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哪有什么原谅,不过都是成全

书名:
在河之洲
作者:
渭七
本章字数:
20099
更新时间:
2020-05-26 11:19:10

时隔半年,沈关关再次坐到相亲桌前。

今天这位相亲对象奇哥哥算是旧识,是沈关关父母刚发迹时的生意合作伙伴陈叔叔的儿子,他大沈关关三四岁,小时候沈关关和他见过几次面,但他很早就出国读书去了。

算起来已经有十几年没见,再见面难免生疏,两个人面对面坐着,奇哥哥搜肠刮肚地琢磨着话来说,但他本来就不是个擅长言辞的人,再加上场面尴尬,说出来的所谓趣事实在是枯燥无趣,沈关关听着听着就走了神,嘴角还礼貌地挂着微笑,实际上早已经神游四海去了。

不知道向征现在怎么样了……上次分手后他们就没再见过面。

不知道傅朝暮和司徒晟怎么样了,傅朝暮还说过希望有一天再见面,自己和何之州已经重归于好了,现在他们倒是重归于好了,怎么也不见傅学姐跳出来恭贺啊……

对了,何之州。

这次相亲她没告诉何之州。

她是故意的。

自己没告诉他,又把消息透露给陆嘉许,她知道,就陆嘉许那大嘴巴,告诉她就等于告诉了全世界,何之州听不到信儿才怪呢!

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沈关关藏着点玩游戏的小心思,既然何之州说他们这是偷情,她就不妨把戏演得更彻底点。自从和何之州和好后,她像是被触发了什么机关,心里变得蠢蠢欲动超恶趣味。思前想后觉得还是何之州的错,都怪他,小时候老是板着一张脸,让她一颗少女心七上八下忐忑不安从来没痛快过,她现在得补回来。

她望一眼餐厅墙上的钟表,相亲已经开始半小时了,何之州也该得到消息过来了。

不知道他会怎么出场,像上次那样气势汹汹旁若无人,还是假扮得温润如玉戏精附体?这行走的结婚证精八成口袋里还揣着结婚证,会不会像上次那样又不小心把结婚证带出来,恰巧落在奇哥哥手边?

要是局面对调,今天来相亲的是何之州,她会怎么办?

像她这么没创造力的人,可能会想一些老套路,比如怀里揣个枕头装孕妇,让陆嘉许搀着她,声泪俱下指责何之州“我为你十月怀胎生儿育女,你却在这里花天酒地,和别的女人厮混,今天我们母子就死在你面前”云云。

可是何之州嘛……

奇哥哥终于发现了她的心不在焉:“关关?”

沈关关回过神来:“啊?怎么了?”

奇哥哥看出她对自己无意,亲手给两人铺台阶:“我看天也不早了,我明天还要上班,就这么散了吧?”

沈关关只得说好。

起身时她心里还在惋惜,又开始愤愤不平,何之州跑哪儿去了!老婆都要被人拐跑了!

奇哥哥礼貌地帮她穿上外套,两个人走出餐厅,门口,奇哥哥问:“你家住哪儿,我送你回去。”

沈关关却讷讷道:“不用了,我想自己在这儿逛一会儿。”

奇哥哥也不勉强,跟沈关关告别,钻进自己车里开车走人。

沈关关这才朝马路对面小跑过去,跑到对面长椅前停下来,柔声细语地问:“你怎么在这儿?”

这个“你”,当然就是何之州。

一出餐厅门她就看见何之州了,隔着一条马路,何之州就坐在对面的长椅上,一身黑蓝色休闲西装坐在长椅中央,坐得端端正正,所谓正襟危坐也不过如此形容,说他端庄吧,偏又挺嚣张,跷着二郎腿,手里拿份报纸,也不看,就摊开搁膝盖上,一双眼睛隔着马路直勾勾地盯着她,嘴角还挂着一抹“我看你一会儿怎么死”的邪笑。

沈关关被他看得膝盖一软,当场就想给他跪下。

听到她问自己怎么在这儿,何之州冷哼一声没回答,抖一抖报纸站起身来,转身朝停在附近的车走过去。

沈关关忙跟上脚步,敛眉低首保持着一副做小伏低任凭发落的姿态钻进了车里。

一路上何之州都没说话,搞得沈关关心惊胆战了一路。

回到小区,24栋整个儿都是黑黢黢的,一个人都没有,焦大和温小白,Leslie和陆嘉许八成还在外面约会。

何之州把车开进24栋的院子,停车熄火,人却坐在驾驶座上没动。

沈关关有点胆怯,涎着脸撒娇:“婆婆……”

何之州终于开口:“沈关关小姐,你的丈夫何之州先生控告你预谋重婚,我是他的代理律师,受委托全权负责处理这件事情。”

沈关关瞪大眼睛看着他。

这算啥,角色扮演游戏?她以前怎么没看出来他戏精到这个地步!

片刻后,她打蛇随棍上,手臂缠上何之州的脖子,嗲声嗲气地问:“那我要怎么办才能让你网开一面?”

何之州岿然不动坐怀不乱:“沈小姐,请你放尊重些,你这样我有理由怀疑你试图和律师搞不道德交易干扰法律公正,罪加一等啊。”

沈关关装出一副大惊失色模样,双手攀住他肩膀:“那你打算怎么对付我?”

何之州嘴角一扬:“我要向法院申请对你加重处罚。”

沈关关索性整个人往他膝盖上一坐:“什么处罚?”

何之州一本正经:“在我心里关个一万年吧。”

沈关关瞬间破功,笑得前仰后合几乎仰倒:“你这是从哪里学的土味情话啊!”

