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奴

书名:
火车集
作者:
老舍
本章字数:
5145
更新时间:
2019-07-04 18:50:18

"小陈,小陈!"小孙的如蒜一样小的脸上满裂着笑纹,急切而诡道的叫,嗓音沙哑,薄嘴唇很用力。"小陈,妈的你倒是过来呀!告诉你好话!"

小陈翻了翻白眼,把灰黄的长脸尽量的往下沉落。"好话都等着你说呢!妈的,昨晚上又干出去十二大块!"一边说,一边把口袋里的小手绢掏了出来;双手提着,抖了几抖,落下几小片花生米的红皮;然后把黄而无神的眼珠定在手绢中心的一滩黄稠的汁儿上。叹了口气。把手绢折好送回,口袋里的的确确还只有二十枚的一张破钱票,象个多足的小虫儿在袋角团团着。

小孙的脸上严肃了些,把那些笑纹全集中到鼻子上,眼中放出很复杂的神情来。他可怜小陈,同时又有些自傲,甚至于是幸灾乐祸;为掩盖这两种情感,他想拿出十分知己的神气,使小陈不至感到难堪;可是自己所要向小陈报告的又是很有价值的事,随便说就减了自己的威风,严重的语调又足以引起小陈的反感,他自己又觉得不大得劲儿,鼻上那堆皱纹有些发僵。"小陈,告诉你,嗐,"他凑过小陈来--非凑过来不可,可是分明的感到这是屈就了小陈,本来这是要教小陈闻所未闻,自己倒落了个上赶着递殷勤,不大合理,但是不告诉小陈,自己心中又发痒,而且没有小陈来帮忙助胆,这件事是不易作到好处的。心中的混乱,使他不能决定怎样行动;象要惊走脑门上一个苍蝇似的,他摇了摇蒜形的头。"小陈,告诉你,他妈的!"

小陈自己的忧郁必须先由口中流泄出来:"你就说倒霉不倒霉:昨儿个晚上,好容易弄下两号买卖,费他妈的牛大的劲才弄了四块二毛钱。小鬼子|奇|他妈的|书|精多了,先尝后买;告诉你,我心里直扑腾;好,万一他翻脸不给钱,系上裤子就走,我找谁去?他们一走,我怎对付那俩娘们?"小陈的长脸上红起两小块来,很小很红,在腮峰上,象俩红痣似的。"总算万幸,他们算是吃入了味,照数给了钱;俩娘们还跟我抢了一阵,才他妈的弄到四块二!"

"俩小娘们可真不错!"小孙虽然急于说出那件事来,可是无法扼制住心中的妒恨:"我要是有日本鬼子的腰里那么多的金戒指,我要不包下她们,我就不姓孙!尤其是小春那对眼睛,一想起来--甭说了!"他又摇了摇那头蒜。"天好,好出朵花儿来,也得给太爷钱!"小陈拍了拍胸膛。"姓陈的不是能教眼睛看软了的人!还告诉你,小孙,对娘们,你越狠,她越佩服你!说不上,在没买卖的时候,她还请你过过瘾呢。请是请,记清楚了!你要是不狠心,豆腐似的随着她摆弄,瞧着吧,她连正眼都不给你一眼;你信不信?"

小孙无可如何的点点头。在理智上,小陈是一点也不错的。

"四块二,"小陈的心折了个跟头,翻到原处,"加上前天的八块七--×,真他妈的邪!日本人都在街上开了烟馆,张三那孙子还不敢出门;几个烟泡,教我敲了他八块多,他妈的你当是天下大乱没好处呢,--十二块九。都是妈的丁九那小子,非拉着我上艺术馆去不可;他赢了五块,我干进去十二;心里一懊,又喝了八毛;三十枚的烟;这不是,还剩他妈的不折不扣的二十枚!"他摸了摸衣袋,摸到那张破票,可是没有往外拿。

小孙看朋友已把一肚子难过泄尽,开始预备说那件事;顶好先给他个甜头,引起他的高兴与希望,才能顺利进行--小陈这小子顶不好摆弄!"告诉你,我又看出点俏来!咱俩和和气气的商量着办,准保天天有买卖!"

"哼!"小陈永远不肯轻易承认别人的计划有什么了不得的地方,可是他含而不露的愿意听一听;听完,由他自己寻思一遍,加以批评与修正,那计划的所有权便属了他,倒仿佛他是发动者似的。"我他妈的跟日本鬼算打够了交道了。要又是他们的事,没我!"

