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国 9.4
作者: [古希腊]柏拉图 主角: 柏拉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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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至 第十卷 2020-07-30 15:58: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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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

本书是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重要的对话体作之一,又译作《国家篇》《共和国》等,共分为十卷,一般认为属于柏拉图中期的作品。内容涉及柏拉图思想体系的各个方面,包括哲学、伦理、教育、文艺、政治等,主要探讨理想国家的问题。对话录里柏拉图以苏格拉底之口通过与其他人对话的方式设计了一个真、善、美相统一的政体,即可以达到公正的理想国。柏拉图的理想国是人类历史上最早的乌托邦。在他的理想国里统治者必须是哲学家,或者让政治家去学习哲学。他认为现存的政治都是坏的,人类的真正出路在于哲学家掌握政权,也只有真正的哲学家才能拯救当时城邦所处的危机。

第一卷

(苏格拉底:昨天为了去献祭比雷埃夫斯港的女神[ 即色雷斯的猎神彭蒂斯。——译者注

],顺便观察当地人是怎样举办游行的,我和阿利斯通的儿子格劳孔一起到了那边。当地人是第一回做这种尝试,我认为他们做得很不错,但跟色雷斯人比起来,算不上更出色。献祭和表演结束后,我们准备返回城里。就在这时,科法洛斯的儿子波勒马霍斯隔着很远的距离发现了我们,吩咐家奴过来,想把我们留住。那家奴从后边拉住我的披风,说:“波勒马霍斯希望你们停一停,等他追上来。”我回身问那个家奴:“你的主人呢?”家奴说:“就在后边,请等一会儿,他很快就过来了。”格劳孔说:“那好,我们等他一下!”

波勒马霍斯很快追过来,还有几个人跟他一起,包括格劳孔的弟弟阿德曼托斯、尼卡斯的儿子尼可拉托斯等。很明显,他们都参加了游行。)

波勒马霍斯:苏格拉底,看你们这样子,是想返回城里。

苏格拉底:没错。

波勒马霍斯:我们有多少人,你肯定都看到了吧?

苏格拉底:怎么可能看不到呢?

波勒马霍斯:好!你有两种选择,一是证明你比我们更强大,二是留下来。

苏格拉底:还有第三种选择,对不对?就是我们劝说你们放我们走。

波勒马霍斯:如果我们不听你们的劝,你们该怎么办?

苏格拉底:那样我们自然无计可施了。

波勒马霍斯:我们不会听你们的劝,你们别妄想了!

阿德曼托斯:今天晚上会举行火炬赛马,致敬女神,难道你们不知道吗?

苏格拉底:骑马吗?真是少见。是人骑着马赛跑传递火炬,还是玩其余什么花样?

波勒马霍斯:你猜对了。他们另外还要举办庆典,不看太可惜了!我们用完晚餐,马上就去街上游逛,欣赏节目,这些节目会表演一整夜呢。这里还有很多年轻人,我们去跟他们见见面,聊个痛快。就这样决定了,你们留下来。

格劳孔:我们好像必须留下来了。

苏格拉底:看来我们只能照你说的做了。

(我们随即来到波勒马霍斯家,他兄弟吕夏斯、欧若德默,还有科卡东的色拉叙马赫斯、帕尼亚的哈门提德斯、亚里斯托纽莫斯的儿子科勒托丰都在他家,我们跟他们见了面。波勒马霍斯的父亲科法罗斯也在家,他看起来老了很多,我已经很长时间没见到过他了。他坐在椅子上,靠着垫子,因为刚刚才在院子里献祭过,他还没把头上的花环摘下来。房间四周都摆着椅子,我们坐到他身边的椅子上。看到我来了,他立即向我问好。)

科法罗斯:我亲爱的苏格拉底,你真应该来比雷埃夫斯港探望我们,你来这里的次数太少了。原本我们会去探望你的,要是我的身体强壮一些,步行去城里一点儿问题都没有,你就不用来这边了。不过,眼下你要多来探望我才是!跟你说,我对肉体享乐的要求越来越少,对智慧的辩论的兴趣越来越浓厚。请你多多过来,把这儿当成自己的家,跟这帮小伙子成为好朋友,这些都是我的真心话。

苏格拉底:科法罗斯,老实说,我很爱跟你们这些老人聊天。在我看来,你们都是漫漫人生路上的资深旅人。很快,我们之中的大多数也要走上你们这条路。这条路是坎坷还是平坦,请给我一些提示吧。科法罗斯,你已迈进了“老年的大门”——诗人都这样说,老年对你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是痛苦煎熬又或是别的什么?

科法罗斯:我非常乐意跟你说说我的感受。我亲爱的苏格拉底,我经常跟几个岁数差不多的人见面,我们都很乐意这样做。我们志同道合,自然而然聚集在一起,古语不就是这样说的吗?见面以后,我们马上开始大发怨言,回想年轻的时候有那么多好吃的、好玩的,总是认为那时候的生活才是有滋有味的,如今的生活一点儿意思都没有,就像把最宝贵的东西弄丢了一样。有人埋怨亲朋好友见自己老了,就不再尊敬自己,让自己非常伤心。在大家看来,上了年纪就是痛苦的源头。我却觉得年纪不是问题的关键,否则我和我的同龄人都会有遭受折磨的感觉才对,可我遇到的某些人却有着不同的真实感受。比如诗人索福克勒斯,我跟他见面时,曾遇到有人向他提问:“索福克勒斯,你都这么一把年纪了,还会追求女人吗?在谈恋爱方面,你的表现如何?”他说:“我已经完全退出了,不用再说这件事了!我简直像是逃离了最凶狠的奴隶主,真要多谢神明保佑啊!”那时候,我便觉得他的话很有道理,到了现在,更是这么觉得了。年老会让人失去欲望,这是事实。没有了欲望,精神也不再像先前那样紧张,的确好像逃离了多名凶残的奴隶主的掌控,达到了索福克勒斯谈到的那种境界。苏格拉底,刚刚我提到的那些人,他们没法跟自己的亲朋好友和睦相处,这只因为他们的性格,跟上了年纪无关。对进退有度、心境平和的人而言,上了年纪不算是太煎熬的事。对其余人来说,就算是风华正茂,同样会烦扰多多。

(苏格拉底:听完科法罗斯这番话,我对他很是钦佩。我有心想要刺激他更起劲地发表自己的看法。)

苏格拉底:我亲爱的科法罗斯,我认为你说的这些话,大部分人都无法认同。在这些人看来,你认为老年并不痛苦的原因在于你非常富有,跟你的性格无关。“富有之人会得到很多慰藉,这是很自然的。”他们会这样表示。

科法罗斯:是的。他们的确有少许不认同的依据,但他们的话却太过火了。我能像色弥斯托克勒[ 色弥斯托克勒(约前514年—前449年),雅典政治家,曾在雅典实行民主改革,改变了贵族会议的成分。——译者注

]回应那个赛里弗斯人一般,回应他们。那个赛里弗斯人诋毁色弥斯托克勒之所以能成为名人,是因为他的雅典人身份,与他的功劳无关。色弥斯托克勒的回应如下:“我若是赛里弗斯人,的确无法成为名人,可你就算变成雅典人,也无法成为名人。”这番话同样能用来回应那些感叹年老贫穷之人。老实人确实很难同时承受贫穷和衰老,可与之相反的人步入老年后,就算很富足,也无法获得心灵的满足与安宁。

苏格拉底:科法罗斯,你的财富主要来自何处,是继承还是自己的努力?

科法罗斯:苏格拉底,跟我的祖父、父亲相比,我赚钱的能力居中。我祖父科法罗斯继承了跟我当前的财富相等的财富,并使之增加了几倍。这些财富到了我父亲吕萨略斯手中,却变得比我当前的财富更少。而我若能将不少于我继承的财富,甚至略多些的财富留给我的儿子们,我就会很满足了。

苏格拉底:我问这个问题,是因为我觉得你应该不是贪财的人。大部分不亲自赚钱的人都不贪财,而亲自赚钱的人跟其余人相比,却会有双倍的贪财原因。赚钱的人喜爱自己的钱,除了因为钱很有实用价值外,也是因为这些钱是他们亲手创造的,这跟诗人喜爱自己创作的诗歌,父母喜爱自己的孩子是一个道理。赚钱的人不赞美任何事物,只有钱是例外,他们实在让人厌恶。

科法罗斯:没错。

苏格拉底:这些话自然没错,但我还有件事要请教你,在你看来,什么是你从巨大的财富中得到的最大获益?

