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任公先生

书名:
中国文学研究·文学杂论篇
作者:
郑振铎
本章字数:
26715
更新时间:
2019-07-09 15:38:59

梁先生在文坛上活动了三十余年,从不曾有一天间断过。他所亲炙的弟子当然不在少数;而由他而始“粗识文字”,粗知世界大势以及一般学问上的常识的人,当然更是不少。梁先生今年还只五十六岁,正是壮年的时代;有的人因为他在文坛上活动的时候很久,便以为他已是一位属于过去时代的老将了,其实他却仍是一位活泼泼的足轻力健,紧跟着时间走的壮汉呢。不幸这位壮汉却于今年正月十九日逝去了!这个不幸的消息,使我惆怅了许久!我们真想不到这位壮汉会中途而永息的,我不想做什么应时的文字,然而对于梁任公先生,我却不能不写几句话——虽然写的人一定很不少——我对于他实在印象太深了。

他在文艺上,鼓荡了一支像生力军似的散文作家,将所谓饮恹无生气的桐城文坛打得个粉碎。他在政治上,也造成了一种风气,引导了一大群的人同走。他在学问上,也有了很大的劳绩;他的劳绩未必由于深湛的研究,却是因为他的将学问通俗化了,普遍化了。他在新闻界上也创造了不少的模式;至少他还是中国近代最好的、最伟大的一位新闻记者。许多学者,其影响都是很短促的,廖平过去了,康有为过去了,章太炎过去了,然而梁任公先生的影响,我们则相信他尚未至十分的过去——虽然已经绵延了三十余年。许多学者,文艺家,其影响与势力往往是狭窄的,限于一部分的人,一方面的社会,或某一个地方的,然而梁任公先生的影响与势力,却是普遍的,无远不届的,无地不深入的,无人不受到的——虽然有人未免要讳言之。

对于与近三十年来的政治,文艺,学术界有那末深切关系,而又有那末普遍,深切的影响与势力的梁任公先生,还不该有比较详细的研究么?

说到一个人的生平,他自己的话,当然是最可靠的。在冠于第一次出版的,即当梁任公先生三十岁那一年出版的《饮冰室文集》之前,有他的一篇《三十自述》。在这一篇自述里,已将他自己的一个很重要的活动时期,即三十岁以前,办《时务报》,时务学堂,公车上书,戊戌政变,刊行《新民丛报》,《新小说》的一个时期的事迹叙述得颇为详细了。本文仅就之而作一番的简节覆述而已。三十以后的事迹也多半采用他自己的叙述。又他的《清代学术概论》也略有叙述到他自己的地方。

梁任公先生名启超,字卓如,别署饮冰室主人,任公是他的号。父名宝瑛,字莲涧,母氏赵。他为中国极南部的一个岛民,即广东新会的熊子乡。熊子乡是正当西江入海之冲的一个岛。他生于同治十二年癸酉正月二十六日,正是中国受外患最危急的一个时代;也正是西欧的科学,文艺以排山倒海之势输入中国的时代;一切旧的东西,自日常用品以至社会政治的组织,自圣经旧典以至思想,生活,都渐渐的崩解了,被破坏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种崭新的外来的东西。梁氏恰恰生于这一个伟大的时代,为这一个伟大时代的主动角之一。梁氏四五岁时,“就王父及母膝下授‘四子书’,《诗经》。夜则就睡王父榻,日与言古豪杰哲人嘉言懿行,而尤喜举亡宋亡明国难之事,津津道之。六岁后,就父读,受中国略史。五经卒业。八岁学为文。九岁能缀千言。十二岁应试学院,补博士弟子员。日治帖括,……顾颇喜词章。王父父母时授以唐人诗,嗜之过于八股。……父慈而严,督课之外,使之劳作。言语举动稍不谨,辄呵斥不少假借。常训之日:‘汝自视乃如常儿乎?’……十三岁始知有段、王训诂之学,大好之。”十五岁,母死。其时肄业于广东省城的学海堂。学海堂是阮元在广东时所设立的。他沈酣于乾嘉时代的“训诂词章”的空气中,乃决舍帖括而有意训诂词章。十七岁,梁氏举于乡。第二年,他的父亲偕他一同赴京会试。李端棻以他的妹子许字给他。下第归,过上海,从坊间购得《瀛环志略》读之,乃知有所谓世界。这一年的秋天,他和陈千秋同去拜谒康有为。这是梁氏与康氏的第一次的会面,也即是使梁氏的生活与思想起了一个大变动的一次重要的会面。梁氏在《三十自述》里曾有一段话提到这一次的会面情形,很足以动人:

于是乃因通甫(即千秋)修弟子礼,事南海先生。时余以少年科第,且于时流所推重之训诂词章学,颇有所知,辄沾沾自喜。先生乃以大海潮音,作狮子吼,取其所挟持之数百年无用旧学,更端驳诘,悉举而摧陷廓清之。自辰入见,及戌始退。冷水浇背,当头一棒,一旦尽失其故垒,惘惘然不知所从事。且惊且喜,且怨且艾,且疑且惧,与通甫联床,竟夕不能寐。明日再谒,请为学方针。先生乃教以陆王心学,而并及史学西学之梗概。自是决然舍去旧学,自退出学海堂,而间日请业南海之门。生平知有学自兹始。

第二年,康有为开始讲学于广东省城长兴里的万木草堂。康氏讲述中国数千年来学术源流,历史政治,沿革得失,取万国以比例推断之。梁氏与诸同学日札记其讲义。他自己说,他“一生学问之得力,皆在此年。”(《三十自述》)康氏著《新学伪经考》时,他从事校勘。著《孔子改制考》时,他从事分纂。这一年十月,梁氏入北平,与李氏结婚。第二年,他的祖父病卒。自此,学于万木草堂中凡三年。然梁氏虽服膺康氏,却也并不十分赞同他的主张。“治《伪经考》,时复不慊于其师之武断,后遂置不复道;其师好引纬书,以神秘性说孔子,启超亦不为然。”(《清代学术概论》一百三十八页)

甲午,梁氏年二十二,复入北平,“于京国所谓名士者多所往还。”(《自述》)“而其讲学最契之友,曰:夏曾佑,谭嗣同。曾佑方治龚(自珍)刘(逢禄)今文学,每发一义,辄相视莫逆。……嗣同方治王夫之之学,喜谈名理,谈经济,及交启超,亦盛言大同,运动尤烈。而启超之学,受夏、谭影响亦至巨。”(《清代学术概论》一百三十九页)本年六月,中日战事起,梁氏惋愤时局,时有所言,却不见有什么人听信他。他因此益读译书,研究算学史地,明年,和议成。他代表广东公车百九十人,上书陈时局。康有为也联合公车三千人,上书请变法。梁氏亦从其后奔走。这一次可以说是梁氏第一次的政治运动。七月,北平创立强学会,梁氏被委为会中书记员。不三月,强学会被封。第二年,黄遵宪在上海办《时务报》,以书招梁氏南下。他便住在上海,专任《时务报》的撰述之役。他的报馆生活实开始于此时。著《变法通议》,以淹贯流畅,若有电力足以吸住人的文字,婉曲的表达出当时人人所欲言而迄未能言或未能畅言的政论。这一篇文字的影响,当然是极大。像那样不守家法,非桐城,亦非六朝,信笔取之而又舒卷自如,雄辩惊人的崭新的文笔,在当时文坛上,耳目实为之一新。丁酉十月,陈宝箴,江标,聘他到湖南,就时务学堂讲席。这时,黄遵宪恰官湖南按察使,谭嗣同亦归湘助乡治。湖南人才称极盛。不久,德国割据胶州湾事起,这更给他们以新的刺激。时务学堂学生仅四十人;而于这四十人中,在后来政治上有影响的却很不少。助教唐才常为第一次起义于汉口而不成的主动者。学生蔡锷则为起师云南推覆袁氏帝制的一位最重要的主角。在那时,梁氏每日在讲堂四小时,夜则批答诸生札记,每条或至千言,往往彻夜不寐。所言皆当时一派之民权论,又多言清代故实,胪举失政,盛倡革命;其论学术则自荀卿以下汉唐宋明清学者抨击无完肤。及年假,学生各回故乡,出札记示亲友。全湘大哗。反动的势力便一时蜂起。叶德辉著《翼教丛编》,张之洞著《劝学篇》,皆系对于梁氏及康氏,谭氏诸人的言论加以抨击的。当时的康梁,谈者几视之与“洪水猛兽”同科。

明年戊戌,梁氏年二十六。春大病几死,出就医上海。病愈,更入北平。时康有为方开保国会,梁氏多所赞画奔走。四月,以徐致靖之荐,被召见,命办大学堂译书局事务。“时朝廷锐意变法,百度更新。南海先生深受主知,言听谏行。复生(谭嗣同),暾谷(林旭),叔峤(杨锐),裴村(刘光第),以京卿参预新政。”(《三十自述》)梁氏亦在其中有所尽力。在这个时候,又遇到一个极大的反动;康氏诸行新政者,以德宗为护法主;旧势力却投到西太后那里去。双方怒目而视,如箭在弦上,一触即发。恰巧有一个御史,胪举梁氏札记批语数十条指斥清室鼓吹民权的,具折揭参。于是,卒兴大狱。谭林等六君子于八月被杀。德宗被幽禁。康有为以英人的仗义出险。梁氏亦设法乘日本大岛兵舰而东。梁氏的第一期政治生活遂告了一段落。以后便入了一个以著述为生的时期了。他的影响也以这个第一期的著述时代或《清议报》,《新民丛报》时代为最大。十月,与横滨商人,创刊《清议报》,仍以其沛沛浩浩若有电力的热烘烘的文字鼓荡着,或可以说是主宰着当时的舆论界。自此,居日本一年,“稍能读东文,思想为之一变。”盖因东籍的介绍,对于近代古代的欧洲思想与政治,很觉得了然,而对于中国的学术历史,也突然的另感到了一种与前全异的新的研究方法。以后发表于《新民丛报》中的许多学术论文,皆可以说是受了东籍的感应力的产品。己亥冬天,美洲的中国维新会招他去游历。道过夏威夷岛,因治疫故,航路不通,留居在那里半年。庚子六月,正欲赴美,而义和团运动已大起,北方纷扰不堪。梁氏便由夏威夷岛复向西而归。至日本,闻北京失守。至上海时,又知汉口难作,唐才常等皆已被杀。他便匆匆的复由上海,过香港,至南洋,经印度,到澳洲。居澳洲半年,复回日本。自此以后便又进入了著述的时代了,这个时代便是《新民丛报》的时代。于《新民丛报》外,复创刊《新小说》。“述其所学所怀抱者,以质于当世达人志士,冀以为中国国民遒铎之一助。”(《三十自述》)这个时代,自壬寅(一九○二年)至辛亥(一九一一年),几历十年,中间惟丙午(一九○六)及己酉(一九○九)二年所作绝少。其余几年则所写著作极为丰富,实可谓名副其实的大量生产者。在这个时代,他的影响与势力最大。一方面结束了三十以前的作品,集为《饮冰室文集》,一方面则更从事于新方面的努力与工作。除了少数的应时的时事评论及著《开明专制论》等等,力与当时的持共和论者相搏战之外,他的这几年来的成绩,可分为六方面:

第一方面是鼓吹宣传“新民”之必要,欲从国民性格上加以根本的改革,以为政治改革的入手。他知道没有良好的国民,任何形式的政体都是空的,任何样子的改革也都是没有好结果的。于是他便舍弃了枝枝节节的“变法论”,“保皇论”,而从事于《新民丛报》的努力;所谓《新民丛报》,盖即表示这个刊物是注重在讲述“新民之道”的。他在这个报上,一开头便著部《新民说》,说明:“国也者,积民而成。国之有民,犹身之有四肢五脏,筋脉血轮也。未有四肢已断,五脏已瘵,筋脉已伤,血轮已涸,而身犹能存者,则亦未有民愚陋怯弱,涣散混浊,而国犹能立者。故欲其身之长生久视,则摄生之术不可不明;欲其国之安富尊荣,则新民之道不可不讲。”以后便逐渐的讨论到“公德”,“国家思想”,“进取冒险”,“权利思想”,“自治”,“自由”,“进步”,“自尊”,“合群”,“生利分利”,“毅力”,“义务思想”,“私德”,“民气”等,很有几点是切中了我们的古旧民族的限性病的。他如大教主似的,坐在大讲座上,以狮子吼,作唤愚启蒙的训讲。庚戌年(一九一○)创刊《国风报》时,他又依样的以《说国风》冠于首,说明,“国风之善恶,则国命之兴替所攸系也”,而思以文字之力,改变几千年来怯懦因循的国风。

