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忏悔

书名:
女人的心
作者:
庐隐
本章字数:
6081
更新时间:
2019-07-04 18:54:28

素璞自从和纯士分别后,在她朋友家里住了两天,便到苏州乡下,去看母亲和孩子。

到家时,竹篱边正卧着一头黄狗,听见生人的脚步声连忙窜起来,汪汪地吠着,跟着竹篱门开了,出来了一个八九岁的女孩子,睁着一双亮晶晶的眼向她望着;素璞也向她仔细看了半天,才认出正是自己的孩子,上前一把搂住她道:"阿囡,你不认得妈妈了?"那孩子只惊奇地看着她,一面挣脱了身子,跑到里面叫道:"外婆,快来!"

跟着走出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太太来,见素璞连忙叫道:"啊!阿素你从外国回来了,我前几天接到你到上海的信,想你总还有两天耽搁,不想这时候就到家了。"老太太一面说一面喊娘姨,替素璞把行李搬进去,一面又指着那女孩子道:"你看阿固都长得这么高了!"

"妈妈,她现在没进学堂吗?"

"原先她在这里小学读书,这些日子因为出疹子,所以这半年就不曾让她上学,这一下好了,你回来好好地照应照应她吧!说起来这孩子也就可怜,这么一点年纪,就离开爹娘,跟着我虽然也不至受委屈,但我年纪也大了,家里事情又烦,到底不如在你身边好,听说她爹也要回来了,你们好好地过起来,我这就放心了。"

素璞听了妈妈的一番话,再偷眼看看妈妈老迈的形景,心里早禁不住一酸,同时站在妈妈身边那个孩子,一双无邪的眼睛,亲切地望着自己,似乎在恳求自己,不要再抛弃她似的,那眼泪便再也咽不下去了。孩子看见她哭,也用小手揩着眼睛,老太太更是老泪纵横,这一股难以分析是悲是喜的情绪,包围了她们。后来还是娘姨来叫素璞去洗脸,老太太才止住眼泪,叫家里雇的长工小王,带阿囡出去玩,她自己忙着张罗收拾房间,安顿素璞。

晚上母亲和孩子都睡了,素璞回到她自己房里,坐在灯前,呆呆望着映在窗上的孤影沉思,许多纠纷的问题,如潮水般都涌到心里来,她深深地叹息着:"这是一个多么纠纷的人生呀!"

她把日记本摊开,在那上面写道:

某月某日今天是我到家的第一日,也就是我被审判的一天。妈妈还在梦想着我同贺士,以后团聚美满的生活;阿囡呢,在她那纯洁的小心灵中,正响着欢喜的歌声,今天她睡的时候,她曾对母亲说:"外婆,等妈妈休息过来时,我便跟妈妈去睡,以后我永远不离妈妈了,爸爸回来时,我跟着妈妈到上海去。"唉!阿囡,我对不住你呢,妈妈犯了自私的罪恶,在你这小小的生命史上,我已亲手给你划了一道亘古不能消灭的伤痕。你的妈妈和爸爸永远不能共同的爱护你,你有了妈妈便失掉了爸爸,不然就要失掉妈妈。唉!我太自私了,为什么不能为着孩子忍受一切呢?唉!忏悔呀,我不该,真不该弃掉贺士,不然这孩子在我们俩人之间,不正是一个永无愁怨的小天使吗?现在,她简直被毁坏了。

其实呢,贺士也不是一个坏人,他纵然有一些对不住我的行为,不过我又何尝对得住他,唉!我不应当和纯士结婚,当他认识那位金女士时,我就应当趁机拒绝他,为什么我那样自私?为了不愿纯士抱在另一个女人的怀里,我便不顾一切地毁灭,只顾抓住那个纯洁的青年人呢!唉!天呀,我现在要怎样办?......,唉!为了女孩,我还应当回到贺士那里去,是的,只有回到他那里去,母亲衰老残年我何忍再在她心上划一道伤痕呢?......而且纯士也可以免去困难,他的妈妈不喜阿囡带在他的身边,那也是人情;我回到贺士那里去,纯士虽然也要难过,但是纯士也当原谅我--而且我相信他一定能原谅我的吧!不久他另外结了婚,慢慢地就好了,......不,不能,我除非没有知觉,不然我忍受得住吗?......

