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誓山盟

书名:
刘云若作品集
作者:
刘云若
本章字数:
94384
更新时间:
2019-07-04 18:54:13

女大学生凌心玉,在暑假期间离开学校,到天津市郊区冯村探望堂姊意如。自从父母相继去世之后,心玉孤身一人,只有嫁到乡间的这位堂姊,是她在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了。

意如的命运不好,丈夫谷中挺本来是这个村庄的地主子弟,不料他不务正业,成年在天津市内胡混,结交匪人,把父母留下的家业败光,只剩下住宅还没卖。意如的嫁妆和一点首饰,被谷中挺全部挥霍掉,就经常受气。但她生性懦弱,心地良善,一贯忍气吞声,逆来顺受。心玉的父亲给心玉留下三两万元的遗产。本来也想遗赠给侄女意如一点钱,知道谷中挺无赖,给了也只是让他挥霍,所以只有临去世时嘱咐心玉不时帮衬帮衬自己的堂姊。心玉与意如原来十分要好,更同情她因父母作主结娃娃亲而误嫁中山狼,姊妹二人更加亲近。过去都是意如到市内来,心玉很少下乡。这次见意如几个月未来,心里惦记,逢假期无事,也想领略一下“十里鱼盐新泽国,二月烟分小扬州”的天津郊区风光,就到冯村来了。姊妹二人见面,自然欣喜非常,谷中挺很少在家,这次也不在。意如留心玉多住几天,心玉看她那孤单、可怜的样子,不忍拂她的意,又喜欢村外的藕塘,稻田,就一连住了五六日。为了入乡随俗,进出不扎眼,她换了乡间姑娘的衣衫打扮,每天晨昏都到村边散步,欣赏自然风光。

在第六天,谷中挺突然回家来了,他已经两三年没见到心玉,现在看到小姨子出落得亭亭玉立,明眸皓齿,清丽动人,又知道她手头有一笔丰厚的遗产,不由垂涎三尺,大献殷勤。心玉瞧不起他那猥琐的模样,也看透他心术不正,所以艳如桃李,而冷若冰霜。简直不愿看他一眼,准备第二天就回市里去。

傍晚饭后,她又走到村头,看见从大路上走来两个人。一个是一身短衫裤的面容丑陋的粗鲁大汉,一个是穿着学生装的文质彬彬的青年。只听那大汉向那青年道:“兄弟,这个村有我的一个熟人,他欠我的钱,咱们要了账住一宿,明天早晨再赶路吧。”那青年道:“兄弟我是举目无亲,全凭大哥安排。但不知这位朋友尊姓大名,这账好要不好要?”那大汉道:“这小子叫谷中挺,不是个好东西,他要耍赖不认账,我把他的下水给掏出来。”说着一眼看见心玉,他似乎不习惯什么礼貌,手向心玉一指道:“喂!谷中挺现在在你们村吗?”

心玉一听,来人把自己看成本村的姑娘了,但说话毫无礼貌。自己虽然对谷中挺没有好感,但他毕竟是自己的姐夫,不愿意听一个粗鲁的人在背后骂他,心想:哪有这种人?在背后骂人家,却还要去叨扰。所以,对来人的问话,假装听不见,转身便走。那青年似乎感到她的不快,连忙过来施礼道:“对不起了,大姐,我这位大哥是个粗人,说话粗鲁,请不要见怪。我们来拜访贵村谷中挺先生,请你指点路径。”心玉见他说话和善,声间洪亮,面上虽然风尘满面,却掩不住英俊之气,言语谈吐实属不俗,显然受过教育,诚恳地向自己道歉,不由产生了好感,不好意思再拒人于千里之外,便指点了路径,看他二人进村去了。心玉心中不胜狐疑:这两个人是作什么的?看年龄,看长相,看文明态度,两个人差别很大,但又兄弟相称;他们到这村来,听刚才说话是路过,不知要到何处去,为什么不乘火车、汽车,也不搭马车,偏偏步行?又为什么两个人什么行李物件都没带,不像旅行的样子。他们来找谷中挺,听那大汉口气,与谷中挺有债权关系,好像是一路人,但那青年那么善良,肯定不是一路人,为什么同他们混到一起呢?想到这里,有点替这青年惋惜。忽然脸上一红:素不相识,非亲非故,我想这些干什么呢?

谷中挺家是这村的老户,这几年虽然败落了,只剩三二十亩地和这所宅子,谷中挺夫妇住在三间正房里。心玉来时,本与意如同住,谷中挺回家,她便住到后跨院去了。当她在村外走了一圈回到谷家的时候,见那二人已早到了,便直奔自己的住室,点着灯,拿本书随便翻看,看看表,已经九点多钟了。

这时听谷中挺与那粗鲁大汉在上房高声争执,听出来是谷中挺先赖账,后来认了账,又推诿没钱,那大汉发怒拍桌子,似乎那青年在婉言劝解,接着又听见自己的姐姐在嘤嘤哭泣。既然听见意如哭,心玉便出屋奔了上房。上房的局面已经缓和了。意如向那粗鲁大汉道:“邵先生,你别着急,这账他不是认了么,欠债还钱,我们一定还,连本带利这么多钱,我们庄户人家一时拿不齐,你能不能宽限几日,哪怕我们卖口粮,也还给你。”

那姓邵的大汉道:“我邵老台吃软不吃硬,你大嫂子这么通情达理,我没说的。提起这笔账,是你当家的输了人家的赌账,不还账人家要他的肉,他跪着央告也不行,我这才帮他一把。至于三分利,也是他自己说的。我邵老台不会乘人之危,当年我不是放印子钱,是帮他姓谷的过关,这两年我也没提这笔账,他不讲义气,赖账,咱们是公事公办,连本带利,少一分也不行;要是讲义气,冲你大嫂这么为难,要不是我这位兄弟眼下有极大的难处,我应该拍拍屁股就走。现在好说,利钱咱们不提,你把二百块本钱还我就成,权当帮我这兄弟一把。”

谷中挺道:“那就请二位在这里屈尊住两天,我设法拆兑。”他还抱着一推二拖的态度。

邵老台道:“我们有要事在身,实在不能停留。”他转脸向那青年道:“你说呢?”那青年点点头,低声与邵老台说了两句,邵老台道:“不行,我们明天非走不可。”

谷中挺说:“这可难了。”他见邵老台实际上是听这青年的,便向这青年道:“容老弟是明白人,哪个庄户人家一夜之间能筹出这么多现钱来呢?实在没办法。”

这时那姓容的青年面色惨然说道:“我容佩馨实在遭遇了非常的变故,老母亡故,草草收殓,我有不得已的苦衷,急待返回原籍,务请谷先生多多帮助。至于现款,无多有少,请尽量设法,不胜感激之至。”

心玉听这容佩馨语调惨然,提到老母之死,眼角涌出泪花,看他那焦急愁苦的样子,不由产生了同情,一掀帘子进了门,众人一怔,他不理会这里的局面,一把拉着意如进了里屋,与意如低低议商了几句,然后意如来到外屋,递给邵老台一叠钞票说:“邵先生,你的本钱,现在我们还了。”

谷中挺心里知道,这钱是心玉给的,他打算用推拖战术多少打发几文的算盘已经落空,但在这种局面下,他也没法再说什么,只好打个哈哈,算是一天云雾全都消散了。

邵老台接过钞票,递给容佩馨。容佩馨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报纸,把钞票包好,不料纸厚包大,装不进衣袋,邵老台叫他别用纸包,他就只把钱收进袋中。

谷中挺把二人送到后跨院原来长工住的屋子,正在心玉住室的隔壁。意如正在低低啜泣,心玉不能不慢慢劝慰她。谷中挺回到正房,一肚子火气。原来他想,只要一拖,给个三五十元就把二人打发走了,没想到意如把账这么爽快地还了。他想对意如发作,碍于心玉在旁边,又发作不了,自己生闷气。这时他看见容佩馨遗忘的那张报,拿起来一看,一道醒目的标题吸引了他的注意。他把那段新闻读了一遍,又仔细审视上面的照片,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把大腿一拍道:“好!这是天助我也!”

他的动作吸引了内室姊妹二人的注意,意如问:“你在外面干什么?”

谷中挺进到内室急忙换衣服,找手电筒,向意如道:“我要到镇上警察所去报告,你稳住这两个人,别叫他们跑了!”

意如道:“你少干点缺德事吧,欠债还钱,你又害人家干么?”

谷中挺道:“他们是通缉的要犯,抓住他们,有一大笔赏金,这是我交了好运了,你千万稳住他们,等一会儿警察会来抓人。”话音没落,就匆匆地出去了。

心玉心里很鄙薄谷中挺的为人,她想这准是谷中挺挟嫌害人,不由得十分气愤。劝慰了意如一会,就辞别回自己房中。躺在床上,心玉心中总不能平静,那英俊、善良的面孔,总是浮在眼前,想到再过一会儿,他就要成为谷中挺阴谋陷害的牺牲者,更加不能入睡。夜阑人静,邻室二人的谈话,依稀传入了耳鼓。

这时只听容佩馨道:“为我的事,竟让大哥这样奔波、操心,若不是早晨遇到大哥,我不知是个什么结局呢。”

邵老台道:“咱哥俩谁也别说客气话,当年我在学校当门房,你瞧得起我,与我交朋友,我好喝酒,被开除了,又赶上一场大病,多亏你向家里要钱给我治病,不是你,我恐怕早就见阎王爷去了。”

容佩馨道:“那时家父在世,生活还过得去,没想去年家父逝世,我高中毕业,连学也上不成了,这又碰上这天塌一样的事,今天早晨,我真想从金钢桥上跳下去。”

邵老台道:“我走在桥上,老远就看出是小容子,把你叫住了。其实,你是想不开,天大的事也有法化解,咱们得想法化解这事……”

心玉听到这里,下面的声音就听不清了。心玉心想,从他俩的谈话来看,这容佩馨确实是个高中毕业生,人品还是很好的;这邵老台别看粗鲁,也是很讲义气的。这样的人,比谷中挺要强百倍,自己不能眼看着他们为谷中挺所害。想到这里,便翻身下床,开门出来,到邻室窗下,轻轻敲了敲窗户。只听屋里问是谁,心玉说:“你们快逃吧,那谷中挺要害你们,他到镇上警察所去了,等一会就领警察来。”

屋里二人大吃一惊,连忙开门,一见心玉,容佩馨行礼道:“多谢大姐,那谷中挺为什么要害我们?”心玉道:“我也不知道,只是他拿着一张报纸,说抓着你们有赏钱,他是贪图赏钱呗。”

容佩馨大惊失色,邵老台拉着他往外就走。

心玉拦阻道:“你们走大门不行,说不定他在外面托人监视着,你们出大门走的这股道,正是通镇上警察所的路,半路上准会遇上。”

佩馨暗暗佩服她细心,忙问:“那么,请问该从哪里走?”

心玉道:“你们跟我来,从后墙翻过去,绕过那个藕塘,另有一股道。”说时领着二人直奔房后。这时,夜黑漆漆的,没有月光,也没有星光,二人跟着心玉,深一脚,浅一脚,坎坎坷坷,来到一道一米多高的残破土墙跟前,看起来这破墙白天常有人经过,不过这二人却不熟悉这路。心玉招呼二人翻越过去,伸手不见五指,二人却不知该向何方迈腿,心玉见二人踌躇,知道是什么缘故,心想:救人救到底,就轻声道:“你们扶我一把,让我过去领路,送你们到那边大路上。”

二人忙不迭地道谢。佩馨知道,一个姑娘家翻墙不大容易,就说:“那停会回来,大姐自己又怎么翻过墙呢?”心玉心想,这青年实在人品不错,在这危急关口,还在替别人着想。就道:“我不要紧,回头我能绕过去从大门回来。”说着,她费力往上爬,爬到墙上,扶着佩馨的手往下一跳,因为天黑,什么也看不见,佩馨又竭立照顾她,她往下一跳,正跌在佩馨怀里;佩馨怕她跌倒,连忙两臂搂住她,两人的脸颊正碰到一起,佩馨觉得自己的嘴唇吻到对方细嫩的脸颊上,只闻到气息如兰,不由得一阵心跳,心玉也感觉到一种异样的滋味,也不由得一阵心跳。这只是一瞬间的事,双方松了手,都立定了。这件事是无意中发生的,既不能解释,更不能埋怨,于是不再说话,心玉在前引路,绕过藕塘,便隐隐约约看见一条大路。

邵老台很受感动,说道:“你的心眼好,我邵老台日后一定报答你。咱们后会有期。”

容佩馨说道:“大姐的救命之恩,我今生今世不会忘,如果我日后能有上进的一天,都是大姐的恩赐,我一定前来寻找大姐……”

心玉说道:“现在不必多说,你们快走吧,估计那谷中挺后半夜才能带人来到,你们早走远了。”

心玉等二人上路,回转到屋里,回想刚才的事,心里仍然通通地跳,想到他的音容笑貌,英俊洒脱,彬彬有礼,想到在黑暗中与他两手相握,跌倒在他怀里,并被他无意中一吻,……这是自己有生十九年来第一次接触到的青年男子啊,不知是留恋,还是恼怒,只觉脸上热辣辣的。

后半夜,谷中挺果然带领八个警察来了,他们吆喝了一阵,搜索了一阵,说谷中挺半夜三更拿他们开玩笑,谷中挺赌咒发誓,拿报纸作证,这张报就是那年轻案犯容佩馨带来的,对照片确确实实是他,不过他太机灵,睡到半夜就跑了。好说歹说,好酒好饭把八个警察款待一顿,又费了好多好话,才把警察打发走了。天明,心玉拾起那张报纸一看,不由得惊呆了。原来上面这样报导:

卡德路发生特大血案警方悬赏通缉凶手容佩馨[本报讯]本月十五日夜,本市卡德路二十八号何公馆发生特大血案,房主人何显在本宅被害。经记者探访,详情如下。受害人何显系退职军官,两年前在卡德路二十八号建筑精致楼房一所,偕夫人隐居。是日夜一时许,风雨大作,受害人应友人招宴醉归,夫妇于卧室安息,一贼人潜入室内,用匕首刺进主人胸口,开箱行窃,女主人惊醒呼叫,又被该窃贼顺手用花盆打伤,然后逃逸而去。四邻与警察闻呼声到场后,受害人已因伤重气绝,据女主人陈述,该窃贼乃是青年,面目厮熟,恐系邻近住户,警官勘察足迹,在邻近进行搜查,查明乃是该巷住户容佩馨所为,容佩馨中学毕业生,母子二人度日,无业,生活寒苦,斯时其所住房屋在风雨中倒塌,其母已经死亡,记者走访何夫人,夫人面容惨淡、无任悲痛,亲自随同巡警前去辨认凶手,但容贼已逃逸无踪,经辨认所翻出的容贼照片,杀人者确系容贼。女主人心地善良,见容母暴死,乃捐款将其殓棺,现当局正悬赏通缉凶手云云。

心玉对照照片,果然就是昨夜被自己放走的那个容佩馨。古人说“一见钟情”,心玉对容佩馨也许就是这样的吧?从在村外相遇,对他就产生了好感。看他文秀的脸庞,英俊的神采,文雅的谈吐,诚恳的表情,好像正是自己模模糊糊,想望多年的男友,半个晚上从侧面观察,又觉得他为人正直,品行端庄,当谷中挺要去报案时,就直观地肯定容佩馨决不会是坏人。当在短墙上黑暗中肌肤相亲,自己并不恼怒,反而更加倾心了。现在报上登的,这容佩馨竟是图财害命的杀人凶手,难道自己看错人了!但是回想他的音容举动,又觉得他确实不像个窃贼,更不像个杀人犯。容佩馨的影子好像就在面前,他安详地微笑着,用那温和宏亮的声调说道:“我不是凶手!我不是凶手!”

但是,心玉又想;这件血案,报上登的明明白白,所登照片一点不差,经过苦主指认,怎会有假?确是容佩馨所为的话,自己被一个图财害命的窃贼迷惑,被他一吻,自己还动了心,自己也太幼稚,太羞耻了!再说,自己一时糊涂,放走了杀人的凶手,使死者难以瞑目,使死者的家属冤仇难雪,岂不是作了坏事?

凌心玉一晚上思前想后,辗转难眠。第二天一早,就回市里去了。

学校宿舍里的同学还没有返校,一个人很寂寞,把这件事更放不下。一个少女一旦对一个男子钟情,她就只看见对方的种种优点。凌心玉也这样,在脑海里,也总想容佩馨不会是凶手,这其中恐怕是别有隐情。卡德路距离并不远,这天不由地走到那里去了。

二十八号正是一所精致的二层小楼,这里幽雅清静,从栏杆望进去,满院鲜花开放,不知道前些日子事件之人,怎能想到这里是一所凶宅呢?心玉从门口走过,突然看见贴着一张租帖。那租帖写道:

本宅内有闲房召租,租房者必须女性,受过中等以上教育,兴趣爱好与房主一致,夜间不外出,无男子来往,住室临时由房主分派,随时可以退约。租金双方面议。

心玉看过这别开生面的租帖,不由一笑:这哪里像召租,却像个征友广告,也像个招聘启事,若不是知道房主新近孀居,简直会怀疑房主的用心呢?当下一时好奇,心想:自己正是孤身女性,见见房主人,也许能探听一点案情的真相。想罢,便按了按门铃。

女仆开了门,心玉被让在楼下客厅落坐,片刻,女主人含笑便进来了。

心玉见这少妇和自己仿佛年纪,长得俏丽苗条,穿着高贵雅淡,显得端庄凝重,妩媚之中又透出英锐之气。这少妇见心玉一身女学生打扮,明眸皓齿,楚楚动人,显得非常亲热。当下二人通了姓名,这少妇果然就是前几天被害人的夫人言凤宜。二人寒暄一阵,谈得很是投机,就议到租房的事。

凌心玉道:“我看了府上的租贴,愿意来住,大学宿舍里同学多,不如这里清静,我父母都已去世,孤身一人,又无兄弟亲属在市内,倒是没有任何人来往,只不过我的学业不好,不一定配得上何太太的雅兴,够得上租帖上的条件。”

言凤宜笑了一笑道:“也许你看了租帖觉得奇怪,租房子哪有挑房客的?可是,我是一个孤身的年轻女人,招男房客不行,人员来往太杂了也不行。我说爱好兴趣相投的话,我租房不是为了收几元房钱,是希望有谈得来的女伴。不瞒你说,前几天,我这宅子楼上出过凶事。我又怎忍把死过人的凶房给人家住?故而在租帖上又写了临时由我分派的话,如今你凌小姐来了,真太合我的意。一来你一个孤身,我一个苦人,正好凑作伴儿;二来你我年岁相差不多,脾气一定能合得来。再说我一见你就对心思,那租帖上的条件,就算完全取消。咱们可以定规了,我绝不会叫你去住楼上,从今把楼上的门钉死了,咱们都在楼下住,你随便挑两间,我教老妈收拾干净,跟着就可以搬进来。”

心玉想不到她如此慷慨爽直,和自己所预料的大不相同,不由心里也生了感情,就道:“这怎能由我挑呢?还是您把原定出赁的房子领我看看。”

凤宜笑道:“你还记着那租帖上的话啊!我方才不是说过,本来我打算把楼上出租,可是你怎能住呢,现在我倒愿意和你在一房里同住,像一家人似的,说说笑笑,却可免得寂寞。但又怕你嫌不方便,你不必客气,随我去看吧。”说着就携了心玉的手,由堂屋进入西面门里。原来这楼中房子,盖得颇为特别,楼门是朝着南面,一进门便是一间很大的堂屋,用作大客室。这堂屋的东南西三面,各套着两间房,一共六间;却各有旁门,可以互相通连;但每面只有一门通着堂屋,从堂屋而言,就算每面有明暗两间。心玉从西面进去,经过北面,又由东面出来。见各室俱都光线充足,陈设精雅,不过有的像是卧室,有的像是起居室,有的像小书房。

二人重复坐定,凤宜就问心玉想住哪一面的。心玉因她对自己颇为诚恳亲热,就不客气道:“我看东面像卧房样儿,想是您现在住着,我就随便在东北两面用一间吧。”

凤宜点头道:“好,你就住北面,和我的卧室有小门通着,好像同在一室,倒也不错。可是我这人喜欢说话,别怕搅你用功。”

心玉一笑说:“没关系的,不过租价请您说一说,以后好有个准儿。”

凤宜摇摇头道:“我说过招人同住不是为钱,你来了给我作伴,于我有老大的好处。房租不必提吧,说真的,我只愁有钱没处花,还在乎区区几元房租么?”心玉却执定非照价付租不可,否则便不来住。说了半天,凤宜才让步说定每月二十元,却供给膳食仆役等等一切。心玉就先付了两月租金。凤宜催她急速搬来,心玉答应,就告辞而去。回学校住了一夜,次日向舍监说明,现在要到亲戚家去暂居几日,开学时或仍回来。又辞别了住校同学,便带着行李出校,先到一处远门亲戚家中。当日心玉父亲死后,心玉不能独自居家,把住宅退了,所有家具箱笼等物,全存放在人家。这时她要租房居住,所以到这亲戚家讨还一部分东西应用。就把何宅地址告诉了,求他们代为送去,才又奔到何宅。叩门进去,凤宜和女仆接着,引她进到所租的北面房中。

心玉见房中已大改昨日的样子,里面一间,换了一套极新式的卧室家具,墙上连字画也全换了,收拾成少女闺房的风格。梳妆台上,把化妆品也预备得应有尽有,而且品质很为名贵。外面一间,安排成很舒服的起居室。靠南窗的字台,文房用具,十分齐全,而且什物光洁,大有明窗净几之观。心玉瞧着一怔,就眼望着凤宜道:“这房里怎……”

凤宜笑道:“你瞧,我替你收拾得怎样?若觉有不合意的地方,再重新掉动,又不费事。”

心玉听了,才知道是为自己预备的,忙道:“你太过……费心了,世上哪有这样出赁房子的?本来昨天你定的租金数目,就等于叫我白叨扰,现在你又……咳,叫我心里多不安哪!”

凤宜道:“瞧你这人怪老实的,敢情还有这么些虚文。咱们是一见如故的朋友,不能照俗情论的。再说两个孤单的人,将来不定交到什么份上,难道你就不想得个知心朋友么?”

心玉忙道:“是是,我很明白你的心思。姐姐,我依实,什么也不说了。”

凤宜喜欢,握住她的手道:“这话才对我的脾气。不过咱们得排排岁数,再定称呼。”说着女仆报说外面有人给凌小姐送家具来了。心玉知道是亲戚派来的,想到这房中已由凤宜安排妥当,自己的东西,该当如何处置?想着正自为难。凤宜问明了心玉的情形,就拉了她出去。到门外见停有一辆载重汽车,上面堆得满满的。凤宜就代作主张,把必须应用的零碎的物件留下,至于大件粗重家具,都原车拉回,仍归她亲戚家存放。心玉也只得依她调度。乱了一阵,把车子打发走了,已到午饭时候,当然二人同吃。心玉见肴馔甚为精美,以为她特为自己所备,就又不由道起谢来。

凤宜道:“不劳你谢,我每天就是吃这样的饭菜,并未为你特别费事,不过多添双筷子罢了。”心玉听了,才没的可说。果然以后每日两餐,都是照样的丰美,好像证明了凤宜并非特意盛设的话。但不知她家中自始便如此讲究饮食,还是从心玉来后,对她暗地优待,才行提高的。从此以后,心玉有宾至如归之乐。每日三餐,皆同凤宜在一处。白天有时同出去走走,晚间心玉坐在字台练习功课,凤宜常是带着一件活计,掇柄软椅,凑到她旁边,二人合共一盏台灯,各自工读。这样青灯有味,红袖相亲,凭空的生了不少感情。有时娓娓喁喁,情话终宵,到就寝时还没完没结。好在凤宜故意把两间卧室摆得紧相毗连,把中间房门开着,二人虽各在一室,但凤宜在床上头北脚南,心玉头西脚东,竟可以相望着说话,常常谈话到夜阑时。二人的交谊,自然是一日千里,越来越亲,几日后,凤宜又嫌分住两室,谈话闷气,就把两人合入一室。联床接枕,形影不离;亲爱之意,有似同胞。心玉每谈到半月后开学的话,凤宜就觉怅然不乐。她的意思,恨不得也去上学,和心玉同出同归。但是她当初只在外县上过二年中学,又已荒废了多年,如何赶得上心玉的大学程度?心玉却以为她有志上进,就代为计划。说若愿意深造,把求学来度寂寞光阴,很可以去考女子师范或者中学。凤宜一笑说:“我没有什么求学的心,只要跟你作伴。除非能和你同校同班,别的学校我才不去呢!”心玉才知道她是依恋着自己,不由又多了一层感情。

但心玉此来,原是探听容佩馨犯罪真相,如今既意外的和凤宜处得这么亲热,自然容易开口探问了。这一日下午,她二人出去看了一场电影,又吃了顿西餐,黄昏后方才回家。心玉照例温习功课,十点钟以后,才收拾就寝。这时二人都无形中生出一种意念,觉得每日的联床夜话,成为精神上的享受,于是一到时候就忙着上床安寝,其实上床和正式睡觉,中间还许隔着三、五个钟头呢。这夜二人上床之后,当然夹七夹八的喁喁不休。心玉原本有心,就故意和凤宜谈起心思话。先说到自己的身世如何的孤零,遭遇如何的悲惨,言下唏嘘不胜。凤宜闻言,似被她勾起悲感,叹道:“妹妹,你这样还算是有福的,虽然孤苦,还没有遇见什么大折磨。要像我啊,简直把世上没听见过的事,都经历到了。”心玉听了,就问她以前所经历的一切,凤宜却似自觉失口,不愿向下说了。只叹息道:“那些伤心的事,提起来枉惹难过,不说也罢。”心玉不便再行追问,只得绕个大弯儿,又从自己苦命谈起,重转到凤宜身上,问她和亡夫结合的经过,和遭祸的情形。凤宜并不回答第一个问题,只把那夜流血情形说了一遍。据她说,在夜间一点多钟,外面正下大雨,她的丈夫因在外面有事应酬,喝得大醉,方才回家。上楼进卧室就睡倒了,她也随着在床上睡着。正睡得香甜的当儿,忽听她丈夫吼了一声,接着就似有重物落地的巨响。她惊醒一看,只见床前立着年青的小贼,床头的一个箱子已被打开。有许多现洋钞票和首饰,都被翻出放在箱盖上。再看她丈夫业已刀子刺进胸口,汩汩的冒着鲜血,倒在地下。她惊得一喊,那小贼就急忙抓起箱盖上的东西,塞进衣袋,剩下的捧在手里,就向外跑。她一时急出了胆子,就跳下床去,追上拉住那小贼就喊“救人!”那小贼急了,等挣扎到门边,就抄起架子上的花盆,把她打倒,便自逃去。她爬起来还是狂喊,把邻居们都惊动了来,巡警也到了好几个。她向大家说了情由,忙着去看她的丈夫,竟因负伤太重,早已气绝。随后就向巡警说明,那行凶的小贼面目甚为厮熟,好像是邻近的住户。巡警就出去搜查,没到天明,已查明那小贼是住在后面巷底,名叫容佩馨,是母子二人度日,十分寒苦。巡警查到那里,正见他家所住的房屋,因下雨塌倒,容佩馨的母亲,已经埋在里面,死了多时,容佩馨却是不知去向。又由埋在土内的破箱中,搜出一张少年男子的照片和一张中学毕业文凭;拿来给我一瞧,才知作贼行凶的确实是容佩馨,原来他还是个中学毕业生呢。

心玉听到这里,心中盘算,凤宜所说,和报上所说完全相同,并没有破绽可寻。这样看来,恐怕容佩馨真是为贫所迫,以致作贼行凶了!想着心中好像十分失望,就把思想又转到冯村之夜,和佩馨相见的情形,向回忆的幻境中,寻见自己观察错误的原因。但把脑中所映佩馨的印象,重摹拟着端详了几个过儿,仍寻不出一点凶恶的神态,于是又恢复对佩馨的信任,而对凤宜怀疑起来。在她疑思的当儿,凤宜又说遭祸的翌日,她曾到容佩馨的住室去看了一下,瞧着那老婆儿死得可怜,就动了恻隐之心,拿出一点钱,替她买棺殓埋。心玉听到最后几句话,心中突然的一动,暗想:这节好事像也在报上见过,但已忘记了,今日听她讲起,才觉得可疑。世上无论何等慈善的人,也不会做出这等的好事。亲爱的丈夫被人杀死了,按情理说,应该悲恸得失了本性,恨不得对凶手作千倍万倍的报复,即使明知过分,也不暇顾忌。在那时她应该想着,便是寻不着凶手本人,能把凶手亲属杀死几个,也好出气解疼。倘知凶手有个母亲,怎肯轻轻饶过?即使他母亲已死,也许在悲恨之下,赶上去鞭她一顿。便退一步说人死不结冤,对杀夫仇人的死母,任其抛骨荒野喂狗也好,别人代为稿葬也好,置之不理也就是了,又何必这样以怨报德,倒替杀夫凶手尽起人子之职来?这不太可诧异了么?

想着就把这问题记在心里,表面仍不露形色,点头叹道:“姐姐,你真是善心人。这就是佛家冤亲平等的意思吧!”

