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晴雪突然感觉面前的苏新宸无比陌生，他冷漠的根本不像是过去那个自己认识的人。

“你知不知道这件事的重要性？”施晴雪急了。

苏新宸抬手做了一个停止的手势：“你那一沓协议，我可一个都没签，所以你最好不要说出来，这是违反规则的。”

施晴雪被噎了一下，顿时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对，苏新宸清醒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无比冷静。

“你走吧。”施晴雪侧身让出一条道，眉目低垂，满是失望。

苏新宸迈步，越过施晴雪身边，走了出去。

然而，他刚走出拐角，就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谷俊风。

这个地方僻静，一般没什么人来，能遇见谷俊风也是离谱。

苏新宸用余光瞥了一眼，确定施晴雪没有跟出来，这才快步走向谷俊风，拉着谷俊风找了一个无人的会议室。

两人一前一后进去，苏新宸走到会议室中央，动作轻巧地给面前的椅子转了个方向，弯腰坐下。

看着跟在自己身后，仍旧站着的谷俊风，他挑眉问道：“你出现在那里，是碰巧？”

“不是。”谷俊风回答得格外坦然。

对啊，又不是电视剧，哪里有那么多的“碰巧”。

“那是？”苏新宸从没有这样跟谷俊风说过话，用这样的语气，这样的神态。

“整个世界，凡是有人活动的地方，樊笼的监控范围达到百分之八十五以上。”谷俊风顿了顿又继续说道，“研究院，樊笼的监控范围，达到百分之百。”

“樊笼能看到和你想看到是两码事。”苏新宸说话一针见血，“你想看到的不是我，而是想看看治安管理局在查什么，顺带看到了我。”

谷俊风就那样站在苏新宸面前，苏新宸坐在距离他不足半米的地方。

两个人离得一点都不远，一个站着，一个坐着。

都说高度会带来压迫感，更何况站着的那个还是谷俊风，是那个自带气场的人。

可此时此刻，相对而言，苏新宸反而是那个处于强势的人。

“你看到了所有，从治安管理局出现，到他们审问我，到施晴雪跟我的对话。”苏新宸这句话不是询问，而是陈述，“你在害怕什么？或者说，你为什么会害怕？”

谷俊风没有吭声，他只是静静地审视着自己的这个小师弟。

或许一直以来，是他低估了这个小师弟，也或许……这才是真正的苏新宸。

苏新宸没有等到谷俊风的回复，可他也不急不恼，只是平静地抛出下一个问题：“是谁出卖了你？”

这也是苏新宸最想不通的地方，谷俊风的脑子不笨，甚至可以说是聪明绝顶，他想做的事情，人力范围内，一定能做到。如今能让治安管理局抓到把柄，显然是哪里出现了纰漏。

可问题是……哪里会出现纰漏？能让谷俊风都不可控的纰漏？

谷俊风沉默着，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被一个人逼到退无可退。

尤其，这个人还是他亲爱的师弟。

苏新宸微微蹙眉，大脑飞速转动，他甚至可以说，在入职研究院的考试上，他都没有这样绞尽脑汁只为求一个答案过。

谷俊风一直没有坐，苏新宸也没开口让他坐，师兄弟二人就在这种诡异的状态下对峙着。

说是对峙，其实也不太准确，现在的情况是，苏新宸在思考，谷俊风在饶有兴致地看着苏新宸思考。

谷俊风就是有这样的本事，明明是生死相关的问题，硬是被弄得像是什么解谜专题一样。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苏新宸的眉头越皱越紧，谷俊风却丝毫不急，只是平静而淡然地等待着。

“我想到了。”

苏新宸猛然抬头望向谷俊风。

“是樊笼，对吗？”

“对！只有樊笼……只有它！”

做这样的大事，谷俊风一定会深思熟虑，步步为营。人力范围内，想要抓到他的把柄，几乎不可能，但樊笼……早已超出了“人”的范畴。

樊笼，是“人”造的“神”。

“你很聪明。”这一刻，谷俊风终于笑了，“我一直都没有看错人。”

