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 梦

书名:
霜痕
作者:
王统照
本章字数:
7413
更新时间:
2019-07-09 15:33:48

虽是初秋的节候,然在北方已经是穿夹衣的天气了。早晚分外清冷,独有午后的阳光,温煦、柔暖,使人仍有疲倦困乏的感觉。P.P.女子中学的一个教室内,这时正是可爱的阳光布施它的魔力的机会。学生们在上午从太阳未出前,忙到吃过中饭后,梳洗、穿衣、铅笔、书包、道中的飞尘、校门口的喧嚷、铃声、异样的教员口音、赞赏与斥责、各种样式的玩意、外国文的拼字记忆、吃饭、盥洗,半天来没有一刻安闲,热闹的时候过了,弱小的胃量充满之后,便有倦意的来袭。况且国文教员两点钟方到校上课,早呢,还没有到一点半。微有暖意的秋风将明热的阳光送进玻璃窗内,一阵不易打退的倦意即时占有了这所宽五英尺、长十二英尺的教室。书本纵横地抛在案上,胡乱写的字纸压在各种色彩的袖口下面,她们的垂发也都安静地不动,任其在寂静的空气中从容地散布夜来枕畔的气味。有几个还在勉强地温习文章,然而小声低诵着“世中遥望空云山”的句子时,也觉得模模糊糊地仿佛有许多云雾在眼前出现。

“玉清姐,哼!……我没有气力了,好歹让我在你身上躺一会儿吧……一会儿吧!”一个扎着紫色夹有银线辫把的,将身子斜攲在她的同学的左臂上,装着小孩子样儿这样说。

她的同学——玉清,素来就好顽皮,这时呢,也正自觉得两目有些发痒,懒懒地不抬起头来。恰巧有个人来攲在自己身上,便趁势用左臂把那一个的脖颈揽住,自己的上半段身子也向左俯了下去,腮颊贴住她的额发,眯缝着沉沉的眼睑道:“好孩子!来,睡到我怀中来吧。”

她们在懒静中骤听得玉清这句话,不约而同地纵声笑了起来。有的将首枕在臂上,有的拍着手儿向着空中,都笑得掩不住口。在玉清前面正在玩弄着缺襟半臂的珠扣的女孩子,这时却回过脸来笑道:“呸!真不害臊,多大呀,就想做小母亲呢!”没说完,她自己也笑得伏在案上了。

于是一阵喧笑声,变为带有快乐而玩笑的语声,“小母亲”“小母亲”的摹仿口音哄满了全室。更有几个要居心看热闹的学生,立在讲台上说:

“玉清,……你两个还不起来同小琭算账,她真会说俏皮话儿。……”

“得啦,要叫我,……一定隔肢得她要死。……”又一个带有挑战的意味轻蔑地说。

果然这两句话激起了玉清同她的伴侣的报复思想,便一同起来,一边一个,把刚才说“小母亲”的小琭拉着,四只纤柔的手指便向她的肋下乱插。小琭原来笑的已没有气力,如何禁得住这两个报复者的摆布。她一面护着头后的双鬟,一面用右手乱拦,口里尽管说告饶的话。玉清哪里饶得过她,连喘带笑地说:“好呵,当面挖苦了人,过后只会说几句轻巧话儿!……有那么便宜的事么?”说着仍然不曾住手。琭呢,实在无力抵抗了,便高呼着:“好吧!连姐姐,韦如,你们难道看见我被人欺负不说句公道话么?……我还和你们好啦!”这句话的结果,是从后座上过来了两位身穿着绛紫色的衣裙的、差不多的模样儿的姊妹,来给她们调解。

