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4 黑暗时代

书名:
长生
作者:
吴楚
本章字数:
52217
更新时间:
2020-08-06 15:25:29

31 崩 塌

2034年1月16日,嗜酒如命的F国外长在一次私人聚会中吐露了古德失踪的消息。令人啼笑皆非的是,这次可怕的破壁行为并未如预想中那样立刻搅乱世界。原因很简单,在这之前,早就有数十种不同版本的谣言传了出来,其中包括古德被某国政府秘密囚禁,世界大战一触即发;古德在权力与金钱面前迷失,不惜毁约来提高π药剂的价格;古德是来自外星的施恩使者,擅自违反宇宙公约给人类降下福音,如今又被抓了回去,等等。与这些光怪陆离却又头头是道的传闻相比,“古德在直播后神秘失踪”这个苍白且无趣的真相显然是无法激发听众太多兴趣的——除了某个好奇心分外强烈的独裁者之外。

或许是冥冥之中的某种定数,这位独裁者在无数种流言中捕捉到了唯一的真相,并动用起手中的权势和财富试着验证它。于是,在结束了难忘的“滤镜”之旅后,刚刚重见天日的杨鸣又一次被盯上了。

也许是“滤镜”的手段太仁慈了一些,除掉三五次难忘的水刑体验以外,杨鸣的日子并不算太难熬,不仅衣食无忧,就连日常生活都有专人服侍。风情万种的女审讯者甚至主动勾引过他两次,以期待从他口中套出更有价值的情报。最后,随着“接管”行动的成功,他很快便被放了出来。

这番侥幸让他在重获自由后不知收敛,甚至变本加厉了几分。杨鸣整天混迹于酒吧与夜场间,用寻觅不同女人的肉体来驱散心中的阴影与恐惧。在一个难忘的春宵之后,杨鸣又一次发现自己被绑在了一把椅子上。

这次对方只问了一个问题:“古德是不是早已失踪了?”有了上一次的教训,懦弱的花花公子不假思索地说出了自己知道的一切,然后再一次被打晕了过去。

杨鸣并不是唯一一个证人,为了验证这条传言,在短短半个月的时间里,独裁者先后绑架了包括杨鸣在内的十一位可能知情的“嫌疑人”,其中有六个人的答案都和杨鸣一致:古德在新闻发布会之后就失联了,此后有关他的一切新闻报道,都是联合国为了维稳而杜撰的假消息!

尽管走漏的只是最表层的真相,但后果却比想象中严重。宗教起家、靠阴谋走上权位的独裁者很自然地用自己的惯用思维去理解他人,并产生“古德一定被某个大国政府藏了起来”的执念,这让年近六旬的他陷入了疯狂。当几个大国首脑拒绝他的索药要求后,这个曾有“基地”经历的独裁者导演了一次更甚于“9•11”的恐怖袭击。

在局外人看来,这次屠戮是无比愚蠢且幼稚的。要知道,这种手笔的恐怖活动无一例外地存在着深刻的政治动机,策划者要么为了复仇,要么刻意制造动乱,从而攫取看不见的政治或宗教利益。但这次完全不同,毫无诉求,无人受益。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这都像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者在生命的尽头一次歇斯底里的发泄。

正因如此,M国智库很快就找到了对方的突破口,他们只用超卓的大脑便搞定了本该由航母与核弹完成的任务。这位狂热的独裁者不仅是国家的政治首脑,还是数千万教徒仰望的宗教领袖。三年前,他更是在统辖的国家里全面取缔了西医,“靠化学药剂来阻碍教徒升入天堂”的罪行将受到宗教所的严厉审判。所以,当世界顶级黑客将独裁者的索药录音通过网站昭告天下后,这位万民敬仰的宗教领袖立马变成了一只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只过了不到两天,两位曾经忠心耿耿的贴身警卫将手上的刺刀戳入了老朽不堪的躯体,在被刺者停止呼吸之前,他们将他的心脏挖了出来,然后拿到了人潮汹涌的广场上。

“这便是叛教者的心脏,看,它还装着一个异教徒制造的电子起搏器呢!”

鲜血从刺刀上滴落下来,将枪栓、泥土乃至人们的眼球染成一片血红。场面彻底失控了,不只在这片刚失去统治者的国度,古德神秘失踪的信息如病毒一样蔓延至全球,与以往诸多空穴来风的流言不同的是,这次是有证据的,杨鸣等人的审讯录像被放到了社交媒体上,并在删除前被下载了超过十亿次。

意料之中的事情发生了:M国,数十年来始终屹立于世界之巅的全球霸主,因为一个凭空消失的中国人成了众矢之的。七十亿人,包括那些自小出生在M国国旗下、高唱M国国歌的人民同时将怀疑与不善的目光投向了世界上最强大的政府:是他们把“上帝”给弄丢了,又或者,是他们将上帝藏起来了,从而让活两三百岁成为该国高级领导人与亿万富翁们独占的专利。

秩序已失去,信任已无存。世人本在庆幸,庆幸自己是历史上最幸运的一代人,拥有帝王将相求之不得的长久寿命。当愿景破灭,光明便堕入了黑暗。事到如今,无论政府采取怎样的严厉手段都难以阻止各种版本的谣言了,“人口控制论”“阶级特权论”死灰复燃。欧洲、美洲、大洋洲的人民拿着宪法赋予他们的手枪走上街头,高呼着“推翻满嘴谎言的统治者”“宁愿明明白白地死去,也不要在被蒙蔽中活着”一类的口号,暴徒与恐怖分子混杂在其中,时不时地用零散的枪声与喷溅的鲜血将游行的气氛推向新的高潮。

A市,“救赎”基地。

“基地里的顽固者又开始请愿了,他们提议,将古德的死讯借此机会一并公布出去。长痛不如短痛,相信我们的国家与民族能挺过去!”赵全将征询的目光投向沐青,希冀得到对方的同意。

“幼稚!这将是一声引发全面战争的惊雷,是一记将我国从受害方变成欺诈方的重锤!我再强调一遍,在接到上级命令前,无论是古德的死讯还是‘克隆骗局’,禁止泄密!”

“可是……”

沐青打断了赵全,用挣扎的语气说道:“当说了第一个谎言之后,你就必须编造无数谎言继续欺骗下去!正因如此,善意的隐瞒常常蜕化为恶意的欺骗,这并非出自狡诈,而是怜悯。要知道,相比真相,多数人很多时候更愿意听到谎言!不告诉人民真相并非为了伤害他们,而是为了保护他们,希望你能理解!”

2034年2月19日,除夕夜。

“救赎”已经中止半个月了。为了防止更高级机密的泄露,在家赋闲的“救赎者”们搬进了新家——一处位于秦岭深处的十一层的军事建筑。在这里,二十多位高级囚徒享有最优越的物质条件与精神娱乐,除了一样东西——自由。

除了少数几位高级官员外,所有知道真相的人都被限制了自由。毕竟,仅是表层机密的泄露,便把平静有序的社会搅成一摊浑水了。如果再公布“古德被谋杀了”的噩耗或是“古德很可能是骗子”这个迄今为止最可能的推论,世界又将变成什么样子?没人敢赌这一把。

真相必须被暂时封锁——为了世界和平与人类的安宁!

有中国人的地方就有春节,即便是在牢笼也不例外。屋外的远山黑黢黢的,看不到一丝灯光,更不用说焰火了。没了烟雾的遮掩、华灯的蒙蔽,繁星仿佛一颗颗明珠缀满了黑夜,纯净而令人窒息。

灯火通明的屋内人声鼎沸,熟悉的、陌生的、同道的、异心的“洞悉者”们一同举杯,这些失去自由的人强颜欢笑、觥筹交错。酒精冲不走心中郁积的、不吐不快的心结,桌上的珍馐不足以打消人们心中的忧虑。没人知道这样的日子还会持续多久,甚至没人相信自己还能有重获自由的机会。终于,有人在呕吐的时候哭了出来,又有人在豪饮的时候狂笑起来,大逆不道的牢骚话在耳膜边回荡。在场面彻底失控之前,赵全猛一拍桌子。

“够了!不想被关禁闭的话,立刻给我回房间!”

多数人站了起来,行尸走肉般移向属于自己的笼子,也有一些人不为所动,他们或烂醉如泥,或慷慨激昂,把赵全的呵斥完全当成了空气。几位军人踏着正步跑进宴会厅,用尽可能轻柔的动作控制住了几位叛逆者,将他们送了回去。

乔恩的房间内,秦汉一把抓过面前的红酒,高举起杯子向自己的嗓子眼儿倒去,身旁的乔恩费力地抓住他,想要阻止这个略显愚蠢的举动,但秦汉没有听她的,他从她的右手中抢过来,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一群疯子!”秦汉杯底朝上,向着对面的陈哲说道,“也许他们信奉‘朝闻道,夕死可矣!’他们无所谓活八十年还是两百年。但老百姓可没有这么高的觉悟,对多数人来说,如果能一辈子生活在美好的谎言中,那才是最大的幸福呢!”

“没错,这些可怜的、不食人间烟火的怪胎,他们还真以为大家都是孔子那样的求道者呢!”陈哲一饮而尽,然后重新斟满杯中的烈酒,这次,他一共斟了三杯,“我已经有三年没有喝一滴酒了,但今晚例外,你也来一杯吧,乔大美女!”

乔恩刚想拒绝,陈哲已经把酒倒上了。她犹豫了片刻,然后蹙着眉头喝了一口,辛辣的热流顺着食道流进胃里,很快让全身的血液都加速流动了起来。

与多数人不一样的是,乔恩在这里并没有体验到过多孤寂或是绝望的感觉。从她懂事的那年开始,父亲便常年不在身边了,母亲则在她六岁的时候组建了新的家庭。每年除夕,她都只能去小镇另一头的大伯家,大伯对她很客气,每次都会把最好吃的菜夹进她的碗里。但敏感的女孩却总能感受到笑脸后的一丝虚伪。长大后,她终于知道这种感觉从何而来了,大伯的热情并非出于亲情或是宠溺,而是因为乔恩的父亲每年给他汇去的两万美元。

很快,乔恩的脸上就泛起两朵红晕,她说:“在这儿也挺好的!”

“不好又能怎么办呢,这辈子都要待在这里了!”秦汉没有反驳她,心里却浮现出两个纤弱的女孩的身影。

“别这么悲观,人都是健忘的。等过个十年、二十年,说不定人们就不关心这件事了,到时候我们就自由了!”陈哲打开了电视,屏幕上出现了所有中国人都无比熟悉的春晚。他皱了皱眉头,歌舞升平的表演让他难受。陈哲按动遥控器,换到了电影频道。

这是一部法国电影,名字叫《Evolution》(《进化论》)。

镜头中出现了一张2040年11月1日的报纸,“π药剂今日上市”的巨大黑字占据了整个头版。很快,报纸被拿了起来,之后在无数只年岁不同、肤色迥异的手上不断被传递。场景忽转,一个脸上带着雀斑的白人少年服下了刚刚上市的π药剂,一家人的眼睛里全都闪烁着希冀的光芒。

少年叫路易斯•威廉,正在读高中。路易斯头脑一般,但十分自律,为了赶上班上的尖子生,他常常读书到很晚,努力挤出每一点儿时间来弥补智商上的差距。按照正常的轨迹,路易斯虽然未必能出人头地,但总归差不到哪里去。但是长生纪元到了,漫长到足够任意挥霍的时间改变了少年的人生。

3.14,生命延长了3.14倍。如果将时间比作一只股票的话,那它连续涨停了十二天,每个人都成了暴发户。从前不甘人后,总是争分夺秒的少年路易斯则属于最不能适应的那批人。在最开始的时候,路易斯把一天的作业分成两天去完成,并坚信“即使这样,自己也能学到从前1.5倍的东西”,但拖延症的恶化速度超乎想象,等到第三个月,他的学习效率便只剩原来的三分之一了,即便如此,他依然认为“自己和从前相比并没有失去什么,只是多了些玩耍和睡觉的时间罢了”,就这样,半年之后,勤奋的上进少年蜕变成一个整天沉迷于网络游戏的蛀虫。

这种糟糕的情况一直延续了下去,直到他从三流大学毕业也未见丝毫好转。在“五十岁只相当于从前的二十七岁,八十岁才相当于三十五岁”的心态驱动下(路易斯服药时年龄约十八岁),路易斯丝毫没有了原本的进取心和紧迫感,整日游手好闲,混吃等死。这样的心态彻底葬送了他的前途。终于,在五十岁那年,他因为无法给企业带来任何效益而丢掉了饭碗。

“再不努力就晚了!”荧幕上,主人公的父亲对儿子怒喝。

“晚什么?在身份证的第二行,我才二十七岁呢!”自从π药剂在世界上普及后,每个人的身份证上都印着两个年龄,第一行是真实年龄,第二行则是生理年龄(按照八十岁的生命周期换算)。

“你这个混账东西!”父亲绝望地摔坏了墙边的花瓶。老人清楚地知道,在这个时代,绝大多数年纪超过四十五岁却依旧碌碌无为的人,都会被社会贴上“懒惰”“不思进取”“毫无天分”的标签,此生都很难再撕下来。要知道,在这个时间充裕到“丧心病狂”的时代,每个人都拥有三十多年的智力、体力巅峰期的时代,如果到这个年纪还不能取得任何成就的话,那他这辈子99%就完了。

被公司扫地出门的路易斯沮丧地走在街头,他试着去找一份新的工作,但HR们在看完简历后就将其扔进了废纸堆,工业的发展无法赶上人口膨胀的速度,劳动力已不再是稀缺品。在长生时代,行业精英可能在一生中先后跳槽几十次,勤勉的劳动者则在一家公司尽忠职守一百多年,之后领取七八十年的退休工资,而路易斯并不属于以上两类。

被淘汰者想从垃圾堆里翻出一些可以果腹的东西,但最终失败了。街头早已坐满了像他这样的流浪汉、懒汉。极为漫长的生命决定了这些社会蛀虫还要像这样生活两百年之久,而在这两个世纪里,几乎是不会有异性会看上他的。

随着寿命的极大延长,超过99%的婚姻关系都无法走到生命的尽头,这背后有三个原因:首先,朝夕相处必定会在伴侣之间产生厌倦感,原本这个问题会因为肉体的衰老而不至于失控,毕竟“当夫妻间彻底腻味的时候,他们也多半过了发情期了”,但现在不一样,π药剂的神奇魔力让结婚三十年的夫妻依然处于荷尔蒙的高水平期;其次,由于“每位女性一生中有且仅有一次生育权”政策的广泛实施,多数夫妻是不存在孩子这根纽带的,即使有了结晶,十七八年的养育子女的过程也不再是离婚路上的羁绊。夫妻俩同床异梦,将孩子抚养成人后再分道扬镳,这也就浪费了生命的二十分之一而已;再次,很多社会学家分析,就算以上两点因素加起来,离婚率也本该在70%上下徘徊,但人类的从众心理导致了最后的滑坡,婚姻关系在人们眼中不再是稳定且应当稳定的,而变成了一种合同关系,换伴侣就跟换房子一样,不过是寻找一种全新的生活方式而已。在长生时代,一对相濡以沫、至死不渝的情侣是可以上新闻的。

婚姻成了交易,男人和女人按财富与容貌待价而沽。当发情期的人类寻觅到合适的异性时,婚姻合同便会被签订。这就注定了99%的被淘汰者是不可能找到配偶的——正如没人会和乞丐签合同一样,而且,即便是最廉价的妓女他们也消费不起,社保基金早在地球人口突破一百亿的时候就彻底崩溃了!

一并崩溃的还有家族人伦体系,这是一个可能出现十五世同堂的时代,严苛的计划生育政策将每一棵族谱树都修剪得光秃秃的,绝不会生出繁茂的枝叶。在这样的大前提下,好几代人都会将心血全部倾注在某个最有出息的晚辈身上,以希望他(她)能成为整个家族中兴的希望。这个人可能是曾孙或者外孙女,反正不一定是儿女或孙子就对了。所以,像路易斯这样,几乎看不到希望的“年轻人”多半是得不到长辈的任何扶持的,目前家族中的宠儿是他哥哥的孙女,他父母的重孙女,一个叫阿黛尔•威廉的十三岁天才。

路易斯终于饿死了,在简陋的葬礼上,路易斯的哥哥拉过阿黛尔,叫她给这个素未谋面的叔祖父鞠躬,女孩面露厌恶,挣开爷爷的手,敏捷地跳开了,用清脆的童声喊道:

“自然选择是生物进化的动力,适应者生存下来,不能适应者被淘汰,这是进化论中物竞天择的必然结果,没什么好难过的!”

灵堂内有几位老人生气了,认为这孩子不懂规矩,但更多的人发出了笑声。

“这孩子有出息!”阿黛尔的母亲说,“还没上小学一年级呢,都理解进化论了!”

电影镜头缓缓移动,从死者惨白的面庞移至少女不带一丝感情的眸子上,再从一张张窃笑或是厌恶的脸上扫过,最终定格在窗外赤红的夕阳上,红日落下,屏幕渐渐暗了下来。一行字幕从黑色的底部缓缓升起,是一行法文:

“Chérir chaque seconde, peu importe combien d'années。”(珍惜现在的每一秒钟,别管你还有多少年。)

电影结束了。

“法国政府已经开始给民众洗脑了,电影告诉我们,能活太久也未必是一件幸福的事情!”秦汉又一次举起杯子,“干杯!”

