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二

书名:
国学知识大全
作者:
吕思勉
本章字数:
18505
更新时间:
2019-07-09 15:30:10

关于正史(上)

[名称之由来]《史通》有《六家》、《二体》篇,《隋志》只认其一,今沿用之,此体称纪、传、表、志体,简称纪传体。

正史之名,系在所载的史事较重要、较完全、较正确之观念下成立。

何种史事为较重要的?就旧日之观念言之,可以马端临《文献通考·自序》之言为其代表,即(一)理乱兴衰;(二)典章经制。

正史皆借政府之力而成。即纂述出于私人,材料亦必得自政府。自南北朝以前,皆由(一)私人,(二)政府委任私人撰述,故其性质为独修;唐以后皆由政府设局,合多人之力编纂,故其性质为众修。二者各有所长,但至后世,因材料日多,独修已成为不可能。

正史最重要之性质为保存材料。编纂者之才、学、识,固有高下之不同,然大体皆知注意于此。

因此,正史本不能看做一人之著述,即独撰者亦然。

古人之著作,原可两说并存,史家尤然,如《旧唐书·高宗王皇后传》为其最显著之例,故后人讥古人矛盾,古人不应负责处甚多。

凡正史皆非极精审之作,甚至系不精审之作,仅就某一时期所能得之材料,加以编纂而已。此中又分两问题:(一)材料不全,此撰述者不能负责;(二)编纂草率,此则撰述者应负其责,而其中最重要之关键为未作长编。

正史并非最原始的史料;但作正史时所据材料,十九不存,故正史在大体上即为原始的史料。

在正史材料的预备中,国家所设立的史官,作用极大,欲知其略,可看《史通·古今正史篇》及拙撰《史通评》中此篇之评。

中国史学家之见解,大体可分三期,皆因事势而变:(一)初期:注重搜辑史料,加以编纂。此期所欲讨论者,为去取编纂之法,刘子玄之《史通》,为其代表。(二)感觉前人所搜史料范围太狭,力求推广。看郑樵《通志·总序》,可知此等见解。(三)第二期之见解仍在,但书籍日多,感觉其不胜读,乃分(甲)比次史材与(乙)著述为两事。前者所以供作史者之取材;后者则以供阅读。前者愈多愈好,故并要有增加材料的办法(亦可谓之保存)而撰述既成,所据材料仍须保存勿失,以便他人可以校勘或重作。章实斋之《文史通义》,涉史学者,几于全部发挥此思想。

正史所根据之材料,自《汉书》以下,大致相同,即皆以史官所记为本,此显而易见,不待论。惟《史记》所据,较为难明,以鄙意观之,重要者有四:(一)左史,《春秋》类,记事;(二)右史,《尚书》类,记言,其流为“语”,如《国语》、《论语》,此类书由记言扩及记行,为列传所本;(三)《系世》,合此及左史,大致为本纪、世家所本;(四)典志,八书所本,表原于古代的谱,乃一种著述的体例,内容无定。

凡正史,愈后愈近于客观,因所据者:(一)愈多书面而非口说,难于走样;(二)愈多官书,注重事之外形,而不以意测度其内容;即私家著述,亦因史学程度之增高,大体上后代较前代为翔实,但欧、宋改作文字有失真处为例外。

以为正史文字古奥难解,此乃误解。反之,正史均甚接近其时之口语。晋、南北朝、隋、唐之史,虽所载文字颇多靡丽,叙事处亦不然。欧、宋为例外,然宋之文为涩体,欧亦不然。读正史所应谨慎者,特在其中多时代语、方俗语、官书语,或难解,或易误解也。

正史非初治史学者急读之书,因其以人为系统,将事实拆散。初学最要者,读《通鉴》及在《文献通考》中择读切于政治经济者十余门,此最为基本,《通鉴》须连《考异》与胡注读。昔人论史之书如《日知录》、《廿二史考异》、《廿二史札记》、《十七史商榷》等,可泛滥,略见昔人治史之法。

关于正史(下)

表——表之为用甚广,后世国史亦均用之,约举如下:

表世系者——如《史记·三代世表》。

表国者——如《史记·六国表》、《唐书·方镇表》、《辽史·属国表》。

表事者——如《辽史·游幸表》、《金史·交聘表》。

表地者——如《五代史·职方表》。

表人者——如《辽史》《王子表》、《公主表》、《元史·后妃表》。

表官者——如《汉书·百官公卿表》。

书所以记载典章制度,《史记》中凡八篇,《汉书》以下概称志,志之重要者:

河渠(沟恤)

地理(郡国、州郡、地形、郡县)

平准(食货)

刑法(刑、刑)

艺文(经籍)

百官(职官)(《魏书》官氏)

选举

兵(《辽史》营卫、兵卫)

以上各志河渠地理,治历史地理者必读,其余则普通治史者,皆不可不读也。

世家以记有土之君,但其德行功业甚高,本身虽非诸侯,而子孙受爵荣誉,可比一国之君者,亦列世家,《史记·孔子世家》是也。除《史记》外,后世用之者甚少,《晋书》之载记,亦可称世家之变例。

列传载帝王君主以外之人,可分两种:

一)依时代之先后,顺次编排,不另立名目者,是为类传。此例亦起于《史记》,如《刺客列传》、《货殖列传》是也。后世沿用其例者甚多,普通如《儒林传》、《文苑传》等是,特殊者如《五代史》之《伶官传》、《元史》之《释老传》等是。类传与普通之传不同者,以其不与时代先后编排也。但普通之传,虽不立名目,亦有具类似之性质者,如开国时群雄之传,必排在最前,叛臣逆臣必排在最后是也。此外以同类相从者尚多,但仍以时间先后为标准耳。

传中最特别者,为外国传。普通之传,皆以传人,外国传,则以传国。《晋书》另载记,亦可称外传之变例也。正史者列于学官之史也,立于学官,本汉人语。汉时“官”与“宫”通立于学宫之意,即当时学校中所刊之课本也。后世学校仅存其名,然在法律上,课程有常所习之书,亦有规定应科举者亦然。经之立于学官者,谓之正经,史之立于学官者,谓之正史,正史之名,由是而起也。

