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二女侠杀贼猢狲愁

书名:
白骷髅
作者:
还珠楼主
本章字数:
12981
更新时间:
2019-07-04 18:44:45

方山、王小翠兄妹赶到离开贼巢只十余里的古庙清虚观中,一看,观中只得两个老道士,以前本是江湖中人,出家隐居已二三十年。除妖巫本人外,为首诸恶看出不是寻常道士,并还曾往观中探询过数次,彼此相识。两道士却不知这伙恶贼的来历,诸侠到后方听说起,好生惊奇。仗着那观后面是片树林,尽头又是一座崖洞,先因庙中人少,恐作野兽窟穴,编了一个竹帘,上面敷些泥土,再用藤蔓草花牵引,将洞封闭,外表看不出内里有洞,另外却又开一小洞,作为存放蔬菜之地。地方广大,又极荒凉,离村较远,近数年,贼党知他们本领不高,隐居当地,从无什人来往,已不放在心上,平日除偶有樵夫、采药人由旁经过而外,极少见到一个生人。

诸侠早已扮作近山一带的土人和樵夫、猎户之类,相继提前赶来。那观只作聚会商谈之所,多半寄居新结识的土人家中,装作亲友相识,平日和村人混在一起,帮助做事,夜来便在豆棚瓜架之下乘凉夜话,所谈也是田间山里的事,并不多住观内。

为首诸恶因全体教徒贼党聚居总寨,连所掳被难男女共有五百多人,虽均改变装束络绎前来,但因六七月里天气正热,黑夜又短,当地山口内外有好几处村落,必由之路,休说深更半夜成群走过,便是三三两两,好几百人相继不断,只见入山不见出去,也必生疑,乡村里面,随便来一生人均易使人注目,何况这多。先颇为难,继一想,反正为日不多,教主一来,便快起身,那条秘径通路,在未奉令以前,又不使新来教徒知道,共只山口这条要道,余者虽也有路,均在山中,非但绕远,险阻太多,沿途每有对头隐居,更难免于看破,转不如全装作外省人山采药的客帮药夫子,上来分出些人,索性来时先寄居山口村民家中,余者分往崖洞外面,夜来人洞相见。好在被掳的人胆早吓破,不会泄露,一面放出口风,说这伙药夫子此次入山至少一两个月,并且由此便往秦岭那一面探索过去,多半不走回路等语。内有几个贼党,竟和诸侠住在同一村内。这伙教徒贼党虽极机警,竟无一人生疑。

方山、小翠到时才只初十,本定由外随众夹攻,到了十三夜里,靳大先生忽将诸侠喊往清虚观密商,指示机宜,先朝中条诸侠说:“据我观查,我们尽管想得周到,是否能得贼党一网打尽,斩草除根,还是难料。好在方山兄妹和近日得信赶来的五六人,多半出于当初意料之外,难得小翠这次来时有两件火器,均是双份,火弹更多,方山又早学会。有一件未学过的,也是一说就会。我此时越想越不放心,万一妖巫狡猾,强龙所得总图乃她已死贼党所留,此后妖巫有无更改,此时拿她不准。日前细看总图,与贼党总账所载大都相同,独此两条秘径,隐语好些不符,大是可虑。如我料得不差,贼党逃时,必由后山险径溜走。难得昨今两日先后又添了八九人,为防万一,除今夜来这几位老友留在这里相助而外,方山兄妹可先分开。强龙此时留在贼巢,只有危险,并无用处,我已给他想好脱身之策。昨日四川新来四人,可和小翠天明前起身,仍照前定,去往猢狲愁深谷之中埋伏。照我们连日密计,也许贼党不致漏网,就被逃走,也只有限数人。

小翠一身暗器火弹,再加上四个能手相助,足能成功。事情不可不防,虽然路不甚远,还有两天光阴,早到当地总好。”又向新来男女四侠笑说:“你四人必须仔细,大意不得。如将贼党放逃,留下后患,却要你们四人全部担承呢。”

那四位新来的侠士,均是大先生的后辈,以前同隐中条山,弟兄同辈好友共有十余人,老少都有。为首一个行四的名叫曾澄,生得又瘦又矮,目光最是敏锐,动作轻快,腰挂两口短剑。一个行六的瘦长子名叫彭蠡,一个中等身材的行八,名叫闻捷,还有一个中等身材、面如冠玉的书生行十三,名叫林棠,乃是一位女侠,一向男装,因其装得最像,连声音都听不出是个女子,招商店中杨老幺所见诸侠,除闻捷外,余下三侠全都在内。方山兄妹早经引见,因林棠乃荀玉闲的表妹,人又谦和,双方格外投机。议定之后,男女五人不等天明便辞别诸侠,带了预先准备的于粮起身上路,往猢狲愁赶去。

小翠初当大任,又把靳大先生和稽、荀二侠奉如神明,巴不得能够当时赶到,见同行四侠仿佛随意游玩一般,时行时止,中途并还绕道访友未遇,耽搁了多半日,偶然谈起,也不十分起劲。初交不便深说,一面想起来时师父所说,断定必有余贼由猢狲愁这条险径逃走,并还说出许多道理,不料到后听说因有多人劝说,业已中变。自己未学新进,虽觉师父所说与靳大先生相合,料得也极有理,到底不敢冒失开口。眼看快到动手日期,大先生忽又重提前事,无一句不在师父意料之中。入门虽只三个来月,但已看出师父老谋深算,言无虚发。一见同行四侠这等松懈,不以为意,惟恐第一次奉命,先就误事,又不好意思深说,便向林棠设词试探。

林棠还未回答,闻捷已先笑道:“小翠妹子太多虑了。这次休说武当、中条诸位老少英侠差不多全都到场,连几位难得见面的老前辈,也因邪教猖狂,害人太多,特意赶来相助。单照预计的那十几位,便操必胜之券,如今人数差不多加了一倍还多,并有两老前辈剑侠相助,恶贼如非真个是些鬼怪,能够变化飞腾,谁也休想逃走。不过,我们这十几个弟兄姊妹对于大先生最是尊敬,他虽不以尊长自居,我们全都当他师长看待,从无违背。尤其我们此次本来有事,得到信息抽空赶来,业已违背他的心意。自来事情难料,如何好说不来的话?其实照我们猜想,外面崖洞那些贼党,以前也许难免逃走两个,自这两位前辈剑侠一来,举手便可成擒,洞中群贼受到里外夹攻,更不必说,哪有漏网之理?大先生神机妙算往往出人意料,不到时候不会应验,事前大都不肯明言。此行另有原因,或者难定。如说专为埋伏、擒杀漏网贼党,圭多防个万一,十九不会发生。