第二方面是介绍西方的哲学,经济学等等的学说;所介绍的有霍布士,斯片挪莎,卢梭,倍根,笛卡儿,达尔文,孟德斯鸠,边沁,康德诸人。他的根据当然不是原著,而是日本人的重述,节述或译文。然因了他的文笔的流畅明达,国内大多数人之略略能够知道倍根,笛卡儿,孟德斯鸠,卢梭诸人的学说一脔的,却不是由于严复几个翻译原作者,而是由于再三重译或重述的梁任公先生。这原因有一大半是因为梁氏文章的明白易晓,叙述又简易无难解之处,也有一小半因为梁氏的著作流传的范围极广。我常常觉得很可怪:中国懂得欧西文字的人及明白欧西学说的专门家都不算不少,然而除了严复、马建忠等寥寥可数的几位之外,其他的人每都无声无息过去了,一点也没有什么表现;反是几位不十分懂得西文或专门学问的人如林琴南、梁任公他们,倒有许许多多的成绩,真未免有点太放弃自己的责任了;林梁诸人之视他们真是如巨人之视婴儿了!即使林梁他们有什么隔膜错误的地方,我们还忍去责备他们么?而林梁之中,林氏的工作虽较梁氏多,梁氏的影响似乎较他为更大。

第三方面,是运用全新的见解与方法以整理中国的旧思想与学说。这样的见解与方法并不是梁氏所自创的,其得力处仍在日本人的著作。然梁氏得之,却能运用自如,加之以他的迷人的叙述力,大气包举的融化力,很有根底的旧学基础,于是他的文章便与一班仅仅以转述或稗贩外国学说以论中国事物的人大异。他的这些论学的文字,是不粘着的,不枯涩的,不艰深的;一般人都能懂得,却并不是没有内容,似若浅显袒露,却又是十分的华泽精深。他的文字的电力,即在这些论学的文章上,仍不曾消失了分毫。这一方面重要的著作是:《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子墨子学说》、《中国法理学发达史论》、《国文语原解》、《中国古代币材考》等。在其中,《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一作尤为重要;在梁氏以前,从没有过这样的一部著作发见过。她是这样简明扼要的将中国几千年来的学术加以叙述,估价,研究;可以说是第一部的中国学术史(第二部的至今仍未有人敢于着手呢),也可以说是第一部的将中国的学术思想有系统的整理出来的书。虽有人说她是肤浅,是转贩他人之作,然作者的魄力与雄心已是十分的可敬了。此作共分七部分,一,总论;二,胚胎时代;三,全盛时代;四,儒学统一时代;五,老学时代;六,佛学时代;七,近世之学术。梁氏在十余年之后,更欲成中国学术史的大著,为深一层的探讨,惜仅成一部分——《清代学术概论》——而止。今梁氏亡矣,这部伟大著作是永没有告成的希望了。

第四方面,是研究政治上经济上的各种实际的问题。在这个时候,梁氏的政论,已不仅是宣传鼓吹自己的主张,或攻击,推翻古旧的制度而已,这样的时代,即著《变法通议》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他现在是要讨论实际上的种种问题以供给所谓“建设时代”的参考了。所以他一方面介绍各国的实例,一方面讨论本国的当前问题。在这些问题中,关于政治的,以宪法问题为中心,关于经济的,以货币,国债问题为中心。这些问题,都是那个时代的举国人民所要着眼的问题。关于前者,他著有《论政府与人民之权限》(壬寅),《外官制私议》(庚戌),《立宪法议》(庚子),《论立法权》(壬寅),《责任内阁释义》(辛亥),《宪政浅说》(庚戌),《中国国会制度私议》(庚戌)及《各国宪法异同论》(己亥)诸作。关于后者,他著有《中国国债史》(甲辰),《中国货币问题》(甲辰),《外资输入问题》(甲辰),《改盐法议》(庚戌),《币制条议》(庚戌),《外债平议》(庚戌)诸作。

第五方面,是对于历史著作的努力。梁氏的事业,除了政论家外,便始终是一位历史家。他的对于中国学术思想的研究也完全是站在历史家的立场上的。他一方面攻击旧式历史的纰缪可笑,将历来所谓“史学”上所最聚讼的问题,如“正统”,如“书法”等等,皆一切推翻之,抹煞之,以为不成问题。他以为:所谓历史,不是一姓史,个人史,也不仅仅是铺叙故实的点鬼簿,地理志而已;历史乃是活泼泼的,乃是“叙述人群进化之现象,而求得其公理公例者也”,乃是供“今世之人,鉴之裁之,以为经世之用也。”在这一方面,他著有《新史学》(壬寅),《中国史叙论》(辛丑)等。他又在第二方面,写出许多的史书,史传来,以示新的历史,所谓“使今世之人,鉴之裁之”的历史的模式。这一方面的著作有《中国专制政治进化史论》(壬寅),《历史上中国民族之观察》,《南海康先生传》(辛丑),《李鸿章》(辛丑),《张博望班定远合传》(壬寅),《赵武灵王传》,《袁崇焕传》(甲辰),《中国殖民八大伟人传》(甲辰),《郑和传》(乙巳),《管子传》(辛亥),《王荆公传》,《匈牙利爱国者噶苏士传》(壬寅),《意大利建国三杰传》,《雅典小史》,《朝鲜亡国史略》(甲辰)等等,都是火辣辣的文字,有光有热,有声有色的,决不是什么平铺直叙的寻常史传而已。

第六方面是,对于文学的创作。梁氏在这十年中,不仅努力于作史著论,即对于纯文艺,也十分的努力。他既发刊《新小说》,登载时人之作品,如我佛山人的《痛史》,《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九命奇冤》,以及苏曼殊诸人的翻译等等。他自己也有所作,如《新中国未来记》,《世界末日记》(此为翻译),《十五小豪杰》(此亦为翻译)等;又作传奇数种,如《劫灰梦传奇》,《新罗马传奇》,《侠情记传奇》,虽皆未成,却已传诵一时。他的诗词也以在这个时间所作者为特多。又有诗话一册,亦作于此时。他对于小说的势力是深切的认识的,所以他在《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一文中,说起:

欲新一国之民,不可不先新一国之小说。故欲新道德,必新小说欲新宗教,必新小说;欲新政治,必新小说;欲新风俗,必新小说;欲新学艺,必新小说;乃至欲新人心,欲新人格,必新小说。何以故?小说有不可思议之力支配人道故。

小说之支配人道,有四种力,一是熏,“熏也者,如入云烟中而为其烘,如近墨朱处而为其所染”。二是浸,“浸也者,入而与之俱化者也”。三是刺,“刺也者,能入于一刹那顷,忽起异感而不能自制者也”。四是提,“前三者之力,自外而灌之使入,提之力自内而脱之使出”。他既明白小说的感化力如此的伟大,所以决意便于《新民丛报》之外复创刊《新小说》,然《新小说》刊行半年之后,梁氏的著作却已不甚见。大约他努力的方面后来又转变了。

这十年,居日本的十年,可以说是梁氏影响与势力最大的时代;也可以说是他最勤于发表的时代。我们看民国十四年(乙丑)出版的第四次编订的《饮冰室文集》里,这十年的作品,竟占了一半有强。

《新民丛报》与《新小说》创刊的第二年(一九○三),梁氏曾应美洲华侨之招,又作北美洲之游。这一次却不曾中途折回。他到了北美合众国之后,随笔记所见闻,对于“美国政治上,历史上,社会上种种事实,时或加以论断。”结果便成了《新大陆游记》一书。

在这一个时期内,还有一件事足记的,便是从戊戌以后,他与康有为所走的路已渐渐的分歧,然在表面上还是合作的。到了他在《新民丛报》上发表了一篇《保教非所以尊孔论》后,便显然的与康氏背道而驰了。他自己说:“启超自三十以后,已绝口不谈‘伪经’,亦不甚谈‘改制’;而其师康有为大倡设孔教会,定国教祀天配孔诸议,国中附和不乏,启超不谓然,屡起而驳之。”(《清代学术概论》二百四十三页)世人往往以康梁并称,实则梁氏很早便已与康氏不能同调了。他们两个人的性情是如此的不同;康氏是执着的,不肯稍变其主张,梁氏则为一个流动性的人,往往“不惜以今日之我,难昔日之我”,不肯故步自封而不向前走去。

辛亥(一九一一)十月,革命军起于武昌,很快的便蔓延到江南各省。南京也随武昌而被革命军所占领。梁氏在这个时候,便由日本经奉天而复回中国。这时离他出国期已经是十四年了。因为情势的混沌,他曾住在大连以观变。南北统一以后,袁世凯就临时大总统任,以司法次长招之。梁氏却不肯赴召。这时,国民党与“进步党”(民元时代名共和党)的对峙情形已成。袁氏极力的牵合进步党,进步党也倚袁氏以为重。梁氏因与进步党关系的密切,便也不得不与袁氏连合。他到了北平与袁氏会见。会见的结果,却使他由纯粹的一位政论家一变而为实际的政论家。自此以后,他便过着很不自然的政治家生活,竟有七年之久。这七年的政治生活时代是他的生活最不安定的时代,也是他的著述力最消退,文字出产量最减少的时代。这个时代,又可分为三期:

第一期是与袁世凯合作的时代。癸丑(一九一三)熊希龄组织内阁,以梁氏为司法总长;这是戊戌以后,他第一次的踏上政治舞台。这一次的内阁,即所谓“名流内阁”者是。然熊氏竟无所表见,不久竟倒。梁氏亦随之而去,这一次的登台,在梁氏可以说是一点的成绩也没有。然他却并不灰心,也并未以袁世凯为不足合作的人。他始终要立在维持现状的局面之下,欲有所作为,欲有所表见,欲有所救益。这时,最困难的问题便是财政问题。梁氏在前几年已有好几篇关于财政及币制的文章发表(这时他的文章多发表在《庸言报》上),这时更锐然欲有以自见,著《银行制度之建设》等文,发表他的主张。进步党的《中华民国宪法草案》也出于他的手笔。袁世凯因此特设一个币制局,以他为总裁(一九一四年),俾他能够实行他的主张。然梁氏就任总裁之后,却又遇到了种种的未之前遇的困难;他的主张一点也不能施行。实际问题与理论竟是这样的不能调合。结果,仅获得《余之币制金融政策》一篇空文,而不得不辞职以去。自此,他对于袁氏方渐渐的绝望了,对于政治生涯也决然的生了厌恶,舍弃之心。他写了一篇很沉痛的宣言,即《吾今后所以报国者》,极恳挚的说明,他自己是很不适宜于实际的政治活动的。他说:“夫社会以分劳相济为宜,而能力以用其所长为贵。吾立于政治当局,吾自审虽蚤作夜思,鞠躬尽瘁,吾所能自效于国家者有几。夫一年来之效既可睹矣。吾以此心力,转而用诸他方面,安见其所自效于国家者,不有以加于今日!”他更决绝的说道:“故吾自今以往,除学问上或与二三朋辈结合讨论外,一切政治团体之关系,皆当中止。乃至生平最敬仰之师长,最亲习之友生,亦惟以道义相切劘,学艺相商榷。至其政治上之言论行动,吾决不愿有所与闻,更不能负丝毫之连带责任。非孤僻也,人各有其见地,各有其所以自信者。虽以骨肉之亲,或不能苟同也。”他这样的痛切的悔恨着过去的政治生涯,应该再度的入于“著述时代”了。然而正在这个时候,一个大变动的时代却恰恰与他当面。欧战在这时候发生了;继之而中日交涉勃起,日本欲乘机在中国获得意外的权利;继之而帝制运动突兴,袁世凯也竟欲乘机改元洪宪,改国号中华帝国,而自为第一代的中华帝国的皇帝。种种大事变紧迫而来,使他那末一位敏于感觉的人,不得不立刻兴起而谋所以应付之。于是他便又入于第二期的政治生涯。

第二期是“护国战役”时代。他对于欧战,曾著有《欧洲大战史论》一册;后主编《大中华月刊》,便又著《欧战蠡测》一文。更重大的事件,中日交涉,使他与时人一样的受了极大的刺激。他接连在《大中华》上写著极锋利极沉痛的评论,如《中日最近交涉平议》,《解决悬案耶新要求耶》,《外交轨道外之外交》,《交涉乎命令乎》,《示威耶挑战耶》诸作。及这次交涉结束之后,他又作《痛定罪言》,《伤心之言》二文。他不曾作过什么悲苦的文字,然而这次他却再也忍不住了!他说道:“吾固深感厌世说之无益于群治,恒思作壮语留余望以稍苏国民已死之气。而吾乃时时为外境界所激刺,所压迫,几于不能自举其躯。呜呼!吾非伤心之言而复何言哉!”(《伤心之言》)