她的笑声猝然停止。

何之州咬住了她的喉咙。

轻轻地咬住一小块皮肉,湿热的气息扑上来,沈关关感觉像被一只大型猫科动物叼住了在戏耍,一股热气在全身乱窜,让她四肢酸软,笑声也渐渐变成了含混的呜咽声。

何之州伸出双手稳稳托住她的背,防止她栽倒过去:“上次你说我像豹猫,我说,对猫科动物来说,咬耳朵是求偶行为,那你知不知道,咬喉咙是什么行为?”

沈关关不自在地扭动一下:“我哪儿知道……”

何之州双手紧紧箍住她,他刻意压低了声音,凑到她耳边,带着挑逗意味地说:“那我告诉你,记好了,是捕食行为,意味着它要把猎物吃掉。”

……

窗外星河低悬,看着漫天星子,沈关关突然“扑哧”笑了。

何之州问:“怎么了?回味无穷?”

沈关关佯嗔踹他一脚:“我在想,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何之州不解:“今日如何,当初又如何?”

沈关关捧住他的脸:“如果早知道你表面一本正经内心实际骚断腿,我当初何必追你追断腿。”

何之州笑得弯下腰去,只留个后脑勺给沈关关:“这样不挺好,都是断了腿的人,咱们俩就将就在床上一起过一辈子吧,断腿双煞。”

沈关关啐他:“呸,我看叫断腿双傻还差不多。”

过了一会儿,她又想起件事儿来,问何之州:“今天你怎么没进餐厅去捉奸啊?”

何之州冷哼:“我倒是想,但这么一来,你妈不就什么都知道了。你不愿意这么快摊牌,我总不能拆你台。”

原来他是为她考虑,沈关关听得十分感动,八爪鱼一样地缠过来抱住他:“我保证,不会再拖很久了,要不然,等陪嘉许见了父母,咱们就去找我妈摊牌?”

昨天,陆嘉许说,Leslie的妈妈要来中国和自己见一面,央求沈关关和温小白林觅一起作陪,她从小就和自己母亲分开,爸爸也死得早,缺乏和长辈打交道的信心和经验,沈关关她们就答应了她。

何之州“嗯”一声:“Leslie也找过我,说嘉许害怕,找了你们几个作陪,搞得见父母不像见父母,既然已经这样,不如彻底搞成给长辈接风洗尘,邀请我和焦大也一起去。”

沈关关“嗯”一声,抬手看表,发现已经十一点半。

吓得她立刻跳起身来抓起衣服往身上套:“来不及了,再不回去我妈该疑心了。”

穿好衣服回头看,何之州撇着嘴一脸委屈巴巴地看着她,沈关关心一软,俯身过来凑到他唇角轻轻一咬:“再等几天,顶多一星期,我保证!”

沈关关弯着腰溜出24栋,一溜烟儿跑到37栋大门前,开门前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24栋还是一片漆黑,唯有三楼何之州卧室的灯亮着,灯光从敞开着的窗子倾泻出来,何之州倚窗站着,嘴角含笑望着她。

沈关关心里一阵悸动,抬起双手歪头朝他比了个大大的心,这才转身开门进去。

Leslie母亲的接风宴安排在周六,地点就在她下榻酒店的餐厅。

周六晚上,一行人直接出发奔酒店而去。

去的路上,陆嘉许一路都在焦躁不安,又是咬指甲又是揉头发,沈关关只得不断安抚她。

陆嘉许苦着一张脸:“你说他妈是个什么样的人,会不会是富贵逼人的贵妇,有没有可能当面笑嘻嘻和蔼可亲,私下去就找我单独谈话,开五百万支票让我离开她的儿子?”

沈关关:“嗯,拿到支票记得分我一半,‘鹊桥仙’的物业费也该交了。”

倒是何之州安慰她:“Leslie是个好孩子,善良又热情,养出这样的孩子父母功不可没,Leslie妈妈肯定是个平易近人的长辈,你不要太担心了。”

正说着,酒店到了。

看到酒店,陆嘉许腿更软了:“这毫无疑问是个贵妇人了,没想到Leslie看着像个邻家小弟其实是个富二代,豪门恩怨什么的……我现在跑还来得及吗?”

沈关关和林觅直接架起她,拖进了酒店。

Leslie早已经等候在餐厅门口,见他们来,一个箭步迎上来:“你们可来了!”

看见何之州,Leslie的表情变得有些不自然,他抓住何之州的手:“你们先进去吧,我跟何大哥有点事要说……”

话音未落,一个温柔的女声在身后响起:“Leslie,这就是你的小朋友们?”

何之州的笑容立时僵在脸上。

他拨开挡在面前的Leslie。

那女人的容貌就这样清清楚楚地呈现在他的面前。

那是一张中年女人的脸,从她如今的容貌,不难想象她年轻时候的艳色,必然是一个冷若冰霜的女神形象,因为保养得当,在华服和首饰的映衬下,看上去仿佛只有四十出头。

但何之州知道不是的。他清楚地知道她的年龄,记得她的出生日期。

就是她,赋予了自己生命,也是她,在年幼时抛下自己一走了之。

Leslie的母亲,竟然就是他的母亲。

这个抛弃了他的女人!

刚才他还在车上对陆嘉许说,Leslie的母亲肯定是个平易近人的长辈!

何之州想笑,嘴角却只是僵硬地扯动了一下。

他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

沈关关早已经明白了一切,不只是她,几乎在场所有人都明白了,Leslie妈妈那张脸,活脱脱一个中年女版何之州!

沈关关恶狠狠地瞪一眼Leslie和他妈妈,转身追了上去。

她在酒店门口追上何之州。

何之州茫然地站在那里,面前是闪烁霓虹如梭车流,他站在那里,背影寥落无助,沈关关走过去,从背后抱住他,轻轻喊他:“婆婆……”

何之州没有说话,只是握住了她的手。

两个人就这样静静地抱了一会儿,直到手机在口袋里振动起来,沈关关掏出手机,是陆嘉许:“关关,何大哥怎么样?”

