向上。排长义正言辞地转身就走:“晚了。”可四班的同志们却不嫌晚,正要去抢,欧阳海早有准备,像泥鳅一样,身子一滑,猫在排长身后出了四班宿舍的门。

19—2•

照片上的邹小翠侧身而立,身上穿件碎花短袖衬衣,头上戴顶草帽,一只手随意地贴在腰上,一只手臂抬起来,握着帽沿,似乎是怕风把草帽揭走了。她眼神亮晶晶地望着远方,像等待、像希望、像眺望。一抹刘海从帽子里溜出来,使面部十分妩媚。

照片是随着信一起来的。这封信很有分量,不仅有照片,光信的内容就写了三页。欧阳海坐在连部后面的小树林里,把照片小心地装进信封,展开信读了起来。

亲爱的小海哥:

当我在心里这样轻轻叫你一声,觉得我们又近了不少。可当我在纸上写下这几个字时,仿佛它们就是你明亮亮的眼睛在一眨不眨地看着我,忽然就不好意思了。

现在同宿舍的小英子已经睡着了,我才敢偷偷给你写信。不然,她又会拿我取笑。上次你探亲走后,她们总拿你当话柄,天天在我面前“小海哥”、“小海哥”地叫,羞死人了。不过谢谢你上次走之前把我们的事定下来了,这样我可以理直气壮一些,再去家里看看你爹你妈也不再怕别人戳脊梁骨。同时,心里也踏实下来,只一门心思等你回来结婚。

小海哥,最近家里出了点事,不知道家里写信告诉你没。有天中午湖伢子放学路上突然昏坐在路上,脸色发青、人事不知。正好孙大斗去地里送茶水从那经过,就把他背到大队卫生室去了。可有些乡亲们不了解情况,加上以往对孙大斗的成见,怀疑是他搞的鬼,有意加害湖伢子。爹去卫生室看湖伢子的路上,听了别人的闲言碎语,也没认真分析,一见到孙大斗就干起仗来,骂孙大斗狗地主的贼心不死,见不得穷人翻身得解放。可我觉得事情应该不是这样,孙大斗这后来的变化不小。再说,他骨子里也没有那么坏,虽然以前有点小隔阂,可他不至于想要湖伢子的命。

孙大斗好心办了坏事,又急又气,跳起脚跟爹对骂。爹还要动手打人家,被我跟妈拉住了。孙大斗一连声地骂着好心没好报,气咻咻地走了。

后来我们问医生,医生说湖伢子是中暑所致,并没有其它原因。湖伢子醒来后,也说自己走得好好的,突然觉得一阵恶心、发晕,浑身冒冷汗,然后就人事不知了,说晕倒之前孙大斗并没在跟前。

事情过后,我想让爹去给孙大斗陪个礼、道声歉,不能真让人家觉得做了好事讨人嫌,冷了人家的心。可又怕爹觉得面子过不去,就买了盒烟,去跟孙大斗赔不是。但我说是爹让我去的,说我们欧阳家冤枉他了,并谢谢他及时送湖伢子去卫生室。

但我没敢让爹晓得,怕他说我吃里扒外,长别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小海哥,你觉得我这件事做得对吗?

“当然对啊,太对了!不能放过一个坏人,可也不能冤枉一个好人啊。”欧阳海读到这儿,忍不住在自己大腿上拍了一掌。狠不得马上给小翠回信,称赞小翠明是非、通情理。

小翠在信的最后写道:小海哥,记着你走时说的我俩要比着学文化,所以有意把这封信写得这么长,好让你检查我的文化成绩。你看看我这封信里错字是不是少些了?