这前半段风景甚好,乐得游玩过去,就便访一多年未见的友人。就算有什变故,这里相去贼巢近二百里,今天才只十四,贼党至少要到十五半夜才得逃出,我们提前赶了两天,明日午后必到猢狲愁。那里暗谷危崖,又是阴森又是荒凉,六七月里,高峰顶上还有积雪,那早赶去作什?就有什事,也决不致延迟,放心好了。”

小翠也觉明日必到,心想这几位都是剑侠一流,久经大敌,当无疏失,心也放宽,不再多说。诸侠一路游山玩水,且谈且行,又在途中住了一夜,到了十五下半日方始赶到猢狲愁。布置之后,又嫌当地景物幽厉阴森,连月光都看不到,不耐久停,一算时间还早,贼党如真漏网,无论跑得多快,也要到天亮才能逃到当地。闲中无事,林棠说:

“干粮还有,路菜干肉业已吃光。本定途中打猎,只顾赏玩山景,一路说笑,忽略过去。

难得谷口林野中山羊野鹿甚多,何不打它两只,一同烤吃?”诸侠同声笑诺,并还说好以此消遣,不许多杀,够吃为止,并不许用什兵刃暗器,擒到再说,于是五人分成三起。

小翠和林棠自走一路,见前面山坡上有一破庙,正要入内窥探,忽然发现两只野豹追赶一群逃鹿,甚是凶残,业已扑杀了两只,还在后面穷追,心中有气,忙同追去。等将两豹追上杀死,天已黑夜,鹿也逃光。就着现成死鹿拖往溪边洗剥,斫下两条鹿腿,待要回身,小翠见深山云起中山月已高,同行三侠不知何往,忽然想起前事,便将乃师所料对林棠说了。

林棠闻言大惊道:“我真疏忽!明已看出妹子途中神情愁虑,急于赶到,心想为时尚早,贼党不会来得这快,何故这等心急,竟忘了令师江老前辈的心性为人。她那门人一向随她躬耕自给,平日只有一人轮流在外,隐迹风尘为民除害,不是真有要事,轻易不令出山,可是每次派人出来均有成算。表面上她因昔年几句戏言与人负气,从此不再亲自出山管什闲事,实则她那嫉恶如仇的天性,只比以前还要强烈。自己守着前言,在她所居数百里方圆之内决不出境一步,但是门人耳目颇多,平日分居各地看不出来,哪一位均经尽心传授,将她全身本领十九学去,心思更极灵巧;发明了许多精巧的暗器不算,近年又制成了好几种火器,厉害已极。妹子入门才得三月,如非深知你能胜任,井有大用,怎会许你出山?大先生和她多年至交,二人心思多半相同,虽然对敌除恶没有那样手辣,向来算无遗策,分明妹子功力虽浅,关系十分重要,而贼党的虚实必早算准,所以二老前辈的心计不谋而合。

“我们四人,早在去年便奉大先生之命,去往川、康一带办一要事,也是除暴安良、为众除害之举,不过对方是一世袭土酋,根深蒂固,下手容易,但那许多土人世世代代均受他一家一姓的压榨,又有许多奇怪风俗,习久相安,认作天命,生来便该吃苦,非但事前要多结交一些明白事理的人,事后更要善为开导,使其明白人都一样,谁肯出力谁能温饱,没有不劳而获之事。什么地方都要想到善后一切,真比遇见强敌还要难于应付。大先生预定,至少过了今年,样样有了基础,当地许多压榨无理的风俗和一些祸根也都去掉,以前高高在上、专受众人血汗供养的恶徒也都不敢蠢动,方可回转,以后还要再去,人更不能全数离开。

“上月忽然听说白骷髅邪教死灰复燃,由靳大先生为首,定在七月中旬除此大害。

自觉当地首恶已早除去,人心安定,一些恶徒也经多次警告劝说,感化过来,每日与那些土人聚在一起,风俗习惯俱都不同,日子一久未免不耐,又听说这次人多,许多多年未见的好友均在一起,渴欲相见,知道明言请示,大先生未必答应,再说往返路远,也来不及,就这样,我们去的共是六人,还留了两位在那里。虽知大先生不以为然,因他平日无事,人最和气,谁都和他亲热,又急于想见内中几位老友,心想至多被他说上两句,好在事完人便赶回,往返日子无多,决不相干。心有成见,以为他老人家必不高兴,他向例又是做了再说,行事机密,不先泄露,遇到不高兴时,你越和他强,越不使你如意,只当又和以前一样,恰巧要作万一之备。妹子入门日子又浅,于是命我五人来此埋伏,断定贼党逃路只这一条险径可虑,虽然不可不防,照着到后所闻,并不一定,又早起身了两日。大先生虽曾嘱咐,令我五人早点赶到,走得越快越好,并未说出原因,他老人家所说的话,谁也不肯违背,口中答应心却松懈,忘了令师江老前辈这一层。

“照我猜想,非但是防群贼突然生疑,看出破绽,发生变化,也许不等十五便要提前下手,诸位同道和新来那两位老前辈又有轻敌之念,他老人家一不违众,不便力劝,特地下此一着闲棋,以防贼党由此溜走,并还料到江老前辈这里还有布置,多半派得有人,所以提前催快,要我们早些赶到与之相见,就便观察形势,互相商计。又因令师天性奇特,事前不愿被人料中,反正照他所说,一到这里自会相遇,乐得暂时不提。不料我们心有成见,竟未细想。四兄早想游玩这一带山景,这一沿途流连,迟到了一天多。

“如我料得不差,至少应该见面的人因见我们今朝不曾赶到,以为大先生改了主意,人已离开。我早想到为首诸贼虽受大先生愚弄,将群贼聚在一起,但是七月十五乃他教中骷髅鬼节大典,教主妖巫褚六娘既说亲身回山主持,无论如何应在期前赶到,平日尚还无事,日期越近群贼越易生疑。虽然他那祭奉邪神的大典是在深夜举行,我们为救洞中被困的那些人是在鬼节祭礼开始以前下手,贼党到了十五,见妖巫还无音讯,就不疑心中计,也必以为妖巫途中出了变故,生出顾虑。