素璞放下笔,如狂般地跑到床上,将一床夹被,蒙在头上,拼命地流泪,呜咽,直到天快发亮了,她才朦胧睡去。

素璞在家里住了两个月,表面上她是强装笑脸,而在深夜大家都睡着了时,她便让眼泪流湿了枕衣。

在一天下午,她接到贺士从上海寄来的快信,叫她立刻到上海来。素璞对母亲说了,母亲欢喜得出眼泪道:"好,你快去吧。你们已经几年不见面了,年轻轻的人正刚快乐的生活,阿囡也带去,见见爸爸,可怜她爸爸走时,她还不会认人呢!"

素璞被母亲一席话,说得几乎忍不住放声痛哭,连忙托故走开了。

第二天素璞果真带了阿囡到上海。那时贺士住在旅馆里,素璞找到了贺士,两个人见了面,态度都有些不自然。素璞坐在椅上,沉默着,阿囡只躲在素璞身边;贺士冷眼看她,便伸手拉过来道:"阿囡!你不认得我了吧!"阿囡摇摇头,挣脱了手,仍旧站在素璞身边去。

"你前天到的吗?"素璞向贺士问。

"对了,你们是坐早车来的......"贺士说:"只怕肚子饿了,我们先出去吃饭吧,这旅馆的饭菜不能吃。"

他们一同到了附近一家大餐馆里,叫了三份大菜。在吃饭的时候,他们没有多谈什么,吃完饭他们仍旧回到旅馆去。贺士燃了一枝香烟,在屋子里绕着圈子说道:"纯士现在上海吗?"

"你问他作什么?"素璞冷冷地回答。

"没有什么,随便问问罢了!"贺士也是冷冷地回答。

"我们的问题究竟怎么解决呢?"素璞说。

"还有什么问题吗?......孩子你愿意带呢,就带着,不然交给我就是了。"贺士说完,叹了一口气;阿囡不知他们说些什么,只睁着亮晶晶的眼呆望着。

"不是那么简单的事!"素璞说:"我想我们有深谈的必要。"

"谈谈也好,不过这地方不方便,我打算一两天到杭州去一趟,你能同去吗?......你应当仔细想想,因为我们现在仅仅是朋友了!"贺士苦笑着说。

素璞转过头去,悄悄地拭干了溢出来的泪液答道:

"我想纯士一定相信我的,我便同你去,也没有什么关系吧!"

"你自己斟酌吧!"贺士说:"纯士现在哪里?"

"他到湖北教书去了。"

"哦,原来如此,那么你怎么不同去呢?"

素璞的脸红了,低下头半晌不作声,那眼泪像珠子般滚到衣襟上。

"唉!你又何必伤感!你把孩子的问题解决了,就可以去的。"

素璞听了这话,抬起头,望了贺士一望,本望告诉自己最近的决定,但是这种反复无常的举动,自己想想真难开口,并且还不知道贺士和那德国女子,究竟怎样,如果他们已决定结婚了,又怎么办呢,因此便忍住了。

过了一些时候,贺士才说道:

"你既然愿意同我到杭州去,那么我们就赶今晚六点钟的特别快车去吧!

"也好,现在已经四点钟,收拾收拾,差不多该动身了。"

贺士点头答应,一面又叫茶房来算清账目,然后叫了一辆汽车直奔火车站去。

到了杭州已经深夜了。

第二天素璞同贺士,带着孩子,雇了车,到灵隐去。他们在北高峰的一座亭子里歇了歇,又到白云洞去。

这时天气非常炎热,湖水被日光蒸晒到变成一股热气,压得人几乎窒了呼吸。素璞和贺士满身满脸都是汗,这时走进这阴凉的山洞,心神才觉爽快了,贺士说:

"这个地方很好,我们就在这里好好地谈谈吧!"

