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金风玉露一相逢

书名:
云水千重
作者:
靳山
本章字数:
10340
更新时间:
2020-05-09 17:27:36

苍穹如墨染,飘游的云层越积越厚,灰蒙蒙地遮去了悬挂天边的一弯镰月。

楼宁站在树梢上,四下寂静,只偶尔听见一阵杜鹃啼血的哀鸣。她的身下是一块荒芜的空地,四周荒草及膝,渐渐地,氤氲起雾,连风也吹不散,天地间仿佛回到混沌未开之际。

忽而之间,有人间市井的声音慢慢传入。

她看见荒草之中,赫然出现了一个两人大的洞口。

楼宁等了良久,瞧准时机,从洞口跳了进去。

慢慢地,由远及近有明黄灯火闪烁起来,伴随着人潮的喧嚣声越来越大,吆喝叫卖声不绝于耳。

繁华的街道,如同梦魇般在眼前徐徐展开,她目不暇接。

这是楼宁第一次来鬼市。

她这一次来临广,一路上在官道旁的茶棚就听说了不少奇闻轶事。临广偏远,与叶岐只相隔一座氓山和一江氓水,古往今来,就是话本子里各种离奇故事的发源地。

楼宁最感兴趣的,便是他们口中的鬼市。

有的人是光鲜亮丽地活在太阳底下的,还有的人活得如同蛇虫鼠蚁,见不得光,得一辈子窝在地底下。第二类人多了,聚在一起生活,便有了鬼市。

楼宁长这么大还没有见过鬼市,又正是好奇心旺盛的时候,这个被楼府收养的三小姐表面乖巧,实则一身反骨。打听清楚之后,她自然要来见识一番。

她戴了个鬼面具,边走边逛。

慢慢发现这里和地面上的集市也差不了多少,不过光线昏暗,为了看得更清楚些,她从小摊上买来了一盏纸灯,提在手中。

这里极热闹,无数人和她擦肩而过,或者说是鬼,有的面容狰狞十分凶悍,有的头发蓬乱罩住了整个脑袋,有的尖嘴猴腮两颗眼珠子像镶了两颗黄豆进去,有的缺了一只耳朵和一只胳膊,有的不能直立行走只能四肢爬行……

之前楼宁想象得到的,想象不到的,都在这里见到了。

她胆大,但毕竟才十五,此时又是一个人单独行动,提着一颗心十分谨慎。

后来累了,她又买了半包糖豆去听说书。一个老头站在一张三条腿的桌子后,把青灰抹布往上一铺,两三下捋顺,右上方搁了一盅茶,惊堂木一拍:“话说西天之上有座雪峰山,雪峰山不见首不见尾,峰顶有座府邸,府邸中四季如春,住着位青龙神君……三百年前,青龙神君下凡历劫,故事便由此开始……

“那是元宵佳节,热闹的花灯会上,神君初入凡间,在拥挤的人堆里被连着推搡了好几下。神君的脾气一上来,铆足了劲,正准备攥着拳头爆发,不料却被脚下的一颗小石子绊住了脚,阴沟里翻船,混乱中有人扶了他一把,身侧传来一个声音:‘兄台,小心——’”

听书的越来越多,楼宁一个不稳,被推了一把,旁边有人扶了她一把:“兄台,小心——”

台上台下的两道声音几乎同时在楼宁的耳边响起,说书人的声音粗粝,身旁传来的声音清朗。

楼宁转头,看见一张温润无瑕的脸。

苏清让于一派昏黄的光景中对着楼宁露出了一个笑。

多年以后楼宁回到幕良,濒临死亡之际,她依旧能清晰地回忆起这一幕,就像是一幅被她珍藏了一生的画卷,待到绝望时,她静静在脑海中展开这幅画,以找到继续活下去的力量。好似斜阳渡口,她在那人的笑容里,乘着天黑之前的最后一丝幽光,撑着竹筏泊岸了。

这一天,还在鬼市的楼宁,没有任何悬疑地,对苏清让一见倾心。

谁叫她偏偏在鬼市,却遇见了谪仙。

楼宁从鬼市出来之后,悄悄回到父亲落脚的苏家。房里的两个小丫鬟急得跳脚,就怕楼宁出了个万一,不回来了。后来发现,虽然人回来了,却变得有些异常,跟丢了魂一样,说是失魂落魄也不为过。

