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篇十三 给人质的一封信

书名:
小王子(中小学生必读丛书)
作者:
[法]埃克苏佩里
本章字数:
15043
更新时间:
2020-08-06 15:19:40

1

一九四○年十二月,我去美国的时候,途经葡萄牙。我再一次看到了里斯本。尽管它很明亮,可是,在我眼中,它总是略带一点忧郁。在这座城市里,人们最喜欢议论的话题就是即将来临的入侵,葡萄牙举国上下都陷入了幸福的幻觉。曾几何时,里斯本还是世界上最绚烂的一个城市,随处可见灿烂的微笑,可是,现在全变了!这些微笑变得苍白无力,这笑看起来多勉强啊!如果你曾经注意过这样的情形——老母亲翘首企盼她奔赴战场的儿子,她给自己挤出一个微笑,自我宽慰道:“儿子一定会活着回来的,要不然我怎么能笑得出来呢?”——你就一定能理解这笑容里的辛酸。

“都快来看看,我很幸福!我依然如此平静、如此明朗……”里斯本对世人说道。此时,葡萄牙已经被整块大陆牢牢压住了,它就像背负着一座大山,举步维艰。里斯本用轻松愉快的口吻挑衅欧洲:“我的努力应该是受到褒奖的,瞧瞧,我很脆弱,也很容易受攻击,但是,我在尽力不让自己被埋没……”

我已经习惯了那些我居住过的城市,一到晚上,城市的夜空是烟灰色的,连一点微弱的光亮也没有。可这个城市不同,它光芒四射,给我一种隐约的不安感。这个首都城市就像是摆在玻璃橱窗里的钻石,四周一片黑暗,唯独它光彩夺目。这种光彩无疑会招致别有用心的游逛者。虽然这里距离欧洲战场很远,可是我依然感觉阴云密布。也许,这块宝藏已经吸引了那些到处狂轰滥炸的轰炸机?

不幸的是,葡萄牙并不了解这些魔鬼。它对这些不祥之兆无动于衷。它很有信心,还在若无其事地谈论艺术。这有些让人绝望!在这片土地上,到处都是奇观,谁会忍心践踏它对艺术的崇敬?谁又会狠心摧毁它的美梦?这里造就了许多伟大的人物。由于士兵和装备不足,当侵略者的铁甲战车出动时,它使用了不屈不挠的石制哨兵——诗人、探险家和征服者。葡萄牙拥有这么多辉煌的过去,可会有人阻止它去继承吗?

这里的夜晚总让人忧郁,徘徊在这个城市时,我被它深深地打动了:宏伟的展览看上去那么完美;公园里轻柔的音乐听上去很有分寸,它像泉水一样潺潺地流动着。这种美妙的感觉会长久吗?

我想,里斯本是哀伤的。从它的笑容背后,我看到了感伤,一种比其他死气沉沉的城市更为强烈的伤感。

我不知道你是否听过这样的事情:在一些家庭里有一种奇怪的习惯,他们在餐桌上为死者保留座位。坦白地说,我不赞同这种做法,逝者已矣,这种做法并不能真正给人以安慰。人已经不存在了,就应该让他成为历史。但是,这些家庭不这样,他们没有彻底死心,他们认为自己的亲人还会回来。这些家庭在等待一个永远不会到来的宾客,葬礼以后,他们陷入了无休止的等待。就我看来,他们一直在承受无法平息的痛苦,这种苦痛让人无法呼吸。我最近失去的一位朋友是基尧麦,他是一位邮航飞行员。我的老天!我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他再也不会出现了,再也不会迟到或者缺席。就算我在餐桌上给准备餐具,那也是徒劳。

但是,葡萄牙不这么认为。它还在守望着自己眼中的幸福。它继续为他保留着餐具和小油灯,还播放着属于他的音乐。里斯本的人们都在佯装,他们天真地以为这种虚假的欢乐可以蒙骗上帝的双眼。

不幸的是,一些避难者在里斯本出现了。这个城市把自己的忧伤归咎于一些流离失所的可怜人。这些人不是为了寻求避难所,也不愿意通过自己的双手变为富有的移民,他们离开自己多灾多难的祖国,只是为了守住钱财。

因为在城里找不到住处,我就在艾斯托利落了脚,这里离游乐场很近。现在,我暂时逃离了硝烟弥漫的战场。我的空军联队已经连续对德飞行九个月了。在唯一的一次防御战中,我军痛失四分之三的兵力。我能想象出来故乡的状况,那里一定充满了奴役的气氛,一定时刻遭受着饥饿的侵袭。我存活在城市漆黑的夜色里面。每一个夜晚,距离我住所两英尺的地方会出现许多幽灵,他们在艾斯托利的游乐场四处流窜。卡迪拉克看起来很沉默,它们一辆接着一辆停留在沙滩的入口处,随时等待主人的命令。跟从前一样,人们穿着晚礼服,肆意地炫耀自己的胸饰或珍珠项链,他们设宴相互邀请,可他们总是找不到好的谈论话题。

于是,滚球游戏或者用纸牌赌博便成为他们打发时间的方式。这种娱乐,我也上前观看过几次。看到那副热闹非凡的场景,我的情绪很复杂,既没有气愤,也不想去嘲讽,我只觉得自己的内心里有一股难以名状的苦楚。