阿囡在洞口采花玩耍,贺士和素璞各拣了一块山石,对面坐下,素璞先说道:

"贺士,你近来生活怎样?我觉得你似乎瘦了些!"

贺士听了这话,叹了一口气道:"我的生活吗?就是这样,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总之,世界上的事情,我只感到嚼蜡般的乏味!"

"那又何必呢?听说你已有结婚的日期了,那个德国女子,听说也是受过大学教育,将来你们一定有一个美满的家庭了!"素璞试探地说。

"美满的家庭吗?我倒也是这么希望着,不过靠得住否,谁也不知道,真的,我近来心性简直变了,你知道我已经作了天主教的教徒吗?"贺士说。

"这可是怪事,你从来不相信宗教的呀,怎么忽然变了呢?"素璞说。

"宗教这个东西,虽然没有什么真理的根据,不过对于失意人却大有用处呢!"

"唉!"素璞叹息道:"你近来为什么总是这样悲观,难道你不满意那个德国女子吗?或者还有别的缘故呢?"

"缘故很简单,许多事实是逼着我悲观,因之我的思想也不能不悲观了。"

"贺士,我也许是使你悲观的原因吧!"素璞的声音有些发抖了。

"不用提那些吧,那只是......"

"只是什么?"

"一个使人惊惧的恶梦罢了!"

素璞支持不住地呜咽道:"贺士!我想不到今天的悔恨!我使你受苦,使孩子受苦,也使纯士受苦!"

"命运如此呵,素璞!"

"但是我们不能再造命运吗?贺士!我假使仍旧回到你这里来,你能免掉痛苦吗?"

"哦,素璞!你倒会开玩笑,须知人生不是这样的儿戏般的东西,你回到我这里来,试问你怎样对纯士!再说我已同那个德国女子订了婚,我们未来的幸福如何,虽不敢决定,但我却没有理由,提出和她解除婚约呢!此外还有一层......"贺士说到这里忽然停住,叹了一口气沉默了。

"还有一层什么?怎么又不说了?"

"还有一层呵!素璞!你知道我对于人生是很严重的;你试想,我有一天想到我的妻子,曾和另外一个男人住了两年,我心里能无伤痕吗?......我还能快活吗?......"

这是一句真话,但是它太使素璞伤心了,她哭得晕倒在地下:阿固连忙跑来,睁着眼莫名其妙地望着他们,看见妈妈直挺挺的睡在地下,也放声哭起来。贺士慌忙地抱起素璞来,灌了她一些泉水,才慢慢地醒过来,兀自呜咽不止道:"贺士!......我忏悔,我一生都要忏悔......"

"过去的已是过去了,你难得遇到纯士这样对于爱情又伟大又真诚的男人,你应当同他好好地过你的生活,孩子呢,你愿意你就带在身边好了,至于我也何尝没有快乐的前途。我们此后作一个永不相忘的朋友罢了!"

从杭州回来后,贺士便到香港去;阿囡仍旧跟着素璞,回到苏州。刚到家,就看见母亲递了三封信给她,素璞接过来一看,认得都是纯士的字,她的眼泪跟着又滚了下来,连忙走到屋里,把信拆开看。第一封信有几句是对于她到杭州去的话,她细细地读了又读,她觉得纯士太好了,连忙拿出日记,把那几句抄在上面:

素璞!我相信你如相信自己一样,你去会贺士很应当,你还应当感谢他;对我们的成全。我们所有的快乐,都是他给我们的!"