“干杯。”陈哲想起了自己的身体状况,心中生出一丝微妙的幸灾乐祸感,“这片子是法国人拍的,他们应该不知道已经彻底没指望了!”

秦汉抢过遥控器,不顾陈哲的反对调到了中央电视台。他觉得在这一刻,他和女儿们是在一起的,起码同时在看同样的节目。

32 春 晚

春节来临,一年一度的春晚在播出。和往年不一样的是,主持人热情洋溢的开场白后,沐青出现在了春晚的舞台中央。

“同志们好!”沐青看上去比往常苍老了不少,双目无神,乌发变成了银丝,皱纹里满是岁月的风霜。要知道,他还不到五十五岁,这让电视机前的三人都心生疑惑,就在半个月前,他们见到的沐青还不是这样的。

“今年是历史上最特别的一年,是人民最欢欣鼓舞的一年,也是最艰难、最绝望的一年!我们看到了希望,之后又感受了绝望!我知道你们很焦急、很失望,事实上,我也和你们一样!我是个将老之人,过完年我就五十五岁了!我是多么渴望现在就有一瓶π药剂放在我的面前,我好一口喝下它,这样我就可以再活七八十年了!

“但是我没有!全世界都没有!事实已经发生了!无论是焦急还是冲动都于事无补。请大家相信,我们正发动一切力量寻找和π药剂有关的一切线索。不仅仅是为了你们,也为了我自己!

“有记者问我,怕不怕老,怕不怕死?我也是人,我当然害怕!但这绝对不该是我们绝望、迷茫的理由!鲜花会凋谢,白雪会融化,即使是恒星都有寂灭的一天!生命短暂,所以我们才应该格外珍惜时间、生命!”

“我觉得他不该在除夕夜说这个的,太影响心情了!”秦汉一边念叨,一边转过头去,身边的心理学家乔恩正在用一种打量弱智的目光看着他。

“不患寡而患不均,用心理学的术语来说,就是社会比较理论。当有人感觉自己受到不平等对待的时候,最快的平息怒气的方法就是让他知道,其他人都和他一样倒霉,或者比他还糟!沐青想用这种方法告诉我们,国家干部和我们平民老百姓老得一样快!这是最能安抚民心的办法!我相信,他一定是故意没有染发的!”

“完全正确!就效果而言,法国人的电影跟我们的春晚一比,简直就是幼稚园的水准!”陈哲出言附和,“这一次我支持沐青,在这种情况下,想要安抚大家的情绪,让社会重新走上正轨,没有比这个更好的法子了!”

秦汉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思绪早已飞到了千里之外。

“妈妈,这位爷爷也在找古德叔叔呢!”一千七百公里外的A市市区,秦雪用小手指着屏幕,对厨房里的妇人说道。

何雪并没有听到女儿的声音,嘈杂的油烟机轰鸣声盖过了一切。她在厨房里用并不熟练的双手操作着面前的锅铲,自打家里少了唯一的男人之后,这位母亲便不得不努力学习很多东西,包括厨艺。客厅里,一对活泼可爱的小天使正似懂非懂地看着电视上的春节联欢晚会。

“古德叔叔最喜欢我,我这个芭比娃娃就是他给我买的!”

“才不是,叔叔每次都叫你爱哭鬼,叫我小公主!”

“瞎说,我是小公主,你才是爱哭鬼呢!”

“明明就是你!每次叔叔跟你开玩笑的时候,你都会哭鼻子!”

“我不管,你就是爱哭鬼!”

“我不是,我不是!”

秦雪和秦雨扭打到一起,然后在妈妈走近前又嘻嘻哈哈地分开。何雪端着两盘热气腾腾的菜走进客厅,并招呼沙发上的女儿走到饭桌前。因为是除夕夜,秦雨和秦雪都听话地照做了。当姐姐准备吃饭的时候,妹妹忽然伸出粉嫩的小手,按住了姐姐的筷子。

“爸爸呢?他不回来陪我们吃年夜饭吗?”

秦雨的筷子停在了半空,又缓缓地放回了碗边,四只清澈的眼睛同时投向了饭桌前的妈妈。何雪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她连忙转过身去,不让女儿看到自己的脸庞,她强忍着哽咽说:“爸爸不回来过年了,我们先吃吧!”

何雪是在一个月前得到通知的,当时一位手持国安局证件的中年男子找到了她,并用极度严肃的语气说:“你的丈夫秦汉被国家安全局选中,执行一项秘密任务。他在未来的一段时间里都不会回家了,你放心,他很安全!国家会每月给您发放四万元特殊津贴。”

何雪还想多问两句,但对方不再开口,只是将一个地址和一个号码递到她的面前,例行公事地说:“你可以去探望,这是地址,记得提前预约!”

何雪早已猜到,这些天来丈夫身上发生的事情一定与那位朋友有关。但她从未多问,既然根本不可能得到答案,又何必去胡乱思考提问呢?这些日子,她像多数单亲妈妈那样,独自拉扯着一对正在上幼儿园的女儿,像往常一样安静地生活着。每当女儿问起爸爸的去向时,她也总是用最温和平静的语气告诉她们,爸爸去外地工作了,可能要很久才能回来。但这一次,女儿放下筷子的动作深深地刺痛了她。

她放下了伪装的坚强,流着泪跑进客厅,翻出那张压在抽屉最底下的纸条,然后拨通了上面的电话,“我是秦汉的爱人,我要和女儿去探亲!”何雪说道。让她多少有些意外的是,电话那头的陌生男人很快便同意了她的要求,并将日期定在了十二天后的情人节。何雪抹了一把脸颊上的泪花,幸福地转过身去,将这个消息告诉两个女儿,女儿们立刻雀跃了起来。

2月23日,一辆黑色的红旗轿车停在了何雪家门口,身穿军装的司机开了门,然后一言不发地等三人上车。十二个小时后,母女三人第一次看到了巍峨的秦岭。

秦汉快步向门口的探视间走去,远远就看见里面两个翘首以盼的纤弱身影,他用力推开门,张开双臂,用力地给她们一个熊抱。

“爸爸,我们想你!”秦雪将粉嫩的腮帮贴到父亲的脸上,丝毫不介意扎人的胡须。

“我也想你们!”

“爸爸,你在这里忙什么呢?什么时候可以回去啊?”

“爸爸在这里很好,你们长到这么高的时候,爸爸就可以回去看你们了!”秦汉先是比了比自己胸口的高度,然后犹豫了一下,将手掌稍微上抬了一点儿。

“爸爸,叔叔阿姨们都说,你在找古德叔叔,是这样吗?”

女儿奶声奶气的话语让秦汉全身一下子紧绷起来,在这个地方,古德是最为禁忌的话题,残酷的真相已让数十人失去了自由。他手心冒汗,不知是该搪塞还是该沉默,就在这时,耳朵内的微型耳机传来了赵全的指示。

“就说‘是的’!”

“是啊,全世界都在找他呢!”秦汉竭力装出自然的表情,并努力地将话题岔到别的地方,但女儿们并不买账。

“爸爸,自从电视上说,古德叔叔失踪了之后,妈妈就再也不准我们出去玩了呢!”秦雪气鼓鼓地看着爸爸,眼神中还带着一丝责备,“你就快点儿找到古德叔叔吧,不然我们连春游都要取消了呢!”

两名一直站在门口的警卫走了进来,屋内的话题过于敏感,他们不得不打断这次会面,以确保这两个可爱的小姑娘不会成为永远无法呼吸自由空气的囚徒。警卫的动作很粗暴,但心却很温柔。当两双粗糙的大手拉住女孩时,秦雨立刻大哭起来,将求助的眼光投向了父亲,秦汉痛苦地闭上双眼,什么都没有说。

女儿们所说的情况他早已在电视上知道了:“上帝”失踪了,不知道身处何方,甚至不知道是死是活。扑朔迷离的真相搅乱了信息所至的每一个角落:无论是繁华的国际都市还是茹毛饮血的原始部落。全世界犯罪率在短短一个月内上升了80%。从大喜到大悲,从希望到绝望,中间还经历了无比忐忑的等待,这些因素激发起人类原始欲望中的犯罪因子,将道德、法律统统践踏在脚下。

这一切已经够糟了,然而还有火上浇油的。某个天才的诈骗团伙杜撰出一条“古德被欧洲黑手党控制,只需汇款二十万美元便能买到十年剂量的π药剂”的流言,并借助专业的PS和视频剪辑手段营造出以假乱真的效果。人类又一次疯狂了,据不完全统计,全世界大约有十六万人支付了这二十万美元,然后买回家一瓶无毒无害、气味古怪的不知名溶液。其中销量最好的一种出自两个印度大学生之手,他们用天才的大脑想到,可以将兴奋剂与伟哥加入到这种“伪造π药剂”里去。数万人在服用了这种赝品后欣喜若狂,接着奔走相告。当这两个骗子被送上绞刑架时,他们的银行账户里已经多出四十亿美元了。

时间就是生命,时间就是金钱,当这两个等式被合并简化成“生命就是金钱”时,犯罪便不可遏止地发生了。讽刺的是,最终遏制住犯罪势头的并非法律或是警察,而是战争。

33 长生之战

在这次席卷全球的政治动荡中,多数文明的、先进的、在世界格局中拥有一席之地的政权尚能保持相对的克制与冷静,但那些独裁、落后国度的野心家则彻底失去了理智,他们手握财富、大权独揽,他们唯一的梦想便是“向天再借五百年”,要殚精竭虑地带领民族与国家走向新的辉煌!但那些大国竟然拒绝了他们对π药剂的索求,即使他们将价码开到一千亿也不行!这是多么令人深恶痛绝的行径啊!

伴随着沉闷的爆炸声在M国某航天基地响起,内忧外患的M国终于忍无可忍,决定用称霸全球的舰队来教训某些井底之蛙,顺便将国民的一部分关注点从“上帝分子”上移出去。但另外一些超级大国并不这么想,于是质变发生了。

2034年3月,前往亚丁湾打击恐怖犯罪的“里根”号航母被一颗不知来自何处的巡航导弹击中,永久地沉入了四百六十米深的大西洋底。一同遭遇厄运的,还有航母战斗群中六艘战列舰与十一艘巡洋舰。一万两千名乘坐救生艇逃生的官兵被十万名极端武装分子包围,就像一群失去庇护的绵羊被扔进了狼群。

事实上,如果M国不是那么迷信头顶的电子侦察卫星的话,他们是有可能找到这数十枚导弹的源头的。但对尖端科技的盲目信任遮蔽了他们原本明亮的双眼,从2024到2028年,M国先后发射了六颗“天眼”级军事卫星。与以往的侦察卫星不同的是,“天眼”位于3.6万公里高度的同步卫星轨道。站得高,看得远,M国人独有的超高清成像及红外透视技术让他们只靠这六颗“眼睛”就能看清整个地球的一举一动,就连云层雾霾都难以对其构成干扰。信赖引发懈怠,就在“里根”号被击沉的一小时前,二十个只有篮球大小的微型高爆炸弹准确无误地找到了四颗印有M国国旗的天眼卫星,并在短短六十秒钟时间里弄瞎了这四颗价值数千亿美元的“眼睛”。

然而人们没有想到的是,即便是瞎了一只眼的世界霸主依然具有向全世界挑战的勇气与能力。在“里根”号被击沉的第二天,手上并没有确凿证据的M国人义无反顾地对嫌疑对象直接宣战。在之后的一年里,包括五大常任理事国在内的二十三个国家都被卷入了无休止的残酷战争中。

反物质炸弹、电磁光电武器,这些此前只出现在概念与想象中的武器在这次大战中先后揭开了神秘的面纱,随着空袭警报一次次被拉响,人民开始谈论战争,但动乱之源π药剂依然是最热的话题。这种情形一直持续了八九个月,一种突破想象极限的武器将“上帝分子”彻底打入冷宫,人类开始更关心自己能不能活到明天而非两百年之后。

这是一场灾难,更是一场神话。

2035年1月22日,伴着辞旧迎新的鞭炮声,夜空里绽放的烟花将A市的夜晚照得如同白昼。市中心广场上聚集了十二万祈祷战争早日结束的平民,当新年的钟声敲响第十二下时,一颗被戴在某位美丽女士手上的钻戒忽然绽放出超新星般的夺目光芒,将一张张虔诚庄重的面孔映得发亮,人们尚不及闭眼,冲击波已不约而至,接着是焚毁一切的灼热能量。死亡之花在这座美丽的内陆城市无情绽放。

神说,要有光,于是有了光。这是不少人在意识消散前的最终感受。在距离发光点最近的区域,一种极为怪异的感觉曾在遇难者心头短暂浮现,那是一种类似于时间扭曲停滞的奇异观感,就像是心脏全无征兆地漏跳了一拍,又或是大脑在强烈刺激下瞬间空白那样。更确切地说,人类现有的任何词汇都无法准确地形容这种感觉。不过这都不重要了,因为他们是绝对没有机会将这种感觉说出来的。

短短十二个小时里,相似的灾劫先后降临在七个国家的二十六个地区。被化作尘埃的除了两个超级大国的首都中心广场,还有十一个秘密军事基地和十三颗军用卫星。

毫无征兆、无从防备、无从抵御,这是所有地球人面对神秘打击的第一感受。这种发自灵魂深处的敬畏与战栗在调查结果出来之后不降反升:一个直径不足0.9毫米、无比坚硬的物质(没错,就是那颗原本只有两克拉的钻石)忽然被宇宙中某种看不见的神力赐予了亚光速:约介于99.2%~99.8%光速之间,无数碳原子在肉眼看不到的空间中撕扯分解,将本该在大型强子对撞机中出现的宇宙速度转化为毁灭一切的能量。

令所有人没有想到的是,这种突破想象的神秘武器并非出自北美洲的世界霸主,而是刚刚崛起的Y国。事实上,要不是Y国科学院院长的及时发声,有些人甚至怀疑这是来自其他文明物种的惩戒与审判了。

“也许你们尚处于迷茫中,又或者你们已经拨开了迷雾,看到了表象。这是一次超高速物体撞击带来的动能攻击,是人类战争史上最原始、最简单的攻击方式,就和公元前的罗马士兵肩扛撞木冲向迦太基人厚重的城门一样,充满了复古的美感与神韵!”

某个剑桥大学毕业的记者在台下插话:“你们是如何把一颗含有10的20次方个碳原子的钻石加速到这个不可思议的速度的?”

“不,我们并没有赋予它速度,如果我们真要这么做的话,那我国一年的发电量都不够我们挥霍的,那是它们原本就有的速度!”望着演讲台下无数双充满疑惑的眼睛,院长用力一扬右手,数十盏灯一下子全灭了,大厅内一片黑暗。在场面失控之前,一束强烈的乳白色光从院长的头顶直直地打了下来,在地板上投出一个比黑白相片还要清晰的人影。

大厅内瞬间鸦雀无声,人们屏息静气,就连眼睛都不敢眨上一下,生怕错过了某个至关重要的画面或是环节。院长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枚硬币,右臂向前微伸,以确保硬币的位置处于追光灯的正下方。紧接着,他在数百道目光中松开手指,硬币在地心引力的牵引下垂直落在一尘不染的地板上,发出一声清晰可闻的脆响。

“当我松开手指之后,硬币是运动的,是吗?”

出于对院长的尊重,在座的数十位记者和两位物理学家茫然地点点头,算是回答了这个无比幼稚而愚蠢的问题。

“不,它是静止的!我说的‘它’,是硬币在地毯上的投影!”

记者们面面相觑,接着开始交头接耳,显然大多数人并没有弄明白院长想要表达的意思。与此同时,在座的两位物理学家忽然安静了下来,如同两尊沉默的雕像。

“三维空间内以重力加速度自由落体的硬币,在二维空间内的投影却是静止的。以此类推,那些在三维空间里看似静止的物体,在更高维度的空间里同样具备人类无法观测到的速度!”院长的嘴角露出一丝恶魔般的微笑,“很多人都听过,我们都存在于一个从奇点射出的光锥里,光锥之内便是命运。换言之,如果有一个光锥之外、保持着时空绝对静止状态的观测者,那么在他眼中,我们和身边的一切都是以光速运动的!相对论告诉我们,随着速度增加至光速,时间也会变得静止。但这一次反了过来,我们用某种手段将一颗钻石抛出了时间之河,将其推离了我们所在的光锥。于是它在四维时空内的时间流速就转化成了三维空间里的光速!我相信,那些位于撞击位置附近的遇难者,临终前多半能感到一种无法用言语描述的时空扭曲感!如果将光锥看作一列以光速前行、永不停息的动车的话,那‘穿越’就是一只从车窗外伸进来的镊子,它用某种超乎想象的魔力,将某位乘客手上的戒指攫了出去,并使其静止了下来。于是,当戒指重新被扔进列车的时候,它的相对速度就已经达到了光速。”

在发布会结束之前,院长用简短的语言为今天的主题进行了最好的诠释。

“光锥之内就是命运,这一次,我们的武器挣脱了时间的枷锁,打破了命运的桎梏,甚至超越了因果律的存在,我们称之为‘穿越’!”

34 陨 星

来自命运之外的“穿越弹”用冰冷的目光威慑着光锥内的地球。面对这种早已突破了人类理解范畴的天顶星科技,任何防范措施都显得无比笨拙可笑。此刻,脸色阴沉的首长正在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着地牢里的几位囚徒,“如果我没有记错,你们成立的组织叫‘滤镜’吧?”

