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天涯各一方 此情可追忆

书名:
天子谋
作者:
青垚
本章字数:
3466
更新时间:
2022-09-29 14:32:30

江湖上有位朋友曾说,京城友无至友,敌无死敌,可人们还是争相往那城中去,或峥嵘或蹉跎地度过此生。正因如此,京城的风土人物总是比别的地方要繁华出众。

正是八月高秋时节,这夜扶归楼坐了半楼酒客,好不热闹。人多的地方少不了嘈杂,嘈杂的地方也就少不了江湖传闻。能说的、不能说的,有机会要说,没有机会,创造机会也要说。只见临近楼梯的一位带刀客对同桌道:“唉,我兄弟好好押趟镖,竟然病死了一个。可惜,这京城中没有价廉物美的苏记棺材铺!”

端酒水的跑堂小二点头赔笑,“客官,有的,从前有一个,十年前不知怎的,关门了。”正说话间,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爬上楼来。他虽穿着布衣,那身衣服却整洁簇新,小孩的目光四面一掠,就一蹦一跳地朝着空桌去。

小二冲他身后看看,没人,忙赶上去要说话。那小孩已自己爬上凳子,坐了下来,袖中掏出一小块碎银在小二眼前晃了晃,嘻嘻笑道:“我听说你们这儿的酥酪好吃,烦你给我端一碗来,再要一个枫糖脆藕,一个黄金蜜瓜。”他声音清脆响亮,引得旁边的人纷纷侧目。小二接过银子去了,那小孩却托着腮望天,全不看众人一眼。

大伙看了片刻,眼睛又收回自己桌上,就听那邻桌一人怪道:“我倒是听说这苏记棺材铺各地都有分店,怎么这京城里反而没有呢?”

一人想当然插嘴道:“莫非得罪了什么权贵?”

“哼哼,”一个糟老头子冷笑,“你一看就是不知道的,他家怎会得罪权贵,苏记棺材铺的匾额都是御笔亲题的。”

一沾到御笔,众人的耳朵都竖了起来。有些个自诩知情的,便嘿嘿笑了。那不知道的如何按捺得住,你勾我藏、欲说还留地把这原委道了出来。原来那苏记棺材铺的苏老板,本是前朝重臣的女儿,她曾说,她家以前有皇帝写的匾,当今皇上听说了,就自己写了一块给她。

此言一出,酒楼刹那间静了一静,只听见那小孩吃酥酪的“刺溜”声,一口咽下,他满意地抬头,“真是好吃。”

座客里一人不知是明知故问还是不知而问:“当今皇上怎会知道这个苏老板?”众人你望我,我望你,片刻之后终是有人忍不住了。

“这个嘛……一言难尽。江湖中历来有那《天子策》的传闻,据说当今圣上平定冀北时,也有种种奇遇……这奇遇那苏老板也沾边儿了。传说中,这个苏老板,和……”那糟老头一番语焉不详后,严肃地朝天拱了拱手,继道,“有一腿……”

四座又是一片默然,只因这传说很挠人心,却又不可在这大庭广众宣之于口。每一颗闷骚的心灵,都为这传说而激动了。那老头见无人应声,才知犯了闷骚之大忌,连忙圆场道:“都是些江湖闲人胡说八道!今上圣明,怎会有这些莫名之事……”他心中却想:要没这事,你无端写那匾做什么?

多数人不知作何想,少数人嘿嘿而笑,活跃了气氛,众人知情识趣,便又各自谈论起不相干的事来。老头暗自擦了把汗,后悔今儿喝多了,只听旁边一个清脆响亮的声音问道:“老伯,什么叫有一腿?”

老头看向那个摆着脆藕蜜瓜的桌子,小孩犹自用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天真无邪地看着他,满脸的求知欲。老头张嘴想说,克制了半天,扶额叹息道:“幼小,太幼小了……”

小孩一脸无辜地跳下椅子,嬉笑着往小二身边凑去,自来熟地问:“小二哥,我才喝了不少水,你家的茅厕在哪里?”小二指给他方向,他大方道了谢,便下了楼往后堂去了。少时,那小孩回到桌上,似乎心情大好,又叫了一碗酥酪,一点一点慢慢吃着。

半个时辰之后,扶归楼的茅厕人满为患,接踵擦肩。小孩坐在凳上笑得嘻哈不绝,跑堂小二着了慌,一番人仰马翻后,客人去了大半,只剩几个人,和些零落的餐具与杯具摆在桌上。那小孩看够了戏,吃完了饭,拍拍手正要走人,只听身后有人唤他:“阿楠。”

小孩回头看去,却见一个锦衣人,凭栏而坐,拈着一只酒杯向他举了举。他身后左右尚站着两人,身高体壮,各自面无表情。阿楠迟疑道:“叔叔,你认得我?”

那人问他,“你果真是叫阿楠吗?”

阿楠点点头,“我爹爹娘亲姐姐叫我阿楠,楠木的楠。”

那人笑了一声,笑容浅淡地一现,却给他那种散淡态度添上了几分桀骜。他招手叫阿楠,“你过来坐。”他的态度很温和,却不知为何,仿佛带着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

阿楠走过去,仰头看着他的脸。他的神气越是桀骜,却越是温和地问:“那么阿楠,你给他们吃了什么?”

阿楠兀自看了他半晌,才爬上他旁边的凳子坐了,悬着两腿晃悠,“我太师傅说过,有些人装着一肚子龌龊,须给他们吃些巴豆大黄,上下通泻几天,就好了。”

那人莞尔,“那你娘怎么说呢?”

“我娘说,她的名声生生是让……”阿楠也学着老头的样子,极有江湖气地向天拱了拱手,“那位给拖下水了。”

那人莞尔之中似乎带上了那么几分得意,“那你爹怎么说呢?”

阿楠眨了眨眼,用满脸的纯真掩饰同情,“我爹说弱者的抗争总是这样的,暗中使坏,造谣诽谤、放任流言之类,不足为惧。”

那人闻言顿了一顿,又问:“那你姐姐呢?”

阿楠微微笑道:“我姐姐说,有一段强大的绯闻,是成功人生的象征。我娘就很成功!”

其人望天无语。(……就我失败?)

阿楠清一清嗓子,问:“叔叔,你想知道我怎么说吗?”

“……”(你这一家能说得出好话来嘛!)因为他不说话,阿楠便也不说话。少时,那人轻声道:“说呀。”

阿楠道:“我觉得你也很成功。”

他神色莫测,似笑非笑道:“这是怎么说呢?”

阿楠一拍胸脯,“小孩的直觉!”

那人哧地一笑,阿楠偏着头问:“叔叔,你喜欢这个直觉吗?”

他点点头,目光浅浅地望着酒杯中澄清的酒,似乎想说点什么,半晌,却轻轻止住了。阿楠低头,眼珠子转了两转,仰头笑道:“叔叔,我爹娘还等着我呢,我得走了。”

那人淡淡笑道:“你吃饭、下药,哪有半分着急的样子。”

阿楠想了想,道:“我纵然不急,他们只怕也急了。也罢,等他们来寻我吧。”

那人沉吟道:“他们在哪里?”

“哦,就在那边的祥云客栈。”

那个人眼神锐利地扫了阿楠一眼,阿楠还没来得及害怕时,他又浮上一个笑容,右手握了拳,虚抵在唇边,低声道:“那你还不快去找他们?”

阿楠点点头,“叔叔不一起去吗?”

他淡淡地说:“不用。”

阿楠便一蹦一跳地下了楼,转过街角,正遇着一个小姑娘四处张望。阿楠跑过去叫道:“姐姐,我在这里。”半夏很没好气,数落道:“阿楠你就是不听话,我再不带你出来玩了。”话未说完,被阿楠一把拉到墙角,“姐,我刚刚见到那个人了!”

“哪个啊?”

阿楠重重点头,“强大的绯闻!”

“啊啊啊……啊!”半夏激动地低声尖叫。

阿楠一把拉住半夏,淡定地说:“别过去,我好不容易才摆脱他。”

“啊,让我看一眼,看一眼再说!”半夏不由分说拉了阿楠,从街角探出头来。那个人正站在楼上栏杆之后向外眺望。半卷的竹帘反出淡淡的灯火,映在他脸上,柔和而轻缓。他的神情很平静,然而风神气度淡化了身边所有背景。

半夏看了半晌,感叹,“太……酷……了。”

阿楠在后小声道:“是很酷,要是让他知道只有我们俩在这里,也许会更酷。”

半夏缩了头回来,也做贼似的问:“他认出你了?你刚才怎么跑掉的?”

“我骗他说我爹娘在这边,他就不敢过来了。”

“啧啧,娘真是厉害!”

“他八成是怕爹爹……”

姐弟俩牵着手,一边说着,一边沿街走远了。

初秋凉爽,浓烈的意象消弭,却带来一种沉郁,像经过蒸酿的酒,独自醇美。

“呵,传说……”楼上的人轻声自语,手指无意识地击着雕花的栏杆。

迎面有风,日居月诸,照临下土。

不想见的人,无所谓喜憎,也不是没有机会,然而就是不想见到。

暂时会忘记,偶尔会想起,想起时只记得她的好,这就是好的结局。

世上的感情,可以善始,大多没有善终。也许真的需要时间才会明白,没有善始,却彼此小心维护着一个善终,这是带着珍惜的心意。

祁凤翔站在楼上,望着远处城墙的轮廓,只是笑了一笑。

已经读完最后一章啦!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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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长风

书名:
御繁华
作者:
无处可逃
本章字数:
50272

青州府,云榭台,是夜,大雨如注。

初春的夜晚尚有些寒意,屋内鎏金博山炉内静静燃着檀木沉香,烟气无声缭绕。

十数张案桌后坐着的清一色皆是军人,大碗喝着酒,眯着眼睛看着舞姬们飞旋着的楚楚身姿,正如轻燕般从身前掠过。本是极为沉静淡然的檀木香气,却生生被酒肉与歌舞冲刷得隐然不见,席间男人们兴致却更高,闹哄哄的声响甚至打断了姬人们的舞步。

有人掀起了帘子,高大的身形带劲一阵湿寒之气。他甫一踏进来,席间便是此起彼伏的叫唤声:“孟将军”“孟兄”“来得迟了罚酒……”

男人身上的盔甲还未卸下,更未让卫兵清洗整理,上边还沾着血渍和几块可疑的污物,他却全然不在意,坐下之时,顺道搂住了身边踏着舞步掠过的舞姬,笑道:“罚酒便罚酒。”他一手搂在少女裸露白皙的细腰上,另一只手抓起酒壶,仰头灌下了半壶,笑道:“够了吗?”

“再来!”同僚还在起哄。

孟良喝得急,下巴脖颈上都是倒出的酒水,他也不擦,笑骂了句:“一帮兔崽子,老子替你们收拾残局去了,你们倒好。”

那舞姬柔顺倚在他怀中,微微仰着头,忽然攀住将军的肩膀,温柔地吻上去,将那些酒渍舔舐得干净。孟良半闭着眼睛,一只手在案桌上打着不成韵律的节拍,一边道:“你们灌我可不算本事,上将军来了,能将他灌倒,我孟良便心服口服。”

“上将军”名号一出,众人哑口无言,歌舞声一时间压过了雨声,软红万丈,媚然可人。将领们静了片刻,一人道:“上将军嘛,还是算了。”

琴声倏然急了急,宛如翠珠落了玉盘,叮咚可喜。

淡淡的人声从帷幕后传来:“为何到了我便算了?”

人未到,声先至。

适才还纵声酒乐、毫无顾忌的军人们倏然起立,就连最为放浪不羁的孟良亦推开了怀中女人,肃然而立。虽无人监管,却极为整齐划一地单膝跪地,低头道:“上将军。”

舞姬琴师侍女们急急双膝跪地,悄无声息。

一道修长的身影慢慢踱到主位上,一手虚扶,轻声道:“不必多礼,起来吧。”

依着青州惯例,云榭台的右角是琴师奏乐处,以幕布隔开,乐声如流水泄出,袅袅间盈满整个房间。此时奏琴的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指尖拨捻慢挑,他寻隙回头,望向坐在自己身旁的少女:“手指没事吧?”

少女低垂着眼睛,低低道:“没事——不知怎的,刚才断了一根弦。”

“幸好上将军进来,也没人察觉。”琴师安慰她,又将眼神投向幕布外,清秀的脸上神色颇为复杂。

少女不答,只是垂着头,如同一座雕塑。

幕帘外笑闹声更浓,几乎便要盖过了琴声,忽然有人急步过来掀开了帘子。

厅内小儿手臂粗的蜡烛便有数十根,灯火通明间,少女微微眯了眯眼睛,恰好看见远处一位黑甲将军正搂着一个女子,场面香艳糜人。

“上将军说了,要听之前的曲子。”侍女急急吩咐道,“赶紧换一首。”

琴师怔了怔,道:“喏。”待到侍女走开,才问少女:“你刚才奏的是什么?”

“《葛覃》。”

琴师停下手上的《鹿鸣》,转而起调,心下却有些不解,贵族门都爱听大雅小雅,世风便是如此。这上将军……虽然颇有些特殊,到底也是皇室出身,怎的爱听些乡村野调。

一曲未了,却听外边那位迟来的将军已有些喝醉了,大声嚷道:“上将军,打了胜仗,大伙儿心里都高兴。弟兄们说,回回都是咱们醉,没意思。”

隔了一会儿,才听到上将军淡淡道:“那如何才算有意思?”

“孟良敬上将军一杯,恭贺崖城大捷。”

“如此。”那低低声音顿了顿,“我便喝了。”

“哗——”一时间竟起了骚动。

一时间敬酒声此起彼伏,上将军竟是来者不拒,一杯杯喝下。

“错了。”少女倏然开口提醒琴师,他竟弹错了一个音。

琴师赧然一笑,他只是太过惊讶了。为上将军弹琴已有数月之久,楚军每次打胜了仗设宴,他几乎都在,却从未听过上将军和同僚们喝酒。

想来因为崖城大捷,上将军极是高兴吧。他收敛起略略分散的心思,重新捻下第一个音。

“刚才是哪位弹的?”又一名侍应赶来,上下打量低着头的少女,低声催促,“将军说要听那位弹。”

琴师看了看身旁少女,踌躇道:“她的手指受了伤……”

就在适才上将军进来之前的间歇,她停下想喝口水,茶盅却在手里炸裂了。这才换了琴师。少女怯怯地对侍应举起了手,纤长细白的手指上果然一道道都是被划破的伤口。侍应为难地皱眉,叹气道:“这可怎么办?将军他——”

话音未落,有一人奔近,急喝:“怎么这么慢?上将军要见琴师。”

“大哥——”少女猝然抬头,望着身边少年,满脸惊慌。

少年琴师对她笑了笑,低声安慰道:“没事,上将军是宽厚之人,不会对我们怎么样。”

侍应带着两人走到厅堂中央,见这两人木木地站着,因没见过大世面,只低着头,大约吓得不轻,连忙低声提醒:“快跪下。”

两人跪下,口中只说:“见过上将军。”

厅堂中静谧如水,适才还在聒噪的将军们皆止了声,饶有兴趣地看着下跪的两人。

主位之上,上将军独自坐着。一袭玄色厚锦长袍,黑发以玉冠束起,眉宇英挺,明秀的双目中因为含着浅浅酒意,十分水亮,他只淡淡凝视着跪着的少女,轻声道:“抬起头来。”

少女身子微颤,良久,才慢慢抬起头,却因为两侧烛光晕染,只觉得主位上的人面容模糊。按着规矩,她脸上涂着厚厚的白色面脂,其实看不出长了什么样,一双眼睛却是乌黑璀璨之极,盈盈欲滴出水来。

“刚才是你在弹葛覃?”上将军把玩着酒杯,轻声问。

其实这水榭极大,堂距足有十数丈,他说话声音并不响,却一字一句,极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中。

少女点头道:“是。”

“再弹。”年轻的将军唇角的笑意浓了数分。

“将军,她的手……受了伤。”一旁的少年急急道,他听闻上将军素来待人仁爱,从不会为难下人,是以鼓起勇气开口。

上将军眼睛轻轻眯起,却只是慵懒地摆了摆手。

侍卫知其意,带下了少年琴师,依旧将少女带回琴室。

独自在琴后坐定,少女的眼神竟不复之前的惶恐怯弱,渐渐镇定下来。一旁侍应冷冷道:“快弹。将军等着听呢。”

她的指尖伤口历历在目,鲜血尚未凝固,她深吸了一口气,抚出第一个音。琴弦刮入伤口内,几乎能听到刺啦一声,银丝嵌入血肉之内。

浓稠的鲜血一滴滴落下,婉转带出一滴琴声。

真的是一滴琴声。

那声音越过了水榭外的湖面,似是从某叶小舟上而来,与此处遥遥相对,琴声沾上丝丝点点的水雾,浸润了每个人的心。然而是第二滴、第三滴……直至绵绵细雨,自空中飘下,如若牛毛,又似清风,密密的,柔柔的,沾湿衣襟。细雨渐至滂沱,汹涌而下,惊得人透不过气,喘不过声,仿佛金戈铁马,杀气腾腾。

良久,雨声忽地止歇,琴音渐逝。

“好!”厅堂中有人忽然大喝一声,“好琴!”

上将军依旧在拨弄那杯酒,隐隐可见指尖泛白,他仰头喝了下去,转而笑道:“孟良,你何时懂得音律了?”