凤宜道:“我不懂得什么叫冤亲平等。只看那老婆儿太可怜,又想到人死不结冤,才那样办了,事后我又很后悔多此一举。”

心玉又问佩馨什么模样,怎会如此凶恶,便为饥寒所迫,偷一点钱财衣物,也就是了,何以竟杀害人命呢。凤宜见问,面色突然一变道:“你不是看过报,报上有他的照片啊!”

心玉道:“不错,我就因为看过报,才更疑惑。那容佩馨好像生得很清秀,并且一脸的书气,那样的人,绝不像能杀人的,以前我还当是报上登错了呢!”

凤宜道:“没错,确和照片上是一个人。他的相貌,果然十分文秀。就在那一夜,我若不是亲眼看见他手握着刀子,赤淋淋地从死鬼胸口拔出来,我也不敢断定他是凶手,就许疑惑他同党所作了。”

心玉道:“哦,这么说他还有同党么。”凤宜道:“哪有同党,我只是说倘没亲眼见他行凶,就要因为他的相貌善静,不敢断定他是凶手,自然要疑惑他有同党了。”

心玉点点头道:“真是不可以貌取人,世上貌恶心善和貌善心恶的人多着呢。不过那容佩馨,既是中学毕业生,总多少有些学问技能,若向正路上走,一定能够生活。也何致穷到那个样子,弄得犯法妄为?看起来这人素常就荒荡不务正业,天生是下流胚子,枉受教育了。”

凤宜摇头道:“那倒未必尽然。因事后我听他的院邻议论,说这容佩馨平日很是规矩,任是那等贫穷,并未搅扰过邻人。只有出事前一天,大约是因为他母亲病中饿急了,他实在没法,才向同院住的一个泥水匠的老婆讨求食物。偏巧那泥水匠老婆也是穷得上顿不接下顿,只分给他半碗薄粥,他拿回去给老娘吃了,自己仍饿着肚子。”

心玉听她对杀夫凶手的论调,居然不坏,心想这又奇怪:大凡人类没有不以喜怒而定爱憎,因恩仇以为毁誉。即使有头脑冷静,偏重理智的人,能够不完全为感情所支配,但也得看处在什么时候,遇到什么事情。像这样杀害丈夫性命,毁坏自己终身的事,恐怕孔子复生,耶稣在世,也不能压抑情感,用公平眼光来评判这深仇大恨的人了。但凤宜何以竟如此的平心静气,一点不感情用事,只凭理智论断佩馨呢?譬如现在说那容佩馨迫于饥寒,铤而走险,并且为养母而行窃,因自卫而杀人,推本原情,似乎可以原谅。像这样的话,只能出于局外人之口,在背地里谈论,在凤宜面前,却不能说的。如今竟从凤宜口里说出,她就像置身局外,用旁观眼光来说风凉话,岂不太可异了?由此可见她对于死去的丈夫,感情一定淡薄,大有漠不关心之势。在自己初见她时,觉得她意态闲适,毫无凄凉惨淡之色,就觉得有些怀疑。以后又瞧出她对于衣饰,只于换了灰白的颜色,却仍用绸罗材料;面上虽不施脂粉,却每日仍淡扫蛾眉,轻匀素面,修饰得别有一翻俏雅,更不像常人乍失所天的哀毁样儿。但看她的举止端庄,行为正派,又拉我来和她共室同居,足见没有一点邪僻行为。而且就她待人情形看来,对我这陌生之人,尚如此亲热有情,又岂有死了终身相倚的丈夫,倒毫不哀恸的?由此猜测,可断定她和亡夫是一对怨偶,丈夫生前,不知怎样给她痛苦,所以死后倒使她感觉脱然无累了。不过这问题尚在疑问之间,自己只有慢慢体察,也许由她口中探出个所以然,想着就不愿再说下去。

因为二人睡的位置,心玉面向里,凤宜面向外,心玉要知道时刻,就叫凤宜看钟。凤宜回答说十二点过了,心玉打了个哈欠说:“睡吧!”

凤宜道:“每天都是这样,你就像睡不够似的,总是先困,这是什么道理?”

心玉道:“大约是我年纪较小的原故吧。你不见小孩子总是睡觉,越长大越睡得少,到老年每夜睡几个钟头就够了。”

凤宜道:“这虽有理,不过我比你最多大两三岁,又何致有这么大的分别?据我看另有个道理,就是你方从父母怀中出来,还在上学时候,并没经过什么大的打击,一颗心还是很完整的;像我却是在刀山油锅上都滚过一遭儿。在极悲苦的时候,我曾害过多少月的失眠。这还不算,文昭关那出戏里有句唱儿,是‘心中好似滚油煎’。旁人不懂,我可领略够了,这颗心真好似在滚油里煎了二年。虽然现在已经好些,无奈一时哪能养得回到原样?所以我实比不了你这样舒服。如今有你作伴,还可以谈上半夜,乏了合眼睡着,在以前我自己常常瞪着房顶到天亮的。”

心玉闻言,便又试探道:“近来你遭到变故,难免悲恸失眠;但在你们先生在世时候,一定度着快乐光阴,又何致像你说的那样呢?”

凤宜听了,忽一冷笑,接着也打了个不自然的哈欠道:“我也有些困了,咱们就睡吧。”

话未说完,猛听上面楼板噗咚一响,似乎重物落地的声音。二人都吓得坐了起来,面面相视。凤宜惨白着颜色说道:“这不定是楼上什么东西倒了,没关系的。”

心玉知道通楼上的门已然钉死,就道:“楼上又没有人,怎会倒了东西?听这声音,倒的还不是小物件呢!”

凤宜似因惊吓而生寒冷,忙披上被子道:“谁知道呢,也许老鼠蹬落桌上的铜纸烟匣什么的。明天打开门上去看看,就明白了。”

心玉虽不迷信,但脑中存着凤宜丈夫横死未久的事,不由脑中就生了一种阴惨的幻像。而且当此夜静更深、楼空人静的时候,女人照例小胆,怎能不毛发悚然?听了凤宜的话,也只可点头唯诺,不好把自己心中所想的说出来。凤宜却好似恐怕心玉畏惧,倒涨着胆子开解。二人谁也不肯说起关于死人的话。过一会,就重复睡倒。心玉终是有些胆寒,竟又托个事故,下床去把两边房门全都上锁。凤宜明明看见,也不问她。二人被这一惊,似乎把睡魔都吓跑了,全自觉精神兴奋,一时难以入梦。想要寻个题目,再谈一会,无奈都想不起话头儿。半晌凤宜才道:

“我觉得怪冷的。”

心玉道:“我也冷呢!”

凤宜披着被子向前一凑,就移到心玉床上,笑道:

“我来和你挤着,好暖和些。”心玉忙向后挪挪,给她匀出地方。凤宜枕在心玉的枕上,低声说了一句。

心玉笑道:“我不,多不好意思。”

凤宜道:“这有什么关系!听说你们女学堂宿舍里,这种事多着呢。”

心玉道:“那是别人,我可没经过。”

凤宜不待她说完,哧的一笑,已拉开她的被边,钻将进去,和心玉同衾而卧了。

心玉向来没和人同衾睡过,这时与凤宜的身体一相接触,竟不自禁的格格笑起来。凤宜见她这样,倒更进一步侵犯,把她抱住道:“瞧你这张致,值得乱笑乱躲的?”心玉确是初次经到,觉得十分不得劲儿,就笑道:“你松手,别摸我的腰,怪痒的。”

凤宜笑道:“小妹妹,我今天非抱着你睡不可。其实有什么可怕的,两个女子作伴儿睡,盖一条被子的多咧,你就闹得像把你怎了似的。我若是个男子,准被你笑迷惑了。”

心玉这时挣扎不脱,而且她心里本不反对和凤宜亲近。这本是少女的普通心理,都愿意和同性作肌肤之亲,似乎能得到一种安慰。何况心玉又在青春期内呢!她固然已服贴的和凤宜相拥而卧,但仍不肯吃口头的亏,就呸了一声笑道:“你不要口罗唣我,我看你倒是把我当作慰情之具了。”

凤宜没听明白,就问:“你说什么?”

心玉笑道:“哦,你还要我说明白了么?我说你是把我错当别人了。”

凤宜道:“我把你当了谁?”

心玉道:“你何必明知故问?当日你那个人在世,一定天天这样亲热,现在没有了那个人……”说着就笑了一声。

凤宜一撇嘴儿道:“你别挖苦我吧!不瞒你说,那个人活着的时候,我就向来没和他这样亲热过。”

心玉也撇撇嘴儿道:“随便你说,可是谁信哪!只瞧你这样感情热烈,就可知你们当初是非常恩爱的。不过我不该这样乱说,勾你难过。”

凤宜听着猛把脸寒得像水似的,仿佛心玉的话侮辱了她,唇儿凸了几凸,似有一句话到了口边,却忍着不愿说出。但结果仍忍不住而说道:“妹妹,你是个没有阅历的人,对什么事只有幻想,大凡幻想都是美丽的;或者还被小说骗了,小说上的夫妻,都是有趣儿的。你就不知道世上的事,并不是那样好法。”说着又叹道:

“咳,妹妹,咱们虽然相识不久,可是我看你比同胞姐妹还亲。再说往后相处日子长着呢,我现在跟你提个要求,就是从此不要提起那个死去的人。”

心玉听了,故意谢罪道:“姐姐,我实在太胡闹了。对于姐姐的伤心事,我应该竭力躲避才是,怎可以倒常提头儿勾你的心思!好姐姐,你原谅我年青,以后再不敢了。”

凤宜生气,打着心玉的臂儿道:“你真该打,还是这样说。我并不是怕伤心,本来我就没有一点儿伤心。我只是要你不再说什么恩爱等等的肉麻话。我告诉你吧,在那个人生前,我的字典里并没有这种名词,所以现在听你一说,就觉得受了侮辱。”

心玉这时更明白几分,就笑道:“这可奇怪,把恩爱两字加在夫妻上面,会是侮辱,我还是头次听到。”

凤宜道:“你加到旁人头上,是恭维,加到我头上便是侮辱,这就明白了吧!”

心玉故作思索道:“这个……莫非当日你和你们何先生感情不大……”

凤宜听了,面上似罩了一层严霜,冲口说道:“什么不大那个,我简直和豺狼同处了两年!……”说着似乎又觉失口。瞧瞧心玉,方欲再说,猛听头上唧唧喳喳,声音非常清晰,楼上似有人在走路,踏得楼板响呢。这声音二人都听得十分清楚。因为同衾共枕,在惊惧间,就更相抱得紧了,都瞪直了眼,望着屋顶;楼上的脚步声,似乎由她们头顶上这间房子走出去,还似乎推动房门,吱口丑的一响,那脚步声才渐轻渐远,以至于消失。二人这才低下头,把惊诧的眼光,互相观望。双方却感觉对方面色惨白,身体抖战。

心玉这时可再不能保持她的科学信仰了。心想通楼上的门,已经钉死,自己是亲眼看见的,敢保不会有人上去;方才那一声巨响,还可以说是什么东西放得不稳,无故自倒;现在这脚步声音,可听得清清楚楚,绝非幻觉。而且这声音又起于凤宜对她亡夫作怨语的时候。这可奇怪,莫非真像迷信说法,她亡夫横死之后,冤魂不散,仍守在这楼上,现在听凤宜对他诅咒,故而显灵示异,以惊吓她么?心玉想着,好似通身都浇了冷汗。再瞧凤宜,只见她已惊惧失神,把空茫的目光,直瞪着房门,似乎看透了门板外的东西,又似怕有什么鬼怪从门进来。心玉这时才暗叫阿弥陀佛,幸而方才自己把两面房门锁好,否则此际惊得不敢下床,再想到房门虚掩。可不更吓坏了么?想着这才开口叫道:“啊哟,吓死我!这是什么响?姐姐。”

凤宜这时面色徐徐改变,眼珠一转,瞧到心玉面上。突然一挺腰儿,变作镇定的态度,倒像把心玉当作弱妹,自坦然作出保护人的样儿,和声抚慰道:“不怕的,妹妹,这许还是有野猫跑上去,我们从方才就生了恐惧的心,所以听着胡乱猜想。”

心玉摇头道:“我听得清清楚楚,实是人在楼板走的声音。并且像穿着软底拖鞋,那么踢踏踏的,难道你没听清么?”

凤宜方才的话,内中自然是遮掩着一般机密,但也有几成是安慰心玉。恐怕她过于惊惧,不敢再住下去,她便失去这腻友良伴。所以明知无效,仍惊恐中作这无谓的遮饰。这时听心玉一说,只得改口道:“是啊,我倒是听清了。不过有些不敢信自己的耳朵。现在你我所听的既然相同,这事就显得蹊跷了。你是大学学生,难道还迷信有鬼,连我也不信啊!”

心玉接口道:“迷信与否,且不必谈。现在我们两人的耳朵,都听着了。楼上的门早已钉死,楼上窗户又都关闭,怎会有了这脚步声音?我们研究这个理儿。”

凤宜道:“也许和那天容佩馨来行窃一样,有人从临街的小月台门儿偷进楼上。”

心玉道:“那通小月台的门不是锁着?”凤宜点头。心玉道:“既然锁着,怎能进去?再说作贼都是静静悄悄,岂有踏着又沉重又舒适的步子,直如倒背手儿溜呢?……”

话未说完,楼上又起了一阵怪声,好像男子粗裂的喉咙打咯;又像要咳嗽而强忍不发,憋得呛了口气;还像是对人叹息,里面夹着愤怒和鄙恨的意味。心玉和凤宜同时口噤体战,紧抱着缩在一处。沉寂半晌,楼上并没继续发声。凤宜突然眉头一皱,推开心玉,掀开被子,就要下床。心玉惊魂未定忙拉住她道:“你作什么?”凤宜这时面色惨白如纸,却在眉目间现出一处勇毅之气,很沉着的说道:“你不要管,我要出去看看。”

心玉道:“你到哪里看去?”

凤宜道:“我去打开楼梯口的门,到上面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

心玉见凤宜由惊转怒,大有不管来的是人是鬼,定要拼命去看个明白的意思,就拉住她不放道:“大半夜里,何必担惊受怕的出去?再说那楼门钉得很结实,莫说你自己未必弄得开,便弄开了,也得很多的工夫。楼上真有什么也早跑了。我看不管那些,咱们还是睡觉吧。”

凤宜听了,才不言语,只怔怔的呆想。过了许久,楼上并未再发什么声音,二人都感觉倦乏,就相拥着睡去。次日早起,凤宜对女仆未提夜间的事,只说要取东西,叫寻个木匠把门打开,然后在外面钉上一副插销,一具洋锁。为着以后可以随时从楼下开门上去,楼上无论何物,却被门所阻,不能下来。木匠收拾已毕,凤宜付钱打发他走了,才和心玉走上楼去。心玉自移来后,这还是第一次上楼,见上面果有些阴气森森。本来房屋若日久无人居住,就要发出一种阴冷的气忿,何况心玉又怀着这房中有人死于非命,和夜中所闻的怪异。因心理的作用,自觉毛发悚然。凤宜却似满不在意,只把眼东瞧西望的寻觅夜中的痕迹。在各房中都觉没有异状,最后走到旧日的卧室中。凤宜指点着告诉心玉,说她亡夫死时,就睡在那张床上。又说被杀后,尸首就横在床前,连床帏上都有血迹。并且那容佩馨为拭血手,在床帏上留下一个手印;那块带手印的布已被警察剪去,不过这件事未在报纸上宣布。心玉听着,瞧那床帏,果然被剪去一块儿。另外还有一个地方带着血迹,但已变成黑色。床前的小地毯上,也染着同样的一块,想是尸身所流的血,不由浑身发冷,说道:“你怎不收拾收拾,还这么原样设摆着呢?”

凤宜道:“从出事的那一天,我就没进这间房子,并且不想再住了,收拾作什么!”说着回头一看,忽叫道:“在这里了。”心玉忙问什么,凤宜手指门边倒在地下的一幅图屏道:“这图屏本来靠墙立着,现在竟倒下来,大约这就是夜里咱们所听的那大声音的来源。”心玉四望房中,说道:“昨夜并没刮风,这房里的窗户全都关着,图屏怎会倒了?而且第二次人声又怎么解释呢?”凤宜不语,就和心玉又走出去,到那通前面小月台的门前,用手将门推了几下,纹丝不动,显见仍在锁着。又从那门上玻璃窗向外看看,见小月台上也并无痕迹。二人经过这番观察,证明夜中有贼人进来的猜测,是失败了。那怪声只可归之于鬼神了。心玉一想,更怕起来,就催着凤宜下楼,把门从外面锁上,凤宜自将钥匙带在身边。

二人回入卧室,也不愿再提起此事。凤宜却好似添了什么心思,只管呆想。午饭既过,她忽向心玉正色说道:“妹妹,我有句话和你说,你可不要错会了意。咱们姐妹,虽然是萍水相逢,可是处得比骨肉还亲。如今想不到我家里出了这样怪事。论咱们的感情,我把你当做亲妹妹,自然不忍叫你陪着我担惊受怕;论咱们的关系,你是房客,出钱来住房子,更犯不上陪我担惊受怕。你听明白了,这可不是我撵你,你若胆怯,就另寻房子搬开吧。”

心玉听着一怔,道:“你这是……哦,我明白了。你是疑惑我因为夜里的事,心中惧怕,已经有了搬走的意思,又恐碍着情面,不好意思实说,所以先替我开路儿。姐姐,你想错了。要说我还不信这种妖魔鬼怪的事情,就是真怕,不愿在这里住,也要拉你一块搬出去,怎能自个儿走呢?你这话算白说了。”

凤宜听了,由感激中生出喜悦,拉着心玉的手道:“好妹妹,想不到我交了你这样一个热肠人,这倒显着我多心了。”

心玉道:“这倒难怪你有此一想,对别人是应该这样的。但在咱们的友谊,你说这话,就好像太不知道我,也太把我见外了。”

凤宜连忙陪笑谢罪,二人自此又增加了一层情感。这一日二人都未出门,到夜间就寝,心玉预怀戒心,把两面房门都先锁上,至于睡法,自然依着昨夜老例,同衾共枕。二人虽然说着话,但把全神都注着楼上,听察动静。哪知这一夜竟十分的平安,二人熬到夜阑,才先后睡去。

次日午饭,凤宜觉得闷倦,就约心玉同出游散。二人看了场电影。散场之后,沿着马路闲走,想要买些衣料,再吃顿小食,然后回家。不料走在法租界马路上,心玉正和凤宜说着话儿,凤宜忽见路心有个小孩乱撞,狂驶的汽车如飞而来,眼看小孩的性命要完。她一时因惊急,而生出义勇之气,把危险以及其他种种,全都忘了。就把手中的皮夹向心玉臂上一丢,随使出矫健身手,奔下便道,掠进汽车之前,把那孩子提起,闯上对面便道,算救了一条小命。却不料问那带小孩的女仆,得知那小孩是郑子范的儿子。她似发生奇异的感觉,问明郑子范的现状和住址,就叫那女仆带小孩走去。

心玉初被凤宜将皮夹抛到手里,已吃一惊;继见凤宜像飞燕掠水似的,从汽车前救了小孩的性命,心里又是惊异,又是佩服。想不到凤宜竟有这样身手,如此胆量,大约以前曾练过什么武术功夫,否则怎能做这样冒险的事?自己看见这小孩要死,就把腿吓软了,更莫想上前救援。以前只看凤宜娇怯和平,只认她是寻常的女子,真大错了,心玉想着,就也走过例道,无奈人已挤满了周围,没法进入核心。好容易等闲人走散,到了凤宜身边,见她神态如常,毫不带初经险的样儿,不由更自诧异。当时凤宜见了心玉,说出救人由于一时急劲,事后想着可怕,又露出倦疲之态。心玉只认为她是故意装作,以掩饰其惊世骇俗的能力,也不说破,称赞了几句,就商量着到饭馆吃饭。这时被谷中挺瞥见,在后潜随,心玉一点也不知道。二人饭毕出了饭馆,稍作游散,便坐车归家。路上心玉思想方才情形,又勾起一种疑心。因为看凤宜身手矫健,行事勇毅,绝非普通怯弱妇人可比。而自己在冯村所见的那个容佩馨,倒确是个白面书生。以凤宜的情形想来,当她丈夫被杀之夜,凤宜已把容佩馨拉住,似不会又让他跑了。虽然她说是被容佩馨用花盆打倒,但凤宜自己诉说头上也并没受什么过重的伤。而且报上所载那夜的凤宜,只和一个寻常的妇人一样。若以今天凤宜的情形而论,这样的勇敢捷健,即使那夜来不及保护她丈夫的性命,也万不会眼瞧着凶手逃走。就像她方才所谓的急劲儿,一个人看见丈夫被杀,比看见不相干的生人危险,总更能生出急劲儿;那白面书生的容佩馨,比风驰电掣的汽车,也较易对付吧?但是她竟把小孩从汽车前救出来,那样软弱的容佩馨竟捉他不住,这真费人理解了。心玉想着回到家中,当然又把路上所遇的谈起来。凤宜好似没当回事,任心玉说得惊险动色,只付之淡然一笑。心玉忽又想起当时听她和那仆妇所说的话,说问道:“我那时被闲人隔在外面,挤不到你跟前。好像听你对那仆妇提起她主人的名字,又说要去拜望,莫非你和那小孩的家中认识么?”凤宜瞧瞧心玉,道:“你的耳朵真灵,都听见了。不错,那小孩的父亲是我的熟人。”

心玉道:“这样你误打误撞的救了朋友的孩子,倒没白做了好事。”

凤宜哼了一声,点头微笑道:“可不是,我也这样想呢。而且那小孩子的父亲,还是我的恩人,我把性命酬报他都应该的。”

心玉听着,又出意外,便道:“这样说,你救了这个孩子,竟是无意中报恩了。但不知你受过什么恩呢。”

凤宜撇嘴笑道:“这恩可大了,一时也说不完。你将来必有一天知道,用不着我说。”心玉听她言词闪烁,又觉怀疑,但不便向下再问,就把话题转入别事。又谈了一会,二人相偕就寝。

这日睡得比往日稍早,心玉的睡魔又来得快些,而且她没有吸烟的习惯。凤宜正衔着纸烟,和她闲话,心玉闭着眼儿答应,须臾竟香梦沉甜了。凤宜心中却思绪狂涌。因白天意外地救了郑子范的儿子,而想起自己的血海冤仇和丈夫死亡情事。当时精神兴奋,翻来覆去,只睡不着。将侧了两小时的功夫,吸完三四支纸烟,把床前小几上的半暖瓶热水也喝完了,仍是不能入梦。大凡人若失眠,就容易心躁而感口渴。她摸摸瓶水已罄,又自料一时未必能够睡着,就坐起披上衣服,下床拿着暖瓶出去。到门边见门已落锁,钥匙仍在钥孔中,知道是心玉所为。暗笑她过于胆怯,就开了门走出,到后面厨房中,重灌了一瓶开水,带着回来。

方走到卧室门首,忽又听得楼上起了踢踏踢踏的脚步声,随着又一声低啸,好像撮唇作声。凤宜听着,立刻两眼发直,触起前日所打的主意,把眉一皱,把心一横,就奔了那通楼梯的门去。到了门前,才把暖瓶放在地下,伸手向衣袋中摸出钥匙来,将锁开了,推门进去,就直走上楼梯。因为她方才下床仓猝,错穿了皮鞋,在屋中走在地毯上还不觉察,但上了楼梯,就咯登咯登的响起来。她本是个猛劲儿,更不理会这些,就直跑上去,她对自己家里的设备,自然熟识在心,伸手向墙上去摸,想摸得墙上电门,开放这楼上堂屋的电灯。不料在这时候,突然听得近处“吱口丑”一声,接着“咯”的一声,好像是门和锁的声音。凤宜吓得一个冷战,这时手已摸着电门,灯儿立明,但因这堂屋过于宽大,只中间悬了盏二十五烛光的灯,又加凤宜阴惨的心境,竟显得灯光作黯淡的浅绿色。凤宜虽然心中有些发寒,身上有点发冷,却因为被怒恨之气支持着,且不畏怯。她立定了先向四外观望,见堂屋连一点异状也没有,便又转入旧日卧室,也便是她丈夫被杀的房中。亮了灯光一看,除了一派阴沉景像以外,和昨日所见没有丝毫变动。她退出又到别的房中,都看了一遍,仍寻不出些许痕迹。她再回到堂屋,忽想起方才上楼来所听的声音,“吱口丑”好像开门,“咯”的声好像开锁,莫非真的有贼从通小月台的门进来么?想着就过去把那门检视一下,见仍锁得好好的,不由呆呆发起怔来。

且按下她不提,再说楼下的心玉。她正睡得香甜,突然作了一个可怕的梦,因惊而醒。但神智尚未十分清楚,仍是继续着朦胧睡去。但在转侧之间,她感觉身旁空虚,因为她的意识中,记着凤宜睡在旁边,满以为翻身就和她接触,可以拥着她再睡。哪知一伸玉臂,竟落到床上,她不由得睁开了眼,瞧见床上空着半边,凤宜已不在房内。她觉得诧异,揉揉眼坐起。就在这时,楼上又起了怪声。心玉因为凤宜不在房中,没人相伴,更加惧怕。同时又听门外有革履声走过,似是凤宜回来,但将到门首,却不见走入。心玉方要喊她,又听门外有开锁推门的声音,心玉暗叫奇怪,凤宜可到哪里去了?自己守在这房里,更觉害怕,还不如去看看她在哪里,凑在一处,大家仗胆子呢。

心玉就穿上衣服,下床趿了鞋,走到已开的门前。掀开门帘一看,见堂屋里仍然黑着,并未亮灯,只那通楼梯的门开了,从楼上射下一片灯光,照到下面。心玉大吃一惊,暗想她怎的上楼去了,真好大胆量啊!想着就要赶过去到楼梯下叫她一声,但觉身上非常寒冷,连打几个冷战,而且因为冷的原故,又生出一件最要紧而刻不容缓的事来。只可回入房中,把公事办完,又加上一件斗篷披到身上,重行走出。到了那楼梯下的门边,见有只暖瓶放在地下。心想原来凤宜是出来弄水的,大约是听见楼上声息,就开锁跑上去了。心玉这时心中沉吟:是喊她一声好呢,还是上去看看?继而一想,不如上去瞧瞧。自己和凤宜的情感,总不当任她独受惊恐,就走上了楼梯。因为她脚上穿的是鹿皮软底的学生鞋,所以走路毫无声息。但走上几级,忽又起了犹疑。暗想,看凤宜对楼上的怪声,似乎不甚惧怕,莫非她另有什么秘密的情形?自己冒然撞了上去,倘若发现了什么意外,那可怎么好呢?正在这犹疑之间,忽听楼上革履声响。这正是凤宜去检查完了通小月台的门,又走回到楼梯边沉思的时候。心玉以为她将下去,方将后退,但楼上履声又止。

随闻凤宜冷笑了两声,说话道:“何振邦呀,你可太没味儿……”心玉大惊,心想果然楼上有人,凤宜这不是和他说话?但不知这何振邦是谁,是早藏在楼上,还是随时进来的。想着听凤宜又说下去道:“何振邦,你活着就不够人格,死了更没有鬼格。从你死后,我凤宜并没躲闪,一直住在这宅子里,所以搬到楼下,并不是怕什么,只是不愿再看见你这恶人遗留的痕迹。因为人死冤解,省得再引起恨你的心。你现在这样闹法,是觉得死的屈,想找寻我么?我这不是上楼来了,你现形把我掐死,咱们上阎王爷跟前去打官司。实告诉你,我从头儿就没把你放在心上,这几年忍着耻羞,受你糟践,并不是怕死,只为我冤仇太深,不是一死所能了的事,才拼出这身体从你几年。你也许抱怨,我既实际成为你的妻子,就不应该再下毒手。可是你要知道,我嫁你就为着报仇呀!至于杀你以后,论理我该跟着也死,才算正道,但是我还有一半冤仇,只杀你不算完结啊!在你活着时候,我常常向你探问那另一个仇人下落,不知你是真的不晓得,还是有心防我,总说没有消息,现在天赐其便,我已无意中得知他的下落。何振邦,你们恶人全要从我手里得到报应,我言凤宜就快功行圆满了!你在阴间等着吧。我向来不信妖魔鬼怪,无奈你几天楼上闹的邪行,带累外人担惊受怕,所以我上楼来说话。若果是何振邦你小子作闹,你就赶快出来,随便把我怎样,可不能尽自搅闹,吓唬人家房客。咱们冤有头,债有主,何振帮,你可想明白了,要不然我胡骂你。”说完就沉寂了一会。

心玉听着已是毛发悚然,由凤宜的言语中,知道她丈夫名为何振邦。他的横死,凤宜一手经理,容佩馨并非凶犯。而且凤宜她和何振邦原有深仇大怨,屈身下嫁,也只为着报仇。行凶之后,竟把嫌疑推到容佩馨身上,她自置身事外。这几日楼上屡发怪声,凤宜以为是何振邦冤魂不散,像故事中所说那样来显魂索命,竟而激起怒气,自上楼上和鬼魂辩理。她这胆量可真够大,但若不是理直气壮,怎敢这样单独上楼呢?看起来凤宜虽已证明是谋害亲夫,但内中必有绝大原因。只听她口口声声骂着恶人,道着冤恨,就可明白。

想着又闻楼上的凤宜说道:“何振邦,你若死得屈,就赶快现形捉我。倘若这时不敢捉我,我下楼去你再作声,明天我可要把你灵牌劈了,丢进粪坑去。”说着沉了一沉,又自笑道:“我也傻了,本来不信有鬼,竟上来疯了似的说了这些话,说给谁听呢?现在哪有个鬼影儿啊!不过这几天楼上的响动,实是奇怪,我真想不出是什么道理,其实随他怎样响动,我也不怕。无奈还有心玉妹妹,人家受不惯惊怕,闹长了人家必然搬走,我怎舍得了她呢……咳,若是再闹,我也不在这里怄气了,另寻一所儿小楼房和心玉一同搬开吧。”

心玉听着,方知凤宜今日所以如此毅然上楼,和鬼去办交涉,虽一半由于她本身的愤慨,但一半却因为恐怕长此以往,自己不敢再住,她要失去知心伴侣,故而急去对鬼提出抗议,令其停止活动。在她的行事看来,虽似可笑,其实可怜;在自己对她想来,不但可感,而且可敬了。心玉正在耳听心想,不料这时楼上竟出了天大的怪事。猛听“咯吧”一声响亮,随听凤宜号嗷的声叫起来,接着革履声蹬蹬的响了几下,中间又夹上很沉重似是男子的步履声。再听似穿革履的凤宜,跑了几步,忽又停住,只剩下那沉重的脚,还在走动,但须臾也停止了。心玉听得上下牙齿相击有声,心中以为这必是凤宜的丈夫何振邦真个显灵了。凤宜怎能和鬼搏战?但是这世界上真有鬼么?想着就听楼上的鬼竟先发声哈哈大笑。心玉脑中立刻幻出一个狰狞的骷髅,张着白骨皑皑的手,正向凤宜抓去。心中虽极害怕,但因关切凤宜,想要奔上去救她。无奈两条腿不服使令,弹琵琶似的,挪上一级楼梯,就上不去了。

这时听凤宜作惊极的声音道:“你是……做做……什么的?跑进我……我家来……”那鬼发着半怯的外乡口音,又嘻的一笑,叫道:“兄弟,你来……”

心玉战栗着暗自纳闷,听凤宜的问法,好像和这鬼素昧平生并不相识。莫非作祟的不是她丈夫何振邦,倒来了什么野鬼。但这鬼又怎么不辨男女,叫凤宜作兄弟呢?想着,就听楼上又起了一阵轻蹑的脚步,仿佛有人徐徐而行。凤宜又惊得叫了一声:“呀,是你……”那鬼哈哈笑道:“原来你们熟识,我也不用介绍了。”凤宜似乎惊魂稍定,恢复了平常语声,道:“这几天作闹的就是你们哪?”这时另一个男子声音答道:“不错,就是我们,这很出你意外吧?”