没有人回答。

“你们的口号不是‘过滤’一切威胁到地球文明的技术吗?为了这个崇高的目标,你们用卑劣的手段窃取了CAR-TPRO技术,不惜以鲜血阻止R国的流星计划,甚至不顾后果地毁灭了人类长生的希望。但这一次,Y国人请来了超越时空的‘撒旦’,用足以毁灭地球的力量来制裁世界,那个时候,你们又在哪里?”

依旧没有人回答。

首长愤怒地抓住了一号的衣领,喉咙里发出沉闷的低吼,“别想用不知情这样的理由来搪塞我。我早就调查清楚了,你和Y国科学院院长、‘穿越’的始作俑者邓肯博士是同窗密友。你甚至参与了‘穿越’武器的后期监督工作,告诉我,为什么你们没有‘过滤’它?”

一号笑了笑,开口道:“难道你忘了吗?我不过是M国的傀儡而已,而Y国是我们的秘密盟友,我为什么要参与这件事?”

“那你们呢?”首长意识到自己在震怒之下忘记了这一点,他松开手,转头对其他“滤镜”成员说,“二号,我们的黑客在你的电脑里找到了一段神秘的程序代码,它的唯一用途就是用于模拟‘穿越’武器对地球产生的威胁值。四十七,呵呵,这意味着人类文明有将近一半的可能会毁在这玩意儿的手上,可事实是,你们这些以保卫文明为己任的家伙直接无视了它。”

在首长身侧,欧阳与沐青木然站立,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由于加入“滤镜”的时间太晚,他们并不知晓“穿越”的存在。终于,几个沙哑的音节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这是纳什借助特殊仪器发出的声音,“没错,我们知道这玩意儿!但我们没法阻止!即便‘滤镜’里汇聚了全人类十分之一的精英,即使我们全都抱着为梦想牺牲一切的崇高觉悟,但依然无能为力!我们尝试过阻止,尝试过‘抹杀’,我们付出了二十三条鲜活的人命与四十亿美元的经费,要知道,Y国政府对‘穿越’的重视程度,让他们不惜发动整个国家的力量来保护它!这是我们难以抗衡的!”

纳什顿了一顿,仔细回忆了一下自己曾看过的几本中文典籍,总结陈词道:“用你们中国人的话来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但如果你拥有足够的实力,怀璧也是无罪的!只要强者愿意,甚至可以将天下无双的玉璧雕成你想要的传国玉玺!”

“可恶,如果我们当初对林泉的‘思维读取’能重视一些,说不定如今也有了划时代的信息武器呢!”首长握紧了拳头,却发现这双手并不如想象中那样充满力量。

在穿越弹的威慑下,Y国军队在战争中几乎所向披靡。耀武扬威的航母编队穿越过浩瀚广阔的海洋,最后停在了台湾海峡。舰队如一个嫁入夫家的骄横新娘,不但颐指气使,而且来去自如。黄种人一边用与生俱来的耐性忍受着这样的屈辱,一边用无数次牺牲试探出了穿越武器的局限。

鲜血换来了真理:“穿越”是一种成本极高昂、制造过程极复杂,但体积极小巧、投放极方便的非常规战略武器。如果仅考虑造价与当量比,一枚价值二十亿美元的“穿越弹”当量只有不足一万吨,性价比甚至赶不上原子弹的千分之一。但简易到丧心病狂的投放手段让它成了战争中最耀眼的明星。一只体重不足十克的天牛都有足够的力量携带一枚当量为十万吨的穿越弹飞上两万米的高空——更不要说各种各样的鸟类了。换言之,只要Y国愿意,他们可以在地球的任何一个角落引爆“穿越”,毫无悬念地杀死任何出现在阳光之下的敌军领导人,摧毁一切暴露了坐标的核武基地,它的价值在于之前提到的那十二个字:毫无征兆、无从防备、无从抵御。

但它也是有缺点的,高达数十亿美元的造价与不到二十枚的年产量让它只能成为针对敌军领袖或军事枢纽的战略威慑,而非常规武器——“穿越”武器的核心材料是一种名为“四夸克X”的粒子,这种由两个正夸克和两个反夸克构成的奇特强子是将物质推出光锥的“克洛诺斯之手”,而它是无法量产的,即便是Y国人将工业生产与民用生活的全部用电都用上也做不到!

当好几个国家在痛苦中权衡是否要打破《不扩散核武器条约》来对抗这种全新武器的时候,北方的战斗民族R国已经开始这么做了,数十架载有“帝皇”氢弹的全新轰炸机趁着夜色飞过数千公里,试图以此逼迫Y国签下停战协议。但Y国的坚实盟友——M国2029年全新打造的星战防御系统打破了R国人最后的希望,这些新型隐形轰炸机携着足以毁灭地球的核弹坠入海底,“一只海鸥都飞不进M国及其盟友国的领空”,这句天方夜谭成了现实。

看着印有Y国国旗的轰炸机带着巨大的轰鸣声掠过R国首都的上空,危如累卵的R国政府再次启动了“流星”计划。与十年前不同的是,这次不会再有来自“滤镜”的阻挠与破坏了,这个早已被沐青等人接管操纵的神秘组织在这次大战中变成了一只怯懦的缩头乌龟,“人畜无害”的自嘲常挂在每个成员的嘴边。更关键的是,这回R国军方是带着破釜沉舟的决心来执行这项计划的,不成功,毋宁死,即使因此遭遇了六次穿越弹的无情打击,赴死者依然前仆后继。等到2036年4月,R国宇航局已经给包括爱神星在内的七颗近地小行星装上了总价值六百亿美元的核能推进器,只要一按按钮,这些小行星的轨迹就将被人为改变,从而坠向太阳系第三号行星所在的方向。

随着R国的首都军事基地在穿越的打击下化作废墟,威慑终究升级为行动。直径超过三百九十米的“赫尔墨斯”在核动力的推动下,巧妙地绕过火星轨道,其后被地球的引力成功捕获,它的目标是有着一千四百万人口的洛圣都。得益于“赫尔墨斯”坚固的铁镍内核以及超过十三亿吨的自重,地球上的核弹在它面前如同孩童的玩具一般可笑,它的碎片形成的陨石雨甚至要比一整块落下来还要糟糕。

M国人尝试了各种手段来改变它的航向,最终都失败了——这颗陨石并非在万有引力下遵循自由落体运动,而是有遥控器的。2037年12月22日,M国海军总司令在两国停战协议上签了字,紧接着,信守承诺的R国人按下某个按钮,将这架星际投石车的准星从洛圣都移到了一千多公里外荒无人烟的冰原上。到这个时候,这已是这颗陨星最为“安全”的着陆地点了。

“背井离乡的人们,你们在为贵国政府的优柔寡断埋单,如果他们愿意早点儿签字的话,我们完全可以把目标转到月球上!”R国人通过电台向迁徙中的M国民众高喊。

意外发生在距离地球三千一百公里的散逸层边缘,当时,R国人已经关闭了“赫尔墨斯”上的全部推进器,数十位参与“流星”计划的科学精英全部挤在宇航局顶端的天台上,怀着幸灾乐祸的心态仰望星空,准备欣赏二十分钟后炫目的狮子座流星雨。就在他们举杯欢庆之前,一颗发射于七个月前的M国新式卫星飞蛾扑火般“撞”上了即将着陆的陨石,氢元素聚变产生的巨大动能如同球王梅西的右脚一样,精准地将这个十三亿吨的“足球”一脚踢过了白令海峡,最终坠落在距预定地点数百公里之外的R国某自治区。由于事发突然,自治区的六万多名居民避无可避,只能在祈祷声中迎来了上天的庄严审判,一百九十位普通民众在里氏6.7级的地震中丧生。

“你们这是背信弃义!”气急败坏的R国总统在电话里咒骂!

“我们已经留了很大的余地,要知道,我们完全可以把‘赫尔墨斯’撞到人口更稠密的地方去!”

“该死的M国佬,你们会为此付出代价的!” R国总统在暴怒中按下了另外三个红色按钮,然而计算机屏幕上的“错误”字样让他如坠冰窖。在“穿越”现世的两年之后,M国亮出了第二道“撒手锏”:“铁幕”。和战区导弹防御系统一样,“铁幕”是上个世纪冷战时期“星战”计划的衍生工程。这种超功率、全频段信息干扰技术在五百公里的高空筑起一道密不透风的绝望之墙,这意味着人类现有的全部同步卫星与航天飞船都成了聋子的耳朵——摆设,更不用说那些距离地面数千万公里的核能推进器了。

此时的地球,已经成了一个半径六千九百公里的电波黑洞。里面听不到外面的声音,外面听不到里面的声音。然而这还不是最让人震惊的,真正的奇迹在于,M国人在“铁幕”密不透风的封锁下,依然与太空中的那些卫星和宇航设备保持了简单却稳定的联系。每秒钟不到20KB的通信速度虽然不及之前的万分之一,但形成的战略优势比之前还要大上一万倍。毕竟,十万相较于五万的数量优势,是远远比不上1与0之间的本质碾轧的!

引力波通信?量子通信?没人能够猜到这背后隐藏了怎样的通信科技。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全世界都被弄瞎了双眼,唯独M国不过戴上了一副模糊的老花镜而已。

“流星”计划的秘密战报传到了中国。

“不能让军人的鲜血白流。”首长叹了口气,对面前的欧阳说道,“我们对Y国的新概念武器无能为力,同时,我们的盟友也在正面战场上陷入了被动,我们已不太可能获得这场战争的胜利了,做好最坏的打算吧!”

“不,我方还有机会!”

“什么机会?”

“R国的‘流星’计划,以我们的航天技术也能做到!而且可能做得更好!”

“做得更好也没用!我们的航天科技目前跟R国相比并不存在代差。别忘了,M国与Y国是盟友,他们的‘铁幕’早就在我们头顶张开。亚欧大陆上空的巨型干扰器让地球成了一个电波黑洞,知道吗?这给人的感觉就像是在坟墓里一样。黑暗、阴冷,令人窒息得想要自杀。这一次,对手没有给我们留任何机会!”

“没错,我们无法再远程操控那些悬在头顶的巨大陨石了。”欧阳冷冽的目光不带一丝波动,“但是,我们可以派人上去!”

35 位面之子

“你看过这本书吗?”

陈哲缓缓地合上手上的《后汉书》,微笑着望向旁边床上的秦汉,这是二十多位“洞悉者”在秘密基地度过的第三年,如果说前两年还能感到“囚笼”带来的拘束与窒息的话,如今他们已经习惯了。

陈哲和秦汉是室友,其实在基地里有住不完的房间,在刚开始的几个月,每个人都选择了单间。但很快大家就发现,失去了自由之后,孤独比一切都可怕。

“你看这个干什么?”秦汉有些不解地问陈哲,在他的印象里,这位年轻的警官绝非对历史感兴趣的那类人。

“你应该听说过‘光武计划’了吧?”

“当然,现在基地里都在讨论这个呢!”秦汉还是习惯把这个地方叫作“基地”,毕竟,虽说这地方的名称变了,但里面的人却没变,现在它更流行的叫法是“囚笼”,90%的人都是这么叫的。

所谓“光武计划”,是“人类手动操控推进器,推动小行星撞向地球”的别称。在计划中,一枚中国制造的火箭将携带着全新的载人推进器升入太空,当火箭与推进器分离时,后者已经获得了足以摆脱地心引力的第二宇宙速度。此后,推进器内的“驾驶员”将借助独立导航系统(由于“铁幕”的存在,此时已无法接收到任何来自地面的信号了),手动驾驶这辆秒速超过11.2公里的豪华“跑车”,前往小行星带的茫茫石海选择一块属于自己的巨大墓碑,最后视Y国人的态度,将这颗足以毁天灭地的陨星降落在Y国的核心军事基地、冰冷荒芜的南极冰原或是坑坑洼洼的月球表面。

“光武”,这个让人费解的代号正出自陈哲手上的《后汉书》:“夜有流星坠营中,昼有云如坏山,当营而陨,不及地尺而散,吏士皆厌伏。”寥寥数笔勾勒出中国正史上最匪夷所思的一幕:汉光武帝刘秀在一场以八千敌十万的必死战役中,如西方神话传说中的魔导师般,召唤出熊熊燃烧的巨大陨石落于对方营中,被陨石摧毁了心智的敌人如丧家之犬般四散奔逃,光武帝从此迎来了声望与权力的巅峰。

历史总是惊人的巧合,那次汉光武帝的对手,披着谦恭外衣的篡逆者王莽,在中国的民间传说中正是以“穿越者”的形象出现的。这一次,“光武”计划的选中者将传承位面之子留下的神奇力量,再次与穿越时空的可怕对手延续两千年前的伟大战争。这是如《荷马史诗》般的伟大对抗,胜者将以地球终极主宰的身份被载入史册,并在吟游诗人的口中一代代传诵下去,直至文明的毁灭、时间的尽头。

秦汉是三天前听说“光武计划”的,陈哲也是。那天,这座巨大的钢筋水泥建筑迎来了一位熟悉的身影——赵全带着两位军方代表,以及R国人提供的小行星推进器设计图,向这里的两位物理学家请教有关“光武计划”技术上的问题。按理说这件事是不会和秦汉这些非专业人士扯上关系的,但其中的一位物理学家多了一句嘴:“既然关在这里的人都不可能和外界发生什么联系,为什么不喊上大家一起开个会呢?”

赵全与军方代表耳语了两句,点头表示同意,这里有全国近十分之一的顶尖人才,虽然不少人的专业并不对口,但听听智者的意见总是没有坏处的。

于是,二十多位顶尖科学家坐在一起,就“光武计划”的可行性与技术细节展开了一场枯燥晦涩的学术辩论。正当这些顶尖科学家为几个参数吵得面红耳赤时,会议桌的一角忽然传来女人轻蔑的嗤笑。几位感到受了侮辱的科学家同时转过头,望向正拿着一本书的乔恩。

“你们准备派什么人上去?”乔恩嘴角轻扬,看似漫不经心地问。

这是一次飞蛾扑火的旅程,能够胜任数千万公里宇宙航行的核能飞船是不可能安装跳伞装置的,这意味着勇敢的驾驶者在走入舱门的那一瞬间便进入了人生的倒计时。归期即死期,当巨大的小行星在万有引力的作用下从天而降时,人体数十千克的质量也将加入到冰冷的E=1/2mv2公式中,成为毁灭之力中微不足道却真实存在的一部分。

磅礴的自然之力、宏伟的科技之力、悲壮的生命之力,这三种力相加,凝聚成“光武计划”的无坚不摧之力。

听到乔恩的问题,所有人都愣了一下,军方代表有些不太确定地说:“说实话,我们刚拿到R国发来的设计图,目前还处于技术探讨阶段,没考虑到人选问题,我想应该是出色的飞行员吧!”

“既然R国军方能成功地执行‘流星计划’,那技术难关想必早就被攻克了!”乔恩对航天技术并不十分了解,但早已翻译好的图纸与技术参数她还是能看懂一些的,“在总重量77吨的推进器里加入一个微型生态舱,我不认为这会构成太大的阻碍,相比技术,我们真正需要关心的是这个!”

乔恩扬了扬手上的书,是一本卡耐基的《人性的弱点》,面对一众科学家不解的目光,她轻声将其中的两段读了出来:

人类本性中最深刻的愿望就是变得更重要的愿望,记住,变得更重要的愿望。这意义十分重大。通常,绝大多数这些想要的东西都可以被满足——除了一点。

这里有一种难以满足又十分坚定的欲望存在于人类灵魂深处。只有极少数的人寻求到了这种内心的渴望。他们总是能轻易地把别人玩弄于股掌之上。这种变得重要的渴望是人类和动物最显而易见的区别之一。

乔恩读得很慢,每个字都读得分外清晰。读完之后,她缓缓合上书本,用心理学家特有的深邃眼神扫视面前的一帮男人。

“我认为,比起你们刚才讨论的那些技术细节,派谁上去,才是最重要的议题!”

所有人都愣住了,乔恩并没有过多点明,但这些充满智慧的大脑已经想到了问题的关键。为了对抗电波干扰技术,“光武计划”的执行者将用自己的双手操控小行星前进的轨迹,并在生命的最后几十个小时里为自己选定比秦始皇陵还要大上十万倍的“墓地”。这意味着,一种几乎能毁灭地球的武器被握在一个与世隔绝的人的手上。

“控星者”绝非1945年东太平洋上那些驾驶血色樱花与敌舰共同消失的日本飞行员,樱花花期极短,充满热血的疯狂的年轻士兵往往还来不及后悔,就飞到了人生的终点。而樱花凋谢时的凄美灿烂比起巨大的陨星从天而降的恢宏磅礴,又显得无比小家子气。“控星者”是史诗中的英雄或恶魔,他们将空中的星辰化作手上的巨剑,审判眼中的一切罪与罚,这是他们的权力与职责。更让人不安的是,由于电波屏障的存在,“控星者”直到落地前的几个小时才可能和地面恢复联系,请注意这里的“可能”二字,只要敌人愿意,他们完全可以连最后的这几个小时都不留给我们。到时候没人知道,在这段数千万公里的旅程中,他都想了些什么。

乔恩轻启朱唇:“你们不要忘了,很可能我们会在最后的几十个小时内签订停战协议,到时候,这个人不一定会认同国家给他选定的‘墓地’,例如冰雪覆盖的南极洲或是满是陨石坑的月球表面。万一他拒绝了你们的安排,依然将目的地选在了原定的Y国军事基地甚至首都,那会发生什么样的后果?又或者,他想来个叶落归根呢?”