“将军,这琴师你便赐给我罢。”一旁的孟良放开了怀中舞姬,大大咧咧地开口,“你老说我不读书,如今我多听听曲子,总也是好事吧?!”

崖城一战,虎豹骑统帅孟良悍不畏死,冲上城墙,立下大功。依照以往的经验,立下大功之人,开口讨要个赏赐,上将军从不拒绝。

上将军倚在案边,额边一丝黑发落下来,遮掩住垂下的目光,却只笑了笑,不置可否。

孟良却以为他是答应了,哈哈笑道:“那小姑娘怪可怜的,手指破了还得继续弹琴。将军,不然换个人吧?”

上将军将酒盅放下,却不提此事,只道:“崖城一战我军胜得漂亮。诸位辛苦了。”

座下将军们纷纷立起,口称不敢。

侍应们送上了封赏,上将军素来慷慨,赏赐之丰,令部下们喜笑颜开。

“诸君各自尽兴。”上将军拂袖站起,便要离开。

“将军,我的琴师呢?”孟良追问一句。

年轻男人半侧了身,一半神情隐匿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之中,身形顿了顿,淡淡回答自己的得意部下:“她不行。”

“啊?”孟良颓然坐下,看着主公的背影,叹气道,“忒小气了。”

同僚凑过来,哈哈大笑:“别得寸进尺了。我看上将军对那女子不一般。”

“怎么不一般了?”孟良闷声道,“他眼中便只有一个薄姬,宠冠军中,连打仗都时时带着。我求个琴师怎么了?”嘟囔之间,他并未注意到,那角落传出的琴声,渐渐地,止了。

筵席散去已是深夜。

下人们开始在水榭收拾狼藉一片的杯盘。有人瞄到角落的人影,笑道:“怎的还不走啊?”

却原来便是那少年琴师,慢慢走近,赔笑道:“我师妹还未出来,不知去了何处?”

“啊!那个弹琴的女孩子啊?”下人古怪地笑了笑,“被带去将军府上了——你还是别等了。”

琴师一时间怔住,等到反应过来,却已人去榭空,只剩池中蛙声,喁喁寂灭。

少女被带离水榭时,右手已经血肉模糊。

她跟着侍女,直到进入屋内,才低声问:“姐姐,这是?”

“将军命你将脸上面脂洗去。”侍女指了指桌上的那盆清水。

少女脚步顿了顿,似是听到了极为难的要求,良久,才慢慢卷起长袖,低声道:“是。”

右手放入水中,一盆清水立刻成了淡粉色,少女轻轻倒吸一口凉气,却克制着没有出声,只是弯下腰,艰难地以手濯面。

脂粉慢慢洗去了,她微微扬起脖子,鼻尖上一滴水,吧嗒一声,落在浑浊的水中,荡漾出小小的涟漪。顺着那一波波荡开的水纹,一道黑色的身影蓦然撞进了视线。

她惶然起身,身后哐当一声,铜盆摔落在地上,溅了半身的水。而视线又偏偏被水模糊,望出去茫茫一片,只能隐约看到那黑衣男人正一步步向自己走来。

她连忙跪下来,血肉模糊的手平直放在前,磕头道:“上将军。”

那人就站在她一步之遥的地方,她能看到黑色厚锦长袍的一角,云纹凝重华贵。心跳扑通、扑通,一声响似一声。

她伏在地上,凉水浸湿了衣袖,手指痛得刺骨。

良久,她的身子开始控制不住地瑟瑟发抖,几乎要晕厥过去,终于听到他衣料拂动的声响。

她以为他要离去,却蓦然间被人抓住头发,用力一拉。

头皮吃痛,少女几乎要叫出声,却蓦然对上那双黑沉沉的眸子,里边漩涡正越搅越深,汹涌起伏间,年轻男人声音沉沉,叫人辨不出喜怒:

“韩维桑,你怎么敢,再出现在我的面前?”

她一动不动与他对视,许是因为吃痛,眼中蓄了泪水,却始终未曾落下来,反倒笑了笑,轻轻唤了一声:“殿下。”

漩涡翻涌,终于成了炽烈的怒火,年轻男人跨前一步,低低问:“你叫我什么?”

韩维桑知道自己或许快死了,竟低低笑出声来,一边笑,一边说:“殿下……”

啊,殿下。

似乎很多年没有人这般叫他了。

上将军放开了她,目光从她狼藉的长裙,最终落到皮肉翻起的手指上。

“我以为你死了。”良久,他安静道。

少女反倒笑了笑,扬眉望向他:“是,我……该死。”

“你死了,比重新出现在我面前强。”

是夜,雨已停,露出远处极淡极淡的一枚弯月。

他走出屋外,夜风拂来,年轻将军的长发被掠起,颈处微凉。

侍卫的身影身法迅捷如闪电,掠到他身旁,低声道:“将军。”

“如何?”上将军淡淡问。

“已查过了。那女子是一年多前流落到此处,因孤苦无依,被老琴师收留在家。筵席每次都是琴师父子前来,今次老琴师病倒了,实在无法,便将她带了过来……”

他眯了眯眼睛,唇角浮起一丝冷笑。

“将军。”侍女悄悄走上前,低声道,“薄夫人还不愿睡,一直在等您……”

唇角眉梢间终于露出温柔一瞬,他点了点头:“知道了,这就过去吧。”

屋内只剩下韩维桑一个人,她略略撑着口气,在烛光边坐下,仔细查看自己的手。

右手的小拇指和食指指甲已经全然翻起,好几处伤痕已经见骨,往下沥着血水,一滴滴在地面上开出细微的血花。他离开了这里,那股迫人的杀气离开,此时才察觉到了痛楚。

不过,相比起自己对他做的事,就算这十根指头都被他活生生砍下来,也是毫不为过的吧?韩维桑咬着牙,拿衣角干净的布料轻轻抹去了血水,无奈扯起一丝苦笑,在他进来之前,有意弄伤了手,却还是大意,被他认了出来。

可是——又怎能不被认出来呢?

她的琴艺,就是他一手教的。

只不过那个时候,他还不是上将军,是大洛朝的宁王殿下,十六岁便领兵征伐,立下赫赫战功。如今天下分崩离析,他自立于吴楚之地,却被天下视为最大的叛逆。

江载初,却早已不复当初了。

韩维桑慢慢站起来,对着那盆浑浊不堪的水整了整鬓发,方才靠在椅子上。她收了收思绪,他此刻既没杀自己,必然还要再多加折磨,这么一想,反倒坦荡下来,她闭上眼睛,直至倦极浅眠。

约是丑时,江载初从榻上起身,身边的美人已经熟睡,一缕青丝披挂在红锦被外,肩膀上的肌肤滑腻似雪,只留下些暧昧如红蝶的痕迹。他侧身,淡淡凝视了片刻,将锦被掖起至她颈下,方才走向门外。

侍从连忙替他披上了风氅,低声道:“洮地的急报到了。”

天色更明,只是因为初起,江载初神色间还略带慵懒,脚步不徐不疾,走向书房。

“她呢?”

侍从反应了片刻,才明白他指的是前半夜被带回来的少女琴师。

“还在那里,睡着了。”

“她还能睡得着。”江载初抿了淡淡一丝笑,“把她带过来。”

书房内燃着数根粗蜡,亮如天明。

景云风尘仆仆而来,一见江载初便单膝跪下,行礼道:“上将军。”

他自小便是江载初的伴读,彼此情谊深厚,如同亲兄弟。江载初领兵平定边疆,景云便是副将。尔后江载初用兵起事,他更是忠心相随。江载初对他全不见外,伸手扶起,问道:“如何?”

“杨林如今已把持朝政,洮侯是他手中傀儡,是废是立,全凭他一句话而已。据说这几日,他便会动手……然后奏报北边朝廷,求册立自己为洮侯。”

江载初手指轻轻在桌上敲击,深夜之中,声音清脆明晰。

景云看着他平静如水的面色,忍不住问道:“大哥,你看朝廷会答应册封吗?”

江载初不答,片刻后,反问道:“你说呢?”

景云愕然,“你这是问我吗?”

屏障之后,传出一声极为轻微的响动,似是什么东西被碰倒了。江载初将目光略略抬起,径直望向那个方向,抿唇不语,眸色深邃。

景云忽然明白过来,莫非是……将军的某位宠姬还在这书房里?他有些困惑地望向江载初,虽然上将军确是将薄姬宠得极为骄纵,只是他从不会将公事和情爱混为一谈,今日怎会向女人询问军国要事?

“你看,朝廷会不会答应册封新洮侯?”江载初沉声,向那个方向又问了一遍。

屏风之后,那道绰约人影一步步走出来,离着江载初十数步之外,扑通跪下。

果然是个女子,只是衣衫朴素,并不像是将军的宠姬。

那少女本就瘦,双膝跪地之时,发出咚的声响,那声音咯得景云心口一痛。他仔细打量,只是那女子额头抵在地上,并不曾抬起头来,只能看到血肉模糊的右手,却不知道到底是何来历。

江载初见她不答,转而对景云笑道:“辛苦你了,去歇息吧。”

景云心下虽好奇,却也只能转身道:“景云告辞。”

他走到门口,正欲迈出,忽听那跪着的女子开口,声音微颤。“求将军……求你,”她说得艰涩,“求你,救他。”

那声音令景云浑身一震,他顿下脚步,转身望定那少女,不可思议道:“你是……你是郡主?”

维桑没有抬头,依旧以额抵地,身形瘦弱,却如石像,一动不动。

“将军!她——”景云急欲知晓,抬头问道,“真的是她?”

江载初右手搁在案桌上,黑亮长发只以一支乌木簪绾起,闲闲道:“景云你想知道吗?”

景云咬紧牙关,一手摁在剑鞘上,点头道:“是。”

“抬起头来,见见故人。”他淡声吩咐。

维桑极慢极慢地抬起头。她素净着一张脸,下颌尖尖,那双黑眸净澈如水,只是脸色异常惨淡——当年那汪活水,此刻已然死寂沉沉。

噌——景云手中长剑已经出鞘,直直砍向韩维桑。剑锋冰凉如水,尚未触及维桑身边,剑气已然割下一缕长发。韩维桑不避不让,睫毛未动,直直看着江载初,对这一剑置身事外。

剑锋已经割破她的脖颈,细长的血痕渗出鲜红液滴,江载初才闲闲喊了声:“住手。”

景云长剑生生停顿住,却犹自架在她脖子上,恨声道:“将军!当年如果不是她——”

“你现在杀了她,未免太过无趣了。”江载初轻笑着摆了摆手,继而笑得越发诡异,“嘉卉郡主,你说呢?”

“是。”维桑跪着不动,黑眸中泛上一层血色,“景将军,你我之间隔着国恨家仇,若是一剑将我杀了,岂不是便宜了我?”

景云锵然收剑:“你这妖女当年差点害死将军,今日还指望将军帮你?”

江载初微微弹了弹指,示意景云出去,微笑道:“这事容我和郡主再商议吧。”

景云带上了门。

维桑极缓极缓地弯腰,磕头,一字一句:“亡国女不敢称郡主。”

江载初眯了眯眼睛,看她一个接着一个重重磕头,雪白的额上已经青紫一片,皮开肉绽。

“刚才景云有句话说错了,如今我的确能帮你。只是要看,为什么要帮。”江载初在磕头声中慢慢开口,“维桑,我给你一盏茶时间。你若能说动我,我便帮你保住洮侯的性命。”

维桑依旧跪着,只是挺直了身子,哑声道:“将军若能答应,韩维桑是生是死,是屈是辱,皆听将军定夺。”

江载初轻慢一笑:“韩维桑,你未免将自己看得太重了一些——杀或是辱,此刻你在我手里,还有商量的余地吗?”

脖颈处细细痒痒的感觉,黏稠的液体沾湿衣襟,身上白裳猩红狰狞。她却径直站起来,直视江载初,微微一笑:“将军,你,果然不是当年的殿下了。”

江载初依旧不言,神色虽淡然,指节却微微凸起。

“将军救洮侯,韩维桑自愿为奴,助将军夺这天下。”少女目光清亮,一字一句,“可好?”

江载初无声一笑:“凭你?”

“我知道将军此刻不信。”韩维桑踏上一步,“三月之内,我将长风城献给将军,以示诚意。”

江载初反出洛朝,用了三年时间割据南方;而长风城卡在南北之间,三面围山,是出了名的要塞,也是由南至北第一道关隘。江载初如今在南方立下根基,继而南图,必然要攻克下长风城。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江载初走到维桑面前,一手擒住她的下颌,沉声说,“长风城?”

“不错,长风城。”维桑毫不畏惧,与他直视。

“好。我便保洮侯三个月。韩维桑,你若是做不到,就算杨林不杀洮侯,我也提兵把洮地灭了!”他已将她逼到角落,“至于你,有的是折辱你的手段。”

得了他这一句话,维桑原本一口提着的气蓦然间松了,她不得不稍稍扶着墙,才能勉强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多谢将军。”

江载初斜睨她一眼,眸色生冷:“滚出去。”

每一步往外走,她都小心翼翼,生怕自己不小心便会晕厥过去。待到挣扎到门外,一夜月辉洒落,她忽然觉得奇妙,人总是这样,在极强的重压之下,肉体的痛楚便会被隐藏起来。可一旦放开了忧虑,那些感觉便会于须臾间放大,波涛汹涌般涌至,直至将人淹没。她随手抹了抹脖子,一手的血,分不清是手上的,还是景云那一剑划的。

真好,还没死。

她呵呵笑了笑,没人告诉她现在该去哪里,侍从们低着头,仿佛她并不存在。她有些茫然地在门厅处顿了顿,便凭着记忆往之前的方向走去。

到一个……只有自己一个人的地方,就好了吧。

她这么想着,一步步走得慢而踉跄。

景云注视了她很久,眼神由愤恨到复杂,深深吸了口气,这才转身,敲了敲门。

上将军负着手,仰头正在看山川舆图,不知为何,背影有些萧索。

“大哥,杀了她。”景云一字一句,“你若下不了手,我来动手。”

江载初依旧站着未动,只浅浅道:“景云,她还有用。”

“不管她有没有用,我怕你……”他顿了顿,只不敢把下一句话说出来,“再说,打这天下靠得还是手中长剑,她——”

“怕我心软?”江载初打断了他语无伦次的话,转身道,隽逸的眉眼中极冷酷,“景云,你想过没有,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已经问过了,是老琴师收留她,于她有恩,她是代那老琴师来的。”

“她明知我在这里,却还是来了,你信她只是报恩?”

景云双眉一蹙,他本是个温和沉静的年轻人,思绪间更显稳重了,沉吟道:“是,她若不想来,可以找各种借口。可她——还是来了。”

“不仅来了,还在我入筵的前一刻有意弄伤了手,似乎想要避开我。”

景云想起她血肉模糊的右手,双眸一亮:“她……也是故意的。一见面便示弱,想让大哥心软。”

可究竟是为何?

明知自己送上门来,会死,会被折磨,可还是来了。

“杨林想要废洮侯,她必然早已知道。”江载初修长的手指轻轻揉着眉心,一字一句,慢慢地,仿佛在替自己理清思路,“洮地斡旋不下去,她保不住洮侯了,只能来求我。”

“你打算帮她吗?”景云大惊,“将军,不可!”

江载初意态安静地看着景云,不知为何,很想笑一笑。景云眼中的自己,或许还是三年前那个宁王,年轻冲动,意气风发,可以不要江山故国,只要倾城一笑。可现如今,他麾下二十万将士,追随着他拼杀,一寸甲、一寸土才拼来如今的吴楚之地。

当年的自己,实在太陌生,也太柔软了。

他轻轻咳嗽一声:“她敢孤身来求我,必然得拿出相应的筹码。景云,她说,可以拿下长风城。”

景云霍然而起,剑眉星目间极是震惊:“长风城?”

