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迷醉佛道
- 书名:
- 唐诗百科:唐人的风流时尚
- 作者:
- 王开洋
- 本章字数:
- 29162
- 更新时间:
- 2020-07-21 16:18:42
有唐一代,佛教和道教盛行,寺观遍布全国各地,教徒人数多,构成成分杂,社会地位高,教义影响大,士大夫乃至帝王将相以信佛学道为时髦,这种现象在封建时代诸王朝中恐怕是绝无仅有的。拙著《唐诗万象》中已有专章,此不赘述。本章拟从唐代文人风尚的角度涉猎有关唐诗,看唐代文人如何迷醉于佛道。
一、香缘不绝簪裾会,禅想宁妨藻思通
大历十才子之一的钱起有一首诗《同王錥起居程浩郎中韩翃舍人题安国寺用上人院》道出了文人和僧徒(道徒也一样)的亲近关系:
慧眼沙门真远公,
经行宴坐有儒风。
香缘不绝簪裾会,
禅想宁妨藻思通。
“慧眼”,似指用上人。头二句称赞用上人是真正的禅宗僧徒,一举一动又有儒生的风度。“沙门”,依照戒律出家修行的僧人;“远公”,慧远(334—416年),东晋僧人,后入庐山结莲社,成为禅宗净土宗初祖,此处泛指有道高僧;“经行”,佛教徒为养生而沿固定路线散步;“宴坐”,佛教禅宗称坐禅为宴坐。后二句写儒佛相近相得。“簪裾”,簪、裾为古代显贵者的服饰,此代士大夫(包括文人、官员);“藻思”,华美的文思。二句的意思是,僧徒与士大夫相会不断,“禅想”对“藻思”(文思、文才)没有妨碍,只会相生相得。
浏览《全唐诗》中文人有关僧道寺观的诗,发现僧人道士是文人的好朋友,寺观是文人的好去处。下面拟从十二个方面加以叙述。
(一)寺观是游览的胜地
俗话说,天下名山僧占尽。不说峨眉山、五台山、普陀山、九华山中国佛教四大名山,也不说武当山等道教名山,还有庐山、嵩山、泰山等等,凡寺观特别是著名寺观都建在山水佳处,加上精美的寺观建筑艺术,喜爱游山玩水的文人定会去游,往往少不了结伴同行,咏诗题赠。
晚唐诗人李群玉(811?—816?),为人旷逸清高,应举一次而止,“群玉诗名冠李唐,投书换得校书郎”(周朴《吊李群玉》)。此人“好读天竺书(佛经),为寻无生理”(《饭僧》),因而好游佛寺道观,游寺观诗达二十首之多,并且喜欢独游,试举《游玉芝观》为例:
寻仙向玉清,独倚雪初晴。
木落寒郊迥,烟开叠嶂明。
片云盘鹤影,孤磬杂松声。
且共探玄理,归途月未生。
诗除了一七两句叙事外,其余全为写景:大雪初晴,一个人便去游玉芝观;观在深山里面,树叶落尽了,寒郊一望无边;烟雾消散了,层峦叠峰层次分明;走近道观了,只见天上飘着片云,如同盘旋的鹤影,听道士敲响的磬音杂着松涛的鸣声;进观后,与道长共探道家玄理,告别道长回去时,月亮还没有出来。这首诗声律俱佳,层次感强,融情于景,情景相生,是一首好诗。“玉清”道教分玉清、上清、太清三境,此指玉芝观。
白居易的诗《自思益寺次楞伽寺作》又是一种类型:
朝从思益峰游后,
晚到楞伽寺歇时。
照水姿容虽已老,
上山筋力未全衰。
行逢禅客多相问,
坐倚渔舟一自思。
犹去悬车十五载,
休官非早亦非迟。
诗写得一般,不如李群玉那首好,但另有特别之处。从诗中看,他此时在苏杭刺史任上,为了实现“两地江山踏得遍,五年风月咏将残”(《咏怀》)的游览目标,竟然不辞劳苦,一天游了两个寺,从朝到晚,也不回府,还在寺中歇宿。诗写游览二寺的行迹和感受,全无写景之笔。“悬车”,退休,辞官居家。
(二)寺观是住宿的客栈
有些文人常到寺观住宿,有时寺观的僧道还主动“招宿”。不信,你读郎士元(盛、中唐诗人)的诗《冬夕寄青龙寺源公》:
敛屦入寒竹,安禅过漏声。
高松残子落,深井冻痕生。
罢磬风枝动,悬灯雪屋明。
何当招我宿,乘月上方行。
冬夜,诗人想起了老朋友青龙寺的源公,前六句写想象中住持的孤寂情景,末尾二句问道:你何日招呼我去住一宿,我一定乘月色前来。“安禅”,和尚打坐,入定;“上方”,上界,此指源公的居室。
戴叔伦(732—789年),字幼公,润州金坛(今属江苏)人。他爱在寺中住宿,《宿天竺寺晓发罗源》写道:
黄昏投古寺,深院一灯明。
水砌长杉列,风廊败叶鸣。
山云留别偈,王事速归程。
迢递罗源路,轻舆候晓行。
“王事速归程”,为朝廷办事,要赶路回去,这是公差,怎么不住驿站,专门为官员设的,条件又好,住僧寺干什么?最后二句是主人嘱咐一同住寺的差役:到罗源去路程还远,把“轻舆”(轿子)准备好,一等天亮就出发。
赶了一天的路,到了罗源,又不住宾馆,还是住在佛寺里,《留宿罗源西峰寺示辉上人》说明了其中原委:
一宿西峰寺,尘烦暂觉清。
远林生夕籁,高阁起钟声。
山寂僧初定,廊深火自明。
虽云殊出处,聊与说无生。
为何爱住僧舍?原来可以减少尘俗的烦心事,比如官场应酬等,可以享受一下佛寺的清静。虽说与僧人“出处”(chuchu,义为进退、去留,此指为官与为僧)不同,但仍有共同话题,即同上人探讨一下佛教的“无生”之理。
更奇的是诗人过年时还到寺里去守岁,有《二灵寺守岁》为诗证:
守岁山房迥绝缘,
灯光香灺共萧然。……
忧心悄悄浑忘寐,
坐待扶桑日丽天。
在山房里守岁与世完全隔绝,寺里的香火已熄灭(灺,xie,熄灭),只剩一点灯光,一片萧然,忧心忡忡全无睡意,只好坐等太阳从东方升起。怎么不和家人一起守岁呢?
(三)寺观好纳凉避暑
寺观一般都建在山林中或空旷地,屋宇高大,人烟稀少,自然是避暑纳凉的好地方。唐代文人写的寺观纳凉的诗甚多,比如李端的《同苗发慈恩寺避暑》,严维的《僧房避暑》,杨臣源的《夏日苦热同长孙主簿过仁寿寺纳凉》等等,这里只举高适和白居易的诗为例。先读高适的《同群公宿开善寺赠陈十六所居》:
驾车出人境,避暑投僧家。
徘徊龙象侧,始见香林花。
读书不及经,饮酒不胜茶。
知君悟此道,所未搜袈裟。
谈空忘外物,持诫破诸邪。
则是无心地,相看唯月华。
“人境”暑热难奈,“群公”“驾车”“投僧家”“避暑”,阵势不小啊!先徘徊了一阵才进去。平时读书多,没读过佛经,喝惯了酒,喝不惯寺中的茶。知道你陈十六深悟佛理,是不穿袈裟的和尚。若能“谈空”“持诫”,“忘物”“破邪”,即无俗心,一切皆空,可看的也就只有月光了。原来高适投寺除了避暑,还为了静心。
再读白居易的《天竺寺七叶堂避暑》:
郁郁复郁郁,伏热何时毕。
行入七叶堂,烦暑随步失。
檐雨稍霏微,窗风正萧瑟。
清宵一觉睡,可以销百疾。
诗像白话,像顺口溜。诗人好像在说:热呀,热呀,伏天暑热什么时候是个头啊!一进七叶堂,烦暑一下子消失了。下了点小雨,起了点儿凉风,好家伙,睡他一觉,百病消除。
(四)寺观能清心脱俗
文人们在官场久了,不免心烦身累,或欲念横生,到寺观去看一看,歇一歇,与僧道谈一谈,往往能收到清心节欲的效果。大历十才子之一钱起的感受就很深,他有一首诗《奉陪使君十四叔晚憇大云门寺》这样写道:
野寺千家外,闲行晚暂过。
炎氛临水尽,夕照傍林多。
境对知心妄,人安觉政和。
绳床摇麈尾,佳趣满沧波。
诗写诗人(也是官员)陪刺史叔父夏日晚到野寺去歇息。野寺依山傍水,一去“炎氛”顿消,晚霞将山林染红。身处此境才觉到心中杂念太多,人安静了才觉得政教和谐的重要。坐在绳床上摇着麈(zhu)尾做的拂尘,妙趣横生充满江河。特别是“境对知心妄,人安觉政和”的体会和见解,是十分深刻的,能将静心和从政联系起来,真难为钱才子了。
钱起在另一首诗《题精舍寺》里进一步表露了摆脱世俗烦心事的愿望:
胜景不易遇,入门神顿清。
房房占山色,处处分泉声。
诗思竹间得,道心松下生。
何时来此地,摆落世间情。
这座精舍寺“房房占山色,处处分泉声”,是难遇的胜景,一进门神智特别清醒,竹林能启发“诗思”,松下能滋生学佛之念。此地真好,何时能来,归隐此地,摆脱俗尘。
武元衡(758—815年),字伯苍,河南缑氏(河南偃师缑氏镇)人,建中四年(783年)登进士第,德宗、顺宗、宪宗三朝重臣,元和二年(807年)拜门下侍郎平章事(即宰相)。这样的官,到佛寺住过之后也会产生清心出世的念头,请看《夏与熊王二秀才同宿僧院》:
共将缨上尘,来问雪山人。
世网从知累,禅心自证真。
境空宜入梦,藤古不留春。
一听林公法,灵嘉愿寄身。
首联说三个尘俗之人,去向高僧请教。“缨”,系冠之带;“雪山人”,指高僧。颔联、颈联写“雪山人”说禅:陷入尘俗罗网,此时才知累,禅心萌动自己能证实;境界空灵适宜入静,藤条古松才不受春的影响。细加揣摩,似乎有点南宗禅的味道。尾联写诗人听了林公(应是该僧院的方丈)说法后的感想,表示愿意寄心身于佛理。
(五)寺观是宴别送客场所
唐人送客多在城郊、酒店或船码头,也有人选在佛寺道观。大历十才子之一李端有一次送客就选在荐福寺,写下了《荐福寺送元伟》:
送客攀花后,寻僧坐竹时。
明朝莫回望,青草马行迟。
头二句写送别,先去攀花,后去寻僧到竹林坐了多时,可能是不忍分别吧。三、四句写难舍的离别之情,诗人在嘱咐朋友:明天早上离开时不要回头望,正是青草茂盛时,马儿贪食,行动也迟缓。
中唐诗人宋放有一首《九日陪刘中丞宴昌乐寺送梁廷评》,是这样写的:
独坐三台妙,重阳百越间。
水心观远俗,霜气入秋山。
不弃遗簪旧,宁辞落帽还。
仍闻西上客,咫尺谒天颜。
这次送客除了地点在佛寺之外,还有几个特点:一是官员送官员,中丞、廷评都是官名,中丞是正四品下阶的高官,送行规格一定不低;二是在寺中设宴送行。官员送行,按例是要吃肉鱼鸡鸭并且喝酒的,如果自带厨子自带荤菜,岂不太麻烦?如果就地取材,那就说明这个佛寺的和尚是吃肉喝酒不犯戒的。从诗的内容看,首联写宴别的时间、地点、情景。“三台”,唐人促酒的乐曲名;“百越”,指南方江、浙、闽、粤、桂广大地区(“昌乐寺”地址不详)。颔联写送行时的秋景。颈联写饮宴的酣畅欢快的情况和大家不忘故友的心意。“遗簪”,语出《韩诗外传》,形容怀念故人、旧物。“落帽”,孟嘉出席九月九日桓温将军在龙山的宴集,兴致很高,风吹落帽也未发觉。尾联是祝辞。“西上客”,指送行的对象梁廷评,“咫尺谒天颜”,意思是说很快就能进京拜见天子。
(六)寺中采新茶办茶会
武元衡有两首诗专写寺中采新茶办茶会的事。《津梁寺采新茶,与幕中诸公遍赏,芳香尤异,因题四韵,兼呈陆郎中》诗是写品尝寺中新采的香茶的:
灵州碧岩下,荑英初散芳。
涂涂犹宿露,采采不盈筐。
阴窦藏烟湿,单衣染焙香。
幸将调鼎味,一为奏明光。
津梁寺采的新茶是长在碧岩之下的“荑(ti)英”(嫩芽),是春茶的头道茶,香得很;采时还带着浓浓的露水,量少采不满筐;采回之后就用火慢慢焙干,炒茶人穿着单衣,满身都沾上茶香。最后写荣幸地将上好的茶进贡给皇上。“明光”,汉代宫名,此代皇宫。
《资圣寺贲法师晚春茶会》是写茶会的:
虚室昼常掩,心源知悟空。
禅庭一雨后,莲界万花中。
时节流芳暮,人天此会同。
不知方便理,何路出樊笼。
诗名曰“茶会”,诗中未见“茶”字,细读诗文,似乎是借茶会为名宣传佛理。“心源”,心灵,内心深处;“莲界”,寺院;“方便理”,佛家因人施教,使人领悟佛理的理论;“樊笼”,关鸟兽的笼子,此指凡夫众生受尘俗束缚。诗意大概是说,众生心灵都知道领悟佛家空空之理,贲法师讲法,感动天地,天花乱坠,寺院处于万花之中;尾联总结经验:如果不知“方便理”,有什么办法让众生摆脱“樊笼”呢?