更重大的事件帝制运动,又使他受了极大的刺激。他对于这次的刺激,却不仅仅以言论而竟以实际行动来应付他了。帝制问题其内里的主动当然是袁世凯,然表面上则发动于古德诺的一篇论文及筹安会的劝进。这是乙卯(一九一五)七月间的事。梁氏便立刻著《异哉所谓国体问题者》一文,发表于《大中华》。梁氏在十年前,原是君主立宪论的主持者,然对于这次的政体变更,却期期以为不可。他的理由在《异哉所谓国体问题者》里说得又透澈,又严肃,又光明,又讥诮。他以为自辛亥八月以来,未及四年而政局已变更了无数次,“使全国民彷徨迷惑,莫知适从。”作帝制论者何苦又“无风鼓浪,兴妖作怪,徒淆民视听,而诒国家以无穷之戚”,并为袁氏及筹安会诸人打算利害,以为此种举动是与“元首”以不利的。当时他亦“不敢望此文之发生效力。不过因举国正气销亡,对于此大事无一人敢发正论,则人心将死尽,故不顾利害死生,为全国人代宣其心中所欲言之隐耳。”(以上引文皆录自《盾鼻集》)他的此文草成未印时,袁氏已有所闻,曾托人以二十万元贿之。梁氏拒之,且录此文寄袁氏。未几,袁氏又遣人以危辞胁喝他,说:“君亡命已十余年,此种况味亦既饱尝,何必更自苦。”梁氏笑道:“余诚老于亡命之经验家也。余宁乐此,不愿苟活于此浊恶空气中也。”来的人语塞而退。这时,梁氏尚住在天津。他的从前的学生蔡锷,革命后曾任云南都督,这时则在北平。于是梁蔡二氏便密计谋实际上的反抗行动。在天津定好后此的种种军事计划,决议:云南于袁氏下令称帝后即独立。二人并相约:“事之不济,吾侪死之,决不亡命。若其济也,吾侪引退,决不在朝。”他们便相继秘密南下。蔡氏径赴云南,梁氏则留居上海。这一年十二月,云南宣布独立,进攻四川。广西将军陆荣廷则约梁氏赴桂,同谋举义事。他说道:“君朝至,我夕即举义。”许多人皆劝梁氏不要冒险前去,然他却不顾一切的应召而去。丙辰(一九一六)三月,梁氏由安南偷渡到桂,时海防及其附近一带铁路,袁政府的侦探四布。梁氏避匿山中十日,不乘火车,而间道行入镇南关。至则广西已独立。不久,广东亦被迫而独立。然广东局面不定,梁氏冒险去游说龙济光,几乎遇害。两广局面一定,他便复到上海,从事于别一方面的活动。这时才知道他的父亲宝瑛,已于他间道入广西时病殁了。这时,情形已大为转变。浙江,陕西,湖南,四川诸省皆已独立;南京的冯国璋也联合长江各省谋反抗。正在这个时候,袁世凯忽然病死。于是这次的“护国战争”便告了结束。黎元洪继任大总统,段祺瑞组织内阁,梁氏则实践初出时的“决不在朝”的宣言,并不担任政务。然不久,却又有一个大变动发生,又将梁氏牵入旋涡,使他再度第三期的政治生涯。

第三期是“复辟战役”时代。当欧战正酣时,中国严守中立,不表示左右袒的态度,虽日本在山东占领了好几个地方,以攻青岛,我们也只是如在日俄战争时代一样的置之不见不闻。到了后来,德国厉行潜水艇海上封锁政策,美国首先提出抗议。中国的抗议也继之而提出。德国方面却置之不理。于是中国便进一步而与德奥绝交,协约国极力劝诱中国也加入战团。梁氏承认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可以增高中国在国际上的地位,并可以收回种种已失的权利,便极力的鼓吹对于德奥宣战。他在大战的初期,著《欧洲大战史论》及《欧战蠡测》之时,虽预测德国的必胜,然在这个时候,他已渐渐的瞧透德奥兵力衰竭的情形了。在这个时候,黎元洪与段祺瑞已表示出明显的政争情态。实际上是总统与总理的权限之争,表面上却借了参战问题,做政争的工具,段氏主张参战,黎氏则反对参战。梁氏因段氏的主张与他自己的相投合,便自然的倾向到段氏一方面去。不幸这次的政争愈演愈烈;参战问题始终不能解决,而内政问题却因黎氏的决然免去段职之故而引起了一段意外的波澜。

段氏免职之后,继之而有督军团的会议,而有各省脱离中央的宣告,而有张勋统兵五千入北京,任调停之举。这个“调停军”的内幕,却将黎段两方都蒙蔽了。原来,张勋此来,系受了康有为诸人的怂恿,有拥宣统复辟之意。黎氏固不及觉察,即段氏也不甚明白。直至张勋到了天津,复辟的空气十分浓厚。他们才十分的惊惶。于是梁氏与熊希龄急急的欲谋补救,宣统复辟于六年七月初成事实。梁氏乃极力的游说段祺瑞,要他就近起来反抗。马厂誓师的壮举,一半是梁氏所怂恿的。梁氏自己也于七月一日发表了一篇反对复辟的通电,持着极显白的反抗态度。他陈说变更国体的利害,十分的恳切动人,较他的《异哉所谓国体问题者》一文尤为直捷痛切。他说:“苟非各界各派之人,咸有觉悟,洗心革面,则虽岁更国体,而于政治之改良何与者。若曰建帝号则政自肃,则清季政象何若,我国民应未健忘。今日蔽罪共和,过去罪将焉蔽。况前此承守成余荫,虽委裘犹可苟安,今则师悍士狡,挟天子以令诸侯。谓此而可以善政,则莽卓之朝,应成那治。似斯持论,毋乃欺天!”这些话,都足以直攻复辟论者的中心而使之受伤致命的。梁氏又说:“启超一介书生,手无寸铁,舍口诛笔伐外,何能为役。且明知樊笼之下,言出祸随,徒以义之所在,不能有所惮而安于缄默。抑天下固多风骨之士,必安见不有闻吾言而兴者也。”然这事不必望之于他人,他自己便已投笔而兴了,他自己已不徒实行着口诛笔伐,而且躬与于“讨伐”之役了。这时,他与康有为已立于正面的对敌地位。自戊戌以后,梁氏与康氏便已貌合神离,为了孔教问题,也曾明显的争斗过。而这次却第二次为了政治问题而破脸了。梁氏自己相信他始终是一位政论家,不适宜于做政治上的实际活动。他非到于万不得已的时候,决不肯放下政论家的面目而从事于政治家的活动。这一次,与护法战役之时相同,都是使他忍不住不出来活动的。他带着满腔的义愤,与段祺瑞会见于天津;他说动了段氏,举兵入北平。在这时,似乎也只有段氏一个人比较的可以信托。其他的督军军人们都是首鼠两端的。段氏的崛起,使张勋减少了不少的随从。段氏便很快的得到了成功,扑灭了以张勋、康有为为中心的清帝复辟运动。张康等皆逃入使馆区域。梁氏在政治上的成功这是第二次。他对于共和政体的拥护,这也是第二次。

段氏复任总理,黎氏退职,由副总统冯国璋就大总统任。段氏既复在位,对德奥宣战,便于那一年的八月十四日实行。梁氏这次并不曾于功成后高蹈而去。他做了段内阁的财政总长(一九一七)。他很想发展他的关于财政上的抱负,然而在当时的局面之下却不容他有什么主张可以见之实施。不久,他便去职。经过这一次的打击之后,他的七年来的政治生涯便真的告了一个终结。自此以后,他便永不曾再度过实际上的政治生活。自此以后,即自戊午(一九一八)冬直到他的死。便入于他的第二期的著述时代。

第二期的著述时代绵亘了十一年之久。这个时代,开始于他的欧游。一九一八年欧战告终,和会开始。抱世界和平的希望的人很多,梁氏也是其一。他既倦于政治生涯,便决意要到欧洲去考察战后的情形。他于民国七年十二月由上海乘轮动身。他自己说:“我们出游目的,第一件是想自己求一点学问,而且看看这空前绝后的历史剧怎样收场,拓一拓眼界。第二件也因为正在做正义人道的外交梦。以为这次和会,真是要把全世界不合理的国际关系根本改造立个永久和平的基础,想拿私人资格将我们的冤苦,向世界舆论伸诉伸诉,也算尽一二分国民责任。”(《梁任公近著第一辑》卷上七十三页)在船上,他本着第二个目的,曾做两三篇文章,为中国鼓吹,其中有一篇是《世界和平与中国》,表示中国国民对于和平会议的希望。后来译印英法文,散布了好几千本。他在欧洲,到过伦敦,巴黎,到过西欧战场,到过意大利,瑞士,还到过为欧战导火线之一的亚尔莎士,洛林两州。这一次的旅行,经过了一年多。民国九年春天归国,他自己曾说起对于此行的失望,第一是外交完全失望了,他的出国的第二个目的,最重大的目的,已不能圆满达到;第二是他“自己学问,匆匆过了整年,一点没有长进。”在这一年中,真的,他除了未完篇的《欧游心影录》之外,别的东西一点也没有写;而到了回国以后所著作,所讲述的仍是十几年前《新民丛报》时代,或第一期的著述时代所注意,所探究的东西,一点也没有什么新的东西产生。此可见他所自述的一年以来“一点没有长进”,并不是很谦虚的话。

然他回国以后所讲述,所著作的东西,题材虽未轶出十几年前《新民丛报》时代所探讨的,在内容上与文字、体裁上却已有了很大的不同了:第一,他如今所研究的较前深入,较前专门;已入于谨慎的细针密缝的专门学者的著作时期,而非复如从前那末样的粗枝大叶,一往无前的少年气盛的态度了。所以《中国学术思想变迁大势》的一篇长文,在当时可以二三个月的时间写成之者,如今则不能不慎重的从事;经过了好几年的工夫,还只成了《清代学术概论》的一部(即《中国学术史第五种》),《中国佛教史》(《学术史第三种》)则已半成而又弃去。他自己虽说“欲以一年内成此五部”(《清代学术概论》第二自序),然其他几部却始终不曾出现。其他著作也均有这样的谨慎态度。第二,他的文字已归于恬淡平易,不复如前之浩浩莽莽,有排山倒海的气势,窒人呼吸的电感力了。读《新民丛报》的文字,我们至今还要感到一种兴奋,读近年来的梁氏文字,则如读一般的醇正的论学文字,其所重在内容而不在辞章。第三,他的文章体裁也与从前有了一个很大的变化;从前他是用最浅显流畅的文言文,自创一格的政论式的文言文,来写他的一切著作的,在这个时代,他却用当代流行的国语文,来写他的著作了。此可见梁氏始终是一位脚力轻健的壮汉,始终能随了时代而走的。

但很有些人却说梁任公此后文字的不能动人,完全是因为他抛弃了他所自创的风格而去采用了不适宜于他应用的国语文之故。这当然是一种很可笑的无根的见解。以梁氏近七八年来的态度与见解,而欲其更波翻云涌的写出前十七八年的《新民丛报》时代的论文,怎么还会可能的呢?且第二期的著述时代的作品也不尽是以国语文写成的。溪水之自山谷陡降也,气势雄健,一往无前,波跳浪涌,水声雷轰,一切山石悬岩,皆只足助其壮威,而不足以阻其前进;及其流到了平原之地,则声息流平,舒徐婉曲,再也不会有从前那末样的怒叫奔腾了。这便是年龄,便是时代,便是他本人的著作态度,使梁氏的文字日就舒徐婉曲的,并没有什么别样的理由。

他从欧洲归后,至民国十一年双十节前,所著述的约有一百万字。他自己曾在《梁任公近著第一辑》的序上统计过:“已印布者,有《清代学术概论》约五万言,《墨子学案》约六万言,《墨经校释》约四万言,《中国历史研究法》约十万言,《大乘起信论考证》约三万言。又三次所辑讲演集约共十余万言。其余未成或待改之稿有《中国韵文里头所表示的情感》约五万言,《国文教学法》约三万言,《孔子学案》约四万言,又《国学小史稿》,及《中国佛教史稿》全部弃却者各约四万言,其余曾经登载各日报及杂志之文,约三十余万言,辄辑为此论,都合不满百万言,两年有半之精神,尽在是矣。”

此时以后的著作,则有《陶渊明》(单行)、《戴东原先生传》、《戴东原哲学》、《人生观与科学》、《近代学风之地理的分布》、《说方志》、《国学入门书要目及其读法》等等。尚有《中国文化史》的未定稿一篇、《社会组织篇》,亦已印行。

综观这个“第三著述时代”的梁氏的著作,其研究的中心有四。第一,是对于佛教的研究。这是他将十几年前的《中国学术思想变迁大势》中,关于佛教的一部分放大了的。他的《中国佛教史》虽未完成,然已有好几篇很可观的论文告毕的了;如在庚申(一九二○)所写的《佛教之初输入》、《千五百年前之中国留学生》、《佛教与西域》、《印度史迹与佛教之关系》、《佛典之翻译》、《翻译文学与佛典》等皆是;其所着意乃在于“佛教的输入”史一部分。在这部分上,他的研究确是很深邃的,其材料也大都是他辛苦收集得来的。与前十几年之稗贩日本人的研究结果的文字完全不同。第二年(一九二一),他在南京东南大学讲演,同时又到支那内学院,研究佛教经典。《大乘起信论考证》即作于是年。壬戌(一九二二),又写了一篇《印度与中国文化之亲属的关系》,可以说是研究佛教的余波。