数日前的崖城一战,终于彻底扫平了吴越之地名目繁多的各路大小诸侯,如今就该图谋北上了。上将军是军事奇才,每每兴兵布阵出人意料,唯独不提何时北伐,顾虑之一,便是第一道关卡,长风城。

长风城并不是百攻不下之铁城,只是若要拿下,必然得付出强攻的代价。

高城破,万骨枯,江载初一直在寻找一个能令绝大部分将士保住性命的破城之法。

“你来看。”上将军招了招手,示意景云站到自己身边,锋锐的眼神盯着舆图的一角,“长风城三面环山,这是它的天然屏障。唯一的南城墙高百尺,洛朝花了几十年时间加固,我曾经在城内驻守过,比谁都知道它军事的坚固,远非我们这些年攻克的城池能比。”

“强攻吧!弟兄们不怕死!”景云一扬头,少年将军眉宇间满是常胜后才有的光芒。

江载初不置可否,俊秀的眉峰下,双目沉静,他依旧注视着水墨笔画下粗犷的城池标记,思绪却渐飞渐远,仿佛已经触到那坚硬的城池,冰冷的铠甲,和黏稠的热血。

翌日,醒来时窗外的日光已经刺眼。维桑只觉得头脑昏沉,踉跄着爬起来给自己倒了杯冷茶,又从怀里摸出了一枚药丸,一仰头吃了下去。伸手摸摸嘴唇,上边的唇皮已经干裂了,身上脸上都烫得厉害,想来烧得有些高了。她又慢慢往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那道剑痕已经结痂,右手上的几处伤口也止了血,只是未曾包扎,红肿起来,大约是要起脓了。

她估摸着时辰,大约已是午时了,这一日一夜,未曾进过米食,她倒不觉得饿,只是怕一会儿体力不济。

正想着,门被人推开,两名侍女吭哧吭哧抬了一大桶水进来,为首的侍女在桌上放上一套衣衫,行了一礼道:“姑娘,待沐浴之后,请去面见将军。”

这是春日的天气,虽不甚冷,却绝不暖和。

维桑走至桶边,探手摸了摸,却是冰凉彻骨的井水。她不惊不讶,微微还礼:“我知道了。”

那两名侍女对望一眼,缓缓退了出去。

维桑解了衣衫,在木桶边站了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半跨进木桶中。

脚趾一触到冰凉的水,浑身立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每一寸神经都像是被利刃割过,冷得一颤。她却重重踏了进去,拿浸湿的粗布狠狠擦起身子,直到肌肤通红,才重新踏出桶外,强忍着身体的战栗,穿上衣衫。

明明柔软的绸衣,却像是粗硬的麻布,蹭得每一寸肌肤生疼。红肿的手指拿起篦子,一点点地整理头发,最后勉力结了一个发髻。维桑看着镜中的自己,肤色灰败,唯有两颊泛着极不正常的红潮,脖颈上那道紫红的伤痕特别显眼。她走至桌边,一气将整壶凉茶水灌了下去,这才从容抬步,走至门口,对侍女道:“请姐姐带路。”

上将军府西苑。

薄姬坐在铜镜前,慢慢描着眉,轻声问侍女:“怎么样?”

“奴婢看着她洗了那凉水浴,如今已经去将军书房了。”

薄姬美目微扬,望向后室,拿纤长美白的手指在唇上比了比,笑道:“嘘,将军还在午歇呢。”

正说着,慵懒的男声自后室响起,略微带着低沉睡意:“什么时辰了?”

“午时三刻。”薄姬连忙起身,捧了一盅热茶至年轻将军面前,柔声道,“将军,多睡一会儿吧。昨晚你一晚未歇。”

江载初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鼻中嗅到清淡的香气,星眸微挑,忽而微笑道:“你又做了什么顽皮事?”

薄姬抿了抿唇,娇丽容颜仿佛欲开的国色牡丹,却隐隐带着不悦,娇嗔道:“昨晚你带了陌生女子回来,以为我不知道吗?”

江载初微微一笑,俯下身靠近,不顾她挣扎,半是强迫地深深吻住那樱唇,良久,直到怀中美人透不过气来,方才放开她,低低道:“你对她做什么了?”

薄姬眸中直欲滴下水来,伏在他怀中,断续道:“我……并未做什么。”

他不语,只是松开了她走至一旁,侍从快步上前,替他穿戴衣冠。

“只是妾心中气不过,让人将她沐浴的水换成了凉水罢了……”薄姬从侍从手中接过了他惯常戴的玉冠,温柔细致地替他理着长发,笑盈盈道,“将军戴这玉冠,真好看。”

江载初半垂着星眸,听她有意将那吃醋之事说得轻描淡写,最后纵容一笑,站起身来,淡淡道:“阿蛮,看来我真宠得你娇纵至极。”

薄姬噘着嘴,退在一旁不语,眼神却是如小儿女般,清澈无畏,大约是知道他绝不会真正生气。

江载初却看着她有恃无恐的表情,怔了片刻,才淡淡道:“晚上不用等我了。”

门甫一推开,江载初就看见半倚在椅上的少女,穿着再普通不过的浅绿色绸衣襦裙,长发简单挽了一个髻,闭着眼睛,似乎在沉睡。他也不唤醒她,只是靠在门边,淡淡地看着,从她干裂的唇皮,脖颈上的剑痕,直到红肿的手指。

维桑隐约觉得一阵凉风卷进来,她本就睡得不安稳,立时便醒了,看见玉冠玄衣的年轻将军,立刻挣扎着跪下,哑声道:“将军。”

江载初并不让她起来,只道:“说吧,长风城如何拿下。”

维桑跪着,却倔强抬起头:“那将军答应的事呢?”

江载初指尖闲闲夹着一封已经写好的书信:“洮侯的性命,就在这一张纸上了。我即刻便让人千里加急送至洮地。杨林收到后,知道洮侯背后还有一个江载初。哪怕他想要自立为侯,也得掂量我的分量。”

维桑重重磕了三个头,低声道:“谢将军。”

江载初只是望着那舆图,抿唇不语。

韩维桑慢慢站起来,走至舆图边,轻声道:“长风城三面围山,是为天堑。自古以来,传统兵家若要取此城,必然是强攻南门。前朝天宝皇帝为了取此城,六十万大军日夜不歇,攻了整整三月,方才攻克。我想,此刻将军是决不想用此方法的。”

江载初望着她的侧脸,见她长睫微颤,声音却是温和淡然的,仿佛成竹在胸,道:“你继续说。”

“将军有没有想过,从这里攻进长风城呢?”维桑忽然拿手指了指长风城一侧问道。

“长风城三面围山,你指的东面,便如你所说,也是山壑林立。大军之中,骑兵无法上行,步兵无法攀爬,你说如何进攻?”江载初冷冷一笑,“这便是你说的方法?”

维桑只说了一句话:“将军,若是把这山给夷平了呢?”

江载初微微闭上眼睛,眼前仿佛见到长风城外山峦起伏,松涛阵阵。可如此天力,只凭人力,如何夷平?

维桑向他走近了一步,正欲详细解释,忽然一阵炫目,不由自主地,身子便软倒下去。她慌乱之间,伸手抓住了身边人的长袖。

江载初侧过身,双眸中掠过一丝凉意,抽开手,看着她重重往后倒了下去。

屋内忽而变得安静。只有她沉重的呼吸声。江载初俯下身,看着她膻红的脸,长如细筛的睫羽在眼睑下落下一片密密的阴影。

还是他认识的那个韩维桑吗?

似乎是,却又不是了。

他淡淡拂袖起身,唤来侍从:“将她抬出去,请个大夫来看看。”

侍从抬起她的时候,才见她挣扎了一下,口齿不清:“阿庄,莫怕……”

“等等。”江载初忽然叫住了侍从,走至她身边,见她不安地翻了个身,又喃喃道,“阿庄……你再等等……”

春日轻阳落进来,他看见她额上密密一层冷汗,细细绒发贴在了鬓边,那副挣扎而期待的模样,近在眼前。他伸出手来,接过了维桑蜷着的身子,抬步走向后苑的暖阁。

这个怀抱是真的熟悉,她本惦记着的那些人,那些事,就这样如初雪消融了。只要这个怀抱还在,这个人还在……而那些噩梦,就真的只是噩梦。

维桑只觉得舌尖清凉苦涩,慢慢地,就从那燥热不安中醒过来了。

这才发现自己睡在了锦塌之中,侍女正在喂自己喝药,四肢软软的,一丝力气都没有,连挪动手指都觉得困难。一口口艰难地将药汁吞咽下去,眸中渐渐变得清明。

“醒了?”屋里端坐的男人冷冷开口,伸手喝退了侍女,讽刺道,“这病来得真是时候。”

维桑看着一脸肃然的景云,勉力坐起来:“将军。”

“这三军上下,可等着嘉卉郡主出主意,如何拿下长风城呢。”景云横剑在膝,冷冷道。

“是,我这就去见上将军。”维桑掀开锦被,定了定神爬起来。

景云手中把玩长剑,那拇指抵着剑鞘,一下一下,一字一顿:“郡主,这一次,你最好规规矩矩的。若有一丝异动,不管上将军如何,我一定,一剑杀了你。”

“是上将军让景将军来告诫我的吗?”维桑动作顿了顿,面无表情道。

景云冷冷哼了一声。

“不管将军信不信,我已经不是当年的嘉卉郡主。如今的韩维桑,比任何人都希望,上将军平定天下。”维桑慢慢抬起眸子,雾蒙蒙的眸色中,叫人看不出虚实,“这一点,景将军或许怀疑,可是上将军比谁都清楚。”

景云静默半晌,起身离开,然而衣角在门口一现而逝,他顿步,并不回头:“当年一剑之下,王朝分崩离析。韩维桑,你如今可觉得称心?”

韩维桑低低咳嗽不止,却并不回答。

景云也不再等,摔了门,径直离开。

“等等——”维桑忽然喊住他,“带我去见上将军。”

景云回过身,脸上的笑意有些诡异,微微拖长了声音:“此刻你要去见他?”

“三月之期,我不敢误。”

“跟我来。”

景云的脚程极快,维桑重病之后,略有些乏力,便有些跟不上。

约莫一炷香之后,便到了王府西苑。景云并不看身边少女,只简单道:“如今上将军宠爱薄姬,起居都在西苑。”

维桑嗯了一声,蹙着眉,只望向前方庭院深深,雕梁画栋,不知在想些什么。

通报的侍女匆匆奔来:“上将军请两位进去。”

两人走至门口,便听到屋内有女子声音,娇柔问道:“将军,用白芷还是甘松?”

却听男子声音沉沉,笑道:“让她们去准备吧,你喜欢便行了……”

白芷与甘松是沐浴所用香料,想必室内正是一片旖旎之情,维桑不由有些踌躇,不知是否该进去。却听江载初隔了门,淡道:“既然来了,怎的不进来?”

两人推门进去,却听见哎哟一声,一名年轻女子穿着鹅黄色及胸裙,梳着云鬓,站起身娇嗔道:“将军,后苑你怎么随便让人进来呢?”

“阿蛮,不许无礼。”江载初放下手中书卷,毫不在意地理了理略带褶皱的长袍,唇角笑意宠溺,“景云你认得的。这位韩姑娘,是我帐下谋士。”

维桑抬眸,望着这年轻姑娘,她自小见惯美人,却也只觉得眼前这位是真正绝色,宋玉说真正的美人“增之一分则长,减之一分则短”,真正便是说这样的女子,也难怪他这般宠爱。

“夫人。”她盈盈下拜行礼。

薄姬笑了笑:“起来吧。”眼前这少女这般消瘦,近乎枯槁,身上手上伤痕累累,令她觉得前几日这般吃醋,还耍些小手段,当真是过虑了。

“将军,妾先回避了。”薄姬美目在上将军身上浅浅一撩,转身离开。

“那日没说完的,此刻继续吧。”江载初展开案桌上舆图,示意两人走近。

维桑走了许久,出了一身虚汗,不由舔了舔干裂的唇,正要开口,却见江载初将手中黑釉茶盅递了过来:“先喝口水,慢慢说。”

维桑接过来,却踌躇片刻,因是他喝过的茶盅,只是道了谢便又放下。

江载初黑眸中深涡一旋,复平静如初。

“将军,东边的山头,这一座唤作独秀峰。正对长风城中轴街。咱们要夷平的,便是这一座。”

“你这不是异想天开吗?”景云不耐烦地打断,“效仿愚公移山?是想挖上十年二十年?”

维桑并不理他,只是注视江载初,淡淡道:“将军,你可还记得锦州的都江堰?”

江载初面无表情道:“记得。”

“那你可记得,当年我们去那堰堤处游玩,有位老丈,详详细细地告诉我们这都江堰是如何修筑的吗?”

景云脸色一变,霍然起立:“韩维桑!现如今提起当年的事,你是有意的吗?!”

江载初却极为平静,只淡淡道:“景云别打岔,让她继续说。”

“当年李冰大人修筑都江堰,为将岷江换道,活生生劈裂了一座挡道的山峰。”维桑笑了笑,“他那法子,很是管用。”

江载初站了起来,因是在内苑,他穿着甚是随意,披着长袍,面色却渐渐凝重。显然,只这一句话,他便全然明白了维桑的意图。

“这段时日长风城干旱未雨,独秀峰上诸多枯木,倒是易燃。”他沉吟道,“可是水呢?”

“前几年,为解旱灾,当地村民请人在山边修了一道引水渠,能灌溉良田千亩。水量堪足。”

“水渠如何改道?”江载初踱步到窗边,眼见韩维桑果然献上了计策,转瞬间已经想到了数个疏漏之处。

维桑笑了笑:“维桑带了人来,前年,正是他帮着村民设计了水渠。”

江载初双眸轻轻一眯,她果然考虑得极为周全。

“此刻他在青州府大柳街住着,将军派人去接来即可。”维桑却不查有异,继续道,“这些日子,将军要陆续派出士兵,乔装成饥饿难民前去长风城边,上独秀峰,装作挖野菜解饥,实则埋下火引……”

江载初转过身,倏然一步踏上,逼视维桑:“韩维桑,为了这一天,你筹备了多久?”

被他清锐至极的目光一逼,维桑后退了半步,语气略有些不畅:“……什么?”

“我说,为了等这‘献计’的一天,你筹备了多久?”他猛然擒住她的下颌,逼她直视自己,“接近我的琴师,再‘无意’中被我发现,真是一条苦肉计。”

维桑起初有些慌乱,只觉得下颌几乎要被捏碎,事到如今,她倒不怕了,只是被他这样抓着,笑得有些狰狞狼狈:“是啊……准备很久了。”

江载初一双黑眸仿佛要喷出火来,双手不觉加大了力道,一字一句道:“韩维桑,每一次,只有在用得到我的时候,你才会接近我,是不是?”

维桑被他掐得喘不过气来,只闭上眼睛,忽然觉得就这样死了倒也很好,什么都不用再管,不用负累,不用算计……

“将军,她快死了。”景云踏上了一步,他跟随江载初这么多年,极少见他这般失态暴怒除了……除了那一次。

江载初反应过来,松了松手劲。

维桑捂着脖子,眼前满是金星,后退数步,蹲在地上剧烈喘气。

“此计甚好,明日你把大伙召至帐中,还有些细节需要商榷。”他却像换了个人,适才的暴烈残酷然不见,仿佛暴风雨后露出一方明净平和的天蓝。

“你先出去,我再和韩姑娘叙叙话。”他挥了挥手。

景云看了维桑一眼,似笑非笑:“将军,留着她还有些用处,可别再一时冲动掐死了她。”

良久,维桑才喘过气,扶着桌子站起来,勉力笑道:“将军,还有事吗?”

“这三年,你在哪里?”他如故人相见,淡淡询问。

“我被族人救出来,四处流落,直到……直到……”维桑苦笑,“将军说得没错,直到我听闻杨林有异动之心,想要杀洮侯自立。我迫于无奈,便只能自投罗网,来求将军。”

江载初唇角的笑有些令人捉摸不透。

“将军,维桑过去做的事,并不敢求您宽宥。可如今我既有求于你,这一条命,无论为奴为婢,都是将军的。”她重新跪下,重重磕头,“请,将军信我。”

“为奴为婢,都是我的?”他俯下身,极轻柔地挑起她下颌,缓缓重复一遍。

“是。”

“那么今晚便你侍寝吧。”江载初敛了笑意,冷声道。

维桑眼神中慌乱之色一现,旋即低头不语。

江载初放开她,大笑起来,随手将案桌上铜镜掷在她面前:“开个玩笑罢了。如今的嘉卉郡主比起当年,可憔悴失色了不少。”

维桑心中一宽,她依旧低着头,却也能看见镜中自己青白的脸色,委顿的神情,低低道:“是,如今将军见惯了倾城绝色,韩维桑在容貌上更是一无是处,只盼在智谋上,能对将军有所助益。”

“出去吧。”江载初不等她说完,似乎失了兴趣,“过几日出发,先去长风城探一探。”

“是。”

江载初看着她的背影渐行渐远,唇角的笑意渐渐淡去了,只剩一抹残酷之色。

大夫扔了一地带血的棉布,放下手中的银针,叹口气道:“姑娘,怎的这么晚才找大夫?”

伤口起了脓,挑破之后还须用力挤压,维桑脸色煞白,虽然竭力自持,却难以掩饰身体的微颤,稳了良久的呼吸,才开口道:“耽误了。”

“每日都得这般挑脓……”老大夫用力一摁,渗着浓稠黄色液体的鲜血又涌出来,维桑用力咬住了唇,听到大夫又说:“若要痊愈,可得不少时间。”

“大夫,再过两日我要出门,这手,可没法骑马啊……”维桑略有些担忧。

“倒也有个法子,只是开始更受罪。”老大夫沉吟片刻,“你这指甲已经逆生了,这般戳进肉中,是以总是好不了。若要快些痊愈,最好……最好是,拔了这两片指甲。”

维桑怔了怔,看着自己血肉模糊的手,旋即一笑:“那便拔吧。”

“若是拔了,这右手的食指和小拇指只怕再也长不出指甲了……只怕也弹不了琴了。”

“无妨,老先生,动手吧。”

见她颇为急迫的样子,老大夫却笑了:“姑娘莫急。俗话说十指连心,拔去指甲可要受一番痛楚。我去寻些麻沸散来,姑娘也好受些。”

老大夫净了净手,存心多安慰这姑娘几句,温言道:“麻沸散不易寻,幸而是在上将军府上。上将军多征战,必然是备着的。”

等了半个时辰,维桑盯着老先生颤颤巍巍走近的身影,也见到了他一脸难色。

“老先生,怎么了?”

“这王府的药房说了,前些日子麻沸散皆送去了前线,若要等送来,得等到明天。姑娘,不如明日……”

“那便不用了吧。”维桑伸出手,“老先生,便替我拔了吧?”