“叶落归根”,这四个字如锥子般刺入了在座者的心脏。“流星”在太空中的旅程最少要两年,就算放在地球上,这也是一段漫长的时光,更不要说茫茫太空了。这七百多个日夜,不对,在那个地方是没有日夜的,这七百多个地球日足以让任何细微的负面情绪滋生蔓延,最终占据任何意志坚定者的大脑。孤独、后悔、仇恨,每一种都可能成为决心与命令的敌人,并将整个中国甚至整个人类世界推向万劫不复之地。

“我们会慎重考虑的!”赵全面色凝重地说。

从这天开始,“光武”便很自然地取代了“救赎”,升级为“囚笼”里最受热议的话题。随着时间的推移,担忧与恐慌逐渐取代了最初的兴奋,这些来自各行各业的科学翘楚并非象牙塔内的空想者,其中有相当一部分都曾体验过权力带来的快感,膨胀的权力必将带来膨胀的欲望,如果再加上所剩无几的生命,天知道那时候的“控星者”会做出怎样的事情来。

当然,也有少部分人并不想这些,例如那个手捧《后汉书》的年轻男人。

“我要报名!”陈哲将一张表格递到赵全的面前,纸上字体工整,一笔一画中散发出写字者的平静与坚定。

赵全抬起头,诧异地凝望着眼前的男人。陈哲的腰挺得笔直,双手在递完表格后便紧紧地背在身后,年轻的面庞上古井无波,仿佛是在汇报一件无关紧要的任务一样。不等面前的领导开口,陈哲抢先说:“我是最合适的人选。第一,我从小便有极强的英雄情结,拯救水深火热中的国家与民族是我三十多年来的梦想;第二,我曾经在任务中无比接近死亡,死亡影响不了我的心志;第三,我的爷爷与父亲都是烈士,我有妻子和一个刚满三岁的儿子,我不会做蠢事!”

陈哲连珠炮般说出了三条理由,句句直奔主题,不带一句废话。这份果敢与淡定打动了赵全,并在之后的三天里打动了该计划的最高决策者。在确定体内的隐疾对这次太空航行不会造成影响后,陈哲成了第一位被选中者。

36 新 年

2037年12月31日,深夜。

再过八个小时陈哲就要离开基地,去一个更大的笼子里了,那是位于酒泉郊外的国家宇航员培训中心。在新的地方,被选中者将在失重状态下生活一段时日,从而及早适应太空旅行的环境。想到这一点后,陈哲从房间的衣柜里抱出了所有被子,然后一股脑儿地盖到了身上。

“你在干什么呢?”秦汉疑惑地问,房间里开着空调,温度并不低。

“这也许是我这辈子最后一次盖被子了,听说在太空,人都是飘在空中睡觉的!”陈哲忽然有些忧伤,脸上露出了从未有过的留恋神色。

“那你更该去洗个澡!听说到外太空之后,你就不会再有洗澡的机会了!”秦汉努力挤出一丝笑容,想用拙劣的笑话打破这沉闷的气氛。但陈哲并没有笑,气氛一时间更加尴尬起来,良久之后,秦汉重新开口:“对了,前几天你不是说有一个秘密要告诉我吗?再不说就真的没机会了!”

“就算你不提,我也要对你说的!”陈哲环顾四周,以确定房间内没有隐藏的监视或窃听装置,然后轻声说,“还记得你的妻子和女儿上次过来看你吗?”

秦汉点了点头,那是四个月前中秋节前后的事情。何雪带着两个宝贝女儿,第二次前来探视正投身于“国家机密工作”的秦汉,一家三口在完全透明的探亲室里度过了短暂而美妙的三十分钟。直到今天,秦汉都能清晰地记起女儿头上那只粉色的蝴蝶,以及她发梢传来的淡淡香气。每次合上眼,女儿不舍的眼神总会在他脑海中浮现,无论怎样驱赶都挥之不去。

当秦汉与妻女依依惜别时,之前坐在走廊上抽烟的陈哲忽然走了过来,用力抱了抱一脸茫然的秦雪,问道:“小姑娘真可爱,今年几岁了?”

“再有半个月就要过十岁生日了呢!”秦雪落落大方地回答。

那一刻秦汉并没有多想,但时隔四个月之后,陈哲忽然问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问题:“你仔细想想,上次见面,秦雨和秦雪像是十岁的样子吗?”

四个月前的一幕如胶片般在秦汉的脑海中回放,这是四年里父女的第二次相见。重逢的欣喜让秦汉忽略了很多东西。此刻回想起来,与上一次见面时相比,女儿略微长高了一点儿,脸上的稚嫩也消失了不少,就连笑容中都多出了一丝显而易见的忧伤。她们确实成熟了一些,但这不过是与四年前的六岁女童相比而已,秦汉仔细想了想女儿四个月前的模样,然后将那两个纤弱的身影与记忆中其他的十岁孩童做了下对比。一种难以言状的情绪从他心里浮现,希望的太阳缓缓升起,之后又很快被恐惧迷雾遮掩,最终电闪雷鸣。

“你的意思是?”

“我见过你女儿两次,她们这四年的成长速度绝不正常!”陈哲语气坚定,大学里学过的法医课程让他无比确信,那对出生于十年前的双胞胎的生理年龄只有七八岁左右。“古德不是骗子,他真的做到了!真正错的是我们!是‘克隆骗局’!”

秦汉不由自主地颤抖了起来,骤然听到这样的消息,让他原本还算敏捷的思维一下子彻底乱了套。他问:“我的妻子怎么没有告诉我?”

“理由有很多,最大的可能是不想让你担心。很可能她已经猜到了其中的关键点,也看到了背后的危机!还有一点你可能没想到,你告诉我,你妻子没有让女儿去读小学,你或许觉得这是为了她们的健康着想,事实上她很可能是为了她们的安全着想!”

秦汉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你为什么现在才提醒我!”

“你还是太不成熟,太不让人放心了!”陈哲用怜悯的目光打量蜷曲在床上、身子止不住发抖的秦汉,“要不是跟你在一间宿舍里生活了两年,我甚至想一直瞒着你的!说实话,我现在真有点儿后悔,如果你不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话,你的女儿或许很快就要进研究所了!”

这句带着威胁的话语如魔咒般击中了秦汉,他死死咬住嘴边的被子,努力让自己不喊出声来。父爱的伟大力量支撑起这个脆弱的男人,他勉强做到了,他用颤抖的语气说:“我知道了!”

陈哲满意地点了点头:“你必须做到,起码要坚持到我飞向太空的那一天!到那个时候,你就是‘控星者’生前最好的朋友,他们不会做得太过分!”

秦汉茫然地点了点头,稍微清醒了一点儿的大脑让他问出了在心底埋藏了数天的问题,“你为什么要报名?”

“如果我说因为自已与生俱来的英雄情结,你会相信吗?”陈哲忽然笑了,“说实话,我之所以做这个决定,你也是原因之一!”

“我?”秦汉不可思议地问。

“没错。我觉得,他们早晚会从你女儿身上发现端倪,然后想明白前后发生的一切!”陈哲露出一丝苦笑,“到那时候,他们很可能会将当年古德被谋杀的细节,更加深入地调查一遍!这一来,我当年做的那些小动作很可能会被发现,一旦发生那样的事,我都不知道自己会面临什么下场!”

四年前,在那个绝望的长夜,身患隐疾的陈哲在“凭什么别人能活三百年,而我只能活四五十岁”的心态驱使下,亲手毁掉了古德留在世上的重要线索。然而今天,这个人又将成为操纵头顶星辰的持剑者,凭自己的一己善恶决定国家、文明乃至整个地球的生死存亡。想到这一点的时候,秦汉忍不住望了一眼窗外的夜空,头顶闪烁的繁星让他无法抑制地战栗起来。

陈哲,这个有着光鲜政治履历的完美男人,又有谁相信,在如此光辉照人的外表下,曾经掩藏了一个多么冷漠可怕的灵魂。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已经毁灭过一次世界了,又有谁知道他是否介意再来一次?巨大的恐惧之手攥住秦汉的心脏,让他每一次心房的跳动都带着滞涩的钝痛,正当他忍不住生出“要不要将这一切说出去”的念头时,陈哲只用十个字便扼住了他的喉咙。

“想想你女儿!还有你自己!”

这十个字如同十根尖锐的银针,深深刺入秦汉的心脏,将他血液中流淌的懦弱全部激发了出来。他慌乱地将右手放上脸颊,尝试从眼角的皱纹中摸出自己的真实年龄——秦汉陪古德走完了生命最后一段旅程,但他并不确定,那位心思缜密的好友有没有在他的咖啡或是饮料里“好心”地添上些什么东西。

“别摸了,就算是最高明的法医,也不可能断定一个成年男人到底是四十五岁还是四十三岁!”陈哲的微笑在秦汉看来是那么阴森可怖,“但他们很可能会怀疑你,将你绑上实验台,让你成为遗传学家的研究对象。只有至高的权力才可能保住你的性命!你必须为我保守秘密,为了你自己!”

窗外忽然响起了鞭炮声,新的一年来临了。五颜六色的烟花升腾到半空,将窗外漆黑的天空映照成可憎的暗青色,原本明亮的繁星一下子昏暗了许多,犹如秦汉此刻的心情般忽明忽暗。紧接着,一枚璀璨的金色烟花在蜿蜒的远山上方爆裂开来,数十道火光拖曳着长长的尾巴落下,好像少女微卷的长发。

“等到流星坠地的那一天,会不会也是这样呢?”秦汉在心里问自己。漆黑的夜空重归暗淡,繁星重新亮了起来,刺鼻的硝烟味穿过窗户缝儿飘入房间,将屋内凝重窒息的气氛略微冲淡了几分。

“放心,我并不是仇视社会的疯子,我不过想成为真正的英雄而已!”陈哲忽然站起身来,将粗糙的右手搭在秦汉瘦削的右肩膀上,“如果我的儿子知道自己的父亲是一个盖世英雄的话,他一定会以我为荣的!就如我以我的父辈为荣一样!”

言止于此,陈哲重重地躺倒在床上,很快,屋内响起了均匀的鼾声。但屋内的另一个人显然没有这么坚强的心脏,这个夜晚听到的每一个字眼,都如同烙印般深深地印在了秦汉的心底,还时不时用难忍的痛楚提醒他,自己正面对怎样的危机与困境。此时,秦汉反倒有些憎恨起古德来,这个男人让自己的女儿在茫然无知中服下世上仅存的π药剂。那不仅仅是简单的恩赐,还附带了可怕的劫难。

陈哲是在早晨七点走出宿舍的,冬日的朝阳照在他略显沧桑的脸上,仿佛在眉眼间撒上了一层薄薄的金粉,秦汉枯坐在床边的阴影里一言不发,脸上的皱纹似乎又加深了几分。气氛沉默得有些诡异,当跨出铁门的那一刻,陈哲将脖子转过一半,鼻腔里发出一声轻叹,像是要对室友说上两句诀别的话语,但终究还是没有开口。

37 抉 择

再次听到陈哲的消息,已经是两个多月后的事情了。当时,秦汉正和乔恩在一起,望向窗外微绿的远山。忽然,门口传来了嘈杂的说话声。

“你知道吗?陈哲真的上去了!还是唯一的一个!”

秦汉拉着乔恩冲出门外,十几个人站在门外的走廊上,谈论着刚从千里之外传来的绝密信息,一张张脸上充满着兴奋与激动的神色,赵全站在人群的最中间,将无数溢美之词加到那个勇敢的主动请缨者身上,看到一脸紧张的秦汉,赵全微笑着点了点头。

“知道吗?在火箭发射前,陈哲留下的最后一句话,便是让我们好好照顾你!”

秦汉的眼眶顿时湿润了,哽咽的喉咙甚至吐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他是这世上唯一能听出此言深意的人,即便是身旁的乔恩也做不到。

2038年3月16日,这一天,酒泉发射场一共发射了十三枚火箭:其中只有三枚真正携带了载人推进器,另外十枚则是作为疑兵存在的空包弹——只有让敌人相信,第一次星辰打击只是一个警告性的开端而非终极惩戒,“光武计划”才能真正发挥战略上的威慑作用。由于没有卫星导航系统的指引,十三枚火箭中的六枚都在大气层内坠毁了,其中便包括了“光武号”与“刘秀号”——三枚真家伙中的两个。

唯一的幸运者是陈哲,他驾驶着总重量超过八十吨的“中兴”号先后穿越了平流层、对流层、散逸层乃至三万六千公里的同步卫星轨道。当秦汉听到消息的时候,他已经走出去六万公里了,然而如此遥远的路途只不过是全程的千分之一而已。

“中兴”号与地面的联系早已被“铁幕”彻底斩断。一切通信方式都不复存在,但秦汉还是问赵全。

“现在他在哪个方向呢?”

赵全怔了一下,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没头没脑的问题。略加思索后,他指了指空中的某个地方,“应该是那边吧。”秦汉眯起双眼,努力朝着赵全手指的方向望去,就像是真能看到六万公里外的那粒尘埃一样。

他很快便结束了这个毫无意义的举动,缓缓转过身去,留给赵全一个无比冷漠的背影。

“我还以为你要多问几句的!”赵全在身后说。

秦汉没有回头,“对这些我没有兴趣,对了,等他回来的时候,麻烦你告诉我一声!”

“这次要让你失望了,预定的返航日期是军方绝密。不要说你了,就连我也无权知道!”赵全燃起一根香烟,深抽了一口,吐出一道烟圈,烟圈缓缓地飘至秦汉的眼前,让他下意识地想起了土星的美丽光环——就是陈哲不久后看腻的玩意儿。

初入太空的那些日子,陈哲对舷窗外的一切都充满了兴趣与好奇。他先后用天文望远镜观察了八大行星中的六颗,其中给他带来最大震撼的便是土星周围壮观恢宏的光环了。但时间总会让男人移情别恋,火星在接近,望远镜中,一个暗红的圆球慢慢长大成如火的圆盘,进而在窗外张开一块巨大的斑驳红布,当飞船掠过近火点时,陈哲几乎用肉眼就能看见它表面那道触目惊心的伤痕。终于,推进器掠过了火星,飞向了那片距地球0.6个天文单位的岩石海洋。

在初见石海的瞬间,陈哲忽然想起了儿时在游乐场玩过的抓娃娃游戏。懵懂的孩童用双手操控冰冷的机械臂,在一堆大小不一的玩具娃娃中寻到心仪的那个,欢笑着按下身前的按钮,等待惊喜的来临或是希望的落空。越大的娃娃越值钱,也越难抓。这是一项同时考验手艺与手气的游戏——正如他现在做的一样。

只是,这一回不是游戏,而是豪赌,筹码是生命,赌注是国运。若是赌徒急红了眼,国运也可以升级为全人类的命运。

为了应付可能出现的突发状况,“中兴号”上装载了两枚当量为四兆吨的氢弹,只要选准引爆的位置,氢元素聚变产生的可怕能量足以将直径为一公里的小行星推离原本的椭圆轨道,随后在阿波罗的召唤下坠向恒星所在的方向。紧接着,“中兴号”将“登陆”已脱离轨道的小行星,启动自带的核能推进器将其“导航”至人类繁衍生长的母星地球。当然,“一公里”的尺寸只是动力的极限,而非最佳的选择。如果陈哲真的选了一个这么大的陨星,并为之豪赌一把的话,那几乎意味着一半地球生物的灭顶之灾。

最理想的“流星”直径在三百到六百米之间,既有足够的动能带来的巨大威慑力,同时操控自如,能够在最后几周内决定它的坠落地点是Y国还是南极洲,以及至关重要的一点:不至于毁灭地球上的大多数生命。由于电波屏障的存在,“中兴号”的归期早在发射前便已定好:2040年的9月11日。到时候,中国军方将视战场或谈判桌上取得的结果,向太空中携带“重礼”的陈哲发出信号,以决定这场天劫是落在月球、南极洲还是Y国城市或军事基地。无论结果如何,恐怖的动能都将造成里氏九级以上的地震,并对数十万乃至数百万平方公里内的生态系统造成毁灭性的打击。

陈哲第一个看中的是2010TK7,从舷窗上看去,这颗冰冷的“特洛伊”小行星形似一根饱满的香蕉,这勾起了已经吃了整整一年压缩饼干的陈哲的食欲,他想将“香蕉”带回去。但扫描结果打消了这个念头,2010TK7的长度不足一百四十米,重量不到一亿吨,用来毁灭一个城市倒是绰绰有余,但离战略武器的层次还差点儿意思。

接着,陈哲先后摒弃了过于巨大的“周杰伦星”——说实话,作为歌迷的他很想用这种方式向心中的偶像致敬,过于丑陋的“伊斯卡鲁星”——大小与密度都恰到好处,但形似排泄物的外观让陈哲有些反胃,以及以自己家乡命名的“杭州星”——它的公转速度太快了,快到无法完美避开火星的阻拦,当看到这个结果时,陈哲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叹息。

在长达半年的筛选过程中,陈哲胸中的权力欲不可避免地膨胀起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种至高无上的特权早在一个多世纪前便随着通信技术的突飞猛进而不复存在,而陈哲成了近百年来的第一个。在某个北京时间的夜晚,被选中者做了一个梦,梦中的自己身披重甲、手持长戈,笔直地站在尸山血海之中。身后,数万名随时为自己赴汤蹈火的重甲战士高举刀剑。身前,数十万手无寸铁的战俘与平民跪伏在地,告饶的哀号在他的耳畔此起彼伏。

他下意识地举起右手,用力下压。数千道雪亮的刀光在空中一闪而过,无数道殷红的血箭射向天空,将这张碧蓝的幕布染成一片血红,身后,响起了士卒声嘶力竭的呼号:“武安,必胜!武安,必胜!”