几分钟后,全课室内的空气变了,笑的、说的、埋怨的、交手的,……把方才的倦意都打消了。不多时这场不意之战也结束了,室中充满了暖意,只余下大家互相嘲笑指责的语声。她们都如春日园林中的小鸟,一切都是随意的,自然的,没有拘束也没有恐怖。然而在这一群少女中,独有坐在南墙侧第三排案子上的一个,仿佛独处于欢乐、讥笑之外,侧着面部,向着淡绿色的墙纸发呆。自然同教室的人不大答理她;而在她看来,这些玩意也没曾在心中留下一点快乐的种子。她穿得很淡朴,浅蓝色的竹布褂上没有好的缘饰,连钮扣也是用布结成的。松松地梳了一条辫子垂在细弱的项后,连个珠花夹子也没有戴;不过在发根的一边,用个白色骨质作成的小梳斜拢着散发。她的发细而长,但并不十分油黑。她的额发也没用火剪烫过,很自然的罩住了左右额角。她面色是洁白的,而看去却像带有病色,因为她并不像其他的女孩子有红润的腮颊。她的鼻骨很平,一双弯弯明丽的眼睛,愈显得她的颖秀精神。她寡于言语,又似是懒于言语。她每天来到教室,安闲从容,绝不似他人的忙乱,有时连上四班的功课,她可以一次也不离开座位。可是她的功课却不见得答的完全。有时教员问她,答得极清晰,有时却茫然地答非所问。教员的告诫,同学们嗤嗤的暗笑声,她不曾烦恼也不报复。她终日这样,所以别的女孩子自然不大肯同她说话。大家都暗笑她,有时却又带点猜忌的意思,背地里批评她。大家共同送了她一个诨名字,叫做“活哑巴”,左不过背后拿这三个字作她的代名罢了。在教室中、操场中还没有人好意思这样叫她。在这一群欢乐的女孩子中她是孤寂的、落寞的,如同从远处跑来的一个陌生人。人家不大理会她,她也从不多事。平常多是默默地坐着,缓缓地行着,呆呆地侧看着绿色的墙壁。

照例,每逢教员在讲台上的时候,提起霍君素这名字,她便立了起来,然而从不向教员直望,或匆迫地向四周的同学笑看。她都是低着头拨弄一枝绛色的带有白铜帽的铅笔,回答教员所问的问题。这枝铅笔似乎是她朝夕亲近的伴儿,因为她到P.P.女子中学来三年了,也曾用过几种铅笔,独有这枝铅笔无论上课、下课、书包、怀内一直陪伴着她,而她却轻易不肯用它。这点小故事,同学知道的不少;不过大家都说她有几分呆气罢了,却说不出她为什么不用这枝铅笔,而又时刻不离的道理。好在同学们的课业、游戏,整天忙得不开交,又有谁来理会这样小事。

在喧笑讥消的声中,壁上挂的时钟敲过两下,突然室内静了一静,女孩子们有的出去,有的打开本子重新用功,而君素仍然呆望着绿色糊的墙壁。

十分钟过了,戴着近视眼镜的黄教员,从对面的休息室中走来,便有几个好说话的学生嚷着“黄先生来了,黄先生来了”,说时现出期待的神气。及至黄先生推开红漆的玻璃门进来后,学生还有忙着找座位的,打书包的。黄先生微笑着从一边走上了讲台左边,把一包书往桌上一搁,先说道:

“我前二十分钟便到了,听得你们笑的厉害,为什么?……我也好跟你们欢喜,你们说得出为什么?”黄先生的质问,像是要从她们口中探点什么秘密一样。于是一时沉静的室内又起了一阵笑声。有些性情活泼些的女孩子,想起了刚才大家闹的笑话,笑的不敢抬头。有几个庄重点的,本想板着面孔把书本铺得正正的,无奈别人的笑脸、弯曲的眼角、颤动的额发,老是向着自己作“笑呵,……笑呵”的诱惑,就不自禁的口边的曲线聚成弯形,眉痕也向发际扩张了。黄先生莫名其妙也随同大家笑了起来。

笑了一会,她们究竟敌不住黄先生的考问,便有个嘴快的学生,弯着腰站起来,指手划脚地把“小母亲”问题一五一十地说出。黄先生不由得不满脸好笑,末后,只好说一句“你们真淘气”的话,各个坐椅上还是遏不住笑声。

时钟已指在二点二十分了,黄先生一手执着书本,一手拿着半段粉笔,时时向黑板上写画,如细雪似的粉末,沾了一身。一会儿将一段书讲完之后,他便命大家把纸本、毛笔取出,说在这半点钟连续着下一点须要作文。他说完,便用板擦将黑板上的粉字擦去,很郑重地在黑板正中写了两个大字“纪梦”。他刚刚写出,下面向黑板出神的女学生们不禁都微笑了。因为这两个字的确是有趣味的,里面当然包含着些丰富的联想与连绵的回忆。且此二字即教员不加解释,也是能以引起她们的注意的。她们正如方在学飞的雏燕、方从山谷中流出的活泉,活跃舞动的生命正在翱翔于云表,自由自在地酝酿着、寻求着,希望着许多许多的好梦。所以,她们见这样的一个题目,使她们心理上起了好大变化:记忆的、想象的、过去的、未来的、悲喜忧乐交织成一片心网。不但出题的教员不知,她们自己也把捉不到。然而最微细、最柔腻、最深幽的情绪的幻境,都一一地被这两个有魔力似的字唤起了。