“姑娘忍得?”

“忍得。”维桑依旧没什么表情,只顿了顿,望向老大夫,“老先生,可有软木吗?”

薄姬带着侍女缓步走来,却看见那熟悉的修长身影,负手而立静静站在廊边,却未进去。

“将军?”薄姬有些惊疑不定,轻轻唤了一声,“我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你找韩姑娘有事相商?”

江载初却只摆了摆手,淡声道:“我也来的不是时候,里边在治伤。”

薄姬踮着脚尖,往里边看了一眼,却见那老大夫正拿了烧得通红的银签子,稳稳挑向韩维桑的指尖。韩维桑口中咬了软木,端坐着一动不动,却只见黄豆大的汗滴从额上滚落下来。

“这……”薄姬脸色煞白,正要惊呼出声,却被江载初掩住了唇,那股熟悉的麝香凉味拥裹左右,她虽定了神,一颗心还是扑腾扑腾在跳。

“别出声。”他神容淡淡地看着,另一只手中不知攥着什么,只放在身侧。

薄姬转过眼神,却见上将军手中握着的什物,一时好奇,轻轻接了过来。

却是一块淡黄色粗布,闻着有淡淡药香,她刚要放在鼻下嗅一嗅,却被江载初伸手压住。

薄姬只觉得脑中一阵轻微晕眩,醒悟过来:“麻沸散?”

江载初一笑不答。

“为何……不给韩姑娘用?”

“她既能忍得,为何要用?”江载初眼神中无波无澜,却无声冷笑,韩维桑,原来对自己,也能这般狠。

此刻屋内老大夫已经拔下一片半月形的小指甲,随手扔在地上,手上不停,挑向第二片。这一瞬息的工夫,他望向眼前这个少女,她用力咬着口中软木,鬓发已经汗湿了一半,却没有发出丝毫声响,仿佛这身子不是自己的。

“姑娘忍着。”话音未落,老大夫手下一用力,第二片指甲被挑了出来,顺涌而起的鲜血顺着臂弯,如溪流般落在案桌上。

维桑已经咬得满嘴都是木屑,只是这一下痛得实在太狠,她只觉得眼前一黑,连呼吸都顿住了,痛得连心脏都抽了抽。也无怪,这是世间的酷刑之一。

呼吸一点点地平缓,那种痛就更加清醒深刻地涌过来,铺天盖地,无处躲藏。

“老先生,我,我会发烧吗?”维桑提了一口气问。

“这指甲一拔,就像是拔了那病灶,想来是不会再发烧了。”老先生呵呵笑道,“不过姑娘遭这罪,倒不如烧一场,迷迷糊糊不知道才好。”

“也不,也不,如何疼痛。”维桑吐出口中木屑,双肩还在发抖,却勉力笑道,“能快些好就行了。”

“我给姑娘上这药,敷上两日,便开始长新肉了。只是今日这痛,可有些难熬。”

老大夫沿着长廊,往另一个方向走了。

“你来此处作甚?”江载初目光落在宠姬身上。

“妾听闻韩姑娘过两日便要随将军出征,这王府里女人又少,我便做主给姑娘缝了几套衣裳带上。”

江载初看着她兀自笑靥如花,忽而失笑,或许这便是女人罢,不懂金戈铁马,刀剑霜寒,眼中一心一意,便只有眉心花钿和霓裳羽衣。

“她身上手上都有伤,你让侍女送进去便成了。昨日府上送来的那些小玩意儿,你去看看吧。”

薄姬翦水双瞳隔着窗棂,似有似无地看了韩维桑一眼,柔顺地行了礼,转身离开了。

江载初绕开一地沾血棉布,慢悠悠走至维桑身边坐下:“这手可好了?”

“将军。”维桑挣扎着站起来,却被江载初摁住双肩,示意她不用动。

“过两日便能长出新肉。应该能赶上和大军一起出发。”

江载初俯身,握起她的右手,端详了片刻:“以后可不能弹琴了。”

“是。”维桑低眉顺目。

“其实你全不在乎能否弹琴。”江载初笑笑,放开她的手,在案边坐下,“韩维桑,你这心,一天比一天硬了。”

维桑抬头,手指辣辣的似是有万针戳入,她分不出工夫如往常般掩饰些什么,只笑笑道:“将军说的是。琴艺不过怡情所用。维桑天生享不了那些清福,实在不能弹,却也没什么。”她目光掠过侍女送上的衣裳,目光中倒是掠过一丝疑问。

“阿蛮送你的。那日让你沐了凉水浴,她很是过意不去。”

“夫人只是误会了,维桑并不敢当。”

“府上帐中,都说我对阿蛮太过骄纵了些。”江载初不经意言笑。

维桑一时间没有说话,却只沉沉看着榆木案桌,轻声道:“我倒觉得,这世上,若还有个人能全心纵容,便不会觉得太过孤寂。”

“是吗?”江载初抿唇一笑,长发发丝落在颊边,笑容俊美无俦,“那么若是有人全心纵容你之时,不知韩姑娘又是如何自处的?”

维桑怔了怔,唇角笑意凝在一处,良久,一字一顿,绝无回寰:“维桑无福之人,自然,无能消受。”

江载初唇角弧度一勾,似是并不在意:“三日后你随行前往长风城。”

三日之后,青州府外一支商队行往长风城。

烈日昭昭。

领队的年轻商贩回身看了一眼,一名身量颇瘦小的管事知其意,策马赶上来,低低唤了一声:“公子。”

“伤已好了?”年轻人昂着头,胯下骏马行得不徐不疾。

管事穿着一身蓑衣,斗笠半遮面,露出尖俏下颌,以及脖颈上隐约一道新鲜疤痕。

“托大人的福。”声音中丝毫未见怨怼。

“这方是你的本性吧?”年轻人忽然笑了笑,“殿下和我,当年都被骗了。”

“本性?”瘦弱的管事低低笑了声,伸手一扶斗笠,露出清亮至极的眸子,“连我自己都看不透,大人却看透了?”

此刻扮作商贩的左将军景云,缓缓将目光移过去,上下凝濯片刻,只说了四字:“天生凉薄。”

天生凉薄?

维桑咀嚼着这四个字,愈是回想,愈是唇齿生寒。

从青州府到长风城,脚程快的,须走上六七日,只是扮作商队,暗中监视着流民装扮的士兵们,景云行得并不如何快。

因天下四分五裂,诸侯林立,烽烟不断,大道上常见流民四散,诸城池的看守也习以为常。他们拔出刀剑,呼喊恐吓这些难民,不准他们入城,将他们赶上周围的荒山野岭,任其自生自灭。

落脚在离长风城十数里远的营帐中,维桑拆开右手上包裹的棉布,粗粗看了眼长出的新肉,果然,没有再长出指甲片。

昨日痛楚尚惊心,今日却已痊愈。

这世上万物,历过再多伤痛,在时光流淌中,总也能渐渐完好。

维桑弯腰出了帐篷,看着周遭莽莽群山,他们留在此地,已经一月有余。

眼见景云带着数人一身尘土,下山而来,维桑急忙跑去,问道:“如何?”

景云依旧对她不理不睬,他身后一名模样老实的汉子抹了把汗,笑道:“姑娘,渠首已经找到,正在改道。”

“与上将军约定的日子,大约还有半月。”维桑心中盘算了片刻,又望望这极晴朗的天色,掩饰住内心焦虑,“徐叔,来得及吗?”

徐叔沉吟了一下,并不敢答应,维桑心下一沉,却听景云道:“按照约定,上将军明日率军开拔,今晚便开始了吧?”

春日里是极干燥的天气。

镇守长风城的是老将王诚信。老将军生平并没有什么嗜好,唯好酒,入夜之后便会在府上小酌几杯。这些日子雨水颇少,空气中都是尘土的味道,老将军倒了一杯酒下去,忽听门口军士传报:“将军,前边斥候传报,叛军已祭过天地,明日便会开拔。”

老将军举着酒杯的手微微一顿:“领军是谁?”

“江载初。”

“宁王啊。”老将军低低叹了口气,花白胡子略有些翘起,他神色不动,“终有这一日,来便来吧,。”

话音未落,空气中弥散开一点火星子的燥味儿,蒙蒙夜色之中。亮光一现,却是远处群山秀木中,映得天边星子也暗沉了下去。

老将军走至窗边,眯眼望了望:“莫不是这山上走水了?”

“天干物燥,长风城周围群山上多是挖野菜充饥的流民,只怕是夜半烤火,点了这山也未可知。”副将忧心道,“将军,需要派人去扑灭吗?”

“大敌当前,不得分兵。”老将军霍然转身,“传令全军,明日一早在点将台备战!”

“韩公子,火势如今蔓延开半个山头,只怕……城内守将会下令扑火啊。”

灼热的气息旋流扑面而来,维桑站在山地,看着烈烈雄火,只觉得鬓边的长发都被烤得微微卷曲起来。

“不会。”维桑笃定道,“此刻上将军领兵而来,守将王老将军是稳重之人,绝不会分兵出来灭火。况且……”

“况且这大火将夜晚照得如明昼,长风城地势颇高,里边的人能将城外敌军的动静看得一清二楚,于他们有利。他们绝不希望这火灭了。”

景云接过维桑话头,负手望着火景,悠悠道,“上将军已经拔营。”

“多谢景将军告知。”

“大战当前,这般豪赌,你心底可有一丝忐忑?”景云目光如刀锋,仿佛要看出眼前这女子心底是否有一丝软弱。

“忐忑?忐忑可能助上将军打胜仗?若是能,我便存些忐忑。”维桑冲着年轻骁勇的将军一笑,半边脸色映在火光之中,“若是不能,要来何用?”

元熙三年春。

上将军江载初率军二十万,由南自北,抵至长风城下。

同日,守城老将王诚信接朝廷军令,调集周围城池守军,共计三十余万,务必将逆贼斩杀于城下。

许多年后,长风城周围的老人们回想起那一战,犹自心惊胆战。

自古以来,无数战争在此处发生。然而只有这一战,被称为“长风之战”。

攻城的军队抵达长风城下那一晚,分明已是星夜,可是漫山遍野的火光将大半天空照得明如白昼,压过一切星辰。空气中不安地弥散着焦炭和松脂的味道,军士们抹一把脸,抓出一道道黑痕,火势随着风势,舔舐着夜空。

长风城内,每一个人,都能清清楚楚地看到驻扎安顿下的敌军们。方阵一个又一个地矗立起来,人头如同蚂蚁一般,沉默而迅速。其中一个方阵忽然起了动静,从中拉开一条空隙。旌旗翻滚间,一队人马急速行进,直入主帐。

城头上每个人都屏住了呼吸。

“将军,那是……”

“宁王殿下。”老将军手握着长枪,仰头一笑,“很好,军容完整,训练有素,未让我失望啊。”

老将军一挥手,转身的刹那,忽又停步,问身旁副将:“我在此处驻守,已有多久了?”

“从先皇年间算起,已有二十年了。”

“啊,当年他还是个孩子,先皇便送他来我这里学习兵事,吃穿用度,和一般士兵无异。”老将军抚了抚花白胡子,“殿下倔啊,老夫就打,打到他下不了地……想不到,想不到有这一日,对阵为敌。”

副将自是知道这段往事的,低着头不敢开口。

“如今兵场相见,就看看这小子,这些年可有进益吧。”老人慨然一笑,转身下城。

江载初在主帐中坐下,佩剑尚未搁下边听卫兵来报:“景将军来了。”

“如何?”江载初起身相扶。

“这火已烧了月余,独秀峰几已化成坚实焦土,炽热滚烫,人足不能踏上。”景云站起回禀,“上将军,这山已经够热了。”

江载初点了点头,“渠道呢?”

“徐先生督促着数千士兵,如今还在深山中挖掘改道。”

“韩维桑人在何处?”江载初沉默片刻问道。

“和徐先生一道进了山,十几日不曾出来了。”

“知道了,去把孟良叫来,明日攻城,他为先锋。”

“上将军,守城的是,王老将军。”景云踌躇再三,轻声道,“你和他……”

“战场之上,并无师徒之谊、往日之恩。”江载初在灯下轻拭佩剑沥宽,一丝寒芒盈于眼中,语气平淡,“老将军与我一样,心知肚明。”

“可是——”景云低着头,一字一句道,“她用的这计,景云觉得,有失天道。”

“有违天道?”江载初霍然站起,唇角虽是抿着的,眼神深处却了无笑意,“我江载初顺应天道时,老天怎么对我?!而这所谓天道,又何尝顺应过我了!”

为主帅蓦然蹿起的烈火所摄,景云后退半步,低头跪下,再不敢言。

翌日。

江载初以孟良为先锋,向长风城南门发起攻城之战。

列阵在前的虎豹骑只做试探之用,投石机上放下了巨石,如雨点般往城墙上砸去。砰砰砰巨响之后,青黑色的石墙上却只留下浅白色的印记,丝毫不能撼动这座城池。士兵们扛起百丈云梯,顶着城头上的热油、滚石,挪向城脚。

江载初站在主帐,右手按在佩剑上,眼睛眨也不眨地望向前方战情。

斥候如同流水般往来于前阵与主帐,带回最新战报。

“虎豹骑先锋伤亡颇大,孟将军已派遣步兵替上……”

“目前尚无一人登上城门。”

这漫天狼烟之中,江载初静静立着,修眉俊目之下,眼神冷酷。

麾下一名守将踌躇片刻进言:“上将军,这几个时辰过去,都是对我方极不利的消息。不如,让孟将军暂缓攻城。以免一战便挫伤了士气。”

江载初转身回帐,厮杀声中,他的声音清晰传到每一人耳中:“长风城防御之强,我早就知晓。大洛朝数位皇帝熔了从天下收集起的数万斤黄铜,浇灌在城墙上,真正是铜墙铁壁。我原本也没指望孟良能在首战便攻克城池。”

将领们互望一眼。

“申时之后,连秀将军率关宁军接替孟将军,继续强攻。”

“连秀接令!”

阵前督阵的孟良接到军令,狠狠骂了声娘,操了长刀站在阵前,大声喝道:“弟兄们!上将军下了命令,虎豹骑久攻不下,要关宁军来换咱们!”

“咱们拼死拼活打了三个时辰,眼看要攻上墙头,可这功劳要被连秀抢了!你们服吗?!”

“不服!”

“不服就他妈跟我上!申时之前把云梯架起来!回去老子给你们庆功!”

孟良首当其冲,夺过身边士兵手中长弓,满满拉开,弓矢如同流星,三支并发,射向墙头。城墙上千夫长被一剑毙命,直直倒下来,坠在虎豹骑中,脑浆鲜血四溅。

三军静默片刻,孟良一抹脸上血泥,一脸狰狞:“杀!”

这三箭之威,士气登时大涨,士兵们随着主帅重新冲向城脚。

云梯林立,士兵们如同蚂蚁,悍不畏死地往上爬去,又一连串地落下,身体摔得稀烂。只是当次杀红了眼的时刻,没人在意生死,踩着同伴的尸体,依旧往前冲锋。

日头一点点的挪移。

虎豹骑勇猛至此,却终究敌不过长风城这座可怕的绞杀之城。云梯也已架稳,南墙一隅反复争夺,却始终未被拿下。

“孟将军,关宁军前来接替!”连秀举着帅令,催马至孟良身边。

孟良早已红了眼,嘶哑喝道:“滚开!老子还没杀够!”

“将军是要违令吗?!”连秀逼上一步,身边亲兵只待他令下,便要强行架走这先锋官。

孟良身边侍卫长刀出鞘,两下对峙,孟良死死盯着稳如金汤的城池,终于长长叹口气,下令:“撤军!阵地交给关宁军!”

强攻三个时辰的虎豹骑慢慢从战场上撤退,虽未克敌,却始终保持高昂土气。

城上守军们歇了口气,一直在督战的王老将军点了点头,叹道:“若是平原冲锋,此军无人可挡。”

接替而上的关宁军亦沉默地目送同僚从身边后撤,直到掌帅连秀举起长剑,怒声道:“关宁军兄弟们,虎豹骑兄弟们打得如何?!”

战场上响起轰雷般答声:“好!”

“咱们占了第二轮冲锋的便宜,难道会不如他们吗?!”

“绝——不——!”

“好!那便随我冲!”

“杀!杀!杀!”

这一战从白日厮杀到深夜,又从深夜厮杀至白日。

长风城山上火光照亮半面夜色,主帅帐营之中,上将军盯着舆图,烛光中侧影拖于案桌边。景云随侍上将军身侧,微微蹙着眉:“关宁军是将军麾下诸军团中最擅长耐力战的,又被虎豹骑一激,一日过去,至今还在死战。”

江载初一下一下扣着实木桌面,轻声道:“如今关宁军伤亡几何?”

“两成半。”

“到了三成之时,便将他们撤下来。全军休整,明日再攻。”

“明日还要战吗?”景云吃了一惊,“上将军,崖城一战咱们统共伤亡不到万人。如今这般强攻长风城,好不容易攒下的家底,是要在这长风城败完吗?”

“只有我们这边强攻,才能牵扯住城内守军的注意力。若是佯攻,以老将军的沙场阅历,一眼就知道在耍花招。”

“将军,你真的信得过那个女人?明明说好我大军抵达之日便能挖好,却又一再传来延误消息。万一她是和那边勾结了,有意引我们来送死呢?”