刘禹锡还专门就西山寺院试茶写了《西山兰若寺试茶歌》:
山僧后檐茶数丛,
春来映竹抽新茸。
宛然为客振衣起,
自傍芳丛摘鹰嘴。
斯须炒成满室香,
便酌砌下金沙水。
骤雨松声入鼎来,
白云满碗花徘徊。
悠扬喷鼻宿酲散,
清峭彻骨烦襟开。
阳崖阴岭各殊气,
未若竹下莓苔地。
炎帝虽尝未解煎,
桐君有箓那知味。
新茶连拳半未舒,
自摘至煎俄倾余。
木兰沾露香微似,
瑶草临波色不如。
僧言灵味宜幽寂,
采采翘英为嘉客。
诗的头四句写山僧为客采后檐的嫩茶;五与八句写山僧炒茶、煮茶;九、十句写茶好,清香扑鼻,能醒宿酒,清润肺腑,消除烦恼;十一、十二句写各种不同地理环境产的茶不一样,有优劣;十三、十四句以炎帝未解煎,桐君(黄帝时医师,善识金石草木之性,“箓”指药书)不知味衬托茶品超凡;十五至二十句写山僧专门为客采“翘英”(翘挺嫩叶)茶,香如木兰,茶汤颜色连瑶草汤也比不上。
(七)道观可以聚饮醉酒
大部分僧人是戒酒的,但道士是不禁的,并且可以纵酒,李白为何只学道不奉佛呢,这可能是一个重要原因。
钱起的诗《宴郁林观张道士房》就是写文人与道士共饮醉酒的:
灭迹人间世,忘归象外情。
竹坛秋月冷,山殿夜钟清。
仙侣披云集,霞杯达曙倾。
同欢不可再,朝暮赤龙迎。
诗的前四句写郁林观的仙居般的环境,它与外界是隔绝的。“象外”,超越物象之外。后四句写道士们聚饮(诗人当然包括在内)。“仙侣”,道士们;“披云集”,仙人们(道士)拨开云层下到观中集会(实为各道观道士从各自山头上下来,到此赴宴),喝了一个通宵的酒。“霞杯”,装流霞(仙酒)酒的酒杯,此处代美酒。机会难得,同欢不再,喝个痛快吧,反正早晚有赤龙来接走。“赤龙”,神话中冶师陶安公被赤龙迎接升天。
(八)去寺观与僧道论诗
和尚道士有很多人是文人出身,或是世家子弟,书香门第的子弟,加上唐代全社会、各界人士都爱读诗写诗,因此,文人同僧道徒论诗,切磋诗艺是很平常的事。
冷朝阳,金陵人,登大历(代宗年号,766—779年)进士第,中唐诗人。他有一首诗叫《中秋与空上人同宿华严寺》,就是写他与和尚论诗的:
扫榻相逢宿,论诗旧梵宫。
磬声迎鼓尽,月色过山穷。
庭簇安禅草,窗飞带火虫。
一宵何惜别,回首隔秋风。
中秋节晚上,华严寺的空上人将卧榻扫得干干净净,等诗人前去同宿论诗;诗人去后,二人在“旧梵宫”(佛寺)讨论诗歌创作问题。只听见磬声迎着鼓声渐渐消尽,天空明月越过山去直到消失;庭中放着供安禅(打坐)的垫草,窗外飞着萤火虫。可知二人论诗彻夜未眠,早上分别时还依依不舍,走远了再回首才感到秋风的凉意。以景衬情,令人玩味,是一首好诗。
李中,字有中,陇西(属甘肃)人,唐末五代诗人,存诗中写与僧道徒论诗的诗很多,似成家常便饭:
长忆寻师处,东林寓泊时。
一秋同看月,无夜不论诗。
——《寄庐山白大师》
忽起寻师兴,穿云不觉劳。
相留看山雪,尽日论风骚。
——《访龙光智谦上人》
棋散庭花落,诗成海月斜。
瀛洲旧仙侣,应许寄丹砂。
——《赠上都紫极宫刘日新先生》
有时乘兴寻师去,
煮茗同吟到日西。
——《赠上都先业大师》
虎溪久驻灵踪,禅外诗魔尚浓。
卷宿吟销永日,移床对坐千峰。
——《赠东林白大师》
寄宿爱听松叶雨,
论诗惟对竹窗灯。
——《怀庐岳旧游寄刘钧因感鉴上人》
吾师惠佳句,胜得楚金归。
——《依韵酬智谦上人见寄》
新试茶经煎有兴,
旧婴诗病舍终难。
——《赠谦明上人》
自别吾师后,风骚道甚孤。
——《冬日书怀寄惟真大师》
松桂烟霞蔽梵宫,
诗流闲去访支公。
石堂磬断相逢夜,
五老月生溪影空。
——《送刘恭游庐山兼寄令上人》
从上面摘录的十则诗句中可见,诗人李中与七位僧人一名道士经常论诗。第一、五首写与庐山东林寺白大师论诗,不是“吟销永日”(整天吟诗),就是“一秋”“无夜不论诗”;第二、七首写与智谦上人论诗,“相邀看山雪,尽日(整天)论风骚(指诗)”,有时智谦惠赠了好诗,觉得胜过得楚金(即南金,金中最好的);与先业大师是边煮茶品茶边吟诗,直到太阳落山;与鉴上人论诗更有情趣,寄宿寺院,边听松叶雨,边对竹窗灯论诗;与谦明上人更有诗缘,采了新茶煎起来特别有兴致,吟诗的旧病复发了难舍难分;与令上人彻夜论诗的情景写得含蓄(“诗流”,即诗人,自指;“支公”,晋代高僧支遁,此指令上人);与惟真大师的论诗是从反面写的,说与大师分别后,论诗就没有知音了;第三则的刘先生是个道士,与诗人交谊甚厚,要么下棋终日,要么吟诗彻夜,兴许还寄点丹砂给诗人。
(九)寺观是读书的好地方
寺观清静,没有干扰,容易集中注意力,空气清新,容易提神醒脑,确为读书的好地方。
李嘉祐,字从一,赵州(河北赵县)人,天宝七年(748年)擢第。他有一首《送王正字山寺读书》云:
欲究先儒教,还过支遁居。
山阶闲听法,竹径独看书。
向日荷新卷,迎秋柳半疏。
风流有佳句,不似带经锄。
诗中的王正字是个小官,不论是著作局正字,还是秘书省正字,都是正九品下阶。想深入钻研“先儒教”,便再次造访高僧的寺院;在寺里闲时听高僧说法,多数时间一个人独坐竹径读书;荷卷柳疏,时光飞逝,读书不辍;时有美好诗句吟出,不像是带经务农利用休息时间读书所能取得的效果。“带经锄”,汉时儿宽、三国魏时常林、晋时皇甫谧,都曾带着经书务农,于休息时读书。
吕温,字和叔,河中人,贞元(德宗年号,785—805年)末擢进士第。他的一首《同恭夏日题寻真观李宽中秀才书院》诗是写在道观里读书的事,少见,兹录于后:
闭院开轩笑语阑,
江山并入一壶宽。
微风但觉杉香满,
烈日方知竹气寒。
披卷最宜生白室,
吟诗好就步虚坛。
愿君此地攻文字,
如炼仙家九转丹。
诗的前四句写道观中良好的读书环境。身在壶中,心怀天下,微风送杉香,遮日竹气寒。五、六句写寒士宜在茅舍(白室)读书,在道人修炼的地方(步虚坛)吟诗特别有灵感。尾联祝愿读书者在此观发奋攻读,就像道士炼九转丹(最高级的仙丹,食之可三日成仙)一样,将来取得显著成果。
(十)寺观是病人的疗养院
寺观多建于山水佳处,秀丽清静,远离市朝,适合养病。
韦应物(737—792?),京兆长安人,中唐著名诗人。他生性高洁,爱与僧道打交道,爱在寺中养病,爱在寺中居住。他有一首诗《同德精舍养疾寄河南兵曹东厅掾》就是写他在寺中养病的事:
逍遥东城偶,双树寒葱蒨。
广庭流华月,高阁凝余霰。
杜门非养素,抱疾阻良宴。
孰谓无他人,思君岁云变。
官曹亮先忝,陈躅惭俊彦。
岂知晨与夜,相代不相见。
缄书问所如,酬藻当芬绚。
诗人于三十七岁返回洛阳任河南府兵曹参军(七品官),两年后因病卸任,到洛阳城郊同德寺养病,这首诗是疗养期间写给同事的诗。诗的前四句写寺(精舍)的位置和环境,从“寒葱蒨”(“葱蒨qian”,草木青翠茂盛的样子)和“凝余霰”(“霰”,xian,不透明小冰粒)看,应为冬季。五、六句写明住寺是养病,不是单纯养性(“养素”,涵养本性)。七至十句写自己思念同僚朋友,感到自己忝列“官曹”,面对“俊彦(杰出的有才德的人士)”感到惭愧。最后四句写自己与朋友们如早晨和夜晚一样不能相见,这次写信寄给你们,希望能收到美好的酬答的诗篇。
诗人大约在寺中疗养了一年多,病愈后调任京兆府功曹参军去了。
李端竟然在一个无人野寺里养病,请读他的《野寺病居喜卢纶见访》:
青青麦垅白云阴,
古寺无人新草深。
乳燕拾泥依古井,
鸣鸠拂羽历花林。
千年驳藓明山履,
万尺垂萝入水心。
一卧漳滨今欲老,
谁知才子忽相寻。
从诗中看,这所古寺无人居住,荒凉不堪,连友人卢纶去探望还要“寻”找,可见路都没有,这种地方怎么养病?“一卧漳滨今欲老”,似乎还要退隐终老,怎么解释?