楼宁揭下面具,脱了衣袍沐浴,憋着口气沉入浴桶中,脑海中又浮现出那人的脸。

她暗暗懊恼,当时怎么就那么呆呢,居然忘了说话,连人家姓甚名谁都未问个清楚,日后人海茫茫,再要相逢谈何容易。况且,她在临广也待不了多久。

楼宁这次是随着楼父从京都幕良来临广微服私访的,他们一行人借宿在当地最大的一个世家苏家。南詹三大世家:幕良楼家、临广苏家、葛中林氏,三家私交甚深,自南詹建国三百八十七年以来,与皇权相互制衡。

楼宁随父亲入住苏家以后,受到热情的款待,她若没记错,苏家的当家主母说明天是临广的山林祭,又有了好借口,可以出去逛一逛。

楼宁从水面钻出来,抹了抹脸上的水,心道,不知那人会不会去山林祭。

山林祭是祭山神的活动。

临广地处偏僻,虽是南詹国版图上最大的一块,却位于西南边,远不如幕良与葛中地区繁华。这一带山脉纵横,百姓靠山吃山,世世代代如此过活,有着源远流长的山文化,又十分信仰山神。

楼宁为了凑热闹,翌日用过午膳之后迫不及待地出了门。

如今世家兴起,民风开放,楼父也没拦着她,她不在眼前晃荡,反倒省心。苏家派遣了两个家仆,跟楼宁同行,也好让她玩得尽兴一些。

苏家家仆一路跟在楼宁身后:“小姐,要不要买一顶帷帽?”

“买帷帽做什么?”

家仆冷汗涔涔:“小姐不觉得……众人目光灼灼似骄阳,烤得人脸皮发烫吗?”

楼宁大笑,丝毫不扭捏作态,笑声如碧玉环珮相击丁零响,清脆悦耳,在人群中荡漾开来。一时之间,目光灼灼,偷偷朝她张望的人便更多了。

家仆心想,这位天下第一美人,真是太张扬了。

楼宁全程围观了山林祭,心思不在看热闹上,反倒一直在人群中搜索着什么。她昨天还抱有一丝期盼,能够再见那人一面,现在心里却越来越沉,觉得再见之日遥遥无期。

苏家的两个家仆年纪估计比楼宁还小,也是玩心大的时候,双眼熠熠地望着小道两旁的各种摊贩上的玩意儿,时不时也兴高采烈地望一眼一旁戴着鬼面具耍杂技的。

“你们也去玩吧,天黑之前,在这棵榕树底下集合,到时候咱们再一起回去就成。”楼宁说。

两人犹豫不决,楼宁又给了他们每人两块碎银子:“行了,去吧。”

到底是小孩子,经不起一而再再而三的诱惑,一步三回头地朝楼宁望了又望,就钻进人堆里不见了。

楼宁少了两个小跟班,一个人无拘无束,也更加轻松自在。

祭山神的仪式举行完毕之后,热闹依旧,楼宁沿着路,停停走走,四处看看。

晚春时节,绯艳的山花盛开,姹紫嫣红。山林深处刮来舒适的风,鸟鸣声夹杂在一阵又一阵的欢呼声中,隐约可闻。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飞逝,天渐渐暗下来时,众人也各自归家。

楼宁走到了这条路的最后一个摊子,吹糖人的老爷爷已经打算收拾东西回家:“姑娘,这个送给你,不要钱了。”

那吹出来的是一只蝴蝶。

楼宁接过来,道了谢,开始往回走,发现这条路远远比她来时长,遇见的人也越发少了,走了半晌,竟只剩下她一个人。

走着走着,面前还出现了分岔路口。

来时只顾着玩了,根本没有注意看路,如今根本无法判断走哪边才能按原路返回。

夕阳彻底地从山头落下,如同明珠深深沉入海面。天光收拢,黑夜如期而至,四下变得安静,楼宁清晰地听见自己踩断枯枝发出的声音。

借着朦朦胧胧的月光,她尚且还能看清脚下,但辽阔的山野一片死寂,楼宁大概知道,自己应该是走错路了。

“小姐……”

“楼小姐……”

呼唤声传来时,楼宁惊喜地应道:“我在这里!”