陈哲从噩梦中惊醒,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现在扮演的角色,绝非《后汉书》中那个谈笑破敌、光复汉室的刘秀,而是一念之间便可决定亿万人生死的武安君白起。在这个刹那,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把目光重新投向了巨大的“周杰伦星”,某种难以抑制的冲动情绪驱使他想要将这颗巨型炸弹拨向地球,为灿烂的人类文明奏响一曲动听的挽歌。

他终究忍住了这股冲动,并将目标锁定在一颗直径为四百三十米的未命名小行星上,这是一颗并不常见的P-小行星,扫描数据显示:它是一位极具天赋的“地球刺客”,极低的反射率让它行走于阴影之中,坚固的硅质内核、超过三千摄氏度的熔点决定了它极难被损坏或熔毁。更美妙的是,它的公转周期是六百九十五天,当时正位于火星的远日点,这让原本最难解决的“绕过火星”问题一下子迎刃而解。陈哲只考虑了不到两个小时便做出了决定,核爆与登陆的结果很快印证了这是一次完美的选择,按照计算机给出的答案,“中兴号”只需要耗费三分之一的燃料便足以驱动这颗流星在约定的时间落在指定的地点。

“就把它命名为‘荆轲’吧!”按照国际惯例,第一位发现小行星的人类将取得它的命名权。陈哲也明白,由于通信隔断,无论自己给小行星起个什么样的名字,距离自己0.8个天文单位之遥的人们都是无从得知的。

“不知道地球现在怎么样了?”陈哲从舰载望远镜里向远方的光点望去,镜头里,这颗-7.7视星等的天蓝色玻璃球晶莹剔透,就像是一粒悬于茫茫宇宙中的孤独水滴,纯黑的幕布将水滴的美丽衬托得淋漓尽致,风华绝代却格格不入。

38 平 等

陈哲望向地球的方向,而秦汉正望向他的方向,目光中充满了忧虑与不安。

2039年8月1日,秘密暴露了。

秦雨和秦雪终究引起了监视人员的注意,这对再过两个月便年满十二周岁的双胞胎身高不足一百四十厘米,粉雕玉琢的脸蛋上几乎看不见少女的青春洋溢,取而代之的是与年龄并不相符的稚气与童真。早在两年前她们的母亲便看出了一点儿端倪,并猜到了其中的缘由。但何雪聪明地选择了沉默,这让别离晚来了两年,但终究还是来了。

薄薄的检查报告如重锤般将“克隆骗局”推测击得粉碎:这对双胞胎的衰老速度仅为正常水准的三分之一,而且是完全不同于呆小症、生长迟缓的健康发育。她们的生命被拉长了,这是传说中“上帝分子”的功效!看着这张薄如蝉翼的检验单,沐青觉得它几乎比泰山还要沉重。

进一步的调查结果显示,相似的奇迹并没有出现在秦汉或是其他人身上,这意味着这对出生于十二年前,但生理年龄不足八周岁的女童成了世界上仅有的π药剂受益者。

当审讯者来临时,秦汉一下子跪倒在地上,乞求对方能用温和一些的科研行为来对待自己的女儿。或许是父亲的哀求起了作用,在抽了两次血之后,两个女孩便被安排住进了一间特制的卡通小屋。再往后则是长达半年的相安无事,秦汉无法确定,究竟是那次抽血让他们得到了想要的结果,还是出于什么其他的原因,但起码他暂时可以放心了。

“为什么?在我的印象里,您不该这么优柔寡断才对呢!”欧阳用咄咄逼人的目光看着首长,“这是三位医学泰斗的申请报告,他们说了,只要您批准对那对双胞胎的血样进行化验,并对她们进行全方位的医学研究,他们起码有五成把握能分析出‘上帝分子’的分子结构,然后想办法合成它。但是你居然下令将那两份血样给封存了!甚至不允许任何人接近她们!请给我一个理由!医学家还说了,研究又不是解剖,并不会危及她们的生命!”

首长用一种难以捉摸的眼光看着欧阳,这让他不免有些发毛,但他并不放弃,而是将一张签着几十个名字的文件递到了首长跟前,“要知道,由于新陈代谢的缘故。时间拖得越久,我们的希望就越小!还有,既然‘克隆骗局’被证伪了,那‘救赎’是不是该重启了?”

首长轻轻接过文件,连看都没有看一眼便扔进了面前的废纸堆,这样的反应让欧阳有些不知所措,首长说:“不急!”

“不急?”欧阳难以置信,“怎么能不急?”

“你不是‘滤镜’的领袖吗?怎么还会问我如此幼稚的问题?”

欧阳愣住了,这个回答显然大大出乎他的预料。他问:“您不是说在其位谋其事吗?什么时候接受我们滤镜的世界观了?”

“我这么做可不是为了地球,而是为了国家与民族!”首长语气坚决,不带一丝通融的余地,“没错,古德的‘上帝分子’能让中国走上世界之巅!但那是未来,过去也可能如此,唯独不可能是现在!”

“怎么可能,人类对长生的渴望并不会因为战争而减弱!”欧阳据理力争。

“没错,即便在战争年代,上帝分子也是全人类翘首以盼的伟大奇迹!但就在一个月前,专家给了我一个最新的结果。研究资料表明,‘上帝分子’的最大秘密在于它的分子式到底是什么,而非如何去合成它!这意味着一旦成品药剂上市,任何一个世界级的医学实验室都能够轻易去复制它!”

“这算什么理由?人类的每项科技都是发现而非创造!无论有没有爱因斯坦,聚变与裂变都在宇宙的每一个角落发生。只不过‘上帝分子’更特殊一些罢了!”欧阳据理力争,“要知道,它的专利可是属于一个中国人的!如果……”

话还没说完,欧阳便主动闭了口,因为他已意识到自己是多么幼稚与天真。

专利是为利益服务的,当利益超过了某个临界点之后,世上现有的一切规则与法律便都成了一纸空文。一个简单的例子,从某种角度说,爱因斯坦是享有原子弹和氢弹的部分专利的,但当俄罗斯人、德国人、印度人或是朝鲜人在研发属于自己的核弹时,又有谁考虑过“专利”这种狗屁不如的玩意儿?

“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了,我们也许可以靠第一批上市的π药剂赚取几百亿甚至几千亿美元的外汇,但这只是短暂的幸福罢了。其他国家将会在第一时间逆推出π药剂的分子式和生产方法,然后大家就回到同一起跑线了!这也不能怪他们,在这个战争年代,谁愿意让自己的命运之喉被别人扼在手里呢?我甚至用‘盖亚’软件模拟了这一过程,你们的软件告诉我,这种情况的发生概率是99.98%!”

欧阳说不出话来,首长继续说道:“是的,我们在刚开始的一两年里赚到了惊人的外汇,这足以将我国的GDP拉高了10%或者更多,但是接下来呢?你再看看我国的年龄结构数据,到去年十二月,超过六十岁、基本丧失劳动能力的老人占据了总人口的33%,如果π药剂上市,平均寿命拉长三倍的话,我们将面临怎样的老龄化问题,我们将如何保持核心竞争力?!

“如果只是老龄化问题倒还好,可以试着想办法克服!但另外一点更关键!寿命延长必将带来人口爆炸。到时候,国家竞争中的最重要的因素将不再是武器、科技或是文化意识形态,而是耕地!人类首先要考虑的事情便是不饿肚子!在和平年代,我们或许能寄希望于农业技术的突破,外加粮食进口来勉强解决这个问题,但是如今是战争年代!谁也不知道这场战争何日会结束!我们的储备粮数字你应该知道,我们该如何面对随之而来的饥荒?在找到这些问题的解决方案之前,我们什么都不能做!”

欧阳有些茫然地看着首长,与此同时,之前一直站在一旁,一言不发的沐青瞬间明白了问题的关键。现在是2039年,中国的人口是十七亿,数量与二十一亿亩耕地理论能养活的人口基本持平,但纷飞的战火让四亿人不得不依靠进口与储备粮食填饱肚子。而M国在拥有三亿七千万人口的同时坐拥足以养活四十亿人口的耕地。如果π药剂在这时出现,战火又不能在短期内熄灭的话,后果很可能不堪设想!

“不知道你们有没有明白我的意思,或许再过几年,或者几十年,等到亩产两千公斤的水稻大规模种植后,等到可控核聚变能提供足够的能源时,等到宇航科技突破至人类可移民火星时,‘上帝分子’将成为人类的福音!但绝对不是现在,现在它是恶魔,会把我们国家的前途与地球的命运全部毁了的!”首长的语气低落,窗外,几架新式战斗机正在例行公事地巡逻,白色的尾烟在空中织成一张巨网。他继续说道:“仅仅是一次表层信息泄露,便已经引发了一次席卷全球的战争!如果π药剂真正问世的话,天知道会带来怎样的灾难!”

“错过了这一次,也许我们就永远错过神奇的‘上帝分子’了!”欧阳眼中仿佛有火焰在燃烧。

“没错,所以我让人抽取了两个女孩的血样,等到合适的时候,我或我的继任者会解除禁令,让科学家从中寻找上帝分子的秘密的!”首长针锋相对。

“答案未必就在血样里!”欧阳心有不甘,“再说了,我们可以秘密地生产、服用π药剂,而非向几十亿人廉价提供它!”

“说到底,你还是站在特权阶级的位置上考虑问题呢!”首长没有给欧阳留丝毫的情面,“没错,如果科学家从这对双胞胎身上找到答案,从而研制出一批π药剂,以你的身份和地位,自然会是受益人之一,但如果你是一介平民,你希望在自己只能活八十岁的同时,特权者能活三百岁吗?”

“我们自然能保守秘密!”

首长的眼神中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保密?你觉得这该如何保密?这不是新型反物质武器,不是引力波通信技术,那些玩意儿就算你把图纸拿到老百姓跟前,他们都会毫无兴趣!这是‘上帝分子’!是长生不老药!是傻子都能发现的东西!

“难道你觉得我们可以颁布一条法律,规定××级以上官员或是身价过亿的富翁可以独享π药剂带来的长生特权吗?如果我们真的这么做了,那会发生什么?”

首长忽然做出了一个奇怪的举动,他打开了办公桌的抽屉,将一个并不厚重的档案袋丢到沐青与欧阳的面前,“这是我的体检报告!我今年六十八岁,没有任何慢性疾病,心肺功能良好,医生给出的预期寿命是八十九岁,如果有了π药剂,理论上我就能再活六十多年!但是我放弃了!因为只有这样,我才有资格代表国家与人民做这个决定!我才有资格坐在这里对你们说这番话!起码,这个国家的领导人与任何一个平民,在生命面前都是平等的!”

首长站了起来,他并不高大的躯体此刻好似一座丰碑,让眼前的两个人不由得生出一种自惭形秽的感觉,首长在屋子里绕了半圈,斩钉截铁地说:“这个话题到此为止,我们该考虑迫在眉睫的事情了!”

此刻,距“光武计划”中的陨星审判地球之日,只剩整整四十二天。

39 审判之日

在“荆轲”的巨大威胁下,长达五年的世界大战渐渐接近了尾声。2040年8月27日,Y国陆军总司令在厚达116页的停战协定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两国约定,中国立刻对太空中的陈哲发出信号,令其将陨星的预定降落点移至荒芜的南极大陆,而Y国则主动将“穿越”与核武器、生化武器一并列入《战争法》中明令禁止的战争手段。燃烧了三年半、蔓延至世界各地的战火开始逐渐熄灭。

直接或间接死于战争的人数约有四千万,其中有一半是无辜的平民。这数字看似惊人,实则不到“二战”的50%。对这个结果,几个大国的智库得出了同样的结果:这要归功于全人类日渐升高的、对生命的敬畏与尊重,当然还要加上对科技力量的恐惧。二十多个参战国里有三分之二是有核国家,却无一例外地谨守十年前共同签订的《不扩散核武器条约》,这绝不是因为简单的道德或是舆论压力,更多是为了自己!在这个时代,至少有七八个国家拥有让整个地球和自己同归于尽的能力。所以结果便是大家都变得无比理智与克制起来。

打一个不太恰当的比方,这就像是几个常常打架抢地盘儿的小混混,当大家都赤手空拳时,那自然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抡圆了拳头就往对方的头上、脸上砸去,谁敢有一丝手下留情的话,那一定会被揍得鼻青脸肿。

从公元元年到热兵器出现之前,人类的战争有一多半都是这样的。想要抢占对手的土地,就必须从精神到肉体彻底消灭敌人,杀降、屠城、行刺领袖,无论是野蛮的游牧民族还是先进的农耕文明都“乐此不疲”。事实上,消灭一切有生力量,这也是冷兵器时代唯一的“正道”。那时候没有《战争法》或是《海牙公约》,战争的唯一准则就是没有准则。

但当小混混升级成了黑社会,带上了刀枪等致命性武器,械斗便开始变得理智且文明起来,双方会想方设法避开对方的心脏、动脉,或是其他致命之处,不到万不得已,谁都不会开枪,因为冲动的结果多半是同归于尽。所以,从1945年到今天,所有的有核国家都没有打破《不扩散核武器条约》。

“如果你手上端着一把刺刀,你大可冲动,但当你的飞机上带着一枚氢弹时,你必须保持冷静!”

尽管联合国一直在标榜,对生命的尊重是“三战”死亡人数得以锐减的主要原因,但某位战争学家还是一针见血地指出了问题的本质。“在这个时代,平民几乎是不可能对全副武装的士兵产生任何威胁的,杀掉一千个平民,带来的战略价值或许还不如摧毁一架最新的战斗机。”战争学家乐观地说,“我相信,如果有下一次世界大战,平民死亡人数还会更少!也许会少于一千万!”

一千万,这个数字同时在三十七万公里之外的陈哲脑中反复出现,此时的他并不知道地球上发生的一切,这不过是计算机模拟出的,陨星落在Y国首都所能带来的伤亡数字而已。

只要陈哲愿意,他可以剥夺一千万人的生命。

他当然不能这么做,按照“光武”计划,即便和谈失败,陨星的落点也会是Y国最大的军事基地而非平民区。而一旦和谈成功,那陨星的落点将会选在荒无人烟的南极洲。他还有二十个小时来做出最后的选择,在这二十个小时里,他只剩下最后一次观测机会,时长不超过二十分钟。

陈哲看了下手表,长长地呼出一口浊气,然后按下一个按钮。耳边传来金属元件的摩擦声,头顶的“谛听”望远镜最后一次对准了那个地方。那是他的家乡杭州,从“谛听”天文望远镜里看去,这个美丽的江南城市宛如一张邮票大小的印象派油画,青绿是主色调,里面夹杂着斑驳的温暖颜色。陈哲定了定神,将镜头对准了某个特定的坐标,然后用颤抖的右手调高了倍率。伴着一抹刺目的嫣红映入眼帘,狂跳到每分钟一百二十下的心脏终于放缓了下来。

那是一个指甲盖大小的红色斑点,周围套了一圈绿色的花环,从太空里望去,宛若是一片熟了大半的美丽枫叶。陈哲知道,那是生命的颜色。

这个红点是西湖,被三百升超级染料染成一片血红的西湖:由于“铁幕”的存在,飞船与和地面是无法通过电波联系的,中国军方只能通过这种方式将信息传递给太空中的“控星者”,号令他最终将目标设在哪个地方。

按照约定,陈哲和他所操控的数亿吨的陨星,将避开地球上任何有人类居住的区域,转而将目标转向接近一千四百万平方公里的南极冻原。

那些憨态可掬的帝企鹅难道天生就比灵长类低上一等吗?陈哲的心里忽然蹦出这个无比危险的想法。他忆起了自己七岁那年,在A市动物园里喂过的那些企鹅。这种直立行走的鸟类人畜无害,外形犹如一位大腹便便的绅士,当孩子走近时,一只七十厘米高的雄性企鹅摇晃着走来,用它那看似尖锐的喙敲击地面,笃笃的声音似乎是警告的样子。但爸爸告诉陈哲,它是想要人去喂它。陈哲花了十块钱在旁边的窗口买了一小袋磷虾,然后将食物倒在地上,两个肥胖的家伙欢叫着奔过来,歪斜的跑步姿势让男孩和父亲忍不住笑出声来。在吃完地上的食物后,两只企鹅交头接耳,好像在商量什么,最后,较苗条的那只企鹅站了出来,用力摇了摇黑色的小短翅膀,男孩一下子便明白过来了,它在对他招手呢。

陈哲有些恍惚,原本按下一半的手指也顿在了半空,人类——万灵之首、地球的主宰者,似乎很少会考虑到其他物种的感受。现在,我才是主宰者,而地球上的人类则是“其他物种”。当这个念头如闪电般划过脑海时,陈哲打了个寒噤。此刻,他手上的权力已经超过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希特勒、斯大林与罗斯福,将公元前的秦始皇甩在身后,直逼十三世纪时的成吉思汗。他是上帝之鞭,是上帝之锤,只需一个念头,便足以决定数百万、数千万甚至数亿人的生死,左右两个大国甚至五个大洲的局势未来。陈哲的大脑一下子混沌起来,之前长达两年的冷静思考,在滔天权势带来的快感面前变得毫无意义。

在心中的撒旦将光明彻底吞噬前,陈哲掏出了儿子的照片。

这张三寸相片是他出发前照的,不到四岁的娃娃剑眉星目,和父亲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孩子的鼻梁像母亲,挺拔而不失秀气,肉乎乎的嘴巴里不时蹦出一些含混不清的词句。在离别的那天傍晚,陈哲微笑着对儿子说:“爸爸要上天摘一颗星星,当作回来时送你的礼物。”

妻子笑得很温暖,她并不知道丈夫即将执行的任务,自然将这句话当成了一句浪漫的情话。又有谁能想到,这不是玩笑,而是真的!