沈关关说:“他没事。”

半晌,她又恶狠狠地说:“管好你们家Leslie!”

她对Leslie真是生气极了。

原本以为他是个单纯的好孩子,没想到他竟然是怀揣着目的接近何之州的,他凭什么啊,凭什么让那个已经离开了二十年的人打扰何之州的生活?

挂掉电话,她问何之州:“你想去哪里?还是回家?我陪你。”

何之州回身抱住她:“回家吧,我们一起回家。”

车子发动,引擎声里,沈关关听到何之州轻轻的声音:“关关,谢谢你。”

谢谢还有你在我身边。

回到空无一人的24栋,两个人坐在阳台上静静地依偎着吹风,谁也没有说话。

何之州一直在发呆,沈关关也不打扰他,只是这样陪着他。

关于何之州母亲的事情,她多少知道一些,她知道,何之州的母亲叫姜薇,和何爸爸、自家父母是少年朋友,几个人七十年代末赶上下乡的最后一班车去贵州插队,八十年代才回到上海。四个人里,何爸爸性格最惫懒,不知道走了什么大运,竟然受到冰山美人姜薇垂青,后来沈关关的父母也结了婚,九十年代出国热,祖辈是上海资本家的姜薇凭借海外关系和何爸爸离婚出了国,从那之后再也没有回来过。

何之州出生后,其实两家有好长一段时间没什么来往,那时沈关关的父母在忙着打拼事业,何爸爸为人懒散胸无大志,在国营单位里混吃等死,大家圈子不同也就日渐疏远。直到姜薇出国后几年,两家交往才又频繁起来。那时沈关关父母的公司已经走上正轨,父母在家时,就常见何爸爸来玩,但他从来没有带何之州来过,直到沈关关十三岁那年,两个人才在何之州家见那一面。

小时候,沈关关常听见妈妈跟爸爸抱怨老何不争气,她知道何爸爸是个不上进的酒鬼,她隐约觉得,何爸爸变成这副样子,姜薇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而何之州呢,从七岁起,他的生活里就没有母亲,只有一个不负责任的父亲。

沈关关不自觉地抱紧了他。

何之州终于开口:“其实也说不上恨她。”

他的话音淡淡的,像在说别人的故事:“她走的时候,我虽然年纪小,但也隐约有记忆,他们两个老是吵架,有次放学回来,还看到她脸上有伤,八成是我爸打过她……我爸配不上她,她走了我觉得也挺好,十几年来她都没出现过,她当没我这个儿子,我也就当没她这个妈……可是她又出现干什么? ”

沈关关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才好。

突然间,他“扑哧”笑了:“也说不定是Leslie这家伙自作主张,她可能早把我忘了,你听她那句话,你的小朋友们,对她来说,我可能只是Leslie的小朋友之一,Leslie才是她的儿子,唯一的儿子。”

他又是抱怨又是哀戚,越想越往死胡同里走,沈关关索性横下一条心来,双手钩住他的脖子吻了上去。

沈关关是睡到半夜被枕边手机振动声吵醒的,她以为是妈妈打来查勤的,迷迷糊糊地拿起手机按下接听键:“喂,妈……”

陆嘉许焦急的声音传过来:“妈你个头啊!我是嘉许,何大哥跟你在一起吗?快来医院,Leslie妈妈出事了!车祸!”

沈关关瞬间清醒。

扭头看何之州,他还睡着,蹙着眉头仿佛在做噩梦,稍一犹豫,沈关关推醒了他:“婆婆快醒醒。”

何之州从噩梦中醒来,满头冷汗,眼神茫然。

沈关关咽一口唾沫,小声说:“嘉许打来电话,说你……Leslie的妈妈,出车祸送医院了。”

深夜的医院拥挤却凄凉,何之州和沈关关在手术室外见到Leslie和陆嘉许。

见到何之州,Leslie怯生生地看了他一眼,陆嘉许不动声色地挪一挪,把他挡在身后。

沈关关忽略掉这诡异的氛围,问陆嘉许:“现在什么情况?”

陆嘉许见她没有冲Leslie咆哮的意思,长舒一口气:“一个小时前出的车祸送来的医院,进手术室大半个小时了,是走在路上被车撞到的,还好,应该没有生命危险。”

何之州一言不发地在长椅上坐了下来,沈关关也在他身边坐下来,紧紧握住他的手。

手术持续了整整两个小时。

灯亮起来的那一瞬间,何之州条件反射似的第一时间站了起来。

门开了,姜薇躺在床上被医生护士们推出来,Leslie和陆嘉许立刻围了上去。

何之州却站在原地没有动。

他握着沈关关的手很用力,用力到让她感觉心里隐隐作痛。

当天晚上谁也没有提回家,何之州和沈关关相互依偎着在医院草地的长椅上睡着了,第二天早晨,沈关关醒来时,发现自己半张脸埋在何之州的头发里。

沈关关小心翼翼地撑着何之州抬起头来,太阳已经升起来,清晨的阳光从树冠的缝隙间落下,留下一地斑驳疏影,在微凉晨风里摇曳,深吸一口气,微苦的青草露水味儿瞬间就涌进鼻腔里。

沈关关抬起手看看表,才六点钟,医院的喧嚣时段还未来临,草地上冷冷清清,只有何之州和她共享这份难得的寂静。她爱怜地轻轻摸一摸何之州的头发,轻轻地换一个姿势,想让他能睡得更舒服些。