黄先生自然自己也很感兴味,把梦与人生有何关系、梦究竟是怎么作成的理论话,向学生略略解释。但这并不在她们心上,她们虽是侧耳静听,从她们的眼光上就可看出她们只在寻味梦境的经过。类如什么心理、生理、意识、生活这些抽象的话,她们哪里有闲心思再去领会。黄先生又将各人的梦如何纪法,文字的修饰如何等等告诉过了,便向她们前后左右的注视了一会,看见学生们都将十分钟前的嬉笑态度改换,虽还有一二人面上微笑,然而这是记起梦境后的愉快的表情,比起前时为笑话引来的大笑不一样。

黄先生趁这个时候便向墙角上伸了个懒腰,在这一群女孩子凝神构思的当儿,他可把一日的辛劳暂为休息一下。他坐在讲台左侧,向那些作文的学生们细细看她们的姿态,与作文的用思。黄先生他向来是好在无意中观察人家的动作的,况且这次他出的作文题目,知道与这些女孩子的心理的表现上很有关系,于是观察的习惯便使他注意她们的动作:托着腮颊的手形,低头蘸墨时缓缓的举动,并不是发痒而故意地用小牙梳爬着顶心的浓发或者折弄着内袖口的花边。至于面部的表情,虽有沉郁、愉快的不同,然而都是庄重地、沉思地在那里追想寻求。黄先生注视她们加以比较,但在心中却想何苦出这个趣味太深的题目,令她们从回念中感到苦恼。梦境果然是悲苦的自不必说,即使是欢乐的,其实是一梦呢,她们十八九岁的人,难道还不会寻味出这是空空的欢喜!教她们作文完了,何苦以好奇的心思试验她们,老实说可不有点罪过!……他正在与学生同时构思的时候,忽然,把目光从左而右落到第三排案上那个名叫君素的女生身上。因为她在这时的样子,很易惹起教员的注意。她自见出题之后,望了望黑板上的大字,仍然将脸左向,侧望着绿色的墙壁。先生如何解释题目,她是一个字也没听清的。及至她的同学们都在执笔构思的当儿,她又回头望了那“纪梦”两个字,便伏在案子上不动了。墨盒儿没有开,毛笔还是安闲地放在一边,她的肩背却时时耸动。黄先生在此教书一年多了,对于学生的个性知道的很详细。他明了霍君素是个特别的女生,她的文字、性情、举止,有时与她那些活泼泼的同学们差得太多,并且她除了功课之外,连在教员前也不肯多说一个字。平常已惹起黄先生的疑心,所以他曾向教务处问过她的履历,只知她住在北长街一条胡同内,有母亲、父亲在外省审判厅内办事,是十八岁,除此之外,便一无所知了。又见她的同学们背后议论她,就时常禁止,而自己可也究竟猜不透君素是个什么样环境的女学生。

这时他突然看见她伏在案上,额前松垂下的头发时时颤动,仿佛是在哭泣的样子。他注视她,却也时时看看别个学生,有的尚在那里寻思,有的却已铺下纸本写了出来。黄先生疑讶地、无聊地在讲台上正踱来踱去,一会儿坐下,从大衣中取出一个袖珍本子的洋文书来,但他的目光总不期而然地向霍君素的座位射去。这时学生们也看得出君素伏在案上的状态异常,有几个回头看着她,又望望黄先生,便重复在纸上簌簌地写起字来。

距离应该交文的钟点不过还有十数分钟了,黄先生看看别的学生,有的已将文字交来,有的也快写完,独有那个奇怪的霍君素仍旧伏在案上不动。作完文字的学生们,都在座位上唧唧喳喳的小声议论她。黄先生再不能忍了,便走到她的身旁问她,同时又教两个学生好好把她叫起,问她可是身上生病不是?哪知总拉不起她来,她只是小声呜咽地哭。黄先生也没有办法,把各人的文字一齐收起,看看君素还抬不起头来,便好好地和她说,教她把文字带回去作。又吩咐两个大几岁的学生不要下课以后马上走了,须好好地将她哄得不哭,送她回家去。于是在下课铃声重复响起的时候,黄先生很不自在地夹了一包书籍、文字踅出课堂去了。

君素一个人沿了北河沿阴湿的土道上走着,女伴们都欢乐着回家去了。这么长远的街道,这么凄凄的心境,又是在这夕阳沉山的时候!