“嘿嘿!想跟我多说会儿话就直说了,何必找个堂皇的理由?不过以我这水平,还真没发现这信里有错别字呢。字也写得比以前规正多了,看来小翠在学文化上还真是用了心呢。我的小翠啊……”欧阳海又从信封里掏出照片认真端详起来。

19—3•

离三连驻地几十里外,有个大型种植农场,今年雨水好,稻子长得特别好。看着一望无际的金黄色的谷穗,农场领导却有些担心,怕丰收的喜悦变成心疼和无望。都说定盘子定碗不能定天,只要一场连阴雨,谷子就会烂在地里。只有种地的人懂得,庄稼长得再好都不叫丰收,只有收回家装进仓里那才叫丰收。

农场苦于劳动力太少,眼看金灿灿的稻子一望无际,可天气预报说一个星期后将有连阴雨。农场的领导们找到县里要求支援五百个劳动力帮助收割。全县也在收割,抽不出劳动力支援农场。最后,县里抱着试一试的想法向部队求援。

团里接到县里和农场的求援后,决定每连抽一个排帮助农场收割。

一天内,助民收割水稻的通知就从团到营、营部又下发到连了。欧阳海所在三连的任务是到王湾分场助民收割水稻一星期。

欧阳海一接到这个通知,就想起前两天朱富山书记的来信。信里说,欧阳海带回去的谷种长势很好,一定能获得丰收,明年会在清渠公社大面积推广这种稻种。朱书记还说代表家乡的人民感谢欧阳海。

家乡现在也正是收割水稻的季节吧。欧阳海喜欢割稻谷,尤其是丰收的年景。唰、唰、唰,前面是一排排的水稻被放倒,后面是青壮年们双手擎起一把把稻穗,划一个好看的弧线,“嘭”的一声,抽在扳仓壁上,金黄的谷粒应声而落。再举起,再抡圆一个弧线••••••,如此三四下,秧梢上已干干净净。

割谷的人虽然两头着地,但眼看着一蔸蔸沉甸甸的谷穗,在自己面前害羞似的勾着头,像是等着被人领进门的新媳妇,哪里还有辛劳和愁苦?欢悦挂在每个人的脸上,都恨不得多抢上几镰刀。借伸腰、舒臂之机,不忘来两句欢声笑语,还有一两只这闻闻、那看看的狗,在空稻秧上翻跟头的伢崽,跟摔稻谷的“嘭、嘭”声交织在一起,谱写出欢腾的田园之歌,幸福和安详普照着千倾良田、万里沃野。

欧阳海还沉浸在回味中,连长拍了下欧阳海的肩膀说:“怎么样?正好借这个机会把分给你的三个新兵拉出去溜溜?要是没信心,我就给你调调。”

“凭啥没信心?人家不就是‘新’了点嘛,但又不是没长胳膊没长腿,要我背要我抱?”

“这次队伍拉出去跟以往有些不同,接触的不光是部队内部的人,抢收水稻的还有农场职工、放农忙假的中学生。人家是主,咱们是客,懂不?所以不仅仅要完成助民割谷的任务,还要处理好军民关系。老兵们好说,觉悟高、纪律性强;就怕这三个新兵蛋子惹事生非你招架不住。”

“我还不是从新兵蛋子走过来的。多想点、多做点、多说点,我就不信还真把他们招架不住了。”

连长满意地笑了笑:“那就好,到时候别让人家把你招架了就行。”

19—4•

欧阳海回到四班,几个新兵正在那里牢骚满腹:

“这到底是部队,还是农业社?大老远跑来当兵,却跟农民老汉似的下田割水稻。”

“也真够离谱的。天天说保卫祖国、保卫祖国,这可倒好,枪杆子还没握热,倒握起镰刀保卫起水田来了。这使我对当兵的神圣感大打折扣。”

欧阳海笑哈哈地跨进来:“连当兵的神圣感都打折扣了?那你说当兵神圣在哪里?”

“当然是保家卫国。”江怀伟说。

“那什么是家?什么是国?谁的家?谁的国?你的意思是把你自己的家或者人民群众家里的大门把住了不让小偷进去就叫神圣?”

“这些农民们也真会想歪主意呢,多大脚穿多大鞋嘛。收不了种那么多干吗?竟把主意打到我们部队头上来了。”何波说。

“农民们不种那么多,我们吃什么?不多种粮、多储粮,上级从那里拔粮给我们吃?遇到灾年如何救急?”欧阳海脸上确实带着笑意,口气也是说话答话,可这几个新兵听着总觉得是在教训他们。

新兵马小强说:“反正我去不了,我前两天练投弹时胳膊扭伤了,使不上劲。”

“扭伤了?那咋没听你说,让我看看。”欧阳海连忙关切地来撸他的袖子。

马小强胳膊一摔,避过了欧阳海伸过来的手:“扭伤又不是外伤,你眼睛又不是透视镜,能看出个啥?”