赌桌周围挤满了人,他们的情绪跟着神色紧张的主角一起波动,跟他们一起经历各种不同的心情,诸如希望、失望、担忧、渴望和狂喜。他们在跟自己的运气打赌。可是,从某种程度上说,这样的赌局根本没有意义。因为他们的赌注是空的!他们的财富都源自于他们的工厂,可是这些工厂不是已经被没收,就是正在遭受航空鱼雷的威胁,离破产也不远了。因此,他们只是在开空头支票。他们宁愿相信接二连三的狂轰滥炸根本没有发生,他们依然自欺欺人地保留着以往的传统。可是这些行为就如同洋娃娃的芭蕾舞,看起来很美却遥不可及,只能徒增伤感罢了。

也许,他们从没有想过这些。我转身走向海边透气。艾斯托利的海域看起来很温顺,我甚至觉得这片海洋也参与了他们乐此不疲的游戏。海湾里的浪花轻轻地翻滚着,看起来清冷极了,就像过季长裙一般令人望而却步。

在邮船上,我又看到了那些人,我的那些避难者。这艘忧伤的船只一直往返于大陆与大陆之间,运载着漂泊无依的灵魂。想到这些,我喃喃自语道:“我宁愿自己是来旅行的,而不是准备移居国外。在故乡擅长的一些东西,一到异国他乡就不受用了。”然而,这些依旧保留着小小的地址和身份证明。他们仿佛觉得这样一来,他们还是以往的那个人物,他们的一些所谓的头衔和身份还具有意义。他们不断地跟别人介绍自己:“您应该听说过吧?我就是……”他们也会说,我来自于某一个城市,是某人的朋友,您认识那个人吧?

接着,他们会从脑子里搜罗一个朋友的故事讲给你听。不管是什么故事都好,不管与什么有关。他们忘记了一点,他们已经远离了祖国,过去的一切对他们而言已经成为历史。可是,这些记忆在他们那里永远不会被抹去,那一切还若如昨日,那些记忆就像热烈、清新、生动的爱情一般,让他们难以忘怀。他们珍藏了一大堆载满记忆的书信,重温这些温柔的言语能穿起他们记忆里的点点滴滴。不过,这些悉心收藏的纪念品总会引起忧郁,因为他们会想起金色的头发,深蓝色的眼珠,然后眼睁睁地看着它们消逝在风里。

里斯本一脸幸福,他们也有所察觉。他们也觉得自己会马上回来。里斯本还是那么温柔,只是送走了一批纨绔的孩子。这次缺席是不应该的,因为他们的家庭还留在这里。这和距离没有关系,无论是躲在隔壁房间里缺席,还是前往地球的另一端,其实没有什么本质区别,缺席就是缺席。

其实,当一个朋友以一种模糊的姿态出现,并且离你很远的时候,你会觉得他更加亲密。这就是祈祷的力量。我对家庭的殷切热爱是在撒哈里沙漠里培养的,在那段时间,我对我的家庭极度思念。十六世纪布列塔尼的水手们是所有未婚夫的典范,他们对未来妻子的贴近是任何人也无法相比的。这些水手绕过智利的合恩角,在无数个乘风破浪的日子中衰老。他们强撑着疲惫扬起风帆,只为能够早些回家。在起程的时候,他们已经开始留意最近的归途,他们多么希望再次绕回合恩角,因为从这里航行是距离未婚妻最近的路径。在我眼里,这些移民就像是布列塔尼的水手,只可惜他们失去了急切回家的理由,因为他们的未婚妻跟别人走了,不会再继续等候他们,窗前那盏小小的油灯也不会再为他们点亮。或许纨绔子弟的身份已经不适合他们,他们只是一群流离失所的孩子,从此漂泊无依,在自身以外游离。

他们多想恢复自我,找回那些遗失的记忆啊!他们就像是一群等待救赎的灵魂,正在被这艘船载向到虚无缥缈的灵簿之地。突然,我觉得这种假想变成了真实,我禁不住想触摸一下这些人。他们在尽心尽力做好自己的本分,他们在端盘子,擦亮铜器,给鞋子打蜡,但是在伺候这些死者时候,他们略带蔑视之意。这些移民虽然很富有,但是依旧受到轻视。他们不缺乏钱财,他们缺的是紧密度。因为从今往后,他们和自己的家庭再无干系,他们失去了朋友,也失去了承担责任的权利。虽然他们还扮演着原有的角色,可是这些角色已经有名无实,没有人再去承认他们。

现在,对他们而言,一封突如其来的求助电报就是最值得欣慰的事情。这至少证明有人还需要他们。这样的信赖对他们而言是弥足珍贵的,哪怕让他们半夜起身奔赴火车站,他们也心甘情愿!可是,他们再也得不到这种礼遇。没有人讨厌他们,也没有人嫉妒他们,或者跟他们纠缠。不过,最可怕的是再没有人会喜欢他们,对他们表示好感。“到达目的地以后,他们会得到安慰,等待他们的是一场欢迎酒会。可是,他们的大门也会被一些人敲响,敲门的人总是提前把孩子们喂饱才准许他们的请求。所以,当朋友还没有明白友谊的责任时,应该学会善待他,用心呵护友谊之花。摇摇欲坠的城堡被几代人毁掉以后,总会再花费心血重建,因为经历过这次失去,他们才懂得珍惜。”我对自己说道。