心玉听这说话声音,有些耳熟,不由一怔。但此时已明白楼上是两个男子,而且都是一样生人,并非什么妖鬼了。这时听凤宜从鼻中哼了一声道:“你们作闹为着什么?”那耳熟的声音答道:“就为有这一天,得到今天的结果。你还想把黑锅永远盖在我头上吗?”这人把话说完,楼上半晌并无言语,似在相对痴立。

心玉再也忍不住了,好在她已知道上面并无鬼怪,可以放心大胆的上去。但她仍不敢放大脚步,慢慢扶着梯栏,挪到上面。因为楼梯口正在堂屋一角,四无遮隔,所以她不必显露身形,只上到还余四五梯级的地方,已可把头儿伸到楼板水平线之上,借着栏杆掩护,看见这楼上堂屋的情况。而楼上人若不注意寻视,却瞧不见她。心玉立定了,屏息凝眸看时,只见凤宜正立在距楼栏三四尺的地方,差不多在这堂屋的中心,正侧着脸儿,双手抱肩,面对着通外面小月台的门。那门已然开了,却是半掩着。门前数尺之外,并立着两个男子,似乎才从那小门儿进来,走向凤宜面前,和她说话。故而双方正相对面,距离不过二尺许。心玉再向那两个男子仔细观看,惊得几乎喊叫起来。原来两人一个少俊,一个老丑,却是见过的熟脸儿。

那少年俊秀的,就是自己在冯村所救,至今耿耿难忘的那个被凤宜指为杀夫凶手的容佩馨;那个老丑的不待说是他同伴邵老台了。心玉此际几乎自疑做梦。这容佩馨顶着凶犯罪名,东奔西逃,远走高飞,还不定能逃脱,今日却怎的又撞回事主家来,这不是自投罗网?岂非何振邦阴魂有灵,把他拘护来的?但是现在凤宜情形,却是奇怪:怎见杀夫的凶犯,自行投到,反而吓怔了没一点动作呢?

想着,见凤宜这时忽向旁挪了两步,拉过一柄坐椅,很从容的坐下。把肘儿支在桌沿,手儿托着香腮,斜睨着容邵二人。那神情好似主人将对奴仆说话的赖散无礼。她哼了一声,眼望着容佩馨,手指邵老台道:“这个人我不认得,只问你吧。你一连几天,到我家里装神弄鬼,是什么意思?莫非来自投伏杀人罪来了?”

佩馨这时仍穿着在冯村所穿的那身青色衣服,不过面貌已较光腴,神色也不那样凄惶。这时态度镇定,面有笑容,对凤宜答道:“不错,是要伏杀人罪名。不过未必是我。”说着一指邵老台道:“前几日来闹的,只有我们这位哥哥,我是今天第一次……我说的专指这回装鬼,我是第一次。若算发生命案那回,当然是第二次了。想不到这样恰巧,我今日初次来到居然成功。”

凤宜用着对下人的语气道:“少说没用的话,我不要听你闲话。你只说今天为什么来,又成了什么功?”邵老台接口道:“为什么来,就为你来的。实告诉你说吧,我们为你已经定下了好些条计策,拼出一年半载工夫,寻出真正杀人的凶犯,好给我们佩馨兄弟辨明冤枉,好再出头作人。想不到我们只使了头一条妙计,偷进来闹过三日,就办成功。何太太,你心里明白了吧。”

凤宜神色如常,向佩馨道:“这说话的是谁?和他有什么相干?跟着多事。”

佩馨道:“这是我的一位最亲近的朋友,热心替我辩冤的,你不要嫌他多事。”

凤宜仍淡淡地道:“好,不过你们口口声声只说成功,是成了什么功啊?”

佩馨道:“方才你自言自语,不是已把实情说出了么?我自从那天逃跑以后,很佩服你的心思敏捷。只是我无端替你拖上这杀人的罪名,将要永远成为罪人,不能出头露面。何况还有性命的危险,一被官人捉获,我就要给何振邦抵偿。你想,我在这境地里,怎能不想法自救?所以和这位邵大哥计议,又向聪明人讨教,设下方法,先叫邵大哥来装鬼吓你,想要你因害怕露出真话,本来我疑惑这方法不易成功,哪知你竟这样大胆,上楼来和鬼辩理,不自觉的把真相全露出来了。这还不算我成功么?”凤宜这时好像听得一件有趣事情似的,笑道:“这倒很有意思,不过你打算怎样呢?”佩馨道:“我希望把杀人嫌疑洗刷干净,以后好在社会上作人。只可请你同到法院去。”

凤宜点点头道:“那你用什么来洗刷嫌疑?”佩馨道:“就借着方才你自己说出的话。”

凤宜一耸香肩道:“我记得没说什么啊!便是说了,我的话也没落在白纸上,你有什么法儿叫我承认?”佩馨道:“这儿有邵大哥作证人,咱们到法院再说吧。”

凤宜略一沉思,居然笑道:“这事不算你的聪明,只怨我粗心。好吧,不错,你成功了。何振邦是我杀的,我也不应该把嫌疑常放在你头上,害你一世。说实话,在出事那夜,我本预备杀完人自首,只为还有一半冤仇未报,不愿就死。又恰巧你前来偷窥,我想着作贼的人没什可惜,就把嫌疑推到你身上。但又不愿叫你当扬抓获,因为那样一来于我不利,二来不忍真的叫你抵罪。所以你的脱逃,是我故意放的。要知道你抛花盆打我,并未挨到我头上,我是装着被击放你走啊。”凤宜说着,举手搔搔鬓发,又道:“我那夜放你走了,心想给一个窃贼安上杀人的嫌疑,也不为残忍,而且还借此留下我的身命,再办未了的事。这总算一举两得,良心上并没什么亏欠。但到了第二天,我知道你果然住在后面巷底,从巡警寻得的照片,又证明你的言语确实不错。又听说你母亲已被塌房压死,我就跑到你家去看。瞧到你家寒苦的情形,和你母亲死后的惨状,再由邻人口里得知你平日的品行,这才明白你的行窃,是因为你母亲病症将到垂危,本身饥寒又已多日,才迫不得已的去作小偷。因为这一方多是穷人,富厚的只我一家,你当然要向我家下手了。并且我还料着你出门行窃之时,家中房子还未塌坏,母亲还在活着。到你从我家里背了杀人罪名,回去以后,才瞧见那惨祸。那时你当然痛苦极了。”

佩馨接口道:“请你不要提这么多的闲话,只说现在的吧……不过你怎说得这么清楚,好像亲眼见的?”凤宜冷笑道:“何必眼见?我只听巡警诉说,到你所住院中检查时,大门是关着的。等叩了半天,别的院邻才给开门,放他们进去。查到你的房子里,见你母亲堆在土内,只露着脸儿,后墙塌成大窟窿。我就料着你从我家跑回去,到家关上大门,进房见母亲已死,还流连一会,听警察叩门,才从后门塌孔逃走了。再告诉你,我还知道你曾在你母亲尸身旁跪着哭了半天呢!”

佩馨愕然道:“你……你……”

凤宜笑道:“这没什么奇怪。是我次日到你家去看的时候,瞧见你母亲尸身旁的浮土,有一个很深的膝印,还有许多的手印。到知道你发现母亲已死,必跪下去抚摩她的身体,希望还有活气,及见实在死了,还有个不哭的么?”心玉听到这里,暗自惊服。凤宜心思竟如此玲珑,而且态度又如此从容,对着前来揭发她犯罪的敌人,居然能像家人闲话般的滔滔谈论。想着又听凤宜说道:“我当时明白了你的真相,心里很是后悔,不该把你毁到那样。但我又因为尚有未完的事,不能立时向官厅投首,替你刷洗。只可先出了一笔钱,假说一套人死不结冤的道理,叫人把你母亲棺殓起来,却因不知你家有没有坟地,又不忍埋到丛葬地去,所以暂且存在城西义园里。并且因我本心对你母子抱愧的原故,在你母亲灵前供食烧纸,一切人子责任,我都替你尽了。”

心玉听着,心想怪不得凤宜有时早晨出去,过午方归;面有风尘之色,好像到郊外去过,我还疑她是给亡夫上坟去。如今才明白她丈夫是她杀的,自然不会行凶于生前,又尽礼于死后。原来她是替容佩馨母亲上供烧纸去了。

楼上的佩馨这时似乎听得半疑半信,说道:“这真谢谢你的好意,使我亡母的尸骨不致暴露。我在报上已看见了,很感激的。”

邵老台在旁,听佩馨竟对凤宜客气起来,就叫道:“兄弟,你要记住是为什么来的。别听这女人的花言巧语,她把人命推到你身上,是多大的仇恨;那虚情假意的葬埋你母亲,又算什么?我劝你少说废话,立刻拉她打官司去好了。”

凤宜已冷笑道:“你们却想错了,以为我还有心逃脱么?可惜你们不知道我的情形,倘若知道,就明白我活着已没趣儿,死了也没怕处。不过我原来打算把事办完了,再去投案,把你洗将出来。现在即遇见这个变故,料想你们不会再放松我,那也只可认命。活该另一个恶人不遭报应,先随你们打官司去了。”说着又对邵老台笑道:“你这人为朋友真够热心,现在就请你出去,唤一个巡警带我走吧。不过请你不要再从便门出入,放心大胆的走大门好了。”

邵老台听着,回顾佩馨,似等他说话。佩馨还未答言,凤宜又道:“你就去吧!早晚要这样办,何必犹疑?可是还得容我一点功夫,我这儿的财产,也得有个着落。容先生,你陪我下楼,我去和一个人说几句话。”佩馨应了一声,凤宜就盈盈立起,将要举步下楼。

正在这时,心玉在楼下听凤宜说明将要挺身投案,不由大为动心。自思着凤宜种种情形,她的杀人,必有不得已的原故,非是寻常的谋杀亲夫可比。这一到案,恐怕法律不能原谅她的苦衷,定要照律问罪。自思和她这样情谊,难道就忍心看她受罪么?心玉这样想着,就要上去借着自己对佩馨的活命之恩,为凤宜解免。但一转想,又觉佩馨无辜遭累,今日好容易得到洗刷的机会,自己若拦阻他的行事,难道要叫人家负屈一世,永作捕逃之客?这未免于道理说不下去。而且心玉心中对佩馨隐有一种奇怪的感应。自见佩馨出现,就好似觉得吻自己的热唇又已近在身前,心旌摇摇,若不自持了。她心跳得发慌,不知怎样是好。心中很明白自己和凤宜情若同胞,应该立在她一面加以帮助。但每这样一想,就有个莫名其妙的念头发生,似觉佩馨从早就盘踞在自己心中,好像资格比凤宜还深还近。若帮了旁人斯负他,似乎心坎里有件东西梗阻着,不许那样办。她正在迟疑之际,一颗心几乎急得要碎。在这当儿,恐怕身在局中的凤宜,也没有她这样痛苦。但是事情不由她作长久思量,凤宜已和佩馨说明,就举步下楼了。心玉心头狂跳,自思事到如今,自己万无躲避之理。若待他们下来,反为不美,不如迎上前去,仍在楼上交涉,省得被下人们听见。想着就将身一长,三脚两步,便已走到楼上。

这时凤宜已走近楼梯不到十三四步远,忽见心玉贸然而现,似从平地涌起。初觉一惊,继而惊定叫道:“小妹,你怎也上来了,我正要找你去呢。”

心玉并不答言,奔过去拉住凤宜的手,把她拥入怀中,才转脸去看容、邵二人。

这时佩馨突然见一女郎,由下而走上,抱住凤宜,还以为凤宜来了帮手。方在愕然注视,忽瞧来人是个极熟的面目,不由惊得呆了。原来自冯村相别之后,不但心玉把佩馨念念不忘,佩馨也无一日不把心玉挂在心头。那灯前一瞥的情形,墙根一吻的情味,几乎时时都在脑中回旋。所以他对心玉,虽只一面之识,其实心头供养已久。所以今日一见,恍如遇见时刻系念的情人。但见她竟在这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现,怎不惊诧欲绝!邵老台也已认出了是救过他们的心玉,忍不住咦了一声。

凤宜却没看见他二人的神色,只对心玉说道:“妹妹,今天咱们要分手了。我实在杀过何振邦,细情来不及说。反正我得去打官司,这一去九成不能回来。我并没有一个亲友,咱们姐妹好了一场,你把我这点儿财产,都承受了吧!千万不要客气,你不要也得被外人分了。这是姐姐的一点遗念,契纸存折,都在我卧房保险柜里……”

心玉不待她再说下去,把手一摆道:“姐姐,离这样还远着呢!我看你哪里也不能去。”说着向佩馨道:“容先生,你还认识我么?”佩馨鞠躬答道:“女士的恩德,我时刻在心,怎会不认识!”心玉道:“你既认识我,我现在求你一件事:且莫逼迫我这位姐姐,成么?”佩馨冲口应道:“是,是,您的命令,我没有不依。”心玉指着沙发道:“那么,你和这位邵先生先请坐下。”佩馨闻言,忙向邵老台使了个叫他必顺从的眼色。邵老台只得不作一声,随他坐下。

这时凤宜已听清心玉对佩馨所说的话,好似心玉具有绝大势力,足以命令他们。不由大惊回顾,先瞧瞧容、邵二人,又望着心玉,现出迷惑之色。

心玉又扶凤宜坐在椅上,自立在旁边。向佩馨道:“容先生,我不敢说对你有什么好处,只求你把我当作朋友看待,特别给些情面,不要过于逼迫我这位姐姐。”说着又向凤宜一指道:“凤宜姐虽不是我的亲姐姐,可是我们和同胞没什么两样。只看她方才要把房产都赠给我的意思,就知道我们的关系。容先生,你能不能看着我的情面,多看一步,大家从长计议。”

容佩馨先是满口说着不敢,这时听心玉说到末尾,忙又立起点首道:“当然,当然可以。您说什么我都从命。”

心玉安排好佩馨这一面,才向凤宜道:“姐姐,无须着急。这位容先生和我是朋友,很可以从长计议,咱们坐定了细谈。反正有我在中间,不能叫姐姐真的就去投案受罪,我明白姐姐的杀人,是另有苦衷的。”

凤宜听了,满面露出诧异之色,似惊心玉何以竟知道自己的底细。但她没询问这个问题,只问心玉道:“你怎的和这容先生认识,他又这样……”

心玉道:“现在来不及谈这不要紧的事了。我只简单的告诉你,容先生由你这儿逃走以后,遇到一件危险的事。有人认出他是报上所登的杀人凶犯,就去报官捉拿,是我送信叫他逃跑的。因为这一点渊源,所以今天在此恰巧遇见,我才敢对他做这请求。”

凤宜道:“哦,这倒真太巧了!不过今天的事,你纵有天大好心,也没法调停。这里面关着人命案子,我不投案,容先生就得永远负屈含冤;容先生若要洗刷,就必得我去投案,万万没法两全,你任怎样袒护姐姐,总不能强派人家永远背这黑锅吧?”

心玉道:“话是这样说法。不过事缓则圆,大家平心静气的商议,也许能够想出个两全的办法。”

凤宜微笑道:“谢谢妹妹的好意,但只怕你这好意要白费了。”

心玉道:“这自然不敢说定,只好听天由命,看后来结果吧。现在请姐姐先把杀何振邦的底里原由,说给大家听听。”心玉说这话的意思,本来想从佩馨手内把凤宜开脱。所以要她述说杀人的情由,希望从内中弄出可以原谅可以感人的情节,好对佩馨提出缓颊的要求。待佩馨允诺,再替双方合设两全之策。

哪知话一出口,凤宜竟摇头道:“我想还是到法庭上说去好,事情长着呢!在这儿何必白费唇舌。”

心玉道:“姐姐不必执拗,你懒得费话,就简单些说,只当和妹妹谈心。不然你打官司走了,我一百一的不知道你的为人,还许后悔交结了个谋杀亲夫的姐姐呢!”

凤宜“哧”的笑道:“妹妹,你当我是小孩子,还用激将法呢。不过妹妹既有这片好心,我也简直的说给你听。那死鬼何振邦,应名是我的丈夫,实在是杀我父母的仇人。因为我是望都县人,家中只有父母和我这个女儿。”

“我父亲是前清的武举,很有些惊人的武艺,在平时也传授我点儿。老人家性情耿直,在前清只作了一任守备,就告退回家隐居。因为在家乡人缘很好,常常出头办点公益事情,所以成了很有名的绅士。哪知在前三年有北洋军的一个团长,带队到县里驻防。我父亲因为办支应,自得和他们打交道。这团长就是天杀的何振邦。他以前很敬重我父亲,常常到家中拜望,开口就称呼老前辈,遇事也常请教。我父亲见他为人不错,就把他当作好友,让入内宅,出妻见女。哪知这一来竟使坏人生心,惹出大祸。不多几日,忽然来了个本县的恶棍郑子范,上门求见。原来是替何振邦作媒,要娶我作太太,并且声言何振邦前年丧偶,还未续弦;又有升官的喜讯,嫁过去就是旅长兼镇守使的夫人,以后还不知阔到什么份儿。我父亲听了,想到何振邦以父执资格,对朋友女儿妄起觊觎之心,无耻已极;更知郑子范是个恶霸,行为万恶,何振邦既能和他勾结,以前的假仁假义,定是装着骗人。我父亲脾气本来很大,当面就把郑子范骂走。而且叫他传话,和何振邦永远绝交,不许登门。后来何振邦还亲自到我家来谢罪,我父亲都没见他。最后一次,他又托出一位当地最有名望的老绅士,向我父亲致意。言说郑子范的作媒,并非出于何振邦的意思,只是郑子范的私心,想要撮合两家,从中得些利益。他事后知道已和郑子范绝交,以谢老友,求我父亲特别原谅,仍许他时时趋教。我父亲当时对来人又骂了一顿,发誓再不见何振邦的面。这次连我母亲也觉得父亲太过分了,就劝他说,何振邦是驻防军队首领,咱们正在他势力之下,何必过于得罪。倘若真的闹翻,恐怕要生祸事。我那父亲脾气火暴,没人劝他还好,这一劝倒勾起他的怒气,定要亲身上保定去见何振邦的上官告状。闹得几乎天翻地覆,幸而由我把他劝住了。从此以后,直过了两三个月,何振邦再没动静。接着军队换防,何振邦调到旁地,临走时还派人带名片上我家辞行,我父亲闭门不理。”又过了两月光景,突然有一群强盗,跳墙进宅,把我父母全都用枪打死了。我却被他们捆到床上,眼瞧着涂面强盗,在杀人以后,又翻箱倒柜,把我家的金银细软,全都装在口袋里带走。也是上天有眼,给我留下一条线索。有个又凶恶又勇莽的强盗,大约是疑惑我吓死了,竟开口向一个把脸涂成全黑,又戴着皮帽遮到眉下的人问着老郑,还搜别的地方不搜。那戴皮帽的人顿足说他混蛋,就再不停留,大家蜂拥走了。

“到天明我才被仆人救起,看见双亲已死,家产全空,那份惨就不必提了。我也记不起当时怎么活下去的。我想一个弱女子,突然遇到这样祸事,哪能禁受得住?幸亏有几个亲眷老人,帮着我办事。先报官请验尸缉凶,我因为在强盗口中听到一个郑字,就联想到来替何振邦作媒的郑子范,把实情禀告官府。无奈郑子范手眼通天,官府认为只凭一个郑字,不能断定就是郑子范。而且据说当我家出事的那一夜,郑子范正在城外某村一个亲家行人情去,有很多人替他作证。官府就判定我是仓猝误听,不足为据,只可把案悬起,另行缉凶。”

“我只得一人办丧事。但家中财物都被抢尽,惟有出卖地亩,得钱发丧。哪知在离出殡还有三四天的当儿。何振邦忽然来了。带着两个马弁,进门到我父亲灵前,抚棺痛哭。当时我正在棺旁伴守,无法躲避。何振邦哭完,就顿足长叹的对我说,他的防地距离稍远,音信迟滞,昨天才知道我父亲被杀的消息。他心痛老友惨死,一夜无眠,清早就赶奔了来。又劝我不要过于悲痛,善后之事,有他一力承当,绝不使老友沉冤莫白,弱息流离无依。说着取出几百块钱给我,说明并非赙仪,只做暂时应用。我当时本想辞谢,但好像我父母在天之灵,在暗中点醒了我,我突觉脑中一阵清明:想到郑子范素日和我父亲并无来往,第一次发生恶感,还是由于替何振邦作媒而起;以后我家遭了惨祸,我已看破郑子范大有嫌疑;这时何振邦又突然出现,冒充着老友的资格,热心代办后事。总起这几个问题看来,或者我父母的死,原因就在拒绝何振邦的婚姻:他见我父亲过于固执,料着无论如何,万难得到老人允许。所以他二人合谋,由无恶不做的郑子范,先带人假装盗匪,把我父母杀死;然后何振邦再出面,以老友资格出力帮忙;使我这没有依靠的少女,落入圈套之中,由他拨治。我当时真不知怎的动了灵机,竟把他们的阴谋猜得确实不差。于是心里一转,就受了何振邦的钱,对他谢了又谢。何振邦见我把他当了好人,自然更竭力向我温存。我也表示双亲死后,亲友中没有可靠的人,以后事情只有赖他一个。何振邦满口答应,当日便借居我家,行动倒十分规矩。居然还装模作样的,到县署去了几次,催迫缉凶。等我父母出殡之后,他便接我到他防地的宁晋县去住,我不肯去,他才怏怏自己走了。但是没过几日,又跑回看我,带来好些食用之物,临走还留下许多钱。总而言之,尽心竭力哄我罢了。”

“如此两三个月,他竟在一天当面向我求婚。所持理由,不过是他断弦未续,我孤身无倚,倘若结成婚姻,就可两得其益:我既得着永远的归宿,他也能照顾我一世。否则他是一个军人,走南闯北,一接调防命令,即将千里长行。那时徒萦肝肠,无法相顾,岂不负了老友之托?一下又说了许多爱慕我的衷情,和他将来怎样前程远大,嫁过去能享荣华富贵等等的话。我听了更像看透他的心肝,心里虽然痛恨,表面上还装羞涩,对他说这事不能立刻决定,请他容我考虑三日,再听回话。”

“他走了之后,我仍打不定主意。因为我早已打算拼出这身体,替父母报仇,正希望和仇人接近,如今何振邦要把我请进家里,得到随时下手的便利,而且可以探察他和郑子范阴谋的实情,以及贼党的名姓,作日后一网打尽仇人的张本,岂有不愿意之理?得到这样天赐的机会,还有什么犹疑?只是我终有点想不开的地方,就是父母所遗的清白身体,该不该这样作践。而且我厌恨何振邦到十万分,行这条计,固然日后能够要他的性命,报仇快意。但在先起码要与他作几个月同居,方能设法把恶党一网打尽。并不能像戏上雪艳刺汤勤,费宫人刺一只虎似的,那样不失清白,当夜就可以成功。所以在这长时间的腆颜事仇,我真不知自己办得到办不到,受得住受不住。当时我自己实在委决不下,夜间就跪在我父母灵前,哭泣半夜,在蒲团上睡着。也不知是我精神上的感应,还是真是我父母阴魂指点,当夜得了个很奇怪的梦。梦境如何,现在也不必细说了。反正那梦给我添了许多勇气,叫我决定嫁给何振邦。”

“到第三日,何振邦来听回音,我就允许他的婚事。可是为着要取消他的势力,便假说自己早已决定不嫁在军队上做事的人,因为军人出生入死,常冒性命的危险。若作军人之妻,平日常受离别之苦还在其次,最可怕是容易发生变故,很难白头到老。何振邦就解释说,普通下级军人,固然常有性命危险,但到了我这旅团长的位分,作战时不必亲临前线,总可以平安的。我听了就指出某次战事,师旅长也死过几个;某次变乱,上级官死了若干;而且即使作到督军,永远不上前线,还有被刺的危险呢。随后又郑重的对他说,我嫁人绝不图荣华富贵,只要夫妻平安度日,厮守终身,所以立志不嫁军人。你若爱我的话,就急速辞职,另就他途,然后谈咱们的婚事。否则我宁可嫁个贩夫厮仆,也不愿随你受一时荣华担终身的惊恐。他听了我的话,当时竟没犹疑,回说只要我肯嫁他,他情愿放弃前程,听从我的意思。我还不信他真肯为我一人抛弃终身的事业,就说现在空口无凭,最好请你急速照着诺言去办。当你真的辞去军职之日,就是咱们婚姻成功之时。他听了也没有说什么,就告辞走了。一连三四日,没有向我提起。我还以为他是舍不得职位呢,哪知他竟真的向上司递了辞呈。原来他有一次剿匪战事,曾抢劫几个民间富家,得了很多的油水。又加历来苛扣舞弊的积蓄,已然有十来万财产,很够后半世过活,所以他把辞职不当回事。等上边允辞的公事下来,他拿到我面前请验,我自然无得话说;就择日行礼,正式办了婚事。”

“我那时的屈身忍辱,自己不必提了。过几日我就和他说了套假话,表示自从他以父执资格常向我家过往,我便已生过爱慕之心。以后郑子范前来说媒,我心中甚为喜欢,却不料老人家拘执着辈分,不肯答应。我是个闺中女儿,纵有心事万千,也不敢对父母直说。何况我父亲又是那样的脾气,只有着急和失望罢了。如今想不到经了许多变故,仍旧返本归原,成了你何家的人,完了我的心愿。可见是千里姻缘一线牵,月下老配定,不容违拗的。只是当日那位郑子范先生,曾为你我费了不少心力,又受了我父亲很大气恼。现在咱们是面说面讲,好事成功了,但总不该忘了当日的媒人,起码也得预备一桌酒席,请他来坐坐。一来表咱们的心意,二来叫他知道并没白费了心,到底把咱们成全了。何振邦听了,就说你的意思很好,可惜来不及了。郑子范最近又遭了一桩官司,风声闹得很紧,他已逃到外面去了。我忙问细情,何振邦也说不清楚。”我只得私下叫人打听,才明白邻近高阳县,拿住一帮土匪,供出郑子范是帮中首领。高阳县禀文上省,省里下令通缉。本县长官虽与郑子范通气,但也护庇不住,所以郑子范就离开本县,逃往外乡。至于去的地方,大约不出天津一带。我得了消息,就存在心里,不对何振邦讲说。又过月余,何振邦偶然提起外面通都大邑的繁华,我便趁势要求到外面游历,开开眼界。何振邦自然百依百随,我才一点痕迹不露的把他弄到天津。到了天津,我假作恋恋不舍,又提议移来此地久居。何振邦好在有钱,也愿意得些享受,就依我的意思,购买房屋。我因为预备日后行事便利,特意以省俭为理由,选择在这偏僻地方购地建屋。一直过了将近两年日子。在这两年中,我时刻访查郑子范的下落,想要寻着他,把两个仇人集在一起,报那血海冤仇。否则若只杀死何振邦一个,我已身入囹圄,岂不叫郑子范永远逍遥法外?