江载初短促地笑了一声,笃定道:“她不敢。”

“将军!”

江载初只挥了挥手,打断了景云,淡淡望向东方群山火势迅猛之处:“你亲自去探,看水渠那边进程如何。”

“是。”

独秀峰一侧可以望见长风城下,两军皆已收兵。

士兵与军医们穿梭在战场上,忙着救治伤员,就地掩埋尸体。浓重的硝烟和血腥味道在烘热的天气中越发刺鼻。韩维桑卷起了袖子,同普通士兵们一起挖土。

本该在前两日强攻之时便完工,偏偏谁都没有预计到此处山土滑坡,水渠改道的进度立刻延缓下来。她比谁都明白此刻战场的形势,能早修成一日,江载初的压力便能减轻一分,若再迟上数日,江载初久攻不下,士气低落,即便此计成功,只怕将士们也攻不进这长风城。

灰头土脸埋首在泥土搬运中,手上缠着的纱布早已脱落,幸而如今只是擦伤,沙沙痒痒的没有大碍,维桑听到潺潺水流之声,可惜这水皆被面前这三块巨石挡住,如今已经漫起到了脚踝处,却始终无法顺畅流过。

“韩维桑呢?”

来路方向忽然起了骚动,数名甲士簇拥着一位年轻将军上来,兵器铿锵声中,维桑甫一抬起头,马鞭末梢便已经卷住自己手腕,拖得她一个踉跄。

“何时能完工?”景云双眼都是赤红的,一般将她拖至身前,怒声道,“你可知你延误一刻,底下多少兄弟要死?!”

维桑挣扎了一下,直挺挺站在原地,嘶声道:“大伙都在拼命挖。”

凌空一记清脆的鞭响,所有人停下手中动作,愣愣看着面如寒霜的左将军。

他怒视着韩维桑,良久,狠狠一把推开了她,当先跃入水渠之中,带着卫兵开始推第一块巨石。

天色越来越亮。

王老将军站在城墙上,三日之内,他们已经打退了敌军数十次进攻。可是江载初却丝毫不在意己方的伤亡,派遣出麾下虎豹骑、关宁军、黑甲军数个军团,整日整夜轮番围攻。

这小子从来不是蛮干的人……老将军抚着粗粝的城墙,略略陷入沉思,为何这一次拼了命地死打?正自疑惑,万军之中,一匹白马跃众而出,马上之人一身玄甲,手持银枪,仰头望向城池最高处。

王老将军怔了怔,即便隔了数百尺,他还能认出这年轻人的样貌。

多年前第一次见时,自己还有几分不屑,总觉得这孩子生得太俊俏,可在这长风城的一年多时间,当时还是稚龄的宁王殿下便向所有人证明了自己的坚韧和毅力。他可以跟着士兵星夜起来操练;能随着斥候伏在冬日深雪中一动不动,查看军情;也能和同僚们一起咽下发霉一般、冻得像石头似的馒头。

宁王江载初历练一年有余,最后离开之时,只深深向老将军磕了三个头。

咚咚咚三下,丝毫没有作假,额头破开,少年眼神清澈,一字一句道:“将军,我走了。”

老将军也不避让,头一次露出微笑:“小子,可承我衣钵。”

后来的江载初并未令他失望,朝廷派遣他去西域扫平匈奴,他用三年时间,每战必克,扫平敌寇。每每有捷报传来,老将军便在自己房内畅饮一番,击节而歌。

当年还显得稚嫩的孩子如今已经羽翼丰满,叛出了大洛朝,与自己两相对峙。

不知自己会否在他百战百胜的纪录上,添上一笔呢?

这一笔,会是胜是败呢?

老将军一伸手,城墙箭垛后的弓箭手们悄然退下,战场上一片寂静,掉针可闻。

“载初拜见恩师。”

万千双眼睛的注视下,上将军下马,以弟子礼恭恭敬敬单膝下跪。

王老将军一手在空中虚扶:“战场相见,殿下,无须多礼。”

“恩师,可愿献城?”上将军站起来,仰头望着那直入云霄般的城墙,上边火把明灭,他看不清老将军的面容,一字一句,说得分外清晰。

“殿下的好意老夫心领了。既然效忠了大洛朝,若是朝三暮四,老骨头折腾不起。”王老将军慨然一笑,“我年事虽高,沙场上见,却也绝不会绕过你。殿下,当年的师徒情谊算是一笔勾销。”

众目睽睽之下,江载初微微垂头,没有人能看清他此刻的表情。却只见他跪下,又磕了三个头,转身上马,绝尘而去。

“将军,你同他叙旧这番话如此光明正大,若是传到朝廷那里,只怕不会饶过你。”副将压低声音在老将军耳边道。

“呵呵……”不知为何,老将军丝毫不在意地抬起头,望向烧得通红的天空,久历沙场的老人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笑得越发大声起来。

“老将军?”

“你嗅到了吗?”老人环顾这占城,喃喃地说,“似乎是死亡的味道哪。”

“我军又进攻了!”景云探身望向山下,眼见三块巨石已去其二,他心中又是焦躁又是兴奋,“快!快!”

维桑数日未曾合眼,此刻只是凭着一股毅力在劳作。只是这石头足足有十数丈高,完全堵住了这山间缺口,光凭人力太过微薄,除非山上运来数十匹马一道用力,方才能拉动。

“这样下去不行啊!”徐叔抹了把汗,抬头看看时辰,“远处玉山的雪水消融,水势已经涨起来。如今水渠改道,若是这块巨石再不移开,水流涌将过来,咱们这些人都跑不了。”

一名士兵俯身,听了听地面深处传来的轰隆声,脸色苍白:“水流马上便要过来了!”

“要不赶紧撤吧?”

景云双眸之中直要喷出火来:“这改道水渠若是不能通畅,此计就是败了!一旦败了,要有多少弟兄们死在这长风城下!”

他二话不说,直接脱了身上盔甲,露出身上精壮贲实的肌肉,跳下半人高的水中便去推石头。维桑的力气自然不如这些男人,心念一转,忽然骂自己太过糊涂,叫来了数名士兵,示意他们将这两日砍下的松树搬过来。

“一头抵在石头与地面缝隙间,用力撬另一头,大伙儿一起用力,把石头撬开!”

汉子们纷纷跳下了水渠,竖起一根又一根撬棒,石头略略动了点,众人一阵欢呼。只是尚未开心多久,忽然见到远处山间第一波雪水化成的巨浪汹涌奔来——

“水!大水来了!”

众人大惊失色,唯有景云面容不动,喝道:“再撬一次!”

“一、二、三!”

男人们低沉的吼声中,巨石终于被撬动,轰隆隆地滚向一侧。

新的渠道打通!

来不及欢呼,众人忙不迭地四肢并用爬上两边高地,恰好与那山间洪流擦身而过。

那万马奔腾的水流之威,令见到的每一人都大惊失色。

山洪由上至下,奔腾浇灌那燃烧着的整座山头,蓦然间水火相接,天地间起了浓浓一股黑烟,几乎将视线遮蔽起来。而长风城正在交战的两军听到这巨大声响,无不望向城东那冒起粗壮浓烟墙壁的山头,甚至忘了彼此厮杀。

轰隆隆!

轰隆隆!

…………

数十声巨响之后,那巍峨壮阔的独秀峰半座山头,竟以肉眼可见的速率慢慢下滑,生生断裂了!

守城的士兵们表情变得惊恐——这山,竟然炸裂了!

“妈呀!快跑!”

“要被活埋了!跑啊!”

在这天地之威中,士兵们扔下武器便开始奔散,王老将军站在城头,眼看着独秀峰被炸裂,尘土飞扬中,天地齐暗,五指不见,忽地惨然一笑。

早在半月前江载初命人放了这场大火,烧烫了整座山头,想必他又遣人去山后改挖渠道,将今年第一波雪水化成的山洪引向整座烧得发烫的山。

遇热的山石猛然间被浇灌雪水,自然炸裂开!

强攻是假!原来这才是江载初的杀招!

独秀峰这一倾倒,虽不至于湮灭整座长风城,却足以让城内每一个人闻风丧胆,全无斗志!

便在这瞬间,一直在军阵后蛰伏的神策军,也是上将军江载初的嫡系军出列,齐整上前,开始攻城!

号角吹响,早已失去斗志的守城军丢枪弃甲,而养精蓄锐至今的神策军不费吹灰之力登上墙头,手持火把,在沙石弥漫间开始攻城。

王老将军看着眼前节节败退的情景,慨然而立,手持佩剑,当先一呼:“所有守军跟随我的将旗,死守长风!”他的亲卫军不过千人,却无一人逃跑,在败退的人潮中如同中流砥柱,牢牢拖住了神策军。

三个时辰之后,地动之声渐渐平缓,天空不再如漆黑不见五指,渐渐露出阴霾来。

胜败终分。

这座慑人的城池终于缓缓降下了巨大的城门,仿佛是一头被驯服的巨兽,历经了伤痛的洗礼,迎接新的主宰。

江载初策马而入,战争已近尾声。

“王老将军呢?”

“王老将军带着最后一支亲卫队,退入了将军府死守。”

“让连秀殿后,清扫战场。”江载初闭了闭眼睛,“余人随我来。”

至今,他都对这长风城的街道极为熟悉。

跑过这练兵场,再往右拐,便是将军府。马蹄声清脆的在青石板上踏响,他闭上眼睛,仿佛还在幼年之时,在练兵场上折腾得满身是汗,只盼着回将军府换身衣裳。

“吁——”

乌金马停在将军府门口。

将府上围得水泄不通的将士们让开一条路,江载初下马,叩响大门。

苍老的声音从容镇静,如同往日:“何人?”

“江载初。”他忽而挂起一丝笑,答得骄傲。

大门打开,王诚信老将军一身血污,抱着自己的长刀坐在庭院中,拧眉看着来人。周围是他剩余不多的亲兵们。

“将军,可以进来吗?”江载初静静站着,带了腥味的风拂在脸侧,却衬得这年轻人越发眉目如画。

“进来。”老人伸手召唤。

“将军,朝廷无德,你可愿来帮我?”上将军持剑驻地,以示尊礼,言谈间并不似刚刚生死相搏,仿佛故人交谈。

“老夫说了,若是年轻上数十岁,说不定也跟着你一道反了。”老人摸了摸胡子,“只是今年都已经七十九了,若再变节,岂不是被人笑话?”

“是。”江载初恭恭敬敬道,“学生不敢勉强老师。”

“那便好,那便好!”老人仰头大笑,神容极为坦然,声音却渐渐转低,变得柔和,“师父知道,这些年……你心里很苦。”

江载初定定凝视他良久,种种错综之色一闪而过,最终回复到平静无澜。

“……这一战,你做得很好。”老人用嘉许的语气说道,“往后,也还要这样走下去。”

“是,师父。”

一老一少不再说什么,江载初转身离开,走至门外,那扇门重新重重关上。

里边传来老人慷慨豪迈的声音:“孩子们,陪我战死此处,你们怕吗?”

士兵们齐声怒吼:“追随将军!死守长风!“

“神策军何在?”上将军背对将军府,轻喝。

“在!”

上将军负手望了望天,用不见起伏的声音道:“攻下将军府。反抗者,杀。”

此刻独秀峰水渠旁,挖渠的军士们一个个坐在高地之上,只看着奔涌而去的洪流,累得脱了力。

“清点人数,下山。”

“将军,少了一十三人,皆是洪流来时来不及爬上被卷走的。”

景云静默片刻,环顾四周,心头忽然觉得一丝不安,叫来亲卫:“韩公子呢?”

“韩公子……也在这十三人中。”

景云怔了怔,忽然大喝:“谁都不许走!把韩维桑找出来!”

将军府最后一战已经结束。

江载初踏入府中时,兵士们站在庭院中提了井水,正一桶桶地冲洗地上鲜血。

他的神容看似无异,只在踏入书房之时,看着门槛前那块青石板,略略怔忪了片刻。

“上将军,王老将军的尸体已经收拾稳妥。”

“厚葬。”江载初轻轻吐出一口气,伸手推开了紧闭的窗,只觉得心口那极厚重的压迫感令人透不过气。

“景云下来了吗?”

“左将军还在山上……”侍卫眼神略有些闪烁。

江载初蹙了蹙眉:“怎的还未下来?”

“说是水渠挖成之时,有人被卷进去了,至今还在搜寻。”

“何人被卷进去,左将军说了吗?”江载初心中已有了一个答案,只是模模糊糊的,又令人难以置信。

“左将军没细说。他只让人传话说……他会把人找回来。”

江载初霍地站起,大步走向门口,然后脚步即将跨出时,他却又将步子收了回来,立定在那里。不知不觉中,扶在剑鞘上的右手青筋迸出,他一字一句:“传令景云,找不到便算了。给我回来!”

战后的事务相比起战时,要琐碎繁杂得多。

往常战场的清扫会交给孟良,而军力整顿与占领地治安则会交给相对谨慎的连秀。上将军在将军府中,也是通宵未眠。

上将军今日的处断较之往日,并不算果断,常常要反应片刻,才会回过神。然而愈是这样,手下的将领们便越发提心吊胆,总觉得一个说不对,那双微挑的凤眸中便寒光一现,仿佛是利刃插来。

“左将军回来了。”侍卫推门来报。

江载初手中的笔一顿,缓缓放下:“传。”

景云进门时疲惫不堪,发丝纠缠,身上满是淤泥,哑着嗓子道:“将军,恭喜将军攻下长风城。”

江载初上下打量他,一时间竟不知说什么。

倒是景云看着他与往常无异的神情,说道:“我刚刚把人都带下来了。有几个被冲走的,也都找回来了。”

江载初点了点头,目光重新落在笔尖上,淡淡道:“好,去休息吧。”

与一众同僚打过招呼,被戏称为“泥工”的左将军景云便退出了书房,只是在出门转身之际,他重又看了上将军一眼,心中片刻唏嘘,轻轻带上了门。

站在庭院里,景云顺手接过军士手中的木桶,里边满满一桶冰凉井水,手一倾,哗啦一声便当头灌了下去。身上淤泥被冲刷下去,他顿时轻松很多,却想起适才在山上那一幕,忍不住心惊胆战。

韩维桑的确是来不及爬上高地便被洪流卷走。他命令士兵们漫山遍野地搜寻时,其实并没有抱着多大希望,在他心底,甚至隐隐的觉得,若是这女人死了,那是真的很好。左右上将军三年前心死过一回,如今再死一次,不过是难过上一段时日,那也便好了。

到了后半夜,山下传来了上将军的命令,只说“找不到便算了”。

仔细斟酌这六个字,一夜不曾合眼的左将军抹了把脸上的泥水,低吼道:“是活是死,都给我把她挖出来!”

顺着席卷而下的洪流,终于在岔道支流处,找到了韩维桑。

真正是命大,她身子卡在两块巨石之中,才未被洪流卷走。

虽是岔道支流,却也水流湍急,士兵们忙着找绳索救人。隔了老远,景云一颗心就这么悬着,往事一件件地想过来,如他这般的局外人,竟也不知此刻希望她是死了好,还是活着好。

“将军,我去把人救过来。”亲卫往腰上系绳子,却被景云夺了过来,淡声道,“我来。”

摸索到岔道对岸,爬上巨石,景云先伸手探维桑的呼吸。带着温热的气流在指尖卷过,他倏然放下心来,随即俯身抱在维桑腰间,用力一拖将她抱了出来。

维桑本已神志不清,这一下被惊动,只以为自己要被水卷走,用力攥着手中物事,只是不肯放手。景云凝神一看,原来是这山间巨木的根茎,足有小孩臂膀粗,想来她被冲走之时,伸手拉住了这树根,才支撑到现在。

被洪流浸泡至今,她身上肌肤都已虚浮起皱,手指比起往日,竟粗壮了数倍。

景云手中短刃一挥,将树根砍断,将她抱了出来。

脱力蜷在他怀中的韩维桑忽然睁开眼睛,勾起唇角,竟笑了:“我,还,活着?”

“死不了。”景云双手抱着她,一步步踏回水中,他因仰着头,下颌方正坚硬,“郡主,想不到你这般想要求生。”

韩维桑轻声笑了笑,用力抓着景云的手臂,喃喃道:“活着虽累,可我,还不能死。”

韩维桑这一觉约莫是睡足了好几个时辰,迷迷糊糊中,她心中却始终记挂着另一件事,到底还是不安稳,最终强迫自己睁开眼睛。

“姑娘醒了啊?”陌生的侍女脚步轻快地走过来,扶她坐起来,顺手在她后背塞上一个锦缎腰靠,又递过一杯斟好的茶水。

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维桑迷迷糊糊道:“怎的不是参茶?”

侍女怔了怔,手上便是一缓:“这里……没有参茶。”

倒是维桑反应过来,早就没有以往锦衣玉食的日子了,摇头笑了笑:“什么时候了?”

“姑娘睡睡醒醒的,好几日过去了。”

“好几日?”维桑低头一看,自己身上果然已经换上了夏日绮罗衣衫。

从初春投身上将军府,经历了这长风之战至今,堪堪三个多月过去了。

“你叫什么名字?”维桑看着铜镜里的少女,虽不是极美,却也清秀,一笑的时候唇边露着梨涡,望之亲切可爱。

“姑娘给我取个名字吧。”少女笑着说,“我很小就被卖进将军府,做的是杂事,总是被阿三阿四地乱叫。不过前几日上边说了,以后让我服侍姑娘。”

维桑一抬头,院中一棵桃树至今未败,深粉淡白缀满枝头,轻轻一笑:“满树繁华开未晞。你叫未晞好吗?”