小孙从心里笑了出来:"这回准保不吃东洋饭!"

"哼!"小陈表示不妨听一听,哼的声音轻微而活动。"清明池的小五对我说的,"小孙笑了一下,为是使话语显着热闹,"你猜怎么着,赶情日本鬼子带着娘们一块去洗澡!"小孙的眼皮连连眨巴,等着小陈表示惊异。"带着咱们的娘们?"小陈一点也没有惊异。

"不,东洋娘们。"

"盆堂池堂?"

"先也洗过池堂,近来都洗盆堂了。"

"啊,"小陈点了点头。

"咱们要是弄俩娘们,在澡堂子去应活;唉,你说!"小孙拍了小陈的肩膀一下,眼睛发出些贼光。

小陈的长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象挂着一部历史似的那样沉着严肃。

"咱俩,"小孙把"俩"说得分外的有力,期望能打动小陈,"一面去跟澡堂子的掌柜说好,一面去拉人;盆堂单间原是四毛钱一位;有娘们陪着呢,咱们就把价钱包过来,看人行事,十块也好,八块也好;收过钱来,通通由咱们开账:娘们,交柜,茶钱......每一号买卖至少咱们也剩它三块五块的!一天还不弄上三两号?准保有买卖,又新鲜,又暖和,又干净,又挂点东洋味儿。你说......"小孙用胳臂肘顶了小陈一下。

小陈板着脸,身子左右摇晃了两下,然后,满不在乎的,轻描淡写的,不大耐烦的,说:"用不着和澡堂掌柜的商议。咱们找了娘们,找了客人,硬往单间走。日本鬼那么办了,他还拦得住别人?说翻了,弄俩高丽棒子砸他一顿就是了,嗐!""对!对!要不我怎么得先跟你商量呢!我会发起,你会改良;两下一凑合,事情就算成了!"小孙说得非常的亲切,心中可真有点害怕:话是已对小陈讲了,要是不死拉住他,他也许独自去办,自己弄个有冤无处去诉。

"我去找娘们,"小陈的眼成了两道细缝,仿佛已决定好为这路买卖应找哪些妇女,比如:必须身上有肉,皮肤要白,好镇得住澡堂子里的房间;面貌如何倒居其次,必须是天足......不过,这些都用不着对小孙讲。"你去拉客人。澡堂子要是耍刺儿,不许进去,是我的事。客人到时候不掏钱,是你的事。客人约好,你往天顺打个电话,我同着娘们去。"小陈的脸板得更紧了些:"咱们的账是四六成,我六成,你四成;一句话,不用磨烦!"

小孙有好些话都塞在心里,脸上减去了一层光彩。不便默然,他问:"找谁去好?"

小陈笑了笑。"四成,还便宜着你呢;怎这么笨!"他的脸忽然又板起来。"两种人可以找,穿马褂的和穿洋服的。对穿马褂的不必提日本鬼,光说有地方洗澡,娘们陪着;一提日本,他们就哆嗦。对穿洋服的必得提出日本鬼,他们爱挂洋气--你若是告诉他们,日本鬼洗完澡把水喝了,他们都得照方儿办,甭说玩娘们了。"

"好吧,"小孙点了点头。"平分账不行?"

"不行!你拿四成就不少!"

"好吧!我要是一趟拉来好几个人,你有那么些娘们吗?""那是我的事!"

***

清明池的杜掌柜有点发慌:日本鬼子带着娘们--不管是老婆,还是野鸡--来洗澡,已经够丧气的了,现在又添上中国娘们了!东洋娘们到底是洋玩艺,或者不至于把财神爷冲跑,他妈的中国娘们......怎么办呢?

要打算拦住中国娘们,就得先拦住东洋娘们。没法拦住日本,人家有枪!那也就没法拦住别人,在这天下大乱的时候。小陈小孙都不是什么好惹的;哼,得罪了他们,他们也许夜里来偷偷的放一把火。不行,别得罪他们;有好多事还得仗着他们给办呢。天下大乱,无理可讲;要吃饭,就得对坏蛋作揖,没法儿!