“无奈我费尽心力,也得不着郑子范的消息。但日日还得强作欢笑的应付何振邦,真是痛苦极了。何振邦每日出去,在外面混跑,常在三更半夜,喝得熏熏而醉回来。也有时带些不三不四的人,到家里来坐,但始终不见郑子范的面儿。而且我每次托词向何振邦打听,他也只说没遇见过。我实在忍不住了,自思倘若长久寻不着郑子范,难道我就和何振邦这样过将下去?于是我便有心要动手了。”不料在出事的前一日,我又受了回大刺激,更坚了我杀何振邦的心。因为到了换季的时候,我翻腾箱子,检点衣服。在何振邦一只向未开过的旧箱中,发现了一件玉器,是我父亲随身带的,也是被抢那夜失物的一件。我瞧着更断定了杀我父亲是何振邦主谋。他托郑子范行凶行抢之后,郑子范大约把所抢得的东西,分送何振邦一些。何振邦在娶我之前,必然把其余的赃物,都销灭了,只剩下这么一件,不知怎的大意了,丢在箱里。我拿着那玉器,战抖了半日,好似见父母的阴灵,在面前啼哭。我一顿足就横了心,当日没得下手,次日我预备下凶器,藏在床边。何振邦也是该死,半夜里才由外面喝醉回来。我把他接入卧房,睡在床上。迟了一会,我悄悄把他衣服解开,露出胸膛,然后左手拿着那件玉器,右手握住刀子,把刀尖对准他的心窝,才轻轻把他唤醒。何振邦一睁眼,我就把玉器举到他眼前,问他认识不认识,又说你这万恶凶贼今日可到了报应日子。何振邦已然惊得清醒,将要和我支撑。我不敢迟延,拼命将刀子向下一按,直扎进他的心窝。何振邦叫了一声,居然从床上坐起,我吓得松手倒退,但他受伤已重,坐起想要下床追我,只摇动了几下,就又向后栽倒。

“我当时心乱神昏,不敢再看,就退出外间。恰巧那时候容先生正在外间,登着椅子向柜顶上拿东西呢!我看见他,他也看见我,两头儿都害怕。我怕的是他看见里间的死尸,他怕的是我撞破他的窃盗。等两下通话之后,我忽然想起了嫁祸东吴的主意。因为我虽把性命看轻,但是杀了何振邦,冤仇只算报了一半,若这时自尽或者投案,对郑子范那一半冤仇,就不能报了。如今既凑巧来了个窃贼,我正可把杀人罪推到他身上。一来那人既流为窃贼,已是废民,就受些冤屈,也不为过;二来可以留出我的性命,办那未了的事。”说着看看佩馨道:“当时我还不知道你是那样景况,是为家贫母病才行窃的。我若知道,万不肯做那过分亏心的事啊!而且当时我本意是不要捉住你的,因为把杀人嫌疑给你背去就够了,更不必真叫你承受罪名。何况捉住了你,你必然分辩冤枉,诉说详情。虽然我有把握叫人不信你的话,但是终不如放你逃走,较比干净啊!你逃走以后,所有细情,报上都登过了,不必再说。只于我得知容先生家中景况,良心很为不安。又因自己独居冷寂,想招个院邻同住,才得交着这位心玉妹妹。前几天我们出去,在法租界马路上救了一个小孩。问起来才知是郑子范的儿子,无意中算得了仇人的消息。我就暗自定了主意,预备在数日之内,就去杀了郑子范,然后向官厅投案,把杀何振邦的真相也一并声诉明白。在我是心愿已了,死也瞑目,容先生也得脱去嫌疑,不必再作流亡生活。不料还未容得我办到,容先生先已来了。现在无论从良心上讲,从事情上看,我也再没有躲避的道理,只得随容先生去投案了。”

说着又对心玉道:“妹妹,莫说咱们要好一场,你可以接受我这点财产,便是你不肯接受,我也没有第二个亲近的人可以托付。与其将来被不相干的人占去,或是被官府没收,那又不如你老实留下呢。日后倘若我被判抵命,你去领尸装殓埋葬,也算尽了情分;万一有日我还能活着回来,得你替我保管财产,也可度我老年生活。妹妹不要客气,我的一切契据折票,都在卧室保险箱里,这是钥匙。”说着将钥匙递过。

凤宜那里说到末尾,心玉虽然倾听,但眼睛已移到容佩馨身上。因为佩馨已然起立,和邵老台附耳暗语,二人都颜色惨淡,相对点头,就同向那通月台的小门走去。正在这时,心玉瞥着,已顾不得答凤宜的话,就立起叫道:“你们二位做什么?”凤宜听心玉一叫,转脸一瞧,见佩馨和邵老台已走到小门之侧,不禁也愕然道:“你们二位稍候,我同你们由大门走。”

邵老台鲁莽的摆头说道:“你老实在家里歇着吧。往哪里走?没地方可去。”凤宜心玉同时一怔。佩馨他只觉得邵老台所语辞不达意,急忙回身向凤宜说道:“你放心吧,我们走了,再不用你投案。本来我为这件事担杀人嫌疑,很不甘心,才和这位邵大哥出主意,装鬼弄神,骗你的实话。如今你说出实话来,竟为担着父母冤仇,作出这样孝烈行为。我佩服不过来,怎能从中坏你的事?痛快说吧,这点嫌疑,我情愿替你担承了,永远担承了。现在不必多话,请你安心办自己事吧,我们走了。”

邵老台也摆手说道:“就是他这话。你遇的事太惨,行的事真人物,我们佩服你。过去的事你从今满不用挂心,我们佩馨兄弟这一次可真远走高飞了。但盼着天保佑你马到成功。”说着拥着佩馨要出小门。

凤宜见了,立刻明白他们是因为听自己的事迹,大受感动,故而打消原来计划,不再相迫,飘然而行。不由心中也受了感动,觉得不能让他们这样走去,就叫道:“你们二位慢着,我还有事。”

哪知这时更不待她着急,旁边还有个明在局外、暗在事中的心玉,为佩馨不知柔肠经过几千万次转折,香腮不知有几千万次发热,不过在未曾判明血案的真相以前,还只把情丝竭力收束,不敢着实放在他头上。今日无意中突遇梦魂萦系的人,又得确知他并非杀人凶犯,而且由凤宜口中鉴定他人格的高尚,心玉心中早已心花怒放,万缕情丝,不自主的飞绕到佩馨身上,牢牢系住。但还有些为难,就是在佩馨和凤宜中间的纠葛,无法作左右袒护。若主张秉公办理,立和凤宜投案,洗出佩馨,这固然如了自己的夙愿,但问心万万不忍如此行为。若反过来讲,自己袒护凤宜,向佩馨摆出恩人面目,强派他替凤宜担受嫌疑,那样固能救了凤宜,但佩馨便从此无期流亡,说不定遭捕入官,自己的私愿可怎能实现呢?心玉在凤宜诉说往事时,一直为这个问题愁苦。不料凤宜说完之后,佩馨竟能慷慨仗义,要撒手自行。心玉心头一松,觉得此事容易解决。但她看着佩馨要走,那急劲儿比凤宜还加百倍。一个萦心在抱的人,好容易意外相逢,竟又要匆匆复别。这一去更不知后会何年,她怎能不急?就在凤宜呼叫之前,她已翻然如飞的到了佩馨和邵老台的前面,将那通月台的小门关闭,才回身望着佩馨,挥手让他归座。在表面上看,心玉的行动,完全是遵着凤宜的意旨,并没有什么可以害羞的理由。但心玉不知怎的,竟然红云上颊,窘不可堪,好像有什么背人的隐私,被发觉了。当时立在小门之前,尽自低着头举手摸抚鬓角秀发。

好在旁人都没注意到她。凤宜以为她是替自己代劳,见她已把容、邵二人拦住,就把全部精神注着佩馨,将要发话。邵老台则因被心玉拦住,不能出去,也转面去望着佩馨,等他主张。只有佩馨,自当日在冯村一吻之后,美人恩义,一直未曾去怀。他因不知心玉身世,只就相逢地点想着,以为心玉只是个村中的姑娘,不过曾受过教育而已。自己觉得对她生一点像旧小说式的希望,不为妄想,于是常常憧憬着,将来有朝一日,自己脱离患难,得以出头,必要重访恩人,对她尽力报答。倘依若着迷信说法,果然天帝垂怜,姻缘有定,也许那一吻便是终身之约。固然自知不该把恩德溷入爱情,但既有此遇合,便不得不有此想望。佩馨想望多日,今日竟无意中和心玉相逢,他的感想当然和心玉一样,而且比心玉又多一层迷惑,就是对心玉和凤宜的同居,实是梦想不到,猜测不透。本已预备对心玉重致谢意,并作长谈,无奈切身问题正在急迫,只得先和凤宜周旋。在凤宜说明真相之后,佩馨激于义愤,又经大受感动的邵老台在旁催他快走,佩馨才那样决然欲去。其实他心中虽已消释对凤宜的仇怨,却实放不下对心玉的爱情,只碍当着邵老台的面儿,不能做什么表示,只可同他走出。至于真个走出之后,佩馨也未必即能远走高飞,或者要重访心玉一次,也说不定。但他的心事,未曾表白,心玉却看不透,所以才有那样迫急的一拦,拦住后又发生那样一羞。

佩馨看得明明白白,心中暗地为受感应,悟到心玉果对自己动情了,不觉由欣喜中倒生出一种凄凉之感。因他自从解事以来,除却母亲恩育以外,所遇的都是势力欺凌,风尘白眼。如今在患难之中,居然得到个红颜知己,一吻留恩,双心相印,怎能不发生极深的慨叹!当时凤宜让着容邵二人归座,邵老台不敢自己作主,只看佩馨如何,待视他一致行动。佩馨却正面对心玉,向她鞠躬道:“凌小姐,我自从受您救命之恩,没一时不在感念。今日真想不到在这里遇见。方才匆匆,太失礼了,现在你快请坐吧。我一定听你的吩咐,暂时不走。”

心玉听了这话,本很容易对答,但又不知为何,竟似胸中藏有万言千语,却都被喉咙中挡住,一字也说不出来了。倒惹起满心慌乱,只对佩馨点了点头,樱唇动了几动,并未发声。忽由嘴角散布出一片笑容,使腮上现出个酒涡儿,突又把脸一红,笑容尽敛。绷起脸儿,悄然走回凤宜身旁去了。佩馨看到眼里,更暗自会意,而且看着她嘴角的玉雪之肤,认得出就是自己曾吻过的地方,不由也心跳起来。幸而这些情形,只发于转瞥之是,仍未被凤宜和邵老台看破。

心玉归座之后,佩馨也坐回原处,邵老台自然亦步亦趋的随他坐下,凤宜这才开口道:“容先生的好心,我很感激。不过这件事在没有显明之前,还可以迟下去,叫你多受些日的委屈。如今既已闹明了,若仍叫你替我担着嫌疑,就太不合理了。何况你以前受的难苦,已经很够我抱愧的。你又正当青年有为的时候,怎能把终身的事业名誉,全为我这个不相干的人牺牲了呢?现在你和邵先生的好意,我已领受了,但是我们还得公事公办。我已把这点小产业托付给心玉,无须再耽误时候,请你们二位,随我一同投案去。”说着又招手道:“不必走那便门,还是下楼从正门走。”

邵老台这时忍不住开口道:“你干么还絮叨?我们已经说明白了,不用你打官司。明天我和佩馨兄弟俩,就一同奔关外去。到处的水土都养人,我们离开这地方,照样能够生活。这杀人案子,叫他永远悬着,一辈子抓不到佩馨。你也用不着咎心,好生想法报那一半冤仇。我邵老台最敬好的,这是捧你,成全你的心愿,你不必多说了。”

凤宜点头道:“您姓邵啊!邵先生,你说的也倒有理。不过杀人的才应该偿命,欠债的才应该还钱,不能把旁人填限。容先生便是逃奔关外,不至于受着罪刑,可是千里迢迢,出门不是容易事,而且他本来可以在家乡谋生,过舒服日子的,无端为别人去受颠连困苦,这多么不公平,我良心怎能安呢?再说我本没有求生之想,如今投案领罪,正是应该。更喜我已知道郑子范下落,到案后我一咬出了他,虽然没有证据,也许……咳,那就不管了。反正我心志已定,你们随我走吧。”

话方说完,邵老台已叫到:“你不亲手报仇,经官是毁不了那……”

佩馨这时早立起抚着邵老台肩头道:“邵大哥,你且不必着急,听我说吧!”就向凤宜道:“何太太,我们对你所遭的事,所行的事,今日既全明白了。实已把原来的疑惑怨恨,都给取消,变成对您敬重了。我自觉着,莫说为你担一点嫌疑是应该的,就是现在帮你去冒险报仇,也是情愿。世界不管变到什么样子,但是孝子烈女,人人都要恭敬,你该明白这意思。再者还有你殓葬我亡母的好意,我更万分感激。倘没有你的义举,我亡母尸骨,也许不堪设想。那我这一世真不能做人了。就是这样恩德,已够我报答不尽。你葬了我母亲,我为你做多大牺牲,都不为过分,何况还只担一点嫌疑?结果不过离开天津这地方,到外乡躲避几载,于我并没什么害处呢!”佩馨说到这里,稍作停顿,都把希望的眼光望着凤宜。凤宜摇了摇头,方要开口,佩馨瞧出她还在固执,忙又接着说道:“请你再听,我还有个最重要的理由。”说着向心玉一指道:“这位凌心玉小姐,我虽不知和你是什么关系,可是你既和她同居一处,方才又要把家产赠她,足见你们二位关系很深,情感极切。你明白凌小姐是什么人,凌小姐是我的救命的恩人啊!现在我对凌小姐的恩德,正在没法报答,心里非常难过,请想我还忍心对凌小姐的最亲近的姐妹,做出很甚行为,拦阻你行大事的心愿么?何太太,凡事都有情理,凡人都有良心。你不能强迫我作出蔑理丧心的事啊!”

心玉在旁,听佩馨说话时气概轩昂,口齿清利,处处显露出是个天性纯厚,心地聪明,而且受过教育的人,心中已自十分爱慕。最后又听到他把自己牵入题内,不但暗地感觉异样的安慰,而且佩服他的善于说词,更了解他并非把人情推到自己身上,而实是暗示他对自己的提心在口,恋念交深。一个女子,在初次经到恋爱,芳心辗转,只想着一个对像,而经过很长的时期,未得会面。正怀疑着对方的心意,不知他恩思自己,是否也如自己思忆他的深切。这时竟而得到对方的切实表示,证实自己所希望的并未落空,怎会不欣喜万方,而又凄然生感呢!

这时凤宜听了佩馨的话,也微有愕眙之态,望着心玉道:“这个……你们中间的交涉,不好扯到我这遍账上来吧。”

心玉在得意之时,不由冲口说道:“姐姐,怎能这样说呢?姐姐是谁,我是谁?我们的事,怎就会和姐姐没有关系……”心玉说到这里,猛悟到我们两字说得太亲切了。自知已红了脸儿,恐怕被凤宜看出不好意思,心中一急,脸色更红得厉害。只得镇定心神,强硬着头皮,接着说道:“容先生的好意,姐姐应该领受的。我本来是姐姐的妹妹,不是因为以前和容先生也有过一点交谊。现在就算我立在中间,不偏不倚,说句公道话,事情要看缓急轻重。姐姐有大仇在身,现在若去投案,就得受法律制裁。不但性命难保,而且仇也难报。倘若叫容先生暂且担承嫌疑,如今官面上因事主不甚催促,案情稍冷下来,容先生又有这位邵先生保护,料想不致遇到危险。而且退一步说,姐姐也很可少安忽躁,自办己事,才不负容先生的盛意。万一容先生被官府捉去,你再投案还不晚呢。如今暂委屈容先生做些日黑人。他既然没有不愿,你也无须不安,方才容先生已说得很透澈了。至于说到为我的话,我固然太不敢当,可是在这时候,我也只得不客气的和容先生一样的主张,和姐姐反对了。”

凤宜听着,似已因佩馨的好意,心玉的热情,有所感动。正在沉吟未答,佩馨已扬手说道:“凌小姐已把话全说尽了,何太太若再固执,不但辜负了凌小姐的心,连我们也太失望了。现在无须再费口舌,就算决定了吧?何太太,你安心去做自己的事,我们也另寻我们的路。但盼吉人天相,你安稳地报了大仇,还能平安无事。我们得着信儿,再回来给你庆祝。再见吧,我们走了。”佩馨说到最末一句,是面对着心玉而发,他并未预备立刻就走,只为说出走字,看心玉如何动作。邵老台是实性人,闻言已霍地立起,走出了两步。心玉更是关心,不自觉的已叫出来道:“你……不能……且等……儿……”叫着就奔向佩馨跟前。但还没走到临近,猛又悟到自己这样风雷火急的叫起来奔过来,但到他面前应该对他说什么呢?不由又窘住了。但临别此际,不能默尔而息,弄得虎头蛇尾,只可又把说过的重了一遍道:“你不能走,不能这么就去,……”说到这里,忽听凤宜在身后开口叫容先生,这可给她下了台阶儿,急接着回手一指道:“我姐姐就是领受了你的好意,你也不好就去,她还有话说呢。”心玉说完,就转过身去,面对着凤宜,听她发言。但仍不离开佩馨的身畔,心中却思索着:等凤宜和佩馨交涉完毕,自己对佩馨将如何表示衷心,如何的定后会。这并不是心玉受了情迷,忘却女儿身分,实因事机切迫,不许迟疑。佩馨已说出将作远走,倘放过了这一瞥即逝的机会,待他走了以后,就成为天涯海角,消息沉沉,相思无限,重见无期。那悔恨不但非登楼少妇所能比拟,而且这墙头一吻的公案,又将如何了结呢?

这时凤宜已开口道:“容先生,你的好意,我已不能推辞,何况又有我心玉妹妹在里面。你们都这样诚恳,我已只得领受。不过你和邵先生的事,不能这样就走,得答应我两件事。头一件我知道二位东漂西荡,无家可归,景况很是困难。论理我应该替你们安置,就留住在我家,也自应该。不过在这案子未了结之前,你们当然不能留在天津。倘若被官面弄了去,固然还有我在,不会叫你真受屈枉,可是那时又辜负你们大家的盛意了。所以在这时候,你们自是出门的好。不过我要求你们,不要远去,最好不离周围三二百里之内,而且把住址常常报告给我,预备我报完仇恨之后,立时可以请你们回来。第二件倒没有什么,我只于要送给你们二位一点小款,作为川资,请你们万不要推辞。”

佩馨答道:“何太太,头一件事我当然照办,不向远去,并且常报告住址。不过你也不必执定了报仇之后必须投案。倘若杀掉那郑子范,你能够脱避刑罪,就自己保重也罢,不必定去投案。要知道我在此地既没财产,又没事业名誉,就离开永不回来,也没什么顾惜。男儿走遍天下,全能立足,更不须你替我洗刷嫌疑,再回此地。天津并不是我的故乡啊!至于第二件,我也不敢客气。说实话,现在我和邵大哥两个人身上,合起来才只剩一顿饭钱了。你既有这份好意,就请借十元八元好了。”

凤宜点首道:“你所说以后的事,只能等将来临时定夺,谁也不敢预料。现在且请你等等,我下楼去取钱。”

说完就向心玉递了个眼色,叫她代为招待容、邵二人,自己下楼去了。

心玉毕竟情虚,瞧到凤宜的神情,虽已领会她的本意,但疑内中还蕴有调谑作用:她似乎说我要下楼去了,这正是个机会,你和容佩馨畅说衷怀吧。其实凤宜根本不知道心玉与佩馨的事情,何致有此表示。心玉这一想入非非,倒又不好意思起来。先望着凤宜的后影儿下楼,又把秋波向佩馨一溜,便低下头去,赧然有思。若照心玉这样,真将把良机坐失了。幸而佩馨见凤宜去后,立刻生出了当日偷吻的勇气。当凤宜在时,他本已预备对心玉有所表示,但恐当着凤宜,要使心玉难堪。此际见凤宜离开,心玉又默默无语,知道是自己必须发动的时候了。当时也顾不得邵老台惊异,向他附耳低声说道:“大哥,你到那小门外月台上站会儿,我要和凌小姐说句话。”

邵老台虽把愕异眼光望着佩馨,但他终是游侠出身,在风月场中走过一遭,还算知趣得很,一语未发,就转身走向小门外月台之上,独自披清风而赏明月去了。心玉偷眼看着佩馨和邵老台倾语,又见邵老台独自闪开,就明白了佩馨的微意。立觉一颗心儿扑扑的跳,脸上又如火烘,心中料着佩馨必要过来说话,却不知怎的,竟十分畏怯他起来。但在畏怯中又似乎非常希望。只低着头,把眼光望着地毯中心的万字不到头的花纹,不敢面视。哪知在这工夫,已见那注视的花纹上,来了一只穿青呢子鞋的脚,随着又来了一只,两只并在一起,接着就听他先叫了一声凌小姐。心玉只得抬起头儿,只见佩馨正立于二尺开外,恭身致礼。心玉这时不知怎的,胆力忽壮了许多,就盈盈立起,悄然说道:“容先生久违了。”

佩馨一听,初而诧异她在见面许久之后,还说这套客气话儿,有些不近情理。但一转想,才恍然悟到她别有深意。这句话实是表示方才虽有许多言语,想是为他人所发,等于没说;从此语起,才算接上那天吻别后的碴儿,开始交谈。佩馨想着就恳切说道:“凌小姐,自从那日在冯村别后,我时时刻刻希望见着小姐,好拜谢您救命之恩。可是今天意外的遇见,我倒没话可说,这样的大恩是没有用言语谢的。您……”

心玉听他提出冯村二字,立觉颊上的旧日吻痕,重复发出高热,竭力忍着羞赧,低声说道:“请坐下谈好么?”佩馨听她没回答自己的话,只叫坐下,就知下面必有文章。心想无论她将来什么表示,自己恐怕都不能接受。与其事过徒生感触,还不如先把自己所定的主意,迎头说出,较比干脆呢。想着就道:“好吧,小姐请坐。”心玉闻言,就望着他一同落座。秋波莹莹,方如低徊欲语,佩馨已先张口道:“凌小姐,大概那位何太太快要上来,没很大工夫。我先冒昧说几句话,请你原谅我。在冯村那夜,蒙您相救。我当时不知怎的发了疯狂,对小姐做出那样鲁莽行为,事后想起来真真自觉该死。……”心玉听他突然提起此事,不知出于何意,只羞得面如熟透苹果。佩馨又接着道:“倘然我是个有希望的人,将来或许能够补过,消弥了过去的罪恶。无奈我本身既极穷窘,后顾茫茫,难寻生路,而且又担了杀人的嫌疑。今日离开这里,明日便得远奔他乡。从此天涯地角,不知栖身在何处,流落到何时。此身的安危存亡,也无丝毫把握。像我这种的人,居然做出那种鲁莽行为,更是万恶滔天。这意思小姐总能明白。”佩馨说着停了一停,才又接着道:“我过后明白那不知自量的错误,后悔得没法儿。今天幸而和小姐遇见,趁着离别之前,对小姐谢罪。一则求您原谅我当日的胆大妄为,二则……二则……就是我方才说过的……我……我不配对小姐有什么妄想,所以今天……声明取消我那……咳,我也不必细说了,小姐总能明白。归总一句,小姐对我的恩德,我到死也不会淡忘。可是小姐对您所救的人,请永远忘记了吧。因为……我……我从此要飘泊下去,报恩的希望很少了……”

佩馨这一篇话,说得吞吐嗫嚅,迷离惝恍。若被局外人听着,还许疑他是有什么神经病,以致语无伦次。但在和他心灵感应的心玉却已听得镂心刻腑,似醉如痴。她明白佩馨别后相思,是和自己一样深切。今日方得重逢,他又仗义替凤宜继续担承嫌疑,才要避地远去。所以等凤宜复完大仇,还替他洗刷,请他回来的话,不过是凤宜一面的主张。佩馨却不作此想,预备为凤宜担承到底,一去不归的了。他既自顾本身寒素,又感前途渺茫,所以对当日接吻的事,非常后悔。因为他那一吻寓意很深,一为记识恩义,二为表示爱情。在接吻时,他的心中必然想着将来有日出危难而成事业,定要永侍妆台,作恩人的奴隶,就以此吻为预约之券,而且他也猜想到我已默认他的约定了。如今他自觉没了希望,后悔当日做事鲁莽,恐怕我万一还记忆那一吻之约,痴心等待,耽误青春。故而当面正式表示忏悔,声明取消那无言无字的情券。但他又怕唐突了我,才把话说得模棱含糊,绕了许多弯儿。真意只是两句,就是我倘若没有接受他的爱情,就只原谅他过去的冒犯罢了;若已接受了他的爱情,务必依他请求,取消这件公案,把过去的事完全忘记。他大约说这些话以前,曾经苦心思索;若径直把吻约提出,恐怕表示我并未爱他,岂不弄成僵局?倘隐忍不言,又怕我真的已爱了他,他这一匆匆远别,后会无期,岂不是永远的一件亏心之事?所以他宁可厚着面目,也要曲折迂回把私衷表白。这当是他存心忠厚不肯负人之处。心玉这样想着,不由更受了感动。本来她和佩馨并没一语及于情爱,一刻经过缠绵,一切都在心心相印的暗幕中进行。此际她听了佩馨的话,不知怎的,竟似超越了一大段爱情应走的路程,仿佛觉得和佩馨是相交极久的情侣,偶然遇到恋故似的,不但忘了羞涩,而且竟说出没理性的话来。但目光仍注着楼板,向佩馨道:“你的意思我全明白。现在……倘然你的境遇较好,我也不肯直说。现在你既处在这艰难时候,因为怕害了我,才有这种表示,我可不得不说了。你……啊!……”说着略一停顿,神情似乎由兴奋中生出羞意,身体微侧,香肩向佩馨微撞了一下,才接着发出极低细的声音,而蕴着斩钉截铁的意味道:“这事可由不了你。”接着又嫣然欲笑的,似乎要叫容先生,却只叫出个容字,把先生二字省去道:“容……你得先给我道歉,怎该这样轻视我们女子啊!”

佩馨听着悚然一惊,知道心玉已把万种深情,都萦在自己身上,不由又从喜慰中生出感激。但再想到将来,忽又戚然而忧。这时佩馨心中,真是七情并发,感情刺激过甚,反而变为麻木,只痴望着心玉,眼泪汪在眼里,莹莹欲坠。

心玉望着他也忽现出凄惶之色,将手指指自己的心,又指着佩馨道:“你应该明白,不但方才的话都白说了,而且还不能按你原定的主意远走高飞呢。”说着见佩馨似乎迷茫莫踪,就接着道:“你知道我怎样住到这位何太太家来的么?从那天你由冯村逃走之后,第二天我就回到天津来,按着报纸的住址,寻到这里。恰巧见何家门首贴着闲房出租的帖子,我才假作赁房和凤宜见着。两下谈得很好,我搬进已经十多天了,本为从凤宜口里探听这杀人案的真情,没想到今日和你遇见,把一切全明白了……”说着停了一停,又道:“方才我听明你与这杀人案无关,心里真说不出欢喜……以下我也不必再说,你且仔细想想,就该后悔,方才不该对我说那样话了。”

佩馨哪还用得着细想,早已把心玉的深情完全领略,而且浃骨沦肌了。这时真要拜倒在她裙下,开口求婚,但仍不免顾虑到本身现在和未来的境遇,觉着胆怯,竟吃吃地道:“小姐的……我真没的……不过您看看我的情形,怎么配……”

心玉接口道:“什么叫作配?好俗气啊!你这样说话,不太轻视我么?”

佩馨听了这话,知道她的爱情业已万分坚决,不容自己推辞了。而且天下少年的人,谁又禁受得这种的美人恩意?佩馨一阵感情冲动,再顾不得什么将来不将来,什么唐突不唐突,竟扑地跪向心玉跟前,叫道:“小姐,自从冯村那夜之后,我对小姐万分爱慕,万分感激,几乎思念得中了心病。可是我自知受您恩德,又对您生非分的意想,是有罪的。而且我漂泊一身,等于乞丐,更不应作无耻的希望。所以方才对你说出那些话,完全是发于良心。如今想不到小姐这样错爱,倒叫我心里没了主张。我……也不能多想了。小姐,你可能容我把以后的一身一命,都贡献给你,终身报恩么?”

心玉一听,知道他在开口求婚,立刻羞得红云满面,心头小鹿乱撞。说也奇怪,心玉对于佩馨,在纯洁的动机上,发生极高极热的爱情,经过许多日的苦心辗转,到此夜才证明佩馨既与杀人案无干,更看出他是个人格高尚血性纯挚的好男子,就把多日所犹疑不定的事,骤然决定。在这数十分钟的晤对中,爱情不知增高若干万倍,而且由流质变为固体,坚决不摇地要把自己的一切全付托给他。但她芳心中宛转回环,把过去现在未来种种的事,都已想到,甚至于日后结成连理的生活,都在脑中构造过空中楼阁。只有对佩馨这样突然求婚,却未料及。因为她本想着先解救了他的患难,解决了他的困苦,使他恢复平常安适的生活,然后由友谊渐进于婚姻。这或者是几个月以后或是几年以后的事,万不料佩馨竟发动得如此其快,不由既惊且羞,感到张惶失措,一时没法回答。她急忙敛定心神,自作深思。现在他既说出口来,可怎样回答呢?论自己心思,本已决定,没有犹疑。只是这样轻易地答应了他,似乎太有些那个,恐怕把自己女孩儿身份太作低了。但是若暂且回绝,而给他留以后的希望,固然也是办法,但心中总觉不忍。他正在穷途之中需要我来安慰,如何反给他打击?而且自己若一辞却,便算立于疏远的地位,对他的今后行止,也不好主张了。心玉想着,猛然把心一横,就伸手拉着佩馨的肩头,颤声说道:“你起来,叫人看见是什么样儿?”