立于学官之史,原不必拘定体裁,但在事实上所立,皆为《史》、《汉》等一种体裁之史。正史固立于学官之名,非体裁之名也。以体裁名之者,或谓之表志纪传体;世家少,故略去。但正史二字沿用已久,表志纪传之名,又轻累重,故用者甚少。立于学官之史,何故专取此一种体裁乎?厥故有二:

一向来史家纪事,注重理乱兴衰、典章经制两种现象。(马端临《文献通考·自序》说,此非马氏之私言,足以代表一般人之意见)我国历史记载者,除正史外,尚有编年、纪事本末、政书三者,但各有所偏,即编年史以时为系统,纪事本末以事为系统,专记理乱兴衰,政书专记典章经制是也。惟表志纪传之史,两者兼赅。立于学官之书,必求完备,不容偏于一方面,此专取此种体裁之故一也。

二读史当然以最初之本为佳,与其读第二、第三次所编订者,毋宁读第一次原本。盖第二、第三次所编之史,必以第一次之原本为根据,故原本实为原料,原则上原料恒不误也。吾国习惯后一朝必修前一朝史,所修皆为表志纪传体,故原料之史,恒属此体,此亦其得立于学官之一因也。

读旧史入手的方法

我这一次的讲演,初意拟以实用为主,卑之无甚高论的;然一讲起来,仍有许多涉及专门的话。这实缘不读旧史则已,既欲读旧史,则其性质如此。天下事不讲明其性质,是无从想出应付的方法来的,所以不得不如此。“行远自迩,登高自卑”,讲到入手的方法,我们就不能不从最浅近、最简易的地方着眼了(大抵指示初学门径之书,愈浅近、愈简易愈好,惟不可流于陋耳。陋非少之谓,则不陋非多之谓。世惟不学之人,喜撑门面,乃胪列书名,以多为贵,然终不能掩其陋也。当一九二三、一九二四年时,胡适之在北京,曾拟一《最低限度的国学书目》,胪列书名多种,然多非初学所可阅读;甚至有虽学者亦未必阅读,仅备检查者。一望而知为自己未曾读过书,硬撑门面之作。梁任公评之云:“《四史》、《三通》等,中国的大学问都在此中,这书目一部没有;却有《九命奇冤》。老实说,《九命奇冤》,我就是没有读过的。我固然深知我学问的浅陋,然说我连最低限度都没有,我却不服。”(因原载此评的杂志已毁,无原文可以查检,语句不尽相符,然大致必不误)真可发一噱。任公亦自拟一通,就好得多)。

旧时史部之书,已觉其浩如烟海;而如前文所述,欲治史者,所读的书,还不能限于史部;而且并没有一个界限,竟把经、子、集三部的书都拉来了。这更使人何从下手呢?且慢,听我道来。

欲治史者,所读的书,因不能限于史部,然仍宜从史部为始;而且在史部之中,要拣出极少数、极紧要的书来。

此事从何着手?

旧史偏重政治,人人所知;偏重政治为治史之大弊,亦人人所知。然(一)政治不可偏重,非谓政治可以不重;(二)而政治以外的事项,亦可从政治记载之中见得(如旧史的《食货志》,虽偏重财政,然于社会经济情形,亦多涉及。又如《百官志》,似乎专谈政治,然某一朝的政府,对于某种经济、文化事业,曾设官加以管理,某一朝却放弃了,亦可于其中见得。举此两端为例,其余可以类推),此二义亦不可不知。所以旧时史家视为最重要的部分,仍为今日读史极重要的部分,而宜先读。

旧时史家视为最重要的部分,是哪一部分呢?这个问题,我们可以读马贵与先生的《文献通考·总序》而得到解答。他把史事分为两大类:一曰理乱兴衰,一曰典章经制。前者是政治上随时发生的事情,今日无从预知明日的;后者则预定一种办法,以控制未来,非有意加以改变,不会改变。此就形式言,其实际有效与否,另是一回事。故前者可称为动的史实,后者可称为静的史实。历史上一切现象,都可包括在这两个条件之中了。

正史之所以被认为正史,即因其有纪、传以载前一类的史实;有志以载后一类的史实。然纪、传以人为主,把事实尺寸割裂了,不便观览;(这一点,是不能为太史公咎的。因为后世的历史,纪、传所纪之事,多系同一来源,而将其分隶各篇,所以有割裂之弊。若《史记》则各篇之来源各别,如前说,古人本不使其互相羼杂,亦不以之互相订补也)所以又有编年体,与之并行。编年体最便于通览一时代的大势(任何一件事情,都和其四周的情势有关系,不考其四周的情势,则其事为无意义。然欲将四周情势叙述完备甚难;过求完备,又恐失之过繁。而时间为天然的条理,将各事按其发生之先后排列,则每一事之四周情势,及其前因、后果,均可一目了然,此编年史之所以似繁杂而实简易也。现在学生读史的,往往昧于一时代的大势,甚至有朝代先后亦弄不清楚的。这固由于其人的荒唐,然亦由所读的历史,全系纪事本末体,各事皆分开叙述之故。倘使读过一种编年史,就不至于此了。此供学习用的历史,所以贵诸体并行也。编年史在统一的时代要,在列国并立或统一后又暂行分裂的时代为尤要;欧洲历史分裂时长,又较中国为要。现在世界大通,中外史事互有关系,则追溯从前,亦宜知其相互间之关系;即无直接关系,亦宜将其彼此间的情势,互相对照。然则合古今、中外,而用编年体作一简要的新史抄,实于史学大有裨益也。编年史有两种体裁;一如《通鉴》,逐事平叙,与单看《左传》同。一如《纲目》,用简单之语提纲,其笔法如《春秋》经,事情简单的,其下即无复文字;繁复的,则于下文详叙,低一格或双行书之,谓之目。纲、目合观,恰如将《春秋》与《左传》合编一简。编年史年代长者,一事在于何时,不易检索。因此,温公作《通鉴》,曾自撰《目录》。然《目录》实不完全,且别为一编,检索仍觉不便。若《纲目》,则阅览时可兼看其目;检索时可但看其纲,而所检索者即系本书,尤较另编目录为便利。朱子创此体以救《通鉴》之失,实为后胜于前,不能以其编纂不如《通鉴》之完善而并訾之也。读《通鉴》时,宜随意取一两年之《纲目》,与之并读,以见其体裁之异同。且最适于作长编。作史必先搜集材料,材料既多,势必互有异同,互相重复,故必依一定之条理,将其编排,则同一之材料,自然汇合到一处;重复者可去,异同者亦不待考校而是非自见;其或仍不能判,即可两说并存矣。条理如何,初无一定,要必依其事之性质,实即其事所自具也。时间为最普遍的条理。无他种条理可用时,时间的条理必仍存。即按他种条理分类,每一类之中,时间之先后,仍不可不顾也),在历史年代不长时,得此已觉甚便;一长就不然了,一事的始末,往往绵亘数十百年,其伏流且可在数百千年以上,阅至后文,前文已经模糊了,要查检则极难。所以又必有纪事本末体,以救其弊。(必时间长乃觉有此需要,此纪事本末一体,所以必至袁枢因《通鉴》而始出现也。有此三者,谓纪传、编年、纪事本末三体也。纪传体以人为主,固不免将事实割裂;然人亦自为史事一重要之因素,非谓其能创造时势,乃谓其能因应时势,代表时势之需要耳。故钧求理乱兴衰一类的事实者,非有编年、纪事本末两体以补经传体之缺不可,而纪传体又卒不能废也)理乱兴衰一类的事实,可谓很有条理系统,编纂者都能使之就范了。然典章经制,亦宜通览历代;而正史断代为书,亦将其尺寸割裂。于是又有政书以弥其憾。有此四者,而旧日史家所重视的政治事项,都能俯就编纂者的范围了。