2

我这样告诉自己:“我们的风俗习惯,家庭节日,以及对家庭的记忆还存在于某一个角落,这些事物都是我们赖以生存的东西,因为这些东西,我也要活着回家。”遥远的磁极逐渐开始衰弱,我所依赖的思想也因为衰弱而慢慢动摇。经过一番冒险后,我了解到沙漠的真实面目,也解开了一个困扰我多年的谜团。

在撒哈拉沙漠,我生活了三年。在这些日子里,我和许多人一样,时常走进魔幻一般的梦境。但凡是对撒哈拉生活有所了解的人,要他们在那里生活几年时间,他们都会想迟暮的美人一样止不住哭泣。到了那里,等待他们的只有孤寂和匮乏,至少表面上看来是这样。而那些在文学里经常出现的诸如“想念沙漠、想念孤寂、想念空旷”之类的字眼,是不符合实际状况的。可是,看到这一船熙熙攘攘的人,我一下子领悟到沙漠的真谛。

在撒哈拉沙漠,到处都是望不到边际的沙粒,更准确的说,到处是堆着石块的沙滩,在那里很难见到沙丘。生活在那里的人,日子一向百无聊赖。可是,冥冥之中自有神灵的帮助,撒哈拉被赋予成一张神秘莫测的网,拥有方向、倾向和信号,它变成了一个生动的组织,有血有肉。它不再是一成不变的,所有的发展都有着既定的方向。它是那么的富有特色,也许就算在沉寂的时候,也跟别处迥异。

港口终于安静下来。每当部落的冲突平息时,每当夜幕带来清新的空气,人们开始休息时,港口上的船只就会收起风帆,尽显和平宁静之态。午后的安静是经过阳光照射的,这种宁静有些虚假。思想和行动在阳光的照射下蠢蠢欲动。如果刮起北风,绿洲里飞出大量的昆虫,就预示着危险的来临,这是沙尘暴到来的征兆。

这种沉静是阴森的,因为它使得一个遥远的部落一片沸腾。这种宁静是神秘的,因为它像极了阿拉伯人那种让人难以理解的密谈。这种宁静还是令人紧张、尖锐的、令人忧郁的。所有的事情都集中在一点上,所有的星星都是一个指向。这些星星属于占星家,它们效忠于自己的神灵。有一颗星指向了遥不可及的深井,那段你和深井之间的距离,让人觉得特别沉重,就像被一座城墙重重地压着。另一颗星星指向了枯井,而星星本身也极度干燥,这表示你和枯井之间的路程是平坦的,根本没有斜坡的存在。还有一颗代表未知的绿洲,游牧民族们曾经唱过这样的歌,但是,两国之间战火不断,让你根本无法向前,于是,那片横亘在你和绿洲之间的沙漠,便成了童话世界中的草地。另外的一颗指向了位于南部洁白的城市,这座海边城市,就像一个熟透的水果一样,让人垂涎欲滴。

终于,一个远离沙漠而磁场极弱的磁极——童年时期对家的印象,永远定格在那里。同时,一并留在记忆里的还有一个了解不深的朋友……

所以,每当你在战场上感到紧张激动的时候,这种磁极就开始瞄准你、推动你、鼓励你,当然也会抵抗你。幸运的是,你作出了正确的判断,果断地抓住了主要问题的核心,并且不再动摇。

在沙漠里,我们找不到什么清晰可见的财富。在那里,我们看不到也听不到任何东西。如果人们承认缺乏睡眠使生活变得坚强,那么他们得弄清楚一点——是某些不可知的东西在鼓励着他们。也就是说,人被灵魂操控了。身处沙漠的时候,我们的行为全部依照神灵的指示。

此刻,乘坐这艘让人伤感的航船,假如我还能感觉到自己是对的,还能觉察到自己生活的星球还存在着活力的话,那也全是得益于在我之前逝去的朋友们,在法兰西的无数个黑夜里,他们是我生命中最主要的组成部分。

有一点毋庸置疑,法兰西不再是个抽象的女神,也不是一个历史学家口中的一个概念。它是我得以生存的源泉,它像一张关系网,支配我不断前行,并促使我内心情绪的高涨。我知道,为了找到出路,为了生存问题,我必须学会坚强,必须变得更有耐力。

因为在他们的心中一定有我的世界,而且他们也一直存活在我心中。在那些长期航行的人看来,大陆不过是一座闪光的灯塔,距离太遥远的话,灯塔就起不到丈量的作用。它只能把自己的一点光芒投射在人们的眼睛里。大陆的光芒和星光交相辉映。

通过一系列的攻占,法国货涌入了沉寂的港湾。这一切如此悄无声息,就像是一艘熄灭所有灯火的轮船,让人们无法得知它已经在海难中生还。现在,我陷入了困扰,看到这些我所爱的人的命运,我痛苦不堪,这种痛苦远比自身的疾病更加折磨人。他们的生命实在是太脆弱了!