佩馨仰首道:“可是小姐能允许我么?”

心玉悄无一言,只点了一下头,就羞得满面红霞。一只手遮住自己的脸儿,一只手却用力抓住佩馨的肩头,叫他立起。

佩馨这时的感激喜悦,倒变成无限凄惶,不知怎的生出一副急泪,狂涌而出。颤微微地立起,望着心玉,默默无语,似将万种心情,都由透过泪液的目光中射出来。心玉偷偷抬起头来,痴痴地望着他,用右手纤指,摩擦着自己左手中指上所戴的一只镶红豆的戒指。这只戒指,原是心玉亡父当年在江南做事,得到一枚红豆,带回镶成戒指,赐与心玉的。心玉向未戴过,这次从冯村回津之后,到学校住的第一夜,就从箱中将这戒指寻出,戴在手上。至于是什么用意,就只有她自己明白了。

佩馨一见,明白她在口头婚约之外,还希望交换一点信物。无奈自己身上除去极少的零钱,更无一点东西,不由为难起来。

心玉瞧着他的神情,也已知道,便将那手上的戒指脱下,递与佩馨道:“你收着这个吧。”

佩馨道:“可是我……”

他只说出三个字,下半句还未出口,心玉已先说道:“这又何必执定!只要你好生收着我的东西就够了。”佩馨接过戒指正不知该戴在手上,或是藏入衣袋,怎样显着郑重,忽听楼梯作响,似是凤宜走了上来。心玉心中一跳,觉得自己还有许多话未能说出,时光已瞥然将逝,急得把无限衷情,并作两句说道:“你明儿不许走,以后做什么都要先告诉我,还有你现在的住址……”

佩馨此际深知心玉却怕凤宜看破秘密,早已急忙躲开。又想去把邵老台唤入里面,以免被凤宜看出形迹,于是一面向心玉点头,一面向那通月台的小门走去。他是越走越远,心玉却听凤宜已走到楼梯中间,就要上来。说话声音低了,佩馨不能听见,高了更怕进入凤宜耳中,只可咽住。随见邵老台还没等佩馨走到地方,已推开小门走进。心玉知道他必然一直隔着门上窗隙窥视,把佩馨和自己一切情形全看了去,很觉不好意思。随着凤宜也走到楼上,心玉只得强敛羞容,迎了过去。

凤宜皱着眉头道:“怎这样巧!家中的现钱都花完了。只剩下几十块钱,哪里够呢?我向来手头洒乱,好把钱向抽屉里乱丢,放在衣袋里的钱,也常忘记拿出来,就向各处搜寻,又找出四十多元,可还是不够。明天又是星期日,要上银行取钱,还得后天。这真叫人着急。”说着将手中纸包放在桌上道:“我只可寻了几件金货,连钱包在里面,容先生拿了去吧。这总共有几百块钱,大约够几天用了。以后你到了什么地方,就给我来信,我可以再给你寄钱去。”

佩馨听了,已摆手道:“哪用得这么多!我只有一二十元钱就很富裕,多了于我也没用处。”

凤宜把纸包推到他面前道:“不必客气,你且收下再说。”

佩馨还要推辞,心玉已开口道:“容先生,你就收下吧!我姐……这一片好心,你不要辜负了。你为她受很大的委屈,再连这点钱也不肯收,不叫她太难过了么?”佩馨听心玉一说,知道她必有道理,就不再违拗。接过说道:“那么我就谢谢了。”

凤宜道:“容先生你不要错会了意,以为我这是补报你。要明白,你的好处绝不是钱财所能补报的。”

佩馨忙道:“何太太您太言重。好,我就依实,也不再道谢,就要走了。”说着暗对心玉用目示意,似乎说你所吩咐的话,我已全记住了。现在当着凤宜的面,无法接谈,只可告辞自去。明日一定先设法和你见面,然后他往。心玉领会他的意思,微微颔首,表示灵犀一点,业已相通,又将目光叮嘱了一下。

这时凤宜说道:“你要走,我也不留了。方才说完的话,大家都要记住,后会之期总不在远。你的好心,但盼我今生能够报答……”

心玉一听她要说丧气言语,忙拦住打岔道:“姐姐不必再说了。我看将来你们都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何必说这远话?现在天已快亮,容先生也不便耽误,快些走吧。要不然工夫一大,下面老妈醒了,听见又要生出是非。”

就在这时,邵老台见他们把事早已议妥,便有些忍耐不住,拉着佩馨叫他快走。凤宜要他们下楼从大门走,佩馨以为楼下有仆人居住,被看见了,于主人多少不便,于是主张仍由便门出去。心玉也赞成他的主意。邵老台说道:“天已快亮,不必多麻烦了。何太太,你先熄了电灯我们好走。”

凤宜不解道:“为什么要熄灯?这样有灯照着,下去不方便些么?”

邵老台道:“房里有灯,我们下去方便,可是外面的巡警和走路的人,看得也方便。你想对不对?”凤宜方恍然大悟,就走到墙边,把电门关了。这时房中变成漆黑。凤宜说着别的话,佩馨口中应着,就向小门走去。心玉这时似乎有什么潜伏的力量催动,很快的先走到那通月台的小门旁边。因为心里跳得厉害,连带使身体也抖战起来。她在暗中什么也看不真切,但心中似有一种自信,悄然在等待着。佩馨答应凤宜的话时,尚立在房间中心,说完,房中空气变成寂静,只闻轻悄的脚步声向这小门而来,也渐近心玉身旁。她一颗心提到喉咙口,把目光耳力都兴奋到极点。大凡房中无论如何黑暗,只要有外面射入的些微光线,如天上的星光,或远处的灯光等,为人目所忽略的,那就不是真正的黑暗,仍旧可以使视力发生效用。此际心玉在门旁瞪目看着,先听有脚步走近,只见影绰绰的有个很高大的人形轮廓走过身旁,出到门外。心玉虽然看不清是佩馨或是邵老台,因为她好似得到一种微妙的暗示,知道这第一个出去的是邵老台。及至第二个人影现于身旁,她突然心跳得不能自制,而且向着那人影的半面身体,倏地烘热起来。这时她直如在明处目睹一样,自信不会错误,猛地放大胆量,赶上一步,拉住那人影的臂膊。那被拉住的人果是佩馨。他觉得臂上有了人手,立刻明白是心玉,忙伸手抚着她的玉腕。心玉发出极低的语声,只说得两个字道:“明天。”佩馨听了,忙轻轻拍她手背两下,代以答应。心玉得了回话,就把手松开。在那一刹那间,佩馨猛想到冯村初遇时的暗中一吻,这时又遇到同样的情境,不由心中一动,忙将臂向旁一伸,揽住心玉的玉颈,再把头儿一侧,立刻吻到心玉面上。因为在黑暗中寻不着准部位,他的唇吻感觉所接触的是面上柔软而又凹入的部分,和柔细的眉毛和睫毛。佩馨知是吻在她眼上了,同时脑中就映现了心玉的剪水双眸,感到无限的快美。但这快美并不容他久享,很快的便有一只玉手抵到他的颈下。佩馨微觉发痒,抬头缩臂,立觉怀中的人儿瞥然脱去。佩馨方在迷茫无主,就觉背后被打了一下,才知心玉已经躲到身后,而且暗示叫自己快走了。他急忙走出小门外,和邵老台一同攀栏而下,投奔宿处去了。

心玉在这时候,还痴痴望着小门外的月台,直到两个黑影全部没入暗中,她仍凝立不动,注目不瞬。好像她的精神,已飞越而去,和佩馨一同走了。忽觉眼前骤变光明,她才吓得张惶回顾。原来凤宜揣度够了工夫,容、邵二人业已下楼走远,就把电门开了。心玉心虚,觉得自己立的地方太犯嫌疑,猛然生出急智,就向前走了一步,把小门关闭,才转身走回,为着表示自己才走过去开门,并非早已立在那里。

凤宜这时也似满怀充满心事,并没注意心玉的神色,茫然向她问道:“方才的事,我好像做了一场大梦。”

心玉默然半晌,才道:“姐姐,咱们下楼去吧。”

凤宜看看心玉,似欲有言,又咽住点头道:“好吧,咱们下去。”说着挽了心玉,就熄灭电灯,才在黑暗中摸索着下楼。到了下面,凤宜把楼门重行锁好,又取起放在地板上的暖瓶,一同回入宿室。二人因方才经了无限刺激,说了许多言语,都觉口干,就斟了两杯热水。凤宜燃支纸烟,坐在椅上,徐徐吸着,面对歪在床上的心玉,似有所思。心玉看着,她忽想起有一个问题,她必然要问。正在打算怎样答复,凤宜已开口道:

“妹妹,咱们从此可不再疑神见鬼的害怕了。”心玉听着微笑颔首。凤宜又道:“我真有些糊涂,今天事情怎这样巧!容佩馨因为我是害他的人,所以前来作闹。哪知在这里巧遇到你这救过他的人,弄成如此结果。这真是无巧不成书,我一想就觉脑中昏乱……”

心玉从她开口,就已明白言中之意,凤宜口说凑巧,心内却不是一样想法,她必已怀疑自己前来租屋同居的动机,但不好意思直言诘问罢了,便笑答道:“姐姐,你觉得奇怪么?其实一点也不奇怪,我到你这里租房,本是有意来的,不过我也没想到和这容佩馨遇见罢了。”

凤宜愕然注视着她道:“哦,那我更不明白了,你是有意来租房的,有的是什么意呢?”

心玉道:“姐姐,你大概也很乏了,快上床来,咱们都躺下歇着,我再细说,有好些情由呢!”

凤宜听了就上床倒在心玉身旁,二人合盖一幅被子,心玉才道:“我从头里说吧。在你家出这凶案的时候,我正因为学校放假,去到乡里看我一个出嫁的姐姐。这姐姐名叫意如,嫁给谷姓。她丈夫谷中挺,是个很坏的小人。夫妇同居在离天津四十里的冯村。意如天性柔懦,常受丈夫的虐待。我们凌家人丁衰弱,除我以外,只剩下这个堂姐姐。”

“亡父去世的时候,叫我照顾她。于是我趁着暑假,去到冯村探视,在谷家住了十几天。意如虽受丈夫欺凌,但仍一味忍耐,不肯变心。我只赠给她一点钱,就预备告辞回天津了。哪知在我临行的前夜,恰赶上这容佩馨和那姓邵的,一同到谷家投宿。谷中挺因拾着容佩馨身上所带的报纸,知道他是在逃案犯,就在半夜里出门去报告村中的驻警,来家捉拿。我当时听见这事,忽地动了善心,就悄悄溜到容、邵二人所住的房子,放他们跳墙逃走,等着谷中挺领着村警回来,自然扑空。但不知他们怎样跑的,乱寻一阵,也就罢了。”

事后我细看那张报纸,才明白容佩馨犯的是图财害命案子,不但杀死事主,还害了一个年青女人做了寡妇。我心里十分后悔,不该冒昧行事,使凶人逃出法网,死者永远含冤。但又想着容佩馨的相貌举止,确是个文弱的书生,好像不会做出盗贼行为,因而又疑惑内中或有冤枉。就为这件事情,我良心上一直不安,我好似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成天价寝食不安。只疑惑着自己所做的事,不知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很想能够证明一下,好使我良心上安稳。但是容佩馨已不知逃到何处,没法寻他。事后才从报纸上想到姐姐这儿,就决定上此地来探视,设法和你亲近,慢慢考察容佩馨的杀人真相,以证明我是否误救了恶人。在未来之先,还不知姐姐家境这样富厚。因为我亡父曾给我留下一点资财,所以当时曾生过糊涂想头,打算着倘然查明白容佩馨实是含冤负屈,我救他是应该的,良心上就安稳了。倘然查明他确是杀人谋财的恶贼,那么就算我做错了事,良心自然更要难过。可是我也不能声说出来,担负法律责任,那只可暗地把我的财产拿出一半来,赠给受害的人,算是自己给自己一种责罚。哪知我到了这里,天赐其便,正看见门外招租的帖子,才借着租房和姐姐见面,随着搬了进来。“姐姐待我的情义,已叫我感激非常,而且又看到你生活的富厚,我暗地受了很大的刺激。想到倘若容佩馨真是凶犯,我对姐姐将要没法赎罪。你是无须旁人帮助的,我想借钱财抵补罪过的想头,算没用了。所以我自搬进来以后,心中更辗转难安,但是并没有放弃原来的计划。本打算慢慢地和姐姐深谈心事,再询问凶案详情,不料在前天楼上有了响动,姐姐的神色有很多的地方叫我可疑。更想不到今天又把全部的真相都弄明白了,内中竟藏着偌大曲折!我真说不出的喜悦。第一先证明了容佩馨不是杀人凶犯,而且还是个孝子,我救他并没有错误,良心上就可以安了。但是在知道杀何振帮不是容佩馨,而是姐姐的时候,我心里更为难过。因为我虽然愿意明白容佩馨无罪,却万不愿听我最亲近的姐姐,是这案的正犯啊!幸而以后姐姐说出情由。原来你是忍苦含辛,报全家血海冤仇。这件事世界上任何人听见,都要受你感动,对你同情,我更快乐得流泪。因为良心上的不安,既已除去,又知道姐姐你是个孝义侠勇,无美不备的好女子,我能作你的妹妹,够多么得意啊!”

凤宜听着,似深信她的话,点头道:“妹妹,你不要夸奖,我已经够惭愧了。”

心玉道:“姐姐怎说这话?自古至今的女子,有几个能做出你这样大事呢?”

凤宜摇头叹道:“不然啊,我这事无论做得多对,总有一样抱愧的地方,就是这身体已经污了。而且嫁了何振邦一二年,才把他杀掉,总难免被人议论。咳,现在妹妹你交我这姐姐,也许是你的羞辱……”说着又喟然一叹道:“等着看吧,到我再收拾了郑子范,大仇全报之后,把这污秽的臭皮裘丢在世间,将纯洁的灵魂去见阴间的父母。那时或者能对得住妹妹这几句话了。”

心玉听了,明白凤宜这言语并非随意之谈,实是她早已打定的主意。大约她一因一身孤苦,无可留恋;二因她认为嫁何振邦的事,虽为报仇,但恐不为人口所谅。所以预备事后便行自尽,借以表明心迹。心玉想到这里,不由又平添心事,觉得救护凤宜,是自己的责任,应该由自己担负。这恐怕是很大的难题,但在这时当然不易譬解。幸而她必到功行完满之后,方才发生危险。还有很多的时候,可以容自己设法,现在无须枉费唇舌。就装做没听明白凤宜的言语,向她说道:“姐姐,你真有些想不开。人在平时,做事自然有许多顾忌,但遇到非常变故,就不能一概而论。所以古人有守经达权的话。像你遇到这样杀父母大仇,还讲什么小节!本应该只求成功,不择手段。你这样做法,可以说对得住天地神鬼。但凡有人心的人,谁也得悲悯你的遭遇,赞美你的苦心。对于你失身一层,莫说无人忍得议论,更没人忍得想起啊!姐姐,你看过《今古奇观》那部小说儿么?”

凤宜点头道:“我看过。”

心玉道:“那书里有段蔡小姐忍辱报仇,你看了对那蔡小姐能加以不好的批评么?”

凤宜道:“我只可怜她,并没想到别的。”

心玉道:“是啊,你的行事,比她还正气百倍。旁人知道的,不止可怜你,还得敬重你呢!”

凤宜道:“你说得有理。可是不管那书上事情真假,那蔡小姐在报仇以后,自尽了,看书的人才可怜她,倘若她不死啊,就不知叫人怎样批评了。”

心玉引证这件故事,本为着叫凤宜明白她所做的事光明正大,定能为人所原谅。却没料到凤宜提到蔡小姐自尽的结果,她才后悔这典故大有漏洞,引征得大为失算。但也只得和她辩论道:“若据我看,那蔡小姐一切行事都好,只有自尽这一着是错了。一个人做事,只要求良心上安稳。自己觉得不愧本心,就算合了正路,何必为旁人议论,非得牺牲性命呢?就以你而论,当初立志报仇,是由于自己良心催动的,还是被别人说动的?当然是出于你自己本心。等到大仇报尽,你就对得住自己就算成了,怎又忽然想到别人,要对他们表明心迹呢?”凤宜听了默默不语,似乎思索心玉言中之意。心玉看着,觉得在这当儿截止谈判,叫她仔细思量,最好不过,就打了个哈欠道:“真够晚了,我闹得脑里昏昏的,姐姐你大约也倦了,咱们睡吧。”

凤宜点头,就熄了灯,一同安寝。至于二人中谁被心事搅乱,谁到什么时候睡着,那就不可考了。

次日上午九点钟过,二人才相继起床,梳洗已毕,凤宜枯坐深思,很少言语。心玉也因心内记挂着佩馨,想到夜里曾叮嘱他暂勿远去,又要他告知住址,大约容佩馨必有信来。但自己和凤宜同在一室,信来时必然被她看见,倘要问起,恐怕佩馨的信中,要表他的心事,绝不能给凤宜看的。那时我把什么话答对她呢?心玉想着,不由一阵阵心慌意怯,但又希望着邮差早些到门,好知道佩馨的消息。这样坐立不安,神思惝恍,直到吃过午饭之后,凤宜自忙着换衣服,言说要到外面一行,却未邀心玉同往。心玉察看情形,料着她必因昨夜受了刺激,所以今日赶忙着要去访查郑子范的踪迹,以做行事的准备,觉得很不放心。打算伴她同去,但又想到自己正守候佩馨的信息。凤宜出门,正给自己留下绝好机会,怎反随她一同出去呢?心玉这时一半担心良友,一半盼望情人,很是委决不下。最后才自宽慰,以为凤宜此去,只于查访,不致有何危险;佩馨和自己却正在紧要关头,也许因为几点钟的迟误,竟失去和他见面或是拦他出门的机会,岂不后悔不及了?当时也没问凤宜要去何处,只说自己通身不爽,要安睡一会。凤宜也没说什么,只问她有没有要用东西,叫她代买,心玉摇了摇头,凤宜就自出门走了。

心玉也出了内室,在大厅中徘徊,精神刻刻注听门际。迟了工夫不大,忽听得门响,心玉忙走到楼门口去看,只见并非来了什么邮差,而是宅中女仆,出门去购买零物。心玉爽然若失,走回坐在椅中,闭目假寐,外面好似五中恬静,其实心中是万马奔腾。又过一会,听有脚步声走入厅中。心玉以为必是女仆,就也不加理会。哪知脚步声到了近前,又叫小姐,心玉睁目一望,果见女仆立在近前。那女仆说道:“小姐,我方才去买东西回来,看见一个大汉子立在门外,手里拿着一封信,说是送给凌小姐的……”心玉听着,已早看见女仆手中拿着一封信,忙接过看看信封,见写着凌小姐玉展。字迹写得很为秀劲,不由心跳起来,又觉着信封下面凸起,很有分量,料着必有别的物件在内。就点头道:“不错,是我学校来的信,大约要开学了。那送信的还在外面么?”

女仆道:“他放下信就自走了,没提要回信。”

心玉情知送信的是那邵老台,就向女仆客气了一句,叫她回后面歇息。女仆走后,心玉忙回到内室,关了房门,把信封剪开,抽出里面信笺。只见是三张极薄的国产信纸,一望而知是小杂货肆中临时购买的。但纸儿虽劣,字写得细小工整,在一行格中写两行字。上面写着:

心玉小姐妆次:

虽然这是第一次和你通信,但在我意中,好像对极亲近极熟识的人通信似的。自觉不该有丝毫客气,而且我就想客气,也不知怎样说法,所以这样质直的写了,料你不致见怪的。咱们见面只有两次,可是两方面的感情,都好似最好的朋友。大家把互相爱慕的心情,隐藏了许多日,今日才表明了。你对我的情义恩德,我实在没法用言语申说。昨夜从何宅回来,到我的寓处,我背着邵大哥自己哭了半夜。并不是我爱哭,实在是除了哭没法发泄我心中的感情啊!我摩擦着你的戒指,知道和你已成为终身伴侣,自然说不出的感激,却又非常惭愧。我这样的人,怎配作你的丈夫呢?我为着敬重你,感激你,在良心发出这一种念头:觉得和你订婚,是有罪的。你这人本有极大的希望,应该得个有地位有名誉有财产的好男子,作你的伴侣。若一嫁我,就算把你终身毁了。我如何忍心看着我最感戴的恩人,最爱重的好友,把青春消灭在贫寒之家,把终身断送给无希望的穷人!所以我千思万想,到底不敢承认这婚约。这样自然显得我反复失信,但是你细想总可以原谅我。现在我托邵大哥把这封信,连昨夜你赠给我的戒指,一并送去。你接到了,不要生气难过,请记着容佩馨终是这世界上最敬爱你关心你的一个人。虽然因为我的环境所迫,不敢接受你的婚约,可是你的恩德,永远存在我的心里,友谊也永远连在我们中间。而且更要求你原谅的,就是我不能再守昨夜的诺言,把住址告诉你了。因为我深知你是个意志坚定的女子,见了我这封信,一定不肯就此罢休。若知道我的住址,一定要寻我来解释。我很明白自己,若见了你的面,就不能再坚持自己的意见,仍得服从你,结果还要走到害你的路上去。所以我决计把住址秘密,并且在最近期间,和你远离,也不必通什么信息。即使你因此怨我恨我,也只得任其自然。到将来我可以出现的时候,自然出现,再领你的责罚,作你的奴仆。现在我写得很多,但我心中的苦衷,似乎连百分之一也没有说出,也大可以不必说了。你只记着,从此天涯地角,有一个最敬爱你的人,永远遥望着天津,祝祷你的身体健康,精神快乐。再见了,心玉小姐。佩馨敬上。

心玉看到中间,已经手颤起来,信纸簌簌抖动。及至看完,就好似腔内一颗心被摘走了,一阵心神麻木,不自知的珠泪潸潸而落。怔了半晌,忽地切齿发恨,骂了句:“不通人情的糊涂行子,你真是死脑筋!”随又咽住。再看信文,也明白佩馨的辞婚,是由于爱自己,不忍叫我随他终身食贫居贱。只是你就不想,爱情是不管什么贫贱富贵的。我既然爱你,就是随你讨饭,也能甘心。何况还不致那样,我多少还有些财产,可以暂作生活。你也不是久于贫贱的人,怎这样想不开呢?但他越是这样存心忠厚,我越不能舍他。而且在以前,我虽对他爱情专注,却有一点耽心的事,就是他出身寒素,只上过中学,不知学问如何。待到婚姻成功,恐怕要大费一番心力,使他深造。如今看这封信,虽是在心神缭乱的时候写的,前后语气很不连贯,但看这文理字迹,已知他的根底不错,叫我放了许多心。我无论如何,也得想法见他的面,破斧沉舟的说个明白,万不能放他这样离我而去。固然他将来必有重归之日,我还可以等他;无奈在这婚约虚悬,身分不定的情况中,若耽延三年二载,恐怕我就要憔悴死了。为今之计,只有寻他见面的一条路儿。只苦他把住址业已隐瞒,偌大的天津,我上哪里去找?而且他既来了这封信,以后绝不会再向我报告行踪,他定要依着原定主意,在一两日离津他去了。这可怎么好呢?心玉想着,急得流泪。一颗心似在腔内上下左右翻滚,身体随之坐立不安。在厅里由这角踱到那角,在沙发上坐坐又移到椅上。取出信封内退回的戒指,发恨掷到地下,又拾起放到颊边偎着。

这样失魂落魄地过了半天,她忽然无意中踱到临街的窗前,那窗挂着半截纱帘,她由纱孔中向外张望,猛见街的对面墙下立着一人:身材甚高,却耸肩曲背,像株枯树似的,在日光中晒着,纹丝不动。心玉看着很像佩馨的同伴邵老台,猛然心中一动,急忙拉开窗帘,向外细看,果然不差。心玉直如漂流在大海中的难人,忽地望定了救生的船舶,只怕他生翅飞去,等不及出至门外和他见面,忙开了窗子,探出头儿,向邵老台招手,叫道:“邵先生,你别走,我有话和你说。”那邵老台很安闲的立在那里,不知作何。此际看见心玉招手相呼,竟没有些微惊愕之态,只淡淡点了点头,那样儿似乎并不以心玉的出现为怪。心玉既叫住了邵老台,缩身退回,匆匆关上窗子,就向外跑去。走出几步,忽的又略一犹疑,立住了转身进了内室,对镜照了照,见头面光整,无须梳掠,就取了件外衣,披在身上。拿着手夹,把佩馨送来的信和戒指全放在里面。走出喊叫女仆,告诉要出门买一点东西,少时便回。且说且走,到了门外,见邵老台仍在原处立着。心玉因女仆跟出来关门,怕她看见,就不招呼,自循着街的左边,向东走去。邵老台也不理她,循着街右,遥遥的相随前去。直到拐了弯儿,心玉才掬着满面羞容,回首相招。邵老台紧走了几步,到了她近前,也不说话,怔怔地望着。心玉赧赧地道:“邵先生,方才是您送信来吧?”邵老台点头。心玉道:“我听老妈说,您已经走了。想不到您还在门外等着,也没让您进去歇歇,太对不住。”

邵老台道:“我本来把信交下就走的,你那位老妈说得不错,我们佩馨老弟叮嘱我,不许在这门口停留。”说着见心玉面现迷惘之色,就又接着道:“可是我没依他,我料着你看了信必要寻我。我交了信转身就走,走了没几步,我的心里好像不愿我就走,叫我再等一会儿。我一想也对,才倚着墙晒太阳。”

心玉听着一惊,忍着羞问道:“他的信……您看过吧?”

邵老台摇头道:“没有。我不大认识字,佩馨也没同我说。可是我明白他的心意,连信里是什么话,我也猜得出来。”

心玉听着,觉得这邵老台倒是有心人,但没说出口来。

邵老台很是存心忠厚,认为叫一个怀着满心希望的女子,含羞忍愧地一句句向自己追问,未免太不近情,就自接着说道:“夜里佩馨回到我们住的地方,他也没说话,倒下就睡了。其实他一会儿也没睡,我只看着他翻来覆去的折腾。到了今天早晨,他两只眼都肿了。我又看见他手上多了一个戒指。他只和我说明日就走,一直奔关外去,以外并没别的话。到晌午我买来了饭,他也不吃。自己出去弄来信纸信封,坐下就写,还不叫我看。半天才写完,封好了就托我给凌小姐送来。我摸摸信封里有东西,他手上的戒指又没了,更料着里面必有缘故。所以送来以后,我没依他的话,立在门外等了会儿。”

心玉听到这里,忙道:“邵先生,他在哪里呢?”邵老台似早料到她必有所问,就道:“你想去么?”心玉点头。邵老台道:“那您就不用问,随我走好了。”心玉道:“远不远呢!咱俩坐洋车吧。”邵老台道:“用不着,几步儿就到。”说完就向前紧走,出去丈许,才放慢了脚步,在前遥遥引导。

心玉举步跟随,暗想这邵老台虽然粗豪,居然懂事。他自觉和我同行不便,才分开了走。这次他对我身上,真是功德无量了。以后自己和佩馨得如所愿,可得好生报答这位大哥啊!邵老台在前走着,穿街转巷,走了足有二里地,还不见到。真是好大的几步儿!心玉走得娇喘吁吁,直觉支持不住。想叫住邵老台询问,无奈离得太远。正在这时,邵老台已转入一条小巷,心玉喘着赶到巷口,见邵老台已立在一个小门之前,向她招手。心玉忙走过去,到那门前,已喘得说不出话来。邵老台也不同她说话,只举手向门内一指,似乎告诉佩馨就在此中。心玉向门内一看,见是小小一座方形院落,内有三四间小房,入目都是黄色,看着叫人起一种在乡村的感觉。原来这是城市中罕见的建筑,墙是土的,地是土的,以至于极窄的窗户,也似经过泥水浸濡,变成土的颜色。但是洁净整齐,像是新盖好的,尚示有人住过。心玉向来所见贫民窟房舍,多是污敝不堪,却很少用土筑成。如今见这里土房,居然如此整洁,颇觉可异。其实这里的房子,是由一般唯利是图的房主,用极少的金钱,筑成这种房舍,赁给贫民,按日收价,看似极贱,实际却很昂贵。因为建筑潦草,一遇阴雨,就要倒塌。每逢夏秋,压死居人的,多是这种房子。当时心玉也顾不得多看,就回头望着邵老台,希望他引导。邵老台立在门外,举手向东面近门的一间小房指了指,又挥手叫心玉自己过去。随即离开门口,躲到一边。心玉因望见佩馨心切,就走进院中。到了邵老台所指的房门前,见那房门只是一块长形木板,并无窗孔,就举手敲了一下,便闻里面有人问谁。心玉听是佩馨声音,立刻心中一阵发酸,一阵发热,也不答言,就要推门进去。哪知门竟纹丝不动,看了一看原来那木板是浮安在外面的。门儿开处,就见佩馨正坐在一铺土炕之上,将双手扶头,两肘支膝,似乎正在愁苦。心玉失声叫着他的名儿,佩馨已看见来的是自己思念的人,大惊立起,瞪着眼说不出话来。

心玉怔了一怔,就把房门关上。走到近前,悄然无言,把莹莹秋波直望着他,眉目间蕴着无限幽怨,似把满心委屈都掬在面上,只差没有哭出来。

佩馨也痴望着她,面色惨白如死,唇吻微动着,半晌才说出一句道:“你……你怎么来的?”