(十一)到寺中寓居建舍
唐代士大夫还有人到佛寺中去寓居,甚至建房定居下来。下面次第列举证诗。
韦应物有《寓居沣上精舍寄于张二舍人》:
万木丛云出香阁,
西连碧涧竹林园。
高斋犹宿远山曙,
微霰下庭寒雀喧。
道心淡泊对流水,
生事萧疏空掩门。
时忆故交那得见,
晓排阊阖奉明恩。
为什么要“寓居”沣上精舍呢?一是环境好。“万木丛云”“碧涧竹林”,风景优美。二是“生事萧疏”,生活琐事少。三是“道心淡泊”,少了名利纷争。既然如此,为什么又寄诗给于张二舍人,还“时忆故交”,为“那得见”而遗憾,并且连朋友们早朝时进宫叩见皇上都想到了?身在山林,心在魏阙,这是文人的通病。
韦应物在扶风精舍还有“旧居”,有《过扶风精舍旧居简朝宗巨川兄弟》为诗证,其中有句云:
旧宇多改构,幽篁延本丛。
栖止事如昨,芳时去已空。
扶风精舍中的“旧居”看来多年没住过,也无人留守看管,多有改建,“幽篁”(幽深的竹林)在原址延伸竹根,已长出竹子。回想从前在这里居住的事就像在昨天,仍然记忆犹新,只是那段美好的时光已经一去不复返了,诗中透出浓浓的伤感情绪。
韦应物在同德精舍也有旧居,《同德精舍旧居伤怀》诗云:
洛京十载别,东林访旧扉。
山河不可望,存没意多违。
时迁迹尚在,同去独来归。
还见窗中鸽,日暮绕庭飞。
同德寺旧居可能是三十九岁时卸任到同德寺养病时的寓居处,回京十年后,重访旧居,时迁事移,物是人非,怅然若失。
韦应物爱住寺,他的亲友也住寺,《还阙首途寄精舍亲友》就是记他接到诏书回朝任职上路后寄别“精舍亲友”的事,末尾二联云:
揽辔遵东路,回首一长叹。
居人已不见,高阁在林端。
(十二)寺观适合躲避战乱
寺观位置一般比较偏僻,不当要道,兵家无争,一有大的战乱,不只是平民,士大夫也去其中躲避。钱起的诗《东城初陷与薛员外王补阙暝投南山佛寺》云:
日昃石门里,松声山寺寒。
香云空静影,定水无惊湍。
洗足解尘缨,忽觉天形宽。
清钟扬虚谷,微月深重峦。
噫我朝露世,翻浮与波澜。
行运遘忧患,何缘亲盘桓。
庶将镜中象,尽作无形观。
“东城初陷”,指天宝十四年(755年)洛阳被安禄山叛军占领。身在西京长安的钱起像惊弓之鸟,与薛员外王补阙在太阳快落时匆匆投南山佛寺避难。“昃”(ze),太阳下山。三至八句描写佛寺的清静环境,使惊惶之情得以平息。九至十二句感叹自己像“朝露”不保,像波澜不能平静,这是命不好,遭遇忧患,不然怎么会滞留于此。末尾二句意思是:但愿将镜中的我完全看作是无生。“无生”,佛教术语,即天地万物本无生灭的意思。《最胜王经》:“无生是实,生是虚妄。”
到了晚唐,战难频仍,文人逃难的更多。如黄巢起义时,周朴(吴兴人,即今浙江湖州人)避乱福州,寄食乌石山僧寺。光启三年(887年)擢进士第的郑谷,为避战乱曾寓居西蜀某佛寺达六年之久,曾有诗,题目是:谷自乱离之后,在西蜀半纪(十二年为一纪)之余,寓止精舍,与圆昉上人为净侣。昉公于长松山旧斋尝约他日访。会劳生多故,游宦数年,曩契(约定)未谐(实现),忽闻谢世,怆吟四韵以吊之。
二、天子揖妙道,群僚趋下风
千古绝唱《黄鹤楼》的作者,李白非常崇拜的大诗人崔颢有一首向来不受人们重视的诗《赠怀一上人》却表现了当时佛教盛行的情况:
法师东南秀,世实豪家子。
削发十二年,诵经峨眉里。
自此照群蒙,卓然为道雄。
观生尽入妄,悟有皆成空。
净体无众染,苦心归妙宗。
一朝敕书至,召入承明宫。
说法金殿里,焚香清禁中。
传灯遍都邑,杖锡游王公。
天子揖妙道,群僚趋下风。
我法本无着,时来出林壑。
因心得化城,随病皆与药。
上启黄屋心,下除苍生缚。
一从入君门,说法无朝昏。
帝作转轮王,师为持戒尊。
轩风洒甘露,佛雨生慈根。
但有灭度理,而生开济恩。……
故我一来事,永承微妙音。
竹房见衣钵,松宇清身心。
早悔业至浅,晚成计可寻。
善哉远公义,清静如黄金。
此诗很长,三十二韵,此引二十韵,从艺术角度看,味同嚼蜡,若从历史、宗教角度看,实为不可多得的好诗。上述引诗可分四个部分。开头五韵十句为第一部分,介绍怀一上人的出身、修行及其成就。这位上人(对和尚的敬称)法名叫怀一,是“豪家子”出身,在四川峨眉山(中国佛教四大名山之一)修行了十二年,卓然超群。他参透了佛理,把一切生命现象都看成虚妄,把一切“有”(事物)都悟成了“空”(无),佛理光辉照彻了“群蒙”(不信佛的蒙昧众人),从而归入了佛宗。接着五韵十句为第二部分,写“天子揖妙道,群僚趋下风”。皇帝下诏召怀一上人进宫,在金銮殿上焚香说法,然后到各大城市去“传灯”(传播佛法),拿着锡杖(杖高齐眉,头有锡环,用以振环乞食,兼防牛犬)四处游方,会见王公贵族。原来佛教修行的人时机一到也能走出山林,进入朝廷!第二十一至三十二句为第三部分,写怀一上人佛法的影响。佛法广大,幻化城廓,救人苦难,上可开启“黄屋”(代皇帝)之心,下可解除百姓之缚,佛风如洒甘露,佛雨生出慈悲根苗,开世济民,普度众生。最后四韵八句为第四部分,写诗人师事怀一上人的愿望。诗人相信,一侍奉上人,必然永受玄奥教义,继承衣钵,晚年定能学佛成功。好啊,你就是晋代高僧慧远!清静的环境,就像黄金一样宝贵。
这首诗告诉我们:唐代佛教道教盛行,首先是由于“天子揖(拱手行礼,此表礼敬)妙道(此指佛教),群僚趋下风(跟风追逐)”,其次是它很有市场,受到众人的欢迎,文人士大夫也大多信奉它,文人与僧道徒之间还有共同点。
在唐朝,高祖为抬高李姓地位,同道教祖师李耳攀上了祖孙关系,于是道教成了国教,相继受到了太宗、玄宗等大力提倡,在全国势力很大。盛唐著名诗人崔国辅(678—755年)有一首诗《奉和华清宫观行香应制》,就是写唐玄宗率领大臣举行道教的敬香仪式的。到晚唐此风未变,曹唐的诗《三年冬大礼五首》就描写了皇帝率领百官“朝真祖报升平”的情景。在皇帝的倡导下,竟然出现了下述局面:
满朝将相门第子,
随师尽愿抛尘滓。
九转琅玕必有余,
愿乞刀圭救生死。
——杨嗣复《赠毛仙翁》
你看,“满朝将相”都是毛仙翁的关门第子,都愿跟他学道,相信他炼的“九转琅玕”(langgan)即最好的仙药(食之三天成仙)一定有多余的,希望能求得一点仙药“救生死”(即长生不死)。“刀圭”,量取药物的器具,此代仙药。诗中用词有些夸张,但也确实反映了当时士大夫对佛道趋之若鹜的情景。
唐代文人绝大多数喜欢与和尚道士为友,把奉佛学道当作一种时尚,其实真的去当和尚或道士的却很少。据不完全统计,《全唐诗》中,共有四百二十一人(僧、道、神、仙、鬼、怪等除外)计四千零八十首左右的诗是与佛道寺观有关的(仅从标题看,若从内容看则更多),分别占《全唐诗》作者、作品总数的百分之十四和百分之八点三。其中最多的是白居易,一百六十一首,占其诗总数的百分之六;贾岛八十六首,占其诗百分之二十一点四;韦应物八十一首,占其诗百分之十四;许浑八十二首,占其诗百分之十五点七;刘长卿六十三首,占其诗百分之十三;姚合六十四首,占其诗百分之十三;张祜六十首,占其诗百分之十七点四;李白、刘禹锡各五十一首,各占其诗百分之五左右和百分之六点七;另有陆龟蒙五十五首,方干五十首,李洞五十二首。另外,十五首至四十九首的还有六十人。
盛中唐诗人、“大历”领衔主唱诗人、自称“五言长城”的刘长卿,一生坎坷,遭过贬,被人诬陷坐过牢,晚年好不容易作到四品随州(湖北随县)刺史,又因叛臣李希烈攻占随州而避难江东,作人家的幕僚直至去世。所以淡泊、归隐、出世等字眼常常挂在嘴上,从他的六十三首有关佛道的诗中大体可看出他曾与二十五名和尚、九名道士打过交道,写游览和宿居寺庙的达二十六篇之多,曾多次表达过他倾心佛教的愿望,比如《云门寺访灵一上人》云:
所思劳日夕,惆怅去西东。
禅客知何在,春山到处同。
独行残雪里,相见白云中。
请近东林寺,穷年事远公。
诗的首联写诗人寻访灵一上人的原因。自己心身疲惫、惆怅失意,想找灵一上人倾诉。颔联颈联具体写寻访。不知上人在何处,到处去找,踏着残雪,终于在白云山中见到了上人,心诚若此。尾联表白诗人想弃官搬到云门寺近处居住,整年师事灵一上人的愿望。诗中以著名的东林寺和远公代指云门寺和灵一上人,以表达自己的崇拜和向往。
刘长卿在《赠微上人》诗中又说:
禅门来往翠微间,
万里千峰在剡山。
何时共到天台里,
身与浮云处处闲。
这位微上人的禅寺深藏于天台山的云雾中,诗人决心“万里千峰”去寻访,希望有一天找到上人后也出家“与浮云”为伴,作个云游闲人。
像这样表态的诗还不少,恐怕也只是说说而已,唐代文人都时兴这个。否则,他在刺史任上,州郡被叛贼攻占后,宁愿逃难,作人家的幕僚,共有七八年时间,怎么不去“事远公”,“与浮云处处闲”呢?