今天晚上,我想起了一个年过五旬的朋友,他是一个犹太人。他生病了,现如今还落入德国军队的魔掌,我无法想象他承受过什么样的苦难?现在,我只能心存希冀,但愿他对侵略者的残暴行径毫不知情,但愿村民们已经开始密谋建立新城墙的事情。对于他,我只知道一点——他还活着。他在友谊的国度中徜徉,在那里没有纷争,没有国界。一想到他,我觉得自己不是在移民,而是在旅行。沙漠并不是人们所想的那样,撒哈拉沙漠很有活力,在一定程度上说,它比首都更加生机勃勃。倘若磁性在生活的主要磁场都不复存在的话,即便是人潮如流的城市也会令人觉得空洞。

3

我们赖以生存的生命线是如何被构建起来的?而我为什么要去探望这位友人,也许我受到了什么力量的驱使?是否在我最需要帮助的时候,这个人物就会出现?是否会出现一个神秘的事件,触动了人内心里最柔软的地方,激发了他的爱国之情?

这些悄然发生的事件才称得上奇迹。一些起关键作用的事情,往往是一些简单的寻常事。那个我想要讲述的时刻,其实也没必要浓墨重彩,我应该让它出现在梦境里,那样的话,我可以与一位朋友交谈。

事情发生在战前,那天我们准备在土尔努旁的索姆河岸解决午饭,于是,我们选择了一家阳台伸向河岸的餐厅。这个餐厅的就餐气氛很好,客人们把双肘支在简易餐桌上,用特别豪爽的姿势切着牛排。我们也被感染了,向侍者要了两瓶佩尔诺酒。事实上,我的医生很早以前就建议我戒酒。但是,在一些重要场合我总会把他的劝告抛之脑后。那时候就称得上一个喝酒的好时机,在当时的场合,虽然我们说不出原因,但是我们觉得很享受,在这种时刻怎么能少了佩尔诺酒呢?我们附近停泊着一艘驳船,两个船员正在热火朝天地忙着卸货。由于相距只有几英尺,我们没多想什么就大声招呼他们加入。就这样,我们彼此之间谁都没有拘束,以一种简单的方式凑在一起,我们愉快地碰杯庆贺。也许,我们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些无法言明的节日吧?

那天的阳光很明媚,河岸另一侧的橡树在温柔光芒的照耀下,显得异常美丽。从平原一直到地平线全被阳光普照,整个世界一片金黄。我们没有来由地开心。女佣已经把饭菜送上,她殷勤地招待我们这一桌临时凑成的宾客,就像是一场盛宴的女主持。这种祥和的气氛真让人沉醉。在既定的文明里,这种举止尽管有些许不和与无序,但是它给人带来的感觉是绝妙的——我们所希望的都已经如愿实现,再也用不着哭诉衷肠。我们之间的关系是纯粹的,也是正直的;是清晰的,也是包容的。即便有这样明显的事例,也许我们依旧找不到真理的藏身之地。可是我们彼此之间体会到了最真实的一种感觉——信任,这种感觉是值得骄傲的。

其实,跨越我们自己以后,你会发现整个世界都充满善意。在星云没有凝结、星球没有凝聚之前,它们最初的形态都是变形虫。为了生活而不断进行的劳动,促使这些变形虫不断进化,最终演变成人类。为了让我们超越,一切的幸运都被集中起来,通向快乐的顶点。

这种和谐是悄无声息的,甚至还带着一种神圣仪式的味道。女佣恪尽职守来来回回地添茶送水,我们这一桌人其乐融融,竞相碰杯,就好像拥有同一种信仰的宗教信徒,尽管归属不同的派系。这两个船员,一个来自于荷兰,一个来自于德国。这个德国人曾经因为所属何种党派被放逐的,我也记不清楚了,总之他逃离了纳粹德国的统治后成为一名船员。船员与党派性质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他只是一个充满人情味的朋友。我们的一些看法已经达成共识。但是,我们究竟赞同什么?是赞同佩尔诺,赞同生活的意义,还是赞同美妙的日子?虽然一时之间,我们也想不清楚该怎么表达,但是,我们的共识是坚定而又深刻的,还触犯了《圣经》旨意,所以这些话语无法言明。不过,我们还是情愿将这座小楼加固,占据一席之地,只要能拯救这些神圣的东西,哪怕是死在机枪底下也无怨无悔。

那么,这些旨意到底是什么呢?我真的不好去说!我只能列举一些与之相关的外围事物,但是这些不涉及实质内容。我只能说出只言片语,我所诉说的真理根本无法凸显。我想说我们战斗是为了保持我们每个人脸上的笑容,不光是船员的、女佣的,还有你我的,但是,我觉得自己说这样的话有些模棱两可。从古到今,为了赢得一个成功的微笑,付出了太多惨重的代价。

一般说来,最关键的事物不是用重量来衡量的。就此刻而言,最重要的事情是微笑。笑容就是最好的回报。这些真诚的微笑,能让人充满活力,这些甜美的微笑令人沉醉。只是现实里的笑容总让我们烦恼,让我们时常想起信心、希望、和平这些求而不得的东西。为了使我的意思得以充分的表达,我接下来准备讲述一个与微笑有关的例子。

