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涞郡，听剑山北麓。
狂厉雨夜，负剑少年蹒跚孤行，踉跄间跪在一株桑树下。
张凌虚搀着树干气咽声丝，良久缓缓掀开血掌。
“伤，我，树……”
他仰头怔怔望着那三字，心境越发仓惶。
前路灯火微明，一方石砌小庙屹立于此。
“罔，极，寺。”
张凌虚满眼悲凉呜咽怒笑，不顾一切大步撞入庙中跌落凡尘。
烛光幽幽，墙头塑有两尊石像，左罗刹，右佛陀。
落了一袭尘灰，作枷锁，化困厄。
黑袍人磐坐罗刹脚下，身前一炷香悠悠流淌。
昏暗角落，老僧置若罔闻，执帚独扫似盲若聋。
“你是，魔……”
张凌虚艰难开口，气力枯竭伏地不起。
……
“以为天降佛陀与我作对，不想横生罗刹助我渡劫。”
陆道凡豁然睁眼，仰观罗刹，妖娆难言。
烛火灼刃片刻，他起身朝那落魄人走了过去，俯身探出左掌。
“你借我剑，我借你命。”
……
张凌虚头身缠满黑布，唯余两只血眼珠灿烂失神。
他微微仰头，只见那人与他一般年轻，黑袍摇曳青丝垂散，淡淡一笑齿白若玉。
左手搭上左手，鲜血淋漓。
他们皆为魔。
……
陆道凡冷漠拔除对方胸前箭簇，挥刃剜肉剔骨。
“感觉如何？”
“焚心之痛。”
淬火饮血，短刃朱艳琉璃，映衬张凌虚眼底一抹狞笑。
……
雨中人披黑甲，跃马罔极寺前。
“将军，这听剑山与秃驴一般，要藏也只能藏这破庙里！”
姬铖点了点头，扬鞭喝道：“周雄姬氏来拜，庙中无人乎！”
不多时老僧快步走了出来，却隔雨相望踌躇不前。
“老和尚，佛门可有魔头容身之地？！”
老僧垂首不答。
“看来今日罔极寺必夷于我手！”姬铖冷哼一声，挥手道：“你去，斩下老贼头颅。”
“得令！”小卒狞笑一声，抽刀扑向老僧。
“咻！”
鲜血飞溅，小卒应声倒地，颈下插有一柄短刃。
座下骏马辗转嘶喑，竟欲脱缰遁离此地。
“何人？！”
姬铖举目四望，惊疑不已。
“佛门，乃至天下，无不是魔头容身之地。”
天地悠悠飘来一语，众人定睛望去，只见一黑袍人背倚寺门走来，长发狂舞魔光汹怒。
“缘是你这无名魔修作祟，未入天道，何出妄语。”
姬铖哂笑一声，抬手五指大张，“斩其头颅，赏五十贯。”
众人闻言垂涎三尺，遂摩拳擦掌一拥而上，杀声震天。
寒雨中，洪流里，陆道凡黑瞳寂寂，唇齿微启：
“圣人不语，怪力乱神。”
刹那间五指攥拳，天地逆转，罔极寺前红尘飘摇。
这一拳，名裁圣。
上苍赋魔为圣，凡人非其一合之敌！
姬铖惊怒交加，驱众嘶吼道：“放箭！给我放箭！射透他，不留一丝活气！”
霎然箭如雨下，陆道凡一把扯下黑袍，月下焚血青丝舞。
九天黄泉，黯然失色。
“寿尽蚍蜉，当死而已！”
黑袍金纹凝炼铮铮铁骨，悬空一转箭雨收入囊中，竟是一件法器。
陆道凡一瞬跨入阵中，身似飓风大开杀戒。
却见姬铖颤抖着手张弓搭箭，金矢横空出世掠向魔头眉心。
陆道凡挥拳镇杀数名军卒，翻身攥住金矢惊天一斩，碧水溅裂杀光飞溯。
阙月伏尸，黑袍猎猎。
姬铖骇然纵马疾走，风声鹤唳凌乱无绪。
金矢染血绽在黑夜，天堕魔掌，人马俱碎。
“天下无尔容身之地。”
陆道凡提起姬铖头颅，往灯火微明处走去，踏尸而过血流成河。
罔极寺外，三十七人尽斩。
寺中老僧立在角落，望其浴血淋漓，噤若寒蝉。
香火缭绕，人头供在罗刹像前。
陆道凡看向张凌虚，后者倚在柱边怔怔不语，长剑掉落一旁。
他是魔修，他的家人不是，却被姬铖屠灭满门，追杀至此。
……
暗夜无光，陆道光磐坐罔极寺顶，十九玄窍开阖，八十一脉齐动，龙冥功鲸吞牛饮。
杀光明灭，桑枝惊鹊，大雾里踱出十二人。
“踞佛门修魔功，陆兄倒是别出心裁。”
“看来我等错过了一场好戏。”
陆道凡睁眼望向为首那人，“千叶，何不见罗衣人影？”