素璞放下日记,手边拿过一张纸写给纯士道:

唉,纯士!纯士!这世界上只有你是能了解我的,你是认清我的人格的,妈妈面前所不能开口的,只有向你说;但是纯士呀,在这世界上,我也最对不住你,你知道,我曾自动地想离开你,抛弃你,并不是我不爱你,唉,纯士!我敢对天发誓,我爱你比爱自己还甚,但是我为什么忍心叫你受苦,唉,纯士!不得已呀!我是一个过渡时代的女人,我脑子里还有封建时代的余毒,我不能忍受那些冷讽热骂,我不能贯彻我自己的梦想,我是弱者,是一个没有勇气的弱女子。这么一个时代下的牺牲者,结果,竟连累了你,连累了那无罪的孩子!

纯士啊!在这种情形下,我只有忏悔,只有自罚,纯士!多谢你的好意!我现在不能到你身边来,最好你忘了我吧。

素璞把这封信寄给了纯士,她仍住在家里,每天除了教阿囡读书外,她便只有沉默。后来母亲看她的神色不对,极力地追问她,她才含着泪告诉了母亲道:"贺士已同我离了婚。"

"离了婚,简直是梦话吧!"母亲颤抖地说。

"真的,因为他在德国认得了一个女人,所以我们便只好离婚了。"

"你怎么早不告诉我?......唉!难道你就这么轻易地答应了他吗?"

"是的,妈妈!他的心既然变了,强扭住又有什么用?"

母亲听了这话,也只有伤心落泪,素璞忍住悲痛劝慰道:"妈妈也不必伤心,这都是命运!"

"唉!我早担心,所以逼着他结了婚再走,现在到底是这么个下场!"

"妈妈!"素璞勉强地笑道:"从此我不离开妈妈了,这还不该喜欢吗?"

"唉!"妈妈仍然垂着泪,素璞的心,流着血,她听见自己心弦的颤抖。

匆匆的岁月早又到深秋了,素璞的心情也更黯淡,忽然一天纯士寄了一封快信来,说他现在病了,客中没有一个问慰的人,况且又正是秋风秋雨的天气,他希望素璞能去看他;另外又寄了一首勃朗宁的诗是:"神未必这样想"。她看见那首诗,对于人生的忠实勇敢,已经够流泪了,再看见纯士在那"神未必这样想"的一句话上,加以密密的圈,并在下面注了一行小字道:

素璞!这诗人已指示了我们:那两个青年男女,因为顾忌世人的讥弹,因为不能勇敢决定,把生命变成补钉,而世上的人方在那里赞叹他们,但是聪明正直的神,他未必这样想。素璞:你不能更勇敢地跳出人间的牢狱吗?你不能为自己而作人吗?你为保存礼教的假面具,把自己的生活,弄成这样黯淡,你给了世人一些什么呢?素璞!这只是罪过罢了!你也已经为求忠实光明的人生流过血,你也已经替世人开出一条血路,但是现在你又把这些血迹掩埋了,又把这条血路塞住了,使后来的人,看了你的努力的失败,更加胆怯,永远辗转在那虚伪补钉的生活里,素璞!无论怎样,你的这种措施,太使人悲伤了。

素璞把这封信放在枕头旁,一天看到晚,想到晚,她不知应当怎么办。只让眼泪滴在这张纸上,湿了又干,干了又湿!但"神未必这样想"的一句话,深深地打动了她,也许这就是第一道光明的闪电,跟着就有雷雨或风电的变化吧!但愿上帝祝福他们。

已经读完最后一章啦!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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呐喊

《呐喊》是鲁迅久富盛名的小说集,是中国现代小说的开山之作和扛鼎之作。收录1918年至1922年所作小说十四篇,包括其代表性文章《狂人日记》《孔乙己》《药》《阿Q正传》《故乡》《社戏》等。初版诞生近百年来畅销不衰,影响深远。更有多篇文章被收入中小学及大中专院校的语文教材。在鲁迅之前,中国小说史上还没有真正塑造农民形象的作品。鲁迅的真情始终倾注在农民身上,但他更着重于挖掘旧中国农民的精神残疾和国民性格中的奴性。《呐喊》这部短篇集诞生于五四运动及新文化运动的大背景之下,她不仅是新文化运动的一面旗帜,更是鲁迅对封建旧礼教、旧思想开战的有力宣言。
已完结,累计7万字 | 最近更新:白光