读书宜先博览而后专精。世界上一切现象,无不互相关联。万能博士,在今日固然无人能做,然治学者,(一)于普通知识,必宜完具;(二)与本人专治的学问关系密切的科目,又宜知之较深;(三)至于本科之中各方面的情形,自更不必说了。所以要治史学者,当其入手之初,必将昔人认为最重要之书,先作一鸟瞰。(一切事无不互相关联,所以专治一事者,于他事亦不可茫无所知。近来有伪造唐初钞票以欺人者,人亦竟有受其欺者,即由近人之治学门径太窄之故。若于唐代社会经济、货币、官制、印刷术等方面的知识稍形广阔,即知无论从哪一方面立论,唐初决不能有钞票也)然以中国史籍之多,即将最重要的部分作一鸟瞰,已经不容易了。于此,我们就要一个“门径之门径,阶梯之阶梯”。张之洞《轩语》中语。《轩语》者,张之洞任四川学政时,教士子以治学门径之作也。

于此,我以为学者应最先阅览的,有两部书:(一)《通鉴》。此书凡二百九十四卷,日读一卷,不及一年可毕。读时必须连《注》及《考异》读。《注》中关系官制、地理之处,更应留心细读。这两门,是胡身之用功最深处,可见得古人治学之细密。凡治史,固不必都讲考据,然考据之门径,是不能不知道的;于注释亦应留意;否则所据的全系靠不住的材料,甚至连字句都解释错了,往往闹成笑柄。(如胡适之,昔年疑井田制度时,称之为豆腐干式,将昔人设法之谈(设法,谓假设平正之例),认为实事,已可笑矣,犹可说也。后乃误古书之方几里者为几方里。不但振振有辞,且于纸角附以算式。逮为胡汉民指出,乃曰:我连《孟子》都忘了。其实此乃根本没有懂,无所谓忘也。旋又据今日之经纬度而疑《汉书·西域传》所载各国道里为不实,作为古书数字不确之证。不知《汉书》所载者,乃人行道里;经纬度两点间之直线距离,则昔人谓之天空鸟迹;截然两事,明见《尚书·禹贡》疏。不读《禹贡》疏,甚而至于不读《孟子》,本皆无足为奇;然欲以史学家自居而高谈疑古则缪矣。其说皆见昔年之《建设杂志》)(二)次为《文献通考》。(论创作的精神,自以《通典》为优;然《通考》所分门类,较《通典》更密,不可谓非后起者胜。且马君所附考证,议论亦不乏,非徒能排比也。章实斋讥为策括之流,盖于此书实未细读,后人附和之,非知言也。《通志》二十略中,《六书》、《七音》、《校雠》、《图谱》、《金石》、《昆虫》、《草木》等,为旧时史志及《通典》、《通考》所无,然非初学所急。故但就《通考》中裁取若干门类)可择读以下诸门:《田赋考》七卷,《钱币考》二卷,《户口考》二卷,《职役考》二卷,《征榷考》六卷,《市籴考》六卷,《土贡考》一卷,《国用考》五卷,《选举考》十二卷,《学校考》七卷,《职官考》十一卷,《兵考》十三卷,《刑考》十二卷,《封建考》十八卷;共一百零四卷,日读一卷,三个半月可毕。(三)此外,章实斋在其所著《文史通义》中,竭力强调别编文征,以补后世有关系的文字太多,正史不能备载之缺。此即予所言治史宜兼考集部中不属于记载部分之理。凡纂辑历代文字者,如《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等,固均有此作用。然其时代最近,读之易于了解,且易感觉兴味者,要莫如贺耦庚的《经世文编》(此书题贺耦庚之名,实则魏默深先生所辑。续编有数种,内容之丰富,皆不逮之),可随意泛览数卷,以见其体例。前人读史,能专就一事,贯串今古,并博引史部以外的书籍,以相证明(此可见其取材之广),而深求其利弊的,莫如顾亭林的《日知录》(亭林此书,就所搜集之材料观之,似尚不如今人所作专题论文之广,然昔人之为此,意不在于考据,故于材料,必有关论旨者然后取之,余则在所吐弃,非未曾见也。严格论之,必如此,乃可称为著述;徒能翻检抄录,终不离乎比次之业耳),可先读其第八至第十三卷。其包孕史事、意在彻底改革,最富于经世致用的精神的,莫如黄梨洲的《明夷待访录》,卷帙无多,可以全读。清代考据家之书,钱辛楣的《廿二史考异》,最善校正一事的错误;王西庄的《十七史商榷》,长于钩稽一事的始末;赵瓯北的《廿二史札记》,专搜集一类的事实,将其排比贯串,以见其非孤立的现象而发生意义;均宜随意泛览,以知其治学的方法。此等并不费时间。然则我所举第一步应读之书,苟能日读一卷,不使间断,为时不过一年余耳。必有人讥议我所举的不周不备。既读《通鉴》,如何不读《续通鉴》、《明通鉴》或《明纪》呢?既读《通考》,如何不读《续通考》、《清通考》、《续清通考》呢?难道所知者只要限于五代、宋以前么?殊不知我所言者,乃为使初学者窥见旧时史籍体例起见,非谓以此使其通知史实。若要通知史实,则所求各有不同,人人宜自为之,他人岂能越俎代庖,一一列举?老实说,所谓门径,是只有第一步可说;第二步以下,就应该一面工作,一面讲方法的。方法决不能望空讲,更不能把全部的方法一概讲尽了,然后从事于工作。譬如近人教人读史时,每使之先读《史通》、《文史通义》。此两书诚为名著,然其内容,均系评论前人作史的得失;于旧史全未寓目,读之知其作何语?讲亦何从讲起?所以我所举初学应读之书,就不之及了(史部书目分类,历代各有不同,然大致亦相类。今试举最后的清代《四库书目》为例,则我所指为史部重心的,实为正史、编年、纪事本末、政书四类。居今日而治史学,重要者固不尽于此;然此四者,仍不失其最重要的性质,说已具前。四类书中,我所举者,仅及编年、政书两类。因正史事实割裂,初学不易读;纪事本末,则读《通鉴》时可以翻阅其目录,知一时代之中共有几件大事,而欲查检前文时,亦可于此中求之,则不待读而已可通知其体例矣。此四类之外,曰别史,系体裁与正史相同,而未列为正史者;曰杂史,则体例与正史相异,而所纪事实,与之相类者;曰诏令奏议,则文征之一部分耳;曰传记,专考一人之行事,正史中之列传,尚且从缓,此自暂可搁置;曰载记,系记偏方诸国之事者,少数民族之历史,或包含于其中,于研究此问题者,甚为重要,初学亦难遽及;曰时令,此本不应入史部,讲经济史者,于治农家之书时,可供参考耳;曰职官,既从《通考》中知其大略,一时自不必求详;曰目录,治学术史时宜求之,此时亦可不及;曰史评,最要者为《史通》、《文史通义》两书,此时之不能读,正文中已言之矣。惟地理一门,知其大概,亦颇切用。昔人于此,均先读《读史方舆纪要》。此书之观点,太偏于军事,然在今日,尚无他书可以代之。学者若能取其《总论历代州域形势》九卷,与一种州郡名较完全的读史地图对照;于各省,则取其论封域及山川险要者,及各府下之总论,粗读一过,费时亦不过月余耳。史部之书,初学第一步当读者,略尽于此。虽简易,似不失之陋。亦从工作中求门径,非空讲方法也。经、子之学,于治古史者关系最大,别见下节。子部中之医家、天文、算法、术数、艺术等,治专门史者乃能读之。较普通者,为关涉农、工二业之农家、谱录两类,亦非初学所及也)。