突然间,一只手缠上她的脖颈,钩着脖子按着后脑勺迫迫使她低下了头,一双眼睛笑盈盈地看着她,晨光里这双眸子流光溢彩的,看得沈关关脸红心跳,蓦地想起少女时代,趁他睡着趴在桌子上观察他,却被他睁开眼睛逮个正着的那一刹那。

她这边正心猿意马,那边何之州却又闭上了眼睛,在她头顶上蹭一蹭:“睡觉。”

两个人静静地抱着假寐了一会儿,陆续有人在草坪上散步,沈关关从何之州紧紧的怀抱里挣脱出来:“我们去看看……嗯……”

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姜薇,何之州打破了她的尴尬,站起身来牵起她的手:“走吧。”

姜薇基本已经脱离生命危险,正在ICU接受观察。

沈关关陪何之州站在病房外隔着玻璃看姜薇,十几个小时前见面时还那样光彩亮丽的人,现在却几乎毫无生机地躺在病床上,人生种种不可测,沈关关用余光偷觑何之州,他只是抿着嘴,面无表情,看不出情绪。

老实说,沈关关不知道何之州此刻在想些什么。

她自小父母慈爱,从未有如此经历,从小到大所遭遇的唯一背弃便是五年前何之州的离去,但她知道,这是不同的。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所谓“每个人都住在自己的衣服里”,一个人再爱另一个人也不可能完全窥透他的思想,她不愿妄测何之州的内心,说那些不咸不淡的话来劝慰他,诱导他甚至教唆他。

唯一确信无疑的是,她会一直握着他的手。

“走吧。”何之州低声说。

沈关关乖巧地点点头,牵着他的手转身。

然后出乎意料地,她看见了三个人。

爸爸、妈妈和何伯伯。

三个人就站在她和何之州身后静静地看着他们,不知道已经盯了他们多久。

片刻悚然后,沈关关几乎气得灵魂出窍,Leslie!肯定又是这个多事的小子!

三个人的表情各有古怪,妈妈眼神复杂地看着沈关关:“从回来起我就怀疑,果然。”

原来她早就有所怀疑!难怪又是住到37栋又是给她安排相亲!

沈关关横下一条心来:“妈妈,对不起,我违背誓言又和他在一起了,希望您不要反对。”

安宁气得浑身发抖,迭声骂道:“沈关关,你还要不要脸了?回头草就这么好吃?当初你怎么跟我说的,‘爸爸妈妈我对不起你们,为了一个浑蛋让你们伤心了,你们放心,从今以后我就当他死了,好好过自己的日子’。你当初是不是这么说的?这才过去几年,你就好了伤疤忘了疼,人家一招手你就哈巴狗一样跑过去,你就那么贱?就那么离不了他?”

她的声音越来越高,吸引了一拨人聚过来围观,对着沈关关和何之州指指点点。沈关关和何之州却只是一言不发地听安宁大发雷霆。

沈爸爸看不过去,劝安宁:“这里不是处理家事的地方,有什么事情回家再说……”

谁知安宁立刻调转枪口对准了他:“闭嘴吧你!要不是你当年有意纵容,关关能和这小子混到一起?你别以为你那点私心能瞒天过海!为了你那点见不得人的龌龊念头把我女儿往火坑里推,当年老天开眼没叫你阴谋得逞,你现在还想再来一次?我告诉你,没门!除非我死了!”

就在闹得不可开交之时,终于有护士过来赶人:“你们闹什么呢?这是你们吵架的地方吗?”

围观群众一哄而散,沈爸爸半拖半抱地带走了安宁,只留下沈关关、何之州和何伯伯。

何伯伯搓着手,脸上带着讪笑:“小洲,关关……”

沈关关上次见他还是在五年前的婚礼上,比起五年前他老了许多。夹在这一对气氛怪异的父子中间让沈关关尴尬极了,看出她的尴尬,何之州开口给她解围:“关关,我有话要和他单独说,你去找一下嘉许他们吧。”

沈关关长舒一口气,捏一捏何之州的手心,转身离开。

走到拐角处她回头看一眼,何之州和何伯伯还站在原处,何之州脊背挺直地站着,何伯伯却弯着腰一副谦卑模样。

他们两个看上去,真不像一对父子。

沈关关在草坪上找到陆嘉许和Leslie。

一见到Leslie她就恨从心头生,揪着Leslie的衣服咬牙切齿地骂:“你觉得自己特伟大是吧?觉得自己很有爱心是吧?我告诉你,你这叫道德绑架!”

陆嘉许忙上前救情郎:“哎哎,这话怎么说的,先把事情搞清楚再喷火也来得及啊。”

沈关关气呼呼地往长椅上一坐:“还有什么要搞清楚的?他难道不是早就知道何之州的身份?难道不是有意接近何之州?那场鸿门宴难道不是他安排好的?我爸妈和何伯伯难道不是他招来的?”

前面陆嘉许一直垂头唯唯诺诺,听到最后,她咽一口唾沫:“这个,叔叔阿姨真的不是他招来的,是我……”

眼见沈关关的拳头就要砸到脸上,陆嘉许忙解释:“不是你想的那样!今天早晨我回家拿东西,正好遇见叔叔阿姨都在,他们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一晚上你和我都没回家,你也知道的,我见了你妈就犯怵,所以就……”

沈关关咬牙切齿地扑上去掐她:“你可害死我和何之州了!”

陆嘉许被她掐得直咳,挣扎着求生:“电话、电话!你电话响了!”