第二,是对于先秦诸子的研究。这也是将《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中关于先秦思想的一部分放大了的。然其研究的面目,与前也已十分的不同。庚申(一九二○)年写成的有《老子哲学》、《墨子年代考》、《墨经校释》等,第二年(辛酉)又写成《墨子学案》一书。梁氏对于《墨子》本来研究得很深,从前有过一部《墨学微》出版。这一次的研究,则“与少作全异其内容”。《先秦政治思想史》则出版于壬戌年。

第三,是对于清代学术思想的研究。这也是将《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一文中关于清代学术的一部分加以放大的。在这一方面,他自己说:“余今日之根本观念,与十八年前无大异同,惟局部的观察,今视昔似较为精密。且当时多有为而发之言,其结论往往流于偏至;——故今全行改作,采旧文者什一二而已。”(《清代学术概论》自序)《清代学术概论》出版于庚申,是他对于清代学术的有系统的一篇长论,但多泛论,没有什么深刻的研究的结果。独有对于康有为及他自己今文运动的批评,却是很足以耐人寻味的。此外对于戴东原的研究也是他的一个专心研究的题目。《戴东原先生传》、《戴东原哲学》、《戴东原著述纂校书目考》(皆作于癸亥),都是他研究的结果。又有《明清之交中国思想界及其代表人物》(甲子)及《颜李学派与现代教育思潮》(癸亥)亦可归入这一类。

第四,是对于历史的研究。这又是将十几年前他所作的《新史学》等文放大的。关于这一方面,所作有《近代学风之地理的分布》(甲子),《中国历史上民族之研究》(壬戌),《历史统计学》(壬戌),《中国历史研究法》(壬戌),《说方志》(甲子)等。《中国历史研究法》是他的《中国文化史稿》的第一篇。他的《中国文化史》,其规模较他的《中国学术史》为尤大。除此作外,尚成有一部《社会组织篇》,惟未公开发表。

这些都是与他十几年前的研究有很密切的关系的。所以我们可以说第二期著述时代的梁任公作品,都不过是第一期著述时代的研究的加深与放大而已。但也有一部分轶出于这个范围之外;一是几篇关于人生观与科学(癸亥)的论文,二是几篇对于中国诗歌的研究,如《屈原研究》、《情圣杜甫》、《陶渊明》、《中国韵文里头所表现的情感》(皆作于壬戌)等等。他的关于时事论文,这时所作很少。真可以说是实践他前几年在《吾今后所以报国者》一文中所说的“吾自今以往,不愿更多为政谭。非厌倦也,难之,故慎之也。政谭且不愿多作,则政团更何有”而未能实践的话。

他在卒前的二三年,虽仍在清华学校讲学不辍,然长篇巨著的发表已绝少。最后的几年,可以说是他生平最销沉的时代。这一半是因为他的夫人李氏在民国十六年得病而死,他心里很不高兴,一半也因为他自己有病,虽曾到北平的一家医院里割去过一只内肾,而病仍未痊愈,最后还是因此病死去。他自己说:

我今年受环境的酷待,情绪十分无理。我的夫人从灯节起,卧病半年,到中秋日,奄然化去。她的病极人间未有之痛苦,自初发时,医生便已宣告不治。半年以来,耳所触的只有病人的呻吟,目所接的只有儿女的涕泪。丧事初了,爱子远行,中间还夹着群盗相噬,变乱如麻,风雪蔽天,生人道尽。块然独坐,几不知人间何世。哎,哀乐之感,凡在有情,其谁能免。平日意态活泼兴会淋漓的我,这会嗒然气尽了。(《痛苦中的一点小玩意儿》)

以后几年,他的意绪似还未十分的恢复。但他究竟是一位强者,虽在这种“嗒然气尽”的环境,仍还努力的工作着。他在病中还讲学,还看书,还著书。临死前的数月,专以词曲自遣。拟撰一部《辛稼轩年谱》,在医院中还托人去搜觅关于辛稼轩的材料。忽得《信州府志》等书数种,便狂喜携书出院,仍继续他的《辛稼轩年谱》的工作。然他的病躯已不能再支持下去了。今年一月十九日,梁氏便卒于北平医院里。《辛稼轩年谱》成了他的未完工的一部最后著作。

每个人都有自知之明;然真能深知灼见他自己的病根与缺点与好处之所在的,却不很多。每个人都能够于某一个时候坦白披露他自己的病根,他自己的缺点,他自己的好处;然真能将自己的病根与缺点与好处分析得很正确,很明白,而昭示大众,一无隐讳的,却更不多。梁任公先生便是一位真能深知灼见他自己的病根与缺点与好处的,便是一位真能将他自己的病根与缺点与好处分析得很正确,很明白,而昭示大众,一无隐讳的。世人对于梁任公先生毁誉不一;然有谁人曾将梁任公骂得比他自己所骂的更透澈、更中的的么?有谁人曾将梁任公恭维得比他自己所恭维的更得体,更恰当的么?一部传记的最好材料是传中人物的自己的记载,同此,一篇批评的最好材料,也便是被批评者对于他自己的批评。这句话,在别一方面或未能完全适合,然论到梁任公,却是再恰当也没有的了。

梁任公最为人所恭维的——或者可以说,最为人所诟病的——一点是“善变”。无论在学问上,在政治活动上,在文学的作风上都是如此。他在很早的时候曾著一篇《善变之豪杰》(见《饮冰室自由书》),其中有几句话道:“语曰,君子之过也,如日月之食焉,人皆见之,及其更也,人皆仰之。大丈夫行事磊磊落落,行吾心之所志,必求至而后已焉。若夫其方法,随时与境而变,又随吾脑识之发达而变,百变不离其宗。”他又有一句常常自诵的名语,是“不惜以今日之吾与昨日之吾宣战”。我们看他,在政治上则初而保皇,继而与袁世凯合作,继而又反抗袁氏,为拥护共和政体而战,继而又反抗张勋,反抗清室的复辟;由保皇而至于反对复辟,恰恰是一个敌面,然而梁氏在六七年间,主张却已不同至此。这难道便是如许多人所诟病于他的“反覆无常”么?我们看他,在学问上则初而沈浸于词章训诂,继而从事于今文运动,说伪经,谈改制,继而又反对康有为氏的保教尊孔的主张,继而又从事于介绍的工作,继而又从事于旧有学说的整理;由主张孔子改制而至于反对孔教,又恰恰是一个对面,然而梁氏却不惜于十多年间一反其本来的见解。这不又是世人所讥诮他的“心无定见”么?然而我们当明白他,他之所以“屡变”者,无不有他的最强固的理由,最透澈的见解,最不得已的苦衷。他如顽执不变,便早已落伍了,退化了,与一切的遗老遗少同科了;他如不变,则他对于中国的供献与劳绩也许要等于零了。他的最伟大处,最足以表示他的光明磊落的人格处便是他的“善变”,他的“屡变”。他的“变”,并不是变他的宗旨,变他的目的;他的宗旨,他的目的是并未变动的;他所变者不过方法而已,不过“随时与境而变”,又随他“脑识之发达而变”其方法而已。他的宗旨,他的目的便是爱国。“其方法虽变,然其所以爱国者未尝变也。”凡有利于国的事,凡有益于国民的思想,他便不惜“屡变”,而躬自为之,躬自倡导着。惟其爱的是国,所以他生平“最爱平和惮破坏”(《盾鼻集·在军中敬告国人》)。所以他在辛亥时代则怕因变更国体之故而引起剧战,在民国元二年之交,则又“惧邦本之屡摇,忧民力之徒耗”而不惜与袁世凯合作。惟其爱的是国,所以他不忍国体屡更,授野心家以机会,所以他两次为共和而战,护国体,即所以护国家。惟其爱的是国,所以他竭力的说明保国与保教的不同,而力与他自己前几年的主张相战。他在《保教非所以尊孔论》的前面,有过一段小引:

此篇与著者数年前之论相反对,所谓我操我矛以伐我者也。今是昨非不敢自默。其为思想之进步乎,抑退步乎?吾欲以读者思想之进退决之。

以梁氏思想与主张之屡变而致此讥诮的,我也不知道他们的思想到底是“进步乎,抑退步乎?”

梁氏是一位感觉最灵敏的人,是一位感情最丰富的人,所以四周环境里一有显著的变动,他便起而迎之,起而感应之。这又是他的“善变”的原因之一。例如,一件极小的事,前几年的“人生观与科学”的论战,他的朋辈有一部分加入,他便也不由自主的而卷入这个争论的漩涡中。前几年有几个人在开列着国学书目,在研究着墨子、戴东原、屈原、印度哲学,他便也立刻的引起了他所久已放弃了的研究这些题目的兴致。

梁氏又是一位极能服善的人,他并不谬执他自己的成见;他可以完全抛弃了他自己的主张,而改从别人的。这大约又是他的“善变”的原因之一。他本治戴段王考证,及见康有为,则“尽弃所学而学焉”。到了日本之后,他见到日本人的著作,则又倾向于他们而竭力的去汲引了他们过来。当他中年以后,国语文的采用,成了必然的趋势。虽然一般顽执者竭全力以反对之,他却立刻便采用国语文以写他的文章,一点也不吝惜的舍去了他的政论式(或策论的,或《新民丛报》式的),已成为一大派别的文体。这可见他的精神是如何的博大,他的见解如何的不粘着。

梁氏还有一个好处或缺点——大多数人却以为这是他的最可诟病之缺点——便是“急于用世”,换一句话,说得不好听一点,便是“热中”。他在未受到政治上的种种大刺激之前,始终是一位政治家,虽然他晓得自己的短处,说是不适宜于做政治活动。然在七年十二月之前,那一个时候不在做着政治的活动,不在过着政治家的生涯。戊戌不必说,民元二年不必说,民五六七年不必说,即在留居日本的时候,办《清议报》,办《新民丛报》,办《国风报》,还不都在做着政治活动么?到澳洲,到美洲,到菲律宾,还不都在做着政治活动么?即民七的到欧洲去,还不带有一点政治的意味么?《新民丛报》时代,论学之作虽多,然其全力仍注意在政治上。他自己有一段话最足以表现他的政治生涯的里面:

吾二十年来之生涯,皆政治生涯也。吾自距今一年前,虽未尝一日立乎人之本朝。然与国中政治关系,殆未尝一日断。吾喜摇笔弄舌,有所论议。国人不知其不肖,往往有乐倾听之者。吾问学既谫薄,不能发为有统系的理想,为国民学术辟一蹊径。吾更事又浅,且去国久,而与实际之社会阂隔,更不能参稽引中,以供凡百社会事业之资料。惟好攘臂扼腕以谭政治。政治谭以外,虽非无言论,然匣剑帷灯,意固有所属,凡归于政治而已。吾亦尝欲借言论以造成一种人物,然所欲造成者,则吾理想中之政治人物也。(《吾今后所以报国者》)

惟其对于政治这样的“热中”,所以他一有机会,便想出来做一点事,为国家做一点事。政治上的活动人物,有两种不同之型式,一种是革命者,一种是改良者。革命者有他的政纲,有他的主义,他是要彻底改革的,他是要彻底建设的。改良者则不然,他不见得有具体的政纲,不见得有一成不变的主义,他不想破坏现状,他没有打倒了一个旧的,创出一个新的之雄心,他只欲在现状之下,使他尽量的改良,尽量的做一点好事。非万不得已,他决不肯去推翻已成的势力。因为他相信有所凭借而做事,每是牺牲最少而成功最易的。梁任公便彻头彻尾是这样的一位改良派的政治家。传说中的伊尹,五就桀,五就汤,古传中的孔子,一日不得其君,则惶惶然若不可终日,皆是这个型式中的人物。梁氏既是一位改良者,所以他在辛亥革命成功以前便反对革命而主张君主立宪;在袁世凯未露逆谋之前,便始终以为他还是可以与之为善的;在段祺瑞最无忌惮的时代,便也未觉得他是绝望了的。总之,他是竭力欲出来做一点好事的。现状的能否根本推倒原是很邈茫的,所以还是就现状之下,而力谋补助,力求改良,力求做一点好事,即仅仅是一点也是好的。象这样的“热中”下去,当然未免有“不择人而友”之讥。然而他的心却是热烈的,却是光明的,却是为国的;即在与最不堪为伍的人为伍着时,我们也还该原谅他几分。比之一事不做的处士,贪污坏事的官吏,其善不肖为何如。何况梁氏也曾两次的放下了他的改良者的面目,为正义自由,为国体人格而战,已足一洗其政治上的温情主义者或容忍主义者之耻呢!