可是这到底有点蹩扭!自古至今,可曾见过男女一块儿洗澡的?老杜干这行生意已不是一年了,在同行里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现在......不过,事已至此,还讲脸面?整个的北平都落在鬼子手里,自己有什么蹦儿呢?倒不如从事实上来讲,既能保住买卖,又不太丢人,那才是好办法。

比如说:找个高丽人来,专管东楼,东楼上五个单间专招待日本人--不论是单人,还是成对儿的。这样,有高丽棒子作招待,大概中国人就不敢来了,连小陈们也没了办法。即使他们要闹事,还可以花几个钱运动一下。要是这样办通了,门口贴上日本字的条子,男女澡室,买卖或者不至吃亏。对老照顾主和地面上呢,也就有的说:日本们要上这里来,我老杜有什么办法呢?这不是,把他们都让到东楼去,与咱们这边无关,丧气全冲着日本鬼自己,咱们这边还是中国人中国办法。这岂不四面八方都讲得通,连财神爷也不至于见怪了吗?是的,把通东楼的小门堵死,街上另开个旁门;贴上日本字的条子,对!

先不必对别人讲,且到东楼看看去。

刚要上楼梯,小陈在前,一个胖女人在后,从小门转了过来。小陈看到杜掌柜,把脸落下一寸多,带理不理的微微一点头。杜掌柜纳着气退下来,让他们先走。小陈刚要往楼梯上迈步,那个女人扯住了他。杜掌柜想摆出老买卖人的气派,给他们个见怪不怪,可是眼睛不由的转到妇人身上去。他不知为什么觉得她非常的可怜:胖胖的,脸皮很松,可是白净,眼胞浮肿着;身上一件蓝布旗袍,过于瘦,把乳部箍起很高。他觉得这个妇人不象久干这个的;由这个,他又想到小陈必会利用生手,好多敲几个钱,由这个,他也渺茫的推想到,城市陷落,大家成了没上锁镣的奴隶,多少个良家妇女须把身子卖了,才能赚来三餐;这个妇人家里也许有好几个小孩,饿得象些瘦狼呢!一股热情使他挺起来腰板,真想到柜上取出几块钱给了她!可是,他是买卖人......腰板又塌下去。妇人眼看着地,声音很低,象恸哭过后那样有气无力的问小陈:

"准不是日本鬼?我不作洋买卖!"

小陈向她露了露牙。小孙领着个西装少年来到,蒜似的头扬得很高。西装少年的眼直奔了妇人的脸上,她低下头去。小陈的眼已合成两道缝,挤出点笑意:"您把她泡在水里再瞧,雪白粉嫩!还有一层,准保干净,新货!"

杜掌柜心里疼了一下,啊啊了两声,搭讪着往回走。西装少年一端肩膀:"没关系!尝过这个滋味,就等于留学日本,明白?"

胖妇人微叹了一口气,忽然一挺胸,跑上楼去,象个烈士赴义就刑时那么勇敢壮烈。

"请吧!"小孙向少年说,说罢,在少年背后向小陈伸手,手掌翻了两次。小陈往下一沉气,小孙缩脖一笑。

小孙把住楼梯下的小门。小陈领着少年上楼。少年双腿罗圈着,一边走一边咂着滋味笑,以为走得非常象东洋人了。走到第一间屋外,少年用手挑开白布帘,向里望了望,空的。到第二间屋外,照样挑开帘子:屋里坐着个日本兵,赤着身;墙上挂着件花色鲜艳的女和服。日本兵象驱逐猫狗似的叱了一声,少年极媚的笑了笑,轻快的放下白布帘;然后,一吐舌头,脸上浮起些得意,下贱,狂喜,与轻佻的混合神色,仿佛是说:"死也不冤了!"刚要进第三间屋--小陈已把帘子打开--是又一敛脚步,极快的转回身来,张着点口,舌尖伸在外边,又轻轻用手指掀第二间的帘儿,一心要看看日本女的是否也光着身子。

帘子一动,赤身的小鬼已立在他面前。他的腿软了,脸上变了颜色,可是还勉强的笑。

"这边来!"小陈低切的叫。

少年笑着往后退,赤身的鬼子赶上来,小陈一闪身,象条鱼似的滑过去,往楼下跑,胖妇人走出来,立在门口,哆嗦着;忽然一咬牙,猛的一推,少年把赤身小鬼砸在底下。她恶虎扑食似的下去,双手找到日本鬼的喉。

"救命!"西装少年滚了几滚,脱了身,拚命的往楼下跑。

及至杜掌柜跑到楼上,小鬼已不会动。一个披着花衣的东洋妇,看着一个中国胖妇人--低着头,手指上滴着血点。澡堂的伙计们跑上来不少,望了一眼又急忙的跑下去。杜掌柜独自木在那里。胖妇人象对自己说呢:"我的丈夫,死在南口!我今天也杀死他们一个!"说完,她抬起头来,深深的看了东洋妇人一眼;一扭头,她跳下楼去。

清明池关了门。杜掌柜还没把事想清楚,已没了命。

小陈起下誓不再和小孙合作,小孙拉来的西装少年太不地道。小孙的脸更小了一圈,好几天不敢出门,中了病似的,来回的念道:"身大力不亏,都是小陈妈的胡出主意,找那么胖的娘们!"