“控星者”很快又踌躇了起来,湖水的颜色意味着中国在战场或是谈判桌上胜利了,但通信电脑上冰冷的“无信号”字样却让他又生疑虑:既然打赢了或是谈妥了,为什么M国人没有撤下“铁幕”,让自己和地面恢复联系呢?

原因很简单,军方不敢!两个月前,一直处于军方严密保护下的陈哲的妻儿忽然失踪了!有足够多的证据表明,这对母子并没有遭人劫持,而是主动去了某个无人知晓的地方。但这个消息是绝对不能让手持末日审判之剑的“控星者”知道的,通信一旦恢复,陈哲极可能提出与妻子通话的合理要求,一旦被拒绝,后果是无法预料的。

幸运的是,陈哲想到了很多种可能,却从未接近残酷的真相。所以,对妻儿的思念与责任感缓缓占据了上风,让他又一次将手指移到按钮上,准备用一次轻按来拯救人类的命运。

西湖是陈哲自记事时起,留下深刻记忆的第一个地方,在一段朦胧模糊的记忆中,父亲拉着他的小手,在堤岸上望向远方湖光烟霭的水面。

“爸爸,为什么其他小朋友都有妈妈,而我没有呢?”

“妈妈不在了!”军人出身的父亲并没有用“妈妈去了很远的地方”之类的谎言来安慰年幼的儿子,而是直接说出了实情,“妈妈在生你的时候死了,她是为了你死的,所以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当时刚满三岁的陈哲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长大之后他才从亲戚那里知道,母亲患有严重的先天性心脏病,生育对她来说是一道鬼门关。但在那个没有安全措施的年代,她还是怀孕了,包括父亲在内的所有亲友都劝她打掉孩子,但她抚摩着微微隆起的小腹,温和而坚定地对所有人说:

“这可是一条人命啊!”

“在我手上的,可是上千万条人命啊!”秦汉右手用力地按下了导航键,同时口中喃喃自语,“帝企鹅们,对不起了!”

西湖宛如一只血红的眼睛,冰冷地看着蜂拥而至的人群。

40 墨菲定律

9月3日上午,NASA向全世界发出了一则通告。

华盛顿时间9月11日18时45分,南半球居民将有机会目睹人类历史上最壮观的流星。这是一颗直径约为530米的小行星,与地球的相对速度达到每秒钟13公里,假如它坠入太平洋,引发的巨大海啸将同时毁灭洛圣都和上海。但人类是幸运的,它的着陆点位于南极大陆的中央,并将在那里引发里氏9.8级的地震。

这次撞击对地球上99.99%的人来说都是安全的,大洋洲南部沿海、南美洲西部沿海地区可能遭遇M2~M3级海啸,请各国政府提前做好海啸预警工作。最后郑重警告:请所有国家迅速撤出全部南极科考队员,撤出所有位于南纬18度以南海域的船只。最后,将人类诚挚的默哀送给南极大陆上的数千万只企鹅!

声明中只字未提 “光武计划”,地球上也没几个人知道这颗陨星的真实来历——这是谈判桌上商量好的,这样是为了避免将几个参战国同时推到人类公敌的位置上。等到陨星坠地后,整装待发的“利剑”特种部队将第一时间登陆遭受重创的南极大陆,争取在这片土地上找寻到烈士的遗骨并带回祖国。

考虑到陨星撞击地球时的动能,希望是微乎其微的。

当然,地球上发生的这一切都是陈哲无从知晓的。望着扑面而来的蔚蓝星球,陈哲并没有感到死亡来临前的恐惧,反倒是怀了一丝期待与兴奋。

“终于要回家了呢!”久违的重力感让陈哲舒服地呻吟出来,皑皑冰原在视野中飞速迫近,像是葬礼上飞舞的巨大白布,他的意识渐渐模糊起来,在昏迷前,脑海里响起了贝多芬c小调第五交响曲——《命运交响曲》。这是一首英雄意志战胜宿命论、光明击败黑暗的壮丽凯歌。在交响曲第一乐章的开头,贝多芬写下了一句发人深思的警句:“命运在敲门。”这句话让陈哲联想到了令全世界陷入恐惧的“穿越”武器,它的核心技术是跳脱于光锥即命运之外的。它可以不需要敲门,甚至不需要推门便闯进你的屋子,如果说命运是一位彬彬有礼的绅士的话,那“穿越”更像是一个破窗而入的强盗。

“命运之外,究竟是什么样子呢?”陈哲终于失去了意识。

在NASA预告的时间,十三亿南半球居民同时目睹了人类史上最璀璨的流星。光点最初出现在半人马座的位置,给雄姿英发的半人马战士添上了一颗睥睨众生的眼睛,短短五分钟之后,就连肉眼都能看到陨星在夜空中缓慢掠过的轨迹,当流星掠过天空第三亮的恒星——老人星身畔的时候,它的视星等已经达到了-3.89(堪培拉观测点),亮度已经超过了金星,成了夜空中除了月球之外最璀璨夺目的存在。

直到此时,所有的观测者都还在屏气观望,NASA早在二十四小时前就公布了陨星的精确落点,南纬85度67分、东经24度45分的南极冰原是它的最终归属地。“荆轲”蕴含的巨大动能大约等于7枚“帝皇”氢弹,或是三万枚广岛的审判者“小男孩”。这对南极洲的企鹅来说无疑是一次残忍的物种灭绝,但尚不至于影响整个地球的生态平衡——如果不出意外的话。

“如果你担心某种情况发生,那么它就更有可能发生。”——墨菲定律。

19时01分,炫目的强光骤然刺痛了数亿地球观众的双眼,这颗在天文尺度下微不足道的浮尘忽然绽放出不可思议的光芒,视星等在0.01秒钟内从-4.6骤升至-27.7,超过太阳亮度的两倍,光点化作巨大的火球,在死一般的寂静中从天而降,并在触及地平线的瞬间给整个南半球带来了强度不一的清晰震感。

十三亿人在惊恐中低下头颅,以保护短暂失明的双眼。在地面上,一道道绝望且清晰的人影被迅速拉长,很快重归黑暗。

“骤闪”只持续了七秒钟,但多数观众花了三到五分钟才让自己的瞳孔重新适应黑暗,当人们重新将目光投向令人生畏的夜空时,不速之客早已没了踪影。头顶的银河如往常一般浩瀚美丽。大家怀着忐忑的心情回到家中,三五成群地议论“骤闪”发生的原因。有99%的人打开了电视或电脑,希冀找到“骤闪”背后的理论解释或根据,即便一直都没有等到,他们也是相对幸运的那一批。因为另外那1%早已使用高等物理中的公式,计算出了造就-27.7亮度视星等以及跨越数千公里的空气热流所需的能量等级。

无知者的幸福只持续了不到两个小时,电视上紧急插播的M4级(海啸等级分为-1,0,1,2,3,4共6个级别,M4级代表浪高超过30米)海啸预警让大洋洲和南美洲沿海地区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乱。逃难的人群将公路堵得水泄不通,汽车夹在人潮中寸步难行。留在城市里的只剩下亡命之徒和丧失行动能力、举目无亲的空巢老人。在智利西海岸的蒙特港,一位手持撬棒的男子兴奋地砸开一间间空无一人的店铺,狞笑着将柜台里的美钞席卷一空。

“呜呜……”远处传来的奇怪声响让罪犯警觉起来,他跨出店门,向远处的海面望去,海天线上隐约可见的白线提醒他,海啸快要到了。抢劫犯跨上摩托车,风驰电掣地驶往五百米外的一处丘陵,丘陵的海拔高度有四十多米,车上则备好了足够生活两周的食物与净水,但当他不紧不慢地登上丘陵,准备享用一块还带着体温的三明治时,却惊惧地发现,远方四十米高的海景帆船酒店在巨浪面前好像一块脆弱的积木一样被拍得粉碎——说实话这也很正常,除了一个细节:巨浪拍击的角度是自上而下的。

从22点开始,史无前例的巨大海啸先后袭击了大洋洲、南美洲以及非洲的沿海地区,巨浪高达四十七米,几乎达到此前纪录的1.5倍。愤怒的难民纷纷将矛头指向发布错误预测的NASA,要求他们给三百万名无辜的死难者做出一个交代。

NASA的调查结果让世界陷入了更大的震惊:位于南半球的A国为了让陨星的坠落地点“离本国远一些”,从而减小海啸可能造成的财产损失,自作主张在陨星下落到两万三千米高度时,在距离陨星五百米的地方引爆了一颗核弹。(事实上很多国家都认为这是A国对停战协议不满,进行的一次带有挑衅性质的核试验。)

然而所有人没有想到的是,在小行星的核心部分,竟然蕴藏着大约84千克的反物质氦。

如果没有这颗核弹的话,这些被岩层厚厚包裹的反物质氦将继续与世隔绝。然而核弹炸碎了这颗名为“审判”的小行星(NASA命名),随着岩层的崩裂融化,正反物质在距离地面十七公里左右的平流层中第一次握手,湮灭反应产生了约两百亿吨TNT爆炸所产生的能量——超过了陨星动能的三十倍,其中的绝大部分转化成了热能,南极冰川在炙烤中迅速融化。整个地球的海平面将在未来几天里上升一到两米,这意味着所有海拔低于这个高度的陆地都将成为一片汪洋。

然而这仅是链式反应中最轻的一环。真正的灾难源于人类自身,瞬间爆发的恐怖热量将大气层变成了烤炉上的蒸笼,原本稳定的对流层与平流层一下子“沸腾”了,大气对流的活跃程度达到了正常水平的近百倍——这件事若是发生在两百年前也没什么,因为那时候的对流层里还没有人类排放的那三千万吨氟利昂(注:人类排放的氟利昂多残留在对流层,而臭氧层位于平流层,如果大量对流层的氟利昂升到平流层的话,那臭氧层将不复存在)。

“我们之前一直说,在南极的上空有一个臭氧层空洞,现在我们已经不能用‘洞’来形容它了,如果把地球比作一个鸡蛋,那么鸡蛋的半个蛋壳已经被剥掉了!”NASA的新闻发言人满脸悲痛地宣布。天劫发生后,地球上五分之一的陆地彻底失去了臭氧层的庇护,剩下的五分之四受到不同程度的影响。太阳放射出的光芒赐予地球温暖与生命,现在它要把这些恩赐连本带利地收回去,看不见的紫外线炙烤着动物的表皮、植物的细胞壁以及一切暴露于阳光之下能够呼吸的物体。

南半球是首当其冲的重灾区。阳光下的一切都瘫痪了,包括农业、工业以及社会秩序。宽阔的街道上空空荡荡,完全看不到一个活着的人影,数千万难民携家带口,带着不同分量的水和粮食挤进暗无天日的地下空间。为了一个一米见方的铺位而血溅当场的悲剧无时无刻不在发生。在灾难发生的四十八个小时后,联合国秘书长面色凝重地宣布“人类迁徙”行动正式开始。这意味着在之后的一年里,世界上三分之二的客机与客轮将不分昼夜地将大洋洲、南美洲以及非洲南部的居民接至欧亚与北美大陆——其实这些地方也不再安全,但起码能让生物勉强活下去。这是一次规模空前的长途迁徙,涉及人数超过25亿。虽然臭氧层的修复工作会同步全速进行,但绝大多数移民这辈子是不太可能再回到家乡了。

2040年9月16日,国际臭氧层保护日。

这个原本名不见经传的保护日一夜间变得家喻户晓起来,几乎每个人都在议论臭氧层缺失可能给地球带来的灭顶之灾。即使在影响相对较小的北半球,人们依然忧心忡忡。这些日子里,各国政府发言人遇到最多的问题便是:“世界末日到了吗?”

首长脸色铁青,沉重的呼吸声透露出他内心的犹豫与焦虑。由数十位权威学者组成的专家团已经将初步报告送到他的手上:臭氧层厚度减少了25%~35%,翻了一番的紫外线辐射指数尚不足以杀死地面的生命,但对人类健康的影响与生态系统的破坏则是毋庸置疑的。不过在考虑这些问题之前,还有一件更加紧急的事情。

“利剑”部队遇到麻烦了。

撞击发生时,“利剑”部队正在南非德班港整装待发。但比预计中高出一倍的骇浪掀翻了沿途的一切,包括原本伪装成商船的“神盾”巡洋舰。足以致命的紫外线辐射将幸存下来的二十七名官兵困在三米深的地下室里,这些训练有素的中国军人并不缺乏为国捐躯的勇气与决心,但他们毕竟是陆地生物,总不能用蛙泳游到数千公里之外的南极洲去。

赵全看着眼前的二十六名战士,心里泛起说不出的苦涩。作为“光武计划”的知情者之一,他被任命为“利剑”行动的总参谋长,一同前往南极执行“清理”任务。如今指挥官已在海啸中牺牲,二十六双坚定的眼睛齐刷刷地聚焦在他的身上,只待一声令下,这些可爱的子弟兵随时准备赴汤蹈火。总参谋长清楚地知道,在湮灭产生的灭世能量下,找到陈哲遗体的概率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即使是亿分之一的可能也必须“执行”,这是出自对革命烈士、对伟大牺牲者的尊重与敬畏。

赵全打开广播,悦耳的女声正用英文播报着居民最关心的东西,“明日阴有小雨,本地紫外线指数最高77,B波辐射强度最高440毫瓦/平方米,C波强度最高113毫瓦/平方米,请尽量避免外出!”

阴雨天,77,这个数字放在从前是无法想象的。臭氧层正常的时候,地表的紫外线指数通常在0~15之间徘徊,只有赤道地区在晴天的中午能达到18左右,77强度的紫外线辐射能轻易穿透一切非专业防护服,只需数十个小时便足以对人体造成不可逆的致命伤害。

赵全神色肃穆,冰冷的目光从一张张年轻的面庞上扫过。他高吼道:“利剑连一排,全体出列!”

没有拖泥带水,十四双沾满灰尘的军用皮靴毫不犹豫地前跨一步,车库里回荡起整齐的撞击声。赵全咬着牙发出了下一道指令:“二排原地待命,二排长升任营地指挥,一排全体队员,今晚开始行动!目标为2000吨左右级别商船,‘接管’船只后立刻起航!目标地点不变!现在开始全员准备,一个小时后出发!”

“是!”

41 船

南非,德班港港口。

皎洁的月光落在满目疮痍的码头上,把一片断壁残垣照出几分凄凉的美感。断落的缰绳杂乱地缠绕在厚厚的淤泥上,远远望去好似择人而噬的毒蛇。宁静温柔的海面让人们几乎忘记了大海几天前的狂暴,但混杂了死鱼与尸体腥臭的气息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幸存者,长夜绝不温柔。

港口散乱地停着三条轮船,其中的两条挂着南非与韩国的国旗。挂有南非国旗的客轮早已千疮百孔,韩国的相对好一点。最后一条船则“特立独行”,黑色的旗帜上绣了一个古怪的图案,远远看去像是一个大胡子男人叼着烟斗。当地人一看便知,这是臭名昭著的“阿克伦号”,旗帜上的图案是船长卡恩的自绘像,“阿克伦号”排水量为三千二百吨,标准航速二十二节,长期从事烟草走私生意。海啸来临时,它正停在距海岸两百公里的内河,从而躲过了一劫。如今,卡恩正指挥几十名膀大腰圆的水手,将这艘集装箱货轮大刀阔斧地改造成一个沙丁鱼罐头,从而将六百名难民带到相对安全的北半球。这自然不是满脸横肉的卡恩一心向善的缘故。要知道,从前当地人都叫他“见钱眼开的卡恩”,就在这两天,他的绰号升级了,变成了“黑心佬卡恩”,这位船长向每位登船者收取五万美元的费用,只要现金。

赵全看中了 “阿克伦号”,这倒不仅因为它的船况最好,能最安全快捷地将战士们带到南极,同时还因为卡恩是个劣迹斑斑、满手血腥的走私犯。尤其是天灾发生后,为了抢夺客源,卡恩甚至“教训”了两名愿意免费将难民接到北半球的好心船长。“接管”这样一个人的这样一条船,想必比其他选择容易许多。

从前的卡恩并没有这么贪婪,起码不会为金钱做这种铤而走险、明摆着跟联合国对着干的事情。要知道,按照三天前刚刚通过的《天灾紧急法令》,他这么做一旦被抓获,不但会被没收全部财产,还将面临长达二十年的监禁。但自从一位毒枭朋友向他推荐了一条“千真万确”的能购买π药剂的途径后,卡恩便陷入了疯狂。

别说坐二十年牢了,就算五十年我也不吃亏,到时候我是能活三百岁的人呢!卡恩想不明白,为什么“上帝”声称不超过两百美金的π药剂会被炒到一千万美元,但如此离谱的天价却让他更加放心了。

第一批联合国救援船将在两周内到达,按抽签的方式决定每批撤离的人选。没有人知道,等抽中自己的时候,自己已经在紫外线熔炉里烤了多久。所以绝大多数有钱人都在寻求别的出路,例如找卡恩这样的蛇头帮忙。

每次想起那些有钱人点头哈腰地将一沓沓钞票塞到自己手上的样子,再想到自己二十年后还能保持年轻的体魄继续花天酒地,卡恩的感觉都像是喝下了满满的一杯威士忌,微醺而自得。正因如此,这几天他对水手的态度也越发恶劣起来,此刻他站在随波起伏的船头,对一个瘦骨嶙峋的男子高声喝骂:“猴子,你这个白痴!我说了多少遍了,床要紧紧地挨在一起!你竟然还敢留下二十厘米的空隙,你知道这要让我少赚多少钱吗?”