在学术上,梁氏对于他自己的成就也有很正确的分剖与批判。他的话是那样的坦白可喜,竟使我们无从于此外再赞一辞:

启超之在思想界,其破坏力确不小,而建设则未有闻。晚清思想界之粗率浅薄,启超与有罪焉。启超常称佛说,谓:“未能自度,而先度人,是为菩萨发心”;故其生平著作极多,皆随有所见,随即发表。彼尝言:“我读到‘性本善’,则教人以‘人之初’而已”;殊不思“性相近”以下尚未读通,恐并“人之初”一句亦不能解;以此教人,安见其不为误人。启超平素主张,谓须将世界学说为无限制的尽量输入。斯固然矣;然必所输入者确为该思想之本来面目,又必具其条理本末,始能供国人切实研究之资;此其事非多数人专门分担不能。启超务广而荒,每一学稍涉其樊,便加论列;故其所述者,多模糊影响笼统之谈,甚者纯然错误;及其自发现而自谋矫正,则已前后矛盾矣。平心论之,以二十年前思想界之闭塞委靡,非用此种卤莽疏阔手段,不能烈山泽以辟新局;就此点论,梁启超可谓新思想界之陈涉。……启超与康有为有最相反之一点,有为太有成见,启超太无成见,其应事也有然,其治学也亦有然。有为常言:“吾学三十岁已成,此后不复有进,亦不必求进。”启超不然,常自觉其学未成,且忧其不成,数十年日在旁皇求索中。故有为之学,在今日可以论定;启超之学,则未能论定。然启超以太无成见之故,往往徇物而夺其所守;其创造力不逮有为,殆可断言矣。启超“学问欲”极炽,其所嗜之种类亦繁杂;每治一业,则沉溺焉,集中精力,尽抛其他;历若干时日,移于他业,则又抛其前所治者。以集中精力故,故常有所得;以移时而抛故,故入焉而不深。彼尝有诗题其女令娴《艺蘅馆日记》云:“吾学病爱博,是用浅且芜,尤病在无恒,有获旋失诸。百凡可效我,此二无我如。”可谓有自知之明。(《清代学术概论》第一百四十七至一百四十九页)

他因为“爱博”,所以不能专,不能深入,因为他“每一学稍涉其樊,便加论列”,所以“浅且芜”的弊,也免不了。然而他究竟是中国“新思想界之陈涉”,虽未必有精湛不磨的成功,然他的筚路蓝褛,以开荒荆的功绩已经不小了。且他还不仅仅为一个陈涉而已,他的气势的阔大,规模的弘博,却竟有点象李世民与忽必烈,虽未及建国立业,其气势与规模已足以骇人了。他在政治上虽是一位温情主义的改良论者,野心一点也不大,然在学术上,他却是一位虎视眈眈的野心家。他不动手则已,一动手便有极大的格局放在那里;不管这个格局能否计划得成功。他喜于将某一件事物,某一国学术作一个通盘的打算,上下古今的大规模的研究着,永不肯安于小就,作一种狭窄专门的精密工作。例如,他要论中国的学术,便写了一篇《中国学术思想变迁大势》,要论中国的民族,便写了一篇《历史上中国民族之观察》,要对于“国学”有所讲述,便动手去写一篇《国学小史》,要对于中国民族的文化有所探究,便又动手去写《中国文化史》。这些都是极浩瀚的工作,然而他却一往无前的做去;绝不问这个工作究竟有无成功的可能。他的《中国学术史》,据他的计划要分为五部分,其一:先秦学术,其二:两汉六朝经学及魏晋玄学,其三:隋唐佛学,其四:宋明理学,其五:则为清学。他的《国学小史》为民九在清华学校的课外讲演;五十次的讲述,讲义草稿盈尺。我们未见此稿,不知内容究竟如何,然即就其论墨子的一部分(已印行,即《墨子学案》)而观之,已可想见其全书内容的如何弘博了。最可骇人的还有他的《中国文化史》的计划;他为了要写此书,特地先写了一篇极长的叙论印行,名为《中国历史研究法》。在他的已成的《中国文化史》本文的一小部分《社会组织篇》上,我们又见到他的《中国文化史》的全部计划。这个文化史,范围极为广大,凡分三部,二十九篇,上自叙述历史事实的《朝代篇》,下至研究图书的印刷,编纂,收藏的《载籍篇》,凡关于中国的一切事物,几无不被包括在内。现在且钞录其全目于下:

第一部

朝代篇(神话及史阙时代,宗周及春秋,战国及秦,两汉,三国南北朝,隋唐及五代,宋辽)

种族篇上(汉族之成分,南蛮诸族)

种族篇下(北狄诸族,东胡诸族,西羌诸族)

地理篇(中原,秦陇,幽并,江淮,扬越,梁益,辽海,漠北,西域,卫藏)

政制篇上(周之封建,秦之郡县,汉之郡国及州牧,三国南北朝之郡县及诸镇,唐之郡县及藩镇,唐之藩属统治法,宋之郡县及诸使,元之行省及封建,明清之行省及封建,清之藩属统治法,民国之国宪及省宪)

政制篇下(政枢机关之制度及事实上之沿革,政务分部之沿革,监察机关之沿革,清末及民国之议会,司法机关,政权旁落之变象)

舆论及政党篇(历代舆论势力消长概观,汉之党锢,宋之王安石及司马光,明之东林、复社,清末及民国以来所谓政党)

法律篇(古代法律蠡测,自战国迄清中叶法典编纂之沿革,汉律,唐律,明清律例及会典,近二十年制律事业)

军政篇(兵制沿革,兵器沿革,战术沿革,历代大战比较观,清末及民国军事概说,海军)

财政篇(力役及物贡,租税,专卖,公债,支出分配,财政机关)

教育篇(官学及科举,私人讲学,唐宋以来之书院,现代之学校及学术团体)

交通篇(古代路政,自汉迄清季驿递沿革,现代铁路,历代河渠,海运之今昔,现代邮电)

国际关系篇(历代之国际及理藩,明以前之欧亚关系,唐以后之中日关系,明中叶以来之中荷中葡关系,清初以来之中俄关系,清中叶以来之中英中法关系,清末以来之中美关系)

第二部

社会组织篇(母系,婚姻及家族,宗法及族制,阶级,乡治,都市)

饮食篇(猎牧耕三时代,肉食,粒食,副食,烹饪,麻醉品,米盐茶酒烟之特别处理)

服饰篇(蚕丝,卉服,皮服,装饰,历代章服变迁概观)

宅居篇(有史以前之三种宅居,上古宫室蠡测,中古宫室蠡测,西域交通与建筑之影响,室内陈设,城垒,井渠)

考工篇(石铜铁器三时代,漆工,陶工,冶铸,织染,车,舟,文房用品,机械,现代式之工业)

通商篇(古代商业概观,战国秦汉间商业,汉迄唐之对外商业,唐代商业,宋辽金元明间商业,恰克图条约以后之对外商业,南京条约以后之对外商业,近代国内商业概观)

货币篇(金属货币以前之交易媒介品,历代圜法沿革,金银,纸币,最近改革币制之经过,银行)

农事及田制篇(农产物之今昔观,农作技术之今昔观,荒政,屯垦,井田均田之兴废,佃作制度杂观,森林)

第三部

言语文字篇(单音语系之历史的嬗变,古今方言概观,六书之孳乳,文字形体之蜕变,秦汉以后新造字,声与韵,字母,汉族以外之文字,近代之新字母运动)

宗教礼俗篇(古今之迷信,阴阳家言及谶纬家言,道教之兴起及传播,佛教信仰之史的观察,摩尼教,犹太教之输入,回教之输入,基督教之输入及传播,历代祀典及淫祀,丧礼及葬礼,时令与礼俗)

学术思想篇上(古代学术思想之绍述机关,思想渊原,儒家经典之成立,战国时诸子之勃兴,西汉时儒墨道名法阴阳六家之废兴及蜕变,西汉经学,南北朝隋唐经学,佛典之翻译,佛学之宗派,儒佛道之诤辩与会通,宋元理学之勃兴,程朱与陆王,清代之汉学与宋学,晚清以来学术思想之趋势)

学术思想篇下(史学,考古学,医学,历算学,其他之自然科学)

文学篇(散文,诗骚及乐府,词,曲本,小说)

美术篇(绘画,书法,雕塑,建筑,刺绣)

音乐篇(乐律,古代音乐蠡测,汉后四夷乐之输入,唐之雅乐清乐燕乐,唐宋间乐调之变化,元明间之南北曲,乐器,乐舞,戏剧)

载籍篇(古代书籍之传写装演,石经,书籍印刷术之发明及进步,活字板,汉以来历代官家藏书,明以来私家藏书,类书之编纂,丛书之辑印,目录学,制图,拓帖)

《中国文化史》究竟是不是这样的编著方法,我们且不去管他;即我们仅见此目,已知他的著书的胆力之足以“吞全牛”了。但因为他的规模过于弘伟之故,所以他的著作,往往是不能全部告成的;《中国文化史》固已成了“广陵散”,即比较规模较小的《中国学术史》也因了此故而迄不能成功。这当然是很可悼惜的事。在这一方面,我们不禁要想起了著《通志》的郑樵。郑樵的野心正与梁氏不相上下;他的《通志》,恰好是《中国文化史》的一个绝妙的对照。然而郑樵却成功了;梁氏则半因爱博无恒,半因“屡为无聊的政治活动所牵率,耗其精而荒其业”,终于成了一个未能成功的郑夹漈!我们在此,不仅为梁氏惜,也要为中国学术界惜。这部大著作假如告成,即使有了千万则的缺漏以及一切的芜浅,对于中国读者也是极有益的;他所要做到的至少是将专门的学问通俗化了,是将不易整理就绪的材料排比得有条理了。这样的一部书,即在今日或明日专门学者如林的时代也不会全失去他的读者的。

最后,我们还应该提到他在文学上的成功。我在上文已经说起过,他是一位最好的新闻记者。日报上的时论未必可存,新闻记者的文章,够得上文学史的齿及的也很不多见。然而最好的新闻记者,却往往同时是一位上等的文学者;象爱迭生(Addison),象麦考莱(Macaulay),象威尔斯(H.G.Wells)诸人都是这样。梁任公先生当然也是这种少数的新闻记者中的一位。梁氏在他的《饮冰室文集》第一次出版时,曾有一序,很谦抑的说起象他那样的时论是不足存的。他说道,“吾辈之为文,岂其欲藏之名山,俟诸百世之后也,应于时势,发其胸中所欲言。然时势逝而不留者也,转瞬之间悉为当狗。况今日天下大局,日接日急,如转巨石于危崖,变异之速,匪翼可喻。今日一年之变率,视前此一世纪犹或过之,故今之为文,只能以被之报章,供一岁数月之遒铎而已。过其时则以覆瓿焉可也。”然他虽是这样的自谦,他的散文却很有可存的价值;时代过去了,他所讨论的问题已不成问题了。然而他的《变法通议》诸作至今读之,似还有一种动人的魔力。这便是他的散文可存的一个要证。他在《清代学术概论》上对于他自己的文字,也有一段很公平的批判:

启超夙不喜桐城派古文;幼年为文,学晚汉魏晋,颇尚矜炼;至是自解放,务为平易畅达,时杂以俚语韵语及外国语法,纵笔所至不检束;学者竞效之,号新文体。老辈则痛恨,诋为野狐。然其文条理明晰,笔锋常带情感,对于读者别有一种魔力焉。(一百四十二页)

他的散文,平心论之,当然不是晶莹无疵的珠玉,当然不是最高贵的美文,却另自有他的价值。最大的价值,在于他能以他的“平易畅达,时杂以俚语韵语及外国语法”的作风,打倒了所谓恹恹无生气的桐城派的古文,六朝体的古文,使一般的少年们都能肆笔自如,畅所欲言,而不再受已僵死的散文套式与格调的拘束;可以说是前几年的文体改革的先导。在这一方面,他的功绩是可以与他的在近来学术界上所造的成绩同科的。黄遵宪在诗歌方面,曾做着这种同样的解放的工作,然梁氏的影响似为更大,这因散文的势力较诗歌为更大之故。至于他的散文的本身,却是时有芜句累语的;他的魔力足以迷惑少年人,一过了少年期,却未免要觉得他的文有些浅率。他批评龚自珍的文说,“初读《定庵文集》,若受电然。稍进乃厌其浅薄。”这种考语,许多批评者也曾给过梁氏他自己。

梁氏所作,以散文为主,诗歌不很多;连词、曲、传奇总计之,尚不及一册。他根本上不是一位诗人。然他的诗歌也自具有一种矫俊不屈之姿,也自具有一种奔放浩莽,波涛翻涌的气势,与他的散文有同调。他喜欢放翁的诗,稼轩的词,而他的诗词也实际的很受他们的影响。姑举一首《志未酬》为例:

志未酬,志未酬;问君之志几时酬?志亦无尽量,酬亦无尽时。世界进步靡有止期,吾之希望亦靡有止期;众生苦恼不断如乱丝,吾之悲悯亦不断如乱丝。登高山复有高山,出瀛海更有瀛海。任龙腾虎跃以度此百年兮,所成就其能几许。虽成少许,不敢自轻,不有少许兮,多许奚自生。但望前途之宏廓而寥远兮,其孰能无感于余情。吁嗟乎,男儿志兮天下事,但有进兮不有止。吾志已酬便无志。

本文以此诗为结束,并不是偶然的;“男儿志兮天下事,但有进兮不有止,”这两句诗已足够批评梁氏的一生了。

一九二九年二月作于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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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理论研究