4

故事发生在西班牙城市战争时期。凌晨三点,我做了一件非常冒失的事情,我躲在一旁偷偷地观看一个商用火车站,因为我看见有人正在装载一些神秘的东西。当时,装卸工陷入一片骚动,周围也一片模糊,显得晦暗不清,我的莽撞行为引起了民兵的怀疑,他们都是无政府主义者。

事情并不复杂,他们好像手指轻轻合拢那样轻柔地向我靠近,并悄无声息地将卡宾枪指向我的腹部,在我看来,这种静默很崇高。我很顺从地举起双臂。

可是,他们并没有用枪指着我的脸,而是指向了我的领带,生活在郊区的无政府主义者并不赞成佩戴领带。顿时,我感到全身都在打战,我静静地等着并在脑子里思量他们对付我的方式。我最直接的反应是他们要扯下我的领带,不过,他们并没有这么做。僵持了几秒钟以后,在我眼里,那些忙碌工作的人好像生活在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他们正在跳梦幻般的芭蕾舞。接着,这些民兵向我点头,示意我走到前面。于是,我们这样一前一后地穿过许多条小路,不紧不慢地向前走去。我这才发现,要逮捕一个人也可以如此不声不响,如此轻而易举。

他们把我关进一间牢房,能看得出来,这里以前是个地下室。房间的光线很暗淡,唯一的照明设备是一盏劣质的油灯。我们走进去的时候,一些负责看守的士兵正在打盹儿,他们把卡宾枪夹在双腿之间。随后,他们跟带我进来的巡逻队攀谈了几句,有一个士兵还对我全身进行搜查。

我知道他们说的是加泰罗尼亚语,但是我听不懂具体内容,我会说西班牙语。不过,我看得出来他们想让我出示证件。这些东西,我统统落在旅馆里。于是,我简短地回答:“旅馆,记者。”我不知道他们能从我的话语里听出什么意思,但是,我看到我的相机在民兵之间来回传递,看起来他们把这个当成了物证。这时,一些哈欠连天的人也从不太稳当的椅子上站起身,他们一个个带着忧郁的神情,无精打采地倚靠在墙边。

直到现在,我还记得他们那一副副忧郁的面孔,那张脸上充满了寂寥和疲惫。他们的精力已经耗尽,对待我的态度也是不温不火,这种态度让我很是难受,我宁愿他们把我视为敌人,可是,事实不同于我的想象,他们很尊重我,从不向我发怒,就连一句指责也没有。我故意用西班牙语向他们抗议,一连尝试了几次,他们依然没什么反应,他们静静地看着我,就像在观赏鱼缸里的一条中国鱼。

我想:他们是等待什么。也许在等待一位将要归来的同事,也许在等待黎明。究竟是什么,谁知道呢?到最后,也许我会发现,他们仅仅是在等待肚子饿的时候……

“他们终归会变成凶猛的野兽,那一定是件有趣的事情。”我对自己说道。我才发现我不但苦恼,而且对这种荒诞不经充满厌倦。突然,另一个念头在脑子里一闪而过:假如他们真的活跃起来,他们真的开始行动,那么他们一定会端着机枪向四周扫射。

接着,我开始担心自己的处境,我开始忐忑不安起来。因为我不知道他们在心里是怎么定义我的:破坏分子?间谍?一个记者?唉!怎么偏偏在这时候把证件忘在旅馆呢?也许他们已经作好决定了吧?可是这个决定到底是什么呢?

我不了解他们,对他们的情况一概不知,要不然的话,他们也没有必要进行如此激烈的讨论。无论是属于哪个党派的革命先驱者,他们只是在驱赶一种征兆而不是在驱赶人,甚至,他们压根没有打算考虑人的问题。在他们眼里,一切敌对的现象都具有可怕的传染力,因此,只要他们发现什么可疑病症,他们就会把携带这种疾病的传染源送进能够起隔离作用的检疫站——公墓。

所以他们询问我的时候,我觉得房间里阴森森的,可怕极了。他们话语中不时还会出现一些听起来模糊不清的单音节词,我压根不知所云。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好像被一个看不见的小轮子轧过。突然,我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想法——让真实的景象出现。于是,我想朝着他们大声呼喊,我希望自己身上可以降临一件事情,让我彻底屈服于命运。

我想到了年龄,一个人的年龄绝对可以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年龄是一生的总结。随着年龄的增长,一个人的内心开始慢慢成熟,在成长期间,克服了许多障碍,医治了许多疾病,安抚了许多苦痛,同时也摒弃了许多失望,越过了许多坎坷。在这些经历中,有一大半都是不同寻常的,是事先无法想象的。另外,成长的历程中期盼、渴望、遗憾、忘却以及爱恋也是不可或缺的。年龄是一个包含着许多内容的字眼,这里面不仅有许多经验,还有许多回忆。随着年龄的不断增长,虽然我们会遇到陷阱、困难,还会受到各种各样的约束,但是我们像一辆非常结实而经得住颠簸的卡车一样,不停地一路前行。