凡读书,决无能一字一句,无不懂得的。不但初学如此,即老师宿儒,亦系如此。吾乡有一句俗话说:“若要盘驳,性命交托。”若读书必要一字一句都能解说,然后读下去,则终身将无读完一部书之日,更不必说第二部了。其实,有许多问题,在现时情形之下,是无法求解的;有些是非专门研究,不能得解;即能专门研究,得解与否,仍未可知的;有些虽可求解,然非读下去,或读到他书,不能得解,但就本文钻研,是无益的;并有些,在我是可不求甚解的。不分轻重缓急,停滞一处,阻塞不前,最为无谓。所以前人教初学读书,譬诸略地,务求其速,而戒攻坚。但定为应读的,略读则可,越过则不可;因为越过是不读,非略读耳。

治古史的特殊方法

上节所说,乃系指普通欲读中国旧史者而言;如性喜研究古史的,则更须有一种特殊的预备工作。

此所谓古史,古、近之分,大略以周、秦为界。史事必凭记载,有无正式的记载,实为历史上一道鸿沟。我国在秦及汉初所传的史实,固多根据传说,全不可信。然史实的来源,虽系传说,而作史者所根据的材料,则多系记载;且其记载多系为记载而记载,而非凭借别种著述流传下来。当此时期,我们就算它有正式的记载了。(史公所记汉兴时事,《汉书·司马迁传赞》谓其出于《楚汉春秋》,此非指陆贾所著;春秋二字,为古史籍之通称,盖凡记楚、汉间事者皆属焉。其书既可总括称为春秋,必系为记事而作;非发表主观见解,引史事为佐证,甚或出于虚构者矣。秦、汉间史迹,仍有带此等性质者。如《史记·李斯列传》载斯在狱中上二世书,论督责之术以求免,盖儒家诋毁法家者所为。《娄敬传》载敬说汉高祖移都关中,其辞全为儒家之义(见《吕览·恃君览》),盖亦儒家所附会也。然此等渐少,故论史籍原料者,有书籍为据,与有史籍为据,仍系两事也)这种转变,大体以周、秦为界。所以治周以前的历史,即所谓先秦史者,是有一种特殊的方法的,但知道普通读史方法还嫌不够。

读古史的方法如何?即治经、子的方法而已。因为古史的材料,都存于经、子之中。所以治古史的,对于治经、子的方法,是不必如治经、子之学者之深通,亦宜通知至足以治古史的程度。史事前后相因,后世之事,无不导源于古。所以治古史之法,但欲读普通史者,亦不可全不知道;不过较专治古史者,又可浅近一些而已。因其方法特殊,所以别为一节论之。读者可视其对于古史兴味的深浅,以定其对于本节所说用功的深浅。

把书籍分为经、史、子、集四部,乃系后世之事;在古代则无集而只有子,说已见前。现存最古的书目,实为汉时刘向、刘歆父子所定的《七略》。《汉书·艺文志》,即本此而成。此为汉时王室藏书的目录。其所藏庋颇富,故据之以论古代学术的流别,最为完全。(近人讲古代学术流别,多喜引《庄子·天下》、《荀子·非十二子》、《淮南子·要略》,及《史记·自序》载其父谈论六家要旨之辞,此等诚皆极宝贵之材料,然皆不如《汉志》之完全)因其时代较早,学术尚守专门;所以书籍的分类,和学术的分类,大致相合,深为后人所景仰。其实此乃时代为之,不关编次者之本领也。《七略》中的《辑略》,仅总论编辑之意,其中并无书目。《六艺略》即群经,因汉人特尊儒家,乃别之于诸子之外,其实儒家亦诸子之一,说已见前。《兵书》、《数术》、《方技》,各为专家;因校雠者异其人,所以书亦各为一略,以学术流别论,自当列为诸子之一。《诗赋略》专收文辞、记事之书,并不别为一类。今之《史记》,《汉志》称为《太史公书》,特附《春秋》之末而已。然则就心理根据言之,其时根于记忆的记载,尚未与根于理智的学术分张,而特与根于情感的文辞对立也。《诗赋略》中的书,后世亦多入子部。然则欲治古史者,其材料,信乎都在经、子之中了。