苏家两个家仆大汗淋漓地跑过来,紧张兮兮地询问楼宁一番,可有受伤,可有不适?楼宁说一切都好,只是迷路了。

三人在山林中走了半晌才出去,楼宁听见身旁矮一点的那个家仆道:“竟已到了金泉涧。”

楼宁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发现前方一泓溪水旁,立着一块形似金元宝的巨石。

另一个高点的家仆道:“到了金泉涧,离六爷的宅子就不远了,要不今夜去六爷府上借宿?要是再回苏府,恐怕还得走上好几个时辰,就怕小姐吃不消……”

“你疯了不成?”说话人的脸上露出了避之不及的惶恐表情。

两人居然当着楼宁的面旁若无人地商量了起来,楼宁看着有趣,对他们口中所说的六爷顿时起了兴致。

“那便去吧,本小姐不想走了。”楼宁捶了捶腿,一锤定音,解决了他们之间的争辩。

“这这这……”对方结结巴巴。

楼宁笑着敲了一下他俩的头:“这什么这,就这么定了。”

“唉,算了,便听小姐的罢了。”识时务者为俊杰,何况,面前是位倾城绝色的美人。

俩家仆一个提前跑去六爷那儿通报了,还剩一个领着楼宁慢慢走。

“你们所说的六爷是谁?”楼宁问道,“是苏府的公子吗?”

“回小姐,是苏家的公子,排行老六。”

“排老六?那他怎么一人住在外头的宅子里?”楼宁一脸虚心请教,据她所知,苏家还未分家。

“六爷自幼体弱,身体不适,搬出来住是为了调养。”

楼宁朝寂静冷清的山林张望了一眼,若有所思道:“这荒郊野岭的,还真是调养身体的绝佳场所啊……”

她自顾自地感慨,苏家的家仆却快要被她问哭了:“小姐您就行行好,别问了行不行?有些事情,我们也不方便说啊……”

他们战战兢兢的,越发勾起了楼宁探究的心思。

头顶的月光如山间轻薄的雾,潺潺流水声从茂密的草木之后传出,渐渐地,楼宁发现脚边盛开了一路的妄生花。殷红的花瓣在夜色中舒展,像渗透了鲜血一般,有种绮丽而鬼魅的妖冶之感。

“小姐小心些,走小路中间,不要靠得太近,千万别被花枝划了伤口。”家仆回过头来提醒。

楼宁自然知悉,妄生花剧毒,且传闻百年难得一见,谁知竟在这片山野悄无声息地开成了连绵的花海。而且,看这架势,应该是由人特地种植的,并非野生。

两旁的树影黑漆漆地摇曳在地,形态各异,像极了话本子里的魑魅魍魉,远山全变成了一片模糊的轮廓。

不知又走了多久,楼宁看见前方的路尽头,闪烁着一盏微茫的烛火,好似夜空中的一颗星辰陨落,掉到了人间。

“小姐,快到了,看到前方的光了吗?准是六爷派来接应我们的人!”

楼宁也默默松了一口气,加快了脚步,朝前走去。

那一缕青衣影,在楼宁眼中逐渐变得明晰起来,模糊的面容,逐渐在她眸中具象,变成她朝思暮想的容颜。

竟是他。

等在路口的苏清让一个鞠躬,笑意温文尔雅:“贵客光临,有失远迎,还望小姐恕罪。”

楼宁心中有烟花齐鸣,满山遍野的荒凉夜色刹那变得璀璨。

她躬身回了一个礼:“小女子楼宁,敢问公子大名?”

林间有风穿过,带动广袖翩翩,声音也随风飘远:“——在下苏清让。”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这便是他们之间的开始。

当晚楼宁入住了苏清让的宅子,满室的月光倾斜,她辗转反侧,一遍又一遍地在脑海中勾勒那人的脸。夜里实在睡不着,第二天很早便起了,她又在院里看见了坐在檐下看书的苏清让。

这位苏公子可真勤奋,楼宁在心底暗暗感慨。

这时她还尚不知道,苏清让有夙疾缠身,苦于病痛,夜夜煎熬不能入睡,才会如此早起来。

她一心沉浸在相识的喜悦当中。

她缓着步子朝他走去,清晨还未绾的发缀在身后,粉黛未施,穿着一袭素衫,在苏清让身旁的竹椅上落了座。

“六爷早。”她巧笑倩兮。

“楼姑娘早。”苏清让道。

两人四目相对时,都在对方眼中望见自己的身影,然后不约而同地笑起来。

楼宁终于感到一丝羞赧,似胭脂染的红晕悄悄爬上脸颊。

“昨晚放信鸽告知了苏府,交代了姑娘的行踪,他们一早便会派人来接。”苏清让以为她是放心不下,一早过来询问此事。

楼宁却道:“不急。”

这答案出乎苏清让的意料之外:“昨夜夜深时,听见姑娘房中有走动声,可是睡得不习惯,难以入眠?”

“咦——”楼宁凑过去,薄唇轻启,掺杂了一丝调笑,“六爷如何知道,我屋内半夜脚步声频繁?”

被这么露骨的一问,苏清让差点招架不住:“你我房间相隔不远。”

“因为相隔不远,夜晚安静,不难听得到一些响动。”苏清让一本正经地跟她解释,面上也有了薄红。

“是我扰到六爷了?”