如今,我有幸坚持了三十七年。能走到这一步,我必须感谢上帝,因为所有的记忆被卡车带走了,而且离我越老越远。“这些就代表了我,一个三十七岁的我。”我心想。我应该继续去判断,并对自己的判断结果充满信心……可是,他们停止了对我的询问。

谁知,奇迹就在那时出现了!是的,这是一个小小的奇迹,不太引人注意。我发现自己的香烟已经抽完了,于是,我就微笑着向一位正在抽烟的看守示意,请求他给我一根香烟。他似乎明白了我的意思,他伸出手并缓缓地移动到前额,开始抬起眼皮打量我,这一次他不再关注我的领带,而是正视我的面庞,我在他脸上居然看到了微笑!这让我非常诧异,这个微笑让我隐约看到了黎明。

虽然僵局没有被奇迹打开,但是却让它消失了,就像亮光让阴影消失一样。之后,我想象的惨剧没有发生。目所能及的现实也没能因为这个奇迹而改变。屋子里依然是劣质的油灯,桌子上依旧乱成一团,一些倚墙而立的人们还是那样无精打采,一切物什的颜色和气味一成不变。但是,对我而言,所有事物的本质已经变了,那个微笑让我释然,它就像一个明确的信号,给我指引了一个就像日出一样不可更改的答案。一切都没有改变,然而一切却已经变了。突然之间,那些放着一堆乱纸的桌子变得亲切起来,就连油灯和墙壁也充满了活力。那些因地窖中的死气沉沉而引起的倦怠,也因为这种喜悦而缓解不少。

人们还在各司其职,没有移动。可是我觉得数秒钟之前他们还离我很远,就像上古时期那么遥远,而现在却离我很近。我的内心里突然有一种奇异的感觉:我正在跟他们亲近。

在一秒钟之前,那个对着我微笑的男孩还是一个可怕的监视者,是一个工具,担负着一种职责,而现在,他在我眼里就像一个小辈,看起来笨拙、羞怯。

我们之间没有一句言语,但是一切得到了圆满的解决。我从那个民兵手里接过香烟的时候,用手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向他致谢。我觉得我们之间好像一下子冰释前嫌。这些民兵在我眼里都变成了鲜活的人,我仿佛看到了他们所有人的微笑,我仿佛进入了一个崭新的世界,在这里一切都是自由的。

他们的微笑让我联想起了撒哈拉救生员。他们曾经也对我们微笑。在我们陷入绝境的时候,这些拯救生命的天使经过几天的搜寻,终于发现了我们,然后在离我们最近的地方着陆,快步向我们走来,在很远的时候,我们就看到他们手里晃动的水袋。我在想不管当时我是一位遇难者还是一位救生者,我看到对方的笑容一定很幸福。只要大家都在一起,我们才能品味到真正的快乐。救生可以给人带来快乐。水只有作为善良的礼物时,才充满诱惑。

我觉得不论是悉心照顾病人、热烈欢迎流放者还是宽恕一种罪责,都不及一个微笑那样具有感染力。微笑可以照亮一片天空。微笑可以越过语言障碍、社会地位悬殊和党派纷争,将每个人紧紧地团结起来,让每个人都皈依同一种宗教,认同他人的风俗习惯,热爱自己的家人。

5

这种快乐正是人类文明发展至今的伟大的成果,而且是最珍贵的成果。物质需求虽然是不可缺少的,但是我们不是生活在圈内的牲畜,每天等着主人施舍一点草料。人与人之间的那种尊重,从小就影响着我们,我们崇拜这种尊重。

你能否尊重别人,这最能体现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想一想当年的纳粹,他们只尊重和他们一样的人。换个说法就是他们只爱自己。不同观点碰撞的话会激发出智慧的火花,这很明显,但是纳粹却否认这一点。他们想在地球上建立起同样的居住环境,就像一个个千篇一律的白蚁巢穴一样。他们还想替别人考虑怎样生活。他们自认为创造出了可以约束一切人的生活秩序,但可惜的是生活并不遵从这些秩序。

对于异己,对于那些持与自己不同观点的人,我们有与纳粹不同的看法。意见不同并不是错,只有矛盾才能碰撞出智慧。如果错误的一方是自己,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真理往往就是站在错误的肩膀上得到的。这一点我想大多数人都这样认为。但是纳粹跟我们不同,他们的真理不是在错误的基础上得来的,而是在未来某一天一定会实现的。因此今天妨碍实现真理的所有行为都将被取缔。他们甚至连前因后果的简单道理都糊涂了。

人们之间的尊重、不同意见带来真理,这些认识现在极度危险。现在的世界被一片黑暗笼罩,我们也深陷其中。旧的真理已经死了,新的还没有建立。对于未来的真理,我们跷起脚却望不见一点轮廓。我们当中又有谁掌握了一丝一毫的真理呢?尽管大家走的道路不同,但我相信目标相同。

人们经常沉迷在过程中而忘记了目标。登山者只顾攀登的过程就会忘记头顶上那颗指路的星星,等他迷失了方向,他就会记起曾经有那样一颗星星。教堂里面有一些出租座椅的人,当他们只关注自己能挣多少钱的时候,他们就会忘记自己的初衷是为上帝服务。同样,如果统治者只是沉浸在拥护者的热情和赞扬之中,那他们也会忘记政治的初衷是为人民服务。对现在的我们来说,真理也只能是良好的人际关系,尤其是在发生困难的时候。