经、子,我们本平等相看,然自汉以后,儒家之学盛行,(一)其书之传者独多;(二)而其训释亦较完备。借径于治经以治子较易,而独立以治子,则殆不可能。所以要治古史的,于经学,必不可不先知门径。

治经的门径如何?第一先须细读经的本文。凡书经熟读,则易于了解,而治之不觉费力,且随处可以触发。从前读旧书的人,小时都熟诵经文,所以长大了要治经较易。现在的学子,这一层功夫都没有了,再要补做,既势不可能,而亦事可不必。因为一一熟诵,本来亦属浪费也。但古经、子究较后世之书为难解,读时用力稍多,则势不能免。所以对于古史有兴味的人,最好能于群经中先择一种浅近的注解(此只求其于本文不太捍格,可以读下去而已。既非据为典要,故任何注释皆可取,总以简明易看为主),阅读一过。觉得其有用而难解之处,则多读若干遍,至读来有些习熟,不觉费力为止。群经本文无多,昔人言读注疏虽不甚费力,亦一年可毕(谭仲修语),况于择取浅近的注?为时不逾一载,可以断言。第二须略知训诂。读古书须通古代的言语,人人所知。训诂本身,亦为一种学问,治古史者,自不必如治小学者之专精;只须通知门径,遇不应望文生义之处,能够知道,能够查检而已。其第一部应读之书,仍为《说文解字》。(无论钟鼎、甲骨文字,考释者均仍以篆书为本。不知篆书,不徒自己不能解释;即于他人之解释,亦将不能了解也)此书看似枯燥,但其中的死字可以看过便弃;熟字只有固定意义的,亦不必究心;(如鲤字是。虎字同为动物名;然有虎虎有生气等语,其含义便较广)只其有引申、假借的,须注意以求通知其条例。(字之妙用,全在引申、假借。若每字只有一义,则单字必不够用。若有一义即造一字,则单字将繁极不堪,不可复识矣。且文字所以代表语言,语言以音为主,音同义异,而各别造字,而义之同异,各人所见不同,益将纷然淆乱矣。一种言语内容的丰富,固恃复音之辞之增多,亦恃为复音之辞之基本之单字含义之丰富。单字含义之丰富,则一由引申,一资假借。引申者,同一语言,而含多义,自不必别造一字;假借者,本系两语,而其音相同,于其不虞混淆者,亦即合用而不别造,皆所以限制单字之数者也)如此,则全书字数虽有九千余,其所当注意者,实不过数百而已。全书十四篇,加《序》一篇,以段茂堂的《注》和王箓友的《句读》,同时并读,(《说文》一书,久不可读,清儒始创通条例,其首出者实为段茂堂,故段《注》虽专辄、错误处多,必不可以不读。王菉友于《说文》,亦功力甚深,《句读》系为初学而作,简浅而平正,且可附带知古书句读之法,故亦宜一读)假令半个月读一篇,为时亦不过七个半月而已。又凡字都无十分固定的意义,随着应用而都小有变化。此不能于训诂之书求之,非读书时涵泳上下文不能得。此法至清代高邮王氏父子而始精,且几乎可说,到他们而后创通。所以王伯申的《经传释词》,必须一读。不求记忆,而但求通知其条例,阅览甚易。全书十卷,日读一卷,可谓绝不费力。

经的本文既经熟习,训诂亦有相当门径;要研究古史的,自可进而阅读各种注、疏。疏谓注之注,非专指汇刻之《十三经注疏》言。但在阅读注、疏以前,尚宜有一简单的预备。因为解经大别有汉、宋二流,讲义理别是一事,治史则旨在求真,汉人之说,自较宋人为胜;(汉儒理解之力,远逊于宋儒。但宋儒喜据理推论,而不知社会之变迁,多以后世情形论古事,每陷于错误;汉儒去古近,所知古事较多,其言有时虽极可笑,究于古事为近真)而汉学中又有今、古文两派,对于经文的解释,甚至所传经文的本身,都时有异同,亦必须通知其门径也。学者于此,当先读陈恭甫的《五经异义疏证》。此书乃许慎列举今古文异义,加以评骘,而郑玄又对许氏加以驳正者,今古文异义重要的,略具于此。(今古文说,初非每事俱异。朱希祖曾在《北京大学月刊》撰文,欲依“立敌共许”之法,取经文为今古文家所共认者,立为标准,然后据以评定其异义。不知异义之存,皆用此法不能评定者也。不然,从来治经者,岂皆愚,有此明白简易之法而不之取邪?况就今学立场论,经文并不重于经说,因经学所重在义,义多存于口说中;且经文亦经师所传,经师所传之经文可信,其所传之经说亦可信,所传之经说不可信,则所传之经文亦不可信。朱氏偏重经文,即非立敌共许之法也)次则《白虎通义》,为今文经说的荟萃。此书有陈卓人《疏证》,浏览一过,则于经学中重要的问题,都能知道一个大概,然后进而求详,自然不觉费力,且可避免一曲之见。(廖季平的《今古文考》现在不易得。此书论今古文之异,原于一为齐学,一为鲁学,实为经学上一大发明。又前此分别今古文者,多指某书为今文,某书为古文;其细密者,亦不过指某篇为今文,某篇为古文。至廖氏,始知古书编次错乱,不但一书之中,今古杂糅;即一篇之中,亦往往如此。分别今古文者,宜就其内容互相钩考,方法可谓最密。廖氏中年以后,学说渐涉荒怪,然不能以此累其少作。此书如能得之,可以一览,卷帙甚少,不费时也)经、子所重,都在社会、政治方面,此于治经、子者固为重要;于治史者实更为重要也。《异义》三卷,《通义》十二卷,日读一卷,不过半个月;合诸前文所举,历时亦仅两年耳。