科法罗斯:也许有人不会相信我能得到这种最大获益。苏格拉底,听我说,想到自己很快就将死去,人便会恐慌、忧虑,这是此前从未有过的感受。以前听到各种跟地狱相关的传言,比如生前做了坏事,死后便会遭受报应,当时认为毫无依据,眼下却觉得可能都是真的,为此心生忐忑。他对年老体衰和逐渐走向那个世界的过程,有了更清晰的认知,他的内心毋庸置疑已被恐慌、忧虑充斥。他开始问自己可曾在某处伤害过某人。若发觉自己一生做了很多坏事,那他到了夜晚,便会时常被噩梦惊醒,跟孩子没什么两样。他会整天生活在恐惧中。而从未做过坏事的人会一直拥有美妙的希冀,就算到了晚年,也能由此获得慰藉。类似的话,品达[ 品达(约前522年—前442年),古希腊抒情诗人,被誉为“抒情诗人之魁”。

——译者注]也说过。这位诗人的说法多巧妙啊,苏格拉底。他说人若能做到毕生公正对待他人,虔诚对待神明,那指引多变人心的希冀便会时刻伴随在人身旁,让其终生快乐,晚年平和。他说得多好,这便是我说富足可能会让人获益良多的原因。不过,我指的仅仅是好人,而非所有人。若能得到财富,好人便不必故意造假,也不必被迫欺骗他人。等到即将去另外那个世界时,他便不必惶恐自己没有给神明足够的献祭,没有还清欠别人的债务。苏格拉底,我认为相对而言,这些获益便是富足能带给通情达理之人的最大获益,当然除此之外还有其余各种获益。

苏格拉底:科法罗斯,你这种说法真是妙不可言。但说到“正义”,到底何谓正义?莫非正义只是说出真话、还清债务?采取这种做法,会不会时而符合正义,时而又不符合正义?举个例子,比如一个朋友在清醒时把兵器给了你,之后又在疯癫状态中问你讨还兵器。所有人都认为,你不应该把兵器还回去,否则反而跟正义不符。同样跟正义不符的还有,跟已经疯癫的人讲真话。

科法罗斯:没错。

苏格拉底:那么说出真话、还清债务便跟正义的定义不符。

波勒马霍斯:若是支持西蒙尼德[ 西蒙尼德(前556年—前467年),古希腊抒情诗人。——译者注

]的说法,那正义的定义就是如此。

科法罗斯:好吧!好吧!我要去祭祀神明了,就由你们两个继续讨论这个问题吧。

苏格拉底:你的位子就由波勒马霍斯继承了,对吗?

科法罗斯:是啊,没错!

(科法罗斯笑着去献祭了。)

苏格拉底:我们继续。辩论继承者先生,西蒙尼德所谓正义到底是怎么定义的?

波勒马霍斯:我认为,他说“还清债务便是正义”是非常正确的。

苏格拉底:确实,随意质疑西蒙尼德这种智慧非凡的人是不行的,但我实在搞不清楚他究竟是什么意思。波勒马霍斯,或许你能搞清楚。很明显,他的意思跟我们刚刚谈到的不是一回事——虽然代人保管财物确实属于债务的一种,但无论保管的是何种财物,都要返还给原主人,哪怕他已经疯了——是这样吗?

波勒马霍斯:没错。

苏格拉底:绝对不应该把财物还给已经疯掉的原主人,是这样吗?

波勒马霍斯:的确不应该。

苏格拉底:那么西蒙尼德所谓“还清债务便是正义”是指别的方面。

波勒马霍斯:一定是这样的。他的看法是,不应该对朋友做坏事,而应该对朋友做好事。

苏格拉底:我了解了。若两个人是朋友,还钱会给债权人或欠债人造成危害,便称不上偿还债务。你说这跟西蒙尼德的意思相符吗?

波勒马霍斯:完全相符。

苏格拉底:我们是否需要偿还亏欠仇敌的债务?

波勒马霍斯:应该需要,但仇敌对仇敌唯一恰当的亏欠,不过是罪恶,这是我的看法。

苏格拉底:借助诗人的方式,西蒙尼德含混表达了正义的定义。他其实应该是表示,他口中的“还清债务”便是正义,即将恰当的事物归还所有个人。

波勒马霍斯:你对此有什么看法?

苏格拉底:啊!如果他被人提问:“西蒙尼德,医学上的‘还清债务’是什么,要做到恰如其分,需要把什么东西分配给什么对象?”你认为他会说些什么?

波勒马霍斯:很明显,他会说赐予人药物、食品和饮料。

苏格拉底:烹饪方面的“还清债务”应该赐予什么?要做到恰如其分,需要把什么东西分配给什么对象?

波勒马霍斯:需要将美味赐予食物。

苏格拉底:那好,那所谓正义是将什么东西还给什么对象的技巧?

波勒马霍斯:苏格拉底,所谓正义即“赐予朋友善行,赐予仇敌恶行”,要是有必要维持前后交谈内容统一的话。

苏格拉底:这表明对朋友行善,对仇敌作恶,便是西蒙尼德的意思吗?

波勒马霍斯:我觉得是这样的。

苏格拉底:如果人生病了,那在疾病与健康领域,何人最擅长对朋友行善,对仇敌作恶?

波勒马霍斯:医生。

苏格拉底:在海上遭遇大风浪时呢?

波勒马霍斯:掌舵者。

苏格拉底:正义之人最长于对朋友行善,对仇敌作恶,是在何种活动与事情中?

波勒马霍斯:我认为是在战争期间,两方结成同盟作战之际。

苏格拉底:说得非常好!但是波勒马霍斯兄弟,在大家健健康康时,医生可派不上用场。

波勒马霍斯:的确。

苏格拉底:在大家不出海时,掌舵者同样派不上用场。

波勒马霍斯:没错。

苏格拉底:在没有战争时,正义之人不是同样派不上用场吗?

波勒马霍斯:肯定不是的。

苏格拉底:就算在和平时期,正义也能派上用场吗?

波勒马霍斯:是的。

苏格拉底:耕种农田同样能派上用场吗?

波勒马霍斯:没错。

苏格拉底:是为了收成?

波勒马霍斯:没错。

苏格拉底:鞋匠手艺同样能派上用场吗?

波勒马霍斯:没错。

苏格拉底:我猜你会说是为了获得鞋子。

波勒马霍斯:这是理所当然的。

苏格拉底:那你说正义在和平时期能满足何种需求,得到何种获益?

波勒马霍斯:苏格拉底,这涉及订立合同与契约。

苏格拉底:你的意思是合作关系还是其余方面?

波勒马霍斯:自然是合作关系。

苏格拉底:出色且能派上用场的合作者在棋局中,属于正义之人还是高水准棋手?

波勒马霍斯:属于高水准棋手。

苏格拉底:与建筑工人相比,正义之人在用石块建造房屋这件事上,算不算更出色更能派上用场的合作者?

波勒马霍斯:肯定不算。

苏格拉底:这跟相较于正义之人,琴师在音乐演奏中是更好的合作者,是相同的道理。那正义之人是比琴师更好的合作者,在何种合作关系中能成立?

波勒马霍斯:我认为是财富方面的合作关系。

苏格拉底:波勒马霍斯,应该要摒弃消费财富的事情。举个例子,我认为,如果要合作购买或出售马匹,更好的合作者应该是擅长相马的人吧?

波勒马霍斯:很明显是这样的。

苏格拉底:造船工人或是掌舵者在购买或出售船舶期间,会成为更好的合作者,是这样吗?

波勒马霍斯:应该是这样。

苏格拉底:正义之人成为共同消费财富期间更好的合作者,又是在何种情况下呢?

波勒马霍斯:苏格拉底,在你需要好好保管钱财之际。

苏格拉底:你是说在你需要将钱财保管起来,而非消费出去之际?

波勒马霍斯:没错。

苏格拉底:这就等于说正义只能在财富不能发挥作用的情况下,发挥作用?

波勒马霍斯:似乎是这样的。

苏格拉底:从公私两方面说,正义在要妥善保管修剪枝叶的剪刀时,也能派上用场。然而,能在需要用剪刀修剪葡萄的枝叶时派上用场的,却是修剪技术。

波勒马霍斯:这很明显。

苏格拉底:你还会谈到,正义能在要保管盾牌和琴时派上用场,可是能在利用盾牌和琴时派上用场的,便是士兵和琴师的技巧了。

波勒马霍斯:这是自然的。

苏格拉底:这点在其余一切事物中也都成立吗?要么是它们能派上用场,要么是正义能派上用场,只能二选一?

波勒马霍斯:也许吧。

苏格拉底:我的兄弟呀,若只能把没用的事物派上用场,那正义就再普通不过了。我们对这个问题的辩论,不妨换一个角度!不管打拳还是其余方式的打斗,都是最长于进攻者同时最长于防守,是这样吗?