与刘长卿同时代的韦应物(737—约792年)少年时以三卫郎侍奉唐明皇,后来官一直做到正四品的苏州刺史,人称“韦苏州”。此人有两个特点,一是身体不好,二是生性高洁,所在焚香扫地而坐,因此特别喜欢与僧人道士交往,曾离职在洛阳附近的同德寺养病几年,写下了大量的同僧道寺观打交道的诗,他似乎对佛道有特殊的喜爱之情。试看:
适悟委前妄,清言怡道心。
岂恋腰间绶,如彼笼中禽。
——《雨夜宿清都观》
方耽静中趣,自与尘事违。
——《神静师院》
前一首写宿道观所悟,他欣赏的是道观的自由自在,不像做官如“笼中禽”一样,以至产生了不恋“腰间绶”(绶,shou,系印章的丝带,此代官印)的念头。后一首表达了他特别喜爱沉溺于佛寺的“静中趣”,这一点是“自与尘事(世事)违”的。
爱闲散,爱静趣正是韦应物爱佛道的原因,他也并不想去当和尚道士。晚年好不容易当上了苏州刺史,不满三年,他便辞职到苏州的永定寺闲居去了,我们看他干些什么:
政拙忻罢守,闲居初理生。
家贫何由往,梦想在京城。
野寺霜露月,农兴羁旅情。
聊租二顷田,方课子弟耕。
眼暗文字废,身闲道心精。
即与人群远,岂谓是非婴?
这首诗的题目叫《寓居永定精舍》。开头诗人谦逊地说自己为政才能平庸,辞了职很高兴,闲居永定寺才开始过问生活问题。自己在寺里租了二顷田(二百亩呀!可见永定寺很大,占地甚多),教育督促子弟们耕种。视力差书也不读了,身子清闲道心也精纯了。诗人认为,这样做,就是与人群远离了,怎么说是为是非所束缚呢?诗人就是为了投个清闲自在。
盛唐著名的边塞诗人岑参(约715—770年),年青时高唱“万里奉王事,一身无所求。也知塞垣苦,岂为妻子谋”,曾两次到新疆任幕僚,在内地也是东调西任,可能是身心疲惫了,渐渐产生了淡出官场的念头,想图个清静。他与僧道寺观打交道也很多,留诗二十六首,占其诗总数的百分之六点六。兹录二首于下,先看年轻时作的《与高适薛据登慈恩寺浮图》:
塔势如涌出,孤高耸天宫。
登临出世界,磴道盘虚空。
突兀压神州,峥嵘如鬼工。
四角碍白日,七层摩苍穹。
下窥指高鸟,俯听闻惊风。
连山若波涛,奔凑似朝东。
青槐夹驰道,官馆何玲珑。
秋色从西来,苍然满关中。
五陵北原上,万古青蒙蒙。
净理了可悟,胜因夙所宗。
誓将挂冠去,觉道资无穷。
此诗是天宝十一年(752年)秋天,诗人在长安与杜甫、高适、储光羲、薛据等人相聚,共登慈恩寺塔(即大雁塔)所写。是时诗人三十七岁,前一年秋天才从安西节度使高仙芝幕府(在新疆)回长安,在边塞时滋生的思乡恋家情绪,使他留念于终南山的山水林泉,《终南山双峰草堂作》开头一联“敛迹归山田,息心谢时辈”就是诗证。这道登塔诗主要是描写慈恩寺塔的高大雄伟以及塔上所见到的秋天的景色,最后四句抒情,意思是,佛教的道理终于可以领悟,“胜因”(佛教的善道因缘)是我早年就尊崇的。我发誓要挂冠(辞官)归去,去研究领悟那无穷奥秘的佛理。
现在再看他五十岁后在四川任四品嘉州刺史期间的思想和行动。他在《寄青城龙溪奂道人》诗中说:
五岳之丈人,西望青瞢瞢。
云开露崖峤,百里见石棱。
龙溪盘中峰,上有莲华僧。
绝顶小兰若,四时岚气凝。
身同云虚无,心与溪清澄。
诵戒龙每听,赋诗人则称。
杉风吹袈裟,石壁悬孤灯。
久欲谢微禄,誓将归大乘。
愿闻开士说,庶以心相应。
诗的前十四句称颂龙溪兰若(佛寺)的位置、环境和奂道人(莲华僧)的修行和声望。此僧诵念佛经戒律每次溪中龙都来听,赋写的诗人人都称赞。最后四句表达诗人决心归顺佛教的心愿:我很久都想辞掉小官,立誓要皈依大乘佛教,愿听高僧解说经义,我将以心相应。
在两首诗中,岑参就发了两次誓,也不知他总共发过几次誓,许了多少愿,但诗集中未见有当和尚的记录。不过,五十三岁后确实罢官了,流寓成都,干什么不知道,史料有限。
中唐诗人刘禹锡(772—842年)是个非常坚强的人,因参加王叔文集团改革弊政,被一贬再贬,已是“二十三年弃置身”(《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下同),五十五岁了,他却高吟“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参透了世事变化的规律。元和十年(815年)春,刘禹锡曾从朗州被召回长安任命京官,因写了《戏赠看花诸君子》,得罪了权贵,又被贬官,一贬就是十四年,当他再次被召回朝廷任主客郎中时,他重游玄都观,写了《再游玄都观》,仍很自信地吟道:“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就是这样一位不向命运屈服,在困境中能看到光明的人,也爱上了佛教。他先后写了五十一首有关佛道的诗,占其诗的百分之六点七。有一首《赠别君素上人诗》,序言中明明白白地写着:“曩予习礼之中庸……晚读佛书……是余知突奥于中庸,启键关于内典。会而归之,犹初心也。不知余者,诮予困而后援佛,谓道有二焉。”意思是,过去我从《礼记》里学习了“中庸”,晚年又读佛教书籍,这样一来我从“中庸”中悟知了事物的奥秘(突奥,分别指屋的东南角和西南角,比喻隐暗之处),从佛教经典(内典)中得到了对理解事物的关键的启发。因为投合而奉信佛教,这是我的本心。不理解我的人却讥讽我因为困穷而依附佛教,指责我对儒教不专。由此可见,刘禹锡读佛书是把佛教当作一门学问,一种处世哲理研究,而不是想当佛教徒,找精神寄托。
诗文如下:
穷巷唯秋草,高僧独扣门。
相欢如旧识,问法到无言。
水为风生浪,珠非尘可昏。
悟来皆是道,此别不销魂。
这首诗是君素上人“千里来访”,“居数日,告有得(心得)而行”时,诗人送别的诗。诗中说二人相见甚欢,如同老朋友,讨论起佛法来很投机,常常达到心领神会不需要用语言表达的境地。比如水因为风力才起波浪,珍珠不是灰尘可使它昏暗的,这不就是世事变幻和真元自守的道理吗?一经点拨,一通百通,以至分别也不感到忧伤。诗意和序言的意思是一致的。
下面再举几例加以验证:
曾向空门学坐禅,
如今万事尽忘筌。
——《春日书怀寄东洛白二十二杨八二庶子》
中宵问真偈,有住是吾忧。
——《宿诚禅师山房题赠二首》
养生非但药,悟佛不因人。
燕石何须辨,逢时即至珍。
——《偶作二首》
头一则说通过坐禅,已将尘俗之事参透淡忘了。“筌”,quan,捕鱼竹器,有“得鱼忘筌”成语。第二则写通过向禅师“问真偈”(“偈”,ji,佛教中的唱词),懂得了“有住(指受束缚,住而不变)是吾忧”的道理。第三则反映了诗人开阔辩证的思维能力,前三句是例证,养生不只靠药,领悟佛理不能凭靠别人,燕石不值钱不须辨认真假。末句是结论,“逢时即至珍”,意思是任何事物能适合时势需要就是最珍贵的。
与白居易并称“元白”的大诗人元稹(779—831年),幼年丧父,家贫,母亲教他为文,十五岁擢明经,判入等,补校书郎。元和元年(806年)举制科,对策第一,拜左拾遗。此人聪明好学,进取心很强,在三十年仕宦生涯中曾四入朝廷,三遭贬黜,历尽坎坷,但锐意不减。其诗名更是远播海内外,“宫中呼元才子”。就是这样一位诗人、官员居然也信奉佛道。
试看《悟禅三首寄胡果》其二、三两首:
百年都几日,何事苦嚣然。
晚岁倦为学,闲心易到禅。
病宜多宴坐,贫似少攀缘。
自笑无名字,因名自在天。
近见新章句,因知见在心。
春游晋祠水,晴上霍山岑。
问法僧当偈,还丹客赠金。
莫惊头欲白,禅观老弥深。
前一首诗告诉我们,元稹晚年学禅是因为过不了“人生苦短”这个关,再加上身体不好病多。后一首告诉我们,元稹不但信佛“问法”,越老越信得深,还迷信“还丹”(道家以九转丹再炼,化为还丹,自称服之白日升天)。除此之外,元稹学佛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没有儿子,据说他共有八个子女,只有一个女儿长成人出嫁了,其余七个子女都夭折了,这对他的打击肯定很大。
元稹对道士毛仙翁崇拜得五体投地。他在《赠毛仙翁》诗的序言中说:他在任浙东观察使时,毛仙翁来看他,越之人士识之者向他介绍毛仙翁“盖神仙者也”。他“因得执弟子之礼,师其道焉”。这不就是拜毛仙翁为师吗?序中说他以前是不信道的,一是怀疑那些“读道书”的是“绝智弃仁”,二是认为“方士之流,诞妄(虚妄欺诈)于世,不足以为教”。但见了毛仙翁后,思想则大有转变。请读其诗:
仙驾初从蓬海来,
相逢又说上天台。
一言亲授希微诀,
三夕同倾沆瀣杯。
此日临风飘羽卫,
他年嘉约指盐梅。
花前挥手迢遥去,
目断霓旌不可陪。
诗的首联交待毛仙翁的来去行踪。颔联写相留三天中的活动。毛仙翁向诗人传授了“希微诀”(道家的空寂虚无的口诀),每天晚上喝酒都到深夜(沆瀣,hangxie,夜间的水气)。颈联和尾联写送别毛仙翁。分别时,毛仙翁对诗人说:“入相之年,相候于安山里。余拜而言曰:‘果如仙约,燃香拂榻,以俟云驾(等候仙驾)焉。’”(序言)诗人眼望毛仙翁乘风而去,还有“羽卫”(皇家仪仗,此指仙家仪仗),挥挥手就远去了,至直“目断”(看不见了),不可陪伴,深感遗憾。“盐梅”,殷高宗以傅说为相,把他比作和羹的调料盐和梅,后来用作咏宰相的典故。