独裁者总是想让大众温顺,忘记以前拥有权力的日子,不再对掌控自己的生活那么感兴趣。我们想要的不过是互相尊重而已,为什么却得到了更深的仇恨?我们可能走在不同的道路上,我们也可能走在同一条道路上,但是动机不同。我们可以互相指责对方的动机,但是也应该互相尊重。否定某个人的动机与尊重他并不矛盾。最起码,我们应该尊重他与我们选择了一条道路,朝着共同的目标前进。

互相尊重,互相尊重!如果每个人在心里都能做到尊重别人,那他们就会为了实现这一目标,建立起一个到处充满尊重的社会。文明不是虚无缥缈的,它首先应该体现在物质上,其次才体现在精神方面。我们正是在跌跌撞撞、不断犯着错的过程中建立起了文明。

6

我想,说到这里你们应该已经明白了我为什么如此需要你们的友谊。我想拥有一个不会跟我争辩理论的伙伴,他需要做的只是尊重我,尊重我渴望的光明。

喜欢雄辩的人,被大众厌恶的人,还有那些头脑发热的狂热分子,这几种人我最讨厌。真正的朋友是不会在乎我不穿制服就进他们家的,也不会逼着我接受他们的东西,放弃我自己的一些想法。在朋友身边不需要激烈的争辩,有什么好争辩或者需要证明的呢?你不在乎我的口拙,也不在乎我那与常人不同的所谓的理智。在你眼中我是一位简单朴素的人。你尊重我,尊重我选择的信仰,尊重我的习惯,还会认为我是一个有爱心的人。我们之间的对话不会伤害对方,如果意见不合,那只会令双方受益匪浅,多了一个看问题的角度。

人们都渴望得到承认,我也不例外。我之所以会选你做朋友,就是因为感觉自己在你心中很纯洁。我那些奇怪的习惯和方法一般人都不理解,只有了解了我的为人,人们才会宽容地看待我的所作所为。我知道你更喜欢一个真实的朋友,哪怕他有点怪,但是不要做作。我也不希望找一个朋友,然后让他整天对自己评头论足。如果我邀请朋友去共进晚餐,我就会让他在餐桌上好好享受。如果我的朋友腿脚不灵便,我肯定不会邀他跳舞。

朋友啊!你在哪里?我从来没像现在这样需要你。你就像高山顶上的纯净空气,我是那样渴望呼吸到你。回忆以前在索姆河边的日子,我们同几个海员一起围坐在一起,我用胳膊肘支撑着下面那张嘎吱作响的木桌,大家时而交谈,时而举杯。脸上都洋溢着彩霞一般美丽的笑容。

我的战斗或许是为了你——朋友。因此我更需要你,我想确认一下我是为了怎样一种笑容而战斗。我想让你更好地生活。每当看到你我都心酸不已,你拖着羸弱的身子,在大街边上蹒跚前行,五十岁的你看上去已经非常老了,身上的那件大衣简直就是纸糊的,你在其中被风吹得瑟瑟发抖。你的身上透露出法国的气息,法国人和犹太人的身份就是你今天贫困潦倒的原因吗?我们的法国本应该像一棵大树,为我们提供庇护。但是现在,法国就像是被一场大雪覆盖,无法提供任何庇护,只能带来饥寒交迫。作为身处海外的法国人,我们作战的任务便是唤醒埋在雪下的那些种子,让它们生长起来。终有一天,它们会长成大树的。我相信你们在雪下不会甘心做人质,你们可是四千万的一个群体啊!我相信你们会在地下发展自己的根须,酝酿自己的真理。四千万人得出的真理谁都无法撼动,而我们,到时候也会认同这个真理。

我想也许你不会读到这本书,可能你根本就不读我们的任何书,你也不屑于同我们辩论。甚至还会觉得我们的想法让你感到恶心。但是法兰西不是我们建立的,也不是你们建立的,我们应该做的是让她更美丽,并且无论为她做了什么都不求回报。为自由而战和为独裁打着国家的旗号而战是不一样的。同样,自封的对国家的责任感与民众自觉的国民责任感也是不可相提并论的。

续篇十四一封未寄出的信:致儒勒·罗阿

亲爱的罗阿:

你夹在书中留给我的那封短信我刚刚又看了一遍。里面透露着的那种真诚和友情感觉还跟以前读的时候一样。读完之后我又回忆起那次促膝长谈。那是一次难忘的谈话,让我备受打击。相比那些话本身,出自你口更让我感到难过。因为我向来不在乎别人的评介,但是那些话是出自你口。我很少写信,几乎不写。但是一旦我开始写,我就会全身心的投入。还记得艾格瓦特的那次晚会吗?当时你身上流露着年轻人那种率真的性格,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之后我再次试着去读你的书,这一次我体会到了不同的感受。我最想跟你谈的就是读书和写作,你还那么年轻,将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我对你的好感让我们友谊的分量在我心中慢慢加重。