“大先生前日和我们初见时便曾谈起,上次代传假令的山人虽极机警胆勇,却欠谨细,内有两句重要的话竟被遗忘,只说妖巫在祭礼举行以前必要赶回主持,并未和贼党说妖巫为了保守机密,更有别的用意,虽然如期赶到决不误事,时日却不一定,密令贼党照样加紧准备,到时举行。妖巫也许等到典礼开始突然出现,好使新归附的教徒更生信仰,或是人已先到,隐伏附近,不到时候不肯出面,就便考查这几年来教徒们是否守法等语,想起可虑。

“在此前一日,又有两个新投到的贼党,和为着”群贼相交业已三年,因对二贼格外看重,准备上来便自提升,使与为首诸贼同等。这两个以前本是云、贵边疆一带的大盗,平日专一欺压各地山人,南疆所有大小部落十九到过,地理最熟。因在当地立足不住,逃来中土,偶因一时机缘,与为首诸贼相识,一见投机,结为死党,本领甚高,人也好狡。上次送信时,二人恰因离乡年久,回往原籍探看家人,为首诸恶奉令隐秘,事前不肯泄漏,直到二贼新近由云、贵原籍回来,奉命去往总寨,见面之后,方知山人送信之事。妖巫在南疆中兴妖作怪,踪迹虽极隐秘,后被大先生寻去,本已必死,偏是事情凑巧,竟被负伤逃走。

“因其深藏乱山之中,四面森林包围,妖巫正当病愈复原不久,别有阴谋,意图在野人山中另立根基。因其天性疑忌,知道乃子在为首诸恶中年纪最轻,威望不足,本领识见均难服众,另外四个徒弟全部凶毒阴险,她死之后,是否肯奉乃子为主尚不可测,欲在南疆中准备停当,等所收教徒在她装神装鬼种种阴谋试验之下生出迷信,一面再说贼子又是天神又是真龙天子,人还未见,先使信仰虔诚,死而不悟。人数也比原来更多,势力更大,先将乃子暗中接去,正式做了教主,自己退而为神,生前代贼子立下根基,再将另外四个得力贼徒喊去,双方归并为一,因此平日踪迹异常隐秘,共只两个心腹信徒,代她窥探群贼动静,每年也只往返一次,连贼子也都不通信息。”

“大先生如非先将她这两个心腹擒住,也难知道底细,本来还想先将这贼妖巫除去再来下手,后觉妖巫素来假装是神,前染奇疾,便不使寻常教徒知道,再为敌人所伤,更认为是丢人之事。大先生和她对敌时,又只一人出面,作为无心巧遇,并未说破她的阴谋,仗着机密已得多半,这才赶回,先将她那根本老巢一举消灭,再去除这祸根。相隔这远,妖巫受伤又重,本想暂时决不至于被其警觉,时机也极凑巧。不料二贼恰在此时往返,当地山民又多受了妖巫蛊惑,内有两个助纣为虐、与妖巫勾结害人的山酋又被就便除去。二贼和这类山酋以前均有交往,只要来去途中稍微访问,就不知详情,妖巫前数月被人引走失踪不归或是人正养伤定被问出,何况二贼去时便有寻访妖巫之意。不去深山则已,只往沿途山寨稍微走动,不必探询,便可看出当地情势与先送假信的山民所说不同。”

“二贼虽是初来,听强龙密报,群贼为了贼党均已到齐,妖巫又快回来,正在得意头上,来这二贼因得信较迟,赶路心急,日夜不停,到时天已深夜,又在途中受暑,一来人便病倒。群贼正在大举宴会,酒色荒淫,高兴头上,只为首诸贼前往慰问,稍谈了两句,见二贼又吐又泻。强龙奉命接待,听出二贼由云南赶回,先又设词示意,说此次典礼关系重大,从来所无之盛,另有机密大事,最好不要随便开口。二贼本知教中规条繁苛,禁忌太多,刑法尤为严酷,人又病得厉害,气力不支。强龙再借口日里不便,拖延时候,深夜方始送去。正当群贼淫乱时节,无心他顾,只令静养两日,病好再谈,也未多问。只要日内贼病痊愈,起来稍微一谈,便是破绽。大先生虽已密令强龙乘机将这二贼暗中除去,我们走时尚无回音,能否如愿还不可知。万一二贼机警,耳目太多,强龙无法下手,非但事情提前败露,强龙也许还有危险。”

“我们只觉诸老前辈和各位弟兄姊妹戒备周密,随时均可发难,就是贼党警党中计,生了疑心,他们自恃人多势盛,我们踪迹又未丝毫泄露,山腹贼窟机关埋伏甚多,外人决难入内,不到人已登门不会十分在意。尤其他那骷髅鬼节看得最重,平日无论多么艰险,到时也须分别举行,何况这等大举,人已到齐,日期已迫,毫无变故发生便先率众逃走,绝无此理。不过天下事往往出人意外,如听二贼一说,发生变故,或有别的枝节,逼得我们提前发难,再有几个由这条路逃来,我们却当他时机未到不会来得这快,以致错过,岂不留下后患?这三位仁兄自从分手出猎便未再见,你看前面就是谷口,快到我们埋伏之处,还是这样静悄悄的,天又下起雨来,但盼贼党不由这里逃走才好呢。”

二女原是边说边走,虽因小翠一说,连林棠也觉事情严重,不该如此大意,到底四面静悄悄的尚无警兆,相隔谷口又不甚远,手里还提了鹿腿,天又阴黑,四山云起,星月全被遮没,山风呼呼,似有雨点随风打来,路又险滑,为防万一,不敢点火照亮,一路低声谈说,向前赶去,走得却都不快。进了谷口,遥望前途崖高谷深。地势险窄,中间埋伏之处,事前又斫倒一些树木作为阻碍,只埋伏之地是片崖腰上面的斜坡,离地不过丈许,壁间是一外低内大、又深又长的崖凹石洞,再往上去,便是一片前倾的峭壁,仿佛整片危崖快要往下压倒神气,上面只有一线天光,看去阴森森的。蛇虫之类虽多,均被男女五侠日里打杀逐走,真乃天然埋伏的好所在,贼党如由谷中逃走,只将路口把住,上下夹攻,休想逃得过去。