果然,手机在口袋里振动,沈关关瞪她一眼接起电话,是爸爸。爸爸的声音略有些疲惫:“我把你妈送回家了。”

沈关关“嗯”一声,半晌,说:“爸爸,对不起。”

爸爸一笑:“有什么对不起的,爸爸只希望你幸福。”

他接着说:“只不过今天这个场合实在不对,也难怪你妈发那么大的脾气。这件事情要慢慢来,你先不要再去刺激你妈,等过段时间再找机会,缓缓地软软地说。”

沈关关听得眼眶濡湿,对于她和何之州的感情,从小爸爸就是一副乐见其成的态度。原本她以为,五年前那一场闹剧让爸爸对何之州寒了心,会让他像妈妈那样极力反对,没想到,现在他仍然站在自己这一边,支持自己的选择。

她轻轻说:“谢谢你,爸爸。”

爸爸也笑:“我了解我的女儿,也相信我的女儿。”

顿了一顿,他接着说:“如果小州妈妈醒了,记得打电话通知我。”

姜薇是在转移到普通病房的第二天醒来的。

遵照爸爸的吩咐,她一醒来,沈关关就给爸爸报了信。

姜薇醒来没多久,病房里就挤满了人,Leslie和陆嘉许、何伯伯、沈爸爸……

何之州站在门外,没有进去。

沈关关也陪他站在门外,拉着他的小拇指,乖巧地依偎在他身边。

过了不知道多久,挤了半屋子的人鱼贯而出,Leslie走到何之州面前,低声说:“她有话想和你说。”

顿了一顿,他接着说:“看你要不要进去。”

何之州没有说话。

半晌,他牵着沈关关的手,推开门走进病房。

他们没有在病房里待太久。

从病房出来,何之州突然问沈关关:“你有没有觉得我太冷酷无情了?”

沈关关歪一歪头,没有正面回答他,只是问:“你为什么会觉得我会这么觉得?”

这句话真绕口,何之州知道她是故意逗自己开心,他也真的被她逗笑了,“扑哧”一笑,揉一揉她乱糟糟却柔软的头发:“因为你是那么大度的一个人啊。”

“我曾经那样伤害过你,比她伤我还要深,可是你却原谅了我。所以我想啊,这样宽宏大量的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小气呢?”

沈关关莞尔一笑,露出一口白白的小细牙:“我不是原谅你啊,我是成全自己罢了。”

是呀,无非是成全自己罢了,我还爱着你,你是我打算嵌在后半生里一块不可或缺的拼图,所以我放下前半生的龃龉,拾起后半生的圆满。

何之州一怔。

像是拨开云雾,通过沈关关的话,他终于看清楚了自己的心。

他明白了自己所谓的绝情是出于什么样的原因。

无非是因为,他的后半生已经完整了。

曾经他对母亲也有过无限的思念和憧憬,尤其小时候看到父亲醉酒后的丑态时。在无数个独自度过的生日、节日、母亲的生日里,不是没有幻想过母亲会突然推门走进来,抱住他痛哭流涕说要带他离开。在等待的漫长岁月里,他设身处地地为她想过,为她开脱过,为她的离开找一千一万个理由。他试着把她当一个独立的个体而非自己的母亲看待,体谅她的苦衷,并且期待着有一天她实现了自己作为个体的价值后,会重拾母亲这个身份,想起他这个儿子来。

可是,是从什么时候起,这个念头逐渐变淡,终于被他扔进废墟不再提起?

是那一年冬天,和沈关关坐在KFC里等待民政局开门的时候吧。

她坐在他的对面,乖巧地捧着一碗皮蛋瘦肉粥暖手,一双大眼睛充满渴望却又怯怯地盯住自己。

就是从那一刻起,他不再想要一个母亲了。

一个人放弃一样东西或者一段感情,无非是两个原因。

或者是因为终于死心了,或者是因为缺失的从别处得到了补偿。

他得到了沈关关,他的后半生由此圆满,不再一定需要什么别的人来填充。

爱上她,让他的心变得亮堂堂,也变得满当当。

所以,在病房里,当母亲问他“你是不是还恨着我”时,他只是淡淡地回答“我已经放下了”。

是的,放下了,放下不等于原谅,这是两个不同的概念,姜薇是个聪明人,敏锐地察觉到了其中的差异,听了他的回答,她神情黯淡下来,却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放下”是一个什么概念呢,他不会再视她如仇敌,避她如瘟疫,如果她想要见他,他也不会推辞,如果将来他和关关有了孩子,如果她想,那孩子喊她一声奶奶也无妨……

就是这样了,只是这样了。

没有必要非装得母慈子孝,仿佛和那些一路正常走来的家庭一样,他们之间不存在恨,只是因为曾经走散了,所以变淡了。而现在大家又在各自的位置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圆满,所以何必一定要往回走,强行去牵那只记忆中早已变凉的手。

安宁失踪这件事情是在第三天才被发现的。

一大早沈爸爸就给沈关关打电话,口气十分焦急:“关关,你妈妈不见了!”

沈关关吓了一跳,安慰他:“您别着急,我立刻回家。”

她打电话给何之州,何之州立刻向律师事务所告假,陪她一起回了沈家。

沈爸爸在大门口来回踱着步,一见到何之州的车驶进来立刻迎了过来,他像是骤然苍老了十岁,脸上神情失魂落魄:“怎么办,你妈妈不见了!”

何之州问沈爸爸:“阿姨什么时候不见的?有没有打电话给亲戚朋友?”

沈爸爸回答他:“你妈……姜薇醒过来那天,我从医院回到家就没见到她,一开始以为她是赌气去了朋友家,结果第二天她还没回来,昨天晚上也没回来,我这才慌了神,给每个亲戚朋友都打了电话,都说没见着她。”

听了这话沈关关心里也火烧火燎的,嘴上却还安慰爸爸:“妈妈八成是因为心里不痛快所以躲起来了,您不要太着急……”

沈爸爸长叹一声:“我哪里能不着急!你妈有高血压,上次体检查出来心脏也不大好,医生说要静养,结果现在人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万一她突然生病身边没有人怎么办?”