我是这样的一种人,那就是从来不就发生在自己头上的特殊事件作出评论。我对别人的看法是客观、稳定的,我不会因为他是如何看待我而改变我对他的看法。如果我不能做到这一点儿,我将非常鄙视我自己。但是,我不作出评论并不代表我不在乎。当一些人们不解的事情、灾难性的事情发生在我身上的时候,我需要大家的理解和信任。不仅仅是某个人,而是所有人。

我知道你支持戴高乐,这是你的权利。我相信你会把它当成一项义务,或者是责任。有一点儿我不否认,并且非常赞同,那就是人应该为了自己的信仰而去斗争。我并不是保皇派的人,我只是对那些保皇派的人非常敬重罢了,尤其是那些老绅士。说实话,我对你的信仰方面感到遗憾,但是我不是那种喜欢干涉别人的人,我尊重你的选择。有的人做一些事情的动机很高贵,这样即使是失败了,他也不会失去什么。有的人做一些事情的动机非常龌龊,这样即使是成功了,他也不会得到什么。人不同,思想就会不同。世界正是因为参差不齐而丰富多彩。不同的观点,可能会碰撞出一个美好的未来。我身边的人中,正是那些与我持不同意见的人给我最大的启发,让我认识自己,改进自己,不断提高。

友谊的建立需要有一个共同的精神追求,就像天上的那颗明亮的星星。如果有一天,我们又有了同样一颗星星,比如说法兰西,那我们肯定还会走到一起。方法源于理智,错误也源于理智。不断地出错,不断地产生矛盾,这是得到真理必须要经过的阶段。我想这个道理你一定很清楚。如果你还要固执己见的话,我也会尊重你,因为你跟我争论是为了真理。我相信你对待真理的执著与我一样。你选择另外一条道路去寻找真理跟我没有关系,我认为友谊是要建立在共同的目标之上的,与途径没有关系。

在我的认识中,无论是物理学家、历史学家,还是社会学家,他们都会带着满腔热情投入到自己的研究领域和事业当中去。但是,宗派主义是个例外,我不相信有谁会为它付出极大的热情。当一个人成了独裁者、集权主义者,他的目标将大得难以实现,也就不会有任何一种发展形式会让他感到满意。于是他便将异己分子一概杀戮,没有异己分子,自己说这是怎样的一个社会就会是怎样的一个社会。无论是巴斯德,还是爱因斯坦,还是伽利略,都会被审判,最后处以极刑。

只有在愚蠢的警察眼里,真理与谬论才是相反的,如果不是真理,那就一定是谬论;如果不是谬论,那就一定是真理。可是你连这样的警察都不如。文明源于汲取了不同的理论、想法,文明的表现也在于它将产生一些不同的理论,不同的道路。

你深陷在自己的理想之中,并誓死捍卫它。无论是纳粹还是极权,无论是拉瓦锡还是行刑场,你都反对。你认为埃斯库罗斯说的有道理,同时你蔑视希特勒,因为他封杀爱因斯坦的著作。你对帕斯卡并不抱有希望,同时你还喜欢读蒙田的东西。关于人道,你曾经提出过自己的看法,但是现在你违背了自己。你用真理筑造起了极权,你希望那些往日曾经崇拜过的拉瓦锡、埃斯库罗斯、爱因斯坦、帕斯卡和蒙田都来向你俯首称臣,不然的话,你就会将他们杀掉。当然了,这些大道理你并没有向我宣扬过。

你可能认为自己并不是独裁者,你的想法和治国政策不是针对某些人,而是为了整个国家。多么冠冕堂皇啊!为了整个国家,可是,哪朝哪代制定国策的时候只顾国家,不顾及生活在其中的人呢?这样的时期从来没有过。对真理的尊重,对自由思考的保障,这个问题曾经摆放在很多作决策的人面前,现在也摆在了你面前,你作出了背叛的决定。

如果有一天你加入了某个党派,我一定不会责备你。我只希望你能进入该党派的核心领导层,就像一棵大树,我希望你是一根主干,不希望你去甘当枝叶。每一个党派都有它存在的目的,我希望你能让它们最积极的一面发挥出来,大放光彩。这也就需要你成为该组织的核心。

你关于我的那些言论,我记得有这么几句:“圣-埃克苏佩里是个卑鄙的家伙,他在美国这两年都干了什么?居然连戴高乐同盟都没有加入!”

我们初次结识的时候你还是一名飞行员,当时你在部队中受人尊敬。后来战争结束了,但是你并没有离开蓝天。你觉得发动机那震天的嘈杂声不会让你迷失自我。但是今天呢?你敢说你没有迷失吗?就是你承认了,我也不认为你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有任何的愧疚。就在昨天,你还不是一个戴高乐主义者,或者说你还不是戴高乐主义的核心人物。但是今天你已经是了。你既有党派身份,又是法兰西军官,这两个身份在你身上完美地结合,没有发生一丝冲突。尽管你不赞成在北非投资,而是要全力对付德国。从某种意义上说,你背叛了当初的同志,同时还侮辱了他们的信仰。还有我,难道不背叛你就是错了吗?在你的所作所为面前,说你是个小人难道错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