被称作“猴子”的男人惶恐地抬起头来,语气中带着一丝畏缩,“老大,如果不留一条走道的话,他们该怎么上床呢?”

“混球,他们就不能从别人床上爬过去吗?你要是再跟老子的钱过不去,信不信我一枪崩了你!”卡恩扬了扬手上的枪,“你知不知道,当年白种人从非洲运黑奴的时候,别说床了,就连张板凳都没有,所有人都挤在底舱,一路上少说有一半人被扔到海里喂鲨鱼!跟他们相比,我已经很大方了!”

猴子面露惊恐,忙不迭地低头赔罪,他低头将一张张冰冷的床板紧紧推到一起,中间连半厘米的缝隙都不再留下。看到手下顺从的样子,卡恩心里说不出的受用,他倒了满满一杯威士忌,盘算起还要再铤而走险几次,才能给妻子、儿子,以及父母各买上一份π药剂。喝醉后的卡恩忘乎所以,他带着几个水手下了船,准备去镇中心的赌场去快活一把,谁知刚走了一大半,眼前忽然闪现出几个幽灵般的红点。伴着几声闷响,几名手下摇晃了两下,同时倒在地上。

“有仇家找我麻烦?”卡恩全身僵硬,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你好!”赵全从阴影中走出,他背着双手,直接逼向卡恩,好像把对方手上的AK当成了孩童的玩具,“对了,那边那条船是你的吗?”

卡恩做出了一个事后感到羞愧无比的动作,这个臭名昭著的匪徒触电般将手上的山寨AK摔在地上,乖乖地举起了双手,连声回答:“是,是,请问有什么指示?”

“没什么,我们需要出一趟海,麻烦你上船跟我们交接一下!”赵全吹了声口哨,十三道笔直的身影同时从树林中闪出,扑面而来的肃杀之气让卡恩的裤裆瞬间湿透。

“好,好!我愿意配合!”看着眼前这些身影,卡恩心中的最后一丝侥幸也彻底消失了。说实话,之前干走私的时候,他也不止一次跟当地的警察打过交道,但和眼前的这些人相比,那些人就显得有些弱了。

赵全点点头,示意身后的人铐住卡恩,一同走向前方的“阿克伦号”。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小小的身影忽然从路边的阴影中奔出,这是一个六七岁的白人小女孩,精致的面庞上还挂着晶莹的汗珠,皎洁的月光将她照得宛若一个天使。赵全怔了怔,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女孩已经抓住了他军装的裤脚——要不是及时举手阻止,身旁的两名部下已经端起了步枪。

“你干什么?”赵全俯下身去,拉住女孩的双手,这倒不是简单地表示亲昵,同时也防止女孩从口袋里掏出武器。

“求求你们,不要带走这个大胡子伯伯!”

“你认识他?”

“不认识,但我知道他是船长,我们一家都交了钱,等他带我们去俄罗斯呢!”女孩并不躲闪,蓝色的大眼睛毫无畏惧地和赵全对视。与此同时,身侧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赵全转过脸,一个三十来岁的金发美女光着一只脚,一瘸一拐地朝这边跑来,超越一切的母爱让她无视他们手上的步枪,女人冲上前去,一把将女孩抱在怀里。

“对不起,孩子不懂事!杰西卡,快跟妈妈回去!”

“等等!”赵全大声说道,这个词一下子把这位母亲吓得全身发抖,赵全赶忙说出了下半句,“我可以让这人退钱给你。”

“我们不要退钱!”女孩大声喊道,大滴的泪珠从她湛蓝的眸子里不断跌落,“爷爷眼睛不好,爸爸说,要是再待在这里,爷爷要不了多久就会瞎的!”

“你可以等联合国的救援,最晚下个月,第一批救援就该到了!然后就看运气了!”

“我不要等!也不要看运气!留在这儿的人很多都生病了!还有的死了!我爸爸有很多很多钱!我不要待在这里!我要活下去!”

赵全的脚步僵住了,他不知道该不该怜悯这个阶级观念已根深蒂固的女孩。正当他犹豫不决时,女孩猛地从妈妈怀里挣脱出来,双手紧紧地攥住赵全衣服的下摆,“大胡子伯伯是好人,我们是自愿交钱的,你们不要抓他!”

一旁的卡恩好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他勉强止住颤抖,强作镇定地说:“是的,长官。我虽然赚了点儿黑心钱,可是从来没害过人呢!要不我把钱分给你们一半,不,三分之二,求你们饶了我吧!”卡恩眼珠一转,忽然想起了什么,“还有,我最近这么着急赚钱,是因为朋友介绍了一条买不老药的路子,谁不想多活几年呢!如果你们放了我,我就把这条路子介绍给你们,帮你们长命百岁啊!”

“不老药?”赵全愣住了,“你是说中国人发明的π药剂?”

“没错!就是那个!”卡恩就像抓住救命稻草的溺水者,“一千万一份,我的钱差不多够一份了!”

赵全几乎笑出声来,作为“救赎”工作的全程参与者,他自然清楚这些开价一千万的“π药剂”是什么骗人的玩意儿。他鄙夷地看了这个懦弱又惜命的走私犯一眼,用汉语快速对身边的两位部下说:“你们带这两个女的去镇北的地下营地,让缪军医去给她的爷爷看眼睛。对了,如果有我国的救援船只抵达,把她们全家送上船!”赵全一边说一边仔细打量卡恩,对方一脸迷茫的神色让他放下心来,“其他人,跟我去接管船只。如有抵抗,全部控制起来再说!”

十五分钟后。

随着大副被牢牢按在地上,原本抖个不停的卡恩反倒平静了下来,他将食指放在下巴浓密的胡须上擦了擦,抬起头来,直视面前的赵全,目光不再畏缩恐惧。

“能给我一支烟吗?”

“中国烟,你抽得惯吗?”赵全递过去一根烟,他忽然有些尊敬起眼前这个臭名昭著的恶徒了,不为别的,就为他在上船之前的那一声怒吼。

“条子来抓人了!不许抵抗,快滚!”

卡恩平日里对手下十分凶恶,拳打脚踢是家常便饭,生气的时候,经常威胁说要把不听话的手下扔进海里喂鲨鱼。但这一回他用一声怒骂解救了船上的大多数水手。此刻,他猜想自己或许活不过今晚了。说来奇怪,当生的希望被抽走后,卡恩反倒镇定下来,就连夹着香烟的手指都不再发抖。黑暗中,他手上烟头的火光一闪一闪,好像夜空中闪烁的繁星,又像是那些转瞬即逝的生命,当生命之火熄灭之后,还会再亮起来吗?

“我看到过你们的船,你们一定在执行机密任务!”卡恩吐出一口烟圈,忽然笑了笑,说,“我本来想多活两百年的,最后却把自己的性命给赔上了,真是亏大了!”

“没什么亏不亏的,我可以告诉你,那些黑市上的药都是假的!”不知为什么,赵全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假的?”卡恩脸色变了,他唇角扯出一丝笑容,脸色比哭还难看。卡恩抽了一口烟,忽然问出一个奇怪的问题,“对了,你们不会把那个小女孩也杀了吧?”

赵全拿烟的手抖了一下,抬起头问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没什么,如果可能,我希望你们不要杀她,她才七岁,应该什么都不知道!”

“你认识她?”

“今天刚认识的!”卡恩狠吸了一口所剩无几的香烟,火光最后一次亮起来,满是胡须的粗犷脸孔在烟雾中变得模糊起来,“自打我成年之后,身边人都叫我‘恶棍’‘黑心佬’!她是这个世界上第一个说我是好人的呢!呵呵,虽然我这辈子只活了三十四年,但在我生命的最后一天,居然会有一个那么可爱的小女孩叫我大胡子伯伯,这可比活三百年更有意义呢!所以,我请你们放过她!”

当说到“伯伯”二字时,卡恩的腰忽然挺直了,他竭力做出一副绅士的样子,但这一次依旧有些多余!因为他已经是一个真正的绅士了呢!

“放心,没有人会伤害她,她会在中国生活得很开心!”赵全笑了笑,缓缓说道,“卡恩船长!我们可没打算杀你灭口呢!”

卡恩愣住了,杂乱的胡须随风而动,“你们不杀我?”

“没错,只是需要借你的船用一用。但是法庭会如何审判你,那就不知道了!” 赵全笑了笑,“等你释放的时候,我们会把船还给你的!”

卡恩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但愿我能活到被刑满释放的那天吧!”

“祝你好运!”赵全拍了拍卡恩的肩膀,用低沉的嗓音发出命令,“起航!目标南极洲不冻港!”

42 南 极

15天后,南极大陆。

这是七天里的第一次日出,之前他们都在极夜圈里转悠。东北方的朝阳缓缓升起,给皑皑白雪上前进的“利剑”战士带来一丝直达心底的温暖。但战士们并不愿直视它,每个人都明白,除了温暖之外,它带来的还有死亡。

意志坚定的解放军战士已经完成了赵全分派的任务,他们将四个陨石坑周围仔细检查了一遍,然后用工具将一切疑似飞船残骸的东西聚在一起——仅仅是疑似而已,特种燃料产生出5500摄氏度的高温,当熊熊的烈焰熄灭的那一刻,参与这场“火葬”的战士整整齐齐地敬了一个军礼。

任务结束,便是回家的时候了。虽然有防辐射服的保护,但车上的盖革测试仪让每位战士心知肚明,自己的身体很可能已经受到了难以逆转的损害,他们深感悲怆,却无怨无悔。当夜幕降临的时候,这些年轻的战士仰望南极纯净如洗的夜空,灿烂夺目的银河让这些在城市中长大的东方人几乎要为之落泪、窒息,他们第一次知道,原来银河真是一条河,而非仅存于古诗文中的虚无缥缈的遐想,更非城市里暗红夜空中那片模糊的丑陋白斑。

21岁的哨兵罗诺忽然从瞌睡中惊醒,说实话,之前十多个晚上的放哨工作都是走个过场而已,但今晚似乎不太寻常。哨兵敏锐的双耳隐约听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声音,声音微弱而尖细,绝非企鹅求偶的鸣叫或海豹卖萌的呼喊,倒有些像是女人的说话声。罗诺顿时神经紧绷起来,他拉上枪栓,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蹑手蹑脚地走去。在绕过一座冰雪覆盖的土包后,一顶天蓝色的帐篷出现在眼前,里面亮着灯光,依稀可以看到一大一小两个人影。

“谁?出来!”紧张之下,罗诺直接喊出了母语。帐篷里的人影顿在了那里,出乎意料的是,一个清脆的童音用普通话答道。

“你们是谁?我和妈妈过来接爸爸!”

匪夷所思的回答让罗诺有些不知所措,他一手握枪,一手从怀里掏出对讲机。两分钟后,赵全带着四位荷枪实弹的战士冲了过来。战士们一一卧倒,四支步枪和一把手枪同时对准了帐篷的出口,赵全清了清嗓子,用特有的低沉嗓音喊道:“我们是利剑分队,前往长城站执行救援任务,请问里面是什么人?”

如果赵全知道帐篷里究竟是什么人的话,他一定不会撒这个全无意义的谎言。

“我不是说了吗?妈妈带我来找爸爸!”帐篷里的孩子显得有些不耐烦。赵全不再啰唆,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帐篷跟前,一把拉开了中间的拉链。两张惶恐的脸出现在昏黄的灯光下,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抱着六七岁大的男孩,缩在帐篷的一角瑟瑟发抖。

“是你!”赵全惊讶地叫了出来,这个女人竟然是他认识的,她叫谢思,陈哲的爱人,三个月前,她带着六岁的儿子陈思哲从国安局的监视下神秘失踪,之后便始终处于失联状态。

赵全眉头紧锁,现在他总算明白“妈妈带我来找爸爸”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了。说起来似乎有些可笑,这对母子的目的地竟和他们任务的目的地不谋而合。但任务已经完成了,他自然不可能再带着这两个人返回陨石坑。

“小谢,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但你必须跟我们回中国!”赵全并没有过多解释,而是向身后打了一个手势,两位战士放下枪,步履坚定地走来。

“不,我不要跟你们走!”谢思疯狂挣扎,瘦弱的身躯爆发出巨大的力量,两名战士几乎无法制服她。

“爆炸破坏了臭氧层,现在南极的紫外线辐射十分严重,如果你们再不走,一定活不过两个月!就算你如今生无可恋,但孩子是无辜的!”赵全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实话,但他却隐去了最关键的一点:即便这对母子现在就跟他们离开,他们最多也就是在皮肤癌的痛苦中多苟延残喘几年而已。但这句掐头去尾的真话显然起到了极好的效果,女人的挣扎明显放缓了下来。

“你说的都是真的?”

“当然!”赵全脱下身上的军服,露出衬衣上的防辐射标签,“你得赶快跟我们走,为了他的儿子!”

谢思不再挣扎,她松开孩子的手,叮嘱道:“你先跟解放军叔叔上车。”在儿子被带走后,泪珠大滴大滴地从女人的眼眶里滑落下来,“你见到他了?”

“没有,什么都没有留下来!”赵全从不撒没有必要的谎言,这次也一样。

“你们是来清理痕迹的?”谢思一语中的,“放心,我出来后没有接触任何人,也没有说出过你们的计划!”

“我相信你!”

在接下来的归途里,谢思将这段日子发生的事情告诉了赵全。其实,她的出逃最先是由一位外国间谍策划安排的,这个名叫古德温的白人间谍将“光武计划”透露给谢思,说服她前往M国,让她说服远在太空的陈哲。

“只要你愿意跟我们配合,您的丈夫就有活下来的希望,NASA有这个技术!”

说实话,在刚听说“光武”真相时,这个三年里一直在等待丈夫回家的女人陷入了极度的疯狂,仇恨填满了她的心房,她恨这场战争,恨“光武计划”,更恨制定计划、将丈夫送上绝路的人!她几乎没有犹豫便答应了对方的要求。但当她从古德温手中接过那张可前往世界绝大多数国家的特殊绿卡时,这位妻子做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决定:

不去M国,离开中国,去南极洲,去“接”孩子的父亲!

谢思用了一个巧妙的办法甩掉了M国人的跟踪,她用手中的绿卡同时订了20张机票,分别飞往20个不同的城市。当M国军方从墨尔本的机场监控里发现她的身影时,她已经带着孩子坐上一艘偷渡船了。

她带着儿子,登上了一艘前往南极的游轮,之后便待在南极的某个科考站里等待陨星的降临,撤离广播响起时,她做出了一个艰难的抉择:留在南极。

流星陨落那天,谢思带着陈思哲,在南极大陆平静的海边目睹了那颗惊天动地的陨星,当意料之外的湮灭之光亮起时,她没有闭眼,而是抚摩着儿子的脑袋说:“看,这是爸爸给咱们放的焰火呢!”脚底传来的剧烈震动让母子跌倒在地,但她很快便重新站了起来,并且一把抱起了瑟瑟发抖的儿子。

听完这个故事,赵全默默地从篝火边站了起来,对准远处的某个方向,再次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B市城郊的一处秘密基地,一个坐着数百人的报告厅,每个人的面容上都写满了焦虑与凝重,一道道肃穆的目光笔直地投向前方的大屏幕。沐青一行人走入会场后,讲坛上的老者——中科院院长开始了发言。

“经过中国国家航天局与中国科学院的反复观测计算,天灾造成的影响已得到初步评估,现简单报告如下:

“一、湮灭反应与撞击产生的能量总和约4乘以10的25次方焦耳,其中80%以上转化为热能,由于南极冰川融化,目前海平面已上升2.4米,预计在未来半年中会继续上升1米左右,我国将因此失去5.7万平方公里的陆地。其中,上海、广州均有较大损失。”

“二、我国领土上空臭氧层受到不同程度破坏,破坏程度从南向北依次递减,在得到有效修复前,各地紫外线辐射指数同比上升120%~350%不等,皮肤癌发生概率预计上升7~20倍,白内障患者增加4~10倍。全国人口预期寿命将因此减少六年左右!”