别人学道是想出世成仙,元稹“执弟子之礼,师其道”却想入世为相,这不是南辕而北辙吗?先此一年元稹以工部侍郎同平章事当了三个多月的宰相,后罢为同州刺史,迁浙东观察使。毛仙翁以“入相之年”为约,是讲恢复宰相职位,最后成了泡影,可见这位毛仙翁只是人而不是仙,不过是给了元稹一杯兴奋剂。但不知元稹饮了此剂之后,兴奋了多久。
唐代有名的才子群体“大历十才子”差不多都以信奉佛道为时尚,兹引诗为证:
愿得远公知姓字,
焚香洗钵过浮生。
——卢纶《夜投丰德寺谒海上人》
烦君远示青囊箓,
愿得相从一问师。
——卢纶《酬畅当寻嵩岳麻道士见寄》
少年尝味道,无事日悠悠。
及至悟生死,寻僧已白头。
——耿湋《寻觉公因寄李二端司空十四曙》
有时丹灶上,数点彩霞重。
勉事壶公术,仙期待赤龙。
——钱起《药堂秋暮》
倾思丹灶术,愿采玉芝芳。
倘把浮丘袂,乘云别故乡。
——钱起《夕游覆釜山道士观因登玄元庙》
委绶来名山,观奇恣所停。
山中若有闻,言此不死庭。……
有如上帝心,与我千万龄。
始疑有仙骨,炼魂可永宁。……
乃悲世上人,求醒终不醒。
——李益《罢秋后入华山采茯苓逢道者》
愿得烧丹诀,流沙永待师。
——李端《游终南山因寄苏奉礼士尊师苗员外》
一愿持如意,长来事远公。
——司空曙《同苗员外宿荐福常师房》
丹经倘相授,何用恋青袍。
——司空曙《遇谷口道士》
息心归静理,爱道坐中宵。
更欲寻真去,乘船过海潮。
——皇甫曾《赠鉴上人》
石林精舍武溪东,
夜扣禅关谒远公。……
惟有双峰最高顶,
此心期与故人同。
——郎士元《题精舍寺》
下界千门在,前朝万事非。
看心兼送目,葭菼自依依。
——李嘉祐《蒋山开善寺》
上述“大历十才子”系据《唐诗纪事》(《新唐书·卢纶传》所言“大历十才子”有四人不同),谨录九人诗句,苗发仅存二首诗,无此内容,不录。卢纶的两首诗说明他既信佛,打算“焚香洗钵过浮生”;又信道,“愿得相从一问师”,想受箓,成为在籍道士。耿湋的诗说他悟佛理悟了半辈子才悟出生死之道,可惜此时寻僧已老,晚矣!钱起的两首诗说明他一心想炼丹成功,乘云成仙。“壶公”,谪仙人壶公卖药于市,能跳入悬壶中,内有神仙世界,此言壶公仙术。“赤龙”,神话传说,冶师陶安公被赤龙迎接上天,此言诗人期待赤龙迎接他上天成仙。“浮丘”,古代神话中的仙人。李益在诗中写他弃官入华山在不死庭逢道士后,才开始相信“有仙骨”,“炼魂可永宁”,还得意地说自己比别人觉醒得早。李端在诗中明确表示希望得到炼丹的真诀,追随尊师学道。“流沙待师”,尹喜为周朝函谷关令,追随老子西游流沙成仙。司空曙二首诗,前一首表示他愿意追随荐福常师学佛法,后一首又表示愿意弃官炼丹,以求成仙。和尚使用的“如意”与普通的搔杖不同,柄端非手指形,而作云叶状,记经文,备宣讲用。皇甫曾说他爱静心悟佛理,半夜坐禅;更想乘船过海去寻求“真人”(仙人)。郎士元求佛心切,居然半夜去敲寺门拜见高僧老朋友,并表明在双峰最高顶修行的心与老朋友是相同的。李嘉祐虽未明确表态,但能有“前朝万事非”的透彻观点,没有“看破红尘”的修养是不可能的。
例子无须多举,总之,唐人特别是文人总把奉佛学道作为一种时尚,时髦。如果有谁不会搞这一套,哪怕只是喊口号,做做样子,他会感到遗憾。盛唐著名的边塞诗人王昌龄就是这样。请读他的诗《就道士问周易参同契》:
仙人骑白鹿,发短耳何长。
时余采菖蒲,忽见嵩之阳。
稽首求丹经,乃出怀中方。
披读了不悟,归来问嵇康。
嗟余无道骨,发我入太行。
诗中讲了一个鲜活的故事:诗人正在嵩山之南采食菖蒲(传说嵩山仙人曾指点汉武帝,要他采食菖蒲,以求长生。阳城王兴听说后,采食菖蒲不止,果得长生),欲求长生,正巧碰到了一个发短耳长骑着白鹿的仙人。诗人上前行礼,并请求炼丹之经,仙人便从怀中拿出秘方给他。他看了半天总是不明白,于是回来向嵇康请教。嵇康是魏晋高士,其《幽愤诗》中有“万石周慎,安亲保安”、“永啸长吟,颐性养寿”等关于养生的句子。诗人嗟叹自己“无道骨”,还是按照仙人所言,先“入太行”练点基本功再说。
中唐大诗人、元白新乐府运动的主将李绅(772—846年)反对佛教,曾写《龟山寺鱼池》诗警示诸僧:
剃发多缘是代耕,
好闻人死恶人生。
祗园说法无高下,
尔辈何劳尚世情。
“剃发”,当和尚。“代耕”,《礼记·王制》:“禄是以代其耕也。”此指僧人可不劳而食。“祗(zhi)园”,祗树给孤独园的省称,佛所居之处,据说此园有八十顷,希达多长者按园的主人太子的要求,“出金布八十顷”换的,故曰“无高下”。诗的大意是,当和尚多数是因为想不劳而食,喜欢听说人死(人死了要找和尚去超度亡灵,和尚可得报酬),当然对人活着不感兴趣;佛的住处也是花钱在人间买的,你们还装什么出世的矫情!李绅此诗揭露了僧徒的不劳而食和非人性的本质特征,是很深刻的。
但是李绅却相信道教。一心想学道成仙,他写了一首三十四句的长诗《赠毛仙翁》,表达了他的心愿。诗一开头,他就和道教的始祖李耳拉了关系:
忆昔我祖神仙主,玄元皇帝周柱史。
“玄元皇帝”是唐朝皇帝给李耳(即老子)的封号,高宗乾封元年(666年)追号老子为太上玄元皇帝,创建祠堂;玄宗开元二十九年(741年)诏令东西京和诸州皆设立玄元皇帝庙。“周柱史”,李耳在周朝的官职是“柱下史”。
接着,与毛仙翁称兄道弟,并加以吹捧:
仙兄受术几千年,
已是当时驾鸿客。……
紫笔亲教书姓名,
玉皇诏刻青金简。……
一从仙驾辞中土,
顽日昏风老无主。
老子距李绅不过一千五六百年,“仙兄受术(道教之术)几千年”不是瞎吹吗?“鸿驾客”,驾鸿飞升的仙人。又吹捧说玉皇大帝下诏将“仙兄”的姓名刻在青铜简牍上,谁见过?接着还说自从“仙兄”成仙离开“中土”(中原),那是一片天昏地暗无人作主,“仙兄”能有如此威力和影响?吹捧得令人肉麻!
最后表白自己的心愿:
我亦玄元千世孙,
眼穿望断苍烟根。……
百年命促奔马疾,
愁肠盘结心摧崪。
今朝稽首拜仙兄,
愿赠丹砂化秋骨。
翻译成现代汉语,意思是:我也是玄元老祖宗的千世孙,望仙兄把眼睛都望穿了;人生不足百年,像马在疾奔,转眼就过去了,真是肠愁心摧,悲伤交集(“崪”,通“萃”);今天我向仙兄叩头下拜,希望您给点丹砂给我,好化解这把老骨头,让我成仙!可见李绅对学道成仙是心诚意坚的。
韩愈可能是唐代大诗人中唯一既反对信道尤其反对信佛的。他反对信奉道教有两首诗,都有尖锐的针对性,一首是《谢自然诗》,诗序说:“果州谢真人上升在金泉山,贞元十年十一月十二日白昼轻举,郡守李坚以闻(上奏朝廷),有诏褒谕。”太守表奏、皇帝下诏褒奖的事,一个贞元八年才进士及第进入仕途的蚂蚁小官竟敢作如下批评:
果州南充县,寒女谢自然。
童呆无所识,但闻有神仙。
轻生学其术,乃在金泉山。
繁华荣慕绝,父母慈爱捐。……
这几句是批评贫女谢自然“学其术”(指道术)是“轻生”(不重视生命),是断绝荣华富贵的未来,是弃捐父母的慈爱。
接下来批评了众人的愚昧:
皆云神仙事,灼灼信可传。……
幽明纷杂乱,人鬼更相残。
秦皇虽笃好,汉武洪其源。
自从二主来,此祸竟连连。
木石生怪变,狐狸骋妖患。
莫能尽性命,安得更长延。
人生处万类,知识最为贤。
奈何不自信,反欲从物迁。……
噫乎彼寒女,永托异物群。
感伤遂成诗,昧者宜书绅。
诗人指出了众人灼灼信其成仙的原因是受了人鬼之说的影响,并指出由于秦皇汉武笃好成仙,带来了连连不断的灾祸;接着以其事戳穿了成仙的虚伪,既然天年未尽年轻轻的命都没了,哪里谈得上是生命的长延?又以人为万类之灵为论据,说明相信成仙是“不自信”。最后为寒女谢自然感伤,不享受人生的欢乐,却“永托异物(非人)群”,希望世上愚昧的人应该把这首诗抄下来当做座右铭写在腰带上。
另一首诗叫《谁氏子》,是为下面一件真实事而写的:“吕炅(jiong),河南人。元和中,弃其妻,著道士服,谢(辞别)母曰:‘当学仙王屋山。’去数月,复出,见河南少尹李素。素立之(让他站在)府门,使吏卒脱道士服,给冠带(送他一套中原人的服饰),送付(交)其母。”其诗如下:
非痴非狂谁氏子,
去入王屋称道士。
白头老母遮门啼,
挽断衫袖留不止。
翠眉新妇年二十,
载送还家哭穿市。
或云欲学吹凤笙,
所慕灵妃媲萧史。
又云时俗轻寻常,
力行险怪取贵仕。
神仙虽然有传说,
知者尽知其妄矣。……
开头六句描写吕炅当道士弄得老母悲啼、妻子回娘家,情景凄惨。以下四句分析吕炅学道的原因,有人说吕炅是想学萧史教弄玉学吹箫引凤,最后二人成仙而去。“灵妃”,即湘妃,此喻指成仙。又有人解释说,时俗是轻视平凡普通,故意搞点“险怪”,可以获得做大官的机会。最后二句说,神仙只是一种“传说”,智者都知道那是荒谬的,虚假的。
韩愈反对佛教更理性更坚决。试读《送灵师》九十句长诗的前八句:
佛法入中国,尔来六百年。
齐民逃赋役,高士著幽禅。
官吏不之制,纷纷听其然。
耕桑日失隶,朝署时遗贤。
八句诗历数了“佛法”(佛教)的大危害:一是百姓为了逃避赋税徭役去当和尚,削弱了国力;二是一些“高士”(杰出人才)去坐禅隐逸,朝廷官署的贤人有的弃官学佛,从而减少了为国效力的人才;三是农业人口日渐减少;四是官吏不管也管不了,任其泛滥成灾。韩愈的分析批判是很深刻的。韩愈还专门上表宪宗谏迎佛骨,结果被贬潮州,搭上了女儿一条命,自己也险些丧生。