二女见曾、彭、闻三侠此时还未回到洞内,只当三侠大意,认定贼党就有漏网,此时连鬼节祭礼尚未举行,怎会逃来?所以不曾在意。觉着腹饥,便在崖洞深处将火点燃,烤吃鹿肉,分出一人,轮流去往洞口窥探。小翠见雨势越大,谷中一片阴黑,什么也看不见,心想,洞中火光难免有些透出,低呼:“棠姊,此时我仍心跳。鹿肉不必多烤,须防火光外映。”

林棠男装。小翠也因此行危险,自己曾在贼巢总寨住过半年,彼时心情悲愤,除为首诸恶与自己身边常见的贼党教徒而外,余者多半不大理会,群贼认得自己的断定决非少数,又是热天,恐被看破,装扮得十分仔细。虽然从小不曾裹脚,仍恐被贼党认出,内里穿着一件紧身马夹,外面一身密扣短装,再加上一身短衫裤和一件旧葛布长衫,并用上次强龙所赠余药,将露在外面的皮肤染成黄色,头戴软帽,再包上一块白布,装成一个带孝的人,因恐住在民家被人看出,特意住在庙内。上路以后,同行男女四侠说:

“这等打扮大热。今离贼巢已远,面容又已改变,暗器并未全带身上,何必如此顾虑?”

小翠偏是守定师言,笑说:“我不比林姊姊多少年来均是男装,鬓脚比我更高,随便戴上一顶帽子,人便看不出来,一言一动均和男子一样。我破绽太多,稍微留心便觉异样,这班恶贼凶狡非常,还是留心些好。”众人见她说什么也不肯将头布和长衣脱下,也就没有再劝。将近猢狲愁,寻好埋伏之地,又经林棠劝说:“此时如有贼党逃来,便与对敌,无须隐蔽形貌。我听二姊说你貌相极美,想看一看。你将脸上黄药也洗掉吧。”小翠方将长衣脱下,药仍不肯洗掉,认定就是对敌,不使认出本来面目比较要好得多,笑答:“事完再现本来面目。”仍不肯当时洗掉。

二人原是边烤边吃,轮流出外窥探,这时林棠刚把留给曾、彭、闻三侠的几块肉烤熟,听她一喊,便走出来,笑说:“我早看过这里形势,烤肉之处偏在洞角,离口有两三丈,火光虽能映到洞口左近,但是前有丈许宽的一片崖坡,来路那面谷径弯曲,来路一面又有大片崖角挡住,逃贼必须走到洞口下面,或者能够发现,并且还要抬头向上、人较细心才能看出。可是他还未到这里,只要经过前面转角,便要踏在我们地上摊放的那些草树上面,发出响声,并且这样阴黑难行的险径,逃贼决料不到我们会在相隔贼巢这远的一条路上设下埋伏,非用火光照路不可。他还不曾走进,我们已先发现了。你如不信,不妨去到下面试上一试就知道了。”

小翠本就紧记乃师和大先生之言,方才又听林棠说得那么可虑,本就添了忧疑,惟恐失机误事,同时想到天已人夜,此时风雨交加,曾、彭。闻三侠决无尚在打猎之理,并且雨已下了些时,先并不大,天未黑透,正可赶回,不应此时尚无踪影。这样重要的事,三侠口气,对于靳大先生又最尊敬,虽觉逃贼不会此时起身,后因到得大迟,曾有“事难预料,小心为上,大先生之命不应不遵”之言,并还约好以黄昏为度,同回崖洞吃饱之后,再分两人去往来路转角分头防守。三人中闻捷和林棠交情最厚,人又滑稽,欢喜取笑,莫要和途中一样,故意掩在我二人身后,他们也恰打到野味,自往前面转角崖下隐僻之处生火烤吃,故意取笑,却叫我们多担心事,便告林棠,意欲去往前面探看,就便查看先放的那些树枝有无变动。

林棠先因饥饿,只顾烤肉来吃,虽也悬念三侠如何不见回转,但知三侠本领高强,人又机智,都是久经大敌的人物,自从到后,谷内外形势便极安静,一人未见,先听小翠之言,虽颇忧疑,回到谷中见无异状,也就未往深处去想,忘了这一烤肉又经过不少时候,如何人尚无踪?闻言立被提醒,心虽一惊,仍以为小翠料得不差,定是三侠不知事情可虑,又经闻捷怂恿,想开玩笑,点头笑答:“他们看去年轻,均已不小,还是那么童心未退,闻八兄更甚。你料得多半不差,否则他们就因打猎走远,天色不会看不出来,断无此时不归之理。外面风雨太大,翠妹你先守在这里,由我往看,就便提醒他们不要这样大意,一个疏失,将恶贼放逃,再想补救就太难了。”

小翠先说雨势虽大,两面危崖俱都前倾,崖脚一带多有浅坡石堆,崖洞这一面,人立洞外,雨点都不上身,自己又先吃饱,意欲代往。后觉林棠和三侠交情甚深,什么话都可直言无隐,比较肯听,便未再争,回顾身后壁上一片红影,林棠虽是那等说法,仍不放心。又因初当大任,回忆师言,见四侠这等大意,心神不定,林棠刚走,猛又觉方才所想还是不近情理。闻捷虽喜和林棠互相取笑,业已隔了这多时候,天已半夜,连个信号均未发来。崖角下面虽可避雨埋伏,旁边草木藤蔓甚多,连块坐的山石都没有,烤肉也不相宜,否则多少也有一点火光,如何不见丝毫红影?越想越可虑,匆匆入洞,长衣已早脱下,还有好几种暗器不曾带上,忙将包裹打开,照着师传,把所有暗器火器全都装在身上,右手拿着连珠火筒五雷珠,左手将肩上单钩取下,稍微查看便将余火扑灭,只留下一根点而未燃的火把,藏向壁角隐僻之处,以防少时应用,千里火筒已早插向胸前腰带之上,便自赶出。本就觉着事情可虑,格外留心。

雨势虽大,但被上面突崖挡住,两面崖顶又都向后倾斜,连上面的积水也未往下倾斜,只来去两面几处缺口有些积雨,和瀑布一样往下飞堕,望将过去,宛如大大小小二三十条白影,宽窄不等,同在暗影之中飞舞闪动,风狂雨骤,加上雨中洪瀑轰轰发发,响震山谷,空中雷电交鸣,深谷回应,甚是震耳,声势惊人。暗忖:林棠未去以前,虽看见几条白影,没有这多,不是电光连闪,前面那些瀑布便看不出,此时没有电光也能看到,风势更大,夏秋间的暴风雨说停就停,又是七月十五月圆之夜,多半云雾已散,风雨快住,只要月亮一出就方便得多,免得光景黑暗,万一贼党逃来,容易被他溜掉。