沈关关也被他说得心慌起来:“那怎么办?没在亲戚家,那妈妈还能去哪儿?”

还是何之州最为镇定,他问沈爸爸:“阿姨离家出走前,你有没有和她吵过架?”

沈爸爸吞吞吐吐:“有倒是有……”

听了他的话,沈关关神色黯然:“肯定又是因为我,都怪我,不该那天当着那么多人跟她提起那些事情。”

“不是的。”

何之州和沈爸爸同时说出这句话,两个人对视了一眼,都从彼此的眼睛里看出一点惊讶来。

无视沈关关质疑的目光,何之州沉吟了片刻:“我想我知道阿姨在哪儿了。关关,如果你信我,就在这儿等我,我和叔叔一起去把阿姨给你找回来。”

沈关关看一眼何之州再看一眼父亲,最终她什么都没问,只是乖巧地点点头:“我等你们带妈妈一起回来。”

在机场贵宾室里等待登机,看着机票上的遵义两个字,沈爸爸长叹一口气:“你什么都知道?”

何之州点点头:“是。”

沈爸爸扭头看他,眼神意味深长:“是五年前知道的?”

何之州没有否认:“是,就在婚礼前。”

沈爸爸长舒一口气:“那我就放心了。”

何之州不解,沈爸爸淡淡一笑:“我一直担心你当年走是因为不喜欢关关。”

“我三十几岁才有关关这么一个女儿,从小就很宠爱她,无论她想要什么都会答应她。哪怕她说想要天上的星星和月亮,好呀,大不了找一个粉刷匠把天花板涂成蓝色,在上面画满星星和月亮。我太纵容她了,把她养成了一个说一不二的性格,认为世间万物只要努力去争取就没什么得不到的。这让她在遇到你之后吃足了苦头,爱情是多么缥缈的一种东西啊,是缘分,是运气,不是努力就能得到的东西,我从不反对她喜欢你,但我其实一直都在担心,担心你根本不喜欢她。

“现在我知道了,你当年不是不喜欢她,你是不够喜欢她,或许从另一个角度说,你是太过喜欢她了。

“时间是个好东西啊,能把一些东西磨灭,也能让一些东西变得清晰,经过了这五年时间,我相信你应该把什么都想明白了,现在你的爱应该是恰如其分了,不会再带给关关伤害了。”

他郑重地对何之州说:“我的掌上明珠,从此就交付给你了。”

经过几个小时的飞行后,飞机在遵义新舟机场降落。

他们此行的目的地是遵义下面绥阳县的一个叫丰村的小山村,这个小村子正是当年沈爸爸、安宁、何爸爸和姜薇插队的地方,他们赶上下乡的末班车来到这个山明水秀却也是穷山恶水的小山村,尽管没几年就回了上海,但毫无疑问,他们最丰沛鲜美的少年时代都献给了这里。

有些情感,正是从这片山水间萌芽,并在日后结出果来。

这里是一切的起点。

沈爸爸已经是花甲之年,又刚经历过一场环球旅行,看上去虽然还筋骨硬朗,但到底身体大不如前,几个小时的飞行后已显出疲态。

找人也不急于一时,何之州在遵义市内找了一家酒店先安顿下来,打算稍作休整后,明天再下乡去寻人。

谁知半夜突然被沈爸爸的呻吟声惊醒,何之州开灯,只见沈爸爸蜷缩在床上,拳头紧握脸色苍白。

何之州立刻拨打了120。

沈爸爸被救护车连夜送进医院,医生诊断说他是老胃病复发,需要在医院卧床休息几天。

何之州把医生的话转告给沈爸爸,沈爸爸疼得嘴唇苍白却还惦记着找人的事情:“你阿姨……她和我年龄差不多,身上还有病,万一跟我一样突然发病可怎么办,我身边还有你,她身边又有谁?”

说着说着沈爸爸竟然落下泪来,何之州把手覆在他的手背上安慰他:“没关系,您不要担心,您好好在医院养病,我自己去找她。”

走出病房,他给沈关关打了一个电话:“关关,情况有变,你听我说不要着急,叔叔在遵义胃病发作进了医院,我打算一个人去村里找阿姨,你订最近的机票来遵义照顾叔叔吧。”

挂掉电话,他又委托护士找到一个可靠的护工,交代完医院的事情后,便离开了医院。

幸亏交通便利,黄昏时分,沈关关终于到达遵义。

一路上她都提心吊胆,直到来到医院看到爸爸没有大碍才长舒了一口气。

晚上伺候爸爸吃完饭,病友打开了电视,沈关关百无聊赖地坐下来陪爸爸一起看电视。

电视里正在播报贵州省内天气预告,沈关关漫不经心地听着,手里却紧握着手机给何之州发微信:你现在怎么样?到了吗?找到我妈了吗?

何之州没有回复。

沈关关耐心地等了一会儿依旧没等到回复,她干脆在躺椅上躺下来,一边看小说一边等待何之州的回复。

何之州的回复还没等到,周公倒已经在向她频频招手,最终,沈关关紧握着手机头一歪,彻底睡死了过去。

她是在半夜被爸爸推醒的。

爸爸一脸焦急:“快醒醒,丰村出事了!”