韩愈反对佛道的态度是坚决的,很多分析是很深刻的,一针见血的,但他不清楚佛道在唐朝盛行的政治、经济、文化和社会历史的原因,不懂得宗教发展的客观规律,因而反对的效果是不明显的,而他自己也没有摆脱道教的影响。他在《寄随州周员外》中写道:
陆孟丘杨久作尘,
同时存者更谁人。
金丹别后知传得,
乞取刀圭救病身。
陆长源、孟叔度、丘颖、杨凝等人与韩愈过去是同事,现在都死了;周员外好金丹服饵之术,得道家炼金丹之术,韩愈特写诗向他“乞取刀圭”(药物,此指金丹)“救病身”。在韩愈看来,服金丹不能长生成仙,但能治病。其实这是以五十步笑百步,结果都一样,因为金丹就是硫黄水银之类,有毒。韩愈就是因为服食硫黄而一病不痊,最后送命的,有白居易的《思旧》诗为证。
三、少寻道士居嵩岭,晚事高僧住沃洲
唐代文人士大夫动真格抛弃功名官职学道的也不少见。擢开元十三年(723年)进士第,官新乡尉的李颀有一首《赠苏明府》诗就是记一个姓苏的县长弃官学道的:
苏君年几许,状貌如玉童。
采药傍梁宋,共言随日翁。
常辞小县宰,一往东山东。
不复有家室,悠悠人世中。
子孙皆老死,相识悲转蓬。
发白还更黑,身轻行若风。
泛然无所系,心与孤云同。
出入虽一杖,安然知始终。
愿闻素女事,去采山花丛。
诱我为弟子,逍遥寻葛洪。
这个苏县令(唐人习称“明府”)辞了官去学道采药,抛弃了家庭,子孙都老死了,他却“状貌如玉童”。他还“诱我为弟子”,去“逍遥寻葛洪”。葛洪是晋代著名神仙家,炼丹专家。
登开元中进士第,又诏中书试文章,历监察御史的储光羲有一首《刘先生闲居》的诗是写刘某抛弃功名入道的事:
高第后归道,乃居玉华宫。
逍遥人间世,不异浮丘公。……
“高第”,是进士及第前几名;“浮丘”,神话中的仙人。这位刘先生既然应举并且“高第”了,为什么不等授官却要“归道”呢?三四句应是答案,是想图个“逍遥”,那“高第”大概是给人看的,证明自己能行,只是不想做官。
德宗建中(780—783年)中任辰州(湖南沅陵)、虔州(江西赣州)二州刺史的戎昱有诗《送吉州阎使君入道二首》是写送吉州使君即庐陵太守弃官入道的。四品大员入道,级别比县令高多了。其诗第一首云:
闻道桃源去,尘心忽自悲。
余当从宦日,君是弃官时。
金汞封仙骨,灵津咽玉池。
受传三箓备,起坐五云随。
洞里花常发,人间鬓易衰。
他年会相访,莫作烂柯棋。
这位太守与诗人官平级,诗人上任,阎君弃官,应是德宗建中年间的事。“桃源去”,是隐居。干什么呢?一是将金汞(水银)放在玉池中炼丹,二是受箓,成为真正的道士。“箓”,符箓,道教的秘密文书。《隋书·经籍志四》:“其受道之法,初受《五千文箓》,次受《三洞箓》。”阎公受传的正是《三洞箓》。诗人担心他年相访时,阎公已成仙,见不上面了。“烂柯棋”,传说晋时王质入山采樵,见二童下棋,归时斧柄已烂,用以写遇见仙人。
大历、贞元间诗人于鹄有一首《送唐大夫让节归山》,是写节度使归山入道的:
年老功成乞罢兵,
玉阶匍匐进双旌。
朱门鸳瓦为仙观,
白领狐裘出帝城。
侍女休梳官样髻,
蕃童新改道家名。
到时浸发春泉里,
犹梦红楼箫管声。
这位唐大人是御史台大夫,正三品,级别够高了。“年老功成”应该引退了,“乞罢兵”,即诗题中说的“让节”(辞掉节度使职务),向天子交还“双旌”(节度使的仪仗)。他穿着做官前的狐裘便装离开了紫禁城,豪华的官宅改作了仙观,看来是真心向道。家里仆人也随着主人变了样,侍女不梳官家的发髻,众童儿都新改道家的名字。形式上的东西都好改,骨子里的东西改也难,住在“仙观”里还是常常在梦中回到“红楼”听“箫管声”,过着高官的享乐生活。
下面介绍几位大诗人奉佛学道的情况。
先说贺知章。贺知章(约659—约744),字季真,越州永兴(浙江萧山)人。据《新唐书·贺知章传》,他学识渊博,善言辞,仕途顺利。证圣年(695年)擢进士第,超拔群类科,累迁太常博士,张说推举他为丽正殿修书使,开元十三年(725年)迁礼部侍郎(管科考选士),兼集贤院学士。玄宗很赏识他,升为太子右庶子(正四品下),充侍读(陪教太子读书),后来又升为太子宾客(太子的老师,正三品)。但是,此人性格旷夷,“晚节尤诞放,遨嬉里巷,自号‘四明狂客’及‘秘书外监’”,又好醉酒,“喜草隶”,“世传以为宝”。天宝初(742年)上书玄宗“请为道士,还乡里,诏许之(皇上批准了),以宅(家宅)为千秋观(道观)而居,又求周宫湖(镜湖)数顷为放生池,有诏赐镜湖剡川一曲。既行,帝赐诗,皇太子百官饯送。擢其子曾子为会稽郡司马,赐绯鱼,使侍养,幼子亦听(听任,允许)为道士”。
贺知章入道有几点很特别,一是辞去三品官去当道士,二是八十四岁高龄去当道士,三是把家宅改为道观,四是小儿子也跟着当道士,五是皇帝恩准,安置很周到,并亲自赐诗(诗名为《送贺知章归四明》),让皇太子率百官为他饯行。概括起来有两大特点:本人决心最大,送行规格最高。皇帝有御制诗,送行的人都要应制赋诗,李白的诗名《送贺监归四明应制》。李白是贺知章的忘年交,特别要好,故又设私宴送行,并写了《送贺宾客归越》的诗:
镜湖流水漾清波,
山阴道士如相见,
狂客归舟逸兴多。
应写《黄庭》换白鹅。
头一句描写镜湖的美好,次句称颂贺知章的豪迈超脱的兴致,三、四句用东晋大书法家王羲之喜爱白鹅,山阴道士以自己所养的一群鹅为报酬去请他写《黄庭经》(道家经典)的故事称颂贺知章的书法将在山阴传为至宝。
贺知章当道士是找生命的归宿,而李白学道的动机就复杂多了。李白一生有两大追求目标,一是作重臣,实现其改治抱负,二是学道炼丹,以求长生成仙。前者为主,后者受前者制约。因此,李白学道可分为前后两个阶段,前阶段学道与隐居相结合,以培育名声引起朝廷重视征召为目的;“赐金还山”以后为后阶段,政治上的失意使他专心致志去学道,并成了一名真正的受过箓的道士。
这里只说后期(天宝三年、四十四岁以后)学道的事。李白主要做了两件事,一是受箓取得道士资格,二是学成仙术。先叙前者。李阳冰《草堂集序》说:“天子知其不可留,乃赐金归之。遂就(前往)从祖陈留采访大使(李)彦允,请北海高天师授道箓于齐州紫极宫(老子庙)。”“箓”是什么呢?《隋书·经籍志》说:“《箓》皆素书(朱写白绢),纪诸天曹官属佐吏之名,有多少。又有诸符错(杂)在其间。文章诡怪,世所不识。”道教神仙官和符文谁认识,谁懂得?为此李白特意取道河南鄢陵(安陵)找盖还道士求道箓,《访道安陵遇盖还为余造真箓临别留赠》即是证诗:
安陵盖夫子,十岁与天通。
悬河与微言,谈论安可穷。
能令二千石,抚背惊神聪。……
学道北海仙,传书蕊珠宫。
丹田了玉阙,白日思云空。
为我草真箓,天人惭妙工。……
在李白笔下,盖还道士简单是半个神仙:十岁通天;既能口若悬河又能说理透彻,谁也胜不过他;还能让太守官惊服其聪慧;他师承北海仙学道,蕊珠宫里的仙人亲手传书于他;他在玉阙(仙人居所)学会了丹田修炼之术,想着哪一天白日升空成仙;他为我写的“真箓”之妙工连天仙都感到自愧不如,更不用说凡人了。
李白拿着盖还的真箓到陈留(河南开封)投堂房祖父采访大使李彦允,请北海高天师授道箓,有诗《奉饯高尊师如贵道士传道箓毕归北海》为证:
道隐不可见,灵书藏洞天。
吾师四万劫,历世递相传。
别杖留青竹,行歌蹑紫烟。
离心无远近,长在玉京悬。
诗中的高如贵尊师是个完全的神仙:高尊师道行很深,灵书藏于神仙洞府;他已经历了四万次劫难(道家以为世界几万年毁灭一次,再开始重生,一灭一生为一“劫”),代代相传,现在传给了我;分别后留下的杖变成了青竹,尊师一面高歌一面随紫烟而去了玉京(道家三十二帝的仙阙)。最后,李白向尊师表示:不管分离多远,我的心永久悬绕玉京不变!
据《隋书·经籍志》,受篆仪式是很繁琐的:“其受道之法,初受《五千文篆》,次受《三洞篆》,次受《洞玄篆》,次受《上清箓》。”受箓者先“洁斋”,两手背剪,一个或二个七天七夜环绕坛坫,口中念念有词,向神忏悔。李白是搞了全套的,可想而知,这样折腾下来不死也要脱层皮。
经过了这一“劫”,李白飘飘然起来,他在《草创大还赠柳官迪》中高唱道:
抑予是何者?身在方士格。
才术信纵横,世途自轻掷。
吾求仙弃俗,君晓损胜益。
不向金阙游,思为玉皇客。
鸾车速风电,龙骑无鞭策。
一举上九天,相携同所适。
头二句郑重表明我李白是个标标准准的道士了。接着六句表白自己“轻掷”“世途”,“求仙弃俗”,“不向金阙游”(不向朝廷去做官),一心想成为“玉皇客”(仙人)。后面四句想象自己乘着比风电还快的“鸾车”、骑着无须鞭策的“龙骑”,“一举上九天”的情景。这三层意思反映了李白对学道成仙的痴迷,其中第二层有几分虚假,只要一有机会向金阙,他一定会选择做官,后来离开隐居的庐山参加永王李磷幕府便是力证。
光想升天不行,必须先吃“不死药”、“九转金丸”才能成仙。李白想练丹、服药、成仙简直想疯了,试看他:
安得生羽毛,千春卧蓬瀛?
——《天台晓望》
安得不死药,高飞向蓬瀛?
——《游泰山》其四
紫书倘可传,铭骨誓相学。
——《赠嵩山焦炼师》
九转但能生羽翼,双凫忽去定何依?