心念才动,忽然接连几个电闪过处,跟着一个大霹雷打将下来,震得山摇地动,耳鸣心跳。

小翠听出雷声甚近,仿佛就在谷口一带将什树木劈碎情景,电光照处,天果高了许多,空中乱云急如奔马,正在波翻浪滚,往西北方潮涌而去,因那巨雷似在附近爆炸,离地甚近,空中闪电接连不断,料知附近有什东西中了雷击,目光不觉注向谷口一面,急切间未往来路张望。正想风雨转眼必停,此时雨已小了许多,三侠雨住不归,必出变故,但盼林姊姊将他三位寻到。念头一转,正要回身看林棠有无信号发来,就这回顾转眼之间,又是两道其亮刺目的电光闪过,目光到处,猛瞥见脚下有一条黑影刚刚闪过,走得并不甚快,看意思仿佛想往上面走来,忽又转身往谷口那面驰去。立处虽是一片崖坡,地势颇陡,下面四五尺虽有坡道,再往上走便成壁立,匆促之间虽未看真,但知林棠尚未回来,这等风雨深宵,荒山穷谷之中不应有人行走。如是自己这面的人,又不应越坡而过,连个招呼都不打。

当时心中一动,正朝那人去路查看,猛又觉身后来路似有火星闪动,百忙中侧脸~看,正是崖角那面发来的信号,跟着隐闻身后呼喝与谷口外面喊杀之声随风隐隐传来,风过便止,再听无音。心中本有成见,崖角那面火星又是前面有敌的信号,知已发生变故,又惊又急,忙将拿钩的手去拔千里火筒,待朝下面照去,雷声隆隆中电光连闪,那条黑影不等灯筒照着业已看出,雨势虽小,乱云中已现出几点星光,双方相去约有三丈高远,刚想起千里火筒不能照见这远,反被敌人当作目标,忙又停止,准备先发一枚火弹,同时大声发话喝止,问那黑影是谁。

小翠虽是家传武功,一则以前未得真传,从来未经大敌,人又谨细。虽看出那人穿着一身夜行衣,手上好似拿有兵器,似还带伤,本在急驰,神态并不自然,未等开口,业已停住,大有回身之意。仍恐万一是个深山行路的人,并非贼党,准备问明再说。这原是连发现黑影见到信号转眼间事,她这里稍一回顾停顿,下面那贼也自警觉,由电光中发现上面伏得有人,又因逃时受伤,途中停顿,落在后面,除此一条险径,别无生路,早就防到敌人在此埋伏,一见人影便知不妙,再瞥见来路那面火星闪动,心里一急,立下毒手。

小翠初经大敌,不知这个便是他的冤家对头、为首诸恶中的五贼褚富,有名手快心凶,所发暗器均有奇毒。她这里口刚喝得一个“你”字,猛觉那人转身纵来手里一扬,便知来了暗器,总算应变机警,闪避得快,随同身子往侧一偏,接连两道寒光,已飕飕两声由旁擦过,同时,右手火器五雷珠已发了出去,就这样,本意还不想下杀手。

也是褚贼人太凶险,照例只一出手便要取人性命,又当急于逃命之际,急怒交加,心重恨毒,因觉上下相隔较远,恐打不中,身又负伤,妄想一举将人杀死,随同转身反扑之势,人还不曾落地,扬手先是三枝倒须飞叉。他刃。打法本极巧妙,就是事前警觉也难闪避,偏巧恶贯满盈,空中电闪这时忽然停止。小翠恰在电光刚停之时看出来贼反扑手往上扬,如往里闪,媚褚贼打法,这第三支飞叉也非打中不可,偏因发现逃贼,情急大甚,恐师长见怪,不往里闪,却往反手方纵去,意欲就势追贼,手中火器又正斜对下面,恰在这时发将出去,本意仍只想将那人镇住,看清面目,问明来历再作打算,以防双方误会,无意铸错。

没想到褚贼,心凶手黑,看出上面只得一人,打算急不如快,将对方打倒,在未毒发身死以前拷问两句,又因负伤不能逃快,除却反身拼命别无善策,上来便以全力猛扑,仗着手中毒药暗器,练就独门手法,算准敌人如何闪避,决无虚发,出手便是三支,又快又准,再打不中,另一套连珠暗器相继发出,断无不中之理。隔得又远了一些,以为接连两纵可到崖上,谁知半身酸痛,不能得心应手,头两支飞叉随人发出,脚已落地,心凶情急,怒发如狂,脚在地上只点了一点,便即忍痛二次纵起,扬手将第三支飞叉接连发出,跟着便摸腰问连环飞刀,做梦也未料到,共只中间脚稍沾地,手并未停,时机一瞬之间,因大凶恶,断定敌人必死,意欲扑向崖上,这第二纵咬牙切齿,纵得又高又急。

小翠黑暗中刚将两支飞叉避过,没想到来势之猛,头一粒五雷珠本非打中不可,再吃下面来的飞叉一撞,不等打中人身立时爆炸,火星四外激射,宛如暴雨。褚贼由下抢上无法收势,连被火弹激射回来的飞叉,一齐打中前胸,一声怒吼,翻倒崖下。火光照处,小翠业已认出几分,再听出是褚贼的口音,越发勾动前仇,悲愤交加。褚贼本领颇高,胸受重伤,身上业已火起,还想逃命,又是凌空翻折而下,脚底的雨后山洪正和小河一样,褚贼恰巧落在边上,就势往水里一滚,刚刚将火扑灭,人已快要痛晕过去。小翠深知褚贼厉害,本领高强,惟恐逃走,恰巧雨住云开,月光忽现,见褚贼已由水中窜起,越发情急,右手一抬,因是恨到极处,连手中五雷珠和肩膀时腕上另外几种暗器同时并发。

褚贼做梦也未想到敌人便是他以前强迫奸污的对头,由水中纵起之后,自觉周身伤痛难当,就此逃走决办不到,临时又生毒念,意欲假装伤重将死,伏卧地上,等敌人追下,冷不防回身暗算。刚朝地上扑到,就势取出腰间毒药飞刀,正在咬牙准备,耳听头上飕飕连声,知有暗器打下,意欲翻身闪避,就势将腰间飞刀取出,往上乱打,手刚微抬,身才侧转了一半,飞刀还未发出,先是身上连中两支暗器,全都透骨。刚痛得一声惨嗥,说时迟那时快!那粒五雷珠也自打到,恰巧打中右臂,一声爆炸,火光飞射中将臂膀炸断,身上又炸伤了好几处,便是铁人也禁不住,就此痛死过去。