北河沿的两旁都是刺槐与柳树,连日西风吹得起劲,一堆堆枯叶积在粘土地上,没人扫除。不是夏日了,河水污淤有种臭味。这脏烂的泥水与对面高楼矗立的某国使馆的屋顶正相映照。君素虽是一步挨一步地走着,她并没为这秋日的风景引动,她只是在那作她那梦中之梦的文章。

她低着头,有时觉得向晚的尖风时时从单衣的袖口穿入,她看到手腕以上皮肤有点紧缩,她并不在意。她正在追忆她梦中画图的一片。

“你倒乖,……吃饱了饭就抱起书本子来,……哪件事不是我来瞎操心,……就是为你们拉纤,我在张太太家输的钱还没捞回本来,弄得我毛手毛脚的哪里也去不成。都是你舅舅说的,要你念书!……天天打扮齐整,跟站门子的人一样讨小子们的欢喜,……哼!你别忙,还有我呢!真是死气摆裂(北平土语)的累我一个。……”梳着没有平板的圆顶旗头的老太太,提着旱烟袋坐在堂屋门坎上数说着。

堂屋门的东角上一个小白炉子,煤球烧得通红。上面坐着铁壶,盖子时时作响。炉边躺着一只棕色懒猫,前左爪正在有意无意地播弄着一个笤帚的帚苗;它又很狡狯地时时用黄色的眼睛斜瞪着低着头、含了泪珠的她。

她头还没有梳好,两个髻儿只挽上了一个,那一边的头发还握在手内,因为听见老太太的喊声,便从房间中跑出来,呆呆地立着听教训。

她原是个旧家人家的女儿,她父亲的世袭云骑尉职早已失掉,薪俸没了,又没有资产。她自下生后便随着父母过那几乎讨饭的生活。她父亲要每天到茶馆去吃茶,到朋友家去谈天,手头里又没有东西可以作生活的支持。一天天地挨下去,没有方法了,每天吃茶的生活还是不能不过。就是这样,结果只有出卖女儿——她是他们唯一的活动财产。

人家虽穷了,面子却不能不讲,究竟是世袭云骑尉的家世,怎么好将女儿卖给民国以来的阔人做姨太太、做婢女!

因为环境的威迫,后来她被父母当质押品般的一半借物质钱,一半是亲戚寄养的办法,便到这位陌生的老太太家中作养媳。

有一张契约,上面注明她的父母负有二十元债务,——对这位老太太说的。

那样的闲言语在她听来,已是常日饮食,只是有酸苦辛辣的味道,没有什么别的滋味。契约上的丈夫呢,是南横街理发店中的学徒,老太太每见他之后,就非常生气地说:“不长进的畜类……不是我养的”这类话,因此他轻易不回家来。独有老太太的兄弟——一位在茶馆说评书的滑稽和祥的老人,却在清早时来谈谈。他力劝老太太把这位未圆房的媳妇送到校里读书。他的主张是女子念好了书可以预备老太太的后事。本来她在家里识得几个字,名义上的舅舅就先请人教她一些功课,过了一年,以她努力的结果居然考得上P.P.的女子中学。

舅舅自然欢喜,她也是望外,而老太太每天怒骂声却也更多。

可怜的小动物,吃饱了主人的残食,只有斜着黄色眼睛向帚柄上乱抓。它以为这是顶好的消遣;而老太太的思想也与此相仿,只要有消遣方法,哪顾到含着眼泪握着头发的别人!

她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梦可纪。

一瞬的短时中,这篇尚未写出的文字,已经在河沿旁的君素的脑子中打了几个回旋。这幅经过事实与想象合成的图画,虽深深嵌在她的心中,总难有抒写出来的机会,而且她又哪里有勇气来写;她想自己的苦梦,不知哪天才做得完,又如何写得出。

但是她一眼看见河内的水流便不禁起了一个念头。

眨眨眼第三个礼拜二又来了,P. P.的学校庭前秋风吹得几株刺槐堕叶的声音,飕飕不断。教室内仍然有天真烂缦的一群女孩子的声浪。同一的钟点到了,小琭圆瞪着眼睛还是同玉清斗嘴。不一会黄先生也同样的夹了书包从教员休息室中走来,态度很庄重,不似上次的和气了。他坐下后,便一本本的发作文卷子,到了最末后的一本,黄先生便低头重复看了一遍,轻轻地将木案拍了一下,着力的喊出“霍君素”三字。喊过两次之后,学生们互相注视着微笑。黄先生抬起头来向教室的四周看了一遍,只有霍君素的座位空着,小琭最爱说话,便道:“没来,她两天没有到校中来了。”黄先生听过这句话,诧异地立起来,轮着指头算道:

“礼拜一、二、四,恰好她这篇……是教务处星期五送给我的,她不是那天在班上没有作好,后来交代的么?”