《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研究》立足当代辩证法研究的前沿理论,在深入发掘、分析马克思主义哲学经典文献的基础上,系统阐述了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的辩证法,如马克思的“批判本质”的辩证法、恩格斯的“理论思维”的辩证法、列宁的”三者一致”的辩证法。同时对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的理论遗产、实践基础、批判本性、当代课题等重要内容进行了全方位的探讨,凸显了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的理论魅力,对于掌握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的精髓和实质、深化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研究具有重要的理论价值。
已完结,累计28万字 | 最近更新:后记

总序

书名:
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理论研究
作者:
孙正聿
本章字数:
16328

一个伟大的哲学家、思想家逝世之后,对他的观点、思想和学说进行持续性研究,在人类思想史上不乏先例。但是,像马克思主义哲学这样在世界范围内引起如此广泛、深入而持久的研究却是罕见的。更重要的是,每当出现重大历史事件,每当历史处于转折关头,人们都不由自主地把目光转向马克思,并对马克思主义哲学进行新的研究。在当代,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仍是一门“显学”,研究的范围愈来愈广,层次愈来愈深,其探讨的问题之宏广邃微,概念范畴之洗练繁多,理论内容之博大精深,思潮迭起之波澜壮阔,学派形成之层出不穷,实为任何一种哲学研究无法比拟。可以说,在伦敦海格特公墓安息的马克思,比在伦敦大英博物馆埋头著述的马克思更加吸引世界的目光。

当然,我们注意到,在对马克思主义哲学不同维度、不同层次的研究中,基础理论研究具有根本性和方向性,犹如一座宏伟大厦的基石,仿佛一艘远洋巨轮的舵手。基础理论研究从根本上制约着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的广度、深度和维度,制约着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理论主题、理论内容、理论特征和理论职能的理解。“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对于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来说,“那人”就是基础理论。正因为如此,我们向读者呈上这套“马克思主义哲学基础理论研究丛书”。

“马克思主义哲学基础理论研究丛书”是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课题——“马克思主义哲学基础理论研究”的最终成果,同时,也是国家出版基金资助项目——“马克思主义哲学基础理论研究”的最终成果。列入“马克思主义哲学基础理论研究丛书”的著作包括:吴晓明、陈立新教授的《马克思主义本体论研究》,孙正聿教授的《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研究》,俞吾金教授的《马克思主义认识论研究》,丰子义教授的《马克思主义社会发展理论研究》,衣俊卿、陈树林等教授的《马克思主义文化理论研究》,马俊峰教授的《马克思主义价值理论研究》,王南湜教授的《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国化的历程及其规律研究》,刘放桐教授的《马克思主义哲学与现代西方哲学研究》等。

从这些著作的内容看,它们分别涉及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本体论、辩证法、自然观、历史观、人的理论、认识论、意识形态理论、价值理论等,显示出不同的理论内容和理论视角,犹如一曲由不同和弦构成的交响乐。我们并不认为这些著作完全恢复了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本来面目”,这些解释完全符合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文本”,因为我们深知解释学的合理性,深知这些著作受到作者本人的哲学素养、知识结构、研究方法和价值观念的制约,而且马克思离我们的时代越远,对他认识的分歧也就越大,就像行人远去,越远越难辨认一样。但是,我们又不能不指出,这些著作是作者30年来上下求索、深刻反思的产物,是作者哲学研究的心灵写照和诚实记录。在这里,作者们以“客观的理解”为准绳,力图用简洁的语言、适当的叙述、合理的逻辑告诉你一个真实的马克思。

从这些著作的作者看,他们分别来自中共中央编译局、北京大学、中国人民大学、北京师范大学、南开大学、吉林大学、复旦大学等单位。这是一个特殊的学术群体,他们大都出生在20世纪40—50年代,基本上都是在20世纪70年代末那个“解冻”的年代走进大学校园,而后又取得博士学位,被破格评为教授。这些作者都经历了共和国的风风雨雨、天灾人祸,而他们的学术生涯又是同改革开放的历程联系在一起,几乎是同步的。正是这段特殊的经历,使这些作者对社会、人生以及马克思主义哲学有了独特而深刻的体认,并为我们展示了一幅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总体画面。你可以不欣赏这幅画面,但它的斑斓五彩不能不在这一点或那一方面燃起你学习、研究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激情。这是“理性的激情”。

如果说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理论内容博大精深,那么,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基础理论则深刻坚实。在这次编写“马克思主义哲学基础理论研究丛书”的过程中,我们认识到:马克思主义哲学是无产阶级解放和人类解放的高度统一,它使哲学的理论主题从“世界何以可能”转向“人类解放何以可能”;马克思主义哲学是形而上学批判、意识形态批判和资本批判的高度统一,三者的高度统一构成马克思主义哲学独特的思维方式和存在方式;马克思主义哲学是实践唯物主义、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的高度统一,是以改造世界为宗旨的新唯物主义。一、马克思主义哲学是无产阶级解放和人类解放的高度统一马克思主义哲学是在批判资本主义的过程中产生的。在资本主义世界,生产社会化与生产资料私有制之间的矛盾导致人的活动、人的关系和人的世界都异化了,人的生存状态成为一种异化的状态。这是一个“颠倒的世界”。具体地说,在资本主义世界中,“活动的社会性,正如产品的社会形式以及个人对生产的参与,在这里表现为对于个人是异己的东西,表现为物的东西”[1],人与人的关系体现为物与物的关系,不是人支配物,而是物统治人。“物的世界的增值同人的世界的贬值成正比”,物的异化与人的自我异化是同一个过程的两个方面。在这种异化状态中,资本具有支配一切的权利,“资本具有独立性和个性,而活动着的个人却没有独立性和个性”[2],人的个性被消解了,个人成为一种“孤立的人”,国家也不过是“虚幻的共同体”,“不过是管理整个资产阶级的共同事务的委员会”[3]。

资本主义社会是一个由资本关系所造成的人的生存状态全面异化的社会,揭露并消除这种异化因此成为“为历史服务的哲学的迫切任务”[4]。可是,西方传统哲学包括德国古典哲学无法完成这一“迫切任务”。这是因为,从总体上看,西方传统哲学在“寻求最高原因”的过程中把本体同人的活动分离开来,同人类面临的种种紧迫的生存问题分离开来,从而使存在成为一种抽象的存在,物质成为一种“抽象的物质”,本体则是同现实的人及其活动无关的抽象的本体。从这种抽象的本体出发无法认识现实的人和人的现实。以形而上学为存在形态的西方传统哲学向人们展示的实际上是抽象的真与善,它似乎在给人们提供某种希望,实际上是在掩饰现实的苦难,抚慰被压迫的生灵,因而无法消除人的生存的异化状态,将现实的人带出现实的生存困境。因此,马克思认为,随着自然科学的独立化并“给自己划定了单独的活动范围”,随着社会实践的发展“把人们的全部注意力集中到自己身上”[5],哲学应该从“天上”来到“人间”,关注人的生存的异化状态的消除,关注人类解放。

但是,马克思不是心怀济世的救世主,而是无产阶级革命家;马克思主义哲学不是抽象的人道主义,而是“和人道主义相吻合的唯物主义”[6];马克思主义哲学关注的不是抽象的人,而是现实的人及其历史发展。用抽象人道主义的“爱”的词句拼凑起来的甜言蜜语,并不能给予劳动者真正的温暖。“卖火柴的小女孩”手中的火柴可以带来微弱的光和热,但不是照亮人类解放道路的火炬。马克思发现,如果不能给工人、劳动者这些占人口绝大多数、被压迫的人们以真实的利益和自由,如果没有找到人的解放的现实主体、现实条件和现实道路,人类解放就是空话,甚至沦为一种欺骗。无疑,马克思怀有对处于异化状态中的工人、劳动者最真挚的同情和关爱,但他并不以此作为立论的依据,正像妙手回春的圣医不以对病人的同情代替诊断一样,马克思所要“诊断”的是人类解放的现实主体、现实条件和现实道路。

所以,马克思提出了超越“政治革命”的“彻底革命、全人类解放”的问题,并认为能够完成这一历史使命、担当“解放者”这一历史角色的,只能是无产阶级。按照马克思的观点,在同资产阶级对立的一切阶级中,只有无产阶级是真正革命的阶级,作为现代工业的产物,无产阶级本身就是一个需要解放自己的阶级,在他身上“表明人的完全丧失”;同时,无产阶级又是一个“只有通过人的完全回复才能回复自己本身”的阶级,是一个只有解放全人类才能最后解放自己的阶级。换言之,无产阶级解放和人类解放是统一的过程。

在人类解放过程中,哲学把无产阶级当作自己的“物质武器”,无产阶级则把哲学当作自己的“精神武器”;如果说无产阶级是人类解放的“心脏”,那么,哲学就是人类解放的“头脑”[7]。“头脑”不清,就不可能确立人类解放的真实目标,不可能理解人类解放的真正内涵。因此,联系经济学的研究和历史学的考察,从哲学上探讨人类解放的现实主体、现实条件和现实道路,就成为马克思的首要工作。这一工作的成果,就是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创立。从根本上说,马克思主义哲学就是关于无产阶级和人类解放的学说,它使哲学的理论主题发生根本转换,即从“世界何以可能”转向“人类解放何以可能”。

为了解答“人类解放何以可能”,马克思主义哲学必须探讨人的存在方式和生存本体,并使哲学的聚焦点从宇宙本体转向人的生存本体。

按照马克思的观点,人类历史的“第一个前提”是“有生命的个人”的存在;“有生命的个人”要存在,首先就要进行物质生产活动,生产物质生活本身。物质生产活动是人类生存的“第一个前提”,是人的“第一个历史活动”。从根本上说,人是在物质生产活动中自我塑造、自我改变、自我发展的。“一当人开始生产自己的生活资料的时候……人本身就开始把自己和动物区别开来。”人是什么样的,“这同他们的生产是一致的——既和他们生产什么一致,又和他们怎样生产一致”[8]。人不仅是自然存在物,而且是社会存在物。换句话说,人是自然存在物和社会存在物的统一,而这种统一恰恰是在实践活动中完成的,直接决定人的本质的社会关系也是在实践活动中生成的。人通过实践创造了自己的社会关系、社会存在。换言之,人是实践中的存在,实践构成了人的存在方式,或者说,构成了人的生存本体。

正因为实践构成了人的存在方式和生存本体,所以,人的生存状态不是凝固不变的,而是处在不断的建构和改变之中。人的生存状态的异化及其扬弃也是在实践活动中发生和完成的,“异化借以实现的手段本身就是实践的”[9]。在资本主义社会,劳动,这种人的生命活动的异化使人与人的关系体现为物与物的关系,不是人支配物,而是物统治人,人本身的活动对人来说成为一种异己的、同他对立的力量。马克思主义哲学正是通过对资本主义私有制的批判,揭示出被物的自然属性掩蔽着的人的社会属性,揭示出被物与物的关系掩蔽着的人与人的关系,并力图付诸“革命的实践”消除人的生存的异化状态,“确立有个性的个人”。如果说无产阶级和人类解放是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理论主题,那么,“确立有个性的个人”,实现人的自由而全面发展就是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最高命题。

为了解答“人类解放何以可能”,马克思主义哲学必须探讨现实世界或现存世界,并使哲学的聚焦点从解释世界转向改变世界。

按照马克思的观点,“人就是人的世界”,现实的人总是生存于“自己时代的现实世界”中,而现存世界是人化自然与人类社会、社会的自然与自然的社会所构成的世界。现存世界生成于人的实践活动中,实践犹如一个转换器,通过实践,社会在自然中灌注了自己的目的,使之成为社会的自然;同时,自然又进入社会,转化为社会中的一个恒定的因素,使社会成为自然的社会,现存世界中的自然与社会是在人的实践活动中融为一体的。实践活动是现存世界得以存在的根据和基础,在现存世界的运动中具有导向作用,即人通过自己的实践活动“为天地立心”,在物质实践的基础上重建世界。实践“这种活动、这种连续不断的感性劳动和创造、这种生产,正是整个现存的感性世界的基础”[10]。实践构成了现存世界的本体。这是一方面。

另一方面,现存世界一经形成又反过来制约甚至决定现实的人及其活动。现存世界的状况如何,现实的人的状态就如何,要改变资本主义社会中的人及其异化状态,首先就要改变资本主义社会。因此,“对实践的唯物主义者即共产主义者来说,全部问题都在于使现存世界革命化,实际地反对并改变现存的事物”[11]。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认为,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

“环境的改变和人的活动或自我改变的一致,只能被看做是并合理地理解为革命的实践。”[12]在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实践不仅是人的生存的本体,而且是现存世界的本体,是改变现存世界、消除人的异化的现实途径,是“确立有个性的个人”这一人的生存和发展终极状态的现实途径。马克思主义哲学力图通过对资本主义私有制条件下人对物占有关系的改变来改变人与人的关系,从而实现无产阶级和人类解放。这样,马克思主义哲学就实现了对人的现实关怀和终极关怀的统一。这是一种双重关怀,是全部哲学史上对人的生存和价值的最激动人心的关怀。