小翠人也由上纵下,踢了两脚,见贼已死,正在照看,忽见林棠如飞驰来,见面急道:“我们真个疏忽!贼党果然由此逃走,恐还不在少数:先在谷中所放的那几处树枝,全都被人弄乱,有的并将上面暗藏的铜铃割下,内有两处都被贼党纵过,也都留有痕迹。

我们自从回来,不曾听到一点响声,出去打猎共有半日光景,分明贼党在我姊妹未回以前成群逃走,所以声息皆无。他们三位必已遇敌无疑,人少贼多,此时不归大是可虑。

我发信号时还未看出,还有一贼不知怎会落后,被你发现,后面是否还有逃来也料不定。

三位兄长至今无音,此贼偏又被你打死,无法拷问真情,这真急人!”说时,灯筒照见小翠眼含痛泪,忙问何故。

小翠说出杀的便是仇人,正想告以方才随风传来的喊杀之声今已停止,忽又瞥见褚贼的脚抽动了一下,仿佛痛极发抖,知其未死,刚把钩一扬。林棠猛触灵机,忙即摇手止住,将小翠拉向一旁,由身边取出伤药,告以骗供之法。一面问明方才光景黑暗,小翠并未开口,面上黄药又是一洗就退,越发高兴。只将帽子一去,套上所带衣裤,立时回复女装。小翠听完点头,忙即照办,转眼停当,再将衣服弄上水泥,瞥见裕贼手脚乱动,正在呻吟咒骂,人已醒转。右臂已被炸断,左肩上又钉着一支鱼头弩,周身糜烂,万无生理。

二女假装路过,由侧面绕去,小翠故意惊呼:“这路真个难走!好容易盼得雨住,前面不知有无宿处?那旁怎会横着二人?好像受伤跌倒。我们也许是他救星呢。”话未说完,褚贼正痛得彻骨钻心,周身乱抖,手足重伤,自杀都难,身受恶报,才知平日淫凶惨杀,使被害人生死两难之惨,今日竟会落在自己头上。正在呻吟惨号,口中咒骂,欲求一死,忽听有人说笑走来,先当敌人,忙即住口,正想不出凶毒的主意,忽然听出两个都是女音,内中一个竟是以前心爱人的口音。人在万分危难之中,稍有一线生机便专往好处去想,哪知这便是他以前迫害的仇人,更未细想,人已投入绝壑自尽,怎会来此?惊喜交集,几疑是梦,念头一转,觉着反正是死,万一真是小翠,逃生无望,请她把旁边失落的钢刀给自己一个痛快也好,试呼喊了一声,二女人已走近。

小翠先装不信是他,再装认出,悲喜交集,先代褚贼将药敷上,当时止痛生凉。一面推说上次自杀是受强龙胁迫,由他同党带往别处藏起,幸而强龙为了教中祭神盛典,无法分身,只令一女同党常时送信,不许人前露面。前数日方始遇见救星,逃出虎口,意欲往秦岭山中寻一姊妹暂避,等寻到褚贼,再与商计杀死强龙报仇。

这时,褚贼业已知道强龙是奸细,如非他作敌人内应,还不至于遭到灭亡,再因伤药灵效,求生念切,又最爱小翠生得美艳,丝毫未生疑心,更加感激,便把这次受敌人围攻,里应外合、双方恶斗,以及为首诸恶见机逃走,褚贼因受了伤落在后面,满拟因祸得福,敌人追过时恰在中途藏起未被发现,没想到谷中伏有强敌、将其打成残废之事,全数说了出来。刚刚说完群贼逃走经过,忽想到方才敌人如何未见,小翠自从代他上药,将痛止住,能够开口之后,问话十分仔细,并未将他由泥水中扶起,面上神情也不似先前关切,听到群贼乘隙逃走,神情便自发急,目光不时注向谷口一面,同行还有一个少年,虽听出是女扮男装,立在一旁始终不曾开口,心方生疑。忽听一声怒喝,小翠面容立变。

要知武当、中条诸英侠消灭白骷髅邪教、大破总寨,为首诸贼乘隙逃走,白鹰子和骷髅夫人李金莲借开酒店掩饰,死灰复燃,正邪双方几次恶斗,许多惊险新奇情节,均在第三集中发表。

已经读完最后一章啦!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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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龙文集·七星龙王

一个神秘的小商人“吴涛”突然出现在济南城里,偶遇古灵精怪的小叫花元宝。“吴涛”的商人身份很快遭到怀疑,因为就在他出现的前一天,济南巨富孙济城离奇死亡,但却被发现死的只是替身……围绕着无尽的财富、扑朔迷离的江湖身份以及小叫花手中神秘的七颗星,江湖各路高手纷纷登场,展开了一个神奇的冒险故事。
已完结,累计17万字 | 最近更新:第二十五章 第三四五六七颗星

第一章 亿万富豪之死

书名:
古龙文集·七星龙王
作者:
古龙
本章字数:
10091

01

四月十五日。晴。

这一天开始的时候也和平常一样,孙济城起床时,由昔年在大内负责皇上衣履袍带的宫娥柳金娘统领的一组十六个丫鬟,已经为他准备好当天要穿的衣裳。在他卧房外那间精雅华美的厅房里,喝过一碗来自福建武夷的乌龙茶之后,孙济城就坐上他的专用马车,开始巡视他在济南城里的七十九家商号。

他并不见得是生活有规律的人,经常和他的清客作长夜之饮,却从未耽误过这每天一次的例行巡查,甚至连进行的路线都从未改变过。

创业不易,守成更难,无论谁要做到这一点,都必须付出相当代价。

孙济城明白这一点。

他爱惜自己的事业和财富就好像一个绝色美人爱惜自己的容貌一样。

他常常告诉他的朋友:“财富虽然并不一定能使人快乐,但至少总比贫穷好得多。”

孙济城身长六尺有余,魁伟英挺,远比那些和他有同样身价的豪商巨富更懂得享受。

多年来优裕的生活和精美的饮食,虽然已使他的腹部逐渐凸起,但是在精心剪裁的衣着掩饰下使他看起来还是要比他的实际岁数年轻得多,还是可以骑快马、喝烈酒、满足最难满足的女人。

他从来不会忘记提醒别人赞美他这一点,别人也不敢忘记。

像这样一个人,当然不想死。

所以他每天出门时的扈从,都是从各大镖局挑选来的高手,其中甚至包括昔年威震河朔,护镖九十一次从未失手的“稳如泰山”丘不倒。

他座车的车厢,也是特别制造的,刀砍不裂,箭射不穿,为他训练马匹的是昔年征西将军的马房总管,拉车的每匹马都是名种良驹,体能和速度都经常保持在巅峰,必要时一日一夜间就可以奔驰一千三百里。

他的巨宅里戒备也同样森严,日夜都有人轮流值班守卫,每个人都可算是一流高手。

要想将这样一个人置于死地,简直可以说是件绝不可能的事。

谁都不会来做这种事,谁都不敢来冒这种险。

谁也想不到他会死!