他一手握着这本文字,皱着眉头,道:“怎么好!怎么好!”很惶急地向学生们说:

“你们看!看她……她这篇纪……梦!”说着,把卷子交与一个座位在前面的学生,便匆匆忙忙地出了教室,一面口里喊着听差道:

“李主任呢?……快请来……事情真么?……出了岔子,……纪梦的事!……”

一九二四年秋

已经读完最后一章啦!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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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驼祥子

《骆驼祥子》是鲁迅的一部中篇小说,讲述了旧中国北平城里一个人力车夫祥子的悲剧故事。祥子原本是一个正直、勤劳、坚忍的青年,但经过一系列的磨难和挫折,最终变成了一个自私、堕落的人。小说通过祥子的命运反映了旧社会的黑暗和残酷,同时也揭示了人性的复杂和矛盾。
已完结,累计13万字 | 最近更新:二十四

书名:
骆驼祥子
作者:
老舍
本章字数:
5827

我们所要介绍的是祥子,不是骆驼,因为“骆驼”只是个外号;那么,我们就先说祥子,随手儿把骆驼与祥子那点关系说过去,也就算了。

北平的洋车夫有许多派:年轻力壮,腿脚灵利的,讲究赁漂亮的车,拉“整天儿”,爱什么时候出车与收车都有自由;拉出车来,在固定的“车口”或宅门一放,专等坐快车的主儿;弄好了,也许一下子弄个一块两块的;碰巧了,也许白耗一天,连“车份儿”也没着落,但也不在乎。这一派哥儿们的希望大概有两个:或是拉包车;或是自己买上辆车,有了自己的车,再去拉包月或散座就没大关系了,反正车是自己的。

比这一派岁数稍大的,或因身体的关系而跑得稍差点劲的,或因家庭的关系而不敢白耗一天的,大概就多数的拉八成新的车;人与车都有相当的漂亮,所以在要价儿的时候也还能保持住相当的尊严。这派的车夫,也许拉“整天”,也许拉“半天”。在后者的情形下,因为还有相当的精气神,所以无论冬天夏天总是“拉晚儿”。夜间,当然比白天需要更多的留神与本事;钱自然也多挣一些。

年纪在四十以上,二十以下的,恐怕就不易在前两派里有个地位了。他们的车破,又不敢“拉晚儿”,所以只能早早的出车,希望能从清晨转到午后三四点钟,拉出“车份儿”和自己的嚼谷。他们的车破,跑得慢,所以得多走路,少要钱。到瓜市,果市,菜市,去拉货物,都是他们;钱少,可是无须快跑呢。

在这里,二十岁以下的——有的从十一二岁就干这行儿——很少能到二十岁以后改变成漂亮的车夫的,因为在幼年受了伤,很难健壮起来。他们也许拉一辈子洋车,而一辈子连拉车也没出过风头。那四十以上的人,有的是已拉了十年八年的车,筋肉的衰损使他们甘居人后,他们渐渐知道早晚是一个跟头会死在马路上。他们的拉车姿式,讲价时的随机应变,走路的抄近绕远,都足以使他们想起过去的光荣,而用鼻翅儿扇着那些后起之辈。可是这点光荣丝毫不能减少将来的黑暗,他们自己也因此在擦着汗的时节常常微叹。不过,以他们比较另一些四十上下岁的车夫,他们还似乎没有苦到了家。这一些是以前决没想到自己能与洋车发生关系,而到了生和死的界限已经不甚分明,才抄起车把来的。被撤差的巡警或校役,把本钱吃光的小贩,或是失业的工匠,到了卖无可卖,当无可当的时候,咬着牙,含着泪,上了这条到死亡之路。这些人,生命最鲜壮的时期已经卖掉,现在再把窝窝头变成的血汗滴在马路上。没有力气,没有经验,没有朋友,就是在同行的当中也得不到好气儿。他们拉最破的车,皮带不定一天泄多少次气;一边拉着人还得一边儿央求人家原谅,虽然十五个大铜子儿已经算是甜买卖。