“谢谢姑娘,这名字听着可真好。”未晞大喜,手中还在替她簪发,笑道,“今日已经是六月六了呢。姑娘还是要男装打扮吗?今儿外边可热闹呢。”

“六月六了?”维桑一惊,“上将军呢?”

“将军们总在后院书房议事,这儿可见不到。”未晞笑道,“姑娘先吃点东西吧。”

维桑来不及喝上一口粥,匆匆赶到后院门口,却见重重士兵把守,连半步都无法迈进。

“烦请通报,韩维桑求见上将军。”维桑向侍卫行了一礼,候在后院门口。

片刻之后,侍卫便来回报:“韩公子,上将军说了今日不见客。”

“景云将军呢?”

“景将军去城外巡视了。”

“那我便在此处等吧。”维桑无奈苦笑,静静立在门苑处。

初夏轻柔的阳光透过了阴霾的天色,也透过榆树茂密的枝叶落下,在黝黑的泥土上落下一颗颗圆圆的光斑。这座城池熬过了那时的杀戮和血腥,如今一片安宁。

维桑也不知自己站了多久,日头从东挪移到中央,她听到一名侍卫压低声音道:“韩公子,你还是别等了……上将军一早就出府了。”

维桑只觉得这兵士有些眼熟,才记得原来是当日一道上山挖渠的,想来他也是好意。维桑道了谢,转身欲走,心下又琢磨了片刻,为何……他要瞒着人出府呢?

“未晞,你可会梳螺髻吗?”维桑心急,自己拆下了束发,又解开外袍,“还有,这里有女装吗?”

“姑娘,慢慢来。都备着呢。”未晞拿起篦子,指尖灵巧地卷起维桑长发,从容一卷,“姑娘要出去吗?”

维桑走出屋外,一时间为这阳光所摄,眯了眯眼睛。她本以为此刻的长风城城墙碎裂,必然满目疮痍,未承想,短短数日过去,战事结束,瞬间便恢复了生机。中轴之道上,城内居民们往来不绝,而远处城墙上兵士们正在修补墙体,两相无扰,很是和谐。

她沿路走走停停,一直走到穿城之河两岸,却见不少人站着,笑嘻嘻地将怀中家养的猫狗扔进河中。猫狗落了水,匆匆又游回岸上,抖落了一身水珠。

所谓六月六,猫儿狗儿须得沐浴的习俗,到了此处竟也未断。

维桑正欲走得近些去看,忽然见到岸边站着的年轻男人。

穿着深蓝色卷云纹纹重锦长袍,背影肩宽腰窄,长发以玉冠束着,静静立着,气势却仿佛渊渟岳峙。那衣料虽贵重,却无织金,可见地位虽尊崇,却又刻意低调。她沉默着注视半晌,心中挣扎,到底还是决定转身悄悄离开。

恰巧一只大黄狗游上岸,狠狠抖了抖身上水珠,一大片扫来,那年轻人一时间没有闪避,落了半身的水。一旁狗的主人连忙上前赔不是,年轻人只是摆摆手,侧了身,淡淡道:“既然来了,却又打算这么悄悄地走吗?”

维桑脚步顿了顿,折了方向,却见江载初脸上都是水,数滴还挂在长长的睫毛上,将坠欲坠的时候,折射出正午日头绚烂之极的光芒,而光芒之中,眼神深邃,难以捉摸。

她并未多看,只递出了一方锦帕。

江载初接过来,却只握在手中,唇角抿着笑意:“六月六了。”

“公子的藏书、衣裳都晒了吗?”她微微仰起头,下颌处的弧度柔和清丽,笑得双眸弯弯。

江载初极慢极慢地侧过头,目光中掠过她此刻的模样,窄窄的鹅黄衫袖,葱绿长裤,裤脚处拿红线结住,上边还穿着银色铃铛,踏着软线鞋,走路的时候叮叮咚咚响,远远听着,便知道是她来了。他的眼神轻轻恍惚,仿佛见到那时的韩维桑一脸骄傲地跑来,肌肤如雪,额间点着殷红凤尾,高兴地说:“江载初,咱们出去玩好吗!许久没吃桂花年糕了呢!”

他从未见过哪家小姐这般喜欢溜出去,又觉得这冰雪雕琢的模样实在是很好看,于是抿唇笑着,百依百顺:“带上阿庄吗?”

“呃……他在背书呢……”

只是时光如水,无声地从身旁流淌而过。

现如今,他眯了眼睛,一丝一毫地搜寻,终于,只是在那记忆的彼岸找到那一剑,噌的一声拔出来,鲜血溅如瞳孔中,变得猩红一片。

他闭了闭眼睛,无声一笑,向她伸出手:“走吧。”

携手走在繁闹街道上,一旁的小贩放下肩担,打开一蒸笼的热糕叫卖。

氤氲而起的雾气中,维桑停下脚步,江载初似是知道她的心思,扔下数枚铜钱,对小贩道:“茉莉味的,多加些蜜糖。”

他随手又将油纸包起的热糕递给维桑,声音中含着淡淡笑意:“慢些吃。”

维桑接过,一口咬下去,糯糯软软甜甜的,似乎黏得牙齿都粘住了。

隔着那一阵阵飘来的香气白雾,他就这么看着她大口大口地吃,忍不住伸出手去,揉了揉她的头发。

她退了一步,腮帮子还鼓着,狠狠瞪着他,含糊不清道:“这是好不容易梳起的头发……”

江载初缩回了手,转身慢慢地走,慢到她一抬头,便能看到他修长的背影,和坚定的姿态。

维桑慌忙跟上去,许是热糕太烫了,她吃得又急,竟咬到了舌头。她觉得痛,眼睛便酸酸的,那层薄雾刚刚涌到眼底,她觉得自己这样傻,拔指甲的时候都没哭,怎么现如今好好的,却想落泪呢?

她连忙深深呼吸了一口,追了上去。

将军府内寂静无声,维桑是跟着上将军进来的,一路畅通无阻,直到后院门口,上将军跨了进去,她却被拦了下来。

维桑只是停下脚步,看着他渐渐远离的身影,顺从地站下了。糕点已经冷却,她也没了胃口,便攥在手中,呆呆立着。

“你先走吧,上将军和诸位将军约了喝酒,一时半会儿还是不见人。”侍卫劝道。

她却笑着摇摇头:“那我便在这里等等吧。”

她低头看看自己的打扮,总以为他还是有那么分毫是会放在心上的,可他如今喜怒无常,要揣测那心思,实在是太难了……

太阳渐渐要落下去了,举目东望,可以见到那座裂了口子的山峰,狰狞如同巨兽之齿。因是迎着阳光,那锋锐齿镊之处,看得清晰明了。

那真是她想出来的法子吗?

且不算那沙场上的伤亡,她明知道独秀峰下还有着一个村落的,他们上山时,还曾向其中几户人家要了水喝。可因为担心城内守军起疑,她不能告诉他们,让他们搬走……山裂之时,想必那个村落,也被湮灭在石流之中了。

韩维桑,你是真的狠。

心中那声音不知是夸是讽,她勾起了唇角,眼神亦有些恍惚。

将军府的书房内,景云已经回来,与江载初对座饮酒。

窗外最后一丝亮光已灭,江载初握着酒杯站起来,微醺之时,脑海中竟是那消之不去的银铃声,叮叮当当的,甚是恼人。

“她还在吗?”他只觉得自己开口时带了淡淡酒气。

“还在等。”景云也喝得多了,有些摸不着头脑,“你们,不是一道回来的吗?她在等什么?”

江载初目光沉沉落在酒杯上:“等洮地的急报。”

“洮地的急报最早也要明日才到。”景云摇摇晃晃站起来,“我去把她赶走,太烦人了。”

江载初并未阻止他,看着景云走到门口,又折过身:“大哥,你见她今日穿的衣裳吗?”

江载初闭了闭眼睛,冷冷一笑。

“我去让她滚。”景云跨出了半步,却听身后面容平静的年轻男人淡声吩咐自己。“你喝多了,回去休息吧。”江载初顿了顿,才道,“让她进来。”

清脆的银铃声由远及近,江载初仰头喝下一杯酒,听到身后一声怯怯的“上将军”。

他本就心下烦躁,重重将酒杯掷下,快步绕到维桑面前,冷笑:“穿成这样跟着我一天,韩维桑,你可真用心哪。”

维桑怔了怔,脸色倏然一白,她慢慢退了半步跪下,低着头:“维桑不敢。这身衣服将军若是不喜欢,我即刻便去换。”

江载初由上至下睨着她,不再说什么,却不叫她起来,只是在桌边坐下,背对着她,自斟自饮。

一室的酒香,熏得人染上几分薄醉。

维桑膝盖渐渐的麻木了,她却咬着牙,并未挪动身子,小心问道:“将军,洮侯……可有消息吗?”

“未到。”江载初答得甚是平静。

维桑低着头,不为人知地蹙了蹙眉,未到的意思是……即刻便到吗?

“何时才能到长风城?”

“不知。”江载初笑了笑,“许是今晚。”

“维桑能在此处,和将军一道等吗?”她生怕触怒他,声音分外柔缓。

江载初不置可否,冷冷哼了一声:“起来吧。”

跪了许久,甫一站起来,膝盖有些难以承受。维桑伸手扶着墙壁,见江载初睨了自己一眼,心下识趣,慢慢走过去,伸手从秘色瓷注碗中拿起了长颈酒壶,稳稳地往空酒盅中倒满。江载初仰头饮尽。她又再斟。

其实维桑清楚他的酒量,远远及不上千杯不倒。喝到此处,也算极限了。可自始至终,她不曾开口劝酒,只是殷勤地服侍,一言不发。

江载初见她垂着眸子,视线始终落在青玉案桌上那划刻的棋局上,忽地一笑:“棋艺长进了吗?”

维桑摇摇头,低声道:“王老将军看来也爱下棋。”

江载初伸手,轻轻抚摸着刻画得平整的棋盘,笑骂了一声:“他也是臭棋篓子——我十三岁便能下赢他。”

维桑小心地抬眼,看他侧过头,望向窗棂之外。

此时已是初夏,夏虫开始悄鸣,长长短短的声响中,烘得整个园子越发安静。

“那时我母妃刚薨,被遣派到此处,说是协同驻守长风城,可是皇城里被驱赶出的失势皇子是什么地位,可想而知。”

他的声音低沉温和,脸上亦不见往日的戾气,竟出奇的像是个孩子。

维桑心尖上轻轻抽动了一下,附和道:“想必王老将军对将军很好。”

江载初笑了起来:“他哪是对我好啊?第一日便扔我进军营,同士兵们一道操练。那些老油兵子见我是新人,想着法儿欺负我。”

“最初我心里老想着母妃,每日都浑浑噩噩的,被欺负了也全无反抗。后来忍不了了,一个人同他们打了一架,方才激起了血性。老头这才把我叫回来,命我每日上午随军操练,下午便去他府上学习军法。唉,一开始就让我和他演练沙盘,输了一次,就要罚跪。看到门口那块青石板吗?”

维桑侧过身看了一眼,上边不知是不是踩踏得多了,瓦亮瓦亮的。

他低低笑了一声:“是我跪的。”

他手中又执了满满一壶酒,细颈对着嘴,酒水汇成一条晶莹剔透的水流,直直落在口中。他喝得过瘾,黑色发丝落在肩上,微挑的凤眸越发显得明亮逼人,说话也大声起来:“这个老顽固,救了我一命,却不肯让我救他!”

他的酒量果然到了极限,随手将酒壶一扔,砰的一声在地上摔得粉碎,喃喃道:“死老头,你说这辈子以老为尊,不论做什么,我都该听你的……可我明明能不让你死,你为何这么固执!”

江载初发起脾气的时候总是扯着嘴角,真正像个孩子失去了心爱的玩偶。维桑一时间哭笑不得,只能走上前,扶他起来,低声哄着:“是啊,老将军太固执了。将军,你也休息吧?”

他挣脱开她的手,踉跄着还要去拿酒杯,却终究被维桑制止了。

好不容易将他哄上了床,维桑已经出了一身汗。她低低喘着气,在床沿坐下,微微俯下身,看着他俊美的睡颜,睫毛一根一根的,历历可数,随着清浅的呼吸声上下微颤。

她默默地注视良久,终于伸出手去替他解开外袍。他侧了个身,面向里侧,维桑脱下他外袍的时候,内里的绸衣一道被拉开,背后的疤痕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撞进视线里,浅褐色,凸起,一道又一道。

即便是被拔去指甲的时候,她也觉得手没有颤得这么厉害,可她克制不住地伸过去,想要轻轻抚摸一下——哪怕她知道,这样对过往的一切,亦是于事无补。

指尖尚未触到他后背的肌肤,门口忽然起了脚步声。

维桑连忙站起来,退到门口,有女子声音轻柔传来:“将军在里边吗?”

旋即有侍卫推开门,薄姬走了进来,一眼看到维桑站在门口处,又见她一身打扮,怔了怔:“你也在?”

“将军有些醉了,我正想出门去叫人来服侍。”维桑小心地撇清自己,不动声色地退开,“夫人来得正好。”

她正要掩上房门,薄姬的表情却有些古怪,盯着她的脚踝处:“那是什么?”

“长风城少有女眷,这套寻来的衣服不大合身呢。”维桑轻轻一笑,“夫人,我先告退了。”

薄姬放缓脚步走至床前,眼见上将军面向床内睡得正香,正欲替他掖一掖被角。刚刚靠过去,却被一股大力拖住,顺势倒在了他身上。

江载初双眸明亮,炯炯看着薄姬,修长的指尖滑过她如凝脂般的面颊上,沉沉问:“你怎么来了?”

“听闻将军打了胜仗,又怕没人服侍,就赶来了。”薄姬索性靠在他的胸口,声音轻柔。

他闭上眼睛,嗯了一声。

“三更半夜的,你叫韩姑娘来这里,存的是什么心思?”她有意娇嗔。

江载初依旧闭着眼睛,唇角勾着一丝含义未明的笑,片刻之后,他忽然用力扯下薄姬身上长裙。她的身子还是温软柔顺的,抱在怀里的时候如同暖玉。

“将军……”她温柔地伸手,替他拭去额上的汗,“除了我,以后,不许在别的女人身边……喝醉。”

他戏谑笑道:“你看我醉了吗?”

美人的表情意乱情迷,芙蓉帐内旖旎温软,江载初却只觉得心脏的某一处温度正在急遽退却,他知道那句话还未说出口:“对着她的时候,我又怎敢……酒醉。”

维桑回到自己的屋子,发现里边还亮着灯,尚未推门进去,便听到轻轻的歌谣声传出来:“胖娃儿骑白马,白马跳得高,胖娃儿耍关刀,关刀耍得圆,胖娃儿坐海船,海船倒过拐,胖娃儿绊下海。”

那声音软软糯糯的,就像当真在哄着一个小娃娃。

维桑呆呆站着,良久不愿去敲门,生怕惊动了这歌声,便再也听不到了。

直到门吱呀一声,未晞同她面对面站着,吓了一跳:“姑娘,你回来了怎么不吱声?”

她勉力笑笑:“方才是你在唱歌?”

“是啊。阿娘教我的儿歌。”未晞颇有些不好意思地揉了揉鼻子,“不怎么好听。”

“不,很好听。”维桑在桌边坐下,看见她放下的针线活儿,轻轻地说,“真好听。”

“那下次我唱给姑娘听。”未晞急急忙忙收拾了桌子,“姑娘早点睡吧,不早了呢。”

维桑却没什么睡意,拿起桌上做了一半的衣裳,疑惑道:“这是什么?”

“姑娘,你那套换下的衣服今早被我一搓就烂了。我……手劲大。”未晞有些不好意思,“还是给你重新缝一套。”

虽是普通的棉布,一针一线,未晞却缝得认真。

维桑仔细查看那针脚,不经意问道:“你是哪里人?”

“我娘在世的时候,是一名绣娘。有一年大饥荒,便从洮地出来,一直流落到这里。”未晞揉了揉眼睛,“我的针线活儿,都是娘教的。”

“难怪你会唱那首童谣……”维桑轻轻叹了口气,“你娘是绣娘吗?那,很苦啊。”

“是啊,她去世前眼睛都快瞎了……”未晞神情怔怔的,“可她说了,幸好会针线活儿,才能养活我。”

“眼睛瞎了。”维桑轻声重复一遍,双眸中划过一丝异样的情绪。

未晞却笑笑,脸颊上的梨涡深深:“幸好现在遇到了姑娘,日子总会好起来的。”

维桑伸手挑了挑那豆烛火,光影明灭之间,她轻轻道:“是啊,咱们洮地……总有一日会好起来的。”

翌日,维桑醒得很早。

流莺啾啾,日光轻快地从窗棂外落进来,估摸着快卯时了,她想去书房那边问问,却又知道昨晚薄姬过来了,只怕上将军没那么早起来。

“你谁啊你?这院子能让你随便进出吗?”

“出去出去!姑娘还没醒呢!”