波勒马霍斯:自然是这样的。

苏格拉底:最长于偷偷引发疾病的,是不是长于预防、躲避疾病之人?

波勒马霍斯:应该是的。

苏格拉底:最长于侦察、突袭敌方的,是不是长于在军营中防御之人?

波勒马霍斯:这是自然的。

苏格拉底:能以高超的手段偷取某样东西的人,是不是同样长于保管这样东西?

波勒马霍斯:似乎是这样。

苏格拉底:正义之人便是长于保管和偷盗钱财的人了?

波勒马霍斯:根据推理,这个结论是成立的。

苏格拉底:归根究底,正义之人居然是个贼!你应该是受荷马启发,才会有这种念头。因为荷马曾说,在偷盗与立假誓这两件事上,俄底修斯[ 荷马史诗《奥德赛》中的主角。——译者注

]的外祖父奥托吕科斯堪称天下无敌。荷马对他十分推崇。因此,正义在你和荷马、西蒙尼德的说法中,好像变成了偷盗这类事情。但你的意思是,这类偷盗的目的在于加害仇敌、造福朋友,对吗?

波勒马霍斯:天哪!不是这样的。我几乎搞不清楚自己刚刚说了些什么,我被你弄晕了。不过,归根究底,我还是觉得正义包括帮助朋友和对付仇敌。

苏格拉底:你口中的朋友是表面的好人,还是表面的坏人兼实质的好人?你口中的仇敌是表面的坏人,还是表面的好人兼实质的坏人?

波勒马霍斯:人自然会喜爱自己觉得好的人,憎恨自己觉得坏的人,这用得着多做解释吗?

苏格拉底:普通人会不会将很多坏人误会为好人,将很多好人误会为坏人?

波勒马霍斯:会。

苏格拉底:这样不会把好人视为仇敌,把坏人视为朋友吗?

波勒马霍斯:肯定会的。

苏格拉底:加害好人,帮助坏人就变成正义的了?

波勒马霍斯:似乎是这样。

苏格拉底:但好人不能做不正义的事,他们本身就是属于正义的。

波勒马霍斯:没错。

苏格拉底:根据你的意思,能推导出加害不做非正义之事的人,反倒符合正义了?

波勒马霍斯:不是这样的!不是的!苏格拉底,不管怎么样,这种推导都是不成立的。

苏格拉底:帮助正义之人,加害非正义之人,又符合正义吗?

波勒马霍斯:跟刚刚的说法相比,这种说法好像要好一些。

苏格拉底:波勒马霍斯,在很多不辨是非之人看来,他们的朋友是坏的,仇敌反而是好的,所以加害其朋友,帮助其仇敌,对这些人而言反倒是正义的。我们因此推导出了跟之前西蒙尼德的结论刚好相反的结论。

波勒马霍斯:我们的确得出了这种结论!这应该是因为我们没能确定好“朋友”与“仇敌”的定义,我们应该对前提条件做出改变。

苏格拉底:波勒马霍斯,定义哪里出了差错呢?

波勒马霍斯:将表面的好人误会为朋友。

苏格拉底:我们要重新开始思考,应该如何做?

波勒马霍斯:应该说朋友是真正的好人,而非仅仅是表面的好人。表面好而实质不好的人,不能成为真正的朋友,只能成为表面的朋友。仇敌也是相同的道理。

苏格拉底:也就是说只把好人当朋友,只把坏人当仇敌。

波勒马霍斯:没错。

苏格拉底:先前我们说,正义是回报朋友以善,回报仇敌以恶。我们现在是否需要增加一个前提条件:正义是当朋友是真正的好人时,便回报其以善;当朋友是真正的坏人时,便回报其以恶?

波勒马霍斯:自然是这样的,这个定义才能称得上好定义,这是我的看法。

苏格拉底:先等一下,无论对方是何种人,正义之人能伤害他人吗?

波勒马霍斯:这是自然的,正义之人应伤害作为坏人的仇敌。

苏格拉底:比如说马,马被伤害以后,是会变好还是变坏?

波勒马霍斯:变坏。

苏格拉底:是马的德行还是狗的德行变坏了?

波勒马霍斯:马的德行。

苏格拉底:而狗被伤害以后,变坏的是狗的德行,而非马的德行,也是一样的道理,是这样吗?

波勒马霍斯:这不是废话嘛!

苏格拉底:那么朋友,我来问你,人被伤害以后,人的德行就会变坏,这种说法成立吗?

波勒马霍斯:自然成立。

苏格拉底:正义是不是人的德行?

波勒马霍斯:毋庸置疑是的。

苏格拉底:我的朋友,那我们就无法否认,人被伤害以后,就会变得更加不正义。

波勒马霍斯:好像是这样的。

苏格拉底:我们可以说,借助自己的音乐技巧,音乐家能让其余人无法理解音乐吗?

波勒马霍斯:不能。

苏格拉底:借助自己的骑术,骑师能让其余人更加不懂得骑马吗?

波勒马霍斯:不能。

苏格拉底:借助自己的正义,正义之人能把其余人变得不正义吗?也就是说,借助自己高尚的道德,好人能把其余人变成坏人吗?

波勒马霍斯:不能。

苏格拉底:我认为,跟热截然相反的事物才能冷冻,热本身没有这种功能。

波勒马霍斯:没错。

苏格拉底:跟干燥截然相反的事物才能带来潮湿,干燥本身没有这种功能。

波勒马霍斯:是的。

苏格拉底:跟好人截然相反的人才能带来伤害,好人本身没有这种功能。

波勒马霍斯:这很明显。

苏格拉底:正义之人是不是好人?

波勒马霍斯:自然是。

苏格拉底:波勒马霍斯,跟正义之人截然相反的人,也就是不正义之人才能给朋友或其余人带来伤害,正义之人本身没有这种功能。

波勒马霍斯:我认为你说得全都很正确,苏格拉底。

苏格拉底:因为我们已经明确了,不管在何种情况下,伤害别人都不正义,所以要是有人提出,正义便是向所有人偿还债务,也就是说正义之人亏欠自己的仇敌伤害,亏欠自己的朋友好处,那提出这种说法的人在我看来,便谈不上明智。

波勒马霍斯:我也这样认为。

苏格拉底:要是某些人认为,这种观点是由西蒙尼德、毕阿斯、皮塔科斯[ 毕阿斯和皮塔科斯都名列古希腊七贤。——译者注

]等贤者确定的,我们就要合力反对。

波勒马霍斯:我已打算投入这样的论战。

苏格拉底:“正义便是帮助朋友,伤害仇敌”,这种观点是谁提出的,你清不清楚?我对此所做的猜测,你又是否了解?

波勒马霍斯:你猜测是谁?

苏格拉底:我猜测是佩里安德罗,或是佩迪卡,或是泽耳泽斯,或是伊斯美尼亚——他是忒拜人,或是别的觉得自己很有权势的富人。

波勒马霍斯:你的猜测再正确不过了。

苏格拉底:好,我们已经明确了,这个正义的定义不成立,要另外给正义下定义,那这件事有什么人能做到呢?

(色拉叙马赫斯在我们交谈期间,有好几次都想插话,但旁边那些人迫切想要听个清楚明白,每次都把他拦下了。我说到这里,略微停了一下。这时,他已经无法忍耐了,兴奋地冲过来,像一头野兽想要撕碎我和波勒马霍斯,我俩都非常惊慌。他高声冲我们叫起来。)

色拉叙马赫斯:苏格拉底,刚刚你们在冲我们胡说八道些什么,相互吹嘘些什么?你不应该只是提问题,再推翻对方的答案,显示你的才能,除非你不想知道何谓正义。你明白,跟回答问题相比,提出问题总是更加简单,你真是聪明啊!你应该说说你心目中对正义的定义。你要直接明确地告诉我,你认为正义究竟是什么,不要说正义就是义务,就是偿还债务,就是获利,就是成果这类瞎扯的废话,我一句都不愿意听。

(我因他这些话大吃一惊,恐慌地看着他。我在他大喊大叫之前,已经在看他了,如果不是这样,他冷不丁跳出来,我觉得我肯定会被他吓住。我还能勉勉强强、胆战心惊地回应他的话,多亏了我在他被我们的交谈惹得大发雷霆前,已经在看他了。)

苏格拉底:不要为难我们了,我亲爱的色拉叙马赫斯。请体谅我和波勒马霍斯,要是我们在辩论中犯了错,也是无心之举。我们若以黄金作为寻找的目标,便不会相互吹嘘以致错失寻找黄金的时机了。眼下,我们寻找的是比黄金更宝贵的正义。我们怎么能将精力用于相互吹嘘,而非寻找正义呢?这不是太愚蠢了吗?我的朋友,我们的辩论是很专注的,但是力量还不够,你要体谅我们。你这么聪明,不应该对我们如此苛刻,要同情我们才是!

