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龙绳、手套、胶水、手电筒、小刀、喷壶、辣椒粉……”

银海市，新天超市里，陈小民再一次缩到了角落，重新把购物车里的货物仔仔细细数了一遍，还是不放心，打开了手机上的备忘录。手机屏幕摔裂了，他一直都舍不得换。

“对对，丝袜！”

重新把头抬起来后，他口中小声地重复着，向着对面女性用品区的货架看去。

吊在头顶的电视上，正在滚动播放着这两天引发了银海市民持续热议的一条新闻——银海市原住建局副局长周建勋在位期间，通过其亲友共收受贿赂一亿四千万，现已追缴赃款一亿一千万，房产五套，另有两千多万去向不明……

“呵，”陈小民冷笑一声，那条新闻几乎把他的耳朵磨出茧子来了。还真像某首歌里唱的一样：这世界总是有人穷得发疯，有人富得把钞票当成了枕头。

想到这里，他又按亮手机，屏保是儿子陈不凡的照片。

当初，他给儿子取名“不凡”就是不想再让儿子做他这种整天柴米油盐的凡人。如今，儿子的确不凡，几十万分之一的概率他都能摊上，不幸患上了白血病。望着照片中鼻子里插着管子，躺在高护病房里朝自己挥手，做出了“胜利”手势的儿子，陈小民长叹了一口气，把手机重新揣进了口袋。再次拾歩向着摆满女士内衣的货架走去，步伐似乎比方才坚定了许多。

陈小民一边向摆满丝袜的货架走去，一边鬼鬼祟祟地张望着，好在货架前没有其他女人，只有一个前额有些败顶，脑袋像是一枚酸枣核一样，手里拎着三盒盒饭的男人，在弓身看着货架上的丝袜包装。那包装上模特性感修长的双腿，让他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看了半天，他还似乎不过瘾，又掏出手机，对着包装盒上的长腿拍起了照片。眼见那个猥琐的中年男子大有把所有包装都拍个遍的架势，陈小民心下一横，大跨步走上前去。

他在货架前斜眼审视着，想要找一双稍微厚一点的丝袜，可惜，正值盛夏，货架上卖的全是薄款，找了许久，也没有找到合适的。

正当陈小民聚精会神地看着货架上的丝袜时，肩膀却被人猛地拍了一下。

陈小民触电般一跳，整个身体险些瘫软下去，等他战战兢兢地转身看时，才发现刚才偷拍大腿的那个男人，正瞪着一双鼠眼贼溜溜地看着自己。他的嘴角微微向上弯着，整张脸像是一只扔到太阳下暴晒了半个月的茄子。

“抢劫哟？得用毛袜！”

那男人一口浓重的地方口音，嗓门儿贼大。

一边说话，一边伸手指了指对面的过季处理区，那边，堆着成堆的毛袜。

见陈小民一下子愣在了那里，那人又伸出大大的巴掌，在陈小民的肩头猛拍了一掌：“开玩笑滴啦，瞧你这样也吃不了那碗干饭。”

陈小民依旧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讨厌的男人，只见他又凑上前来，踮起脚尖将嘴巴靠到了陈小民的肩头，小声道：“异服癖？GAY？玻璃？”

陈小民几乎被他的话惊呆了，他想不到眼前这个其貌不扬，民工模样的家伙，居然知道那么多时髦的词汇。

然而，没等陈小民做出任何反应，小个子男人又在他面前的购物车了扫了一眼，看到了里面的尼龙绳，脸上露出了鄙夷的表情，坏笑道：“选吧，选吧，不打扰了！”

接着，那人便拎着盒饭，大摇大摆地向着酒水区走去了，一边走一边大声往地上唾了一口，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道：“S*M，变态！”

“呼~”

见那人走远，心一直悬在嗓子眼的陈小民终于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不禁抬头向着刚才那人指的毛袜区看去。

……

陈小民是在收款区再次看见那个小个子男人的，彼时，他的手里又多了两瓶绵竹大曲，排在另外一处收款口的队伍最后面。陈小民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真的买了一条黑色毛袜，便离开原本的队伍，去了远处的一个收款口。

该付款的时候，陈小民下意识地打开了微*信支付功能，却又在收银员扫码之前，想到了什么似的，连忙把手机收了回来，一脸抱歉地看着收银员道：“不好意思，刚想起来，微*信里没钱了，我用现金，现金！”

“快点，快点，后面人还等着呢。”

在收银员的嘟囔声中，陈小民摸索着掏出了钱包。

他微*信里钱虽然不多，但付这次款还是绰绰有余的。他担心的是，微*信支付会暴露自己的信息。

交完钱，陈小民特意把那些物品装进了随身携带的一只黑色的塑料袋里，他拎着袋子，低头走过第三个收款口的时候，小个子男人正在调戏身材只能用“吨位”二字来形容的收银员。

“噫~我说小姐，你们超市老板咋呐小气来，就不能给恁弄个大一点的地方收钱，瞧给挤滴，肉都摊桌子上了！”

他本不是河南人，在外惹事时却总是学说河南话，为得是不给自己的家乡北斗村抹黑。

小个子男人嘴巴够贱，胖收银员却有规定，为了每个月500块的奖金，只得红着脸，忍气吞声，给小个子男人扫码。在看见粗心大意的小个子男人临走时把一把辣条落下了以后，终于找到了以牙还牙的机会，对着正要出超市的男人的背影喊道：“欸，那个霍比特人，你辣条还要伐？”