果然，是樊笼。

“为什么？”苏新宸百思不得其解。

“什么为什么？”谷俊风面容平和地望向苏新宸，就像是一个等着解答学生问题的老师，只是眼下这个学生的提问有点过于模糊，“你想问我为什么这么做，还是樊笼为什么会出卖我？”

“都想问。”苏新宸终于放松了下来。

“师兄知道，你在我心中是什么样的人吗？”苏新宸看向谷俊风的目光中难掩失望，“聪明绝顶，身怀利器却不逾矩，有所为有所不为。”

是的，这就是苏新宸心中的谷俊风——似竹有节，是真正的君子。

可现在……

“你还记得江梦歌说过什么吗？”那件事后，这是谷俊风第一次主动提起江梦歌，“信仰。”

信仰，这就是谷俊风的回答。

“信仰不是花海中的一朵花，而是无尽黑暗中闪耀在远方的星辰。一个民族，总要有一群仰望星空的人，这个民族才有希望。”谷俊风神色悲悯，“我想做的还有很多，跟我一样的人也有很多，我们愿意为此牺牲，这是我们的选择。的确，就像你所说，有所为有所不为，可这份信仰，是我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坚定。”

苏新宸抬起头，仰视着谷俊风。

他注视着的，好像不是谷俊风，而是那些已经离去的人，和那些做好了准备要离去的人。

在我们年幼时，我们都觉得这个世界很美好，因为我们纯真无知，但随着我们越长越大，我们开始有了自己的思想，开始认识这个世界，开始发现这个世界的种种可悲可怕，但我们仍旧选择活着，仍旧选择相信一些什么，仍旧认为自己的相信和坚持可以改变这个世界。

所谓信仰，不就是这么回事吗？

“那你的信仰，是什么？”苏新宸即便心中已经有了答案，但还是想要听谷俊风亲口说出。

“价值！文明！”谷俊风缓缓开口，带着千万缱绻，“文明的价值。”

苏新宸微微闭眸，直到现在，他才把一切都串联起来。

一开始陈牧生的劫车案，引发的讨论就是有关于生命的价值。

人们被樊笼测评所束缚，为樊笼测评的分值而奔波，到最后所求，不过是一个有关于“价值”的评判。

随着后面一起起案件的发生，除了正视“人类生命的价值”之外，也引发了人们去思考“除了人类本身以外，其他存在的价值”。

但会考虑这个问题的人太少了，很多人也根本考虑不清楚。

所以他只能用这些以生命为祭的画，用这样最吸引眼球，最赤裸的方式来告诉大家，来启发大家。

《烛火下的抹大拉》是沉思，是默想，是向往美好的价值。

《人间车祸》是审视，是忏悔，是纵观人性的价值。

《抱陶佳人》是艺术品的价值，是文化的价值。

《电子科技：过去，现在，未来》是对曾经辉煌的哀悼，代表新旧科技，技术变革，是科研的价值。

《生命：暖阳，寒冬，黑暗》是对生命进化发展历程的回顾，代表生命探索，欲望管理，是历史的价值。

这个世界上，有太多除了最简单的“生存”之外，可以聊的东西了。

它们，统称为——文明！

然而，危机之下，人类却只看得到自己的生与死。

或许在谷俊风看来，唯有用这样鲜血淋漓的方式，才能让人们把目光从自身的角度上移开一点点。

“这个世界太大了，即便没有人类，生命依旧是生命，价值依旧是价值，人类完全不必如此傲慢，把所有价值都从自身角度出发作为定义。”

“人类并不是衡量价值的唯一标尺，人类创造出来的机器樊笼更不是！让樊笼作为“价值”的唯一评判，更是一件愚蠢至极的事情！”

“成千上万年，人类唯一值得骄傲的，就是传承文明。”

“因为文明才是根基，才是最有价值的存在！”