(听到我这样说,他大笑了片刻,随后带着讥讽的笑容开了口。)

色拉叙马赫斯:这就是著名的苏格拉底反诘法,赫拉克勒斯可为我证明!我一早便体验过了,也跟这边的人说过了——无论如何,你都不会回答别人提出的问题,你不愿意这么做。

苏格拉底:你这么聪明,色拉叙马赫斯!你也明白,要是你向别人提问“如何才能得到十二这个结果”,与此同时,你又跟对方说“我不要听二乘以六,三乘以四,六乘以二或四乘以三这种没意思的答案,你不能这样回答我”,那么任何人都无法回答你的问题,对此你应该心知肚明。可对方若是这样跟你说:“你想做什么,色拉叙马赫斯?你不准我说,我就不说吗?要是这里面有个答案刚好是正确的答案,那我就要找个错误的答案,放弃这个正确的答案吗?值得尊敬的人,这是我应当采取的做法吗?你究竟想做什么,你是故意想让我犯错吗?”在这种情况下,你要如何回应对方?

色拉叙马赫斯:啊!难道这两件事很相像?

苏格拉底:我找不到说它们不相像的证据。被提问的人会认为它们很相像,即便它们并不相像。在你看来,无论我们准不准许他这样做,他不还是会选择自己原先的答案?

色拉叙马赫斯:你当真会这么做?你回答我的提问时,非要从我不准许的范围内找一个答案吗?

苏格拉底:若思考过后,我认为应该这样,那就不用吃惊我真会这样做。

色拉叙马赫斯:那好。你来说说,如果我能给你一个正义的定义,有别于你那些定义,而且比它们更出色,那你应该接受何种惩罚?

苏格拉底:愚昧的惩罚,除此之外还能接受何种惩罚?而我认为,愚昧的惩罚便是以了解这些的人为学习的榜样。

色拉叙马赫斯:你非常擅长取悦别人,但你还需要交罚款,光是学习可不行。

苏格拉底:我愿意接受,要是我的钱足够的话。

格劳孔:没关系,不用担心罚款,色拉叙马赫斯,我们全都愿意帮苏格拉底交罚款,你继续说吧。

色拉叙马赫斯:好,但苏格拉底必然又要玩弄他一贯的花招了,他自己不肯回答,只等着驳倒别人的回答,我对此深信不疑。

苏格拉底:最亲爱的朋友,面对这样的情况,你让人如何回答?首先,他不清楚,并且已经承认了这点。其次,有个权威人士的话,让他想说话都说不出来了。你说你清楚答案,所以眼下更恰当的做法自然是让你来说。请你慷慨地指点格劳孔和我们大家,我自然会对你非常感恩。

(格劳孔和其余人在我说到这儿时,也都表示应让色拉叙马赫斯发表一下看法。他本就觉得自己的答案非同一般,想展示一下,可又假惺惺地说应该让我说,到了最后,他终于妥协了。)

色拉叙马赫斯:苏格拉底就是这么聪明,四处向人学习,还不道谢,别人要向他学习,他却怎么都不答应。

苏格拉底:色拉叙马赫斯,我确实会向人学习,你说得很对,但我可不像你说的那样不道谢。我已竭尽所能道谢了,可是只限于用嘴巴赞美,毕竟我身无长物。如果我觉得某人给出了一个很好的答案,我会非常乐意赞美他。我认为,你的答案肯定很好,所以等你说出来以后,立刻就能有所体会。

色拉叙马赫斯:那么听我说,我认为,正义便是强者的利益,仅此而已。你们自然不同意,要不怎么不鼓掌喝彩呢?

苏格拉底:在我说出自己的意见之前,先要把你的意思搞清楚。不过,我现在还没能做到这一点。你认为,正义便是能让强者获益。色拉叙马赫斯,你究竟想说什么?难道你是说,作为运动员,普吕达麻斯比我们所有人都更强大,以牛肉为食物,能让他的身体获益,因此是正义的。可对更弱小的我们来说,以牛肉为食物带来的获益更小,于是正义便也更弱?

色拉叙马赫斯:苏格拉底,你太恶劣了!你故意让这场辩论遭受最严重的创伤,让一切变得混乱。

苏格拉底:根本不是这样的,先生,我只是想让你说清楚你是什么意思。

色拉叙马赫斯:各国的统治者有僭主,有平民,也有贵族,这点你不清楚吗?

苏格拉底:当然清楚。

色拉叙马赫斯:所有城邦是否都由政府统治?

苏格拉底:没错。

色拉叙马赫斯:只有强者才会成为统治者,不是吗?平民统治的政府制定的法律会造福平民,僭主统治的政府制定的法律会造福僭主,由此可推测,各种政府制定的法律都会造福统治者。借助立法,这些人向大家表明:只要能造福政府,对民众来说就是正义的,任何不遵从法律的人都会背上两种罪名,一是违反法律,二是违背正义。所以我最亲爱的朋友,所有国家中的正义,便是已经建立的统治政府的利益,这就是我要说的。因此,无论何处的正义,都是强者的利益,这是仅有的合理推论。

苏格拉底:你的意思我了解了,我需要研究一下,才能确定这是否正确。色拉叙马赫斯,尽管你不许我这样回答,但你自己也已经回答了正义便是利益,唯一的区别在于,在“利益”前边,你补充了一个词——“强者的”。

色拉叙马赫斯:这个词的重要性,你可能无法领会。

苏格拉底:眼下还无法确定这种重要性是否成立。不过,你的说法正确与否,很明显是我们应予以考虑的。我要明确一点,我同样赞同正义是利益,但我不清楚你为何要补充一个“强者的”,我需要认真思考一下。

色拉叙马赫斯:随便你!

苏格拉底:我需要思考一下。而你是否也有这样的意思:正义包括对统治者的服从?

色拉叙马赫斯:没错。

苏格拉底:各个国家的统治者是始终正确的,还是也会犯错,不可避免?

色拉叙马赫斯:自然是后者。

苏格拉底:他们制定的法律是否会部分正确,部分错误?

色拉叙马赫斯:应该会这样的。

苏格拉底:你的意思是那些正确的法律会造福他们,那些错误的法律会伤害他们,是这样吗?

色拉叙马赫斯:没错。

苏格拉底:被统治者要遵从他们制定的任何法律,且这便是正义,是这样吗?

色拉叙马赫斯:自然。

苏格拉底:根据你的意思,能推导出正义不仅包括做能造福强者的事,还包括做能伤害强者的事。

色拉叙马赫斯:什么?

苏格拉底:我认为,你的意思就是这样的,但我们应该更加认真地做一番研究。统治者向民众发布命令时,偶尔也会犯错,让民众做一些事,跟统治者的利益不相符。不过,为了实现正义,民众只能遵从他们的所有命令。在这件事上,我们已经达成了统一,是这样吗?

色拉叙马赫斯:没错。

苏格拉底:根据你的观点,伤害统治者也就是强者,同样会是正义的,只因你说遵从统治者的命令是正义的,而在无意间,统治者也会发布一些命令,伤害自身,这些请你再思考一下。最具智慧的色拉叙马赫斯,这样一来,这一结论便会跟你原先给出的正义定义截然相反,这是无法避免的。很明显,这是弱者收到命令,去伤害强者。

波勒马霍斯:苏格拉底,你已经表达得非常清晰了,宙斯可以证明。

科勒托丰(插了一句):既然这样,你可以为他做证。

波勒马霍斯:有这种必要吗?是色拉叙马赫斯亲口说的,某些时候,统治者制定的法律会伤及他们自身,民众需要遵从,这样才符合正义。

科勒托丰:波勒马霍斯,色拉叙马赫斯的意思是遵从统治者的命令是正义的,仅此而已。

波勒马霍斯:科勒托丰,你说得没错!可正义就是强者的利益,这句话也出自他的嘴巴。他在承认了这两点后,又承认某些时候,强者会命令弱者,即被统治者做一些事,会伤害强者。这说明正义既是强者的利益,又会伤害强者,这点是可能成立的。

科勒托丰:色拉叙马赫斯对正义的定义是,强者的利益就是强者觉得能造福自己的事,至于弱者,则一定要去做这些事才行。

波勒马霍斯:他并没有说这种话。

苏格拉底:这无所谓。我们完全可以把这当成色拉叙马赫斯的本意,只要现在他愿意承认。色拉叙马赫斯,强者内心自以为的利益,便是你对正义的定义吗?我们能说这就是你要说的吗,无论你之前有没有说过?