……

陈小民是在出商厦大门的时候，接到儿子的主治医生霍启明的电话的。

“陈先生，银海市肿瘤医院今天又联系咱们医院了，还是想再向您确认一下，三个月内，能否凑齐陈不凡的手术费。你也知道，能找到合适的配型多不容易，虽然，对方尚未答应捐赠骨髓，但是我相信市肿瘤医院那边的公关团队，到时候人家那边同意了，咱们可不能掉链子。”

“您放心吧……放心吧霍医生，三个月内，我一定凑齐孩子的手术费。只要你们能说服那人捐髓，我这边肯定没问题的。”

“那好，我们还是暂时把不凡留在县医院观察，你也知道肿瘤医院的护理费用很高的，这一点，我们也是替你们着想。”

“好的好的霍医生，谢谢您了。”

挂掉了电话，陈小民忍不住打开了手机相册，看着视频中苍白消瘦的陈不凡，陈小民心中翻江倒海，他发誓，一定要在三个月内，帮儿子凑齐骨髓移植的费用，把他从县城的校医院，转到银海市最好的肿瘤医院做骨髓移植手术。

站在商厦门口的陈小民为自己点了一根廉价香烟，猛抽了几口，将烟屁股往地上一丢。从商厦这边去他租住的地方，其实是有一辆148路公交车的。

“要死吧，不吉利！”

然而，陈小民盯着站牌嘟囔着，最终选择向对面几百米外的公交站牌走去，那边的136听起来比较顺。

陈小民没看见的是，在他抽烟的时候，那个小个子男人也来到了商厦门口。出门之前，他索性把三盒打折盒饭里的鸡腿全都拿了出来，狼吞虎咽地啃光了。

“要我请客，吃大户呗！”

他一边悻悻地嘟囔着，一边走到立在门口的垃圾桶去丢鸡骨头，却看到了被陈小民丢在地上，尚未熄灭的烟屁股。那一刻，他烟瘾突然上来了，摸了摸口袋，却才想起，来超市之前烟被大哥曹前进讹去了。于是，只能又低骂了一声，也不顾四周有没有人，捡起地上的烟头，吧嗒吧嗒地抽了几口，一边抽，一边抬头看着对面大厦顶部，像个大马猴一样吊在那里擦玻璃的一个蜘蛛人道：“瓜田三结义，叫你三弟，叫他大哥，他是你表舅，乱伦蛮？”

小个子男人又顺便从垃圾桶里扒拉出两只矿泉水瓶，动作娴熟地踩扁了装进口袋，骂骂咧咧抽烟屁股的时候，陈小民已经走过人行道，来到了对面大厦楼下。却听头顶“嗬嗬嗬”一阵长长的酝酿过后，吧嗒，一口浓痰便落到了他的脚下。

“妈的……”

陈小民大骂一声，抬头看时，才见那口痰来自十几层高吊在半空中的那个蜘蛛人，听见陈小民开骂，还特嚣张的又做出的吐痰的动作。

陈小民连忙闪躲，闪身到了一家店门口。

“全中国最牛投资品种，只需两元钱，给你一个成为千万富翁的机会。在别处，两元钱仅仅是一瓶矿泉水；在这里，两元钱能让你跨越一个阶级。两块钱，您买不到吃亏，买不到上当，养不了小三，孝敬不了丈母娘……”

店门口的喇叭里，循环播放着老板自录的广告语。

陈小民抬头看时，才见那是一家福利彩票店。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拎在手里的黑色塑料袋，又看了看店门口聒噪不已的电喇叭。那一刻，不知道怎么想的，一向抠抠索索的陈小民，居然鬼使神差地撩开门帘，大跨步走进了彩票店。他掏出一张粉红色的百元大钞，猛地拍在桌子上：“老板，双色球五十注，机选！”

陈小民拿着长长一串彩票出门之前，拎着盒饭和白酒的小个子男人从不远处的旋转门进了大厦。在经过保安的一番盘问后，小个子男人嘴里骂着娘，钻进了电梯。电梯直达顶楼，又沿着从天井处竖下来的铝合金梯爬到了楼顶。

“吃饭喽，吃饭喽，大哥，叫胡闯上来吃饭，有酒哦，绵竹大曲！”

小个子男人一边从天井里探出头来，一边看着对面坐在楼顶外墙阴凉处抽烟的另外一个男人大喊道。被他唤作大哥的男人正低头看着一本书，反反复复地嘟囔着什么，眉头皱成了一个疙瘩。

“我说毛鼻涕，让你买个盒饭，你现杀猪现插秧蛮？老子都快饿死喽！咱们兄弟三人，你是最先富起来的那一批，不说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请我们吃份盒饭吃不垮你龟儿子吧？”

“当初咱们三个人离开北斗村，你要去搞装修，装防盗门，胡闯要当蜘蛛人，说是擦玻璃的时候能偷窥美女。让你们带上我，你们都嫌我个子小，怕拖后腿。后来，老子只能去捡破烂，现在看我开了个废品收购站，发达了，知道有老子这个兄弟了？咱们当年瓜田三结义，是说过有福同享，但是你们背信，就莫怪老子弃义！”

“行了行了，我告诉你毛鼻涕，今天是大哥我想着你，不想和胡闯两个人独吞，一会儿，我把计划这么一五一十地摆一哈，你就知道你大哥今天是财神附体喽。”

“我看你是穷鬼缠身！”毛鼻涕小声地嘟囔着，不敢让曹前进听到。

被唤作大哥的男人把书一合，与此同时伸手拽了拽挂在楼顶边缘的安全绳，使劲晃了几下，探头对着下面因为晃动而吓得脸色苍白，紧紧抓住保险绳的蜘蛛人喊道：“胡闯，上来吃饭喽，咱们研究研究怎么发家致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