自序

书名:
呐喊
作者:
鲁迅
本章字数:
3040

我在年青时候也曾经做过许多梦,后来大半忘却了,但自己也并不以为可惜。所谓回忆者,虽说可以使人欢欣,有时也不免使人寂寞,使精神的丝缕还牵着已逝的寂寞的时光,又有什么意味呢,而我偏苦于不能全忘却,这不能全忘的一部分,到现在便成了《呐喊》的来由。

我有四年多,曾经常常,—几乎是每天,出入于质铺和药店里,年纪可是忘却了,总之是药店的柜台正和我一样高,质铺的是比我高一倍,我从一倍高的柜台外送上衣服或首饰去,在侮蔑里接了钱,再到一样高的柜台上给我久病的父亲去买药。回家之后,又须忙别的事了,因为开方的医生是最有名的,以此所用的药引也奇特:冬天的芦根,经霜三年的甘蔗,蟋蟀要原对的,结子的平地木,……多不是容易办到的东西。然而我的父亲终于日重一日的亡故了。

有谁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我要到N进K学堂去了,仿佛是想走异路,逃异地,去寻求别样的人们。我的母亲没有法,办了八元的川资,说是由我的自便;然而伊哭了,这正是情理中的事,因为那时读书应试是正路,所谓学洋务,社会上便以为是一种走投无路的人,只得将灵魂卖给鬼子,要加倍的奚落而且排斥的,而况伊又看不见自己的儿子了。然而我也顾不得这些事,终于到N去进了K学堂了,在这学堂里,我才知道世上还有所谓格致,算学,地理,历史,绘图和体操。生理学并不教,但我们却看到些木版的《全体新论》和《化学卫生论》之类了。我还记得先前的医生的议论和方药,和现在所知道的比较起来,便渐渐的悟得中医不过是一种有意的或无意的骗子,同时又恨起了对于被骗的病人和他的家族的同情;而且从译出的历史上,又知道了日本维新是大半发端于西方医学的事实。

因为这些幼稚的知识,后来便使我的学籍列在日本一个乡间的医学专门学校里了。我的梦很美满,预备卒业回来,救治像我父亲似的被误的病人的疾苦,战争时候便去当军医,一面又促进了国人对于维新的信仰。我已不知道教授微生物学的方法,现在又有了怎样的进步了,总之那时是用了电影,来显示微生物的形状的,因此有时讲义的一段落已完,而时间还没有到,教师便映些风景或时事的画片给学生看,以用去这多余的光阴。其时正当日俄战争的时候,关于战事的画片自然也就比较的多了,我在这一个讲堂中,便须常常随喜我那同学们的拍手和喝采。有一回,我竟在画片上忽然会见我久违的许多中国人了,一个绑在中间,许多站在左右,一样是强壮的体格,而显出麻木的神情。据解说,则绑着的是替俄国做了军事上的侦探,正要被日军砍下头颅来示众,而围着的便是来赏鉴这示众的盛举的人们。

这一学年没有完毕,我已经到了东京了,因为从那一回以后,我便觉得医学并非一件紧要事,凡是愚弱的国民,即使体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壮,也只能做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为不幸的。所以我们的第一要著,是在改变他们的精神,而善于改变精神的是,我那时以为当然要推文艺,于是想提倡文艺运动了。在东京的留学生很有学法政理化以至警察工业的,但没有人治文学和美术;可是在冷淡的空气中,也幸而寻到几个同志了,此外又邀集了必须的几个人,商量之后,第一步当然是出杂志,名目是取“新的生命”的意思,因为我们那时大抵带些复古的倾向,所以只谓之《新生》。

《新生》的出版之期接近了,但最先就隐去了若干担当文字的人,接着又逃走了资本,结果只剩下不名一钱的三个人。创始时候既已背时,失败时候当然无可告语,而其后却连这三个人也都为各自的运命所驱策,不能在一处纵谈将来的好梦了,这就是我们的并未产生的《新生》的结局。