维桑披了外袍,简单束了束,便推门出去。

未晞手中握着扫帚,立在小院门口横眉冷对:“你谁啊?出去出去!”

维桑探过身,轻声喝止未晞:“未晞,何人?”

“是个莽汉!一大早地过来,说要见你。”未晞的声音清脆泼辣,“我把他赶出去!”

“住手。”眼见未晞已经扬起了扫帚,维桑连忙喊住她,绕到前边,果然见到一个身材高大壮实的男人,大咧咧站在门口,嚷着:“韩维桑是哪位?”

维桑笑盈盈站在那里,双手一拱:“见过孟将军。”

“你,你不就是那个弹琴的吗?”虎豹骑主帅孟良瞪大了眼睛,上下打量维桑,“我知道了!是不是上将军把你赐给了那个谋士?!”

维桑依旧笑吟吟的:“哪位谋士?”

“献计取长风城的谋士啊!”孟良身上还穿着盔甲,走动间哐啷作响,“我要见见这位先生!看看是何人取下这长风城,当受我孟良一礼!”

维桑站着不动,只是淡淡笑着。

“怎么,先生还在歇息?小娘子,快帮我通报一声。”孟良面对女人,倒也收敛了些,只能一迭声催促。

维桑轻轻咳嗽一声:“先生在此,将军怎么不行礼?”

“你——”孟良如遭电击,呆呆立着,看着眼前身板瘦弱、容貌清秀的少女,“你便是献计之人?”

“正是不才。”

肃整军容,扶正盔甲,孟良果然端端正正行了礼,俯下身去道:“虎豹骑此战本不指望全身而退,多谢姑娘。”

“是为了这个来谢我吗?”维桑笑着扶他起来,“将军真正该谢的是上将军,你以为他就不吝惜军士们的性命吗?若没有这万全之策,他断然不会让你们上阵。”

孟良摘下盔甲,抓抓头发:“那也说的是。”只是在他心中,上将军固然是天神般的人物,而今得知炸山之计是名陌生谋士献出的,他刚下战场便快马加鞭而来,想要一睹真面目。

“将军既见到了我家姑娘,可以走了吧?”未晞踏上一步,“大早上地打扰我家姑娘清梦,我家姑娘还没洗漱呢,成何体统。”

“好厉害的小姑娘!”孟良呵呵笑了笑,他清扫战场,数日未曾好好休憩,长了满脸青茬茬的胡茬儿,眼眶中皆是血色,他转头对维桑拱了拱手:“今日是孟良唐突了,改日再来拜访韩姑娘。”

“姑娘,这莽汉是谁呀?”未晞关上门时还在嘟囔,“把你吵醒了吧?”

“你要是知道他是谁,就不会对他这么凶了。”维桑莞尔,“下次孟将军再来,可得以礼相待。”

未晞撇了撇嘴:“姑娘,再睡一会儿吧?”

“不了,我先去上将军那里一趟。”

将军府并不大,维桑走到后院门口,果不其然,被侍卫告知上将军并未起来。

“请问大哥,昨晚可有洮地的探报送至?”维桑笑盈盈问道。

那侍卫因与维桑颇为熟稔,压低了声音道:“密报皆是景将军送来的,今日景将军还没来呢。”

话音未落,景云踏着满地碎阳而来,见到维桑,脚步顿了顿:“你为何在此?”

“景将军,洮地的急报可到了吗?”维桑温言问道。

景云并未即刻回答,只是迈出脚步:“你且在这里等着,我先去见过上将军。”

维桑唇角笑容不变,却依旧拦在景云身前,不温不火道:“将军,事关洮地,维桑不敢等,也不愿等。”

景云目光深处滑过一丝讶色,这些日子他见惯了韩维桑柔顺的样子,少见她这般顽固,竟丝毫不肯让步。

“上将军当日与我约定,景将军想必也清楚。我既践诺,将军又该如何?”维桑站得笔直,巴掌大的脸上波澜不惊。

景云似是沉思了片刻,点头道:“好,你随我来。”

两人沉默着走过后院小径,书房的门半敞着,景云当先而入:“将军,洮地杨林的回信到了。”

江载初在批阅军文,肩上还松松披着长袍,也不抬头,只伸出了手。

景云双手奉上,静立在一旁。

江载初展开信纸,只看了一眼,便冷笑道:“这老东西打得好算盘。”

维桑心中虽焦虑万分,却又不敢异动。

“将军,他怎么说?”

“杨林废了洮侯,已经自立。这信想必是抄了两份,一份给了我,另一封抄送北边。”

景云下意识地看了维桑一眼,怒道:“这老匹夫,他怎么敢?!”

“他怎么不敢?如今南北对峙,洮地粮草丰沃,杨林以此自居,以为可以在两家间斡旋,以此制衡。”江载初放下笔,沉吟道,“自立洮侯,不得不依他。”

维桑脸色煞白,一举一动却依旧镇静,低低道:“上将军,维桑能否看一看这信?”

江载初狭长微挑的双目凝濯在她身上片刻,将信递了过去。

维桑仔仔细细将信读了数遍,每一个字句皆记在心上,才小心将信纸这叠好,放回江载初案上,心中却转过万般念头,一时间脸色捉摸不定。

江载初与她隔了半人距离,也不说话,只是看着她忽青忽白的脸色,打破了这室内的静谧:“怎么?不求我了?”

维桑惨然一笑,目光与他对视,丝毫未有退避:“我若求了,将军肯救吗?”

江载初负手立着,淡淡道:“你不妨试试看。”

“上将军就这般喜欢看我卑躬屈膝吗?”

维桑脸颊上带着极不正常的红晕,重重跪下,一字一句道:“维桑求上将军出兵,救洮侯。”

空气凝稠得仿佛要滴下水来,里边却又有细细密密的弦,因被绷紧了,仿佛一触即断。景云立在两人之间,屏住了呼吸。

“这次,你拿什么来换?”江载初俯下身,挑起她的下颌,眼中一丝戏谑嘲讽极为明显。

“韩维桑手中已无筹码。”维桑闭了闭眼睛。

“既然没了筹码,我又为何要答应?”江载初放开了她,唇角勾着一丝凉薄的笑,“维桑,我以为你是个聪明人,明知其不可为,却还要跪下求我,岂不是自取其辱。”

维桑依旧低着头,仿佛要将头埋进尘土中,单薄的双肩微微颤动,一言不发。

“韩维桑,你当日应允我的,除了献上长风城,还有一事。”他居高临下,薄唇抿着,分外冷酷。

维桑仓促抬起头,她是应允他,这一世为奴为婢,哪怕受尽凌辱,也不会离开。

清亮的眸子里似乎盛满了枯槁的余烬,维桑有些麻木地点点头,似乎还想要再求:“上将军……”

“既然上将军说了不帮,还不起来,滚出去!”景云忽然大喝一声,将维桑拉了起来,重重一推,让她跌出了门外。

江载初将目光移向景云,噙着似是而非的笑,安然回坐。

“不是讨厌她吗?”他将手中狼毫蘸了蘸墨,淡淡道,“便多看她跪一会儿,心中不忍?”

景云心下有些烦躁,却又说不出为什么,只粗声道:“将军,我觉得她不该是这样的。”

“哦?那她该是怎样?”

“她既求了你,你又不答应。她韩维桑便该拔出刀子与你拼命才是!”景云想了想,苦笑,“就是不该这样的……逆来顺受。”

江载初手中一顿,轻笑道:“阿云,她早就不是那个动不动便拔刀子与人拼命的韩维桑了。”

“可是你分明答应了她要保洮侯。如今她取下长风城,你——”景云想说“你也该践诺”,却又不敢,只能卡在那里,用力蹙着眉。

“阿云,你为何这般在意我是否践诺?”江载初饶有兴趣地问道,“你不是想杀了她吗?”

“我是想杀了她!可,这般卑劣的女子,可我不想将军您,亏欠了她一般——”

“我并未亏欠她。”江载初笑着摇摇头,这孩子跟随自己这么多年,心中意气,却还是如当年个少年,他慢慢解释道,“我答应她保洮侯,只是答应她写那封信。若是杨林如常人一般,自是会害怕我的武力威胁,不会废洮侯。”

“可——杨林还是自立为侯了。”

“这便是人心,人心难测。我做了我该做的事,只是对方不按照惯常的路数来,是我控制不得的。”江载初轻声道,“她明白这个道理。”

“那还要留着她吗?”景云轻声道。

“嗯。”他含义不明地应了一声,“让她留在这里。”

“是。”景云点点头,眼下他心中有一件更重要的事,“大哥,攻下了长风城,下一步我们怎么办?”

“如今我们攻下长风城,有了屏障依靠,南北分治的局面已经形成。景云,我要你修复这城池防御,其余则按捺不动。”江载初缓缓道,“北边朝廷若有这魄力,便该派大军前来征讨;若是没有,便正好让咱们休整,只等来日,我便率军北伐!”

三年来日日不得安眠,此刻在这长风城驻扎下,宏图霸业仿佛已近在眼前,景云心中激荡,单膝下跪道:“是,上将军!”

江载初含笑看着他,轻轻挥了挥手。

维桑回到小院,未晞正手脚麻利地晾出洗干净的衣裳,招呼道:“姑娘,我去给你倒茶。”

她却仿佛没有听到,走进里屋,反关上了门。

小心将颈间那串链子摘出来,上边挂着一个指甲盖大小的锦囊,再打开,里边是一粒叮咚作响的小小铃铛。维桑拈在指尖,细细看着,直到此刻,一直绷紧的弦断了。温热的液体溢满了眼眶,她扬了扬头,本想让它们回落进眼底,可真的止不住,一粒粒滚落下来,仿佛是串珠忽然洒了。

来到这里,她做好了完全准备。

准备被杀,被辱,她一直像是局外人一般,看着自己的一举一动,仿佛是在看一场皮影。可是为什么世事还是如此艰难?

洮侯被废……下落不明……

“阿哥,阿嫂,我真的做不来……”她拼命咬住了下唇,抑制住哭声,双肩剧烈抖动着,“我真的做不来……我以为能救阿庄的……我以为……”

唇上想来已经咬破了,口中微微渗出血腥的味道,她紧紧闭着眼睛,忽然想起那一日,阿嫂双目中滴着血,握着自己的手,一字一咳:“小妹,阿庄就托付给你……”

她将哭闹不停的侄儿抱在怀里:“我知道。”

三年了,她做了一切阴狠刻毒之事,与故土别离,与爱郎反目,可是为什么,却还是不能完成当日的嘱托呢?

或许……或许你不该这样了。

或许,去救了阿庄出来,那些旁事,又与你何干?

维桑被这个想法击中,脸上还挂着泪珠,呆呆坐了很久,才听到未晞在用力拍门:“姑娘,姑娘你在吗?”

她连忙站起来,从铜盆里绞了块帕子擦了擦脸,将门打开了。

“姑娘你怎么了?”未晞盯着她的脸,有些怀疑道,“不舒服吗?”

维桑深深吸了口气,从容掩饰:“没有,吃饭了吗?”

未晞才收拾了碗筷,忽然怏怏跑回道:“姑娘,那莽汉又来了。”

“不许无礼。”维桑连忙迎至门外,却见孟良换了身深紫色衣裳,剃干净胡须,仪表堂堂站在那里,果然又来了。

“韩姑娘,下午无事吧?”孟良爽朗招呼道,“咱们一道去看看长风城工事吧?”

“孟将军收拾之后,真正是风度翩翩呢。”维桑浅浅一笑,孟良长得虽远不如江载初般俊美,只是举手投足豪迈大方,望之便觉得胸襟生畅,也当真配得上虎豹骑的勇猛之气。

只是这素来不拘小节的将军听到这句夸奖,竟讷讷地说不出话来。倒是未晞扑哧一声笑了:“有些人哪,连场面上的恭维话都听不出来,还真以为自己风流俊俏呢。”

孟良瞪了未晞一眼,却见这小丫鬟并不惧怕,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只能哼了一声:“好男不与恶女斗。”

“未晞,别看准了孟将军好说话,便老是这般挤对。”维桑摇了摇头,“我这边出去一趟。”

孟良见她答应,很是高兴,两人一起往外走,穿过将军花园,却见不远处也是一男一女同行而来,身后还跟着不少随从。

孟良迎上几步:“上将军。”

“起来吧。”江载初眯了眯眼睛,看着这同行两人,面上不动声色,“你们这是去哪里?”

“我想带韩姑娘去看看城内工事进度。”孟良快言快语,“虎豹骑不擅守御,还想听韩姑娘指点一番。”

江载初的目光不动声色地落在维桑脸上,她刻意侧着头,也涂过脂粉,却隐约可见微肿的眼睛。他无声一笑:“孟将军倒是虚心。”

“将军你这是和夫人饭后散步小憩吗?”孟良嘿嘿一笑,“如此,我们便走了。”

维桑一直躲在孟良身后,直到此刻,才微微躬身行礼,正要离开,忽然听到江载初喊住自己:“韩姑娘。”

她不得不转过身子。

江载初一身白衣,乌黑长发只拿一根玉簪简单束了束,如同贵公子般,身边伴着的是绝色宠姬。他的语气温和,只是眼神却是冰冷锋利的:“上午所说之事,盼你勿忘。”

维桑恭顺地点了点头:“维桑记得。”

他点了点头,一伸手扶在薄姬腰间,眼神真正柔情四溢,带着她走开。

薄姬轻轻倚靠在将军怀中,目光却若有所思,轻声道:“将军,我看孟将军是不是钟情韩姑娘?”

江载初勾唇:“是吗?”

“你看他何曾将自己收拾得这般清爽?”薄姬轻轻一笑,试探道,“不如,你便成全他们,给他们赐婚可好?”

江载初侧过了头,眼神中冰凉一闪而逝,语气却是纵容的:“阿蛮,别胡闹。”

接下去的数日,每日孟良都来请维桑一道去巡防。维桑其实并没有真正上阵的经历,所谓“请教”一事,不过是孟良颇为客气,倒多是维桑向他请教。

虎豹骑的将官们多是豪迈之士,维桑虽是女子,行事间也磊落大方,与众人也都谈得来。这一日在营中用了午膳,传令官拎了一坛酒进来,笑嘻嘻道:“将军,这坛酒是兄弟们孝敬您的。”

军中饭菜本就普通寡淡,孟良大喜,一掌拍开了酒坛上的封泥,满满倒了数碗,与众将士分饮。喝得多了,他靠近维桑,倒还晓得压低声音:“韩姑娘,你可有婚配没有?”

维桑稍稍喝了两杯,眼眸越发明亮如水,只是笑笑:“尚未。”

孟良一拍桌子:“那你看我怎么样?”

维桑略略有些尴尬,未想到底下虎豹骑的同僚们皆听得清楚,摔了酒碗,大笑起哄:“将军都这般没脸没皮地求了,姑娘答应了吧!”

维桑笑着让开了些:“将军醉了。”

“谁说我醉了!我没醉!”孟良忽地站起来,狠狠瞪着她,“我还认得你,认得……上将军!”

话音未落,虎豹骑营帐中跪了一地的军士,江载初身穿黑色铠甲,缓步进来,笑道:“这军帐里可真热闹,在聊什么?”

“上将军,咱们将军在求亲呢。”因打胜了长风一战,人人高兴,有胆子大的便回江载初道,“可韩姑娘不答应。”

景云数日未见韩维桑,倒觉得她清瘦不少,众人起哄声中,她微微红着脸颊站在那里,低着头,仿佛有些害羞。他今日陪着江载初巡视城防,本该往连秀大营而去,只是刚出了将军府,上将军便若有所思道:“虎豹骑如今驻扎何处?”他立刻领悟,轻车简骑,便随着他赶来此处,不想却撞到这么荒唐的一幕。

孟良喝了酒,又被底下兄弟们起哄,索性对着主帅单膝跪下,大声道:“上将军,当日在青州府我就看上韩姑娘了。那时求你赏赐,你不肯,老孟还得谢谢你。”

江载初似笑非笑:“为何?”

“当日你把她赐给我,我也就如同普通赏赐般,带回府就忘了——断不能如今日般珍视。孟良求上将军成全,娶韩姑娘为妻。”

“孟将军先起来,你总得问问人家姑娘乐不乐意啊。”景云笑着走上前,踢了他一脚,只是眼神却不经意掠过江载初,暗暗心惊。

“韩姑娘,我孟良大老粗一个,但若娶了你,一定待你好!”孟良走至维桑身前,郑重行了一礼,“你答应吗?”

我若娶了你,一定待你好……

维桑怔怔抬起头,与他对视,忽然觉得鼻尖一酸,轻声道:“将军怎样待我,算是好呢?”

“嗯,你要做什么,我总顺着你的意。你不是寻常女子,又比我聪明,我便都听你的。”

话音未落,底下哄堂大笑。

江载初安然坐着,不动声色地瞧着这热闹的场景。

维桑也忍不住笑出声来,双眉弯弯:“那你府上的那些姬妾呢?”

“都不要了!都不要了!”孟良大声道,“往后上将军再有赏赐,我也都不敢要了!”

维桑轻轻转身,直视上堂坐着的江载初,而后伏拜,轻道:“上将军觉得呢?”

她这样跪倒在他面前,他能看到她弧度温柔的后颈,以及浓密如云鬓的长发,纤纤的瘦腰不盈一握。

仿佛一丝看不见的火星蹿起,江载初霍然站起,双眸如寒冰,一个个扫过帐中将士,最后落在孟良身上,冷冷道:“长风城刚破,工事未稳,大军不日还将北伐。孟将军,此刻你在军营中喝酒嬉闹,可曾把将军令放在眼中?”