“那我陪你到医疗室,请医生看看吧。”

“没啥好看的,跌打扭伤,无非是休息。”马小强坐在床上不动。

江怀伟也赶着劲说:“班长,我是北方人,那里尽是坡地,从小没见过水稻长啥样的,我也不会割水稻。”

“那不正好,这下不光让你见着了水稻,还让你看到收割水稻热火朝天的乐趣。”欧阳海说。

“嘁!有啥乐趣啊,两头弓一堆儿,跟个虾似的,割不到一垄地,腰就弓得要断似的。”江怀伟嘴一撇。

“跟个虾似的,你说得怪形象呢。看来你割过水稻嘛。”欧阳海边说边往外走。

何波说:“我是城市兵,从小到大,只见过大米,没见过水稻。”

欧阳海一只腿已跨出门外:“我们部队城市兵可多了,我们班就有好几个呢,刘修才、杜小富。等下到田里割水稻时,正好可以让农民伯伯给你讲讲这大米是怎么生下来的。”

欧阳海一走出四班宿舍,江怀伟对着另外两位撇了撇嘴说:“这个班长难伺候,一句一句,句句跟吃了枪药似的,把我们的话都堵得死死的。

“你那话听着明显就前言不搭后语嘛。又说没见过水稻啥样,又说割水稻跟虾似的,弓得腰疼。”马小强说。

“你也别说我,说胳膊扭伤,伤在哪儿?他要是放过你才怪。”

“我估计碰到这样个班长,不把人整得掉层皮才怪哩。”何波悻悻地说。

19—5•

“哪个胳膊扭伤了?让我看看。”声到人到,庞小娟背着医药箱,从外面一步跨进来。

马小强见医生来了,有些心慌:“没啥看的,不厉害……”

“那可不行,你们欧阳海班长特意叫我来的呢。”庞小娟一放下医药箱就去拉马小强的胳膊:“哪只胳膊?投弹扭的,应该是右胳膊吧。要是厉害要扎扎针、拔拔火罐,放了里面的淤血淤气,再贴贴膏药就好得快了。”

一听说扎针,马小强害怕了,把双手往背后藏去:“庞医生,真的不用看,当时只是一点小扭伤,都已经好几天了,都已经好了。你怪忙的,还是去忙你的吧,谢谢你啊。”说着提起药箱把庞小娟往门外送去。

庞小娟站下说:“那我给你留几贴膏药吧,听说全连要下去助民割水稻,那可是个累活,你贴着膏药会好些。”

庞小娟一出四班宿舍的门,江怀伟说:“咋样?我说这个欧阳海不是个省油的灯吧,让医生亲自来验伤,你糊弄不过去了吧……”一句话还没说完,听到欧阳海在外面跟庞小娟说话:“庞医生,你咋这么快就走了啊?”

“他说没事,已经快好了,我留了几贴膏药给他。”

“那哪行!我以前可吃过扭伤的亏。当时也觉得是小事,没管它。后来好是好了,可一劳累就疼,天一变阴也疼,再治就治不断根了。这就叫小洞不补,大洞一尺五。你还是给他好好治治,年纪轻轻的,可不能落下病根。”说着拉上庞小娟就往回走。庞小娟哭笑不得:“我说你们班是咋了?推的往出推,拉的往回拉。”

屋里的马小强急中生智,从床底下抱起篮球,向两个新战友眼睛一挤,呼一下子冲出宿舍的门:“班长,我们打篮球去了啊。”

“哎——你的胳膊——”

“胳膊没事儿,已经好了。”

晚上开班务会,欧阳海说:“大家也都知道了,明天我们又有一场战斗要打响了。不知道大家怎么想,我先说说自己的看法。作为军人,作为老兵,我希望有任务、有仗打,虽然这不是真枪实弹,不是跟敌人在战场上见分晓,但是这场仗可能比上前线跟敌人打更紧迫。前线阵地今天没有占领,明天可以占领。可那一地黄灿灿的谷子,今天没有收进仓,一阵雷,一场雨,就会烂在田里,成千上万饿肚子的人在地上哭,老天爷在天上捂着嘴巴笑。所以我们等于是在跟老天爷打这场仗。