色拉叙马赫斯:不能,犯错之人在犯错之际怎么还能算是强者?

苏格拉底:我觉得你的意思就是这样,这已经包含在了你的说法中,你说统治者偶尔也会犯错,并非总是正确的。

色拉叙马赫斯:你很擅长诡辩,苏格拉底。比如医生在帮人治病时犯了错,你叫他医生,是因为他犯的错吗?或是会计在算账时犯了错,你叫他会计,也是因为他犯的错吗?答案是不。我们只是笼统地称呼这些犯错的人为医生、会计、语言学家。真正意义上的这些人,是不容许犯错的。艺术家和手工业者准确说来都不能犯错,而准确是你所喜爱的。犯错是因为知识欠缺,这点要了解。他跟自身称谓的矛盾程度,跟他犯错的程度是统一的。这点对工匠、贤人、统治者都适用。真正意义上的统治者不会犯错,其制定的法律总能最大限度地造福自身,让民众遵从这些法律。因此,正义就是强者的利益,我一开始就这样说了,眼下还是要这样说。

苏格拉底:那好,色拉叙马赫斯,当我参与辩论时,你觉得我很像诡辩者吗?

色拉叙马赫斯:确实很像。

苏格拉底:你觉得我提出的问题,都是有意刁难你吗?

色拉叙马赫斯:你根本占不到便宜,我已经把你看清楚了。你想欺骗我,想在辩论中让我臣服,都是妄想。

苏格拉底:啊,我怎么敢这样做呢?但请你明示,你在谈到弱者维护强者的利益时,此处的强者也可以说统治者,是笼统意义上的还是刚刚你提到的准确意义上的?只有你明示了,我们才能避免再出现类似状况。

色拉叙马赫斯:是最准确的意义上的。好了,这会儿不用对我手下留情了,拿出所有的本领挑我的刺,对我诡辩吧,但你会发觉,你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苏格拉底:我会在你色拉叙马赫斯面前诡辩,如此不自量力吗?你觉得我是发疯了吗?

色拉叙马赫斯:这种尝试刚刚你已经做过了,但没有成功!

苏格拉底:好了,多余的话就不说了。根据你最准确意义上的定义,医生是赚钱的还是治病的,请你明示。我是说真正意义上的医生,不要忘了。

色拉叙马赫斯:是治病的。

苏格拉底:掌舵者呢?真正意义上的掌舵者是船员的领导者,还是一般的船员?

色拉叙马赫斯:船员的领导者。

苏格拉底:我们并非因为他在航行,所以称呼他为船员,不必理会他是否正在航行中。我们称呼他为掌舵者,是因为他有技术,有能力做船员们的领导者,跟他是否在航行无关。

色拉叙马赫斯:的确如此。

苏格拉底:是否各种技术都拥有各自的利益?

色拉叙马赫斯:没错。

苏格拉底:是否各种技术都以追求、提供自身的利益,作为与生俱来的目标。

色拉叙马赫斯:没错。

苏格拉底:除了自身的完美,各种技术的利益还包括什么?

色拉叙马赫斯:你在说什么?

苏格拉底:打个比方,你向我提问,身体只为了身体,这样就够了吗,还是还有别的需求?我的答案自然是后者,医术就起源于此。只依靠身体是不行的,毕竟其并非十全十美,医术便是为维护身体的利益诞生的。这种说法在你看来正确吗?

色拉叙马赫斯:非常正确。

苏格拉底:此外,医术自身是否存在不足,或是所有技术都缺少一种德行?这就好比眼睛缺少听力,耳朵缺少视力,为了为其提供听力与视力合目的性的利益,便要借助一种技术。是技术本身存在不足,要借助另外一种技术填补,而后一种技术的不足,还要借助其余技术填补,以此类推,没有尽头,还是各种技术都不必用自身或是其余技术追求自己的利益,为自己做出填补,只要各自追求自身利益即可?技术自身其实已经很完美了。技术不应追求任何利益,只有其对象的利益是例外。准确意义上的技术与自身实质完全相符,且没有任何错误,在你看来,这种说法成立吗?这些针对的全都是你所说的准确意义。

色拉叙马赫斯:好像没错。

苏格拉底:医术追求的便是人类身体的利益,而非医术本身的利益。

色拉叙马赫斯:没错。

苏格拉底:同样的,骑术追求的是马的利益,而非骑术自身的利益。技术并没有其余需求,所有技术都是为了其对象,而非其自身。

色拉叙马赫斯:好像是的。

苏格拉底:不过,技术是其对象的掌控者与统治者,色拉叙马赫斯。

(色拉叙马赫斯勉勉强强表示赞同。)

苏格拉底:不理会自己掌控的弱者的利益,只追求强者的利益,这样的科学或是技术是不存在的。

(色拉叙马赫斯本想提出反驳,可到了最后,还是表示赞同。)

苏格拉底:身为医生,追求的是医生的利益还是病人的利益?真正意义上的医生不是赚钱者,而是人类身体的掌控者,对此我们已经达成了统一,是这样吗?

色拉叙马赫斯:是这样的。

苏格拉底:掌舵者是船员们的掌控者,而非一般的船员,是这样吗?

色拉叙马赫斯:是这样的。

苏格拉底:这种掌舵者或是掌控者要考虑的是自己领导的船员们的利益,而非自身利益。

(色拉叙马赫斯勉勉强强表示赞同。)

苏格拉底:啊!色拉叙马赫斯,所有政府中的统治者在统治中,都不能罔顾自己领导的民众的利益,而只在乎自己的利益,其说的所有话,做的所有事,全都以维护民众的利益为目的。

(所有人都知道,辩论进行到这一步,已将正义的定义反过来了。色拉叙马赫斯没有回应,还开始提问。)

色拉叙马赫斯:苏格拉底,请问你有没有奶娘?

苏格拉底:真奇怪!你为什么要问这种无关主题的问题,而不回答你应该回答的问题?

色拉叙马赫斯:因为虽然你有需求,但是她也不理会你流鼻涕了,不为你擦鼻子。至于羊和牧羊者有什么不同,她也没有教给你。

苏格拉底:你是什么意思?

色拉叙马赫斯:因为在你看来,牧羊者或是牧牛者将羊和牛喂养得健壮肥大,并不是为了自己或是主人的利益,而仅仅是为了羊和牛的利益。更有甚者,你觉得各个国家的统治者在真正的统治过程中,都没有把民众当成羊和牛看待,都不是只为维护自身利益,才不分昼夜地忙碌。你对正义和不正义、正义之人和不正义之人的理解,距离真相还差得远。因为你竟然不知道,无论正义还是正义之人,都不是为了受苦受难的民众或者说被统治者服务,而是为了强者或者说统治者服务。与之相反,不正义则以约束规矩、正义、善良的人,作为唯一的目的。民众服务于官员,民众的劳动不能带给自身任何获益,全都是为了取悦官员。苏格拉底,你想事情太简单了,你应该认真思考一下,不是吗?跟不正义之人往来,正义之人会不断遭受损失。首先以经商为例,正义之人和不正义之人合作经商,正义之人往往会在分配利益时少分到一些,而绝不会多分到一些。然后以公共事务为例,同等收入的两个人交税时,正义之人往往要交得更多,不正义之人往往会交得更少。可到了分钱时,所有钱都会落入不正义之人的口袋,正义之人却一点儿都分不到。正义之人若是担当公职,最低限度会因没时间处理个人事业,导致其混乱不堪。另外还会冒犯亲友,只因其不愿为亲友徇私,让国家利益蒙受损失。可无论从哪方面说,不正义之人都刚好与之相反。接下来我会说说刚刚谈到的能给自己带来很多好处的那种人。对那种人进行思考,你便能搞清楚跟正义相比,不正义能给个人带来多大利益。极端的案例更能帮助你理解:最快乐的是最不正义之人,最烦恼的是不愿损害别人的利益,宁可损害自身利益的人。僭主的残暴统治是最大的不正义,其抢夺他人财物,无论财物属于神明还是人,国家还是个人,都没有任何顾忌。普通人犯错被调查出来,在受惩罚之余,还会被咒骂为叛逆者、神庙偷盗者、大盗、欺骗者、小偷儿,身败名裂。可夺走民众财物和自由的人,却会被当成幸运儿,其声誉不会遭受任何损害。被他们统治的人和对他们的不正义行为有所耳闻的人,都是这样说的。普通人对不正义提出批判,是因为担心不正义会给自己带来损失,而非担心自己也会走上不正义的道路。因此,苏格拉底,跟正义相比,不正义之事做大以后,会更加强大,更加顺遂,也更加有气势。因此,正义就是强者的利益,不正义只能造福个人自身,一如我刚开始的说法。

(色拉叙马赫斯大发议论,就像澡堂伙计把一大桶水一下倒在我们头上,填满了我们的耳朵。说完后,他准备大模大样地离开。不过,旁边的人都要求他先别走,为自己的观点提出辩解。我也要求他这么做,态度很诚恳。)

苏格拉底:色拉叙马赫斯,你真是非同凡响!你提出了这种高明的见解,我很感激。不过,你现在就要离开,它正确与否还没有确定,无论是充足的证明还是辩驳,现在都未出现。莫非在你看来,你谈到的这件事微不足道?其中涉及究竟成为什么人最有利的问题,而这关系到所有人的人生之路。

色拉叙马赫斯:这件事有多重要,你觉得我不知道吗?