此外,因环境与知识的特异,又使一部分车夫另成派别。生于西苑海甸的自然以走西山,燕京,清华,较比方便;同样,在安定门外的走清河,北苑;在永定门外的走南苑……

这是跑长趟的,不愿拉零座;因为拉一趟便是一趟,不屑于三五个铜子的穷凑了。可是他们还不如东交民巷的车夫的气儿长,这些专拉洋买卖的讲究一气儿由交民巷拉到玉泉山,颐和园或西山。气长也还算小事,一般车夫万不能争这项生意的原因,大半还是因为这些吃洋饭的有点与众不同的知识,他们会说外国话。英国兵,法国兵,所说的万寿山,雍和宫,“八大胡同”,他们都晓得。他们自己有一套外国话,不传授给别人。他们的跑法也特别,四六步儿不快不慢,低着头,目不旁视的,贴着马路边儿走,带出与世无争,而自有专长的神气。因为拉着洋人,他们可以不穿号坎,而一律的是长袖小白褂,白的或黑的裤子,裤筒特别肥,脚腕上系着细带;脚上是宽双脸千层底青布鞋;干净,利落,神气。一见这样的服装,别的车夫不会再过来争座与赛车,他们似乎是属于另一行业的。

有了这点简单的分析,我们再说祥子的地位,就象说——我们希望——一盘机器上的某种钉子那么准确了。祥子,在与“骆驼”这个外号发生关系以前,是个较比有自由的洋车夫,这就是说,他是属于年轻力壮,而且自己有车的那一类:自己的车,自己的生活,都在自己手里,高等车夫。这可绝不是件容易的事。一年,二年,至少有三四年;一滴汗,两滴汗,不知道多少万滴汗,才挣出那辆车。从风里雨里的咬牙,从饭里茶里的自苦,才赚出那辆车。那辆车是他的一切挣扎与困苦的总结果与报酬,象身经百战的武士的一颗徽章。在他赁人家的车的时候,他从早到晚,由东到西,由南到北,象被人家抽着转的陀螺;他没有自己。可是在这种旋转之中,他的眼并没有花,心并没有乱,他老想着远远的一辆车,可以使他自由,独立,象自己的手脚的那么一辆车。有了自己的车,他可以不再受拴车的人们的气,也无须敷衍别人;有自己的力气与洋车,睁开眼就可以有饭吃。

他不怕吃苦,也没有一般洋车夫的可以原谅而不便效法的恶习,他的聪明和努力都足以使他的志愿成为事实。假若他的环境好一些,或多受着点教育,他一定不会落在“胶皮团”

里,而且无论是干什么,他总不会辜负了他的机会。不幸,他必须拉洋车;好,在这个营生里他也证明出他的能力与聪明。他仿佛就是在地狱里也能作个好鬼似的。生长在乡间,失去了父母与几亩薄田,十八岁的时候便跑到城里来。带着乡间小伙子的足壮与诚实,凡是以卖力气就能吃饭的事他几乎全作过了。可是,不久他就看出来,拉车是件更容易挣钱的事;作别的苦工,收入是有限的;拉车多着一些变化与机会,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与地点就会遇到一些多于所希望的报酬。自然,他也晓得这样的机遇不完全出于偶然,而必须人与车都得漂亮精神,有货可卖才能遇到识货的人。想了一想,他相信自己有那个资格:他有力气,年纪正轻;所差的是他还没有跑过,与不敢一上手就拉漂亮的车。但这不是不能胜过的困难,有他的身体与力气作基础,他只要试验个十天半月的,就一定能跑得有个样子,然后去赁辆新车,说不定很快的就能拉上包车,然后省吃俭用的一年二年,即使是三四年,他必能自己打上一辆车,顶漂亮的车!看着自己的青年的肌肉,他以为这只是时间的问题,这是必能达到的一个志愿与目的,绝不是梦想!

他的身量与筋肉都发展到年岁前边去;二十来的岁,他已经很大很高,虽然肢体还没被年月铸成一定的格局,可是已经象个成人了——一个脸上身上都带出天真淘气的样子的大人。看着那高等的车夫,他计划着怎样杀进他的腰去,好更显出他的铁扇面似的胸,与直硬的背;扭头看看自己的肩,多么宽,多么威严!杀好了腰,再穿上肥腿的白裤,裤脚用鸡肠子带儿系住,露出那对“出号”的大脚!是的,他无疑的可以成为最出色的车夫;傻子似的他自己笑了。他没有什么模样,使他可爱的是脸上的精神。头不很大,圆眼,肉鼻子,两条眉很短很粗,头上永远剃得发亮。腮上没有多余的肉,脖子可是几乎与头一边儿粗;脸上永远红扑扑的,特别亮的是颧骨与右耳之间一块不小的疤——小时候在树下睡觉,被驴啃了一口。他不甚注意他的模样,他爱自己的脸正如同他爱自己的身体,都那么结实硬棒;他把脸仿佛算在四肢之内,只要硬棒就好。是的,到城里以后,他还能头朝下,倒着立半天。