发言进行到这里的时候,台下一张张凝重的面庞反倒变得轻松了许多,诸如“好像并没有想象中严重”“原来并不是世界末日”的声音不断在人群中响起。讲台上的院长注意到了这一点,他苦笑着摇摇头,用冰冷的噩耗打碎了乐观者的一切幻想。

“三、随着紫外线指数的爆发性增加,由动植物、微生物组成的生态系统将受到严重破坏,短时间内我们无法对其全部后果进行准确评估。但其中的一个数字我们已经估算出来了!那便是农作物的减产比例。”

会场瞬间安静了下来,就连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清晰可闻。院长停顿了一下,用无比悲切的目光扫视会场,面无表情地读出了一个数字。

“84%,在未来的十年里,我国大部分地区的农作物产量将锐减至现在的六分之一,世界上将有30亿人被饿死!”

“荒唐!”一位身穿军装的老者站了起来,“你说的都是纸上谈兵!你们肯定没有将人民对抗天灾的决心与信念考虑进去,在我小时候,老家有一次发洪水,几十万亩耕地全被淹了。但人定胜天,村里人在山上种了土豆和红薯,大家靠着树皮、草根以及这些临时种下的农作物,最后起码有九成的人都活了下来!”

“不,我们已经考虑了这些因素,要不然这个数字就不是30亿,而是60亿了。在模拟计算中,我们已经剔除了所有饲料转化率高于2∶1的禽畜,牧场里的牛羊将在一个月内屠宰完毕。对了,还有那些人类的朋友:宠物,我们马上就要对它们举起屠刀了!”

43 马斯洛需求

自从天劫降临的那一天起,基地里的宁静便被彻底打破了。数十位科技精英们没日没夜地聚在一起,从不同的角度探讨湮灭对地球环境造成的毁灭性后果,学心理学的乔恩也是其中的常客,主要负责分析末世心理对人类行为习惯造成的影响。有那么几次,秦汉也试着加入这样的讨论,但贫瘠的学识让他很快便自惭形秽地退出了。

在这些中科院院士、学术泰斗眼里,本科毕业的秦汉和一个在地里刨土的农民似乎差不了多少,甚至还不如他们。起码农民知道耕作一亩地需要付出多少个小时的劳动,最后能打多少粮食!而他在大学里学到的那些学科,例如《新闻学概论》《采访与写作》,在这种时候又能起到什么狗屁作用呢?

“哈哈,大主编,我跟你打赌,最多再过一个月,报纸上一定会有《专家称辐射对人体并无危害》《超级小麦即将解决粮食危机》这样的文章。”一位物理学家在饭桌上对秦汉说道。

“总比让大家彻底绝望、天下大乱好!”秦汉认真地跟对方解释。

“这话还是对乔恩说吧,她是学心理学的,一定会支持你!”物理学家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嘲弄,“对我们来说,无知比死亡更痛苦!”

秦汉并不想和对方继续争辩,他放下筷子,慢慢向宿舍走去。刚走到走廊的楼道口,两声凄厉的狗吠毫无征兆地攥紧了他的心脏。男人听出来了,这是他与乔恩养的小狗贝蒂的叫声。

基地里有一大半人养了宠物,在这个缺少自由、没有家人的舒适“牢笼”里,一只会撒娇卖萌的猫或狗成了多数人的精神寄托。记得有人说过,伟大的科学家多半是没有人性的,他们与公式为友,几乎从不会有知心朋友。这句话在这里并不适用。当你真正把这些科学人才关在一间狭窄而不见天日的房子里时,他们反倒一反常态地遵从起马斯洛需求理论,将社交需求看得比自我实现更为重要起来。

贝蒂是乔恩的宠物,也是她的“儿子”与家人。作为秘密基地内的唯一女性,乔恩到这里的第二个月便领养了这只茶杯泰迪。每位心理医生都是一个树洞,求助者将心底的秘密倒给他们,但他们却绝对不能将这些再倒给别人。如今,贝蒂就是乔恩的树洞。它所听过的女主人的秘密,甚至要比她的亲密情人还要多上几倍。记得有一次,秦汉不小心踩到了躺在地上打盹儿的贝蒂的后腿,然后他见识了乔恩最狂暴的一面。

泰迪的叫声很尖锐,每个音节里都透出极大的恐惧与痛楚。秦汉疯狂地奔到那间熟悉的宿舍门口,一脚踹开木门,乔恩正被两位年轻的战士按在桌边,身高不足一米六五的她如捕兽夹上的小兽般疯狂挣扎。她咬着牙,将被反锁的腕关节扭得咯咯作响,白皙的前臂上多出一道道血痕,但依然无济于事。在距离她不到两米的地方,贝蒂正在一张细密的尼龙网中挣扎扭动,网口的绳子握在一位身高马大的少校手上。看到这一幕,秦汉觉得全身的血液都沸腾了,他随手抄起桌上的酒瓶,朝着乔恩身边的两位战士冲去,但还没冲到跟前,一阵从后脑传来的钝器打击感让他倒在了地上。

“你们要干什么?”秦汉半跪在地,嘴里的血腥味让他慢慢冷静下来。

“没什么,只是不许养狗了。”少校面无表情地说道,“不只是针对你们这个地方,最多一个星期,全世界都不会再看到任何一只宠物了!”

“我们可以用自己的食物喂它们,不会浪费粮食的!”乔恩不甘地说,就在两天前,隔壁的生物学硕士认真地提出了这种可能性,大家早有心理准备,但当这一刻真正来临时,女人还是崩溃了。

“不可能的,明天就要实行新的口粮配给了!还是想好怎么填饱自己的肚子吧!”少校冷笑了一声,笑容里带有一丝残忍的味道,“按照天灾紧急条款,你有权吃掉你的这只泰迪,怎么样,要不要考虑一下?”

“滚!”乔恩怒吼道。对方丝毫没有动气,而是继续平静地说:“没关系,宠物在屠宰后将被腌制,并为原主人保留三个月,在这三个月里,你可以随时拿着这张纸条去领两斤狗肉!”

少校将一张便笺放在桌上,然后用一旁的水杯仔细地将纸压在下面。做完这一切之后,他提起地上的尼龙网,将哀叫不停的贝蒂交到一位战士的手中,头也不回地转身出门。一分钟后,隔壁房间里传出了男子的哭声与萨摩耶的低吼。

秦汉走到桌边,正想要安慰泣不成声的乔恩。但乔恩轻轻推开了秦汉搭上她肩头的右手,她站起身来,声音里已不再带有丝毫哭腔。

“走,去李响教授的房间!”

李响是中科院植物研究所院士,两天前就是他让乔恩做好失去宠物的心理准备的。当两个人推开他的房门时,李响正拿着一把精致的木梳,一丝不苟地给怀里的凯恩梳头。

凯恩是一只两岁的秋田犬,每逢阳光灿烂的日子,李响都会牵着它去基地的天台上散步。凯恩的性格很温驯,常常被只能够到自己膝盖的贝蒂欺负,因为这个,乔恩找李响道歉过好几趟,但以后不会再有这样的情况发生了,永远不会。

“他们来了吗?”李响的声音十分平静,就好像是打听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一样。

“是的,贝蒂已经被带走了!”

“好吧!”李响解下秋田犬脖子上的项圈,宽大的右手在凯恩的脑袋上轻轻地摩挲,凯恩闭上双眼,静静地感受生命中最后的温存。门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执法队走了进来,并从李响的手中拽过瑟瑟发抖的凯恩,绳结被粗暴地套在狗脖子上,生生扼断了喉咙里刚发出一半的凄厉吠叫。主人闭上双眼,端坐在半米外的床沿,仿佛一尊沉默的雕像。

“你比我想象得还要平静呢,教授!”等执法队走出房门口,乔恩说道。

“马斯洛需求!”李响嘴角扯动,挤出一个言不由衷的微笑,“第一层都没有了,还会有人关心第三层吗?是吧,美丽的心理学博士。”

他一边说着,一边走到桌边,郑重其事地拿起执法队留在桌上的纸条,看了一眼,接着仔细地塞进自己的上衣口袋。他神色肃穆,动作轻柔而谨慎,就像是饿了三天的乞丐收起一张十万美元的支票那样虔诚。“七斤呢!”无比自然的语气让秦汉很难把眼前的男人与十分钟前的他联系起来。但这还没完,院士弯下身子,从木制的狗舍下方拽出一个硕大的硬包装袋,是凯恩吃剩下的狗粮。

接下来,秦汉看见了他四十八年人生中最不可思议的一幕:李响将颗粒状的狗粮慢慢倒出来,一颗颗淡黄色的小球滚落在白纸上,然后被放上了天平。1731克,李响拿起一支笔,记下了这个数字,最后对照狗粮外包装上的营养成分表,认真地计算了起来。

“270克蛋白质、80克脂肪、600克淀粉……”当他算到一半时,秦汉感觉自己已经快要抓狂了。

“我的天,你不是准备让自己吃这个吧!”

“过不了几天,你就不会问这种愚蠢的问题了!”李响冷笑着拿起窗台上的仙人掌,这盆多肉植物已经不再像半个月前那样翠绿茁壮了,大块的黄点出现在叶片的向阳一面,像老人斑,更像尸斑。植物学家小心翼翼地将这株时日无多的仙人掌从花盆里连根拔起来,让秦汉瞠目结舌的是,他并没有把它扔进垃圾桶,而是和狗粮一齐放入了冰箱。

44 食 物

秦汉回到宿舍,脑海里装满了挥之不去的困惑不解。这个世界仿佛在一夜之间变了样,身边的科学家似乎对一切都漠不关心起来,包括那些曾让他们狂热痴迷的公式与函数,这种困惑一直持续到了第二天,食物配给计划发到了每个人的手上。

说实话,对于基地里的这些高级“囚犯”,国家已经给了足够的优待,他们的食物配给比普通公民多20%,即使与国家领袖相比也不遑多让。三百克大米、两百克蔬菜和一百克肉类,这就是每个人一天的口粮。随着时间的推移,大米降格为难以下咽的杂交水稻。生活在这个时代,挨饿如同呼吸一样无处不在,等到第六天的时候,一直嫌自己不够苗条的乔恩已经不再将每天的晚餐倒给秦汉一半了。等到第十五天,她抹着眼泪,从地板上捡起满是鞋印的前些天执法队留下的纸条,到食物配给中心领了一千克的狗肉。

“这盘子里装的是贝蒂吗?”乔恩拿着筷子,却迟迟不愿动手。

“应该不会,厨房不会分这么仔细的,当然,也许里面有几块肉是它的!”

乔恩咬了咬牙,终于伸出了筷子。她咀嚼得很仔细,想象是将挚爱的宠物埋葬进自己的肠胃。这样的欺骗让女人好受了一些。看着面前的三个小小的餐盘,乔恩觉得这才是生命的真谛,超越了爱情、青春、梦想,是最真实伟大的存在。

“听说明天过后就不会有牛肉了!”秦汉将最后一块牛肉夹到乔恩碗里。牛,这种陪伴了人类在农耕文明走过数千年之久的伟大生物,这种原始时代中人类的信仰与图腾,已被它们所帮助过的高等生物屠杀殆尽。在这个饥荒的时代,10∶1的饲料转化比是不可饶恕的原罪。

就在半个月前,960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还只有不到百分之五的人能勉强回忆起饥饿的可怕空白感。在这百分之五中,又有超过一半是行将就木、从思维到身体都变得僵化迟钝的耄耋老人。从这些混浊的眼中看去,时针恍惚间回拨了八十年,又或是八十万年,将尘封在历史深处的书页重新翻开,让早已忘却了食物珍贵的灵长类之首重新记起了一些东西,一些有关于生存本源的东西。人们挣扎着,不安着,绝望着,这是时代的色彩,也是历史的印记。

沉闷的咀嚼声穿透了混凝土墙壁,回荡在秦汉与乔恩的耳膜边。这声音很熟悉,李响又在宿舍中独享秋田犬的遗产了。记忆中,那一粒粒黄褐色的圆球曾是那般又脏又腻,看了都让人反胃,但现在想起来,那是金子的颜色。不,用金子来比喻食物几乎是一种亵渎,那该是生命的光泽才对。

忽然,走廊传来的嘈杂声盖过了嘎吱作响的咀嚼声,一个熟悉的男中音响了起来,“我还要原来的房间!不用!我自己能走!”是赵全,和往日里相比,中将的声音明显苍老沙哑了一些。秦汉和乔恩走到门外,远远便瞧见了那个熟悉的挺拔身影,刚从南极归来的赵全腰杆笔直,正大声地呵斥着两位打算扶他的卫兵。

“我说了,我不要医生,也不要护工!我很好,如果你们不希望我早点儿做烈士的话,请你们离我远点儿!”

赵全粗暴地推开卫兵,同时推开了一切同情与怜悯。他快步向楼梯口走去,当经过秦汉面前时,赵全停了下来,双脚以一个略怪异的姿势站立着,整个人如同狂风中的一棵松树一样,颤颤巍巍,却又巍巍不倒。六道目光在空气中交汇,织出一张无形的诡异大网。

“将军,你回来了!”乔恩打破了可怕的沉默。

“是的,我回来了!”赵全牙关紧咬,下唇上出现一道青白的齿印,“我没有看到他,什么都没有留下来!”

“这至少说明他没有遭受太大的痛楚!”乔恩说。

“是的!”赵全觉得自己快要坚持不住了,冷汗浸湿了后背的衣衫,强烈的呕吐感从胃部一直翻腾到喉咙,他翻滚喉结,用力咽了两口唾液才勉强压了下来。辐射症不可避免地出现了,比想象中来得还要稍微早了一些。赵全擦了擦微湿的前额,却意外捋下了几丝毫无光泽的黄发,“我很累,先回宿舍了!”

秦汉很想追上去,问问赵全的身体状况,一旁的乔恩轻轻地拉住了他。本科时学过的医学常识告诉她,眼前的这个人很可能撑不了多久了,只不过暂时还能呼吸而已。据说,赵全之所以患上如此严重的辐射症,是因为将自己的防辐射服让给了陈哲的遗孀。当人们用尊敬的目光目送英雄远去时,赵全慢慢地扭过头来,他的动作很费力,就像每一个关节都锈住了的木偶。

“恭喜你!”赵全的声音不大,但异常清晰,“你很快就要看到你的女儿了!”

将死之人不会说谎,只过了不到两个小时,秦汉就看到了心中的两位天使,她们从阳光下的伞影中向父亲扑来,宛如两只归林的白兔。

沐青整了整衣领,踏着自己的影子大步走来,最后在秦汉跟前停下了脚步。两个人站在温暖而迷人的晨曦下,对视了整整三分钟。在这个时代,“共沐日光”可是个了不得的举动,它意味着超越一切的尊敬或亲近,就和在战场上把自己的后背交给战友一样,代表同生死,共存亡。

面对沐青的举动,秦汉有些不知所措。他问:“为什么?你们找到结果了?”

“不,我们不需要结果!”沐青侧对朝阳站立,额前头发的影子宛如一堵蜿蜒的黑墙。秦汉现出迷茫的神色,他拍拍女儿柔软的脊背,示意她们到一旁等他,然后将疑问的目光投向沐青。

“在这个饥荒时代,古德的发现已经没有意义了!”沐青面色凝重,一字一顿地说,“如今,地球已是一个植物枯死、生态脆弱、口粮不足以人类果腹的贫瘠星球,而且,在未来的几十年里都不会有太大的改观!专家估计,目前地球能够养活的人口不足三十亿!在这个饥荒的时代,长生不再是梦想,而是罪恶!”

秦汉并未被如此轻易地说服,沐青仿佛看透他的心思一般,主动解释道:“这一次没有阴谋,也没有谎言。死亡是上帝给生命最好的馈赠,它是文明进步的动力、源泉,更是文明发展至今唯一始终保持着相对平等的基本人权。富人拥有比乞丐多上数百万倍的财富,当权者可以运用平民无法想象的资源,至于交配权、生育权,也同样无一例外地倾向于‘上等人’与‘优等人’。但生命不行!即便是站在财富与权力之巅的伟人,也不会比平民多出哪怕三分之一的生命,如果连这最后的平等都在地球上消失的话,那文明将不再是文明!

“你一定在心底怀疑我们,认为我们不可能这么无私,但我想说的是,这并非无私,而是自私!我想告诉你,谋杀古德的是一个以守护地球为最高职责的崇高组织,他们杀死你的朋友,只有一个原因,‘上帝分子’威胁到了整个人类文明,人类将有超过六分之一的概率因此走向灭亡!

“这是六年前的数据,在今天,这个数字已经是60%了!我们都想活得久一点儿,不要说八十岁,就连三百岁都嫌太短!但是我们不能活这么久,起码在现在这个时代不行,地球养不活这么多人。如果放在一百年前,或许我们还能用一次世界大战来解决人口问题,但现在不同,如你所知,人类所掌握的科技已经足以将地球毁掉一千次!在这个一大半人即将被饿死的时候,将人类的寿命延长三倍,你应该能猜到结果!”

沐青说得如此激动,以至于对自己身边已聚拢了一大圈人都浑然未觉,当发现已被激动的人群包围时,他迎着象征了生机与死亡的阳光,呼喊出此生中最著名的话语:

“生命是有维度的,长度、宽度、高度。我们总盼望着延伸生命的长度,希望能活得更久一些,却忽略了宽度与高度的存在!请别忘了,即便生命如此短暂,短暂到在宇宙尺度下好比白驹过隙,但我们依然创造出了不朽的奇迹,创造出了伟大的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