——《题雍丘崔明府丹灶》
举手何所待?青龙白虎车。
——《早望海霞边》
仙人如爱我,举手来相招。
——《焦山望寥山》
拙妻好乘鸾,娇女爱飞鹤。
提携访神仙,从此炼金药。
——《题嵩山逸人元丹丘山居》
炼丹费火石,采药穷山川。
——《留别广陵诸公》
倾家事金鼎,年貌可长新。
——《避地司空原言怀》
富贵与神仙,蹉跎成两失。
金石犹销铄,风霜无久质。
——《长歌行》
从以上十则引诗中可以清晰看出李白学仙的思想行为的轨迹。一二两则反映了李白想成为蓬莱、瀛洲仙人,但不知怎么办。三四两则写李白有了点门道,一是希望焦炼师将“紫书”(道家经典)传给他,自已去学;二是知道了“九转金丹”吃了能生翅膀飞升成仙。“双凫忽去定何依”,东汉王乔任叶县令,有道术,传说上朝便乘坐双履所化之双凫(水鸟),后入玉棺仙去,此诗句意为叶县令已离开人间了还依谁呢?五六两则表现了李白焦急地等待仙人“来相招”,派“青龙白虎车”来接他去。第七则写李白决心“炼金药”,因为妻子女儿都想成仙,不自己动手不行。八九两则写炼金丹的艰难,一要解决“火石”原料问题,那就“采药穷山川”,自己去找;二是耗资太大,以至于“倾家”荡产了。至于“年貌可长新”,只是一种主观愿望,实际情况是,李白因为长期服药,大大地损害了自己的健康。第十则写必然的结果,成神仙与求富贵一样,都失败了。金属石头都能销熔,在风霜侵蚀之下,什么生物都不能长久不变,后面的话没说,那隐而不言的话恐怕就是:人是血肉之躯,怎能长生不死呢?李白虽然嘴硬,但自然规律是谁也不能抗拒的。
王维,人称“诗佛”,是士大夫中信奉佛教的典型,是个虔诚的佛教徒,只是没有剃度而已。他的虔诚,表现在他奉守佛教宗旨精诚专一,不掺杂道教等其他成分。他在《谒璿上人》诗中写道:
少年不足言,识道年已长。
事往安可悔,余生幸能养。
誓从断臂血,不复婴世网。
浮名寄缨珮,空性无羁鞅。
夙承大导师,焚香此瞻仰。……
一心在法要,愿以无生奖。
看诗的内容,像是拜师,拜璿上人为师,焚香礼拜,表明心迹。前四句交代个人历史,说少年不更事,年岁大了才认识佛教之理。接着四句写现在的思想认识,他说我现在发誓,不再受世俗羁绊,抛弃浮名,性情空灵,无任何牵挂。后面四句写拜师表态:我的夙愿是师承大导师,今日终于实现了,保证全心全意集中在佛法的精要上,希望大导师以“无生”之理来教诲、勉励我。“无生”,是佛教教义,即精神不死;而“无死”则讲肉体长生,是道教教义。
抱定这一宗旨的话,王维还说过多次:
誓陪清梵末,端坐学无生。
——《游化感寺》
岂唯晢留宿,服事将穷年。
——《投道一师兰若宿》
一是游寺,一是投兰若(寺庙)住夜,表示要终生事佛,恪守“学无生”的宗旨,态度十分虔诚。
王维说到做到,言行一致,《春日上方即事》可见:
好读高僧传,时看辟谷方。
鸠形将刻杖,龟壳用支床。
柳色春山映,梨花夕鸟藏。
北窗桃李下,闲坐但焚香。
平时干此什么呢?读高僧传,看辟谷方,观赏春山柳色、夕鸟梨花,焚香静坐(即是坐禅)。鸠头柺杖、龟壳支床都是敬老的典故,比喻颐养天年的意思。
王维在《全唐诗》里存诗三百八十多首,其中有关佛道寺观的诗三十首,占总数的百分之八。三十首中只有五首的内容有关道教,王维除了恭维道士的话之外,从未表示对道教的倾慕。王维虔诚信佛,史传有载,《旧唐书·王维传》说:“维兄弟俱奉佛,居常蔬食,不茹(吃)荤血,晚年长斋(吃素),不衣(穿)文采(华丽的衣服)。……妻亡不再娶,三十年孤居一室,屏绝尘累(断绝了尘俗的拖累,指不娶)。”临终时还勉励朋友“奉佛修心”。家中也别无长物,“斋中(屋里)无所有,唯茶铛(温茶器具)、药臼(捣药器具)、经案、绳床(绳编坐具)而已”。
朋友们知道王维吃斋,去看他时也只带“素馔”,王维有一首诗名叫《慕容承携素馔见过》,翻译过来就是朋友慕容承带着素食饭菜来拜访我。即使是来了贵客,王维也只用粗茶淡饭招待,他有一首诗《郑果州相过》写道:
五马惊穷巷,双童逐老身。
中厨办粗饭,当恕阮家贫。
“五马”,借指太守,这位郑某人就是果州(四川南充)刺史(太守),他来拜访王维,惊动了乡里,两个家童跑着找主人王维,主人吩咐厨子准备粗茶淡饭招待客人,并请客人原谅家里条件不好,不富裕(阮籍,家贫)。
王维奉佛坐禅,并不剃度出家,也不辞官,他把官、隐、佛统一起来,创造了一种亦官亦隐亦佛的新模式,为士大夫信佛作出了榜样。《旧唐书·王维传》记载说:王维“退朝之后,焚香独坐,以禅诵为事。”王维在《游悟真寺》中也承认这一点:
薄官惭尸素,终身拟尚玄。
谁知草菴客,曾和柏梁篇。
诗意是,当着小官(谦虚!四五品官还小?),尸位素餐,感到惭愧,我这一辈子就打算信奉佛理;有谁知道我这个小庙的僧曾在宫中陪皇帝吃过饭,和(he)过御制诗呢?“柏梁篇”,汉武帝于长安建柏梁台,曾于其上与群臣宴饮赋诗。“草菴”,僧尼奉佛的小庙,“菴(an)”,同庵。
王维为什么要信佛呢?他在诗中说了两条理由:
一生几许伤心事,不向空处何处销?
——《叹白发》
欲知除老病,唯有学无生。
——《秋夜独坐》
一条是仕途不顺,伤心事多,遁入空门,以销悲苦;二是身体不好,病多,只有奉佛,以求精神不死。此外,应该还有一个重要原因,王维是个孝子,“母丧,毁(哀痛过度而伤害了身体)几(几乎)不生”,“母亡,表辋川第为寺”,上表请求朝廷将辋川别墅改为佛寺。(见《新唐书·王维传》)王维的母亲生前师事大照禅师,奉佛三十余年,这对王维的影响肯定是很大的。
唐代大诗人中,白居易也是个佛教信徒,并且是打上了白氏专利印记的佛徒。白居易信佛经历了一个弃道学佛的认识选择的过程。他的《酬赠李炼师见招》中有这样两句诗:
曾犯龙鳞容不死,欲骑鹤背觅长生。
“犯龙鳞”而“容不死”,那肯定是指元和十年、白居易四十四岁那一年因直言极谏而从正五品上阶的太子左赞善大夫被贬为江州司马。自此之后,为避祸嫌,再不直言,同时萌生了求仙长生的念头。
到江州后,这种愿望更加强烈,他在《寻王道士药堂因有题赠》中说:
常悲东郭千家冢,
欲乞西山五色丸。
但恐长生须有籍,
仙台试为检名看。
这位王道士可能是炼金丹的高手,白居易想向他求得“五色丸”(长生不老丹吧?),他担心的“籍”应该就是像李白那样“受箓”,也去找王道士帮忙。
与此同时,白居易也有了奉佛学禅的打算。《寄李相公崔侍郎钱舍人》诗中诗人向三位大人表了态:
荣枯事过都成梦,
忧喜心忘便是禅。
官满更归何处去,
香炉峰在宅门前。
幸亏唐代士大夫嘴上说说什么佛呀道的只是一种时尚,别人是不当真的。如果三公听实了,在皇帝面前奏上一本,来个“诏许”,恐怕诗人一辈子就真的要过青灯面壁的苦日子了。哪来的三年“官满”后荣升忠州刺史呢?三公可都是说话有分量的人啊!