02

如果没有特别的事故,孙济城通常都会在城内的大三元酒楼吃午饭。

也不知道是因为他在顾虑他日渐凸起的肚子,还是因为他头一天晚上酒喝得太多,他起床出门前,除了一盏乌龙茶外,从来不吃别的,所以这一顿午饭他通常都很讲究。

他选择大三元这个地方有很多种理由,大三元也是属于他的七十九家商号之一。

大三元的厨子是他特地从岭南物色来的名厨。“发翅”和“烧翅”都有一手祖传的秘方,而鱼翅正是孙济城的偏好。

大三元的总管郑南园,也是个讲究饮食的人,而且谈吐风趣,说的又都是他最喜欢听的话。

还有最主要的一点是,大三元的生意好,客人多。孙济城喜欢看人,也喜欢别人看他。

今天也和平常一样,孙大老板也是在大三元吃午饭的,也喝了一点酒。

平常他喝的有时是竹叶青,有时是茅台,有时是大曲,有时是女儿红,有时是玫瑰露,有时候甚至会喝一点从关外送来的青稞酒和古城烧。

今天他喝的是更难得的波斯葡萄酒。

孙济城喝得不多,天没有黑的时候,他从来不会喝得太多。

大三元是他巡行的最后一站,吃过这顿饭之后,他就要打道回府,回到他那间很少有别人进去过的卧房去小睡片刻,养足精神,再开始他多姿多彩的另一种生活。

富有确实要比贫穷愉快得多。

孙济城比这世界上大多数人都富有,也比这世界上大多数人都愉快。

别人既然杀不死他,他自己也没有任何一点要死的理由。

他怎么会死?

03

孙济城是个很懂得享受,对每件事都很考究的人,包括衣食住行在内。

他住的卧房当然既舒服又华美。

这是每一个只要有一点头脑的人都能够想象得到的,却很少有人能想象到那里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因为他的卧房确实很少有人进去过。

他的卧房是他休息睡眠的地方。

他要休息睡眠时,从不找女人,他要找女人的时候,从来不休息睡觉。

“妻子”和“女人”是不同的。

“妻子”不仅是一个“女人”,也是一个患难相共、甘苦共尝,在寂寞病痛衰老失意时也可以互相依靠安慰的伙伴和朋友。

孙济城没有妻子,也没有朋友。

他的朋友严格算来都不能算是他的朋友。

高处不胜寒,一个人如果到达了某种巅峰,通常都比较寂寞。

和平常一样,孙济城回到他那间虽然很少有人进去过,但是无论任何人进去后,都会惊奇赞美羡慕的卧房时,已经接近黄昏时分。

平常他回来后,总是会小睡片刻,今天却破了例,只从床头的秘柜中拿出了一条用波斯白金制成,还带着翡翠坠子的项链就出去了。

卧房外是一间精雅华美的厅堂,壁上悬挂着吴道子的画和王羲之的字,架上摆着纯白无瑕的玉鼎,迎门的一张交椅,据说是皇宫里流出来的御用之物。

孙济城刚坐下,门外就响起了一阵音乐般的环佩声,他在等的人已经来了。

来的是柳金娘。

这个美丽温柔、成熟细心而且极精于剪裁的女人,十一岁入宫,二十一岁被遣回时就已被孙济城聘来负责掌管他的衣着鞋帽,对这个男人的身体四肢骨骼结构,世上只怕没有人能比她了解得更多。

要替一个人缝制一件舒服贴身的衣服,这是必要的条件之一。

要真正完全了解一个男人的身体并不容易,她用的方法是最直接有效的一种。

她是个美丽的女人,他健康强壮,那天晚上春风吹得又那么温柔。

可是从那天晚上之后,她就从未再提起过那件事,他也似乎完全忘记,两个人仍然保持着一种良好的宾主关系。

她在深宫内早已学会忍受寂寞。

斜阳从窗外照进来,孙济城看着她美丽而冷淡的脸,忽然轻轻地叹了口气。

“十年了。”他叹息着问她,“是不是已经快有十年了?”

“大概是的。”

柳金娘脸上还是冷冷淡淡地全无表情,一个像她这么有教养的女人,是绝不会把情感表露在脸上的。

但是她的心却在刺痛,她知道他说的日子是从那个春夜后开始算的,她远比他记得更清楚,不是十年,是十年一个月零三天。

“这些年来,你过得快不快乐?”

“也没有觉得很快乐,也没有什么不快乐。”柳金娘淡淡地说,“现在想起来,十年好像一眨眼就过去了。”

多少个孤独寒冷的冬日,多少个寂寞难熬的春夜,真的是一眨眼就过去了吗?

孙济城又叹了口气,忽然站起来,走过去。

“我知道我负了你。”他扬起手里的项链,“这是我对你的一点心意,你肯让我为你戴上吗?”

柳金娘默默地点了点头,可是等到孙济城走到她身后,将那条珍贵美丽的项链挂到她颈上时,她忽然觉得想哭。

难道经过那漠不关心的十年后,他忽然又想起了那天晚上的激情和柔情?