实现无产阶级和人类解放,“确立有个性的个人”,让马克思一生魂牵梦萦,从精神上和方向上决定了马克思一生的理论活动。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提出,共产主义就是私有财产即人的自我异化的积极扬弃,是通过人并且为了人而对人的本质的真正占有,或者说,人以一种“全面的方式”,作为一个“完整的人”,占有自己的“全面的本质”。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提出,要消除“个人力量转化为物的力量”,人本身的活动对人来说成为一种异己的力量的现象,从而“确立有个性的个人”,使“各个人在自己的联合中并通过这种联合获得自己的自由”。在《共产党宣言》中,马克思又提出,共产主义社会将是一个“联合体”,在那里,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在《资本论》中,马克思再次重申,共产主义社会就是要确立人的“自由个性”,实现人的自由而全面发展。

可以看出,无论是所谓的“不成熟”时期,还是所谓的“成熟”时期,马克思关注的都是消除人的生存的异化状况,实现人类解放。无产阶级和人类解放构成了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理论主题,在马克思主义哲学体系中,无产阶级解放和人类解放是高度统一的。二、马克思主义哲学是形而上学批判、意识形态批判和资本批判的高度统一“形而上学就是一种超出存在者之外的追问,以求回过头来获得对存在者之为存在者以及存在者整体的理解。”[13]“形而上学是包含人类认识所把握的东西之最基本根据的科学。”[14]海德格尔的这一见解正确而深刻。形而上学形成之初,研究的就是“存在的存在”,力图把握的就是整个世界或宇宙的“最基本根据”和“不动变的本体”。

从历史上看,形而上学在对世界终极存在的探究中确立一种严格的逻辑规则,即从公理、定理出发,按照推理规则得出必然结论。这无疑具有积极意义,标志着作为理论形态的哲学的形成。然而,哲学家们又把形而上学中的存在日益引向脱离了现实的人及其活动的存在,成为一种抽象的存在。无论是近代唯心主义哲学中的“绝对理念”,还是近代唯物主义哲学中的“抽象物质”,从根本上说都是一种与现实的人和现实的社会无关的抽象本体。

因此,马克思明确提出:“反对一切形而上学”[15],并认为拒斥形而上学之后,哲学应趋向现存世界和人的存在,对人的异化了的生存状态给予深刻批判,对人的解放和全面发展给予深切关注。对于马克思主义哲学来说,重要的不是所谓的世界的终极存在,而是“对象、现实、感性”何以成为这样的存在,人的存在何以异化为这样的状态。这样,马克思便使哲学从抽象的宇宙本体转向人的生存的本体。换言之,马克思主义哲学对本体论的变革与重建,是同对形而上学的批判密切相关、融为一体的。

马克思对形而上学的批判没有停留在“纯粹哲学”的层面上,而是将这种批判同意识形态批判结合起来了。在马克思那里,形而上学批判与意识形态批判同样是密切相关、融为一体的。

按照马克思的观点,就意识形态表现为自在的存在、“独立性的外观”而言,它是虚假的;就意识形态与现实社会生活的必然关联而言,它又是真实的。在资本主义社会,形而上学就是资产阶级的意识形态,或者说,是以意识形态的方式发挥其政治功能,从而为统治阶级政治统治辩护和服务的。因此,“真理的彼岸世界消逝以后,历史的任务就是确立此岸世界的真理。人的自我异化的神圣形象被揭穿以后,揭露具有非神圣形象的自我异化,就成了为历史服务的哲学的迫切任务。于是,对天国的批判变成对尘世的批判,对宗教的批判变成对法的批判,对神学的批判变成对政治的批判”[16]。

形而上学之所以成为资产阶级意识形态,是因为形而上学中的抽象存在与资本主义社会中“抽象统治”具有同一性。“个人现在受抽象统治,而他们以前是互相依赖的。但是,抽象或观念,无非是那些统治个人的物质关系的理论表现”[17]。“统治阶级的思想在每一时代都是占统治地位的思想。这就是说,一个阶级是社会上占统治地位的物质力量,同时也是社会上占统治地位的精神力量。支配着物质生产资料的阶级,同时也支配着精神生产资料……占统治地位的思想不过是占统治地位的物质关系在观念上的表现,不过是以思想的形式表现出来的占统治地位的物质关系;因而,这就是那些使某一个阶级成为统治阶级的关系在观念上的表现,因而这也就是这个阶级的统治的思想。”[18]

这就说明,现实社会中抽象关系的统治与形而上学中抽象存在的统治具有必然关联性及同一性。用阿多诺的话来说就是,形而上学的同一性原则与现实社会生活中的同一性原则不仅对应,而且同源,正是在商品交换中,同一性原则获得了它的社会形式,离开了同一性原则,这种社会形式便不能存在。所以,形而上学的同一性就是资产阶级意识形态,或者说,形而上学的同一性以意识形态的方式在资本主义社会发挥其政治功能。

“哲学只有通过作用于现存的一整套矛盾着的意识形态之上,并通过它们作用于全部社会实践及其取向之上,作用于阶级斗争及其历史能动性的背景之上,才能获得自我满足。”[19]哲学总是以抽象的概念体系反映着特定的社会关系,体现着特定阶级的利益和价值诉求。哲学既是知识体系,又是意识形态,追求的既是真理,又是某种信念。马克思自觉地意识到这一点,所以,在马克思那里,形而上学批判进行到一定程度必然展开意识形态批判。在这种双重批判中建立起来的马克思主义哲学,不仅是客观认知某种规律的知识体系,更重要的,是批判资本主义的意识形态。我们不能从西方传统哲学、“学院哲学”的视角去理解马克思主义哲学,而应从形而上学批判与意识形态批判双重批判的视野,从无产阶级和人类解放这一新的实践出发去理解马克思主义哲学。“马克思留给(后来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家的任务就是去创造新的哲学介入的形式,以加速资产阶级意识形态霸权的终结。”[20]

马克思的形而上学批判、意识形态批判又是与资本批判密切相关、融为一体的。

在马克思看来,无论是对形而上学的批判,还是对意识形态的批判,都应延伸到对现实生活过程的批判。这是因为,“意识在任何时候都只能是被意识到了的存在,而人们的存在就是他们的现实生活过程。如果在全部意识形态中,人们和他们的关系就像在照相机中一样是倒立呈像的,那么这种现象也是从人们生活的历史过程中产生的,正如物体在视网膜上的倒影是直接从人们生活的生理过程中产生的一样”[21]。在马克思的时代,对现实生活过程的批判首先就是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批判,即资本批判。这是其一。

其二,历史已经过去,在认识历史的活动中,认识主体无法直接面对认识客体;同时,历史中的各种关系又以“遗物”或“残片”的形式、“萎缩”或“发展”的形式存在于现实社会中。所以,认识历史应该也只能“从事后开始”,即“从发展过程的完成的结果开始”[22]。在马克思的时代,这种“发展过程的完成的结果”就是资本主义社会。“资产阶级社会是历史上最发达的和最复杂的生产组织。因此,那些表现它的各种关系的范畴以及对于它的结构的理解,同时也能使我们透视一切已经覆灭的社会形式的结构和生产关系。”[23]因此,要真正认识历史,把握人类历史运动的一般规律,就必须对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进行批判,即对资本展开批判。“基督教只有在它的自我批判在一定程度上,可说是在可能范围内准备好时,才有助于对早期神话作客观的理解。同样,资产阶级经济只有在资产阶级社会的自我批判已经开始时,才能理解封建的、古代的和东方的经济。”[24]

在资产阶级经济学家的视野中,“资本被理解为物,而没有被理解为关系”,而在马克思的视野中,“资本显然是关系,而且只能是生产关系”[25]。“资本不是物,而是一定的、社会的、属于一定历史社会形态的生产关系,它体现在一个物上,并赋予这个物以特有的社会性质。”[26]资本本质上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但它却“采取了一种物的形式,以致人和人在他们的劳动中的关系倒表现为物与物彼此之间的和物与人的关系”[27]。这就是说,资本不是物本身,不是物与物的关系,但又是通过物而存在,并表现为物与物和物与人的关系。同时,作为一种特定的社会生产关系,资本赋予物以特有的社会性质。

在资本主义社会,资本是最基本和最高的社会存在物,它自在自为地运动着,创造了一个不同于传统社会的现代社会:“在土地所有制处于支配地位的一切社会形式中,自然联系还占优势。在资本处于支配地位的社会形式中,社会、历史所创造的因素占优势。”“如果说以资本为基础的生产,一方面创造出一个普遍的劳动体系,——即剩余劳动,创造价值的劳动,——那么,另一方面也创造出一个普遍利用自然属性和人的属性的体系,创造出一个普遍有用性的体系,甚至科学也同人的一切物质的和精神的属性一样,表现为这个普遍有用性体系的体现者,而且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在这个社会生产和交换的范围之外表现为自在的更高的东西,表现为自为的合理的东西。因此,只有资本才创造出资产阶级社会,并创造出社会成员对自然界和社会联系本身的普遍占有。由此产生了资本的伟大的文明作用;它创造了这样一个社会阶段,与这个社会阶段相比,以前的一切社会阶段都只表现为人类的地方性发展和对自然的崇拜。只有在资本主义制度下自然界才不过是人的对象,不过是有用物;它不再被认为是自为的力量;而对自然界的独立规律的理论认识本身不过表现为狡猾,其目的是使自然界(不管是作为消费品,还是作为生产资料)服从于人的需要。资本按照自己的这种趋势,既要克服民族界限和民族偏见,又要克服把自然神化的现象,克服流传下来的、在一定界限内闭关自守地满足于现有需要和重复旧生活方式的状况。资本破坏这一切并使之不断革命化,摧毁一切阻碍发展生产力、扩大需要、使生产多样化、利用和交换自然力量和精神力量的限制。”[28]

资本是一个不断自我建构和自我扩张的自组织过程,在这个过程中,资本不仅改变了人与自然的关系,而且改变了人与人的关系,资本家不过是资本的人格化,而雇佣工人只是资本自我增值的工具;资本不仅改变了与人相关的自然界的存在属性,而且改变了人类社会的存在形态,创造了“社会因素占优势”的资本主义社会。“这种有机体制本身作为一个总体有自己的各种前提,而它向总体的发展过程就在于:使社会的一切要素从属于自己,或者把自己还缺乏的器官从社会中创造出来。”[29]这就是说,正是资本使资本主义社会总体化了。在资本主义社会,资本具有支配一切的权利,资本本身就是一种独特的社会存在,就是现代社会的根本规定、存在形式和建构原则,构成了资本主义社会的基本建制。

因此,马克思以商品为起点范畴、以资本为核心范畴展开的对资本主义社会的批判,本质上是一种存在论意义上的批判。换言之,马克思主义哲学对本体论的重建、对形而上学的批判是通过资本批判实现的。正是在这种批判过程中,马克思主义哲学扬弃了抽象的存在,发现了现实的社会存在,发现了资本主义社会存在的秘密,并由此“透视出一切已经覆灭的社会形式的结构”;发现了人与人的关系以物化方式而存在的秘密,并透视出人的自我异化的逻辑,从而把本体论与人间的苦难和幸福结合起来了,开辟了“从本体论认识现实的道路”,使无产阶级和人类解放得到了本体论证明。

这表明,马克思的资本批判理论不仅具有重大的经济学意义,而且具有重大的哲学意义。同时,马克思的资本批判不仅存在着哲学的维度,而且意味着“政治经济学理论的严格表述所不可缺少的理论(哲学)概念的产生”[30]。我们既不能从西方传统哲学、“学院哲学”的视角去认识马克思的资本批判,也不能从西方传统经济学、“学院经济学”的视角去认识马克思的资本批判。实际上,马克思的资本批判已经超出了经济学的边界,越过了政治学的领土,而到达了哲学的“首府”——存在论或本体论。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意义只有在同马克思资本批判的关联中才能显示出来;反之,马克思的资本批判只有在马克思主义哲学这一更大的概念背景下才能得到真正理解,只有在无产阶级和人类解放这一更大的意识形态背景下才能得到真正理解。“就这种批判代表一个阶级而论,它能代表的只是这样一个阶级,这个阶级的历史使命是推翻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和最后消灭阶级。这个阶级就是无产阶级。”[31]形而上学批判、意识形态批判和资本批判融为一体,这是马克思独特的思维方式,是马克思主义哲学独特的存在方式。三、马克思主义哲学是实践唯物主义、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的高度统一马克思主义哲学是新唯物主义,是在对旧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的批判中形成和发展起来的。要真正理解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理论特征,就要了解旧唯物主义以及唯心主义的主要缺点。

旧唯物主义包括费尔巴哈的人本唯物主义不理解实践是人的存在方式,“没有把感性世界理解为构成这一世界的个人的全部活生生的感性活动”[32],因而“只是从客体的形式”,没有“从主体方面”去理解“对象、现实、感性”,从而忽视了人的能动性、创造性和主体性。造成这种状况的主要原因,就是旧唯物主义不了解现实的实践活动及其意义。唯心主义肯定了主体意识的能动性,论证了人在认识活动中是通过自身的性质和状况去把握外部对象的,但唯心主义却否定了能动的意识活动的唯物主义基础,因而只是“抽象地发展了”人的“能动的方面”。造成这种状况的主要原因,就是唯心主义也不理解现实的实践活动及其意义。