“可能有的同志要说,我当兵是保卫祖国、保卫人民的,不是来收谷子当农民的。那么请问什么是祖国?它是我们祖先传承下来的这片疆土、是迎风招展的五星红旗!是飞跃群山的巍峨长城、也是等待开镰的金色丰收!何为保卫人民?不仅仅是从敌人的屠刀下救出人民的性命。保卫他们的财产利益、保证他们的生活安康,使他们不挨冻受饿,这也就是保卫人民。

“可能还有人会说,我不会割水稻。那有什么关系呢?我们刚来部队时不会的不是很多吗?不会端枪不会瞄准,不会投弹不会刺杀,可现在不是什么都会了吗?我会割水稻,我可以告诉你们,割水稻只是项劳动,不是什么高科技,它比瞄准、投弹简单多了。我保证,凡是不会割水稻的同志我都包教包会。我的话说完了,大家说说自己的看法、想法。”

欧阳海坐了下来。等了一会儿,却没有一个人出声:“怎么啦?都说说啊。杜小富,你不是爱提意见吗?”

“班长,这该说的你都说了,还让我们说啥啊?”杜小富用笔敲着自己的笔记本。大家哄地一下子笑开了。

欧阳海也有些不好意思:“这明摆着是给我提意见,嫌我的话多嘛。不过说个实在话,我也嫌我自己这话说多了,说复杂了。其实这是说给大家听的,我怕大家对助民割水稻的工作有抵触情绪,才说了这么多话。要是只表达我个人的想法,那就一句话:‘我是革命一块砖……”

“哪里需要哪里搬——”四班的老同志们还没等他说完,异口同声地替他说出了下半句。

19—6•

早晨,坐在大卡车上往农场去的路上,马小强歌声不断,一改他昨天不情不愿的样子。欧阳海有些纳闷,小声问道:“看你这样子挺高兴的嘛,可昨天我觉得你似乎不高兴来打这场仗啊。”

“这就叫此一时彼一时也!昨天我觉得割稻谷是农民的行当,跟我想像的军人生涯大相径庭。可后来我想通了,人生经历越丰富越好,在有机会的情况下,为什么不让我的人生多经历、多体验一些?用你的话说,至少可以知道大米是从哪里生出来的。”

当战士们在农场的稻田边跳下车时,还真被眼前的景色迷住了。红彤彤的朝阳把稻田照得一地金黄,一两片高过谷穗的叶梢上挂着露珠,折射出钻石样的光芒。微风过处,一望无际的平展展的谷穗上,像湖面荡起的一层微彼,慢慢地荡漾开去,像一位端庄的贵妇,在观众面前稍一亮相后,缓缓转身,拖着曳地长裙,慢慢地远去、远去……

刘修才不由自主地说:“真美啊!像一副画。”

“若说美,现在还不够美,等人们都融入稻田里,热火热天地干起来,那才叫美。我不懂画不画的,只觉得现在的美是死的,古板的,单调的,等大家都劳动起来了,那美,才是活的,才是……”欧阳海不知道用什么词来形容。刘修才接口说:“才是动态的美。”

“对。其实劳动是一种美,只是我肚子里的墨水不多,不会总结。我只会割谷子。来啊,不会割水稻的都到我这边来。”欧阳海一嗓子喊出来,过来的不光是那三个新兵,老兵也围过来了三四个。欧阳海双腿横着跨开,腰一弯,左手拇指朝上,手掌向前攥住一蔸水稻,右手握紧镰刀,齐根揽住稻秧蔸子,然后对战士们说:“动作其实就是这么简单,一手稻秧、一手拿刀,但在割时有点小窍门,当刀一接触到稻杆时,左手握紧了稍稍向前送去,右手的刀要稍微打斜,这样割起来要省劲些,刀也不会钝得那么快。”说着左手稍稍往前一送,右手镰刀斜着往怀里一带,一蔸稻谷应声而断,田里留下一蔸稍稍倾斜的稻秧蔸子。然后又连着割了几蔸,手上握够一大把了,在身侧放下说:“放稻谷也稍稍有讲究,整齐是必需的,另外,还要像做算术打X号那样叉着放,你们看。”说着手上已经又割了一把,像他嘴里说的那样,成X号状放在第一把上面。噌、噌又是几蔸,又成X号状放在第二把上面,“大家知道为什么要这样放吗?”