苏清让摇头,楼宁大发慈悲,卧在竹椅上终于没有再询问,秋水似的眼波流转,不一会儿,倒困了起来,打了个哈欠。迷糊中,身上盖下来一件带着温度的衣袍。

“早间风凉……”

楼父和苏府派人来接楼宁时,她同苏清让告别,来不及多说什么,便只有一句:“等我。”

苏清让哭笑不得,这自古以来多是男子对女子的许诺之词。

她却让他等她。

把人送至门口,楼宁翻身上马,勒住缰绳回头冲苏清让眨了下眼睛。

苏清让看着那匹白马驮着她,逐渐在山野中走远。两旁苍翠的林木中,那一身霜白的衣裙如墨滴入水中,无声淡去。

女子清脆俏皮的声音还在耳边回响。

她说:“后会有期。”

半个月后,楼宁跟随楼父回到京都幕良,楼、苏两家联姻,也提上了日程。

苏家虽也称得上百年世家,与楼家相比,还是差了那么一点,且地处偏远。楼家各房夫人个个提心吊胆,不想把自己女儿许配过去,唯有一个被收养的三小姐,是最好的人选。

楼宁一听说对方是苏家的病秧子苏清让,欣然应允。

楼家养女配苏家弃子,实乃绝配。

她却想,我与他果然是天定的姻缘。

那个盛夏,从幕良到临广,楼宁嫁进了苏家。

红色罗帐鸳鸯被,红色囍字贴窗扉。楼宁罩着盖头,等了许久,门外终于有脚步声响起,她把手指捏得发白。

遮住眼帘的那一方殷红被徐徐挑开,苏清让就在她面前,她斟酌着露出一抹练习了许久的笑,嘴角勾起的弧度都恰到好处:“我们终于又见面了,夫君。”

已经大胆地换了称谓。

苏清让失笑,递给她一杯合卺酒,楼宁却迟迟不接。

她其实手抖得厉害,却偏要做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被胭脂润红的唇瓣微微翕动,未说出口的话,又咽了下去。

苏清让拉住她冰凉软绵的手,温温的指尖替她暖了暖,轻声道:“阿宁,莫紧张。”似乎是怕吓到她,细听,又包含了显而易见的揶揄。

楼宁大概在这一秒才放下心来,她望着苏清让的面容,两人相视而笑。

之后,他们在一起度过了彼此生命中最美好的一段时光。

楼宁极爱苏清让隐于深山中的这座宅子,两人一起在院里院外种满了桃花,过着清闲自在的日子。

她最不喜的是,每逢初五,苏家的人便会前来接苏清让回府一趟,商议家族事务。苏清让日出时分出门,日落便归,有时会晚上一两个时辰,夜空繁星满天才能归家。楼宁听见门外的动静,坐在院子门槛上等候,总会见他一脸苍白地回来。

他自幼因身体不适,被苏家视为不祥之人,早年前搬出苏家,居在山中,修身养性,对于朝堂之事并无过多牵扯。可苏家却又不能没有他,众子孙中,苏清让是最有学识、名望最高的那位。

“下月初五不准出门了。”见此,楼宁也会摆摆脸色。

苏清让道:“不可不去。”

楼宁闹脾气,当日未用晚膳便睡下了,也不曾理会过苏清让。

“阿宁——”

“夫人——”

“娘子——”

无论如何哄,她总归不理不睬。

夜晚山雨骤来,苏清让关了窗户,静静拿了卷书在灯下看。楼宁见此,气恼地捶了下床,卷着薄毯滚了两下。

阵雨敲打窗扉,一时间狂风呼啸。

“苏清让!”楼宁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

“在。”

“外边打雷了,下雨了,你家娘子生气了,你还能读得进圣贤书?都不知道过来哄一哄吗?”

“娘子教训的是。”

苏清让放了手中书卷,移步床榻前。楼宁起身替他宽衣,解开他墨色的腰带,他却顺势圈住她,把头在她肩上枕了枕,不再松开:“我家娘子终于肯理人。”

室外风雨倾盆,这一方天地寂静。

楼宁倏然什么脾气也没有了。

深夜苏清让身上的妄生花毒发作,他在阵痛中醒来,楼宁在身侧枕畔酣睡,依偎着他肩膀。

他着单衣起身,猝不及防吐出一口鲜血。

这时的苏清让已经药石罔顾,病入膏肓。

他身上的妄生花毒,潜伏了十余年之久,在苏府是一项禁忌。因为除了他的生父生母,几乎所有血亲皆是凶手。他父亲顾全大局,无法处置众妾,连原配妻子也是罪魁祸首之一,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未追究下去。