苏格拉底:你似乎完全不在乎我们。你说你拥有一些智慧,我们却没有,这导致我们在人生旅途上分不清何谓好的做法和坏的做法,而你却完全不在乎这点。你一定要指教指教我们,你为我们做的善事必然会得到回报。但首先,我可以跟你说说我的观点,从头到尾,我都不认同你的说法。要说跟正义相比,不正义能带来更多利益,我是不赞同的,就算能将不正义之事做到极致,而不受任何约束,也是一样。亲爱的朋友!无论如何,我都不会相信跟正义相比,多做违背正义之事,利用欺骗手段或权力作恶,能带来更多利益。除了我以外,这里可能也有人持相同的看法。你好心指教一下我们,为正义带来的利益比不正义更多这一观点,提供充足的证据。

色拉叙马赫斯:你根本不愿听我说话,我又能如何?我能有什么法子硬往你脑子里灌这个道理吗?

苏格拉底:啊,不,不是的。但请你别再更改说出来的话,就算要改,也别偷偷摸摸蒙骗我们,要对我们坦白。色拉叙马赫斯,回想刚刚的辩论,你一开始就定义了什么是真正意义上的医生,可之后你又觉得准确定义牧羊者是多此一举。在你看来,让羊吃饱就行了,哪怕是牧羊者都不用为羊考虑,牧羊者考虑的仅仅是羊肉有多好吃,就跟馋嘴的人没什么两样,或仅仅是让羊为自己牟利,就跟贩卖羊的人没什么两样。可我的观点是,由于技术自身的完美便是真正提供自身最完美的利益,因此牧羊技术便是将从羊身上获利这件事做到完美,这是理所应当的。同理,在统治过程中,所有统治者都要为自己管理照料的对象设想,无论公务还是私事都是如此,我认为我们需要承认这点,这是很有必要的。在你看来,真正意义上的城邦管理者都非常愿意做这种工作吗?

色拉叙马赫斯:我了解他们都不愿意。

苏格拉底:为什么呢,色拉叙马赫斯?普通人都不想出任管理者,这点你有没有留意?他们表示,他们担任公职都不是为了自身利益,而是为了被统治者的利益,以此为依据要求得到酬劳。现在请回答,各种技术都有其独有的功能,这是否便是它们各不相同的原因所在?我们的辩论要想继续下去,就请你说出你心里的答案,我非同一般的朋友。

色拉叙马赫斯:没错,这就是区别所在。

苏格拉底:它们给予我们的利益不是相同的,而是相互区别的,例如医术给予我们健康,航海技术给予我们航行安全,诸如此类,是这样吗?

色拉叙马赫斯:没错。

苏格拉底:赚钱技术的功能是赚钱,因此赚钱技术会给予我们钱,是这样吗?医术和航海术是不是相同的技术?根据你的建议,若一名掌舵者从航行中得到了健康,那他的航海技术准确说来,是否就能称为医术?

色拉叙马赫斯:自然不能。

苏格拉底:要是在赚钱期间,某个人变得健康了,你应该也不会称赚钱技术为医术吧?

色拉叙马赫斯:这是自然的。

苏格拉底:要是在做医生期间,某个人赚到了钱,那你会称他的医术为赚钱技术吗?

色拉叙马赫斯:不会。

苏格拉底:好。各种技术的利益都是独特的,在这一点上,我们是否已达成了统一?

色拉叙马赫斯:是。

苏格拉底:要是全体工作者都得到了某种相同的利益,那么不是因为他们用到了各不相同的技术,而是因为他们用到了某种相同的技术,这点显而易见。

色拉叙马赫斯:似乎是这么回事。

苏格拉底:所以不妨这样说,工作者在用到各自独有的技术之余,还用到了一种赚钱技术,因此获得了酬劳。

(色拉叙马赫斯勉勉强强表示赞同。)

苏格拉底:酬劳这种利益并非源自其职业技术,既然如此,那么便是医术带来健康,赚钱技术带来酬劳,这样说才准确。其余各种技术也都竭尽所能,利用自己的职业技术让自己管理照料的对象获利,没有例外。不过,要是无法获得酬劳,工作者还能从自己的职业技术中获利吗?

色拉叙马赫斯:应该不能。

苏格拉底:对工作者本人来说,无法获得酬劳是否的确等同于没有获利?

色拉叙马赫斯:确实是这样。

苏格拉底:说到这里,一切都很清晰了,色拉叙马赫斯。各种技术或是统治技术都不是为了自身利益,所有经营安排都不是为了追求强者的利益,而是为了自己的对象,追求自己的对象也就是弱者的利益,这点之前我们已经说过了。因此,心甘情愿担当统治者处理他人事务的人,是不存在的,一如我刚刚所言。统治者在统治技术方面竭尽全力工作,只是为了自己统治的对象,不是为了自己,因此他会要求得到酬劳。因此,应该给予承担这种工作的人酬劳,声名或钱财都可以,并对拒绝承担者做出惩罚。

格劳孔:苏格拉底,你在说什么?我能明白声名、钱财这两种酬劳,但我搞不清楚你为什么把惩罚也视为酬劳。

苏格拉底:这种酬劳能让最出色的人出任领袖,莫非你理解不了吗?无论在世人眼中还是在真实情况中,对声名、钱财的欲望都会给人带来羞耻,莫非你不知道吗?

格劳孔:知道。

苏格拉底:所以好人不愿意在担当公职时,以追逐声名、钱财为目的。公然在职位上赚钱,成为他人眼中的仆人,他们是不愿意的,而徇私舞弊,成为他人眼中的盗贼,他们就更加不愿意了。另外,他们没什么雄心壮志,也不会被声名打动。只有借助惩罚逼迫他们,他们才肯担当公职。所以那种自愿为官,没人逼迫他们的人,便会被鄙视。不过,你拒绝管理别人,反而接受不如你的人管理,才是最严重的惩罚。我认为好人勉为其难为官,便是因为对这种惩罚的畏惧。他们是被迫的,并不以追名逐利为目的。要找到比他们更好,或是跟他们一样好的人承担这一责任,确实不可能。要是国家上下都是好人,人们便会像如今争相做官一般,争相不做官。在这种情况下,才能看出真正意义上的统治者追逐的是民众的利益,而非自身的利益。因此,明智之人不会给他人恩惠,多此一举,宁愿接受他人给自己恩惠。所以色拉叙马赫斯说“正义就是强者的利益”,我无论如何都不会赞同,我们之后再讨论这一问题。但他提到跟正义之人相比,不正义之人往往生活得更好,这种情况我认为是很糟糕的。格劳孔,在你看来,谁的观点更站得住脚,你到底支持谁?

格劳孔:在我看来,正义之人的生活能获得更多利益。

苏格拉底:色拉叙马赫斯刚刚提到了不正义之人获得的各种利益,你没听到吗?

格劳孔:听到了,但是我不相信。

苏格拉底:那我们再找个法子让他明白他的观点并不成立,是否有这种必要?

格劳孔:自然有。

苏格拉底:若我们在他说完后,模仿他,正面提出我们认为正义能带来的利益,然后让他做出回应,我们再来反驳,接下来分别总结并从整体上比较双方提到的利益,那么找公证人裁决便变得很有必要的了。可要是采取刚刚那种双方相互承认的辩论方法,那么我们在充当辩护人之余,又具备了公证人的身份。

格劳孔:完全正确。

苏格拉底:你倾向于哪种方法?

格劳孔:后者。

苏格拉底:色拉叙马赫斯,那就请你重新开始回答,跟极端的正义相比,极端的不正义能带来更多利益,你是这样说过吗?