我感到未尝经验的无聊,是自此以后的事。我当初是不知其所以然的;后来想,凡有一人的主张,得了赞和,是促其前进的,得了反对,是促其奋斗的,独有叫喊于生人中,而生人并无反应,既非赞同,也无反对,如置身毫无边际的荒原,无可措手的了,这是怎样的悲哀呵,我于是以我所感到者为寂寞。

这寂寞又一天一天的长大起来,如大毒蛇,缠住了我的灵魂了。

然而我虽然自有无端的悲哀,却也并不愤懑,因为这经验使我反省,看见自己了:就是我决不是一个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英雄。

只是我自己的寂寞是不可不驱除的,因为这于我太痛苦。我于是用了种种法,来麻醉自己的灵魂,使我沉入于国民中,使我回到古代去,后来也亲历或旁观过几样更寂寞更悲哀的事,都为我所不愿追怀,甘心使他们和我的脑一同消灭在泥土里的,但我的麻醉法却也似乎已经奏了功,再没有青年时候的慷慨激昂的意思了。

S会馆里有三间屋,相传是往昔曾在院子里的槐树上缢死过一个女人的,现在槐树已经高不可攀了,而这屋还没有人住;许多年,我便寓在这屋里钞古碑。客中少有人来,古碑中也遇不到什么问题和主义,而我的生命却居然暗暗的消去了,这也就是我惟一的愿望。夏夜,蚊子多了,便摇着蒲扇坐在槐树下,从密叶缝里看那一点一点的青天,晚出的槐蚕又每每冰冷的落在头颈上。

那时偶或来谈的是一个老朋友金心异,将手提的大皮夹放在破桌上,脱下长衫,对面坐下了,因为怕狗,似乎心房还在怦怦的跳动。

“你钞了这些有什么用?”有一夜,他翻着我那古碑的钞本,发了研究的质问了。

“没有什么用。”

“那么,你钞他是什么意思呢?”

“没有什么意思。”

“我想,你可以做点文章……”

我懂得他的意思了,他们正办《新青年》,然而那时仿佛不特没有人来赞同,并且也还没有人来反对,我想,他们许是感到寂寞了,但是说:

“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都要闷死了,然而是从昏睡入死灭,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现在你大嚷起来,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么?”

“然而几个人既然起来,你不能说决没有毁坏这铁屋的希望。”

是的,我虽然自有我的确信,然而说到希望,却是不能抹杀的,因为希望是在于将来,决不能以我之必无的证明,来折服了他之所谓可有,于是我终于答应他也做文章了,这便是最初的一篇《狂人日记》。从此以后,便一发而不可收,每写些小说模样的文章,以敷衍朋友们的嘱托,积久了就有了十余篇。

在我自己,本以为现在是已经并非一个切迫而不能已于言的人了,但或者也还未能忘怀于当日自己的寂寞的悲哀罢,所以有时候仍不免呐喊几声,聊以慰藉那在寂寞里奔驰的猛士,使他不惮于前驱。至于我的喊声是勇猛或是悲哀,是可憎或是可笑,那倒是不暇顾及的;但既然是呐喊,则当然须听将令的了,所以我往往不恤用了曲笔,在《药》的瑜儿的坟上平空添上一个花环,在《明天》里也不叙单四嫂子竟没有做到看见儿子的梦,因为那时的主将是不主张消极的。至于自己,却也并不愿将自以为苦的寂寞,再来传染给也如我那年青时候似的正做着好梦的青年。

这样说来,我的小说和艺术的距离之远,也就可想而知了,然而到今日还能蒙着小说的名,甚而至于且有成集的机会,无论如何总不能不说是一件侥幸的事,但侥幸虽使我不安于心,而悬揣人间暂时还有读者,则究竟也仍然是高兴的。

所以我竟将我的短篇小说结集起来,而且付印了,又因为上面所说的缘由,便称之为《呐喊》。

一九二二年十二月三日,鲁迅记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