活了二十四年的苏清让,在未遇到楼宁之前,未曾对这个尘世抱有一分期待。

他在耗尽最后一丝生命之前,仍在爱她,他的结发之妻。

恩爱两不疑。

他从新婚那夜开始,便为楼宁布下了很大一盘棋。

苏清让情变,是在那个寒风萧索的冬天,当时楼宁被查出有孕在身,腹中胎儿已有两月。

他跟楼宁提出和离,一别两宽,各生欢喜。楼宁并未答应。

不日后苏清让携新欢搬出了位于山野中的那处宅子,回到苏府大院。楼宁仍赖在小宅中,固执地守着他们的家,剩下几个忠心的家仆和丫鬟陪着过日子。

苏清让走后,那一路的妄生花零落成泥,不曾再开过。

直到他们的孩子出生,楼宁方再次见到苏清让,她把襁褓中的婴儿给他看:“这是我们的女儿,还等着你给她取名呢。”

苏清让看了孩子一眼。

那一眼缓慢、凝重,掺杂了太多太多的情绪,最后却变成了毫不加掩饰的嫌恶。

他道:“我不要的弃子,不能姓苏。”

温情的人一旦绝情起来,会让人难以接受。身边绿草如茵,楼宁如站在锋利的刀刃之上艰难地行走,送至眼前的一纸休书被风席卷,飘了起来。

苏清让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便是:“你回幕良楼家吧。”

可楼宁没有按照他的计划走。

苏清让的这盘棋里,最不听话、最难以预测的一颗子,不止他自己的心,还有楼宁。筹划至今,苏清让耗费无数精力绘出了一幅临广地区的山河地理图。临广易守难攻,苏家凭借地理优势驻扎百年,私养家兵,如今才成为三大世家之一。

幕良楼氏、葛中林氏不是不想取代它,只是苦于无从下手,苏清让给楼家提供了可下手的机会。

作为筹码,他换来了楼家重新接纳楼宁的机会。

可是楼家派来的车马,却没有接到楼宁。楼宁消失半年之久,将孩子托付给了奶娘,自己杳无音讯。

到头来,苏清让所做的一切努力皆成齑粉,没有了意义。

楼宁生死不明,派出去寻她的人个个无功而返。

在生命最后的那段时间,苏清让整日昏睡,偶有清醒时,不知窗外今夕何夕。斗室中终日焚着安神的冷香,袅袅白烟升腾而起,他那时想,他是不是做错了,是不是他把楼宁逼上了绝路,所以她干脆凭空消失,干脆下落成谜,让他苦寻不到。

可若要他再选一次,他依旧会如此。他死后,她绝不能留在苏家,楼家会给她和孩子庇护。

他不知何处出了纰漏,他不知,楼宁从那凋谢的妄生花中看出了端倪。她四处打听,从江湖人口中得知了妄生花需花毒血浇灌才能存活,苏清让的绝情有了解释。

她欢天喜地,苏清让辜负她,只是为了保护她。笑完又哭,颠三倒四,被逼疯了一般,哭完她告诉自己,一定要救苏清让,一定要让他活下来。

千万不要低估一个深爱丈夫的妻子的决心。

苏清让的意识逐渐模糊,已经分不清白昼黑夜,春夏秋冬,唯有痛和回忆支撑。

他从奶娘那一处听说,楼宁走之前给他们的女儿取了名字,叫楼毓,果真没有姓苏。他无法看着小毓儿一点点长大,心中有无限遗憾。

梦中未比丹青见,暗里忽惊山鸟啼。

苏清让在梦中见了楼宁一面,于落英缤纷之中,她涉水而来,说我等你许久了。苏清让随她而去。

房中的烛火微弱,渐渐熄灭。冷清的夜晚,有人在用羌笛吹奏临广荒凉的乡调,檐下风铃叮当,送走无处栖息的孤魂。

楼宁从炽焰谷带着妄生花毒的解药归来时,已经晚了,苏清让的最后一面也没有见到。

大概是在那一刻心死,连眼泪竟也无。

他们之间的故事,只有短短几年光阴。苏清让耗尽了楼宁一生的爱与恨后,归于黄土白骨。他希望她好好地活下来。

却不知道,她却只想化成一捧冰冷的骨灰,随他而去。

楼宁带着楼毓再次泯没于人海,五年之后,她携小小的面具孩童回京都。浮生若梦,后半生的楼宁入住深宫,摇身一变,成为野史上记载在册的宁夫人。

可她不过一缕孤魂。

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