这样立着,他觉得,他就很象一棵树,上下没有一个地方不挺脱的。

他确乎有点象一棵树,坚壮,沉默,而又有生气。他有自己的打算,有些心眼,但不好向别人讲论。在洋车夫里,个人的委屈与困难是公众的话料,“车口儿”上,小茶馆中,大杂院里,每人报告着形容着或吵嚷着自己的事,而后这些事成为大家的财产,象民歌似的由一处传到一处。祥子是乡下人,口齿没有城里人那么灵便;设若口齿灵利是出于天才,他天生来的不愿多说话,所以也不愿学着城里人的贫嘴恶舌。他的事他知道,不喜欢和别人讨论。因为嘴常闲着,所以他有工夫去思想,他的眼仿佛是老看着自己的心。只要他的主意打定,他便随着心中所开开的那条路儿走;假若走不通的话,他能一两天不出一声,咬着牙,好似咬着自己的心!他决定去拉车,就拉车去了。赁了辆破车,他先练练腿。第一天没拉着什么钱。第二天的生意不错,可是躺了两天,他的脚脖子肿得象两条瓠子似的,再也抬不起来。他忍受着,不管是怎样的疼痛。他知道这是不可避免的事,这是拉车必须经过的一关。

非过了这一关,他不能放胆的去跑。

脚好了之后,他敢跑了。这使他非常的痛快,因为别的没有什么可怕的了:地名他很熟习,即使有时候绕点远也没大关系,好在自己有的是力气。拉车的方法,以他干过的那些推,拉,扛,挑的经验来领会,也不算十分难。况且他有他的主意:多留神,少争胜,大概总不会出了毛病。至于讲价争座,他的嘴慢气盛,弄不过那些老油子们。知道这个短处,他干脆不大到“车口儿”上去;哪里没车,他放在哪里。在这僻静的地点,他可以从容的讲价,而且有时候不肯要价,只说声:“坐上吧,瞧着给!”他的样子是那么诚实,脸上是那么简单可爱,人们好象只好信任他,不敢想这个傻大个子是会敲人的。即使人们疑心,也只能怀疑他是新到城里来的乡下老儿,大概不认识路,所以讲不出价钱来。及至人们问到,“认识呀?”他就又象装傻,又象耍俏的那么一笑,使人们不知怎样才好。

两三个星期的工夫,他把腿溜出来了。他晓得自己的跑法很好看。跑法是车夫的能力与资格的证据。那撇着脚,象一对蒲扇在地上扇乎的,无疑的是刚由乡间上来的新手。那头低得很深,双脚蹭地,跑和走的速度差不多,而颇有跑的表示的,是那些五十岁以上的老者们。那经验十足而没什么力气的却另有一种方法:胸向内含,度数很深;腿抬得很高;一走一探头;这样,他们就带出跑得很用力的样子,而在事实上一点也不比别人快;他们仗着“作派”去维持自己的尊严。祥子当然决不采取这几种姿态。他的腿长步大,腰里非常的稳,跑起来没有多少响声,步步都有些伸缩,车把不动,使座儿觉到安全,舒服。说站住,不论在跑得多么快的时候,大脚在地上轻蹭两蹭,就站住了;他的力气似乎能达到车的各部分。脊背微俯,双手松松拢住车把,他活动,利落,准确;看不出急促而跑得很快,快而没有危险。就是在拉包车的里面,这也得算很名贵的。

他换了新车。从一换车那天,他就打听明白了,象他赁的那辆——弓子软,铜活地道,雨布大帘,双灯,细脖大铜喇叭——值一百出头;若是漆工与铜活含忽一点呢,一百元便可以打住。大概的说吧,他只要有一百块钱,就能弄一辆车。猛然一想,一天要是能剩一角的话,一百元就是一千天,一千天!把一千天堆到一块,他几乎算不过来这该有多么远。但是,他下了决心,一千天,一万天也好,他得买车!第一步他应当,他想好了,去拉包车。

遇上交际多,饭局多的主儿,平均一月有上十来个饭局,他就可以白落两三块的车饭钱。加上他每月再省出个块儿八角的,也许是三头五块的,一年就能剩起五六十块!这样,他的希望就近便多多了。他不吃烟,不喝酒,不赌钱,没有任何嗜好,没有家庭的累赘,只要他自己肯咬牙,事儿就没有个不成。他对自己起下了誓,一年半的工夫,他——祥子——非打成自己的车不可!是现打的,不要旧车见过新的。

