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日。

红日已西坠。

黄昏时刻的天空总是很绚烂。

但在短暂的绚烂过后，剩下的就是无尽的黑暗。

人生岂非就是如此？

任你绝代天骄，举世无双，到头来也不过是一抔黄土。

千百年来，多少古圣先贤欲打破不朽，问鼎长生。

可最终都抵不住日影飞去，在暮年中聆听自己的葬歌。

这是种什么样的悲？

茅屋外面有棵松树。

百里登恭坐在松树下。

树下只有他自己。

他在慢慢喝着酒。

也许他不是这世上酒喝得最多的人。

但他绝对是这世上最会喝酒的人，他可以不停的喝十天十夜。

雪已止，寒风吹乱他黑色的发丝。

陆雅雯站在茅屋门前，注视着百里登恭。

她的心是乱的。

蜀山有座桥，名叫断尘桥。

十二年前，她与百里登恭在断尘桥上擦肩而过。

他身上的大红裳甚是惹目。

当时，她还不知道他就是百里登恭。

可少年孤寂的背影已嵌入她的心扉。

多少年后，她依然还记得夕阳西下，少年凄凉的背影被拉得很长、很长……

陆雅雯很想走过去陪伴在百里登恭的身旁。

但是她没有。

她现在已很满足。

她觉得这样望着百里登恭，就已是世上最幸福的事。

世间有太多的烦恼，岂非正是因为不满足？

夜已很黑。

星星在闪烁。

李佳琦已做好饭菜。

她做的菜很好吃，就是连百里登恭都忍不住多吃两口。

李佳琦的腰间戴着个精致的稻草娃娃。

娃娃已破，可她依旧戴着。

可见这个稻草娃娃对她肯定很重要。

这本是个非常普通的稻草娃娃，但百里登恭面色已变。

他失声道：「你怎会有这个稻草娃娃？」

李佳琦道：「是我表哥小时候送给我的。」

她的面色有些忧伤。

她的表哥早已魂归多年。

百里登恭身躯剧震，缓缓道：「姑娘唤作何名？」

李佳琦道：「我叫李佳琦。」

百里登恭的身体已在颤抖。

他瞧着李佳琦，道：「姑娘是否出身于黄河边上的黄河村？」

李佳琦惊讶道：「你何以晓得？」

百里登恭没有答复。

他紧盯着李佳琦，道：「你父亲是否叫李忠民？」

李佳琦不可思议道：「你怎、怎会知道，你到底是谁？」

百里登恭闭上双目，深吸口气，道：「我是叶吉祥。」

叶吉祥是他的真名。

他是个不祥人。

他爷爷给他取名吉祥，意在他由不祥转吉祥。

后来，道回真人收他为徒，赐名他百里登恭。

百里登恭的爷爷奶奶离世后，黄河村里唯有他舅舅李忠民愿意收留他。

李佳琦是李忠民的独生女，比百里登恭小两岁。

李佳琦没有与村里其他孩童同样孤立百里登恭。

她与百里登恭两小无猜，青梅竹马。

她总是喜欢追在百里登恭的身后喊着：「哥哥、哥哥……」

百里登恭十岁时，虎头山山贼突临黄河村，在村里大开杀戒。

当日，百里登恭刚好在外捕猎，故而没有受难。

第二日，百里登恭抓着两只灰兔兴高采烈的回到黄河村，可村里已无活人，鲜血染红大地，村里的大人全已死去，包括李忠民父妇，而李佳琦等十几个孩童则下落失明。

十三年前，百里登恭修道有成，偷偷下蜀山，提着长剑杀上虎头山，斩尽两百众恶贼，最后从贼王口中得知当年村里十几个孩童早已被他们卖掉。

百里登恭不料李佳琦居然还活着。

李佳琦颤音道：「表哥真、真的是你吗？」

她的眼眶已湿，泪已淌下。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多少个夜晚，她被恶梦惊醒，独自在黑暗里偷偷哭泣。