色拉叙马赫斯:没错,不仅如此,我还列出了依据。

苏格拉底:你到底对此持何种观点?可能你会觉得,正义和不正义分别对应着善与恶!

色拉叙马赫斯:是的。

苏格拉底:是正义对应着善,不正义对应着恶吗?

色拉叙马赫斯:你太善良了,我的朋友,这样的话能从我嘴里说出来吗?要知道,我可是认为不正义能带来利益,正义能带来不利。

苏格拉底:那你想说什么?

色拉叙马赫斯:跟你的说法截然相反。

苏格拉底:你是说正义对应着恶?

色拉叙马赫斯:不是,我的观点是,正义即高贵,即与生俱来的善。

苏格拉底:那不正义就是与生俱来的恶吗?

色拉叙马赫斯:不,不正义在我看来,是工于心计的善。

苏格拉底:色拉叙马赫斯,不正义之人在你心目中,当真智慧与善兼备吗?

色拉叙马赫斯:自然,最低限度那些极端的不正义之人是这样的,他们有能力让很多城邦和民众臣服。我提到的不正义之人,可能被你误会为了小偷儿,但就算小偷儿,尽管不能跟我刚刚提到的篡权僭主相提并论,但是也能在没被人抓住时获利。

苏格拉底:我认为,你的意思我都正确领会了。但我不可能不为你的归类感到吃惊,你把不正义归入了美德和智慧,把正义归入了截然相反的类型。

色拉叙马赫斯:确实。

苏格拉底:亲爱的朋友,辩论要如何继续下去呢?你都把话说绝了,一点儿余地都没留。你言之凿凿地表示不正义能带来利益,要是你能同时承认不正义属于恶,属于不道德,就跟其余人那样,那一般说来,辩论还能继续下去。可你的意图已经非常明显了,你认为不正义是荣誉,是强大。你将我们一直以来都归到正义名下的属性,全都归到了不正义名下。你居然把不正义归入了道德和智慧,简直太狂妄了。

色拉叙马赫斯:你如此敏感,真是不可思议。

苏格拉底:随便你怎样说。若我认为这些都是你的真心话,就断然不会再畏惧逃避。我已下定决心,继续思考、辩论。色拉叙马赫斯,我认为,眼下你是在表达自己真正的观点,而非说笑话。

色拉叙马赫斯:这关你什么事?以你的能力,可以驳倒我吗?

苏格拉底:确实不关我的事。但我还有个问题,你愿不愿意回答:在你看来,一个正义之人是否会想战胜其余正义之人?

色拉叙马赫斯:自然不会,在那样的情况下,当前他优雅、善良的形象,便维持不下去了。

苏格拉底:他是否会想战胜其余正义的做法?

色拉叙马赫斯:同样不会。

苏格拉底:他是否会觉得,应当战胜不正义之人,这属于一种正义?

色拉叙马赫斯:会,但会以失败告终。

苏格拉底:我想知道的并不是成或败。我想知道,正义之人会不会希望战胜不正义之人,同时觉得自己不应该战胜其余正义之人,连这种念头都没有?

色拉叙马赫斯:没错。

苏格拉底:那不正义之人呢?战胜正义之人和正义之事的念头,他有吗?

色拉叙马赫斯:自然有,要知道,他想战胜一切。

苏格拉底:他是否希望战胜其余不正义之人和不正义之事,无论在什么事情中,都竭尽所能追求最大利益?

色拉叙马赫斯:是的。

苏格拉底:那么不妨这么说,正义之人都希望战胜异类,而无意战胜同类,不正义之人却希望战胜异类,也希望战胜同类。

色拉叙马赫斯:完全正确。

苏格拉底:不过,不正义之人智慧与善兼备,正义之人却刚好相反。

色拉叙马赫斯:没错。

苏格拉底:不正义之人跟智慧与善兼备的人是否同类,正义之人跟这种人又是否异类?

色拉叙马赫斯:是的,相同的便是同类,不相同的便是异类。

苏格拉底:那好,是不是所有人都跟和自己相同的是同类?

色拉叙马赫斯:难道不是吗?

苏格拉底:非常好!色拉叙马赫斯,有些人“懂音乐”,有些人“不懂音乐”,你可以这样说吗?

色拉叙马赫斯:可以。

苏格拉底:怎样将这两种人划分成“智慧的”和“不智慧的”?

色拉叙马赫斯:很明显,“懂音乐”的人是“智慧的”,“不懂音乐”的人是“不智慧的”。

苏格拉底:在自己的智慧领域,个人是善的,在自己的不智慧领域,个人是恶的,你可以这样说吗?

色拉叙马赫斯:可以。

苏格拉底:这种说法也适用于医生?

色拉叙马赫斯:是的。

苏格拉底:亲爱的朋友,在你看来,调音时,一位音乐家会不会希望在琴弦的松紧程度上,战胜其余音乐家,或觉得自己应该战胜其余音乐家?

色拉叙马赫斯:不会。

苏格拉底:他希望战胜音乐家以外的人吗?

色拉叙马赫斯:肯定希望。

苏格拉底:那医生呢?一名医生会希望在病人饮食的确定上,战胜自己的同行和他们所做的医疗工作吗?

色拉叙马赫斯:必然不会。

苏格拉底:可他会希望战胜同行以外的人吗?

色拉叙马赫斯:自然希望。

苏格拉底:现在对所有知识与愚昧做一番归纳讨论吧。在你看来,有知识的人会希望在自己的言语和行为上,战胜其余有知识的人,还是希望在相同的前提条件下,做到跟其余有知识的人相像?

色拉叙马赫斯:肯定是后者。

苏格拉底:那没有知识的人呢?他也会希望同时战胜有知识和没有知识的人吗?

色拉叙马赫斯:应该会。

苏格拉底:有知识的人是否有智慧?

色拉叙马赫斯:有。

苏格拉底:是否有善?

色拉叙马赫斯:有。

苏格拉底:智慧与善兼备的人是否希望战胜自己同类以外的人,以及跟自己相反的人,而不希望战胜自己的同类?

色拉叙马赫斯:应该是的。

苏格拉底:可反过来,愚蠢与恶兼备的人是不是希望同时战胜自己的同类与异类?

色拉叙马赫斯:是的,这很明显。

苏格拉底:色拉叙马赫斯,不正义之人既希望战胜同类,又希望战胜异类,你是这样说过吗?

色拉叙马赫斯:是的。

苏格拉底:而正义之人只希望战胜异类,不希望战胜同类,你也这样说过吗?

色拉叙马赫斯:没错。

苏格拉底:正义之人跟智慧与善兼备的人是否同类,不正义之人跟愚昧与恶兼备的人又是否同类?

色拉叙马赫斯:应该是的。

苏格拉底:所有人都跟自己的同类是一样的,在这点上,我们是否已达成一致?

色拉叙马赫斯:是。

苏格拉底:正义之人便兼具智慧与善,不正义之人便兼具愚昧与恶,这已经很清楚了。

(我写出这些话轻而易举,但要色拉叙马赫斯赞同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他再三抗议,显得十分勉强。盛夏时节,他全身都被汗水湿透了,脸红彤彤的,我从未见过他有这种表现。在正义便是智慧与善,不正义便是愚昧与恶方面,我们达成了一致。然后,我继续往下说。)

苏格拉底:这件事说清楚了。但色拉叙马赫斯,你是否还有印象,我们还曾说过不正义是强大?

色拉叙马赫斯:我还有印象。不过,你这样说我并不认同,我有自己的观点。只是你必然会在我说出自己的观点后,说我胡说八道。因此,接下来有两种选择,一是我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二是你若想提问,就让你来提问。不过,你说什么都好,我都会像应付讲故事的老太太那样,一边说“没错,是这样的”,一边点头或是摇头。

苏格拉底:不用勉强自己赞同你不赞同的。

色拉叙马赫斯:你喜欢怎样就怎样吧,反正你已经不许我说什么了,除此之外,你还有别的要求吗?

苏格拉底:没有,确实没有。那我们就照你的意思做好了,由我来提出问题。

色拉叙马赫斯:你提吧。

苏格拉底:为了能接着研究不正义跟正义相比,具备何种性质,我会复述之前的问题。之前提到过,跟正义相比,不正义更加强大,可眼下正义便是智慧与善,不正义便是愚昧与恶已得到证实,那跟不正义相比,正义更加强大,对所有人来说都再明显不过了。但这样太敷衍了,我可不想这么做。我要问你是否认同有不正义的城邦用非常不正义的方式,征服了其余很多城邦,将其变成了自己奴役的对象?