心玉摇摇头,似乎表示先无须谈这不急之务,就打开手皮夹,把信和戒指取出,递向他手内道:“这是你派人给我送去的么?”

佩馨不用等心玉诉说来意,只看她有此一来,和来时的凄怨情形,就明白她是绝对不舍自己,并且来问罪了。本来他的辞婚,就是一件违背本心之事。只为心玉的终身,不忍她以娇弱之姿,随自己长沦贫贱之地,才咬着牙给心玉写了这封信。事前的焦虑苦思,事后的深悲极恸,当然可想而知。此际一见心玉,果然应了他信中的话,立刻心中感动得肝肠翻动。觉得自己所认为理由甚正的,实在是一种卑鄙之见。心玉所爱的是人,所重的是情,自己却专想到富贵贫贱的问题,岂不太辜负她的心?真可惭愧。现在她不辞屈辱,竟寻了自己来,我除了伏地自投,谢那鲁莽的罪,还有什么办法呢?这时再也没话可说,只从心玉手中将那封信和戒指抢过,先将戒指带到自己指上,又把信撕得粉碎。两眼含泪的望着心玉道:“我真惭愧,太对不住你了!现在只求你原谅我,只当我没有寄过这封信……”

心玉悄然道:“只当没寄这封信么?你倒说得轻松。我真不明白你怎那样心狠,叫邵先生送信,还叮嘱不许停留。倘然他依了你的话,请想我这时是什么滋味?”说着哼了一声叹道:“在你心里,或者还觉得这是正办。你越来得决绝,我越觉得高兴。本来我对你是假的,正恨不得抛开你这穷人……”

佩馨没等她说完,早已惶恐无地地道:“你再说下去,我真惭愧死了。我实在后悔不及,怎该把卑鄙龌龊的心理,来对待你这样高尚纯洁的仙人……”

心玉好像没听见他的话,仍接着说道:“幸亏邵先生是有心的人,投完信还在门口等了会儿,我才能随他到这里和你见面。你倒会说只当什么没寄这信了,又是什么原谅了。请问,倘若邵先生依了你那好主意丢下信就走,我这时能不能把信丢在一边,只当没看见?你又叫我原谅谁呀?”说着声音一酸,竟流下泪来。

佩馨心如刀绞,唇吻颤动着说不出话来,只陪她流泪。突然双膝一屈,跪在心玉眼前,悲声道:“我实在该死!做这糊涂事。姐姐若不原谅我,我就得死了。”

心玉见他跪下,心里立刻软了。忙伸手拉他,佩馨赖着不起,仰面说道:“姐姐不饶恕我,我永远不敢起来。”

心玉双手拉着他的肩际,泪眼莹莹地叹了一声,道:“我有什么法子不原谅你啊!可是你这种犹疑,一时一个主意,又叫我怎能放心!”

佩馨斩钉截铁地道:“我这只是一时糊涂,哪能再有第二次?姐姐你也该替我想想,我虽然受你深恩厚待,无奈以前没有长时候的接近。即使咱们换个过儿,姐姐处在我的地位,恐怕也未必不自惭形秽,生出这种思想。现在我已深知姐姐的心,那种糊涂念头,再也不会有了。姐姐还不放心,我来赌誓。”

心玉听到这里,拼命用力把他拉起,道:“用不着这个,只盼你知道我的心就够了。现在我也不再埋怨你,只感激人家邵先生。”

佩馨道:“我邵大哥呢?我真得给他磕头,他又救了我一回。”

心玉一口唾沫喷到地下道:“少说吧!你别埋怨人家就好。”

佩馨被她堵的倒吸凉气,没话可说,只想借个岔儿,把她哄欢喜了。又想到和她只见面两次,便已定婚,中间并未得说几句心事,有片刻缠绵。现在应该使她回嗔作喜,进入那种阶段了。想着忽看见手上戒指,就褪下来,递给心玉道:“姐姐,我们的关系,和普通人不同。我虽是男子,实处在女子的地位。仗你救助,受你的保护,不但今日,从此以后,我甘心永久作您的奴隶。现在这戒指,求您再戴在我手上,就好像在我身上戴了枷锁,作为终身归附你的证据。”

心玉抿嘴一笑道:“你不必把我抬得这样高,我对你虽然有一点好处,怎值得总挂在嘴头上?你总这样说法,太叫我不安。你要明白咱们是什么关系。”说着再见佩馨手持的戒指,道:“你先取消了方才所说的客气话,我自然可以替你戴上。不过昨夜我已经对你说过,你也该给我一点证物,不一定要戒指,任是什么平常的东西,只要是你的。”

佩馨道:“姐姐,可怜我除了身上的衣服和袋里几张铜元票之外,真没有别的物件。不过这是昨夜的话,现在好了。有何太太送我的钱,我立时就可以去买一件像样的。”说着从炕上破褥之下,取出一个纸包,打开了道:“姐姐,你看,何太太给了这么多,我实不好意思全受,可又没法儿退回。”

心玉口里说着退什么,你就留着用,日子长着呢,将来咱们再补她的情吧。说时已看见那纸包中,除了一堆钱钞之外,还有七八个金戒指,和一对蒜苗式金镯圈。知道昨夜凤宜因现钱不足,所以把这点金货添补上了,就道:“你最好把这些金货,全变了钱,省得带在身上叫人看见起疑。”佩馨点头答应。心玉无心中用手拨弄着那几个金戒指,忽见其中有一个上面镶着一颗大珠,作粉红色,非常美丽。就拿起来看看道:“这珠子真好看,镶得也玲珑。”

佩馨听着,忽然心中一动,便道:“姐姐,你若爱这个,我就不必另去买了,把这个给你,作我的定婚纪念物吧。”

心玉道:“这是何太太的东西,如何使得?”佩馨道:“这种事本来只在人心,不在东西。譬如现在极摩登的男女,无论花几千几万的钱,买得定婚的珍宝,也只是才从珠宝店伙计的手中接过,便转送给对方,那总不能说是珠宝店的东西啊!现在我把这戒指戴在自己手上,戴上十分钟,和带了十年,你看有分别么?”心玉一笑点头,就伸出纤纤五指,替佩馨把那镶红豆的戒指戴上,然后佩馨又把镶珠的戒指给她带上,二人双手互握,四目相视。佩馨知道到了时候,就拥着她接了个热吻。这一吻可真舒心如意,和前两次提心吊胆,匆匆忙忙的情形,大不相同了。过了半晌,心玉才悄然道:“到现在我的心才安定了。你知道方才我接你信的时候,直觉自己落到万丈深渊里面,呼天不语,唤地不应,几乎急得要一头撞死。从今以后,你可不许办这荒唐事了。”

佩馨忙道:“我万万不敢再……难道你还疑惑我?”心玉道:“我说的不是这件事,是关于你自己的。你要明白,现在咱两个算是一个人,合共一条命,吉凶祸福,谁也抛不开谁,可比不得当初,你可以把自己看轻了。你若真的爱我,就得先把自己看重。昨夜的事,我心里很是为难。本来你好好的一个人,可以安居乐业的,为什么替旁人背黑锅,担上人命的干系?当时凤宜若是个不相干的人,我就主张着叫你立刻拉她归官,把罪名洗刷出来。你就不必再东藏西躲,担惊害怕,咱们也得以安心的同在一处,商量正事了。无奈凤宜偏是我的义姊,我不能做出反面无情的事,只得袒护她委屈你了。可是现在的情形,既然得顾着凤宜一面,也得为咱们的前途打算,所以我处在万难的境地了。凤宜固然曾说,她再报了郑子范的仇恨,就算大事已了,定要自行投案。她已经知道了郑子范的住址,报仇并非难事。看情形最多有一两个月,你就可以沉冤大白了。无奈我对凤宜还有一番心思,就是因为她人品的可敬,再加上对我的感情,我实不忍看她这样给恶人偿命,或是把后半世消磨在监狱之中。所以打算帮助她报仇以后,还得设法拦阻她投案。而且还有一种危险,就是她大事办了之后,就许自动的离开这世界,给我们个措手不及,故而救她必得在事前想法子,那真是很大难题。还有一层,我要救了她,便得叫你永远担这杀人的嫌疑。这件事互相牵扯,好难定夺。我昨夜直愁了一夜,也没想出一个办法。你可有什么两全的好主意么?”佩馨沉思着道:“何太太境遇那样悲惨,行事那样孝烈,实是可怜可敬。我们凭良心当然应该救她。”

心玉撮唇作响,一耸肩儿道:“救她,那么牺牲你么?”

佩馨道:“忠臣孝子,人人皆敬。我情愿为她牺牲。”

心玉一沉脸儿道:“你又忘了我了。”

佩馨惶恐谢罪道:“我说错了。”心玉道:“这谈不到错不错。咱们现在莫讲道理,只论情势,怎么能够弄得面面都圆,就是好办法。我倒有个主意,昨夜已经对你说过。我手里有一两万元的财产,暂时不愁生活,很可以立时随你远走高飞,随便到山南海北。一来可以实现我游览天下的志愿,二来凭我二人的能力,到处可以创立事业。这样就算把凤宜的罪案带走了,她杀何振邦的事,永远不会发觉。只要以后她对付郑子范,能够做的严密,不露痕迹,便可以永远逍遥法外,安享天年。你呢,既离开此地,嫌疑也就不成问题了。”

佩馨道:“这虽然是个好办法,可是我怎忍累你一同亡命天涯呢?”

心玉道:“你又来了,莫非你有这说客气话的习惯?现在不管,将来必有一日,我给你治好了这种坏毛病。”说着又沉吟道:“我随你走,在我身上本没问题。而且我若打定主意,你也拦不住我。不过内中另有一个难题,就是抛下凤宜,我自问对不住良心。这也是天缘凑巧,我本为考察你的犯罪情形,才到凤宜家中,却不想和她成为这样深交,在感情上已经不忍抛闪她。何况现在又发现了她有这样高的品格,对她更发生无限敬爱的心,似觉在道理上也不能不管她了。我真恨没有分身法儿,把人分成两半,一半随了你去,一半留下帮她,这可怎么好呢?”佩馨凝思有顷,道:“对于何太太,不但是你,我也情愿帮她,更不但我,就是那位邵大哥,昨儿回来,也对我说过,他若不是为着我现在难中,时时要保护我,他真想替何太太去把那个姓郑的仇人杀了。”

心玉听他提到邵老台,触起心中久已纳闷的事,就问道:“我看那位邵大哥,好像和你不是一路人似的,你们怎样交结的呢?”

佩馨闻言,就把自己和邵老台相识的经过,仔细说了。心玉点头道:“这人可是古道热肠的好朋友,对咱们都有深恩。你要好生待他,不要因他粗豪,有什么怠慢。”

佩馨凄然道:“那是自然。现在我是有了你了,今天以前,我在世界上只这么一位邵大哥啊!”

心玉道:“你能常这样想就好。现在且说咱们的事,该怎样办呢?”

佩馨道:“我们的事已经完了,以后来日方长。现在所虑的只是我的安危,其实我本身倒不成问题。因为倘然我被官人捉去,何太太一定要把我洗出来的。可是那样她便难逃法律裁判,绝不是我们的本意。所以我现在要自己保重,只是为着何太太。据我看,我是没什么可顾虑的,还是何太太那面要紧。倘若没人管她,只任她性儿行事,恐怕她事后不是投案自首,便是留封遗书,说明报仇经过,跟着自杀。现在你最好不必管我,且去照顾何太太。我自己寻个安全的地方藏着,等何太太办完了大事,你把她弄到平安的境地,再谈咱们的事。那时我再同你远走高飞,也可以安心了。万一事情有什么变化,也许能容咱们在此地安居,用不着再奔波了呢。”

心玉沉吟道:“你这倒是个两全的主意,不过你到什么地方藏躲呢?”

佩馨道:“我的故乡是满城县。在出祸的那一夜,我就打算回故乡去的。以后遇见邵大哥,我们才又改了主意,要上北京,但也没有去成。从冯村逃出,就回了天津。邵大哥替我想的法儿,去到何宅装神弄鬼,吓吓何太太,想叫她露出实话,就可以洗出我的嫌疑,不必再逃躲了。哪知昨夜我们虽然办得成功,倒落了个意外的结果。回来时我问邵大哥怎样办法,邵大哥说我留在天津,或者上北京去,都不大妥,不如仍回老家满城。那里比较僻静,住上几个月,听听信息再说。所以我已决定明天和他奔满城了。”

心玉道:“满城离天津有多远?”

佩馨道:“坐火车不过一天多路。我想到那边暂避几时,等何太太的事完了,再看情形。你能脱得开身,到满城去寻我也可,另定个地方相聚也可。倘若局面能够变化,我回天津来见你也可。你看好不好?”

心玉沉吟道:“我还不大愿意你出门,倘若在本地藏着,不致有什么危险,你还是不走的好。我一面守着凤宜,一面还可以和你时常见面。”

佩馨道:“是啊!现在我也这样想着。何太太既要报仇,就已入了险境。你和她在一处,多少要担些惊恐,而且也怕要受连累。我直想拦你不要和她同住,不要管她的事,无奈良心上不能这样做。可是我走了又不放心,所以很想留在本地,时常得到消息,遇到什么事情,就近也好设法,比在外面提心吊胆不强得多么?”

心玉道:“我这一面,你倒不必担心,我总不至于弄成凤宜的同谋。所谓帮她的意思,就是替她想法,怎样报了仇,还能得到安全。连凤宜本身都不要露出形迹,何况我这局外人。”说着将妙目凝视佩馨道:“现在我不想叫你走的原因,就因为不愿意你出去那么远,离别那么久。只是你藏在本地,是不是绝对能够平安,倒是问题。”

佩馨知道心玉是舍不得自己远离,十分感动,拉住她的手道:“我也不愿意走了。至于能不能安全,我一点儿也不知道。这得和邵大哥商量,他或者看得明白,也许有什么隐藏的好法儿。他是经过事的,而且久在下等社会里混,对于罪犯躲避官人的法儿,也知道得多。”

心玉道:“你就和他商议吧,反正最好是不走,不过得计划周全,万别大意。倘若邵大哥认为在本地不大妥当,非得出去不可,那也没有法儿,只好暂且上满城去躲些日子。可是你不能自己作主,必须得我的同意,才许走呢。”

佩馨道:“我和邵大哥商议定了,再送信通知你么?”心玉道:“用不着,明天午后我还要来。倘若你一定得走的话,也不能再像以前那逃荒似的走法,我得给你预备行李衣服。天也快冷了,这一去不定一月两月,很得带些东西呢。”

佩馨自有生以来,这次几乎是第一次受到爱情。以前虽有慈母在堂,但是家境太寒,老人又多病,虽疼儿子,也苦于有心无力,所以佩馨的生活,一向在最简单最低微的限度上。因为习惯之故,已认为人生一切的普通享受,好似是不必需的,而且自知无分,也根本不去想它。此际听心玉说要替自己预备行具,就苦笑道:“无须乎吧!我空身出去,反倒便利。而且不瞒你说,我是从贫苦中长大的,向来用不着……”

心玉接口道:“这可比不得当初。当初你是孤身一人,如今有了我,再叫你过那样穷光棍儿的生活,不但怕人笑话,我自己也亏心哪!”说着看看表道:“现在不早了,我要回去。明天仍在早饭后来看你,你可在家等我。”

佩馨听她要走,依依不舍地道:“你再坐会儿,何必这样忙!我真太简慢,连碗水也没有。”心玉笑道:“你别怄我了,这套婆婆妈妈式的客气,从哪儿学来的!你也不必留我,明天再见。”说着又看着手上戒指道:“对不住,现在我还得把我戒指摘下来。”

佩馨一怔道:“怎么……”

心玉道:“你想,这是凤宜的东西,我如何能戴在手上,给她看见?”随说就摘下藏入衣袋里。眼望着佩馨,微微点头,似乎向他告别。佩馨忙和她握手,心玉悄然道:“我嘱咐的话,全记住了,可不要再叫我着急。”

佩馨恳切答道:“姐姐放心。从此以后,没有你的话,我绝不自己走一步路,做一点事。”

心玉听了,觉得无限的安慰,瞧着他猛然玉颊渐红,不自知的吐出舌尖,将自己的樱唇湿润一下。佩馨见了这销魂情态,忍不住就抱着她又接个热吻。心玉杏眼一闭,倏又睁开,忙推开佩馨,转身向外就走,但把手伸到后摇着,叫佩馨不要送她。佩馨此际对于这位恩深义重的姐姐,已体服到死心塌地,仰望如天边明月,当然抱定尊敬不如从命的宗旨,毫不违拗。

心玉出了院门,就见邵老台正在巷口倒背手儿来回乱踱,似乎等自己走后,他才进去;又似还尽护卫之责。心玉走到他身边,觉得不好再叫邵先生,就称呼了声邵大哥。邵老台闻声,转身怔怔地望着她,好像要从她面上,得到她和佩馨会见的结果。心玉道:“邵大哥,你进去吧,佩馨等你有事商量呢。”

邵老台见她面色喜悦,称呼亲热,就明白她已说服了佩馨,得到圆满结果。忽挑起大拇指道:“你是好的。”说完这句,迟了半天又道:“你有眼力,这件事办得不错。”

说着似乎忘了心玉是女子,竟举手要拍她肩头。心玉见他来得鲁莽,虽知他绝无轻薄之意,但也不好意思,只可向后倒退。邵老台也觉自己忘形了,不由涨得丑脸通紫,一低头就要转身逃跑。

心玉忙叫道:“邵大哥,你别走,我还有话。”邵老台才又站住,垂手而听。心玉道:“邵大哥,佩馨已经答应先不走了。可是他方才的事,叫我不大放心,求你回去看住他,千万不要放他走开一步。等明天午后,我还要来。”

邵老台听了,不住作揖道:“成,成,交给我,交给我。”一面说一面倒退,退进巷内去了。

心玉暗想,这人虽然是个热心朋友,可是这鲁莽浑愣情形,真难为佩馨怎样长日厮守着。当时心玉走了几步,遇见洋车,就雇了回家。中途在街上还买了些食用之品,借此回去给凤宜看。到了家中,见凤宜还未回来。心玉才脱下外衣,凤宜也进门了,神情很兴奋的,似乎心中颇为愉快,不似那样沉闷。

心玉迎接笑道:“姐姐,你才回来,我也出去一趟了。”

凤宜拉她一同坐下,低声道:“告诉你一件痛快事,我已经和郑子范打过照面了。”

心玉一惊道:“是么?”

凤宜道:“我方才出去,到那女仆所说的南市旅馆去访查。本打算进旅馆里面,假装赁房,但又怕郑子范看见,他是认识我的。只可远远的下了洋车,从旅馆门前步行走过。偷眼向门内张望,也瞧不见什么。哪知走到旅馆东面几十步远,路北有一条很宽的巷子,里面的住户,门口都贴着花花绿绿的纸,或是牌子,看样儿像是窑娼子聚处。我才走到巷外,就见从里面一家走出五六个大汉子来,都是穿青色长袍马褂,内中便有郑子范。他只顾应酬那一群朋友,并没看见我。出到巷外,他还招呼让那群人到旅馆去坐。那群人都没有去,只见他一人回旅馆去了。我真想不到这样顺利,第一次去就见着他。”

心玉听着,只说了两句替她欣幸的话,此外别无言语,凤宜也没再说什么。少时就到了晚饭时候,女仆出入甚勤,越发谈不到这件事。晚饭后照例共坐至十点钟后,二人一同就寝。凤宜关好了门,才向心玉苦口陈说,仍本着昨夜所言,要心玉替她保管家产。心玉情知她所谓请求代管,实等于举以相赠。她此次对于郑子范,无论事成事败,都预备以死为最后结局,所以要把家产先赠与自己这唯一的近友。但自己是打算维护她安全的,如何能接受她的财产?而且即使她的命运难于挽回,必然落到悲惨的结果,自己也万不忍贪这不应得的钱财,便辞谢道:“姐姐,事情还离得远呢!而且将来局面会有变化,现在何必谈这些不急的事!”

凤宜道:“我现在时刻都在危险中,也许容佩馨那边出什么意外,逼得我不得不去投案;也许我随便在街上走路,无意中又和郑子范遇见,恰得下手的机会,我当场杀死他,就被捉进警局去。哪还有余暇处置那闲事么?好妹妹,你快答应了我。我抛开这些累赘,就可以一心无挂碍的办正经去了。”心玉仍是不肯,凤宜又多方譬劝,最后竟把话说明了道:“我也知道妹妹的心,是不忍在我这危难中间,接受我这点财产。你想着我请你代管,就等于送给你一般,所以绝绝不肯。现在我说明了吧,我并不要把家产送给你。只是在这时候,我有大事要做,顾不得家中事务,而且又怕我倘然意外地丧了生命,或是失了自由,这家产就不知要落到什么人手里。所以我请你代管,就是在暂时先替我分心照顾。以后我被捉入官,你查看情形,若只定十年二十年的罪,就给我留着,免得我出狱之后,无家可归。这也不枉你我要好一场。倘若我为报仇丧了性命,或者入官被判死刑,你就把家产随便处分,或是变卖了做些善事,或是直接捐给什么慈善团体,也算替我销今生罪孽,造来世福分。妹妹,这是我求你的事,你难道还忍推却么?”

心玉听她这样说法,心里略一打转,就点头道:“好,姐姐,我答应你了。”

凤宜大喜,就道:“谢谢你帮我,这才是好妹妹呢!”

说着就坐起下床道:“我先把要紧的东西都移交给你,早办完了早得安心。”

心玉拦住道:“姐姐,你等等,我也有个要求。姐姐,我和你虽然相处日浅,但情谊不让同胞。咱俩又都是畸零人,实指望互相依倚,永不离开。哪知你竟受着莫大冤枉,预备拼着性命给父母报仇。这种大事,我怎能拦你?我对你就像是父母死后的第一个亲人,倘然你有了什么差错,那悲痛是我不能忍受的。料想你也未必不是一样意思,不愿舍弃了我。所以希望你重视咱们的遇合,并且怜恤我的孤苦,对你自己保重些。”

凤宜听着霍然道:“你要我放弃了报仇的意思么?”心玉道:“姐姐的正事大事,我怎敢拦阻!不过姐姐报仇尽管报仇,只要慎重一些,不要过于鲁莽,不要认定把性命去拼。你只想着这世界还有个人需要你,你不能看轻性命。倘能有稳当的办法,报了仇还不致牺牲性命,也不致遭罪刑,你就照着稳重的路走。像以前你所说什么报仇后就要自杀明志的话,以后要完全抛开,连想也不许再想。要知道那样要叫我苦死的,你能答应么?”凤宜沉吟了一下,微笑道:“妹妹你的心,我自然应该答应。不过你太傻了,我哪有报完仇还得安全的办法呢?”

心玉道:“姐姐只要你答应我,以后照这宗旨去做。倘能如愿,自然是我的福气;倘若不成,你就是永远抛开了我,我也无怨,你也无愧了。”

凤宜点头道:“好,我就答应你。这次对付郑子范,要特别的谨慎秘密,但求杀死了他,我还安然回来,和妹妹长久厮守。”

心玉道:“姐姐,你可一言为定。好,那么我也答应替你代管家产了。”

凤宜听了,就把床旁保险柜打开,从里面取出了房地契纸,和银行存折等类,一一交代清楚。又从一个抽屉里,取出一个银匣道:“这是我的一点首饰,也是我的一点体己,就送你作个纪念吧。你且不必推让,咱们早已说定了。倘若日后我有什么差错,就算留给你的遗念,倘然我能平安度过这次险关,咱们姊妹这一世就永不离开了。所有的东西,都算两人公共的,用不着再分你我。现在你且收下吧!”说着就把银匣打开,里面金玉珠钻,耀目生光。凤宜挑捡着,先取出一对翡翠玉镯,通体碧绿,十分好看。凤宜拉过心玉手腕,替她戴上一只,把另一只自己带上,道:“这镯子颜色很好,还是我母亲留给我的。我现在给你一只,算我死去的母亲又认了你这干女儿,咱们姊妹的情义更显得亲厚了。”

心玉不能推辞,只得抚摩着翠镯说道:“可惜我不能孝顺干娘了。”

凤宜道:“她老人家在阴间,对我认识你这妹妹也必十分喜欢,将来报仇之后,我必领你去到她墓前一拜。”

心玉道:“我当然要去的。”

凤宜又低首寻觅道:“还有我母亲留下的一对东西,咱们也分着戴上吧。”说着就向匣底翻捡,捡出一个戒指放在旁边,仍去搜寻。

心玉见她寻出的戒指,也嵌着巨珠,恰和佩馨给自己的一模一样,不由心中乱跳起来。凤宜却仍翻弄不已,一面诧异道:“明明是一对儿,怎只剩了一个呢?”心玉不忍叫她着急,只得说破道:“你盛首饰只这一个匣子么?”

凤宜道:“我常用的全在这里。另外还有何振邦一些金器,还压在箱底,没往外拿过。”

心玉道:“这样说,你昨夜给容佩馨的东西,也是从这匣里拿的了?”

凤宜听了,忽恍然大悟道:“对了,或者是匆忙中拿给他了,昨夜我因为现钱不够,才拿首饰补上。本想只拿几个金戒指,也许不留神把那个嵌珠子的夹带了去。这可糟糕,论东西,倒不甚值钱,百八十元不算什么,但总是我母亲的遗念。昨夜我又当作现钱送给容佩馨的,他必然要变卖,万没有希望得回来了。我怎这样疏忽,单把这东西拿错了呢?”说着大有悔恨之色。

心玉暗想那另一只珠戒指,正藏在自己身上。本可以说明,叫凤宜不必着急,但一说明,就得提到自己身上的缘故,那怎能告诉她呢?因此只可故作不知,仅劝慰道:“那容佩馨也许不会卖的,你给他的钱已不少,他又节俭惯了,一时的未必用尽。最近他还有信来通告行踪,那时咱们知道了他的住址,就赶紧寄封信去,叫他把那珠戒寄回,也就是了。”

凤宜点头道:“也只可这样办了,但盼他能多保存几天。”说着就把手中的珠戒给心玉道:“你先戴这个吧。”

心玉暗想我已经有一个了,你再给我一个,岂不太多了?就道:“我不要,你先收着。等容佩馨把那一只寄回来,咱们再一同戴上。”凤宜执意定要给她。心玉心中一转,暗想我何不暂且收下带上?少时再背着她把佩馨所给的那只换上,将她这只藏起。好在两只一模一样,她必看不出来,那样我就可以公然戴上定婚戒指了。等明天去见佩馨,将凤宜这只交给他,叫他设法送回,就算了结此事。想着就接过戴上道:“我谢谢姐姐。”凤宜不许她再说,就把银匣收起,关上保险箱子,将一切钥匙都交给心玉,打着呵欠道:“我这可心里清静一半了。”心玉暗想,你自觉清静一半,我却添了无限心事呢!两人这时全觉倦乏,就同衾相拥着睡了。

次日早晨,心玉先醒。下床梳洗,暗地把戒指掉换,原藏在怀中的换到手上,原戴在手上的藏入怀中。她心里想着,午后去见佩馨,就把凤宜的戒指交给他,叫他仍烦邵老台给凤宜送回,另外带一封信,信上就说前夜回去才发现了这贵重的珠戒指,不敢收受,故而送回。大约凤宜接到,也未必疑惑我和佩馨通气。想着就招呼凤宜起床,一同用过早点心。心玉本想午后去看佩馨,但因惦念过甚,有些坐立不安。心想我何必定等下午?现在就去看他,也是一样。而且自己本预备给他买些应用衣物,无论他出门与否,全用得着。向市中选购,也得费些时候,不如早出去吧。主意打定,就向凤宜说今日亲戚家有寿事,要去一趟。凤宜问她哪一家亲戚,心玉说我没有第二家亲戚,就是存放东西那家儿。本来很疏远,只因物少为贵,从我父亲在世,就除了这一家没别处来往。所以庆吊不断,走得很亲热。我去了也不少耽搁,最迟晚饭前回来。凤宜道:“那么我等你吃晚饭。”心玉应着,就换了衣服出门。

她先坐车奔那繁华中心的市场,揣摩着佩馨的身量,替他买了几套衣服鞋袜,以及种种随身应用之物。买齐了,就托最末的一家店铺,派个伙计替代携着送到市场门外。她才雇了两辆洋车,一辆自坐,一辆放着物件。但她一上车的当儿,恍惚见对面便道上,有一个人对她张望,倏然就闪入巷中不见了。心玉只觉那人身体细瘦,鬼头鬼脑,好似谷中挺的模样。但又转想谷中挺正在冯村,何能来到天津?就也不以为意。想着车已走将起来,心玉的心思,就转入佩馨方面:不知他和邵老台所议结果如何,倘若他要走应该怎样,不走应该如何。想着车到了佩馨所居的巷中,到门外停住。

心玉先下了车走入院中,一敲他所住的房门,里面邵老台的声音问了一声,随着走出。心玉叫道:“邵大哥,劳驾你。把外面车上的东西搬进来。”

邵老台走到门口,向外一看,叫道:“呀,你弄来这些东西!好,我来搬。你进去坐吧。”

心玉就走入房中,见佩馨已倚门相迎,笑道:“姐姐来得早啊!”