想不到，想不到。

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在有生之年，还能与叶吉祥重逢。

百里登恭替她擦干眼泪，道：「是我。」

他有千言万语，可话到嘴边，却只有这两个字。

但这两个字已胜过千言万语。

李佳琦已扑入百里登恭的怀里，眼泪簌簌，梨花带雨。

她感觉很不真实。

这个举手投足道韶自然的「上仙」竟是她的表哥。

百里登恭轻拍着她的背，轻叹不语。

重逢固然令人喜悦，可百里登恭的心里反而变得很沉重。

月挂枝梢上，洒下无限清辉。

百里登恭独立松树下，红色的衣裳在风中轻舞。

李佳琦等人已睡。

他望着皓月，突然道：「师姐怎么还不睡？」

陆雅雯不知何时已来到百里登恭的身后。

夜幕下，陆雅雯白衣胜雪，超尘脱俗，宛若不食人间烟火的凌波仙子，她瞧着百里登恭高大的背影，道：「师弟不也没睡吗？」

百里登恭道：「有些时候非但不适合睡觉，也不适合做事，只适合静立，现在就是这种时候。」

他背对着陆雅雯，没有回头。

陆雅雯道：「但别人依然睡得很美妙。」

百里登恭道：「只可惜我是百里登恭。」

——我若不是百里登恭，我每天都可以睡到自然醒。

这句话他没有说出来，也不必说出来。

陆雅雯道：「你若不是百里登恭，你会希望你是百里登恭。」

百里登恭道：「哦？」

陆雅雯道：「你很害怕变弱，你宁可做魔头也不愿当庸人。」

百里登恭默然。

他的确是这种人。

陆雅雯道：「你睡不着，不是你在担心追杀你的人什么时候会追到这里来，你是在担心李佳琦以后的安危。」

百里登恭叹道：「我不想她因我而受到任何连累。」

他接着道：「她是我现在唯一的亲人，我可以死，但她不能。」

陆雅雯道：「你打算怎么办？」

百里登恭道：「请师姐带她上蜀山修仙。」

陆雅雯道：「可以，不过……」

百里登恭截道：「不过什么？」

陆雅雯道：「等我同你去昆仑回来后，我在带她上蜀山。」

百里登恭沉默良久，点头道：「多谢师姐！」

陆雅雯淡漠道：「你不必谢我，我也只是觉得她很无辜。」

百里登恭道：「天色已晚，师姐早些歇息吧。」

陆雅雯道：「你呢？」

百里登恭道：「我想在这里多停留片刻。」

陆雅雯轻轻颔首，踏着莲步姗姗而去。

百里登恭席地而坐。

他祭出酒葫芦，不急不躁的在喝着。

他不停地在喝着酒，时间也在不停地流逝。

待到他喝停时，天已将亮。

他运转体内玄功，将身上的酒味蒸发掉。

酒味，很多人都讨厌。

百里登恭从来不会把别人不喜欢的东西强施给别人。

红日初升，朝霞绚烂。

张阔帅御剑而来，落至山村村口。

他星眉剑目，紫衣飘飘，长发随意披散在肩头。

村里的人看见他，立刻笑着叫道：「各位，张大少爷来啦！」

村民们闻言纷纷赶来，口中均嚷着：「张少爷好！」

张阔帅是中土四大修真世家中张家的少主。半年前，张阔帅追捕千年狐妖来到山村附近。但不慎被千年狐妖暗算，险些命丧黄泉，幸在被李佳琦和小智撞见，两人将张阔帅拖回村里救活。此后，张阔帅时不时都会来一趟山村，而且每次都会带很多衣食住行的东西前来，可以说，村民们在这个偏远的小山村里不会被饿死、冻死，全是多亏张阔帅的救济。