可见,旧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虽然各执一端,但又有共同的主要缺点,这就是,二者都不理解人类实践活动及其意义。正是由于这一主要缺点,在近代哲学中造成了唯物论和辩证法的分离;在旧唯物主义哲学中又形成了“唯物主义和历史彼此完全脱离”,即形成了唯物主义自然观和唯心主义历史观的对立。

旧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的主要缺点惊人的一致,促使马克思深入而全面地探讨了人类实践活动及其意义,并把马克思主义哲学规定为“实践的唯物主义”。“实践的唯物主义”这一概念所要表明的不仅仅是一种要把理论付诸行动的哲学态度,更重要的是指,实践的观点是马克思主义哲学首要的和基本的观点,实践原则是马克思主义哲学体系的建构原则。换言之,实践唯物主义构成了马克思哲学的第一个基本特征。

按照马克思的观点,实践首先是人以自身的活动来引起、调整和控制人与自然之间物质变换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人与人之间又必然要结成一定的关系并互换其活动。正是通过实践,人们不仅改造自然存在,而且自身也进入到自然存在之中,并赋予自然存在以新的尺度——社会性;正是通过实践,自然与社会相互作用、相互制约、相互渗透,自然成为“社会的自然”或“历史的自然”,社会成为“自然的社会”,历史成为“自然的历史”。现存世界是自然与社会“二位一体”的世界,而这个“二位一体”的基础就是人的实践活动。实践内在地包含着人与自然的关系和人与社会的关系以及社会与自然的关系,构成了现存世界的本体。

可以说,实践以缩影的形式映现着现存世界,蕴含着现存世界的全部秘密,是人类所面临的一切现实矛盾的总根源。正因为如此,马克思主义哲学把“对象、现实、感性”,“当作实践去理解”,从实践出发去反观、透视和理解现存世界,并认为“全部问题都在于使现存世界革命化”。

实践不仅构成了现有世界的本体,而且构成了人的生存的本体和存在方式。按照马克思的观点,人最初来自自然界,“人的存在是有机生命所经历的前一个过程的结果。只是在这个过程的一定阶段上,人才成为人。但是一旦人已经存在,人,作为人类历史的经常前提,也是人类历史的经常的产物和结果,而人只有作为自己本身的产物和结果才成为前提”[33]。这就是说,人是通过自己的活动自我创造、自我塑造的结果。动物是以自身对环境的消极适应获得与自然的统一,维持自己生存的,所以,动物只能成为自然界的一部分。与此不同,人是以自身对环境的积极改造获得与自然的统一,维持自己的生存并不断发展自己的,所以,人自成一类,构成了独特的人类存在。人不仅是自然存在物,而且是社会存在物;人类进化不仅仅是生物学意义上的遗传与变异,而且是历史学意义上的延续与创新。无论是前者的统一,还是后者的统一,都是在实践活动中完成的。实践因此构成了人的生存本体和存在方式。

在实践中,人是以物的方式去活动并同自然发生关系的,得到的却是自然或物以人的方式而存在,从而使人成为主体,自然成为客体。“整个所谓世界历史不外是人通过人的劳动而诞生的过程,是自然界对人说来的生成过程。”[34]这表明,实践使人与自然的关系成为“为我而存在”[35]的关系。这种“为我而存在”的关系是一种否定性的矛盾关系,即人类要维持自身的存在,即肯定自身,就要对自然界进行否定性的活动,改变自然界的原生态,使之成为“人化自然”、“为我之物”。与动物不同,人总是在不断制造与自然的对立关系中去获得与自然的统一关系的,对自然客体的否定正是对主体自身的肯定。这种肯定、否定的辩证法使主体与客体处于双向运动中。实践不断地改造、创造着现存世界,同时又不断地改造、创造着人本身。作为人的存在方式,实践当然体现着人的内在尺度以及对现存世界的批判性,包含着人的自我发展在其中。

可以看出,人与自然之间的这种“为我而存在”的否定性关系是最深刻、最复杂的矛盾关系。这种矛盾关系构成了马克思之前众多哲学大师的“滑铁卢”,致使唯物主义对人的主体性“望洋兴叹”,唯物论和辩证法遥遥相对。马克思主义哲学高出一筹的地方就在于,通过对人的实践活动及其意义深入而全面的剖析,使唯物主义与人的主体性统一起来了,唯物论和辩证法因此也结合起来了。辩证唯物主义因此构成了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第二个基本特征。

当马克思主义哲学以科学的实践观为基础把唯物主义和人的主体性、唯物论和辩证法结合起来的同时,也就实现了唯物主义自然观和历史观的统一。

按照马克思的观点,人们为了创造历史,必须能够生活;为了能够生活,必须进行物质实践,实现人与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为了实现人与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人与人之间必须互换其活动,并必然结成一定的社会关系。社会关系“不过是他们的物质的和个体的活动所借以实现的必然形式”[36],即使社会生产力本质上也是在人们改造自然的实践活动中形成的人的实践能力。实践是全部社会关系的发源地和全部社会生活的本质,历史本质上是人的实践活动在时间中的展开。从根本上说,社会历史就是在人与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中形成和发展起来的。在实践过程中进行的人与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形成了社会存在和发展的“永恒的自然必然性”。

正因为如此,以往的哲学家,包括旧唯物主义者把人对自然的实践关系从历史中排除出去后,只能走向唯心主义历史观;而马克思从物质实践这一现实基础出发去理解社会以及社会与自然的关系,则创立了唯物主义历史观,从而消除了物质的自然与精神的历史对立的神话,实现了唯物主义自然观和历史观的统一。人类是从自然研究领域开始自己的唯物主义历程的,但在马克思之前,在历史研究领域却是唯心主义一统天下两千年。从空间上看,唯物主义自然观与唯物主义历史观似乎相距很近,近在咫尺;从时间上看,唯物主义历史观与唯物主义自然观则相距遥远,从唯物主义自然观的形成到唯物主义历史观的创立,人类整整走了两千多年的心路历程,可谓咫尺天涯。

唯物主义历史观始终站在现实历史的基础上,“从物质实践出发来解释观念的形成”,并发现“人创造环境,同样,环境也创造人”,发现人的实践活动“是整个现存的感性世界的基础”[37]。因此,唯物主义历史观的创立,从根本上科学地解答了思维与存在、主观与客观、主体与客体的关系,科学地解答了人与自然的关系和人与社会的关系,即人与世界的关系。在这个意义上,唯物主义历史观又是唯物主义世界观,一种“真正批判的世界观”[38]。“自从历史也得到唯物主义的解释以后,一条新的发展道路也在这里开辟出来了。”[39]离开了历史唯物主义,就不可能产生辩证唯物主义。历史唯物主义因此构成了马克思哲学的第三个基本特征。

由此可见,实践的观点的确是马克思哲学首要的和基本的观点。在哲学史上,马克思第一次把实践提升为哲学的根本原则,转化为哲学的思维方式,从而创立了实践、辩证、历史的唯物主义。实践唯物主义、辩证唯物主义、历史唯物主义不是“三个主义”或“两个主义”,而是同一个“主义”,即马克思的新唯物主义的不同表述。用实践唯物主义称谓马克思主义哲学,是为了透显马克思主义哲学所内含的实践维度及其首要性和基本性,因为“对实践的唯物主义者即共产主义者来说,全部问题都在于使现存世界革命化,实际地反对并改变现存的事物”[40];用辩证唯物主义称谓马克思主义哲学,是为了透显马克思主义哲学所内含的辩证法维度及其批判性和革命性,因为“辩证法在对现存事物的肯定的理解中同时包含对现存事物的否定的理解……按其本质来说,它是批判的和革命的”[41];用历史唯物主义称谓马克思主义哲学,是为了透显马克思主义哲学所内含的历史维度及其彻底性和完备性,因为马克思唯物主义的彻底性和完备性集中体现在历史唯物主义中。

从根本上说,理论上的任何一种重新解读、重新研究、重新建构都是由现实的实践所激发的。对马克思主义哲学基础理论的研究也是如此。对于我们来说,正是当代中国的改革开放和现代化建设,尤其是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实践促使我们重新研究马克思主义哲学基础理论。正是在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实践中,我们真正理解了“物质生活的生产方式制约着整个社会生活、政治生活和精神生活的过程”,真正理解了市场经济是“以物的依赖性为基础的人的独立性”的时代,真正理解了“重建个人所有制”和“确立有个性的个人”的真正含义,真正理解了促进人的全面发展以及以人为本的极端重要性……一句话,马克思主义哲学仍具有“令人震撼的空间感”。在当代,无论是用实证主义、结构主义、新托马斯主义,还是用存在主义、弗洛伊德主义、解构主义乃至现代新儒学来对抗马克思主义哲学,都注定是苍白无力的。在我们看来,这种对抗犹如当年的庞贝城与维苏威火山岩浆的对抗。

一个伟大的哲学家、思想家逝世之后被神化在历史上是常见的。释迦牟尼不用说,即使孔子也被请进庙里,像神一样被供奉起来,享受春秋二祭。马克思不同于历史上的任何哲学家、思想家,但他的思想同样存在着被“神化”或“钝化”的危险。在这次马克思主义哲学基础理论研究的过程中,我们深刻地认识到:不能把马克思主义哲学“神化”即教条化,把马克思主义哲学变成一个无所不在、无所不包、无所不能的绝对真理体系。自诩为包含一切问题答案的学说,不是科学,而是神学。历史已经证明,凡是以绝对真理自诩的思想体系,如同希图万世一系的封建王朝一样,无一不走向没落;同时,也不能把马克思主义哲学“钝化”,即磨掉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批判性和革命性的锋芒,将其变成一个“价值中立”、无任何立场的“讲坛哲学”、“论坛哲学”、“知识体系”,这实际上是把马克思主义哲学“贵族化”。我们必须明白,马克思主义哲学是一种批判哲学、实践哲学,其宗旨就是通过“革命的、实践批判的活动”改变世界,实现无产阶级和人类解放,实现人的自由而全面发展。抽去这一点,也就抽掉了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根”与“魂”。无论是“神化”,还是“钝化”、“贵族化”,实质上都是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抽象化,都同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本性格格不入。

1883年3月17日,恩格斯在悼念亡友马克思的演说中指出:“正像达尔文发现有机界的发展规律一样,马克思发现了人类历史的发展规律”,“不仅如此。马克思还发现了现代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和它所产生的资产阶级社会的特殊的运动规律”。马克思是一个科学家,但“马克思首先是一个革命家。他毕生的真正使命,就是以这种或那种方式参加推翻资本主义社会及其所建立的国家设施的事业,参加现代无产阶级的解放事业,正是他第一次使现代无产阶级意识到自身的地位和需要,意识到自身解放的条件”[42]。恩格斯的这一评价,极其公正而准确。我们应当明白,马克思是科学家和革命家的完美统一,马克思的“两大发现”以及哲学批判与资本批判具有内在的关联,马克思主义哲学是无产阶级的自我意识。马克思主义哲学批判的是资本主义,关注的是人的生存的异化状态的消除,以实现无产阶级和人类解放。只要资本主义存在着,只要人的生存的异化状态没有被消除,马克思主义哲学就必然存在着,并以强劲的姿态参与并推进着人类历史进程。在这次编写“马克思主义哲学基础理论研究丛书”的过程中,我们深深地体会到什么是“死而不亡”。马克思“死而不亡”,马克思主义哲学仍然是我们时代的真理和良心。

袁贵仁 杨耕

2012年11月于北京

[1]《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上,103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

[2]《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287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3]同上书,274页。

[4]同上书,2页。

[5]《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161—162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57。

[6]《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160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57。

[7]《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15、16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8]《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67、68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9]《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99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

[10]《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77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11]《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75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12]同上书,55页。

[13]\[德\]海德格尔:《路标》,137页,北京,商务印书馆,2001。

[14]《海德格尔选集》上卷,84页,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6。

[15]《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159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57。

[16]《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2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17]《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上,111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

[18]《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98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19]陈越:《哲学与政治:阿尔都塞读本》,238—239页,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

[20]\[法\]阿尔都塞:《哲学的改造》,载《视界》,第6辑,168—169页。

[21]《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72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22]《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3卷,92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

[23]《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上,43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

[24]同上书,44页。

[25]《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上,212、518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

[26]《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5卷,920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74。

[27]《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3卷,23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62。

[28]《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上,45、392—393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

[29]同上书,235—236页。

[30]\[法\]阿尔都塞:《读〈资本论〉》,215页,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

[31]《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3卷,18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

[32]《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78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33]《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6卷Ⅲ,545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74。

[34]《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131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

[35]《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81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36]《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532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37]《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92、77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38]《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261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60。

[39]《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228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40]《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75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41]《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112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42]《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776、777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