色拉叙马赫斯:我自然认同。最倾向于这样做的,是那种把善发扬到极致,即把不正义发扬到极致的城邦。

苏格拉底: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但我思考的是这座城邦是借助不正义的力量还是正义的力量,征服了其余城邦?

色拉叙马赫斯:你刚刚说“正义是智慧”,要是这个观点成立,借助的就是正义。要是我的观点成立,借助的就是不正义。

苏格拉底:色拉叙马赫斯,你做出了非常好的回答,而不仅仅是点头或摇头,我非常欣喜。

色拉叙马赫斯:我的目的便是取悦你。

苏格拉底:很感谢你,希望你再回答一个问题,再取悦我一回:你认为,一座城邦,或是一支军队,或是一帮盗匪,或是其余任意一种团伙,他们在共同相处时完全谈不上正义,那他们能不能合力做成不正义之事?

色拉叙马赫斯:必然不能。

苏格拉底:若在相处中,他们能做到正义,能稍微改善这一结果吗?

色拉叙马赫斯:自然能。

苏格拉底:色拉叙马赫斯,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不正义让他们分裂、仇视、对抗,正义却让他们变得友善吗?

色拉叙马赫斯:我不想给你找麻烦,就先这样说好了!

苏格拉底:非常感谢。但请回答,若无论在什么地方,不正义都会带来仇恨,那不正义是否会让所有自由人和奴隶无法同步采取行动,而只能相互仇视、对抗?

色拉叙马赫斯:这是自然的!

苏格拉底:相互之间存在不正义的两人,会不会争吵、仇恨,与正义之人为敌?

色拉叙马赫斯:会。

苏格拉底:我的朋友,你真是非同一般!在你看来,要是某个人身上出现了不正义,那不正义的能力是会消失还是继续保留?

色拉叙马赫斯:权且说是继续保留好了!

苏格拉底:这是否说明不正义拥有一种力量,只要它现身,就能让国家、家庭、军队等所有组织中的人先是无法同步采取行动,接着跟彼此以及一切正义之人成为仇敌?

色拉叙马赫斯:的确如此。

苏格拉底:若不正义出现在了某个人身上,我认为其所有本能也都能释放出来。先是让自己人格分裂,自我矛盾,无法确定主张,采取行动,然后让自己跟自己以及正义之人成为仇敌,是这样吗?

色拉叙马赫斯:没错。

苏格拉底:亲爱的朋友,众神是否正义?

色拉叙马赫斯:权且说是吧。

苏格拉底:色拉叙马赫斯,这样一来,不正义之人便成了众神的仇敌,正义之人便成了众神的朋友。

色拉叙马赫斯:随你怎么大放厥词,我不想让大家不高兴,就不提出异议了。

苏格拉底:行善不要半途而废,请继续回答我的问题,就跟刚才那样!正义之人确实拥有更多的智慧与善,可以有所作为,不正义之人却完全无法合作,这点我们已经明确了。不正义之人能在行动中表现得坚定、统一,我们这种说法确实有错误的方面。原因在于,对正义的彻底违背,必将在他们内部引发冲突。这说明不管怎么样,他们中间都有少许正义残留,这让他们不会彼此伤害,而是去对抗仇敌。他们正是靠着这少许正义,在行动中得到了少许收获。另外,不正义同样严重阻碍了他们做坏事。因为真正意义上的坏人,是完全不正义的,不管他们想做什么事,都是完全不可能的。我这种观点有别于你先前提出的观点。

接下来,我们再讨论“跟不正义之人相比,正义之人是不是过得更好更快乐”,这是原先提出的一个问题。答案在我们说过的话中昭然若揭,但这关系到个人应选择何种恰当的生活方式,是大事而非小事,要谨慎思考。

色拉叙马赫斯:随便你!

苏格拉底:我现在就在思考,请问马有没有马的功能?

色拉叙马赫斯:有。

苏格拉底:能不能说,马或其余所有事物的功能,就是只有其本身能够做到、做好的独特才能?

色拉叙马赫斯: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苏格拉底:请问不借助眼睛,你能看见吗?

色拉叙马赫斯:肯定不能。

苏格拉底:不借助耳朵,你能听见吗?

色拉叙马赫斯:不能。

苏格拉底:那可以说,看是眼睛的功能,听是耳朵的功能吗?

色拉叙马赫斯:自然可以。

苏格拉底:我们要修剪葡萄藤,可以借助匕首、凿子等工具吗?

色拉叙马赫斯:为什么不能呢?

苏格拉底:但我认为,跟修剪枝条专用的剪刀相比,它们终归不够方便。

色拉叙马赫斯:没错。

苏格拉底:说修剪葡萄藤是剪刀的功能,可以吗?

色拉叙马赫斯:可以。

苏格拉底:刚刚我问,某一事物的功能是不是该事物独特的才能,眼下你应该更清楚我这样问的原因了。

色拉叙马赫斯:我明白了,你这个观点我很认同。

苏格拉底:好。那你是否觉得所有事物的一种功能都对应着一种独特的美德,这种说法是必然成立的?说回刚刚那个例子,我们是不是提到眼睛拥有一种功能?

色拉叙马赫斯:没错。

苏格拉底:眼睛是否拥有一种美德?

色拉叙马赫斯:是。

苏格拉底:耳朵是否拥有一种功能?

色拉叙马赫斯:是。

苏格拉底:耳朵也拥有一种美德了?

色拉叙马赫斯:没错。

苏格拉底:这种说法适用于所有事物吗?

色拉叙马赫斯:适用。

苏格拉底:请问眼睛若只拥有自身独特的缺点,而没有自身独特的美德,那它是否还能发挥自身功能?

色拉叙马赫斯:这可能吗?你说的应该不是能看见的眼睛,而是看不见的眼睛吧。

苏格拉底:眼下,我们的讨论不涉及广义上的美德。我只想问,事物是否因拥有独特的美德,才能发挥自身功能,是否因自身独特的缺点,才无法发挥自身功能?

色拉叙马赫斯:没错。

苏格拉底:是不是耳朵丧失自身独特的美德后,便无法发挥自身功能了?

色拉叙马赫斯:没错。

苏格拉底:其余事物也适用这种说法吗?

色拉叙马赫斯:我觉得适用。

苏格拉底:还有一件事需要思考一下:人类心灵是否具备某种诸如管理、指挥、规划之类的独特功能,且只有它本身擅长?我们能否将管理之类的功能,当成心灵以外所有事物的独特功能?

色拉叙马赫斯:自然可以。

苏格拉底:那生命呢?说生命是心灵的功能,可以吗?

色拉叙马赫斯:完全可以。

苏格拉底:心灵同样具备自身独特的美德吗?

色拉叙马赫斯:没错。

苏格拉底:色拉叙马赫斯,那心灵能否在丧失独特的美德后,将自身功能好好发挥出来?

色拉叙马赫斯:不能。

苏格拉底:是不是恶劣的心灵必然在统治中表现恶劣,美好的心灵必然在统治中表现美好?

色拉叙马赫斯:肯定是这样的。

苏格拉底:正义是心灵的美德,不正义是心灵的罪恶,在这点上我们是否已达成统一?

色拉叙马赫斯:没错。

苏格拉底:是不是正义的心灵的人会过得很好,不正义的人会过得很坏?

色拉叙马赫斯:根据你的推理是的。

苏格拉底:一个人过得很好,肯定会很幸福;一个人过得很坏,肯定会与之相反。

色拉叙马赫斯:的确。

苏格拉底:因此,正义之人会很幸福,不正义之人会很痛苦。

色拉叙马赫斯:这种说法暂时成立。

苏格拉底:可能称得上利益的是幸福,而非痛苦。

色拉叙马赫斯:没错。

苏格拉底:与正义相比,不正义断然不会带来更多利益了吧,明智的色拉叙马赫斯!

色拉叙马赫斯:你不妨以此作为彭蒂斯节的宴会,苏格拉底!

苏格拉底:色拉叙马赫斯,你没再发怒,也没再为难我,我要谢谢你。可是我未能尽情享用你提到的宴会,这跟你没有关系,完全是我的原因。我多想还未认真尝出眼前的菜肴是什么滋味,便去争着品尝刚刚端上的菜肴,就跟那帮嘴馋的家伙没有区别。我们原本在讨论何谓正义,却在讨论出结果之前,放弃了原先的目标,转而思考正义是罪恶与愚昧,还是智慧与美德。随即忽然又出现了一个问题,就是“跟正义相比,不正义能带来更多利益”。我忍不住对此做了一些探究,结果这次讨论结束了,我却一点儿收获都没有。我搞不清正义是否属于美德的一种,正义之人是痛苦还是幸福,因为我并没有搞清楚何谓正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