“好看呗!”杜小富不以为然地说。

“不对,这是劳动,可不是你们知识分子嘴里的艺术。你们看后面扳仓边摔稻谷的,是一把把地摔,这样放,扳谷子的人就好拿些。”说着手一伸,干脆利落地拿起上面一把,跟下面的没有任何纠缠,“你们不会的再好好看看。也可以边看边试。”说着弯下腰噌、噌地割起来。左右手配合得那样协调,似乎左手喊“一”、右手喊“二”,一个重复一蔸水稻。水稻在他手里,都很脆弱,刀一伸就齐刷刷地断了,几下一把,不一会儿,身后就摆出两堆整齐的稻秧堆子。

几个看他那利索、协调劲头,而又不失优美的动作,似乎真的感觉到了他说过的“劳动是一种美”,一个个跃跃欲试起来。可一开始,不是手里的水稻去握第二蔸时散了,就是一下子拖泥带水地割不断,叫着说自己的刀子钝,可换到欧阳海手里,还是一蔸蔸干脆利落、应声而断。欧阳海就又强调刀接触到稻谷秧子时,要快,刀要打斜,越快越省劲。左手也一样,第一蔸一割断,迅速移到第二蔸上,手一张,手里的稻秧已经靠到第二蔸稻秧上,就不会散掉。

大家根据他说的要领,快、稳、准,再加上个“斜”。不要一个小时,都渐入佳境。

19—7•

为了省出更多的时间,连队答应中午由农场食堂提供午餐:白面馒头、南瓜汤。

可能是忽然增加这么多吃饭的,食堂工作人员猛一下子没把握住,馒头里的碱放得多了,江怀伟看着筷子上叉着的两个馒头说:“这蒸的是啥馒头啊,跟得了黄胆肝炎似的。”

“肝炎就肝炎吧,有得吃就不错了。”杜小富像对待阶级敌人似的,恶狠狠地对着馒头咬下去。

马小强把汤钵子放到桌子上,边啃着馒头边摇摇摆摆地晃荡着腰:“割水稻确实不是高科技,可却是对腰的高摧残、高损害,我这腰都快断了。我发觉,越矮的人越适合干这活儿。”

“第一天是难熬,第二天感觉就强些了,然后越割越轻松。”欧阳海像是哄小孩子吃药:“不苦、不苦,大口喝,会越喝越甜的。”

“呔!”江怀伟把嘴里一口馒头吐出来:“这是啥玩意嘛!涩苦涩苦的。两头扎根地累了一上午,竟给人吃这东西!”江怀伟让大家看手里的馒头。有个碱疙瘩没有化开,使那一团面像擦了碘酒似的成了酒红色。

欧阳海说:“也没啥,碱没和均,别大声嚷嚷了,让农场的人听到会不好意思的。”

“不好意思就别给人吃这烂东西。跟喂猪似的。”

“你这话就过分了哦。人家农场的人还不是都吃这馒头吗?白面馒头呢,只是碱没调好,咋能说是喂猪!”欧阳海口气严肃起来。

江怀伟觉得面子上挂不住,扬手把手里的半个馒头扔进墙边的馊水桶:“白面馒头咋了?谁没吃过白面馒头。”

欧阳海去拦没拦住,连忙跑到馊水桶边,还好,馊水桶里装了大半桶菜叶菜皮,就伸手捡起那半个馒头:“碱重怕什么?碱重好消化呢。”抠了抠表皮上沾着的沙尘,就喂到嘴里吃了起来。江怀伟看得直皱眉头。

饭后休息半小时。三个新兵,加上杜小富在田埂上打扑克牌。江怀伟说:“我看我们这个欧阳海班长顶爱出风头、摆姿态、捞表扬。我不相信他对老百姓的粮食那么爱惜,更不相信他对馊桶里捡起来的馒头不嫌脏,纯粹是用他的行为来出我的洋相,我最见不得这号人。”