心玉道:“我要买点东西,所以早些出来。”说着邵老台已同车夫将所购物件一并搬入,放满了一炕。心玉取钱打发车夫走了,佩馨道:“你买这些东西做什么?”心玉道:“这都是穿用的东西,我送给你和邵大哥的。天渐渐冷了,你们又东奔西逃,没有一点东西,也得买了。”

邵老台听心玉送他东西,倒臊了个大红脸,张着大嘴叫道:“弟……”只叫出这一个字,底下竟接不下去。因为他感激至极,想要说些感激言语,但第一个称呼就难住了他。他本想称为弟妹,以示亲热。但只说出一字,猛想到心玉和佩馨的婚姻尚在秘密之中,怎能直喊出来?才臊了个大红脸。吃吃了半晌,才改口说道:“好的,凌小姐你太多礼了。给我买东西,我算个什么呀?”这几句说得更不够味儿,好在心玉并不以为意。邵老台取出炕头上所放一只新买的磁壶,就出去泡茶。

心玉瞧见另外还有四个磁碗,知道这是为招待自己所备的新家具。又见地下也多了一桌两椅,像是由旧货铺买来的。桌上还放着一个墨盒,和一个笔架,插着五六杆新笔,就笑问佩馨道:“你和邵大哥商议好了么?看这样儿莫非不走了吧!”

佩馨道:“我昨天和邵大哥商议,他好像知道了咱们的事,就问我愿意走不愿意走。我说若能在本地平安无事,自然是避免奔波的好,他一听笑了。就主张叫我住在这里,不必再上满城,他自有法儿保我平安。商议定了,他就出去买了这几件东西,预备长住。”

心玉道:“这可好了,省得你远路奔波,害我提心吊胆。既然决定不走,少时还得和邵大哥商量。我想叫你们另寻好一点的房子住,你们既舒服些,我来去也方便。这地方太穷了,我这样不浮华的人,常来常往,也觉得看着扎眼。幸而这院中没有邻居,人口不杂,若不然我今天来,就惹人家注意了。”

佩馨道:“怎么没有邻居?对面两个单间,都住着人。不过他们白天都出去挣钱,不在家罢了。”

心玉方说了句这样更得搬开,邵老台已然回来。左手提着茶壶,右手提着大棉袍前襟的左右衣角,似乎兜着许多东西。他把茶壶放下,然后像变戏法似的,从那临时的大兜里向外取东西,一件件的向外搁。忙了一阵,原来竟是一些糖果之类。极诚恳地向心玉道:“这地方买不着好东西,你将就着吃吧。”

心玉暗笑邵老台大约把自己当作几岁的小孩儿,所以这样款待。但明白他是一片诚心,只可道谢。邵老台倒过一杯茶,又竭力让她吃。心玉无法,只得吃了一点。邵老台见自己的一半主人责任已经尽了;而且这番招待,也算对这未来的弟妇,充过大伯的样儿了;以下该人家一对爱侣谈心,自己不好在此碍眼,应该躲开了。就向心玉道:“凌小姐,你坐着,我出去走走。”

心玉明知其意,就拦住道:“邵大哥,你别走,我还有事问你呢!昨天到底你们怎样商议的,佩馨在天津,你看不致有危险么?”

邵老台道:“事情是没准儿的。论理说,佩馨住在这里,藏着不出门儿,我想很稳当。可是这种地方,穷人居多,也多半是光棍儿,官人查得很紧,有时悄不声地推门就进。”

心玉道:“官人不许私入民宅,这是有法律的。怎……”

邵老台接口道:“你这话是对深宅大院的阔人家讲的。官人跟穷户还讲什么法律?我只觉这样儿不妥。”心玉道:

“是了,我明天另给你们寻个好地方住,挪开这里。”邵老台道:“对了,我昨儿对佩馨说过,若是不走,必得搬家。可是我们一对光棍儿,还不容易买正经住房哪!我倒想起一个地方,倘若那位何太太肯招我们,到她家里去避些日,准可以万分平安。”

佩馨道:“你别成想吧!人家居孀,如何能容留男人?”

心玉听着,倒心中一动道:“这却是个很安全的办法。何太太那边未必不肯,只是我们应该替人家想想。第一她是个孀妇,你们去借住,方便与否,已是一问题;二则她现在正要报那郑子范的仇,心绪既然不佳,而且日后不定出什么变故,你们在那里,也未必安全。这件事由我来斟酌吧!倘若能搬到何宅去,那自然省事多了。”说着向佩馨一转秋波,似乎说那样你我亦可时常见面,免却相思二地。佩馨领会她的微意,暗暗点头。心玉又接着说道:“若是不成,我就设法给你们另看住处。明后天我再来定夺吧。”

佩馨道:“我是失了自由的人,不能出门,只可拜托你了。不过我也得量我的财力,不要太破费了。我本身既然没能,何太太资助的东西,我也不愿给人家胡乱耗费,最好能把那些首饰,将来还要退还给她。”

心玉一听,忽然忆起那戒指的事。因邵老台在旁不便对佩馨说,就道:“你不必介意,凤宜的东西,就全花用了也没关系,她这人是极慷慨的。你若不愿,我的力量还供给得起,这全不成问题。我现在所愁的,最是凤宜的事。她一个女子,要没血海冤仇,第一次杀何振邦,因为佩馨闯去,使她将计就计,得避脱杀人大罪;如今又决心去杀那郑子范,恐怕这次不易再那样侥幸了。我和她虽然相识日浅,但情义比同胞还亲。如今眼看她将要投入死路,无奈既不能拦她,又没法帮她,将来出事,更难得救她。”

邵老台听到这里,突然接口说道:“我问你,何太太要对付的那个郑子范,他在哪里居住,是什么样儿?”心玉道:“我只知道在南市开旅馆,但忘了那旅馆的名儿。”

邵老台听了,自己叨念道:“南市,南市,这容易打听。”

心玉没听清他的话,便问邵大哥你说什么。邵老台摇头道:“我没说什么。”心玉才又接着道:“所以我心里很难过。世上的事,没有比这个再叫人烦心的。好像明明瞧着一个人要落到万丈深渊里去,我站在她身边,竟不能尽一点援救的力量,这不真要把人急疯了么?”佩馨叹道:“这实是难题,因为她所行的事,天然不许人劝阻的。人家挟着父母的冤仇,谁若叫她不要报复,就等于引她作恶一样。不过在道理上固然这样,但在人情上,似乎我们应该设法叫她趋吉避凶。”心玉道:“哪有法儿呀?反正她是拦不住了。除非上天加护,在预先替凤宜报应恶人,叫郑子范害暴病死了。凤宜无仇可报,自然得以平安。”心玉说到这里,忽然的身旁叭的一响,吃惊看时,原来邵老台坐在椅上,紧挨桌子,他此际不知为何,突然立起,由于动作太快的缘故,把桌子撞得也跳了起来。幸而有墙挡住,未致倾倒。但桌上的茶壶却已翻了,水流满桌。邵老台特为心玉买来的糖果等物,全行遭了水灾。

邵老台觉得在这未来弟妇面前失仪,又红了脸,急忙向桌上胡乱收拾。佩馨帮他拂拭,一面笑着道:“大哥怎么了,正坐着就跳起来!”

邵老台吃吃地道:“我听说那姓郑的小子得暴病死了,心里这么一痛快,就……”

心玉暗想,这位邵大哥真缺个心眼儿,就笑道:“我是这样盼着,人家并没真死,你怎样认作真事了?”想着忍不住笑了一声。

邵老台就望着她道:“你不要笑,那姓郑的真就许不等何太太去杀他,先自死了,这是没有准的事。”

心玉还以为他顺口一说,就慢应道:“但盼应了你的话,那才是上天有眼呢!不过只怕没有这样巧的。”邵老台点着头儿,把她末尾那句话复述了一遍,便走出去了。这里佩馨和心玉也没有介意,两个人深谈了一会。心玉又把昨夜凤宜寻找戒指的话说了,随将身上所带的那个珠戒指,交给佩馨,叫他明日托邵老台送还凤宜。另外附一封信,只说见这珠戒指贵重,不敢收受,故而送回。佩馨应着,眼瞧她手上的戒指笑道:“真想不到这戒指是一对儿!这样你可以常戴在手上,无须隐藏了。何太太看着,还只当她送给你的,做梦也不知道是我们定婚纪念品啊!”

心玉也笑道:“这也奇怪,我们两人的事,似乎处处有她在中间。你若不因为她的拨弄,自不会逃到冯村和我遇见,我若不是投到她家来,也不会你我重逢;如今咱们定了婚约,决想不到连我戒指都是她的。所以我觉得咱们的姻缘,从头至尾,都和她有关系。将来风平浪静,咱们可不能忘了她,你尤其得好生待承我这位姐姐。”

佩馨道:“那是自然,我把她当作你同胞的姐姐看待,像至亲一样永久来往。”

心玉道:“不止来往,我还希望永久和她同居,这世上我只有三个最亲的人,一个是你,一个是我堂姐意如,一个就是凤宜。你以前虽受过凤宜的害,料想不致存什么芥蒂。现在我们且一同设法,救她度过这步危难;日后我们的家庭,一定要她加入;你更要把爱我的心,一样的爱她。”心玉说到这里,猛觉失口,她本是说佩馨以对自己的爱情,而善待凤宜,却错说出爱字。但以为这一字之误,不成问题,也未加更正。佩馨听着她的话中似有语漏,明白她是说错了,就点了点头。哪知心玉这次一字说错,将来竟成为语谶,佩馨有日要悲恸的回忆此语呢!当时心玉又约定回去替他们研究移居住处,后日再来商议,就辞行出。佩馨依她嘱咐,也不相送。

心玉走出巷外,也没见邵老台,就自走过街角,遇见洋车,就唤住坐上。走出没有多远,忽听有人高呼自己的名字。心玉以为是佩馨和邵老台追来,急忙回顾,却不见有人。转向前看时,不由大吃一惊。那呼喊的人已到近前,原来是她最不愿意见的谷中挺。谷中挺满面露出惊讶愁烦之色,连叫:“心玉妹妹,我想不到遇见你。”心玉虽然痛恶谷中挺,但因心中记挂着意如,只得叫车夫停住,问谷中挺道:“谷先生,你几时到的天津?我姐姐好么?”谷中挺顿足道:“别提了!我昨天还到你学校里去寻你,你却不在。又不知你搬在哪里,几乎把我急死。这还是老天加护,居然和你遇上。”

心玉听了大为惊疑,道:“有什么事,这样着急找我?”

谷中挺顿足道:“意如病了,病得要死。成天只想和你见面。”

心玉大惊,跳下车道:“你从冯村特为来天津寻我么?把意如交给谁了?”

谷中挺道:“不是,意如随我到天津来才病倒的。”

心玉更为诧异道:“怎么意如也……”

谷中挺道:“你听我说啊!只为从你走后那几天,我得了一个老朋友的提拔,在天津一处小机关得了一份差使,薪水虽然不多,可是比在冯村教书总强一点。我和意如商量,就一同来了。先住在一家小旅馆里,不料没有几天,意如竟得了重病,上吐下泻,神昏呓语,闹得很凶。请大夫医治,也不见功效。我一人不得主意,忙到学校去寻你,你又不在。直到昨天,意如才清醒了些。可是据大夫说,人已然没指望了。她哭啼着只想见你,我又寻你不着,真要急死。今天是旅馆有个茶房说起,这一溜儿住着一位不出名的大夫,医道十分高名。我不忍看着她死,只得死马还当活马治,自己跑来请这位大夫,不想在道上和你遇着。妹妹快随我回去,意如见你,比吃药还强,就是不好,你姐妹也见个活面儿。”

心玉听着已心慌意乱,热泪盈眶,恨不得展翅飞到意如床前,怔怔就向前走。旁边的车夫见这位坐客要半路图逃,忙叫道:“你还要车不要,怎么走了?”谷中挺也向心玉道:“你先上车,道儿很远呢!”说着又唤了一辆车子,自行坐上。心玉神智昏忽,也没听清谷中挺对车夫所说的地名,只催着车子快走。谷中挺的车在前引导,转弯抹角,经过马路,又转了几条街,到一条狭巷的口外,谷中挺吩咐停车,打发了钱,就要引心玉入巷。

心玉见巷内既狭且深,就问道:“你不是住在旅馆,旅馆就在这小巷里么?”

谷中挺指着巷外道:“旅馆的大门在街面上,后门在这巷里。我住的是包月房间,在旅馆后跨院里,所以出入都走后门。”

心玉听他说得有理,就随他前行。将到巷底,才看见有个极狭小的黑门,似乎仅容一人出入。谷中挺并不敲门,却从身上取出一柄钥匙,投入锁孔,将门开了。心玉看着又有些疑心,但也不愿再问。入门一望,见是一条很深的甬道,一面是楼,一面是墙,遮得甚为黑暗。谷中挺随手把门又行锁好,才同心玉前行。转出甬道,又是一道小小天井,南面有一院门。谷中挺领心玉走入,说道:“我们就住在这院里,房子很破,价钱还不贱呢!”心玉只惦着意如,也顾不得细看。只见院内三面约有七八间房子,甚为低陋,就道:“姐姐在哪间住啊?咱们悄悄进去,别惊着她。”谷中挺领心玉到院隅一间房门,立住说道:“就在这里,你进去吧!”心玉闻言,恨不得一步踏入房内。看房外面是一扇风门,连忙推开,里面又是两扇板门,紧接着,再用手一推,板门开了。她走进两步,已瞧见室内迎面是一张空床,虽然有铺被褥,上面却是无人。再向左右一瞧,也只有桌椅等物,更没人影,不由大吃一惊。回顾见谷中挺立在门口,面上现出奸狡的笑容,心玉心中就明白事情不祥。忙问道:“谷先生,我姐姐到底在哪里?”

谷中挺道:“她就在隔壁房里。你先歇歇,喝杯茶,再过去。”

心玉道:“不必,我先看她。”说着就要从谷中挺的身旁闯出门外。

谷中挺侧身拉住门框,将去路拦住,说了句你先不能去,随又叫了一声来人倒茶,就听门外有人高声答应。立见一个身穿短衣,面目凶恶的大汉,提着茶壶走入。看情形好像这大汉在心玉入门时,便已泡好了茶,立于院中等候,所以谷中挺一呼即至。心玉见这大汉走入,只可倒退两步,离开门口。那大汉进门,把茶壶放在桌上,翻起桌上原来扣着的茶杯,斟了一杯,送给心玉。心玉忙道:“谢谢你,我不喝。你给放在桌上吧!”话未说完,猛见又由外面进入一个流氓式的中年人,还戴着青缎小帽,额上挤了许多红点,排成五朵梅花形。上身穿一件白布小褂,外罩一件像二十年前马车夫所穿的宽大青坎肩;下身穿白布单裤,外面又罩着青色套裤;足下却是一双破鞋。通身上下都是黑色,只露着两条白臂,一个白屁股,真是下等社会的奇装异服,一见便知是个无赖之徒。他手里举着条热气腾腾的毛巾,也递给心玉。心玉忙也摆手说不用,那人也不勉强,就和那大汉一同出去了。

谷中挺向心玉道:“你不必着急,既来了还怕见不着么?你先喝杯茶。”

心玉仍向外走,口中说道:“我一定先看看姐姐,你同我去。”

谷中挺又是阻拦道:“别忙,等着,我还有事。”说着又高声喊道:“来个人!”门外又有一个人应声而入,却不是方才所见的两个,另外又是一人。而且面黑,从右额到左颊,有一道极深的伤痕,把鼻梁也切得中断,像是受过刀伤。挺胸凸肚的进来,眼瞧心玉,却问谷中挺有什么事。只听谷中挺吩咐那人道:“你去叫厨房给预备晚饭,要弄好些。”

心玉暗想时候尚早,怎忙着预备晚饭?你并未得我同意,知道我扰不扰呢?而且谷中挺自言在此租住小屋,是个穷客人,怎能有这许多人伺候,呼叱东西,宛若一半主人似的?又是什么原故,这些男子,全是斜眉竖眼,不像茶房的样儿?心玉想着,猛然醒悟谷中挺必有奸谋。他把自己骗到此处,不叫和意如见面,大约意如还未必真正在这里。谷中挺借题把我骗来,有这些形迹可疑的茶房伺候,直是暗示我已入了他的陷阱,不能抵抗。少时他或者重提在冯村的旧事,对我作禽兽行为,那可如何是好?为今之计,我且不管意如是否如此,且自设法脱身要紧。想着就问谷中挺道:“我姐姐正睡着么?若是现在不能见她,我就出去一趟,办件要紧的事,过一点钟就回来。”

谷中挺无言,先挥手叫那茶房出去,突然移步当门而立,双手抱肩地冷笑道:“我的好妹妹,你今日既来,就先莫想走了。实告诉你,意如来是来过,住了几天,昨儿已经回冯村了。你可以放心,她身体上并没一点病,只心里有一块病,就是为你这位妹妹的事。她说心玉已经大了,一个人飘荡着,没个着落。虽说还在上学,可是现时风气不好,日子久了,准能闹出难听的名声。所以意如别提多么忧虑,从你离冯村之后,她就时刻打算,想急忙给你寻一个丈夫,嫁了出去,好完她一桩心事。”

心玉听到这里,已气得蛾眉倒竖,戟指骂道:“谷中挺你是放屁,趁早住口。莫说我姐姐不会有这糊涂打算,就是真关心着我,她做梦也不会对你说。”

谷中挺冷笑道:“你说错了。她不但向我商量,还把你托付给我呢。她因为想和你长久同住,永不离开,所以和我商量,要……”说着停了一停,才接着道:“你可知娥皇女英的故事么?”

心玉听到这里,知道自己所料不错,实已入了他的陷阱,他的阴谋定非蕴蓄了一天。自己宁拼出性命,也不甘受他的侮辱。当时一跃而起,要扑过去和他拼命。谷中挺并不退避,倒迎着张臂欲抱。心玉怕被他抱住,急忙向后一退,顺手抓起桌上的茶杯,向他抛了过去。这一下正抛到谷中挺的额上,立见鲜血流下。杯中原有热水,和血相融,流到身上。谷中挺先还不知面皮已破,用手一抹,看见满手血水,大怒,顿足骂道:“丫头,你敢对我下这毒手!”骂着忽又哈哈笑道:“我的人儿,你这时已经落到我手里,随你怎样得罪我,我都不在乎,反正早晚从你身上报仇。你是聪明的,老实从了我,比什么都强。我这里有几十号人,在外面听信儿,我只发声命令,他们进来把你捆上,就可以由我的性儿乐。可是我怕那样太羞辱你,日后咱们回想起这不像样儿的婚礼,也不太甜蜜,所以我还容你考虑会儿。……”方说到这里,忽听外面有人叫道:“谷先生,掌柜的叫你。”谷中挺闻听,好似得了命令,答应着就转步走出。

他一出门,只见门帘边人影摇动,似有许多人向内窥视。心玉知道是监守自己,心想此际已入贼窟,外面的人定然是谷中挺的同党。谷中挺方才未必是虚言恫吓,只怕真叫人把我捆上,那就欲死不能了。这可如何是好?心玉焦急之下,猛想这旅馆前临通衢,四面都有人家,不比是荒郊旷野。我的身体虽受了包围,不能飞出此间,但我的声音,还可传到外面。附近若有警察,或是过路行人,闻声救助,也许有的。想着就突的跳起,狂喊救人。只喊出一声,猛见由门外跑入四五个壮汉,方才进来的三个人,也在其内,个个都是凶头怪脸的,齐声喝令她住口,心玉更不理会。白臂白臀的茶房,竟从床上取了一幅被子,向心玉头上一蒙,随即把她推倒,众人七手八脚,按住被角。心玉头被蒙住,喊声不能外达,只剩了手足挣扎,就听谷中挺的声音叫道:“心玉,你何必自寻苦恼?这里是我们的势力,你就站在门口喊上一天,也没人敢管这闲事。”说到这里,忽听有粗重的声音喝道:“老谷,你真是混蛋!把事办的乱七八糟,还不快给我滚开。”说着又高声道:“你们也都给我出去!”心玉随觉按捺自己的人纷纷离开,身体恢复了自由。略一喘息,忙掩开被子,翻身坐起。见那几个大汉都已不见,只谷中挺立在床前。他身旁立着面色紫黑、身躯高大、穿着一身青绸衣服,上身坎肩纽扣上垂着条手指粗细表链的中年男子。二人都微微向自己笑着。谷中挺已把脸上血迹拭去,头上缠了条灰色大布,只露着眼睛。

心玉切齿骂道:“姓谷的,我情愿死在这里,也不受你那禽兽的侮辱。我就不信这有法律的地方,能容你胡作非为!”

谷中挺又陪笑说道:“妹妹,这不是着急的事。咱们是事缓则圆,慢慢儿商量。方才我是和你说笑话,你就急了。我一个穷小子,单意如就养活不起,还敢生别的妄想?那一茶碗,挨的多冤枉呀!可是我说的并非全是笑话。意如来过是真的,她来给你介绍亲事,也是真的。”

说着见心玉又愤然欲起,忙道:“你别着急,往下听,对方并不是我。意如和我来到天津,就住在这旅馆里。有一位和我同事的贾先生,常来看我。那贾先生是本地人,不过二十多岁,人品是太好了,脾气更别提多么温柔,而且年轻轻的就做到科长职分,一月有七八百块钱进项。意如见过他两次,因听说他还没成家,就想到给妹妹你保这门亲。叫我到学校去请你商量,无奈我白跑了几次,都没寻着。意如因为冯村家里要人照料,不能久住天津,只可回去。临走时还嘱咐我务必办成这件亲事。”说着又一指身旁的大汉道:“这位郑先生,和我是好朋友,跟那位贾先生也有交情,你姐姐还托过他呢!”

那大汉听了,开口一笑,露出一嘴雪白牙齿。本来白牙是很美丽的,瓠犀编贝,都是动人的字眼;但这口白牙,生在他口里,不知怎的,只见口吻一开,就向外喷射奸气,看着阴森可畏。而且衬着紫黑面色,更显得丑怪。他笑着说道:“不错,谷太太走的时候,托过我的。”

心玉听到这里,忽然拍手大笑道:“你们的话,恐怕哄三岁小孩都没有用。我先替你们说破了吧!这里面根本没有意如的事,她始终没出冯村一步,做梦也想不到,你们借着她的名儿,凌辱她的妹妹。谷中挺,你这人面兽心的恶贼,若说你是因为爱上我的容貌,使阴谋想得到我,那还是高抬了你。你是冷血动物,万不懂得爱人,你只是爱钱罢了。从我父亲死后,我得着一笔遗产,你就生心图谋。在冯村你调戏我,也只是间接为图财去的。及至我从冯村回了天津,你仍不死心,又跟了来,不知暗地费了多少心计,今日才得了机会,把我骗到这里,用恶党恫吓,想逼我从你。后见我拼死不从,你才又变了主意,想另用个党羽作幌子引诱。我一猜便着,你所说的贾先生,一定是个年青貌美的小流氓。这好像演戏一样,他一会就要出场给我看了。谷中挺,你好笨!实告诉你,姑奶奶已经拼出死去,你们要我的命容易,若要钱哪,”说着向放在床上的手皮夹一指道:“这里面还有十多块钱,除此以外,再要一文钱也莫妄想!你们莫以为我落到你们手里,我就得随着你们摆治。要知道我身体虽然被困,精神上却得了胜利。你们所谋的当然是我的身体和我的钱财,现在我已拼出死去,你们想得到我是不用打算了。至于我的钱财,不错是有一点,值得你们眼红。可是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存的地方,也只有我一个人能取得出来,你们这次算白费心机了。”

谷中挺听着,将眼看那大汉,似乎要他做主。那大汉忽的变了脸,喝道:“你这臭丫头,真是不知进退。我因为你是老谷的亲戚,才这样和你好说。凡是落到郑大爷手里的女子,哪个在才来时都会装这烈女的腔儿,到后来谁不跪着央求我呀!你既讨没脸,可别怨我给你利害。”说着叫了声来人,立见那五六个走狗又拥进来。那大汉吩咐把她捆上,心玉闻听,就锐声号叫救人,一面拼命向他们支拒,将手乱抓乱挠。那走狗们竟有两个被她抓得面破血流,但到底禁不住他们人多,双手先被拉住,失了挣扎力量,随后手足都已捆住,仰放在床上。她一直喊声未停,谷中挺这时把手帕卷作一团,要向她口中塞去,心玉才把口紧闭。谷中挺笑嘻嘻地道:“心玉,咱们先定个局部和约。我知道你是极好清洁,讲卫生的。这污秽的手帕,要真塞进口里去,怕要叫你恶心死了。我总念着亲情,不为己甚。可是你得答应不再喊叫,要不然还是不客气。”心玉看那手帕上满沾涕吐,已成了灰黄色,若被塞进口内,那真比死还苦。只得说道:“好,我答应不喊。”谷中挺哈哈笑道:“如何?第一步你就屈服了,请想以后还怎样抵抗我们?一个女子被缚了手足,仰在床上,对付你的有几十个男子,你想想结果吧!”

心玉此际情知已到求死不得的地步了,以后的事真要不堪想像。就叫道:“谷中挺,我可不是央求你。虽然你是意如的丈夫,我也不必提她来感动你。只求你想想,你也有母亲,你母亲也是女子,你也是女子所生的,你不要对女子太恶毒了。快做做好事拿把刀来,现在把我杀了吧。”

谷中挺听了,丝毫无动于衷,仍嘻嘻笑道:“杀你啊,怕有人舍不得。”那姓郑的大汉一拍谷中挺肩头道:“不必费话,随我出去。”说着就和众人一拥而出,房中顿然寂静。

心玉仰望屋顶,心中一阵凄惨,珠泪横流。自思生来命薄,父母俱亡,孤身飘泊,茕独无依。如今得遇容佩馨,方喜终身有托,不料凭空又遇这桩祸事。谷中挺那样奸险狠毒,又加上许多匪党,把我诓到这里,定不能轻易罢手,此身绝难保全。我还爱什么性命?只是手足被缚,求死又不可能;倘若受了污辱,再死也不干净。当日我若不到冯村去看意如,何致引起谷中挺的觊觎?这真是好心生祸害。事到如今,恐怕已无幸免的希望。自己近来所遇,多是古怪离奇,好像预伏有不祥之兆。佩馨本是个凶案嫌疑犯,自己不知何以对他一见钟情,并且深信是无罪的人。以后果然证实我的思想不错,又和他定了婚约。满打算解决了他的事情,便可结伴走上人生的程途,哪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我本身忽然落入匪窟。现在外面没有我从中调度,凤宜和佩馨全都危险。而且他们若发现我失踪,更不知惊急到什么程度!我即落至此中,想逃是不能,和外面通消息也做不到。谷中挺和匪党们,少时定要奸谋百出的污辱我。我虽可以假意和他周旋,但谷中挺那东西,定不肯容我空言搪塞。若受了污辱,即使日后能够活着出去,又把什么脸儿去对佩馨?那时也照样得要自杀。所以我还是一直抵抗,激怒匪党,叫他们先杀了我最好。但他们目的在我的身体财产,怎肯杀我,我又手足被缚,失了自由,想来可怕的羞辱,怕要难免。心玉想着,不由通身战栗,默默祷告天上神灵,泉下父母,保佑她在这一刹那间死去。她又认精神的作用,也许可以控制生命,就闭上了眼,竭力闭住呼吸,脑中只想着自己要死,立刻要死,她以为这样可以使呼吸断绝。哪知过了不大工夫,已憋得耳鸣头涨,最后自己实抑制不住,先由鼻中喷出一口气,随着口也张开,算白效仿了一回怒蛙,倒累得娇喘吁吁。她叹息一声,知道自己并无死法,惟有等待污辱的来临了。

正在这时,忽听身旁嗤的一声,似乎有人在划火柴。心玉一惊张开了眼,就见床前立着一人,不知是何时进来的。这人年纪不过二十岁,穿着笔挺的葡萄灰色隐着蓝色细纹的漂亮西服,胸前飘着花领带,小口袋里露出浅紫手巾的角儿。容颜生得非常俊秀,那脸儿好像一块玉雕成的,并没有一点斑痕皱纹,配着黑儿亮的分头,红而润的嘴唇,似乎脸上只有白红黑蓝色,而且皮肤的细腻,似乎在修饰上下过极大的工夫。这时他正把一只大红宝石戒指的白手,夹着一支烟斗式的假翡翠的小烟嘴儿,上面安着的纸烟已燃着了,正要放在口里。他微笑着把眼光望着心玉,那情形好似已看见方才心玉闭气的情形,面上才做出怜恤而惊异的神色,但这神色好似浮在笑容上面。

心玉此际已把生死付诸度外,更不致对这突如其来的男子发生羞怯,就直着眼也望他。心想这定是谷中挺自觉没有引动我的能力,才使出这样一个漂亮角色,希望用此人的美貌来摇动我的心。方才他们所说意如看中要替我介绍的贾先生,定是此人了。谷中挺也太有眼无珠,以为我是什么淫妇浪女,能受这狡童浪子的诱惑么?但看此人的形容举止,并不狂暴,和那般横眉竖目的匪党大不相同。看不出他是怎样一种人,唱文明戏的戏子么?还是专骗女人的折白么?反正无论如何,他是被他们约来毁我的,却是绝无疑问。心玉想着,用鄙恨的眼光看着他,一语不发。

那少年拉过一柄椅子,在床旁一尺外坐下,吹去纸烟上的灰,似乎要寻机会和心玉说话。心玉此际仍望着他,却把他的面目当作消遣。心想此人算得仪表俊美,由相貌上看似乎没有接近匪类的理由,但他现在竟做着匪类的走狗,未免可异。自己看着他虽然面貌甚美,却好似并不完全,还有什么缺陷的地方。这缺陷也许就是堕落的理由和征像。心玉这样想着,居然闲情逸致的替他相起面来,结果果然发现他的双眼大有异状。那眼眶本来很大,足与弯黑的眉毛悬着的鼻子互相衬托合成美的焦点;但眼眶虽大,乌珠却嫌太小,当直视时,不但乌珠全部暴露,上下还露着一二分的眼白,于是乌珠成了孤岛,四不靠的在中间孤悬。因之他那刻薄卑鄙的本性,全由眼中表现出来。心玉看得明白,立刻警戒自己,不要因为他的容貌和善,误当作好人,而对他生什么求助的希望。

那人似乎以前曾由美貌得过无限的便宜,所以对于自己的脸子,非常信任。此际见心玉不住眼地看他,以为自己的工具发生了效力,引起她的爱慕。当下不由得就举手摸了摸鬓角,随把唇儿徐徐张开,露出编贝之齿。脸上展开笑容,才发出带鼻音的京腔道:“密司凌,我真想不到今天这样见面。”

心玉冲口说道:“密司特贾,我早知道你要来了。”

那人怔了一怔才道:“不错,我是姓贾,我还没自己介绍,我姓贾名叫鹃魂。”

心玉嗤的声笑道:“好一个唱文明戏的名字。”

贾鹃魂闻言,似乎不解,用迷惑的眼光望着心玉道:“这名字不好么?我本有学名,这两字是因为近年常在报纸上写点作品,胡乱起的笔名。密司凌不要见笑。”

心玉暗想此君居然还是位文学家,这是显露他不只貌美,而且有才。谷中挺选择这样人来对付我,定然很下了一番心思呢,就寒着脸儿问道:“随你叫什么名字,和我说不着。只问你是做什么来的?”