“可现在为了生存，人类几乎要舍弃这份价值。”

谷俊风语气悲怮，神色哀伤。

“你看过地下城的物品运输名单吗？”谷俊风对着苏新宸问道。

苏新宸摇了摇头：“我的权限……还不够。”

“我看过。”谷俊风接着说道。

苏新宸望向谷俊风，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提起地下城的物品运输名单。

“你读过历史，应该知道侵华战争期间的那些丑恶，我们的人民被屠杀，被践踏，我们的文明被烧毁，被砸碎。可就是在这样战火连天，民不聊生的水深火热之中，故宫人运出了最为珍贵的一万三千四百多箱文物。”

“十四年啊！十四年的时间里，这些文物辗转两万多公里，分三路南下，经过了一个又一个人的手，有的人为它们而活，有的人为它们而死，但等它们再次现世时，几乎没有一件损坏。”

“这是一个奇迹！如果你要问奇迹是怎么发生的？在我看来，不过是那些脆弱的东西，被坚固的东西保护起来了。”

“脆弱的是文物，坚固的是‘沉思、默想、审视、忏悔、哀悼、回顾、探索、牺牲与坚持’。情感不是人类最柔弱的存在，反而是人类最坚固的盾牌。”

“那些保护着它们的人，一定经历过无数个苦乐交织的日与夜。在一个处于战争、丧乱，连民族存亡都不可预估的国家之中，他们带着小心、忐忑、激动、恐惧、喜悦，期待……用自己的生命去保护那些没有生命的文物。”

“青铜器不会说话，唐三彩不会说话，石鼓、编钟、丝帛、刺绣、宋画、唐体……它们都不会说话！”

“可是！它们留下的文明，会说话！”

谷俊风双目通红，深深地凝视着苏新宸。

仿佛在凝视着于时间和历史的长轴上，那千千万万个努力和坚持的人，凝视着那无数的生离死别。

“前人曾照我，我照后来者！”

“薪火相传，要有可传之物啊！”

最后两句话，谷俊风几乎是嘶吼出来的。

苏新宸从未见过这样的谷俊风，那个冷静自恃的谷俊风仿佛已经凝结在了过去。

话到这里，苏新宸已经不必问地下城的物品运输名单了，答案就在眼前。

“这个计划，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苏新宸再次开口，发现自己的声音也格外沙哑。

“从我看到那份名单开始。”谷俊风回答道。

“那些人的死，跟你有没有关系？”苏新宸抬头，紧紧地盯着谷俊风。

“有。”谷俊风用最清晰的词语给了苏新宸回复。

不是含糊的中性词语，也没有过多的托词借口。

有，就是有。

这是谷俊风的选择。

“你在其中扮演的是什么角色？”这句话，不久之前苏新宸才被问过。

现在，他成了那个问出这句话的人。

“一根线。”谷俊风直视着苏新宸的眼睛，“把诸多珠子串在一起的一根线。”

“只是一根线吗？没有任何的诱导吗？”苏新宸丝毫不让，他了解谷俊风，也了解人性的软弱。

“如果指明方向也算是诱导的话，那就是有的吧。”谷俊风笑了，“你看，这个世界上迷茫的人那么多，就连我自己曾经也是。如果在我幼年迷茫的时候，出现一个现在的我来引路，我应该会感激。”

“狂妄！自大！”苏新宸怒极，他一拍桌子站起来，与谷俊风平视，“你有什么资格决定他人命运？那是人命！”

苏新宸仔细地看着谷俊风的脸，看着这张他曾经熟悉，现在却觉得陌生的脸。

“那是他人的命运！”

“你有再多的聪明，也不应该用在这上面。”

谷俊风同样坦然地回望苏新宸，情绪平稳:“那也是他们的选择。”

“他们的选择？”苏新宸质问道，“什么选择？”

谷俊风再次重复，一字一句。

“前人曾照我，我照后来者.”

“薪火相传，要有可传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