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7月16日。

黎追终于满十六岁了。

今天，他要去一个特别的地方，做一件很特别的事。

为此，他三天前就把自已的行囊给收拾好了，为了防止自已错漏了什么东西，昨晚半夜，他又特意让阿爷给他重新检查了一遍，这才安心入睡。

天才蒙蒙亮，黎追就巡着食物的香气起来，三两下把自已收拾清爽。

母亲正在厨房烙饼，父亲正在往水瓶里灌水，黎追欢快地过去：“阿爸，我来灌我来灌！”

黎壮说不用，让他去喊妹妹黎漫起来。

黎漫昨晚也睡得晚了点，黎追敲门时她才刚醒，黎追隔着门问：“黎漫，你东西收拾好没？”

“收拾好了。”

“我看看。”

房门打开，一个背囊扔了出来，黎追打开来一看，当时就气笑了：“这是什么？全是玩的？”

玩具木枪、木偶、竹蜻蜓、竹蝴蝶、竹马，这些三岁孩子才会玩的东西，她塞了一大堆！

黎追皱眉：“黎漫，我们是去巡边，不是去玩，你重新收拾。”

“小老头。”

黎漫心虚，也只嘀咕了一句就重新去收拾了。

黎追站在房门口盯着她收拾：“阿爸说界碑离这几十里路，路途遥远，要在山里过两夜，你衣服要统统换成长袖，最少两套，厚薄外套各一件，雨衣两套，解放鞋和水鞋各一双——”

“知道了小老头！”

黎漫被念得头都快晕了，她这双胞胎哥哥什么都好，长得好，又热心，就是话太多，跟母亲一样，总是碎碎念！

“臭丫头！”

黎追也是一边念一边嫌弃妹妹，你说她什么都好，偏偏总让人操心，从小到大，他都不知帮她挡了多少顿藤条焖肉了！

兄妹俩收拾东西也不耽误拌嘴，还是父亲飞过来一个眼神，才让兄妹俩暂时休战。

一家人围在桌前吃早餐。

阿爷左手拿饼右手抱水烟筒，一口饼一口烟，交待着进山的注意事项，父亲沉默地听着，有遗漏的马上补上；

母亲则是将十几张饼分成三份装好了才坐过来，席间兄妹俩表面友爱，桌下却是却不平静，你别我我踢你，没个消停，等到阿爷拖着一条腿出门时，黎家的早饭时间也结束了。

母亲把饼子分别往三人的行囊里装，又絮叨了一会，最后往三人手里各塞了一包盐：“这个要收好，千万不要弄丢。”

黎追不知这盐是什么用处，但母亲特意叮嘱，便赶紧将盐巴收好，拔腿往外跑。

他已经迫不及待要出发了。

黎家父子刚到晒谷场，帕卓村长和另外几个村民都到了，黎追一眼就看到了自已的几个小伙伴，他奔过去：“顿珠！李茂！张祝！你们也去巡边吗？！”

他憋了这么多天不说，还想着到时候让他们羡慕一把，没想到他们也来！

顿珠用力点头：“对，我阿爹说我十六岁了，是个小伙子了，不用上学的时候都可以和大家一起巡边！”

“那太好了！以后我们每次都一起去！一辈子！”

几个少年只顾着高兴，浑然不知接下来要面临怎样的危险与考验。

黎追父亲黎壮点过名，宣读了注意事项后，一个由五个少年与六个大人组成的义务巡边小队便出发了。

在云南边境，离古藤寨二十公里外峰峦层叠的大山深处，屹立着一块三角界碑——中越老三国边境线的0号界碑。

想要抵达0号界碑，要先走二十公里的泥路，接着翻越十座连绵不绝的大山，而0号界碑就立在海拔1866米的高峰之上。

二十公里的路对山里娃来说根本不在话下，再加上几个孩子都有一股兴奋劲，这二十公里很快就走完了。

接下来就得爬山了。

第一座山是原生态的森林，树木又高又密，往里探头，只看到几丝幽暗的天光。

云南的夏天气温普遍在24-25度，几个少年一路兴奋跑跳，早就出了一身的汗，黎壮宣布停下来休息十分钟时，黎漫立即就要减衣服。

黎追一声断喝：“黎漫住手！”

“连我减不减衣服也要管，说你是小老头你还不承认！”

“我是不是小老头没关系，主要是进山之后气温骤降，你这会脱了外套，进去就得感冒，感冒还进山，你这不是巡山，你是给自已找坟。”

顿珠赶紧插嘴：“黎追你怎么知道这么多呀？”

“我阿爸说的。”黎追一脸骄傲，“阿爸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

说着从背囊里揪了条毛巾出来，黎漫嫌弃他毛巾臭，不肯用，黎追一边暴力帮她擦头发一边嫌弃，为此两人又拌上嘴了。

顿珠看着兄妹俩斗嘴，笑得露出了大牙花，张祝和李茂一个翻书一个躺在地上，几个大人则聚在一起闷头抽烟，偶尔交谈几句，讲的也是与巡边有关的事。

一行人稍事休整便进山了。

正如黎追所说，进了山之后，气温就降了几度，却又不止降了几度，大家穿着外套把帽子也戴上了，还是没感觉到热。

热带雨林空气又潮又闷，走没几步就累得直喘气，头上云雾弥漫，脚下全是腐败的落叶，一脚踩下去黏黏糊糊的带起一脚的泥，深一脚浅一脚的走了一个多小时，黎追升起了一股无力劲。

他知道巡边辛苦，但没想到会这么辛苦。

眼下连三分之一的路还没走到，自已就累得快走不动，某个瞬间，放弃的念头一闪而过，冷静下来又想，父亲他们每次都要经历这样的辛苦，他们是怎么挺过来的？有没有想过放弃？

如果想过放弃但事实上又没有放弃，那么，是什么样的信念，才能支撑他们一路向前？

抵达第三层山时，黎追已累掉半条命，他忍不住问出自已的疑惑:“阿爸，巡边这么辛苦，又没有钱得，为什么还要去巡边？不去不行吗？”

“不去不行。”黎壮说，“因为，守好边就是守好家。”

“可是别人都不去。”

黎壮环视一圈，眼神定在自已儿子身上：“家是自已的，自已的家自已不守，谁来帮你守？你们要记住，我们守边人的职责，就是做好边防部门的‘千里眼’，协助边防部门确保边境安宁……边民相安，国家才无事，界碑在，家就在。”

几个孩子一时不能体会更深，但那句‘界碑在，家就在’，他们记住了，而多年后每当他们在巡边时遇到困难时，只要一想起这句话，就会重新充满力量。

黎壮拍拍手，要大家把盐拿出来抹身上：“鞋里、鞋面、帽顶都要倒，但不要倒完。另外需要注意一点，在蚂蟥山只要停留不动超过二十秒，你就会成为蚂蟥的猎物，大家要注意速度。”

蚂蟥，软软黏黏还会吸血，又恶心，又不下来，过后还会痒，要是忍不住去抓，抓出来的深痕是要留一辈子的。

想到等会身上有可能挂满蚂蟥，黎追打了个寒颤，扭头一看黎漫，对方已经白了脸，而顿珠他们个个苦着脸，都被自已想像出来的画面给吓着了。

黎追逞强，自已怕得不行，还安抚别人：“蚂蟥有什么可怕的，又咬不死人！”

话虽如此，但当他真正踏入蚂蟥山时，心脏还是一下抽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