贾鹃魂略一沉吟,才道:“我不必说,你也该明白了。”

心玉道:“不错,我明白。你是帮着谷中挺那群匪类来毁我的。”

贾鹃魂道:“这话您只猜对了一半。我自然是受谷中挺邀来,要不然怎能进这房子?至于毁你,我却没那种心。”

心玉道:“你不毁我,难道是救我来的么?那么你就出去,到警局报告,把我救出去。事后我一定酬谢你,比他们许你的钱数加多少倍都成。”

贾鹃魂听了,耸肩一笑道:“我可不敢这样办。你知谷中挺不算什么,他背后却有个极凶的人,能够要我的命。”

心玉知道他所指的是姓郑的大汉,便又问道:“你既不敢救我,那么痛快说想怎么办吧。”

贾鹃魂又吸了两口烟,才低声道:“他们和我的条约,是叫我……”说着停了停,才又接着道:“这你也总想得出来。”

心玉切齿道:“他们叫你做禽兽的行为,现在我已失了自由,被缚在这里,你很容易成功。可是以后呢?”贾鹃魂道:“他们叫我先和你发生夫妇关系,然后慢慢劝你,把财产都献出来。谷中挺和那郑掌柜只要钱财,可是也不全要,还可以提出三四成还你,作为咱们夫妇结婚和度日的费用。”

心玉听着,才明白谷中挺真实用意。贾鹃魂所言大概不假,谷中挺定曾这样许他,不由气得心如火灼,但仍忍着问道:“你因为可以人财两得,就答应帮他们来毁我了。”

贾鹃魂道:“我答应他们倒是实话,不过决无毁你的心。密司凌,你不要只看我交结他们,就疑心我是坏人。要知道我也是世家子弟,原籍是本省高阳人,我祖父还作过一品大官呢!不过近年家道已然中落,我在十五岁就到北京上学。中学毕业,又入了两年大学。因为家中实在供给不起,才半道退学。我又不愿回家乡去,就在京津一带流落,弄点小事糊口。现在我正给一家火油公司作掮客,每月也有百十元进项。谷中挺他们因为看中我的人才,和你般配,才特为邀我来劝你的。密司凌,我敢立誓没做过坏事,自觉人品学问也是配得上你。这虽是一件强迫的事,可是你能活动活动心眼儿,就可以化凶为吉。谷中挺不过贪图钱财,你就拼着几千给他们,自己还可以剩几成,又得了我这样的丈夫。密司凌,我不怕你见笑,这几年里想嫁我的女子不知有几百。我偶然和朋友到花街柳巷走走,那姑娘们都出来抢我,为我打得头破血流。可是我不爱那些闲花野草,只希望遇见一位窈窕淑女,组织个美满的家庭,今天才算得着机会。密司凌倘不嫌弃,正式嫁我,既可以脱开这步灾难,而且以后我更要努力上进,作你的好丈夫。再说密司凌你虽是个处女,大约也懂得人生乐趣。以前我每和一个女人发生关系,那个女人就像发狂似的缠住我不放,由此就知道我多么善于伺候女子,女子从我身上能得多么大的快乐。你应该明白嫁我是最大的福气……”

心玉本来在静听他说话,心想这小子能使出什么手段,及至听他越说越不像话,就拦住问道:“你说的全是真的么?”贾鹃魂笑道:“你早晚总能试验就知道我不骗你了。”心玉变色骂道:“你既有这种手段,怎不回家对你母亲姐妹施展,何必便宜外人!姓贾的,你也曾受过教育,又是世家子弟,怎么甘心给匪类当走狗,来欺侮我这孤苦的弱女!你莫只听谷中挺的话,发糊涂想头。要明白谷中挺是我的亲戚,他用尽心机要谋我的财产。今日的事,我是入了陷阱,你也受了利用,你打算他许你几成钱财,是真心么?恐怕将来连你一齐毁了,也说不一定。你还妄想人财两得呢!即使他不想骗你,从姑奶奶身上,也是枉费心机。姑奶奶是拼出死去了,人在这里,由你们摆治,你们是明白的,就趁早害死我。若留下我这性命,无论到什么地步,我也得报这仇恨。再说我的财产,存的地方只有我肚里知道,你们现在就用刀子一片片割我的肉,我至死也不会拿出来。这并不是我爱财如命,实在是不甘心把钱送给你们这班匪类。现在话说完了,我好像看见两件事:一件是我死在这里,你们把我偷着埋了,一件是你和谷中挺,还有那姓郑的,都被官人捕去,送到法场上枪毙。”

说着见贾鹃魂面色变白,就又说道:“你本不在这案内的,偏偏自投进来。现在由你胡作非为,不过以后可得好生保住你那哄娼妓当变童的脑袋。”

贾鹃魂听着,初是畏怯,继而似悟到她只是空言恫吓,就又恢复了笑容道:“这不会的,我的脑袋还等你抱在怀里温存呢!眼看咱们就是夫妇,你怎肯毁了丈夫,害自己作寡妇呢?”说着就笑嘻嘻的伸手抚摩心玉的脸儿。心玉既无法躲闪,又不能支拒,只急得破口大骂。一面将脸儿左右转动,想咬他的手指。贾鹃魂一笑,又变计去摸她的胸前双乳。心玉像要疯似的,全身跳动,震得床板乱响。忽然见谷中挺由外面探进头儿,叫道:“贾先生,你得温存些,叫我们姑娘受屈可不成。”说完就退出不见。贾鹃魂似乎得了暗示,就停止了轻薄举动,仍坐在床旁椅上,自取出纸烟吸着。心玉这时叫骂力乏,也只剩了喘息。贾鹃魂柔声问道:“密司凌,你可要我燃支纸烟,放在你的嘴里么?”心玉呸了一声,也不言语。贾鹃魂道:“我劝你仔细想想,为什么自讨苦吃呢?现在你应了这事,不过损失一点钱给他们,咱们就得以成为夫妇。我敢说聪明才力,都是头一等的,只要努力做事,有上几年,可以弄笔大钱,补上现在的损失。”

心玉此际已闭上了眼,只作不闻,心中却自行盘算,在这局势之中,内外尽是匪党包围,说不定附近值岗的警士,都已跟他们通同一气。自己又被缚在此,除非像什么神话的奇迹,来个飞行绝迹的仙人,才可以救我。但是哪里有这事呢?可是在他们那面,却可以随时侮辱我,糟践我,以至于杀死我。我一直挺硬,真是像贾鹃魂的话,自讨苦吃。现在看谷中挺对我的阴谋,似乎办得十分严密,不过中间有个小小漏洞,就是他想要对我实行诱惑,打算用和平办法,叫我自动把财产献出。无奈他们匪党中都是极粗鄙的人,没有一个能担承这事。他实在没法,才由局外约来这位票友儿。我已经下了决心,宁死也不能被匪徒侮辱,只是死也要死得干净。想到这里,似乎有了主意,就向贾鹃魂道:“密司特贾,你把他们叫进来,咱们当面把事情说清楚。”

贾鹃魂听她口气有些活动,以为自己的品貌和刚才的劝说收了效,喜不自胜道:“密司凌,你想明白了?本来么,损失一点钱事小,咱们夫妇以后的幸福生活事大,你说对吗?亲爱的——”

心玉看他那搔首弄姿,自作多情的卑琐样儿,不由一阵恶心,强忍着怒气,说道:“总不能把我捆在这里,就能把钱拿出来吧?你也不能把人家捆着,对人家谈情说爱吧?先得把绳子给我解开。你敢吗?”

贾鹃魂窘笑道:“这事我可不敢,我喊他们来人。”

心玉鄙夷地骂道:“我知道你是人家的一条狗,你喊你主子来吧,就说我答应给钱。”

话音未落,只见门帘一掀,一直在门外监听屋内动静的谷中挺笑嘻嘻地道:“妹妹,你要早这么明白,何至于受这一捆之罪呢?咱们是至亲,我不能给你亏吃,只要你回心转意,什么事都好商量。”

心玉见谷中挺恬不知耻已达极点,骂他都白费唾沫,冷冷地说:“叫你们郑掌柜的来吧,要什么我都给。”

这时,天已经黑了,谷中挺出去一会,陪刚才那姓郑的大汉进了屋。那大汉伸手拉亮电灯,对谷中挺说一声“松开”,谷中挺和贾鹃魂两人赶忙松了绳,姓郑的自己坐在椅子上笑着说道:“我们刚才得罪了,只要姑娘不闹,对老谷的亲戚,我们哪能不讲情面呢?”

这时绳已解开,心玉坐起身来,贾鹃魂要按摩心玉的手臂,意思是想让她活动活动血脉,心玉把身体一扭,不让他碰。

谷中挺道:“妹妹刚才说愿意把钱拿出来,其实,这只不过是借给郑掌柜的做点生意,等嫌了钱,连本带利再还给你。”

这明明是哄小孩的话,心玉把嘴一撇,说道:“你说这话没人信,干脆说吧,你们骗我来,就是为了弄钱,咱们一切都直说更好。”

谷中挺看了看姓郑的,那人把头一点,谷中挺道:“那好!你给你姐姐意如说过,我的老岳叔归天时给你留下两万五。我们不能都要,那五千留给你和这位贾先生办喜事,办完喜事还得过日子,咱们还是亲戚。”

那贾鹃魂还坐在床沿上,这时也赶忙插进来:“密司凌,就这样吧,以后咱夫妇和郑掌柜、谷先生都是一家人——”

心玉用尽全身力气,朝贾鹃魂脸上一巴掌打去,只听一个响亮的耳光,那贾鹃魂“哎哟”一声连忙捂住脸。心玉骂道:“你是什么东西!男不男,女不女,人不人,鬼不鬼,亏你还假装斯文,趁早滚出去!”

她刚才是生平第一次打人,用力很猛,那一巴掌正打到鼻子上,贾鹃魂的鼻血顺捂脸的手流下来,这意外的打击,使贾鹃魂怔住了。心玉转脸向姓郑的说道:“郑先生,你让他滚,要提他,我宁死不从,咱们说痛快话,我只当这是被绑票,我给你们钱,你们给我自由。”

郑某哈哈大笑道:“好!痛快!”说罢,向贾鹃魂一摆手:“没有你的事了,去吧!明儿赏你五块钱。”心玉看这贾鹃魂诺诺连声,手和脸上还有血迹,捂着脸,低垂着脑袋,出门去了,活像一只被踢开的狗。

郑某坐到心玉对面,说道:“我喜欢办事痛快,好吧,咱们谈谈条件,你刚才说绑票,也不错,我手下的弟兄是弄来过不少年轻女子,弟兄们玩腻了,卖到新加坡去,马来西亚去,去陪外国水兵取乐子。谁叫落到我们手里,她是命该如此!”

心玉经过刚才的盘算,并不显出害怕的样子,冷冷地道:“那还不如把人家整死呢。”

郑某微微一笑:“把人整死?那我们弟兄们吃什么?既请来了,就是我们的财神,我们得好米好肉供养着,还得白天黑夜看护着哩。”说到这里,他两眼射出凶光,直盯着心玉,活像一只呲着牙的老狼,摆弄着爪下等待宰割的羔羊:“进了我们弟兄这地盘,没有出去的门,哪一步都有人把守着哩!你刚才也看出这里的阵势,任凭她喊上一天一夜,也没人理这碴儿,她想往外迈腿,我抽她一阵鞭子,再饿她三天!我们这地盘,也没有到酆都城去的路,不给我们嫌够大洋钱,想死可没那么容易!既落到我们手里,任凭她是贞节烈女,也由不了她自己做主。我有绳,把她手脚捆起来,她没法反抗;我有迷药,给她灌下去,她就失去知觉,刚烈的女子我也见过,我让她经过二十个男人,末了还得跪下央求我,乖乖地听我们摆布!”

谷中挺插进来道:“妹妹,你可是金枝玉叶的身体,可得自己救自己!”

心玉知道这伙匪党心狠手毒,丧尽天良,毒似蛇蝎,坏似豺狼,他们说得出做得出,刚才姓郑的是相信我是他们的釜中鱼砧上肉,逃不出他的手心,才敢那样放肆地讲出真相。在这个情势下,自己决不能硬抗,得设法先稳住他们。他们图的是钱,钱不到手,他们就会千方百计地逼迫、诱骗;一旦钱到手,他们就真能毁了自己。所以,眼下要让他们既抱着得到那笔钱的希望,又得不到手,这样才不会加害,也才能缓出时间来想法自救,就是自救不成,也才能找机会图谋自尽,保我清白身体。想到这里,并不搭理谷中挺,向姓郑的说道:“我把钱拿出来,你们真能恢复我的自由?”

郑某一拍胸脯道:“凌小姐尽管放心,我刚才说的,是指对待那些平常的女子,凌小姐是我们帮老谷的亲戚,又是大学学生,我们不能无礼。只是凡入我们帮,人人都要献一份进门礼,凌小姐交了这份礼,就是本帮的姊妹,你愿意在帮里做事,保你一生吃穿不愁,你不愿在帮里做事,那就悉听尊便。我郑子范是一帮之主,说一不二!”

心玉听他说出姓名,猛然心中一惊:原来这家伙就是那万恶的匪首郑子范,他本是义姊凤宜的杀父仇人,义姊的血海深仇未报,想不到自己又落到他手里。凤宜正要找这匪首报仇,我要利用这匪徒送信出去,或许他们能够报官救我;我先要稳住这匪首,再设法逃出去,实在不行,也要找机会与他同归于尽,决不能让他阴谋得逞,人财两得。想罢,不露声色地道:“我给了钱,你们马上让我出去,我不能入你们的帮,以后也不要再找我纠缠;第二,你们得把钱给我留几千,让我上完学,以后好找职业维持生活;第三,我没离开这里以前,只能我一个住在屋里,白天也不能有男人来口罗唣。”

这三个条件,郑子范一一点头答应,便问存款和股票放在何处。心玉说明票据和一点古玩都锁在银行保险柜里,存折以及保险柜单据和钥匙,都放在一个小皮包,托房东太太代存,房东开了个商行,这个皮包就放在商行的铁柜里。所以要取这些财物,必须先找房东把那小皮包取来。谷中挺早已从意如处得知心玉把动产都存在银行,并把此事报告给郑子范,所以郑子范知道心玉所言不虚,原来匪徒们的设想,是劫持心玉,用欺骗、恐吓、诱惑以及强暴手段,逼迫她屈服,完全控制住她,再一步步勒索她的财产,未料想一盘棋只走了一两个棋子,这女子就表示屈服,眼看一笔巨款就可到手,所以少费许多周折。当下心中一喜,以为棋路很顺,这女子已入自己手掌,谅她跳不出掌心,财物到手后,再拨弄一两个棋子,完全控制她也不困难。于是也就表现得十分慷慨,说好由她写信,派人去取皮包。当下给她准备上等饭菜,又派一个老婆子来服侍她。

郑子范当年与何振邦合谋杀害言武举一家,二人瓜分财物以后不久,郑子范便离开当地,二人便无来往。何振邦娶了言凤宜,退职后到天津作寓公,改名何显,这一切郑子范全然不知。他怎么也想不到凌心玉所说的房东太太,就是自己杀害的言武举的女儿言凤宜。听心玉所说,他以为那何太太不过一个年轻寡妇,明天派人持信去取,她给了便罢,倘若不然,黑夜去几个人,连她一同毁掉。他这样打着算盘,哪里想到,满盘棋这一步失着,便要落个惨败的下场。这先放下不表。

且说容佩馨在心玉走后,就写了一封信,附上那枚戒指,傍晚时候,由邵老台送往何宅。邵老台到了何宅。一问女仆,知凌心玉一天没有回来,也自奇怪,把信交给凤宜。凤宜看过信,顺便把戒指戴在手上,也未理会。她想等心玉回来,把几件事再向她交待交待,然后就一无牵挂地去办自己的大事。但是左等不来,右等不来,一夜放心不下。

第二天上午,凌心玉还没回来。这是心玉搬来以后从来没有过的事,到邻近往心玉学校宿舍挂了电话,那边回答心玉并未回校。在家正在猜疑,邵老台也来探听,正都摸不着一点消息,女仆来报说商行的掌柜有事求见。原来何振邦到天津作寓公,不能把钱财坐吃山空,就出资经营一家商行,聘请掌柜主持其事。日前凤宜曾把全部家产交托心玉,所以心玉知道此处。防备直接说出凤宜地址会对凤宜有所不利,而且把信故意送到此处,也会使凤宜感觉到必有蹊跷。当下掌柜进到客厅,说是有个叫谷中挺的人到商行来要见太太,来替凌小姐拿东西,因太太交待过一概不准往家里领人,所以让来人在商行等待。说时递上一封信,凤宜看出是心玉的笔迹,只见信中写道:

何太太:家姊来津卧病,我须在此护理,因急需用项,请将前托存尊柜皮包一只交来人带下为感,情可询来人。心玉

凤宜看过这信,知道事有蹊跷:心玉和自己,情同姊妹,胜似骨肉,断无在信中称自己为何太太之理;再说心玉与自己同住卡德路本宅,送信送到这里,必是迫于不得已;而且还有一个更大的漏洞,心玉并没有在本柜托存什么东西,信中却说来取什么皮包,可见她送信的目的,不是来取什么皮包,而是送信给我,让我知道她的处境非常困难。那邵老台一听谷中挺的名字,连说这人不是好东西,把谷中挺的为人一说,凤宜更相信刚才的判断,为了探听心玉的下落,与掌柜和邵老台一同,叫了车来到商行,凤宜一人会见谷中挺。

谷中挺一见这位何太太年轻貌美,又有那种雍容华贵的气派,不由两眼骨碌碌乱转。凤宜看出他不是良善之辈,因要探听心玉的下落,不能不虚与答对。谷中挺只说意如来津,姊妹见面十分亲热,不料意如突发急病,心玉脱身不得,所以让他来取东西。凤宜点头,表示相信,只说这东西最好让她自己来取,再忙也不在乎个把钟头的时间。谷中挺推说实在分不开身,亲笔信件也是一样的。凤宜道:“虽说有亲笔信,可是她这包内东西贵重,得一件件当面点清,如果她实在不能来,我们就派人送去,当面交给她。”

谷中挺忙道:“那就请何太太跟我走一趟吧!”他心想,只要你去,那是你自己送上一笔财路。来时由你,去时可就不由你了。

凤宜问:“在什么地方?”

谷中挺道:“不远,就在南市。您去,我给您叫车去。”这小子想把凤宜骗去。凤宜道:“你留下地址,也许我去,也许派别人去,下午准送到。”

谷中挺道:“那好,您到南市旅社找郑掌柜,他是我的朋友。”

凤宜听到这个地址,明白所说的郑掌柜就是仇人郑子范,因为这几天在南市旅社周围作了一些查访,知道这旅社正是郑子范所开,自己和他有深仇大恨,几年来忍辱含恨,就是为的要手刃此贼,现在义妹心玉又落入他的魔窟,这魔窟就有刀山火海,我也要闯一闯,与贼同归于尽,但目前还要拯救义妹,使她平安脱险,这倒要筹划一番。想到这里,仍不动声色地向谷中挺道:“你说的郑掌柜,可是台甫子范?”

谷中挺道:“正是,何太太认识?”

凤宜微微一笑:“多年不见了,听说他在这里发财,早想去拜望他,总是不得便儿。下午要是没事,我兴许去看看凌小姐,也就便看望郑先生。就是我不能去,这事也好办了,郑先生是南市的头面人物,去人当郑先生的面点交清楚,也是一样。”

谷中挺连声说是,兴冲冲地告辞而去,自以为回去向郑子范禀报,又为本帮开拓了一条财路,一定会大受嘉奖。

谷中挺所言,邵老台在帘后听得清清楚楚,也知道心玉身陷贼手,心内非常焦急。心玉是义弟佩馨的未婚妻,佩馨被通缉不能露面,救心玉是义不容辞之事;再说这郑子范又正是言凤宜的杀父仇人,自己早有计划代她杀死此贼,如今两件事并成一件事,已经不能迟疑了。于是与凤宜计议,邵老台当时就到南市旅社去探察情况,随时察看动静,要凤宜速去官面报告。

凤宜也琢磨一番,如果只是报个人冤仇,就这机会前去,不惜和仇人同归于尽,但为今之计,还要拯救心玉,看起来势必要惊动官方了,郑子范这类人物是地头蛇,他和官面虽然通气,手眼只能勾结该管地面的公私两面,至于军政上层机关,他是够不上的。警备司令部参谋长,是何振邦在讲武堂的同学和好友,双方家眷也有来往,正好利用这个关系包抄匪窝,救出心玉。于是回家做了一些准备,随身带上应用的物件,坐车来到参谋长公馆。参谋长闻听这个案件十分震惊,想不到在本军的警备区内,竟有匪徒利用经营旅社为巢穴,勾结地面为非作恶,青天白日绑架妇女,勒索金钱。这案件正在职责范围,当即分派给侦缉大队当日破案。大队长为了不致走漏消息,把匪徒一网打尽,立即拨派人员出发。

原来心玉被关的处所,正与南市旅馆后进跨院相连,有一条暗道相通,跨院则由郑子范全家居住,左近住户也都是匪党或与匪党联系的人,因此任凭被骗或被掠者如何叫喊全然无用。万一出事,把暗道用伪装堵住,外面轻易看不出来,就可经那边后门逃走。

黄昏时分,正是家家用晚餐之时,侦缉队和一排士兵突然闯进旅馆,封锁了大门、二门,命令旅客任何人不得出门,有的匪徒企图抵抗或逃跑,只听四面呼喊,只见房上也卧着士兵,冲着大门和跨院架起了机枪。一位中队长率人冲进跨院,只见堂屋饭桌上菜还热气腾腾,郑子范全家、谷中挺和几个匪徒都被捉住,唯独不见了匪首郑子范。

中队长喝问绑架来的凌小姐和郑子范在何处,郑匪家人和几个匪徒推说不知,几个士兵逐屋和在院内搜查,没有发现暗道,中队长见谷中挺眼珠乱转,上前左右开弓给他两个大嘴巴,一脚把他踹倒,喝一声:“说!”几个士兵又给了他几枪托,谷中挺这小子最脓包,吓得尿都出来了,浑身颤抖,用手指了指暗道。中队长吩咐一声:“绑了!”就搬开伪装,领人冲进暗道,进入关着凌心玉的秘密小院。

郑子范白天听到谷中挺回来的禀报,仔细问了问这何太太的年龄、长相、口音,心中便有些疑惑,一下午也未见这何太太或她派人来送凌心玉所说的皮包,更产生了疑虑。为防万一,打算晚饭过后,趁天黑把这位女财神转移到附近的一个据点。刚端起饭碗,便听见外面大乱,说一声:“我进去看看。”跳出来,三步两步便进了暗道。这时,他看清了局势,知道是警备司令部抄了自己的老窝。不容迟疑,他招呼另一位看守心玉的匪徒,用绳把心玉一捆,一人持枪,一人持刀,挟持着她奔出后门。

后门是一条小巷,旅社房上和院内同时喊声大作,二人挟着心玉走了几步,不料心玉忽然呼喊“救命——”挣扎着不肯走。郑子范一见心玉高声呼救,意欲把房上士兵注意力吸引过来,知道这位女财神不容易带走了,也推测到这意外事件的发生可能就出在凌心玉送出的那封信上,完全因为过于轻视了这个雏儿,才落到今天的惨败,不由悔恨已极。见凌心玉还在高喊救命,把牙一咬,右手抽出刀,一刀扎进了心玉的胸膛。

说时迟,那时快,心玉刚一倒下,邵老台出现在小巷里,他一面挡住去路,一面高声呼喊来人。这两个匪徒已经红了眼,郑子范冲着邵老台一扣枪机,邵老台中了一枪,仍咬牙扑上去,抱着郑子范不松。

这里的枪声、呼声,等于宣告匪徒在此,中队长领人也赶了过来,房上士兵也一阵呐喊,发现了这里的搏斗。这时的邵老台死抱着郑子范,那个匪徒又捅了邵老台两刀,中队长领人追了上来,见郑子范持枪顽抗,几声枪响,几个人同时射击,击倒了两个匪徒。赶上前来一看,另一个匪徒被击伤,郑匪已被击毙,心玉的胸脯在汩汩流血,那邵老台已经死了。

心玉被送到医院,容佩馨闻讯:爱人伤重,义兄惨死,哭得死去活来。顾不得自己还被通缉,坚持要到医院去看心玉。还是凤宜细心,帮助他改了装,西装革履,并由自己陪伴去医院。这样,谁也想不到苦主会与通缉的杀夫仇人在一起,自然会万无一失。

心玉伤势沉重,又流血过多,已经气息微弱,一阵神智清醒,见佩馨和凤宜在自己面前,似乎非常宽慰,叫佩馨把她无名指上的那枚戒指取下,戴在他自己手上,然后挣扎着握着佩馨和凤宜二人的手,把他们两人的手握在一起,看着两人手上的一对戒指,断断续续地说道:“祝你们百年合好!”正是:

旅舍藏奸衣冠侣禽兽,

风尘构面剑胆识琴心。

已经读完最后一章啦!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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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

《红楼梦》,中国古代章回体长篇小说,中国古典四大名著之一,一般认为是清代作家曹雪芹所著。小说以贾、史、王、薛四大家族的兴衰为背景,以富贵公子贾宝玉为视角,以贾宝玉与林黛玉、薛宝钗的爱情婚姻悲剧为主线,描绘了一批举止见识出于须眉之上的闺阁佳人的人生百态,展现了真正的人性美和悲剧美,可以说是一部从各个角度展现女性美以及中国古代社会世态百相的史诗性著作。
已完结,累计15万字 | 最近更新:第三十一章宝玉出家

[目录]

书名:
红楼梦
作者:
曹雪芹
本章字数:
546

第一章贾宝玉降临人世/

第二章修建大观园/

第三章宝玉为黛玉讲故事解闷/

第四章宝黛偷看《西厢记》/

第五章黛玉葬花/

第六章晴雯撕扇/

第七章宝玉诉衷肠/

第八章宝玉挨打/

第九章黛玉探望宝玉/

第十章刘姥姥讲乡下事/

第十一章刘姥姥进大观园/

第十二章贾宝玉同妙玉品茶/

第十三章柳湘莲痛打薛蟠/

第十四章香菱学诗/

第十五章雪天吃鹿肉/

第十六章除夕祭祠/

第十七章探春兴利除弊/

第十八章贾琏偷娶尤二姐/

第十九章可怜二尤自绝命/

第二十章紫鹃试宝玉/

第二十一章宝玉过生日/

第二十二章黛玉睹物思乡/

第二十三章晴雯惨死/

第二十四章薛蟠娶妻迎春出嫁/

第二十五章宝玉读书/

第二十六章黛玉绝食/

第二十七章元妃去世/

第二十八章黛玉含恨而死/

第二十九章宁国府被抄/

第三十章贾母去世/

第三十一章宝玉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