已经读完最后一章啦!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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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游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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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灵根育孕源流出 心性修持大道生

书名:
西游记
作者:
吴承恩
本章字数:
7413

诗曰:

混沌未分天地乱,茫茫渺渺无人见。

自从盘古破鸿蒙,开辟从兹清浊辨。

覆载群生仰至仁,发明万物皆成善。

欲知造化会元功,须看《西游释厄传》。

盖闻天地之数,有十二万九千六百岁为一元。将一元分为十二会,乃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之十二支也。每会该一万八百岁。且就一日而论:子时得阳气,而丑则鸡鸣;寅不通光,而卯则日出;辰时食后,而巳则挨排;日午天中,而未则西蹉;申时晡而日落酉;戌黄昏而人定亥。譬于大数,若到戌会之终,则天地昏曚而万物否矣。再去五千四百岁,交亥会之初,则当黑暗,而两间人物俱无矣,故曰混沌。又五千四百岁,亥会将终,贞下起元,近子之会,而复逐渐开明。邵康节曰:“冬至子之半,天心无改移。一阳初动处,万物未生时。”到此,天始有根。再五千四百岁,正当子会,轻清上腾,有日,有月,有星,有辰。日、月、星、辰,谓之四象。故曰,天开于子。又经五千四百岁,子会将终,近丑之会,而逐渐坚实。《易》曰:“大哉乾元!至哉坤元!万物资生,乃顺承天。”至此,地始凝结。再五千四百岁,正当丑会,重浊下凝,有水,有火,有山,有石,有土。水、火、山、石、土,谓之五形。故曰,地辟于丑。又经五千四百岁,丑会终而寅会之初,发生万物。历曰:“天气下降,地气上升;天地交合,群物皆生。”至此,天清地爽,阴阳交合。再五千四百岁,正当寅会,生人,生兽,生禽,正谓天地人,三才定位。故曰,人生于寅。

感盘古开辟,三皇治世,五帝定伦,世界之间,遂分为四大部洲:曰东胜神洲,曰西牛贺洲,曰南赡部洲,曰北俱芦洲。这部书单表东胜神洲。海外有一国土,名曰傲来国。国近大海,海中有一座名山,唤为花果山。此山乃十洲之祖脉,三岛之来龙,自开清浊而立,鸿蒙判后而成。真个好山!有词赋为证。赋曰:

势镇汪洋,威宁瑶海。势镇汪洋,潮涌银山鱼入穴;威宁瑶海,波翻雪浪蜃离渊。水火方隅高积土,东海之处耸崇巅。丹崖怪石,削壁奇峰。丹崖上,彩凤双鸣;削壁前,麒麟独卧。峰头时听锦鸡鸣,石窟每观龙出入。林中有寿鹿仙狐,树上有灵禽玄鹤。瑶草奇花不谢,青松翠柏长春。仙桃常结果,修竹每留云。一条涧壑藤萝密,四面原堤草色新。正是百川会处擎天柱,万劫无移大地根。

那座山正当顶上,有一块仙石。其石有三丈六尺五寸高,有二丈四尺围圆。三丈六尺五寸高,按周天三百六十五度;二丈四尺围圆,按政历二十四气。上有九窍八孔,按九宫八卦。四面更无树木遮阴,左右倒有芝兰相衬。盖自开辟以来,每受天真地秀,日精月华,感之既久,遂有灵通之意。内育仙胞,一日迸裂,产一石卵,似圆球样大。因见风,化作一个石猴。五官俱备,四肢皆全。便就学爬学走,拜了四方。目运两道金光,射冲斗府。惊动高天上圣大慈仁者玉皇大天尊玄穹高上帝,驾座金阙云宫灵霄宝殿,聚集仙卿,见有金光焰焰,即命千里眼、顺风耳开南天门观看。二将果奉旨出门外,看的真,听的明。须臾回报道:“臣奉旨观听金光之处,乃东胜神洲海东傲来小国之界,有一座花果山,山上有一仙石,石产一卵,见风化一石猴,在那里拜四方,眼运金光,射冲斗府。如今服饵水食,金光将潜息矣。”玉帝垂赐恩慈曰:“下方之物,乃天地精华所生,不足为异。”