沈关关骤然惊醒。

她翻身起来,病房里的电视上正在播报一则新闻:“凌晨时分我省遵义市绥阳县部分地区突降暴雨,暴雨导致山洪暴发,部分村落被山洪淹没,被困人员达数百名,伤亡情况尚不明确,目前政府已组织展开救援工作,以下是部分受灾村落名单……”

清晰的“丰村”两个字传到耳朵里,沈关关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她立刻拿出手机拨通了何之州的电话。

然而回应她的只有漫长的忙音。

她垂下手,双眼茫然无助地看着爸爸:“没有人接电话。”

与此同时,丰村。

这次山洪来得凶险,半夜暴雨突至,很多村民来不及撤离都被困在了村里。暴雨久久不停,水位上涨迅猛,丰村地处山洪多发地带,大部分民房都是两层以上的建筑,但是这次山洪太过肆虐,很快就淹没了一楼,快到天明时,二楼也只剩下屋顶还未没入水中。

何之州和安宁站在一户民房的二楼房顶上等待救援,淋了一夜暴雨又在房顶上站了许久,饶是近六月的天气,两个人也被冻得嘴唇乌紫脸色苍白。

昨天晚上何之州一到丰村就找到了安宁,找她很简单,向村委会一打听就得知她就住在过去相熟的老村民家里,村主任亲自领路带他去了那位村民家,安宁见到他果然一脸冷淡不肯和他回去,何之州只好也暂时住下来,打算慢慢劝说她,谁知道当晚就遇到了山洪。

看着何之州狼狈的模样,安宁惨淡地一笑:“后悔来这儿了吧?你根本就不该来,你根本就不该回来。”

一起在屋顶上站了大半夜,这是她第一次开口说话。

何之州受到了鼓励:“我不后悔这些,我唯一后悔的是,当年不该那么不负责任地离开。”

他斟酌着字句:“安宁阿姨,当年那张诊断书,是您放的吧?”

听到这句话,安宁大吃一惊,一直茫然的眼睛终于有了神采:“你……”

何之州淡淡一笑:“回到德国后不久我就想明白了……我今天提起这件事,不是想责怪你。我比任何人都清楚地知道,当年那场逃跑,我应该全权负责,那张诊断书其实不过是给了我一个借口罢了。”

是的,诊断书……

时间倒回到五年前的婚礼上。

五年前,婚礼马上就要开始的时候,何之州在休息间里看到了一张病情诊断书。

那张诊断书清楚明白地让他知道,沈关关的病情已经彻底好转,不日即可康复。但是就在几天前,沈爸爸告诉他的却是,沈关关的病还在恶化。

沈爸爸骗了他。

不,当时何之州想的不只是沈爸爸骗了自己,他甚至在想,沈关关是不是同谋?他和她这场婚姻,表面上看上去几乎可以说是因为同情才缔结的,是不是,沈关关怕万一他得知她的病快要好了会毁约,所以才联合沈爸爸瞒天过海?

在发现这张诊断书后三分钟,何之州从婚礼上落荒而逃,这一逃,就是整整五年。

实在是太冷了,何之州搓一搓手,朝手心里哈一口气:“但是我逃跑,说到底不是因为这个,是因为我撞见了一件事情。”

是的,真正的原因是因为他撞见了一件事情。

撞见了自己的父亲和一个人在角落里纠缠。

那个人他也认识的,是父亲的故交,说白了,是父亲赌桌上的朋友,几次三番来他家讨过债,这次他来,无疑也是为讨债。

何之州站在隐蔽处,看着他的父亲,今天就要喝媳妇茶的父亲穿得西装革履,涎着脸一脸丑态地向对方讨饶:“欠你的钱我肯定能还,你看我儿子今天就要结婚了,娶的是沈钊的女儿,沈钊你总认识的吧,大家过去都是老朋友。他的家底你还不知道?我和他成了亲家,他还能眼睁睁地看着亲家还不上债被人丢苏州河里?我给你交个底吧,以前欠你的那些钱也都是沈钊帮我还的,你说这婚一结,我和他又是朋友又是亲家,他能不管我?”

何之州站在阳光照不到的角落里,听着这番话,紧紧地握起了拳头。

那讨债的人果然被他安抚了,松开他的衣领子,替他掸一掸衣襟,当胸捶他一拳:“老何,真有你的,姜薇你可娶得不冤哪,虽然她早就跟人跑了,但给你留下这么个争气的儿子不说,还给你留下那么大尊财神,你自己说说,要不是当年姜薇和沈钊有一腿,沈钊这些年能这么帮你?你这顶绿帽子戴得不亏!”

这一席话像是寒冬腊月里一桶冰水兜头浇下,何之州瞬间如堕冰窟。

原来是这样……

这些年来,原来一直是沈关关的父亲在替他的父亲善后。

原来沈叔叔待他们父子这样好,不过是出于破坏了他们家庭的愧疚!

他却像个傻瓜一样,在自己的婚礼上才得知这一切!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休息间,然后就看见了那张诊断书。

“说到底,让我做出四年前那个选择的,无非是我那颗近乎自卑的自尊心。

“安宁阿姨,您知道吗,我第一次和关关见面,是十五岁那年春节,沈叔叔带她去我家,他们不请自来,看到的是什么呢,看到的是我酒醉酣睡的父亲,一贫如洗的家,看到的是我家除夕夜的冷锅冷灶和过年了仍然穿着旧衣的我。可是关关呢,那时候她十三岁,穿着粉红色的新衣服,那么可爱那么甜美,美好得就像她强塞给我的那颗巧克力,而她的爸爸又那么英俊斯文……

“从那一刻起我就开始喜欢她了,可是在最窘迫的时候遇到喜欢的人是一件很悲哀的事情啊。和喜欢同时苏醒的,是我年少的自尊心。从那时起,‘你不配’三个字折磨了我好多年。人家总说,何之州老是板着一张脸不知道是在跟谁较劲,其实我是在跟自己较劲呢。