经学既有门径,同一方法,自可推以治子。治子第一步工夫,亦在细读子之本文。古子书重要的有,《老子》二卷,《庄子》十卷,(《列子》系晋张湛伪造,中亦间存古说,初学可暂缓。《荀子》二十卷,《墨子》十五卷,名家之学,道原于墨,见其书中之《经》上、下、《经说》上、下及《大取》、《小取》六篇。至惠施、公孙龙等而恢廓,见《庄子·天下》篇。名家之书,今有《公孙龙子》。其书《汉志》不著录,必非古本;但辞义古奥,不似伪造,盖古人辑佚之作,初学可从缓),《管子》二十四卷,《韩非子》二十卷,《商君书》五卷,《孙子》一卷(《吴子》一卷,《司马法》一卷,亦出辑佚,无甚精义,可从缓。《六韬》,论者以其题齐太公撰而指为伪。然古书用作标题之人,本不谓书系其人手著,特谓其学原出此人耳。此说并亦不足信,然与书之真伪无关,因此乃古人所谓“名其学”,当时学术界有此风气也。《六韬》决非伪书,然多兵家专门之言,初学亦可暂缓),《吕氏春秋》二十六卷,《淮南子》二十一卷(此书虽出汉世,多述古说,与先秦诸子无异),其《周书》十卷,此书世多称为《逸周书》。逸乃儒家所用之名词,诗、书等不为儒家之经所取者,则谓之逸。不站在儒家之立场上,实无所谓逸也。(此书与儒家所传之《尚书》,体裁确甚相似,然述武王灭殷之事,即大不相同,可见古所谓书,亦春秋、战国时人作,其原出于古记言之史,然决非当时史官原作也)《战国策》三十三卷,旧入史部,然《周书》实兵家言,《战国策》实纵横家言,《鬼谷子》伪书,且无价值。并诸子之一;《山海经》十八卷,旧亦入史部;《楚辞》十七卷,则入集部,二书中藏古神话最多,且最真,说已见前,并宜阅读。诸书合计二百二十二卷,日读一卷,费时亦不及两年也。注释可择浅近易晓者读之,亦与读经同。

读古史必求之经、子,可试举一事为例。秦始皇之灭六国,实变诸侯割据的封建国家为中央集权的封建国家,其事在公元前二二一年,距今(一九五四年)不过两千一百七十五年耳。自此以前,追溯可知的历史,其年代必尚不止此。中国以中央集权成立之早,闻于世界,然其与诸侯割据之比尚如此,足见其事非容易。此自为历史上一大转变,然其事迹,求诸古代的记载,可见者甚少;而求诸古人学说之中,则反有可见其概略者。经书中言封建之制:今文为公、侯皆方百里,伯七十里,子、男五十里,不能五十里者,不达于天子,附于诸侯,曰附庸。(《礼记·王制》、《孟子·万章下》篇)古文则公方五百里,侯四百里,伯三百里,子二百里,男百里。《周官·大司徒》。诸子之说,大致皆同。(诸子书《管子》多同古文,因其与《周官》同为齐学也。余皆同今文。观诸子书不与今同,即与古同,即可知其非无本之说也)古书所言制度,非古代的事实,而为学者所虚拟的方案,理极易明,无待辞费。然思想亦必有事实为背景;而向前看,非向后看之理,昔人不甚了解,故其思想,又必较时代为落后。然则今文家的学说,盖出春秋时,而其所欲仿行者,为西周初年的制度;古文家的学说,盖出战国时,而其所欲仿行者,为东周初年,亦即春秋时的制度。何以言之?按《谷梁》说:“古者天子封诸侯,其地足以容其民,其民足以满城而自守也。”(襄公二十九年)此为立国自有其一定的大小,不容强事扩张,亦不容强加限制的原因。《左氏》说夏少康“有田一成”(哀公元年),此语当有所本。《易·讼卦》:“其邑人三百户。”《疏》云:“此小国下大夫之制。”《周礼·小司徒》:“方十里为成,九百夫之地,沟渠、城郭、道路,三分去一,余六百夫,又以不易、一易、再易,定受田三百家。”《吕览》谓“海上有十里之诸侯”(《慎势篇》),《论语》谓管仲“夺伯氏骈邑三百”(《宪问篇》),正指此。然则夏代的名国,在东周时,仅为小国下大夫之封了,可以见其扩张之迹。方百里之地,划为一政治区域,在中国行之最久。此其形势,盖确定于春秋时。方七十里、五十里及不能五十里之国,在西周时,盖尚当获厕于会盟、征伐之列;然至东周之世,即浸失其独立的资格,而沦为人之私属;(如《左氏》襄公二十七年弭兵之会,齐人请邾,宋人请滕,以为私属,二国遂不与盟)而其时的大国,却扩充至五百里左右;(《礼记·明堂位》说:“成王封周公于曲阜,地方七百里”;《史记·汉兴以来诸侯年表》说:周封伯禽、康叔于鲁、卫,地各四百里;太公于齐,兼五侯地。皆后来开拓的结果,说者误以为初封时事)据此形势而拟封建方案者,就起于百里而终于五百里了。然大于百里之国,初非将百里的区域撤销,而改组为二百里、三百里、四百里、五百里的区域;乃系以一较大的区域,而包含若干个方百里的区域于其中。观楚灭陈、蔡,以之为县;(《左氏》昭公十二年)晋亦分祁氏之田为七县,羊舌氏之田为三县;(《左氏》昭公二年)商君治秦,亦并小都、乡、邑聚以为县;(《史记·商君列传》)而秦、汉时之县,仍大率方百里可知(《汉书·百官公卿表》)此一基层的官治单位,迄今未有根本的改变,所以说行之最久。而五百里左右的政治区域,则为郡制成立的根源。此为郡县制度发生于割据时代的事实,亦即中央集权的封建制度,孕育于诸侯割据的封建制度之中。至于方千里之国(《左氏》襄公三十五年,子产说其时的大国,“地方数圻”,圻、畿一字,则又大于方千里。盖以其幅员言之如此;其菁华之地,则不过方千里而已,犹后世内地与边郡之别也),则今、古文家同谓之王,在周以前,从无封国能如此之大,亦从无以此等大国而受封于人的,所以拟封建方案者,并不之及了。(楚、汉之际及汉初封国,有大于此者,然只昙花一现而已)古人立说,主客观不分,将自己所拟的方案,和古代的事实,混为一谈,遂使人读之而滋疑;然苟能善为推求,事实自可因之而见。且如今文家说巡守之制:岁二月东巡守,至于岱宗;五月南巡守,至于南岳;八月西巡守,至于西岳;十有一月北巡守,至于北岳。这无论其都城在何处,巡完一方后回到都城再出,抑或自东径往南,自南径往西,自西径往北,以古代的交通论,都无此可能,其说似极不可信。然《孟子·梁惠王下》篇载晏子说巡守之制云:“春省耕而补不足,秋省敛而助不给”,则后世知县之劝农耳,何来不及之有?古人所拟方案,皆本于此等小规模的制度而扩大之,而其方案遂实不可行;使其纯出虚构,倒不至于如此不合情理了。足见其中自有事实,可以推求也。举此一事为例,其余可以类推(今古文异说,今文所代表的,恒为早一期的思想,其中即隐藏着早一期的事实;古文则反是。如言兵制,古文的兵数,即多于今文)。