那猴在山中,却会行走跳跃,食草木,饮涧泉,采山花,觅树果;与狼虫为伴,虎豹为群,獐鹿为友,猕猿为亲;夜宿石崖之下,朝游峰洞之中。真是“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一朝天气炎热,与群猴避暑,都在松阴之下顽耍。你看他一个个:

跳树攀枝,采花觅果;抛弹子,邷么儿;跑沙窝,砌宝塔;赶蜻蜒,扑蜡;参老天,拜菩萨;扯葛藤,编草帓;捉虱子,咬又掐;理毛衣,剔指甲;挨的挨,擦的擦;推的推,压的压;扯的扯,拉的拉,青松林下任他顽,绿水涧边随洗濯。

一群猴子耍了一会,却去那山涧中洗澡。见那股涧水奔流,真个似滚瓜涌溅。古云:“禽有禽言,兽有兽语。”众猴都道:“这股水不知是那里的水。我们今日赶闲无事,顺涧边往上溜头寻看源流,耍子去耶!”喊一声,都拖男挈女,唤弟呼兄,一齐跑来,顺涧爬山,直至源流之处,乃是一股瀑布飞泉。但见那:

一派白虹起,千寻雪浪飞。

海风吹不断,江月照还依。

冷气分青嶂,馀流润翠微。

潺湲名瀑布,真似挂帘帷。

众猴拍手称扬道:“好水!好水!原来此处远通山脚之下,直接大海之波。”又道:“哪一个有本事的,钻进去寻个源头出来,不伤身体者,我等即拜他为王。”连呼了三声,忽见丛杂中跳出一个石猴,应声高叫道:“我进去!我进去!”好猴!也是他:

今日芳名显,时来大运通。

有缘居此地,天遣入仙宫。

你看他瞑目蹲身,将身一纵,径跳入瀑布泉中,忽睁睛抬头观看,那里边却无水无波,明明朗朗的一架桥梁。他住了身,定了神,仔细再看,原来是座铁板桥。桥下之水,冲贯于石窍之间,倒挂流出去,遮闭了桥门。却又欠身上桥头,再走再看,却似有人家住处一般,真个好所在。但见那:

翠藓堆蓝,白云浮玉,光摇片片烟霞。虚窗静室,滑凳板生花。乳窟龙珠倚挂,萦回满地奇葩。锅灶傍崖存火迹,樽罍靠案见肴渣。石座石床真可爱,石盆石碗更堪夸。又见那一竿两竿修竹,三点五点梅花。几树青松常带雨,浑然像个人家。

看罢多时,跳过桥中间,左右观看,只见正当中有一石碣。碣上有一行楷书大字,写着“花果山福地,水帘洞洞天”。石猿喜不自胜,急抽身往外便走,复瞑目蹲身,跳出水外,打了两个呵呵道:“大造化!大造化!”众猴把他围住,问道:“里面怎么样?水有多深?”石猴道:“没水!没水!原来是一座铁板桥。桥那边是一座天造地设的家当。”众猴道:“怎见得是个家当?”石猴笑道:“这股水乃是桥下冲贯石窍,倒挂下来遮闭门户的。桥边有花有树,乃是一座石房。房内有石锅、石灶、石碗、石盆、石床、石凳。中间一块石碣上,镌着‘花果山福地,水帘洞洞天。’真个是我们安身之处。里面且是宽阔,容得千百口老小。我们都进去住,也省得受老天之气。这里边:

刮风有处躲,下雨好存身。

霜雪全无惧,雷声永不闻。

烟霞常照耀,祥瑞每蒸熏。

松竹年年秀,奇花日日新。”

众猴听得,个个欢喜。都道:“你还先走,带我们进去,进去!”石猴却又瞑目蹲身,往里一跳,叫道:“都随我进来!进来!”那些猴有胆大的,都跳进去了;胆小的,一个个伸头缩颈,抓耳挠腮,大声叫喊,缠一会,也都进去了。跳过桥头,一个个抢盆夺碗,占灶争床,搬过来,移过去,正是猴性顽劣,再无一个宁时,只搬得力倦神疲方止。石猿端坐上面道:“列位呵,‘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你们才说有本事进得来,出得去,不伤身体者,就拜他为王。我如今进来又出去,出去又进来,寻了这一个洞天与列位安眠稳睡,各享成家之福,何不拜我为王?”众猴听说,即拱伏无违。一个个序齿排班,朝上礼拜。都称“千岁大王”。自此,石猿高登王位,将“石”字儿隐了,遂称美猴王。有诗为证,诗曰:

三阳交泰产群生,仙石胞含日月精。

借卵化猴完大道,假他名姓配丹成。

内观不识因无相,外合明知作有形。

历代人人皆属此,称王称圣任纵横。

美猴王领一群猿猴、猕猴、马猴等,分派了君臣佐使,朝游花果山,暮宿水帘洞,合契同情,不入飞鸟之丛,不从走兽之类,独自为王,不胜欢乐。是以:

春采百花为饮食,夏寻诸果作生涯。

秋收芋栗延时节,冬觅黄精度岁华。

美猴王享乐天真,何期有三五百载。一日,与群猴喜宴之间,忽然忧恼,堕下泪来。众猴慌忙罗拜道:“大王何为烦恼?”猴王道:“我虽在欢喜之时,却有一点儿远虑,故此烦恼。”众猴又笑道:“大王好不知足!我等日日欢会,在仙山福地,古洞神洲,不伏麒麟辖,不伏凤凰管,又不伏人间王位所拘束,自由自在,乃无量之福,为何远虑而忧也?”猴王道:“今日虽不归人王法律,不惧禽兽威严,将来年老血衰,暗中有阎王老子管着,一旦身亡,可不枉生世界之中,不得久注天人之内?”众猴闻此言,一个个掩面悲啼,俱以无常为虑。

只见那班部中,忽跳出一个通背猿猴,厉声高叫道:“大王若是这般远虑,真所谓道心开发也!如今五虫之内,惟有三等名色,不伏阎王老子所管。”猴王道:“你知那三等人?”猿猴道:“乃是佛与仙与神圣三者,躲过轮回,不生不灭,与天地山川齐寿。”猴王道:“此三者居于何所?”猿猴道:“他只在阎浮世界之中,古洞仙山之内。”猴王闻之,满心欢喜,道:“我明日就辞汝等下山,云游海角,远涉天涯,务必访此三者,学一个不老长生,常躲过阎君之难。”噫!这句话,顿教跳出轮回网,致使齐天大圣成。众猴鼓掌称扬,都道:“善哉!善哉!我等明日越岭登山,广寻些果品,大设筵宴送大王也。”

次日,众猴果去采仙桃,摘异果,刨山药,黄精,芝兰香蕙,瑶草奇花,般般件件,整整齐齐,摆开石凳石桌,排列仙酒仙肴。但见那:

金丸珠弹,红绽黄肥。金丸珠弹腊樱桃,色真甘美;红绽黄肥熟梅子,味果香酸。鲜龙眼,肉甜皮薄;火荔枝,核小囊红。林檎碧实连枝献,枇杷缃苞带叶擎。兔头梨子鸡心枣,消渴除烦更解酲。香桃烂杏,美甘甘似玉液琼浆;脆李杨梅,酸荫荫如脂酥膏酪。红囊黑子熟西瓜,四瓣黄皮大柿子。石榴裂破,丹砂粒现火晶珠;芋栗剖开,坚硬肉团金玛瑙。胡桃银杏可传茶,椰子葡萄能做酒。榛松榧柰满盘盛,橘蔗柑橙盈案摆。熟煨山药,烂煮黄精。捣碎茯苓并薏苡,石锅微火漫炊羹。人间纵有珍馐味,怎比山猴乐更宁?

群猴尊美猴王上坐,各依齿肩排于下边,一个个轮流上前,奉酒,奉花,奉果,痛饮了一日。次日,美猴王早起,教:“小的们,替我折些枯松,编作筏子,取个竹竿作篙,收拾些果品之类,我将去也。”果独自登筏,尽力撑开,飘飘荡荡,径向大海波中,趁天风,来渡南赡部洲地界。这一去,正是那:

天产仙猴道行隆,离山驾筏趁天风。

飘洋过海寻仙道,立志潜心建大功。

有分有缘休俗愿,无忧无虑会元龙。

料应必遇知音者,说破源流万法通。

也是他运至时来,自登木筏之后,连日东南风紧,将他送到西北岸前,乃是南赡部洲地界。持篙试水,偶得浅水,弃了筏子,跳上岸来,只见海边有人捕鱼、打雁、穵蛤、淘盐。他走近前,弄个把戏,妆个虎,吓得那些人丢筐弃网,四散奔跑。将那跑不动的拿住一个,剥了他的衣裳,也学人穿在身上,摇摇摆摆,穿州过府,在市廛中,学人礼,学人话。朝餐夜宿,一心里访问佛仙神圣之道,觅个长生不老之方。见世人都是为名为利之徒,更无一个为身命者。正是那:

争名夺利几时休?早起迟眠不自由!