他真拉上了包月。可是,事实并不完全帮助希望。不错,他确是咬了牙,但是到了一年半他并没还上那个愿。包车确是拉上了,而且谨慎小心的看着事情;不幸,世上的事并不是一面儿的。他自管小心他的,东家并不因此就不辞他;不定是三两个月,还是十天八天,吹了!他得另去找事。自然,他得一边儿找事,还得一边儿拉散座;骑马找马,他不能闲起来。在这种时节,他常常闹错儿。他还强打着精神,不专为混一天的嚼谷,而且要继续着积储买车的钱。可是强打精神永远不是件妥当的事:拉起车来,他不能专心一志的跑,好象老想着些什么,越想便越害怕,越气不平。假若老这么下去,几时才能买上车呢?为什么这样呢?难道自己还算个不要强的?在这么乱想的时候,他忘了素日的谨慎。皮轮子上了碎铜烂磁片,放了炮;只好收车。更严重一些的,有时候碰了行人,甚至有一次因急于挤过去而把车轴盖碰丢了。设若他是拉着包车,这些错儿绝不能发生;一搁下了事,他心中不痛快,便有点楞头磕脑的。碰坏了车,自然要赔钱;这更使他焦躁,火上加了油;为怕惹出更大的祸,他有时候懊睡一整天。及至睁开眼,一天的工夫已白白过去,他又后悔,自恨。还有呢,在这种时期,他越着急便越自苦,吃喝越没规则;他以为自己是铁作的,可是敢情他也会病。病了,他舍不得钱去买药,自己硬挺着;结果,病越来越重,不但得买药,而且得一气儿休息好几天。这些个困难,使他更咬牙努力,可是买车的钱数一点不因此而加快的凑足。整整的三年,他凑足了一百块钱!

他不能再等了。原来的计划是买辆最完全最新式最可心的车,现在只好按着一百块钱说了。不能再等;万一出点什么事再丢失几块呢!恰巧有辆刚打好的车(定作而没钱取货的)

跟他所期望的车差不甚多;本来值一百多,可是因为定钱放弃了,车铺愿意少要一点。祥子的脸通红,手哆嗦着,拍出九十六块钱来:“我要这辆车!”铺主打算挤到个整数,说了不知多少话,把他的车拉出去又拉进来,支开棚子,又放下,按按喇叭,每一个动作都伴着一大串最好的形容词;最后还在钢轮条上踢了两脚,“听听声儿吧,铃铛似的!拉去吧,你就是把车拉碎了,要是钢条软了一根,你拿回来,把它摔在我脸上!一百块,少一分咱们吹!”祥子把钱又数了一遍:“我要这辆车,九十六!”铺主知道是遇见了一个心眼的人,看看钱,看看祥子,叹了口气:“交个朋友,车算你的了;保六个月:除非你把大箱碰碎,我都白给修理;保单,拿着!”

祥子的手哆嗦得更厉害了,揣起保单,拉起车,几乎要哭出来。拉到个僻静地方,细细端详自己的车,在漆板上试着照照自己的脸!越看越可爱,就是那不尽合自己的理想的地方也都可以原谅了,因为已经是自己的车了。把车看得似乎暂时可以休息会儿了,他坐在了水簸箕的新脚垫儿上,看着车把上的发亮的黄铜喇叭。他忽然想起来,今年是二十二岁。因为父母死得早,他忘了生日是在哪一天。自从到城里来,他没过一次生日。好吧,今天买上了新车,就算是生日吧,人的也是车的,好记,而且车既是自己的心血,简直没什么不可以把人与车算在一块的地方。

怎样过这个“双寿”呢?祥子有主意:头一个买卖必须拉个穿得体面的人,绝对不能是个女的。最好是拉到前门,其次是东安市场。拉到了,他应当在最好的饭摊上吃顿饭,如热烧饼夹爆羊肉之类的东西。吃完,有好买卖呢就再拉一两个;没有呢,就收车;这是生日!

自从有了这辆车,他的生活过得越来越起劲了。拉包月也好,拉散座也好,他天天用不着为“车份儿”着急,拉多少钱全是自己的。心里舒服,对人就更和气,买卖也就更顺心。

拉了半年,他的希望更大了:照这样下去,干上二年,至多二年,他就又可以买辆车,一辆,两辆……他也可以开车厂子了!

可是,希望多半落空,祥子的也非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