“调主!”杜小富打下一张牌,“这你倒是冤枉他了,说明你不了解他,他那种做法确实是发自肺腑的。刚来四班时我也看不惯他,见他跟个火车头似的,把大家突突突地带到这儿,又呼呼呼地带到那儿,拖得大家疲惫不堪,也认为他是抢先进、奔模范。可后来了解他后才晓得是我自己看错了。他做什么事心里咋想表面咋做,从来没有什么藏着掖着的心计。并且从来都是吃苦在前、享受在后。他珍惜粮食更是真的,因为他小时候吃了很多苦,他眼睁睁地看着他的亲妹妹被活活地饿死在他妈妈的怀里。他曾经饿得捡到一块烧焦了的红薯皮都觉得是美味。前几个月我们连搞了一次为期一个星期带战术背景的野外生存训练,每人每天限带半斤粮食,一点点盐。你们想想,在野外爬大山、钻林子,多大的活动量,半斤粮食哪够?可他硬是用自己小时候吃苦得来的经验,挖山药,找野菜,刨笋子葛根,把我们的生活安排得虽然味觉不舒服,身体却舒服。七天后归队,其它班一个个饿得无精打采的,还有的班提前就有人饿虚脱了,可我们班十个人整整齐齐、精精神神排在操场上,连团长都表扬了我们班,真在全连面前出尽了风头呢。”

“黑桃A!反正我觉得跟着这个欧阳海没啥好果子吃,真后悔进了这个四班。”江怀伟都嘟囔囔地说。

“后悔?你别吃了果子耍脆。四班可是全三连先进模范班,哪个不想到四班来熏淘熏淘?你要后悔赶快向连长申请调班,想来四班的人多的是。哈哈,我赢了。”杜小富摊开手上的牌。“不打了,下田吧。咱们割得慢,来个笨鸟先飞吧。”说着起身拿起镰刀往田里走去。

19—8•

“早知道要来受割水稻这个洋罪,我真后悔长了这么高的个子。”何波发着牢骚直起腰,见身边的马小强提着镰刀,专注地瞅着某处。何波随着他的目光忘去,见那边田埂上,有个年轻姑娘挑了担水往这边走来。姑娘身材苗条,上穿白底碎花对襟衬衣,下穿蓝色裤子,两条大辫子一前一后。每只水桶上搭了条毛巾,水桶梁上用细绳绑着几只搪瓷缸子。看来她挑惯了担子,随着她均匀的脚步,楠竹扁担有节奏地一上一下颤动着,胸前那只辫子随着步伐摆来摆去,确实挺迷人的。整个一幅景象,不像是个人挑着担子在受苦受累,倒像是个年轻、朴素的漂亮女孩儿在田间这个大舞台上跳一支自编自演的舞蹈。

“太美了!”马小强像是自言自语。何波倒是很配合,眼见着挑水的女孩子要先下十班那块田,连忙叫道:“那位女同志,往这边!先来这边,我们渴死了。”姑娘对这没名没姓的人的叫喊也不介意,微笑着往这边看了一眼,扭转身,就往这边挑来了。她放好了桶,从桶梁上取下茶缸,揭开桶上的毛巾,舀了水就递过去。毕竟是挑着一担水走了这么远的路,喘息稍稍有点急,胸脯随着喘息起伏,脸上渗出来的细汗使肤色更加滋润、细腻。

何波跟马小强同时伸出了手去接,马小强在何波手上拍了一掌:“抢啥抢!干活没见你抢。”

“是我叫过来的,说明我比你渴嘛。”何波不满地说。

女孩子也不做声,抿嘴一笑,连忙又舀一缸子递给何波。

“你是队上抽来专门搞后勤的?”马小强边喝水边搭讪着。

“也不是。昨天割谷子把手割了。”女孩子不好意思跟两个军人对视,眼睛不知看哪儿好,就低下头,把桶上的毛巾扯展。一只白多蓝少的方格手娟调角对折了缠在左手上,两只角在手背上系了个结,随着手的动作,手娟一颤一颤的,像只蝴蝶落在手背上,轻轻地扇动着翅膀。