骑着驴骡思骏马,官居宰相望王侯。

只愁衣食耽劳碌,何怕阎君就取勾?

继子荫孙图富贵,更无一个肯回头!

猴王参访仙道,无缘得遇。在于南赡部洲,串长城,游小县,不觉八九年馀。忽行至西洋大海,他想着海外必有神仙。独自个依前作筏,又飘过西海,直至西牛贺洲地界。登岸遍访多时,忽见一座高山秀丽,林麓幽深。他也不怕狼虫,不惧虎豹,登山顶上观看。果是好山:

千峰排戟,万仞开屏。日映岚光轻锁翠,雨收黛色冷含青。瘦藤缠老树,古渡界幽程。奇花瑞草,修竹乔松。修竹乔松,万载常青欺福地;奇花瑞草,四时不谢赛蓬瀛。幽鸟啼声近,源泉响溜清。重重谷壑芝兰绕,处处崖苔藓生。起伏峦头龙脉好,必有高人隐姓名。

正观看间,忽闻得林深之处,有人言语,急忙趋步,穿入林中,侧耳而听,原来是歌唱之声。歌曰:

“观棋柯烂,伐木丁丁,云边谷口徐行。卖薪沽酒,狂笑自陶情。苍径秋高,对月枕松根,一觉天明。认旧林,登崖过岭,持斧断枯藤。收来成一担,行歌市上,易米三升。更无些子争竞,时价平平。不会机谋巧算,没荣辱,恬淡延生。相逢处,非仙即道,静坐讲《黄庭》。”

美猴王听得此言,满心欢喜道:“神仙原来藏在这里!”即忙跳入里面,仔细再看,乃是一个樵子,在那里举斧砍柴。但看他打扮非常:

头上戴箬笠,乃是新笋初脱之箨。身上穿布衣,乃是木绵拈就之纱。腰间系环绦,乃是老蚕口吐之丝。足下踏草履,乃是枯莎槎就之爽。手执衠钢斧,担挽火麻绳。扳松劈枯树,争似此樵能!

猴王近前叫道:“老神仙!弟子起手。”那樵汉慌忙丢了斧,转身答礼道:“不当人!不当人!我拙汉衣食不全,怎敢当‘神仙’二字?”猴王道:“你不是神仙,如何说出神仙的话来?”樵夫道:“我说什么神仙话?”猴王道:“我才来至林边,只听的你说:‘相逢处,非仙即道,静坐讲《黄庭》。’《黄庭》乃道德真言,非神仙而何?”樵夫笑道:“实不瞒你说,这个词名做《满庭芳》,乃一神仙教我的。那神仙与我舍下相邻。他见我家事劳苦,日常烦恼,教我遇烦恼时,即把这词儿念念,一则散心,二则解困。我才有些不足处思虑,故此念念。不期被你听了。”猴王道:“你家既与神仙相邻,何不从他修行?学得个不老之方,却不是好?”樵夫道:“我一生命苦:自幼蒙父母养育至八九岁,才知人事,不幸父丧,母亲居孀。再无兄弟姊妹,只我一人,没奈何,早晚侍奉。如今母老,一发不敢抛离。却又田园荒芜,衣食不足,只得斫两束柴薪,挑向市廛之间,货几文钱,籴几升米,自炊自造,安排些茶饭,供养老母,所以不能修行。”

猴王道:“据你说起来,乃是一个行孝的君子,向后必有好处。但望你指与我那神仙住处,却好拜访去也。”樵夫道:“不远,不远。此山叫做灵台方寸山。山中有座斜月三星洞。那洞中有一个神仙,称名须菩提祖师。那祖师出去的徒弟,也不计其数,见今还有三四十人从他修行。你顺那条小路儿,向南行七八里远近,即是他家了。”猴王用手扯住樵夫道:“老兄,你便同我去去。若还得了好处,决不忘你指引之恩。”樵夫道:“你这汉子,甚不通变。我方才这般与你说了,你还不省?假若我与你去了,却不误了我的生意?老母何人奉养?我要斫柴,你自去,自去。”

猴王听说,只得相辞。出深林,找上路径,过一山坡,约有七八里远,果然望见一座洞府。挺身观看,真好去处!但见:

烟霞散彩,日月摇光。千株老柏,万节修篁。千株老柏,带雨半空青冉冉;万节修篁,含烟一壑色苍苍。门外奇花布锦,桥边瑶草喷香。石崖突兀青苔润,悬壁高张翠藓长。时闻仙鹤唳,每见凤凰翔。仙鹤唳时,声振九皋霄汉远;凤凰翔起,翎毛五色彩云光。玄猿白鹿随隐见,金狮玉象任行藏。细观灵福地,真个赛天堂!