孟良悚然一惊,背脊上登时起了一层冷汗,连忙跪下道:“孟良知错。”

江载初大步走向营门外,侍从牵来了马匹,他翻身上马,忽听身旁景云赶上来:“上将军,你不该……迁怒孟将军的。你若真心要她,收了便是。”

江载初勒住骏马,下意识驳道:“我何曾——”

只是这句话并未说完,景云却若有所思道:“将军,你不觉得她,近日行径有些古怪吗?”

入夜,马蹄声清脆如落雨,各营帐的将军们皆带着手下亲兵们踏进将军府。如今占城一月有余,北边朝廷还未有反应,上将军下令召集众将领布置城防。

“都到了吗?”接过亲卫递来的佩剑,江载初随口一问。

“孟将军还未到。”亲卫踌躇片刻,“已经派了亲卫来,说是要晚些时候。”

江载初心下滑过一丝不安:“出了什么事?”

“孟良不知道凡是议事迟到者,严惩不贷吗?”江载初厉声道,“去,把他给我拖过来!”

约莫半炷香后,议事厅中的将军们面面相觑,只有上将军坐在案边,手指敲着桌木,一下一下,虽无规律,却无端叫人觉得心悸。

大门推开了。

孟良一脸慌急地奔近,下跪道:“将军,孟良来迟了。甘愿受罚。”

江载初目光在他身上转了一圈,漠然道:“何事迟了?”

“我……我。”孟良显然有些难以启齿,良久方道,“午间喝了些酒,结果把令牌给丢了。”

江载初握着剑站起来,戾光一现,军中更是无人敢开口,无不屏住呼吸,不知将军会不会发这雷霆之怒。

良久,预期般的斥责却并未传来,孟良大着胆子,抬头看了一眼,却见上将军站在床边,目光落在西边群山上,竟似有些茫然。片刻后,他转过了目光,望着底下诸将:“孟良喝酒误事,丢失军中令牌,自去领军棍五十,罚三月俸禄。”他顿了顿,语气中仿佛有些萧索,“今日散了吧,景云留下。”

人人看出上将军心头窝着火,也无人敢触逆鳞,都走得又急又快。景云心领神会,待到诸人散去,侍卫已经传回密报:“那边没人了。”

景云一颗心重重沉了下去,挥了挥手,转身进屋。

“如何?”江载初面色平静。

“她……想是拿了虎豹骑的令牌,已经走了。”景云艰难道,“难怪这些日子刻意接近孟良。”

江载初却低了低头,兀自一笑,侧脸在光影明灭间,说不出的阴晴难定。

“景云,你替我驻守长风城,万事以稳为重。”

“将军!”景云心里重重地叹了口气,劝阻道,“还是我去吧……”

江载初却只挥了挥手:“我即刻便回。”

他愈是这么漫不经心,景云心中愈是骇然:“你知道她去了何处?”

“何处?”江载初淡淡一笑,“必然是回故地了。”

景云看着他的背影,急急道:“我点上些兵马——”

江载初挥了挥手:“我即刻出发,不要惊动任何人。”

“将军,你会杀了她吗?”景云站在原地,终于还是道,“还是杀了吧,就此了结,于你于她,都是解脱。”

那句话已似恳求,江载初俊美的脸上依旧充满戾气,双眉轻轻一蹙,开口之时已带了杀伐之音:“我知道。”

维桑抱膝坐在孤山中,不敢点火,便只能蜷着身子,靠在树边浅眠。

入了夜,虽是盛夏,到底还是有些凉意,蚊虫又多,她睡着片刻,又立刻惊醒,瞧着眼前漆黑黑的一片,心下终于踏实了几分。

前日她趁着孟良醉酒,悄悄拿了令牌。

按着约定,她将令牌给了未晞,命她骑着快马一路往西,而自己则千辛万苦地从断裂的独秀峰爬出,先向南行,再折向西。

想来,江载初也是会这样以为的吧。

她揉揉眼睛,从包袱里拿出一块烙饼,掰了一半下来,放在口中慢慢地咬。烙饼许是放得太久了,口感着实又干又涩,她又趴到河边,掬起一把水,喝了几口。

静静的河水倒映出一片狼藉的自己,不眠不休地走了这几天,双腿着实又酸又痛,可维桑挣扎着坐起来,告诉自己不能停下。

她不确定江载初得知自己逃跑之后,会不会大发雷霆,也许……她只是多虑了,毕竟现在的自己对于他来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除非,除非……他放不下的,是要自己死。

远方忽然起了一声夜枭的叫声,凄厉得似乎撕裂了这寂静的夜。

维桑霍然坐起,心底却是一沉。

这一声信号,同伴在山下告诉她,江载初……已经开始着手搜捕。她必须尽快赶到山下,换上准备好的马匹,快马加鞭地逃离此地。

维桑不敢再停留,咬牙站起来,抬头望了望天上几颗黯沉的星,勉强辨了方向。

这条路不好走,又因为出来得匆忙,只备下些吃的,脚上布鞋早已走烂,维桑只能简单拿撕下的布缠一缠,深一脚浅一脚,继续往前走。

这条山路罕有人烟,小径早已不能称其为径,荆棘碎石遍地,时不时刺进脚底,她却像毫无知觉似的——这种被人追赶的恐惧,催促得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往前走。

再翻过两个山头,应该就出了长风城群山,到达琅溪县境内。

维桑抹了抹额上成串滴落的汗珠,已经不忍去看鲜血斑斑的脚,正估摸着时辰,忽然见这深山之中,忽然一群老鸦扑扇着翅膀,哗啦啦地飞起来。

维桑连忙将身子隐藏在大树后,凝神屏息,听到一串脚步声由远及近。

似乎是有人被追赶着朝自己的方向而来。

她不敢贸然现身,一颗心却扑腾扑腾,跳得越发快。

“郡主,快走!”女子声音尖锐,刺破了这大片树林的深邃宁谧,直刺维桑耳中。

“郡主,别出来!”女子一边跑一边声嘶力竭地喊着,很快,维桑听到了兵器格架声,没过两招,就有人闷哼了一声,重重倒在地上。

维桑后脊紧紧贴在树上,刹那间冷汗淋漓。全身每一寸肌肤和神经都绷紧了。

男人声音低沉:“你们用什么彼此联系?”

之前那女子狠狠呸了一声,没有吐露一个字。

轻轻嗤的一声,尖锐的物体刺透身体,或许还有鲜血淌出的声音。

维桑下意识地伸出手,用力咬住了自己的手腕。

“韩维桑,山下一共三十七人,二十个女子,十七个男子。若是你不想他们死,就自己出来吧。”男人的声音漫不经心,甚至低低笑了一声,“你该知道的,我既找到了此处,你跑不了了。”

维桑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是要将所有的恐惧排出体外,又重重地吐了出来。

指甲深深陷在掌心的肉里,她慢慢地走了出来:“我在这里。”

江载初手中倒提着一柄银色长枪,因为逆着光,她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也不知,如他这般平日清贵俊美的男子,脸上带了嗜血的表情又会如何。

她只听到他朝自己走来,枪尖在地上拖出略刺耳的声音。

这一次,是真的跑不了了。

他平素的佩剑是先皇赏赐的名剑沥宽,剑术也是世数一数二,可她知道他其实少用剑。因为在战场上、在真正杀人时,他爱用长枪。

这一次,他亲自出来找她,带的是长枪。

隐约能感到劲风气流卷过,然后那点冷硬停滞在胸口的地方,维桑闭上眼睛,也做好了准备。良久,却并没有被刺穿的感觉。

她疑惑着睁开眼睛,恰好看到族人躺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胸口处赫然是一个血色窟窿,一枪致命,快而狠——她至死都睁着眼睛,眼神空洞,神容恐惧。

“杀了我吧,求你。”她转过头,对上那对墨玉般的眸子,轻柔地笑了笑,“快一点,狠一点。”

江载初看着她,仿佛是看着已经垂死的猎物,英俊的脸上如蒙严霜:“为什么?”

“为什么要走吗?”维桑觉得有些不耐烦,凄然一笑,“我要去救阿庄啊。”

他唇角无声牵动起来,只是那丝笑像是虚无的,匿藏着无穷无尽的寒。

“韩维桑,和当年一样,你还是辜负我。”他淡淡地开口,手中长枪往前送了半寸,稳稳抵着她的胸口,刺破第一层衣料。

维桑一动不动,仿佛听不懂他的这句话。

他左手一动,一团物事抛向眼前闭目待死的少女。

维桑伸手接过了,展开的刹那,最后一丝血色褪去了,霎时苍白如纸。

是杨林送来的密信,上边言明,自立为侯是“迫不得已”,但也不会伤害小洮侯的性命。

他收到之时,她已经逃走。

江载初看着她惶然间抬起的目光、情急之下被咬破的唇,冷冷笑了笑:“韩维桑,你还是不信我。可我江载初,何曾背信于你?!”

或许,真的是天意如此吧。

世事就是这样的,拧着力往那里走,可偏偏,那是条岔道。

她竭尽全力,走到此处,就此,算了吧。

维桑慢慢闭上了眼睛,用低得难以辨识的声音道:“是我始终不敢信你。”

江载初看着面如死灰的少女,那柄枪还稳稳端在手中,却忽然察觉到一股柔软的压迫之力。竟是维桑自己狠狠向枪口撞去。

轻柔的噗声。

她的胸膛即将被穿透。

那一个瞬间,无数个念头如同蔓草般疯狂在江载初心中生长起。

那个最冷静自持的声音在告诉他,她这样死了,会很好。往后的深夜,不会有突如其来的心悸,不会有胸腔中尚未散尽的郁愤,不会有从来不曾得到无力……

从此,他只想要北定江山,还这个四分五裂的天下一个太平盛世——

这是他欠这个天下的,却也是替她还的。

可所有的理智都抵不过下意识的反应,她可以死,但是绝不许她用自己选择的方式死!

江载初猛然惊醒过来,将长枪用力往后一撤,上前一步接住她倒下的身子,用力擒住她的脸颊,咬牙切齿:“韩维桑,你允诺过我什么?!何时能够定自己的生死了?!”

他毫不顾忌地扯开她胸口的衣衫,幸而枪尖只刺进半寸模样,只破了皮肉。他随手将一个瓷瓶扔在维桑身上:“擦上药。”

瓷瓶从身上滚落到地上,维桑并不捡起来,只是掩好胸口,站在江载初面前:“你为何不杀我?江载初,我已准备好了。”

他抿唇不言,阴翳满布,眸色黑沉。

她的笑容苍白,却很甜美,仿佛还在循循善诱:“留着我还有什么用处?江载初,你……杀了我吧。”

江载初转过了眼神,漠然道:“你手中的剑雪呢?”

“你——”维桑下意识地看了那死去的族人,许是因为恐惧,声音微哑,“你怎会知道——”

“你当真以为,这三年时间,我只当你死了?只当洮地孱弱无人吗?”江载初一手轻轻抚上她的脖颈,微凉的手指慢慢卡紧,“你要死,我拦不住你——可我会将剑雪中每一人,拉着去给你陪葬,这黄泉路,你也走得不那么寂寞。”

话音未落,并不见他手中如何动作,可他手中的长枪却直直刺入那名已经死去的女子胸口,再一次狠狠贯穿——那具早就没了知觉的身体,在这样的巨力之下,一蓬鲜血汹涌而出,还带着温热,溅在维桑脸上。

“住手——”

维桑被他卡着脖子,动弹不得,眼泪混杂着鲜血,一滴滴滚落下来,落在江载初的手背,柔软而灼热,他就这么怔了怔,松开了手。

维桑后退了两步,她知道自己不该在他面前示弱。

可是,阿爹、大哥、阿嫂……你们看到了吗?我想软弱一回的时候,我想死的时候,却还是不行啊……

仓皇之间,她无法像往常那样克制自己,抽噎着转过身,像是个孩子一般蹲下,用力抱住了自己双膝。

这个徒劳而虚幻的怀抱,令她想起那时阿嫂抱着自己,自己又抱着阿庄……

她无声地咬住唇,眼泪滚落下来,仿佛永远也流不尽似的。

啊,若是流尽了泪,身上的血也一并流尽,或许便能见到你们了呢。

维桑爬到那死去的族人身边,极缓极缓地伸出手,合上了她尚未闭上的眼睛,然后扶着那杆枪,用力地拔起来。

她的身体又是抽动一下,姿势僵直,再也不会动了。

维桑捧着那杆枪,复又膝行向前,跪在江载初脚边。

他唇角噙着冷笑,看着她一举一动,淡淡道:“哭够了?”

拔出那杆枪时,她已不再哭。维桑蓦然回望他,眼神重新变得清晰而坚定,只是声音中透着那么一丝茫然:“你看,每次我想放弃的时候……你们,你们都逼着我往前走。”她闭了闭眼睛,轻笑,“我只能,这样往前走。”

江载初的指节不自觉地握紧,眸中的黑色漩涡仿佛要将她吞噬其中:“你们?”

是啊,你们……阿爹、大哥、阿嫂,还有你……她微微笑了笑:“你们。”

许是这笑太刺眼,江载初转开了目光,只沉声道:“跟我下山。”

足足走到入夜才下山。

官道边,乌金驹正打着响鼻,不耐烦地转圈。

蓦然间见到主人,骏马欢快地蹦近,蹭着江载初的身子不愿再离开。

江载初将长枪缚在马上,翻身上马,又将手伸出。

维桑站着未动,低声问:“我的族人呢?”

“你还活着,他们死不了。”他笑得有些意味深长。

她半仰着头,那只手平伸着,修长有力。她定定神,终于将自己的手放上去。

一股大力将自己卷起来,下一瞬间,自己已经坐在了他的身前,乌金驹欢鸣一声,撒开四蹄,往前跃去。

耳边风声呼啸而过,虽是夏夜,却也觉得有些寒意。

背后的胸膛虽然宽阔温热,维桑却绝不敢往后靠,微微挺直着背,颠簸之中,觉得这姿势异常难受。只是她不断地往前挪移时,并未注意到身后那人刻意在贴近,而身后有意拖长的笑声,似乎是贴着胸膛传来的。

等到她反应过来,腰便已经被卡住,就在乌金驹飞奔之时,身子从前往后掉了个。维桑面对江载初坐着,双腿分开在他的腰侧。

因为胸口被用力扯了一下,痛得维桑倒吸了口冷气,眼冒金星。她看着他蓦然间靠近的眉眼,忽然觉得不妥。

江载初单手持着马缰,另一只手探入她的裙下,用力一扯。

“你做什么?”维桑只觉得腿下一凉,下意识反手去阻止。

他的动作远比她快,刺啦一声从她裙子上撕下一长条布料,将她双手反绑在身后,顺势扶着她的腰背,不让她往后倒下:“不做什么,只是觉得,深夜行路,太过无趣了。”

隔着布料,维桑能感受到双腿间抵触着的东西,坚硬而灼热。

风声在耳边刮过,她忽然明白他要做什么——可他——要在这里,他是疯了吗?

绝望和羞耻的情绪霎时压了上来,她呆呆看着他,下意识挣扎起来:“江载初,你敢!”

“我不敢吗?”他一只手扶在她的背腰处,不知在哪个穴位上轻轻一拍,她拼命踢蹬的身子蓦地酸软下来,柔顺地贴着他的胸口,难以挪动分毫。

他微微昂着下颌,俊美的脸上带着嘲讽的笑,随即低下头,仿佛在刻意欣赏她此刻的无奈和屈辱,凤眸中浓浓涌动着一种极为赤裸的情绪。他居高临下、微带狰狞的表情撞入视线里,遥远,却又那么清晰。

绝望霎时盖过了羞耻,她忽然想起那柄银枪……那时没有死,可真傻。

维桑仰头看着这夜幕,从疼痛,到羞辱,到麻木,那一颗又一颗的星子,明亮璀璨,可真像是阿嫂在深色锦缎上绣上的银丝啊,那般华贵,那般柔美……

泪水无声地从两颊滑落,她或许已经将半边星空数完了。

许是行了五十里,又或是百里,等到他慢慢放缓马速时,终于匀出了一丝力去看怀里的少女。她的纤腰还在自己的手里,仿佛再多来一次便会折断。

她的鬓发湿湿地贴在脸颊上,还睁着眼睛,有些茫然地盯着自己身后的夜空,只是呼吸轻弱,密密如筛的睫毛正微微颤抖,就这样隐忍地承受下刚才的一切。

江载初慢条斯理地俯下身,仿佛还是没有过瘾,要亲手拿着利刃,再活生生的剜出血淋淋的肉来,在她耳边轻轻开口:

“郡主,当年明媒正娶、洞房花烛你不要,如今便只配这野外马上的苟合。”

那些字句分明传进了维桑耳中,可一个个组合起来,她又有些不明白……眼前的年轻男人,还是那时的模样,秀挺的鼻,薄削的唇,以及清隽微微凹下的脸颊,可是他做的每一件事,说的每一句话,为何变得如此陌生?

啊,她记起来,是她先变的,她先骗了他……

若是时光可以回溯,世事可以倒卷,她宁愿,那时杏林春暖,她与他只是擦肩而过,不曾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