职是故,刘子玄所谓“轻事重言”之说,不得不常目在之,而利用经、子中材料的,不得不打一极大折扣。因为随意演说的,往往将其事扩大至无数倍也。(如禹之治水,如今《尚书·禹贡》等所说,在当时决无此可能。此在今日,已无待辞费。《书经·皋陶谟》(今本分为《益稷》),载禹自述之辞曰:“予决九川距四海,浚畎、浍距川。”九者,多数。川者,天然之河流。四海之海,乃晦字之义,四境之外,情形暗昧不明之地,则谓之海;非今洋海之海也。畎、浍者,人力所成之沟渠。然则禹之治水,不过将境内的沟渠,引导到天然的河流中;而将天然的河流,排出境外而已。《孟子·告子下》篇:白圭自夸其治水“愈于禹”;孟子讥之,谓禹之治水,“以四海为壑,今吾子以邻国为壑”,而不知禹之所谓四海,正其时之邻国也。白圭盖尚知禹治水之真相。《论语·泰伯》篇:孔子之称禹,亦不过曰“尽力乎沟洫”而已。此等皆古事真相,因单辞片语而仅存者,一经随意推演,即全失其原形矣)又因主客观不分,所以其所谓“寓言”者,明系编造之事,而可以用真人名;(如《庄子·盗跖》篇载孔子说盗跖之事)又可将自己的话,装人他人口中。如本书所引娄敬说汉高祖之事即是。所重之言如此;而其所轻之事,则任其真相湮没。(凡单辞片语未经扩大者,其说皆可信,然其详则不传)因此,读古书的,于近人所谓“层累地造成”之外,又须兼“逐渐地剥落”一义言之,方为完备。而编次错乱一端,尚不在内。其方法,就不得不极其谨严了。但古人的思想,所走的系两极端。一方面,自己立说的,极其随便;一方面,传他人之说的,又极谨严。此即前所云传信传疑,及所据的材料、来源不同,不使其互相羼杂,亦不以之互相订补之例。书之时代愈早者,其守此例愈严。太史公的《史记》,所以胜于谯周的《古史考》、皇甫谧的《帝王世纪》者以此,此义亦决不可以不知。

以上的工夫既已做过,即可试读《史记》的一部分,以自验其能否了解、运用。中国所谓正史,必须以读古史的方法治之者,实惟此一部也。说到此,则又须略论史籍的起源。按古无史部之书,非谓其无历史的材料;相反,历史的材料正多,特其时的人,尚未知尊重客观的事实,莫能编纂之以行世耳。史料的来源,可分为史官记录、民间传说二者;民间传说,流传的机会较少;传世者实以史官所记录为多,说已见前。此等情形,乃系逐渐造成,在古代则又有异。古所谓史官,最重要者为左、右史。“左史记事,右史记言,言为《尚书》,事为《春秋》”(《礼记·玉藻》说:“动则左史书之,言则右史书之。”郑《注》说:“其书,《春秋》、《尚书》其存者。”《汉书·艺文志》说:“右史记事,左史记言”,左右二字怕互讹。《礼记·祭统》说:“史由君右,执策命之”,亦右史记言之证也),这说法,大约是不错的。《春秋》的体例,盖原于邃古,其时文字之用尚少,而事情亦极简单,因之记事的笔法,亦随之而简单;尔后相沿未改,其为物无甚兴味,所以传述者不多。而《尚书》一体,因记言扩及记行,遂成为后来的所谓“语”,与古代社会口说流行的风习相结合,其体遂日以扩大。(语之本体,当系记人君的言语,如今讲演之类。其后扩而充之,则及于一切嘉言;而嘉言之反面为莠言,亦可存之以昭炯戒。记录言语的,本可略述其起因及结果,以备本事;扩而充之,则及于一切懿行;而其反面即为恶行。如此,其体遂日以恢廓了。《国语》乃语之分国编纂者,《论语》则孔子之语之分类编纂者也。《史记》的列传,在他篇中提及,多称为“语”,如《秦本纪》述商鞅说孝公变法曰“其事在《商君语》中”是也。《礼记·乐记》述武王灭殷之事,亦谓之“牧野之语”)此外记贵族的世系的,则有《系》、《世》,出于《周官》的小史及瞽矇。又凡一切故事,官家具有记录的,总称为“图法”,即后世的典志。(《吕览·先识览》:“夏之亡也,太史终古抱其图法以奔商;商之亡也,太史向挚抱其图法以奔周。”)自战国以前,历史的材料,大致如此。秦始皇的烧书,尸古书亡灭的总咎,实则其所烧者,不过官家所藏;若私家所藏,即所谓“诗书百家语”者,烧之必不能尽。然在战国以前,除《世本》一书外,殆未有能编辑史官所记以行世者,故经始皇一烧而即尽,说已见前所引《史记·六国表》。《世本》一书,盖私人所编辑,已在民间所藏“诗书百家语”之列,故为秦火所不及。然则以《世本》为最早的历史,为《史记》之前驱者,其说殆不诬也。(洪饴孙撰《史表》,即以《世本》列于《史记》之前,居正史之首)《世本》的体裁,见于诸书征引者,有本纪,有世家,有传,其名皆为《史记》所沿;有谱,则《史记》谓之表;有居篇、作篇,则记典章经制一类的事实,为《史记》所谓书,而《汉书》已下改名为志者。《世本》原书已不可见,就《史记》而推其源,则本纪及世家,出于古左史及小史;表源于谱;传者,语之异名,排列多人,故称列传(《列女传》者,列女人之传也。女、传二字相属,列、女二字不相属。后人以列女为一名词,实误),此盖源于右史;书则图法之类也。今人每喜凿言古之某书出于更古之某书;某人之学说源于较早的某人,或受其并时某人的影响。其实书阙有间,此事甚难质言。(如《孟子·万章上》篇说尧、舜禅让,与《史记·五帝本纪》同,谓之同用孔门《书》说则可;近人凿言史公用《孟子》,即无据)然某书出于某书不可知,而其本源为古代某一类之书则可知;某说出于某人不可知,而其所据为某一派之说则可知。(如晚出之《古文尚书伪孔传》,断言其为王肃所造,并无确据,然其为肃一派之学说则无疑)明于此义,则于现存之书,可以考见其本源,读之更易明了;并可推考较现存之书更早一时期的学术状况了。