“你叫啥名字?”何波问道。

“挺难听的。”女孩子更显得不好意思了。

“不怕。总不会叫阿狗阿猫吧。说出来听听嘛,总不能让我们用‘嗨’来称呼你吧。”何波不罢不休。

女孩儿眼睛飞快地在他们两人脸上扫了一眼,马上又低下头:“王小丫。”

“哈哈哈!王小鸭?你爹妈也真不会起名子,随便起个花啊草啊的也比这小鸡小鸭好听啊。”何波大笑起来。

女孩子本就不好意思的脸色,呼一下子红到耳根子上:“不是那个鸭,是丫头的丫。”

马小强看着女孩子满脸红晕的窘迫,瞪了何波一眼:“有啥好笑的?大惊叫怪。”

女孩子已收起担子往其他班送水去了。马小强的目光追随着女孩子那有节奏的背影。何波伸手在他眼前划了一下:“嗨!干活吧,小心眼珠子看出来了塞不进去。”

19—9•

跟王小丫还没说到三句话,近距离地站着还没到三分钟。可她走后,像是放了一根无形的线,一头牵着她,一头牵着马小强,使马小强的眼神总是往她立身的地方瞟。她一瞬间脸红到脖子根的窘样儿一直在镰刀下绕来绕去,似乎一刀下去割断的不是一蔸稻子,而是那张飞满红霞的脸。

十班那边“哄”地传来一阵笑声,接着听到一个声音说:“你都喝三缸子了还喝?也不怕撑破你的肚子?这水不要钱,可人家小妹的力气可要钱,是吧小妹?”

马小强扭头往十班那边看,只见几个战士把王小丫围在中间,七嘴八舌地说笑。马小强心里很不受用,眼神不住地往那边瞟。镰刀又揽住一蔸稻谷秧子使劲往怀里一拽,“哎哟”一声。

心荒意乱的马小强一刀割破了自己的三个手指,艳红的血珠子马上顺着指尖往地上掉。

“咋了?”欧阳海已割到这垅田的最前面去了,听到叫声,提着镰刀就往这边跑,见马小强手上的鲜血啪嗒啪嗒地往地上掉,眼睛却往王小丫那边瞅。欧阳海拽起他的手一看:“你还真勇敢嘛,一刀下去割三个。还不赶紧攥着,以为你身上的血是自来水啊,任它流!”

从此后的马小强的日子过得很美好,成了王小丫的跟班。王小丫烧水他填柴,王小丫送水他提壶,王小丫做饭他择菜。当然,比那只好手利用得更频繁的是那张好嘴。一个来自城市的、念过书的军人,有很多谈资是农村长大的王小丫没听说过的,甚至让王小丫觉得他是一个天上地下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有大知识的人,不光能满足她对乡村以外新鲜事物的满足,并且总能逗得她发笑。她的笑不是那种无拘无束的格格的大笑,大部分时候是不出声地浅浅一笑,实在忍不住笑出声了,总要拿手背遮一下嘴,并且马上四顾,似乎自己干了坏事看看有没有被人发现似的,同时脸就红了。马小强觉得她最打动人心的就是那份天然的羞涩,动不动就脸红,像含羞草一样。还有她那婀娜多姿的身材,纯朴的表情,真像是田埂上的一朵牡丹花、一棵鲜艳的红玫瑰,天然雕饰、自然天成。

第二天军医庞小娟来给马小强换药的时候,马小强缠死缠活地要了一袋消炎粉和一卷纱布。他说方便干活时万一打湿了手指好自己换药。

等庞小娟一走,马小强就打了盆开水凉温了,放上盐,要给王小丫洗伤口、包扎伤口。王小丫只是微笑,却死活不让。马小强急了,觉得自己费心费力没实现价值,把能关心王小丫一次的机会付之东流太可惜了。自己是真心实意地想关心她,她越是不娇气,不在意自己的伤、自己的累,却越惹人怜爱。马小强一急,就伸手一把拽过王小丫的左手,要强行拆解她的手娟。王小丫使劲地推让、躲避,四只手纠缠在一起。王小丫的父亲王中福进来了,看到他俩缠在一起的手,勃然大怒,一把拽过女儿:“你咋这样不要脸!”狠狠地瞪了马小强一眼:“解放军同志,你还是去干你应该干的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