“你不值得他出手。”
“是么？”陆道凡邪冷一笑，“我观偌大沧古无人能与我相争。”
说罢掀起身下一片青瓦射向寺前众人。
“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今夜你上天无路，下地无门！”
千叶怒极反笑，二指夹住青瓦生生碾成粉碎，“上！剁成肉酱！”
七人率先掠上寺顶，刀剑破空绞作一袭通天飓风，魔头磐坐飓风眼巍然不动。
“轰！”
陆道凡飞身遁入尘中，刹那间一柄绝世神剑穿梁而出，七人喋血堕空。
炼天剑，月下黯然神伤。
“两仪生四象，四象列八卦，八卦衍千阵。”
陆道凡凌空一指擎苍，一指撼地，“乾作种，坤主炉。”
“此阵炼仙，天作之合！”
只见其二指生缘，豁然掷出一座大阵，寺顶法纹若隐若现，乾坤相合，神光暴起。
嚎声凄厉，七人瞬间炼作七粒精血，被陆道凡一把抓去吞入肚中，尸骨无存。
千叶心底生寒，寺下竟暗藏一名魔道剑修，寺顶兼刻法阵，只是一瞬麾下七人丧命。
“也许，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陆道凡嗜血一笑，与张凌虚联袂走来。
“鹿死谁手，尚未可知。”千叶抽刀挺立，杀意凛冽。
“你四人且拦住他，我来解决这魔道剑修。”
千叶长刀如火似电，剑境顷刻摧灭殆尽，在张凌虚肋下掠开十数道血线。
“寸叶开天！”
锋刃入微，转瞬遁迹寒夜，一念现身眼前。
“砰！”
长刀犹如劈进坚铁一般止步不前，张凌虚心骨安然无恙，罡气横亘微不可察。
“先天罡气，正一门人？！”
千叶惊骇出声，但见张凌虚左手指天，天象混沌云卷。
“夺天造化，铸我魔功！”
玄黄之上猝然降下一道神雷灌顶，内炼精血，外淬罡气，炼天剑铮铮嘶鸣。
束发银簪焚折，青丝癫狂，沐血浴火。
张凌虚血瞳炽烈，鳞体雷纹，宛若魔神天降。
“你，死而无憾。”
……
杀手纵剑劈下，却被陆道凡翻身大掌攥住脖颈，横空抡翻其余三人。
风雷忽闪，黑袍遮天覆地，倒悬一拳诛杀殆尽。
千叶被一剑斩落长空，骇然侧目已空无一人。
“受死！”
黑袍驭风突至，一拳裁圣印在肋下，千叶喋血飞出撞塌寺墙伏在佛陀脚下，长刀震脱手掌插在门前。
“佛，救不了你。”陆道凡冷酷道。
“魔，亦救不了你。”千叶艰难爬起，蓦然掏出一粒金丹塞入口中。
“羿奡大人赐我捭命丹，我何惧一死。”
九脉逆转，瞳心寒彻，神威喧天。
发尾，尘雾迷藏。
鬓眉，斑白惘错。
千叶狰然一笑步出寺门，下一瞬竟现身眼前，拳掌对撼陆道凡倒飞而出！
张凌虚纵身杀来斩出通天妖雷，却被千叶挥掌扼灭，凌空一脚踢飞长剑。
“三道孽种，待死而已！”
千叶豁然抽出门边长刀，隔空掷穿张凌虚右臂将其钉在墙上。
转首与陆道凡鏖杀一处，五指化爪衣衫尽碎。
顷刻交手数十回合，陆道凡朱血裹身，跪地难起。
“魔种，不可活。”
千叶白衣染血，冰冷挥下铁拳。
刹那间，腹底七粒精血碎为齑粉，胸左冥龙图腾邪光璀璨。
陆道凡黑瞳溢血，霎然撕下千叶手臂！
“冥龙祭！”
欺身而上，一拳砸下，心骨无存。
杀光暴起，炼天剑豁然插在千叶脊梁，血溅寺门。
……
天上，帝星飘摇荧惑高。
寺中罗刹像前，二人已是力竭。
“你是一个很完美的人。”张凌虚抬起左手扯下层层黑布，蓦然笑道。
陆道凡望了过来，后者面目全非雷纹纵横。
“你是一个不完美的人，不过我喜欢。”
张凌虚放下炼天剑，微微仰头望向佛陀善面，无喜无悲。
没有人知道，夺天造化，须折阳寿。
……
寺中香火悠悠流淌，壁上朱血篆曰：
“罔极寺前帝不罔，伤我树下魔无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