自疑古之说既起,人多以为古书之久经行世者,必多窜乱、伪造,其新发现者必真;书籍或不可信,实物则无可疑。因此,特重古物及新发现的古书。其言似极有理,然疑古亦有条理,不能执空廓之论硬套;而古物及新发现的书籍,亦尽多伪品,有所偏主而轻信之,有反上其当者。如汲冢所发现之古书,当时虽实有其物,然不久即悉行亡佚,无一传诸后世。所谓《竹书纪年》,出于明人者固伪;即后人所辑之古本,亦未尝不伪。(可参看拙撰《晋南北朝史》第二十三章第八节(页一四五四至一四五九),又《先秦史》第四章(页三九)及第七章第四节(页七六))又如近代所谓甲骨文,其中伪物亦极多。(可参看拙撰《先秦史》第二章(页二一))此等材料,取用不可不极谨慎。至于古物,新发现者自不易欺人;其久经流传者,真伪亦极难辨。章太炎曾谓:必(一)发现、流传、收藏,确实有据;(二)又其物巨大,牟利者不肯为,好事者不耐心为之者,乃为可信,自属稳健之说。予又益以发现、流传、收藏,在古物不值钱之时、之地,较之在值钱之时、之地者,可信的程度较高。持此鉴别,亦庶几寡过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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捍卫蒋介石的敢死卫队

在1934年南京国民政府的阅兵大典上,有一支神秘的部队突然引起了人们的关注。当这支部队向蒋介石致意的时候,各国驻华大使面容惊愕,日本大使面色苍白,而美国大使则认为它是中国最好的两支部队之一,而另一支就是成吉思汗的部队。日本女间谍川岛芳子在阅兵后仅30分钟,就向日本情报机关发电:中国宪兵现身南京,战斗力极其强大。 这支神秘的部队是委员长特别卫队,又称“中央铁卫军”,它隶属于一个更为神秘的组织——蒋介石的敢死警卫。这支部队究竟有什么特点使外界如此关注呢? 他们是群狼,装备精良,组织严密,手段残酷,战斗力量大得惊人,曾经用几百人就打败上万日军。
已完结,累计21万字 | 最近更新:参考文献

前 言

书名:
捍卫蒋介石的敢死卫队
作者:
郑明武
本章字数:
1002

在1934年南京国民政府的阅兵大典上,有一支神秘的部队突然引起了人们的关注。当这支部队向蒋介石致意的时候,各国驻华大使面容惊愕,日本大使面色苍白,而美国大使则认为它是中国最好的两支部队之一,而另一支就是成吉思汗的部队。日本女间谍川岛芳子在阅兵后仅30分钟,就向日本情报机关发电:中国宪兵现身南京,战斗力极其强大。

这支神秘的部队是委员长特别卫队,又称“中央铁卫军”,它隶属于一个更为神秘的组织——蒋介石的敢死警卫。这支部队究竟有什么特点使外界如此关注呢?

他们是群狼,装备精良,组织严密,手段残酷,战斗力量大得惊人,曾经用几百人就打败上万日军。

他们是灵蛇,行踪诡秘,暗藏杀机,冷血而有耐性,常常静静埋伏在一个黑暗的角落,一旦猎物出现,就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其消灭。

他们是藏獒,尽职而又忠诚,常常守候在主人的身边,随时警惕着各种危险,随时准备着为主人献身,用血肉之躯抵挡子弹。

他们是猛虎,高傲而又强势,在他们面前,国民党的那些高级官员、将领和军统特务们都低下蛮横的头。

当然,他们也是人,也有人的喜怒哀乐,他们的命运掌握在别人之手,他们随着蒋的一念而飞黄腾达,也随着蒋的一念而变得凄惨暗淡。

随着时光的流逝,这支部队留给后人的总体印象就是强悍和神秘。为了揭秘这支部队的真相,本书作者查阅了大量的档案、史料,翻阅了很多侍卫的回忆录,以时间为顺序,以蒋介石和国民党跌宕起伏的宏大历史画卷为背景,真实还原了这支部队的起源、发展、变革和走向暗淡的全过程,全面揭秘了这支部队实施的许多鲜为人知的暗杀、防暗杀事件和这些事件背后曲折离奇的故事。

同时,为了更为详细地介绍这支神秘组织的组成,本书在第八章以专题形式专门介绍了蒋介石敢死警卫的机构组成,分处、分组地介绍每一个小组的职责使命、主要人物和相关事件,以让读者能够详细、立体化地理解蒋介石敢死警卫机构的内部组成。

全面、真实地认识历史人物、历史事件,也是很多军事、历史爱好者的一大乐趣。本书材料多来自于那些敢死警卫们事后所做的回忆录,这些史料翔实可靠。通过这些史料,我们可以用警卫的眼睛,管窥出一代枭雄蒋介石的内心世界,全面认识当时发生的西安事变、长沙大火等重大历史事件。

档案、史料等纪实性的东西常常是枯燥无味的,为了方便读者阅读,本书采用了轻松、调侃性的语言,力争把那些死的史料变得精彩、有趣,让读者在轻松阅读中,在不知不觉中走进和认识蒋介石的这个神秘警卫组织。

作 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