又见那洞门紧闭,静悄悄杳无人迹。忽回头,见崖头立一石碑,约有三丈馀高,八尺馀阔,上有一行十个大字,乃是“灵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美猴王十分欢喜道:“此间人果是朴实。果有此山此洞。”看勾多时,不敢敲门。且去跳上松枝梢头,摘松子吃了顽耍。

少顷间,只听得呀的一声,洞门开处,里面走出一个仙童,真个丰姿英伟,像貌清奇,比寻常俗子不同。但见他:

髽髻双丝绾,宽袍两袖风。

貌和身自别,心与相俱空。

物外长年客,山中永寿童。

一尘全不染,甲子任翻腾。

那童子出得门来,高叫道:“什么人在此搔扰?”猴王扑的跳下树来,上前躬身道:“仙童,我是个访道学仙之弟子,更不敢在此搔扰。”仙童笑道:“你是个访道的么?”猴王道:“是。”童子道:“我家师父,正才下榻,登坛讲道,还未说出原由,就叫我出来开门。说:‘外面有个修行的来了,可去接待接待。’想必就是你了?”猴王笑道:“是我,是我。”童子道:“你跟我进来。”

这猴王整衣端肃,随童子径入洞天深处观看:一层层深阁琼楼,一进进珠宫贝阙,说不尽那静室幽居,直至瑶台之下。见那菩提祖师端坐在台上,两边有三十个小仙侍立台下。果然是:

大觉金仙没垢姿,西方妙相祖菩提。

不生不灭三三行,全气全神万万慈。

空寂自然随变化,真如本性任为之。

与天同寿庄严体,历劫明心大法师。

美猴王一见,倒身下拜,磕头不计其数,口中只道:“师父!师父!我弟子志心朝礼!志心朝礼!”祖师道:“你是哪方人氏?且说个乡贯姓名明白,再拜。”猴王道:“弟子乃东胜神洲傲来国花果山水帘洞人氏。”祖师喝令:“赶出去!他本是个撤诈捣虚之徒,那里修甚么道果!”猴王慌忙磕头不住道:“弟子是老实之言,决无虚诈。”祖师道:“你既老实,怎么说东胜神洲?那去处到我这里,隔两重大海,一座南赡部洲,如何就得到此?”猴王叩头道:“弟子飘洋过海,登界游方,有十数个年头,方才访到此处。”

祖师道:“既是逐渐行来的也罢。你姓甚么?”猴王又道:“我无性。人若骂我,我也不恼;若打我,我也不嗔,只是陪个礼儿就罢了。一生无性。”祖师道:“不是这个性。你父母原来姓甚么?”猴王道:“我也无父母。”祖师道:“既无父母,想是树上生的?”猴王道:“我虽不是树上生,却是石里长的。我只记得花果山上有一块仙石,其年石破,我便生也。”祖师闻言暗喜,道:“这等说,却是个天地生成的。你起来走走我看。”猴王纵身跳起,拐呀拐的走了两遍。祖师笑道:“你身躯虽是鄙陋,却像个食松果的猢狲。我与你就身上取个姓氏,意思教你姓‘猢’。猢字去了个兽傍,乃是个古月。古者,老也;月者,阴也。老阴不能化育,教你姓‘狲’倒好。狲字去了兽傍,乃是个子系。子者,儿男也;系者,婴细也。正合婴儿之本论。教你姓‘孙’罢。”猴王听说,满心欢喜,朝上叩头道:“好!好!好!今日方知姓也。万望师父慈悲!既然有姓,再乞赐个名字,却好呼唤。”祖师道:“我门中有十二个字,分派起名,到你乃第十辈之小徒矣。”猴王道:“哪十二个字?”祖师道:“乃广、大、智、慧、真、如、性、海、颖、悟、圆、觉十二字。排到你,正当‘悟’字。与你起个法名叫做‘孙悟空’,好么?”猴王笑道:“好!好!好!自今就叫做孙悟空也!”正是:

鸿蒙初辟原无姓,打破顽空须悟空。

毕竟不知向后修些甚么道果,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