白居易是怎样作出弃官奉佛的抉择的呢?他特别爱好饮酒,于是他把佛、道、酒三者作了一个比较,在《和知非》中公布了他的比较结果:
因君知非问,诠较天下事。
第一莫若禅,第二无如醉。
禅能泯人我,醉可忘荣悴。
与君次第言,为我少留意。
儒教重礼法,道家养神气。
重礼足滋彰,养神多避忌。
不如学禅定,中有甚深味。
诗中供选择的实为四项,因为“儒教重礼法”,“重礼足滋彰”,意思是说儒教能使人显贵,人人都离不开的,当然不在“诠较”(解释比较)之列。三者中诗人选了两项,首选是佛,能“泯人我”(消除人和我的矛盾冲突),次选是醉酒,“可忘荣悴”(荣宠与失意)。不选道是因为道家“养神气”、“多避忌”,太难了。
白居易又吸取了好朋友们学道失败的教训。他在《感事》诗中写道:
服气崔长侍,烧丹郑舍人。
常期生羽翼,那忽化灰尘。
每遇凄凉事,还思潦倒身。
唯知趁杯酒,不解炼金银。
睡适三尸性,慵安五藏神。
无忧亦无喜,六十六年春。
崔晦叔常侍、郑居中舍人一个“服气”(道家养生术)一个“烧丹”,希望长翅膀升天,结果死得快。诗中说我只知喝酒,不解炼丹,无忧无喜,活到六十六岁了。我的秘决是用“睡”和“慵”(懒惰)来让“三尸”和“五藏”(同“脏”)安稳。“三尸”,道家称人体内作崇的三神,每逢申日向天帝奏人之过恶。
白居易在《思旧》中列举了更多的例子:
闲日一思旧,旧游如目前。
再思今何在?零落归下泉。
退之服硫黄,一病讫不痊。
微之炼秋石,未老身溘然。
杜子得丹诀,终日断腥膻。
崔君夸药力,经冬不衣绵。
或疾或暴夭,悉不过中年。
唯予不服食,老命反迟延。……
韩愈服硫黄,一病不起;元稹“炼秋石”(练丹),未老就死了;杜子得了炼丹法,断了鱼肉的口福;崔君喝了丹药,浑身燥热,冬天不穿丝绵衣服。他们不过中年都死了,我不食那玩意儿,寿命反而长多了。
实际上,白居易也拜师练过丹,并且是同好友元稹一道。《同微之赠别郭虚舟炼师五十韵》记录了事情的全过程。该诗首先写二人正在倒霉时结识了郭炼师:
我为江司马,君为荆判司。
俱当愁悴日,始识虚舟师。
师年三十余,白晳好容仪。
专心在铅汞,余力工琴棋。
元和十年前后,元稹贬荆州,白居易贬江州,正是二人“愁悴日”(失意时),结识了面容保养得很好,看上去三十多岁,专心炼铅汞,又会弹琴下棋的郭炼师。
接着写拜师授契:
得可逃死籍,不唯走三尸。
授我参同契,其辞妙且微。
六一閟扃鐍,子午守雄雌。
我读随日悟,心中了无疑。
诗中说,得到法术后,不只是驱去了“三尸”(见前注),还可以逃脱死亡名册;法师授给我“参同契”(即《周易参同契》,此指炼丹秘笈),内容微妙深刻,我读了日渐领悟,心中没有任何疑虑。“六一”二句写的应是炼丹的关键技术。閟扃鐍(bijiongju e),闭栓上锁。
后面写自己亲手炼丹,结果失败了:
心尘未净洁,火候遂参差。
万寿觊刀圭,千功失毫厘。
先生弹指起,姹女随烟飞。
始知缘会间,阴骘不可移。
药灶今夕罢,诏书明日追。
追我复追君,次第承恩私。
官虽小大殊,同立白玉墀。
头二句写炼丹失败的原因是心还“未净洁”,火候没掌握好;三四句表达惋惜之情,长生须求“刀圭”(代丹药),结果功亏一篑;五六句写先生立刻站了起来,炼丹的水银(姹女)化作青烟飞散了(《周易参同契》:“河上姹女,灵而最神,得火则飞,不见尘埃。”);七八句写自己领悟到,这是缘分,需要积阴德(阴骘zhi);以后六句写炼丹的炉灶废了,朝廷的诏书到了,我和炼师都做官去了。
看来炼丹不是容易的事,他有一首诗叫《烧药不成命酒独醉》,事情正如标题说的那样。
白居易经过反复比较、借鉴和实验,最后决心弃道奉佛。诗《不二门》就是一个总结:
两眼日将暗,四肢渐衰瘦。
束带剩昔围,穿衣妨宽袖。
流年似江水,奔注无昏昼。
志气与形骸,安得长依旧。
亦曾登玉陛,举措多纰缪。
至今金阙籍,名姓独遗漏。
亦曾烧大药,消息乖火候。
至今残丹砂,烧干不成就。
行藏事两失,忧恼心交斗。
化作憔悴翁,抛身在荒陋。
坐看老病逼,须得医王救。
唯有不二门,其间无夭寿。
这首诗总结了自己信奉佛教的三大原因:一是身体逐年衰瘦,如前八句所写;二是由京官贬为地方官,如接着的四句所示;三是后四句所写的炼丹失败。最后八句写诗人在痛苦中作出抉择:唯有不二门,其间无夭(短命)寿(长寿)。“不二门”,就是不二法门,佛教用以称直接入道、不可言传的法门。佛教认为离开语言文字的“真如”、“实相”之理,平等不二,非一非异,菩萨悟入此不二之理,谓之入不二法门。
白居易是个离不开酒、色、歌、舞、琴、书的人,更不愿辞官,怎么奉佛修行呢?白居易的日常项目就是坐禅和吃月斋,其目的可能就是治病养生,谈不上什么修炼。刘禹锡有几首诗都是讽刺白居易坐禅和吃斋的:
矻矻将心求净法,
时时偷眼看春光。
——《答乐天戏赠》
一月道场斋戒满,
今朝华幄管弦迎。
衔杯本自多狂态,
事佛无妨有佞名。
——《酬乐天斋满日裴令公置宴席上戏赠》
持斋已满招闲客,
理曲先闻命小娃。
——《和乐天斋戒月满夜对道场偶怀咏》
“矻矻”(kuku),辛勤的样子,但“偷眼看春光”则说明只是表面“求静”而“心”没有“净”。“道场”(和尚做法事的场所,此指所做的法事)“斋戒”一个月刚刚满期,裴令公便在“华幄”(豪华幕帐)中摆好了酒席,调来了管弦乐队迎接白居易。本来白居易喝了酒喜欢发酒疯,这与事佛又有了好听的名声无妨。第三首是写白居易熬不住声色,“持斋”刚满便“招闲客”饮酒,并事先通知小妓来奏乐唱曲。
刘禹锡从旁观,白居易的奉佛有点假,白居易自己也不隐讳这一点:
明朝斋满相寻去,
挈榼抱衾同醉眠。
——《长斋月满寄思黯》
君于觉路深留意,
我亦禅门薄致功。
未悟病时须去病,
已知空后莫依空。
——《送李滁州》
思黯是白居易的好友,白居易真等不及了,只等斋满,便要带着酒(榼,ke,酒器,此代酒)抱着被子找朋友喝酒去,醉了便睡。李滁州,即滁州(安徽滁州市)刺史李某,也信佛,白居易以老资格自居,向他传授经验:你学禅要留点意,我学禅已初见成效;还未“悟”时有病就除病,已“悟空”后不要再“依空”,那样会越陷越深,真成和尚了。
白居易奉佛还有一个特点,就是不剃度,不出家,仍是官身。他有两首诗写得很清楚:
每夜坐禅观水月,
有时行醉玩风花。
净名事理人难解,
身不出家心出家。
——《早服云母散》
诗人夜里坐禅静心悟空,“水月”,水中月,是虚空的;忍不住了,有时醉点酒,玩玩风花雪月,来点荤的,实在的。这种道理别人难以理解,这叫作“身不出家心出家”。
上面讲的是晚年的体会,中年时在江州司马任上的奉佛又是一种样子,请看《山居》诗怎样写:
山斋方独往,尘事莫相仍。
蓝舆辞鞍马,缁徒换友朋。
朝餐唯药菜,夜伴只纱灯。
除却青衫在,其余便是僧。
你看:白居易“独往”“山斋”(庐山草堂),把“尘事”抛在一边;不坐轿子不骑马,朋友也换成了“缁徒”(和尚);早晨只吃点药和菜,夜里与孤灯作伴坐禅。最后二句是总结:除了穿着一身官袍(“青袍”,是八品九品官服色)外,“其余便是僧”了。
白居易奉佛的特点是亦官亦隐亦佛亦俗,前三“亦”近似王维,后一“亦”是他的“专利”。不修行的和尚有吗?那还叫和尚吗?白居易郑重其事地宣布说:
近岁将心地,回向南宗禅。
——《赠杓直》
原来如此!白居易修的是“南宗禅”。
南宗禅的祖宗是慧能。他三岁丧父,长大后打柴养母,是个文盲,经人介绍到弘忍(禅宗第五传)作舂米工役,耳濡目染,对禅宗深有领悟,他认为“诸佛理论,若取文字,非佛意也”。这不靠语言,专讲顿悟,就是南宗禅的精要,正所谓:“迷即佛众生,悟即众生佛”、“我心自有佛,自佛是真佛”。意思是说,心中有迷惑,佛即成众生;心中有顿悟,众生即成佛;众生心中都有佛性,都能成佛,心中的佛才是真佛。反之,心外之佛便是假佛,诸如造寺、布施、供养、念佛,都不算功德,都无成佛可能,那种佛则是假佛。慧能甚至否定了修行必须出家,不要戒定慧,他说:“若欲修行,在家亦得,不必在寺。”南宗禅的要求真是宽大无边,修行方法简单极了,芸芸众生都能接受。白居易的“不二门”、“身不出家心出家”等不正合慧能的南宗禅教义吗?
王维和白居易都奉南宗禅,王维是禅宗七祖神会禅师的弟子,还是个比较严谨虔诚的佛教徒。白居易起码晚了几代,有无师父不得而知,可能是无师自通,是自己认定的吧。反正在唐朝这样做很时尚,谁也不会去追究。
诗圣杜甫是个每饭不忘君的人,心中也总惦念着黎民百姓。这样一位圣人也过不了时尚这一关,他曾信道,练丹求长生,从青壮年开始,一直到老,都没有炼成功,诗中有“未就丹砂愧葛洪”(《奉寄河南韦尹丈人》)和“丹砂负前诺”(《昔游》)的佐证。杜甫也信仰佛教,二十五岁时写的诗《游龙门奉光寺》中就透出了学佛的念想,后来成了佛教的信徒,有诗为证:
我亦师粲可,身犹缚禅寂。
——《夜听许十一诵诗》
身许双峰寺,门求七祖禅。
落帆追宿昔,衣褐向真诠。
——《秋日虁府咏怀奉寄郑监李宾客一百韵》
这两首诗告诉我们,杜甫信的佛也是南宗禅,与王维、白居易是同门弟子。“粲可”,即璨与慧可,分别为禅宗三祖和二祖。弘忍为五祖,神秀与慧能为六组,遂分为北宗和南宗。杜诗中的双峰寺指曹溪宝林寺(寺后有双峰),“七祖”指荷泽神会,与王维同一代祖师。从杜甫的诗中看不出他有王维和白居易那样的修炼闲心和修炼行为,其原因大概是因为杜甫没有连续做官,也没有做过大官,生活没有保障,吃不饱肚子怎么有心境去学佛呢?肚子咕咕叫,怎么好坐禅?
禅宗是唐代文人心灵的避难所,特别是南宗禅,又不出家,修行简便,非常适合怀才不遇、官场失意、命途多舛、隐逸空虚的文人士大夫的需要。李涉,初隐庐山,后应辟为官,宪宗时为太子通事舍人(正七品下),后谪为峡州司仓参军(正八品下);文宗太和(827—835年)中召为太学博士(正六品上),后又流放康州(广东德庆),中间还有其他贬谪和坐牢。妻子经不起折腾,便弃家学道去了,他有《送妻入道》的诗,分离的情景是很悲伤的:
纵使空门再相见,还如秋月水中看。
家破人散了,他也绝望了,他在《偶怀》中写道:
转知名宦是悠悠,
分付空源始到头。
待送妻儿下山了,
便随云水一生休。
宦途悠悠,空寂到头,妻儿没了,只有随云水过一生了,“随云水”就是奉佛的意思。请看他的行动:
暂入松门拜祖师,殷勤再读塔前碑。
——《双峰寺得舍弟书》
当时谪官向夷陵,
愿得身闲便作僧。
谁知渐渐因缘重,
羞见长燃一盏灯。
——《再谪夷陵题长乐寺》
到双峰寺拜祖师,就是有意奉佛;初谪夷陵(湖北宜昌),就许愿“身闲便作僧”,再谪夷陵时,看到寺中佛灯便觉羞愧,自己的许愿还没有兑现。其实不需要加入僧人行列,跟白居易一样在家里出家还不一样吗?
最后介绍一个晚唐诗人翁承赞的故事。此人乾宁二年(895年)登进士第,还充探花使,又擢鸿词科,仕途顺利,一个弟弟承检也登科第,一个弟弟官至员外郎(仅就诗中得知),他自豪得很,在《题故居》诗中骄傲地写道:
一为鹅子二连花,
三望青湖四石斜。
惟有岭湖居第五,
山前却是宰臣家。
就是这样一个官高禄丰的人却一心学道,二十年炼丹不止,还要传之子孙,《寄示儿孙》的诗写得明明白白:
力学烧丹二十年,
辛勤方得遇真仙。
便随羽客归三岛,
旋听霓裳适九天。
得路自能酬造化,
立身何必恋林泉。
予家药鼎分明在,
好把仙方次第传。
这人够神了,一是认真炼了二十年的金丹,有“药鼎”,有“仙方”;二是还遇到了“真仙”,还随仙人到过“三岛”(蓬莱、方丈、瀛洲),在“九天”听到过《霓裳》曲。他视药鼎仙方为传家宝,要传之子孙百代。“次第传”,依次传,子转孙,孙传重孙,一直传下去。不知道哪一代弄丢了,否则,如果今人拾得,定要上央视鉴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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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曹雪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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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4
(第一回)
无材可去补苍天 ,枉入红尘若许年 。
此系身前身后事 ,倩谁记去作奇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