“那些年我一直跟自己较劲,督促自己努力些,再努力些。我总觉得关关离我太远了,就像天上的星星,我只有变成凤凰,才能飞上天去理直气壮地摘下这颗星。

“向关关求婚的时候,我满心想着,如今我也是名校学生了,课业又那么优秀,前程似锦未来可期,距离变成凤凰去天上摘星也不远了。谁知道竟然让我听到那一番话,简直如同万箭穿心,所有的自卑在一瞬间爆发,最终让我做出了那样混账的事情。

“想想真好笑,因为关关,我一心想做凤凰,没想到凤凰没做成,却只落下凤凰男的怪脾气。”

听到他这句话,安宁忍不住“扑哧”一笑。

何之州也笑了:“您笑了,真好。”

安宁逐渐收敛起笑容,脸上的表情又变得淡淡的,半晌,她开口道:“其实当年的事情,也并不完全是你听到的那样。”

“老沈对你妈妈确实有情,可他们之间确实也是清清白白,这一点我还是信得过老沈的。

“我们几个是一九七六年才来到丰村的,运气好,只过了两三年上头就开始拨乱反正,知青问题逐渐被解决,我们就回到了上海。来的时候都是十六七岁的年纪,走的时候也不过二十岁,还很年轻,还有大把的时间去改变命运。

“在丰村时,我就看出来老沈和你妈之间有暧昧,那时你妈是知青队一朵花,对她有意思的人不在少数,其中也包括你爸。尽管三个人谁都没戳破过窗户纸,人人都说,小何怎么能跟小沈比?明眼人都知道选哪个。但事情就是那么奇怪,你妈偏偏选了你爸。

“你爸妈确定关系后就一起先离开丰村回了上海,知青里都传言说,你妈是因为你爸能搞到回城名额才跟他在一起的。那之后老沈失落了一段时间,我就是在那时乘虚而入,后来我们也找到门路回了上海。四个人在上海重聚,还是一副老友架势,我心里仍有芥蒂,但也想着,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每天照旧摆出一张笑脸对你父母。

“你妈一向是个胸有大志的人,回上海后她又参加了高考,如愿考到了心仪的学校。而我和老沈呢,肚子里那点墨水早就干了,也就不再打读书的主意,在国企待了几年后,下海潮来临,我们就想起了做生意。

“而你爸呢,他一向是个没算计的人,在大家都忙着读书下海时,只有他一个人稳坐钓鱼台,端着国企铁饭碗得过且过。那时我就想,以你妈的好胜心,他们两个之间肯定要出问题。

“果不其然,你妈大学毕业回到上海,过几年生下了你,又过几年,留学热兴起,你妈义无反顾地和你爸离婚去了美国,从那之后,她就和国内的朋友断了联系。

“不是我污蔑你妈,但说到底,你爸和你妈的婚姻悲剧,是由他们两个共同造成的,和老沈其实并没有半点关系。

“但是我那年在婚礼上做手脚,也确实是由你妈而起。

“坦白说,我心里那根刺,从少年时在丰村起就扎在心里,一直隐隐作痛。我总是怀疑,老沈到底为什么娶我呢,是真的爱我呢,还是只因为,我把全部的青春都用在了他的身上?我们的婚姻,会不会只是他对我陪他艰苦创业的那十年青春的回馈?午夜从梦中醒来时,他希望在枕边看到的,到底是我,还是姜薇?

“你妈去了美国,我长舒一口气,感觉那根刺仿佛被拔掉了,可是几年后你又出现了。老沈可怜你有个不负责的父亲,把你接到我们家住,从那天起,我才发现,那根刺还在那儿呢。我看着老沈对你嘘寒问暖关怀备至,心里就越发忍不住怀疑,他对你这么好,到底是因为谁的情分呢?

“后来发现关关喜欢上了你,那根刺一下子搅动起来,把我的心戳了一个大窟窿。直到你和关关背着我偷偷领了证,我那时真是恨毒了姜薇和你。我扪心自问从没做过缺德事,为什么落得个女儿被情敌儿子抢走的下场?看着老沈欣慰的笑脸,我甚至在怀疑,他那么高兴做什么呢?就为了姜薇的儿子能光明正大喊他一句爸,就为这个,不惜牺牲我的女儿?

“我的心里真是恨,那些年,我在老沈面前装得温柔贤淑,对着你时也是一张笑脸,让他以为自己娶了个天下最贤惠的贤妻,但是他哪里知道,扎在我心里的那根刺,日日夜夜,是如何在折磨着我。

“我耍了手段,你果然中计。你走后,我像当年你妈离开后那样,舒了一口气,心暂时落地。然而没想到你又回来了,不仅你回来了,连你妈也一起回来了。那天我去医院,看见你牵着关关的手走进病房里,那一瞬间真是万箭穿心。”

听到这里,何之州打断她的话:“您误解了沈叔叔。他在遵义犯了胃病,躺在床上还在想您身上有病,万一跟他一样发了病身边又没有人,那该怎么办。”

他望一眼滔滔洪水:“我只说这一句,剩下的,您到了遵义,自己听他说。”说完,他挥着手大喊起来:“救命!这儿有人被困住了!救命!”

安宁扭头望去,不远处,一只筏子正朝他们划过来。

筏子终于划到他们面前,但是却只剩下一个人的位子,划船的是当地村民,他抹一把脸上的雨水:“这小筏子载重有限,只能再上一个人,多了就要翻船了。”

何之州把安宁推上筏子:“您先跟他们走,我再撑一下,我看救援部队也快来了。”

看着他冻得青紫的嘴唇和还在上涨的洪水,安宁有些犹豫,何之州微笑着安慰她:“没事的,您要实在过意不去就答应我一件事情。”

安宁眼眶湿润了,她点点头:“好,我答应你。”

筏子载着安宁朝较为安全的地方划去,划出很远后,安宁回头望,隔着茫茫洪水,何之州孤零零地站在那里,渐渐变成一个小小的点,渐远渐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