张阔帅将这次带来的东西自空间储存袋取出分给村民们，而后大步向李佳琦的家里走去。

风正狂。

木叶凋落。

纵使是在冬天里，松树依然苍翠挺拔，枝叶茂盛。

小智在树下堆着雪人。

王世浩在旁边练剑。

他的剑法很精准，速度也足够快。

百里登恭和陆雅雯并肩站在屋檐下，都没有说话。

两人凝注着在雪中翻转腾挪的王世浩。

陆雅雯突然道：「有高手靠近。」

百里登恭轻扬起唇角，道：「我知道。」

陆雅雯道：「你本该避退的。」

百里登恭道：「他身上没有杀气。」

陆雅雯道：「是以你认为他不是来杀你的？」

百里登恭道：「他不但不是来杀我的，而且他还不认识我。」

陆雅雯蹙眉道：「你怎么会知道？」

百里登恭道：「你有感应到轩辕剑的气息么？」

陆雅雯当然已经感应到。

她看着百里登恭，道：「你是说……」

百里登恭道：「是张家少主。」

他很快续道：「两年前长眉老道金盆洗手，将重宝轩辕剑交给徒弟张阔帅，也就是张家的少主，我与张阔帅素未谋面，他又怎认得我？」

张阔帅已出现在两人的眼前。

他也已看见百里登恭三人。

他面色微怔，随即对小智道：「小智，他们是？」

小智大叫道：「张坏蛋你怎么又来了？」

张阔帅满头黑线，笑道：「我自然来给小智送好玩的玩意。」

小智撅嘴道：「你肯定又想从我这里打听琦姐姐的事情，小爷我才不会上你的当，哼！」

张阔帅干笑两声，但觉尴尬不已。

他行至百里登恭三人近前，道：「在下张阔帅，三位是？」

王世浩自张阔帅来后就已停止练剑。

他自报姓名道：「王世浩。」

他没有说他师承何人。

张阔帅也没有问他师承何人。

陆雅雯冷冷道：「蜀山，陆雅雯。」

张阔帅惊容道：「原来是大名鼎鼎的陆师妹，久仰久仰！」

陆雅雯绝代倾城，天资卓越，早已名扬江湖，同辈中人基本皆知她的名违。

张阔帅上下打量着百里登恭，道：「兄台莫非也是蜀山弟子？」

百里登恭笑着道：「你认为我是蜀山弟子？」

张阔帅道：「是。」

百里登恭沉默很久，轻叹道：「只可惜我不是。」

他早已经被逐出蜀山。

张阔帅道：「既非蜀山弟子，兄台是何许人也？」

百里登恭道：「你可以叫我叶吉祥。」

他不可能告诉张阔帅他就是百里登恭。

张阔帅突然注意到百里登恭背后的大铁剑，讶道：「兄台难道是独孤门的人？」

百里登恭道：「不是。」

张阔帅道：「我很好奇，兄台怎会用如此笨重的巨剑？」

百里登恭的铁剑确实很大，长五尺，宽若七弦琴身。

江湖中除独孤门里的人外，很少有人会用此种巨剑。

就算是独孤门也很少有百里登恭这么大的剑。

百里登恭逼视着张阔帅，道：「我方才有问过你话么？」

张阔帅摇头道：「没有。」

百里登恭道：「既然我没有问过你话，你何以还要问我呢？」

张阔帅愕然片刻，笑道：「你真是个有趣的人。」

他接着道：「你这个朋友我已交定。」

百里登恭双眼闪烁着光芒，道：「你千万莫要交我这个朋友。」

张阔帅道：「为何？」

百里登恭叹道：「以前也有个人想做我的朋友，但却在隔夜离奇死去。」

张阔帅道：「可他不是你杀的。」

百里登恭黯然道：「他虽不是我杀的，但却是因我而死的。」

张阔帅盯梢着他，道：「我不做你的朋友。」

他凝注着百里登恭，一字一顿道：「我要做你的兄弟。」

百里登恭苦笑着，道：「我给你半年的时间反悔。」

他叹息道：「只希望你能活得过这半年。」

这时，李佳琦从屋里走出来。

她望往张阔帅，嫣然道：「张大哥你来啦。」

张阔帅笑道：「以前怎无听你提起过叶兄等人？」

李佳琦指着百里登恭，道：「他是我失散多年的表哥，我们也是昨夜才刚重逢。」

张阔帅讶然道：「表哥？」

李佳琦道：「嗯。」

张阔帅道：「兄妹重逢，可喜可贺！等会儿我御剑回城买坛陈年老酒来，咱们今日不醉不归。」

李佳琦道：「张大哥不必麻烦，能见到表哥人我便已很欢喜。」

张阔帅道：「无妨、无妨，琦儿与我还客气什么。」

陆雅雯忽然皱眉道：「有人！」

王世浩等三人左顾右盼，但四下连个人影都没有。

百里登恭提醒道：「在天上。」

王世浩、张阔帅和李佳琦抬头仰望，已望见空中有只鲲鹏

急飞而来。

鲲鹏怎会是人？

鲲鹏当然不是人。

但鲲鹏上却站着两个人，两个来者不善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