就在她眼泪将要流下时,他的手忽然抽紧,就用手里这条美丽的项链杀了她。

她死得并不痛苦,因为她死也不信他会对她下这种毒手。

谁也想不出他为什么要杀她,因为他完全没有要杀她的理由。

美丽的项链仍然挂在美丽的脖子上,美丽的人已倒下。

窗外夕阳渐淡,暮色渐深。平时神态行动都极沉着稳重的孙济城,慢慢地推开后面一扇窗户,忽然像一缕轻烟般飘出窗户,转瞬间就消失在暮色中。

04

夜色将临,丘不倒还躺在床上,昨晚他当值大夜班,上午才睡下,他当值时就和他护镖时一样总是全力以赴,就算知道没有事会发生,也不敢有片刻疏忽松懈。

“稳如泰山”这四个字是他以性命血汗换来的,但是只要有一次疏忽,就可能被毁于一刹那间。

经过无数次出生入死的经历后,他的确已能做到这个“稳”字,就算有急箭利刃迎面击来,也不会惊慌失措,就算已将全部身家押在一把骰子上,看到骰子掷出来的是幺点,他的眼睛也不会眨。

可是近年来他经常会觉得很疲倦,一个五十五岁的人本来已经不该做这种劳苦的事了,只可惜他的背后总是有条鞭子在抽着他,使他不能不像一匹推磨的驴子般继续推下去。

生命的辗轮,已经渐渐快把他一身铜筋铁骨辗成一堆血肉。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正准备起床去点燃桌上的灯,想不到他刚走过去,忽然有一只手自背后伸过来,按住了他的肩,丘不倒立刻全身冰冷。

居然有人能在他不知不觉中潜入这屋子,来到他身后,这本来是绝不可能发生的事。

就在这一刹那间,他全身都已被冷汗湿透。

按在他肩上的这只手并没有乘势去切他颈上的血管,也没有进一步动作,只听见一个人用很和缓的声音说:“用不着点灯,我能看得见你,你也能看得到我。”

丘不倒听得出这个人的声音。

这个鬼魅般忽然出现在他身后的人,赫然竟是他们的大老板孙济城。

孙济城放开手,让丘不倒转过身来面对着他。

在暮色中看来,丘不倒的脸色虽然苍白如纸,神情却已镇定下来。他身经百战,每次都在劣势中扭转危机,就凭这一个“稳”字。

孙济城眼里也不禁露出赞赏之意,但是这一点暖意转瞬间就结成了冰。

他不让丘不倒开口,忽然问出句很奇怪的话,他一个字一个字地问:“你是几时知道的?”

“知道什么?”丘不倒不懂,这句话本来就问得很突然,让人很难答复。

孙济城笑了笑,眼睛里全无笑意,又看着丘不倒看了很久,才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的秘密!”

“你的秘密?什么秘密?”

孙济城叹了口气:“你既然已经知道,又何必还要我说?”

丘不倒闭上了嘴。

他已看出此刻站在他面前的,是个绝不容任何人瞒哄欺骗的人,再狡辩装佯都已无用。

“你是几时知道的?”丘不倒忽然反问,“你几时才知道我已发现了你的秘密?”

这是问话,也是答复。

孙济城又笑了笑!

“你一直赌得很凶,也输得很凶,可是这两个月来你却已经将赌债渐渐还清了。”他又问,“是什么人替你还清的?”

丘不倒拒绝回答,孙济城也不逼他立刻回答,又接着说:“由你统领的那三班七十二名卫士,在这两个月里已经换了十三个人,每隔三五天就会换上一个新来的,值班时总是站在离我最远的地方。”孙济城微笑,“你以为我不知道?”

丘不倒居然也笑了笑:“本来我确实以为你不知道。”

就在他说完这句话,孙济城想开口时,他已雷霆般出手。

丘不倒练的是刀,练得很好,无论谁都不能不承认他的刀法绝对是第一流的。

但是他很少用刀。

他的拳头也是种致命的武器,甚至比他的刀更有威力,更可怕。

他总认为无论什么兵器都难免会有不在手边的时候,他的二叔“双鞭无敌”丘胜就是因为被人盗走了双鞭,赤手苦战而死。

拳头却是永不离手的,所以他从小就苦练这双拳头,而且不惜吃尽千辛万苦也要拜在少林门下。

因为少林的“降龙伏虎罗汉神拳”一直都被公认为天下无双的拳法。

他的拳法刚猛霸道,出拳快,出手重,尤其是第一拳。

一招封门,一拳致命,高手相争,胜负往往就在一招间。

他一向认为第一拳绝对是最重要的一拳,这种观念无疑十分正确。

现在他一拳击出,虽然没有十成把握能一拳就将对方击倒,却认为至少也能抢得先机,为自己留下一条退路,四十年寒暑不断的苦功,三百次浴血苦战的经验,他确信自己的判断绝对不会错。

可惜这一次他错了。

他这势如雷霆闪电的一拳刚击出,眼前忽然一花,他要挥拳痛击的人已经不见了。

就在这一刹那间,他的手腕已经被扣住,全身的力量忽然消失无踪,手腕已经被拧到背后,连一点挣扎反抗的余力都没有。

丘不倒吓呆了。

这一双也不知击碎过多少武林高手鼻梁肋骨魂魄的铁拳,竟在一招间就被人制住,苦练四十年的拳法,在这个人面前竟变得有如儿戏。

稳如泰山的丘不倒脸上变了,满面冷汗滚滚而落,他做梦也想不到这个家资巨万、养尊处优的大富豪,竟是如此可怕的一个人,竟有这样一身鬼魅般的功夫。

孙济城却在叹息:“我错了。”他说,“这次我算错了。”

错的是丘不倒,怎么会是他?

丘不倒忍不住问:“你错了?什么事错了?”

“你根本还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事?”

“既不知道我的秘密,也不知道我是谁。”孙济城淡淡地说,“否则就是再借给你几个胆子,你也不敢轻易对我出手。”

“你是谁?”丘不倒嘶声问,“你究竟是谁?”

孙济城不回答,却反问:“你既然连我是谁都不知道,为什么要出卖我?”

这句话本来很少有人愿意回答,丘不倒却是例外,因为他远比孙济城更想知道真相。

这个神秘而可怕的亿万巨富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究竟有什么秘密?

要知道别人的秘密,唯一的方法就是自己先说真话。这道理是老江湖们全都明白的。

“我本来虽然一直不太相信你真的是个白手起家、经商致富的人,但是我也从未想到过你会是个身怀绝技的武林高手。”丘不倒说,“更没有想到过你会是个洗手退隐的江洋大盗。”

“为什么?”

“因为你实在不像。”丘不倒说,“你太招摇,连一点避人耳目的意思都没有。”

他又补充:“这二十多年来,积赃巨万后,忽然在江湖中消失的大盗,最多只有九个人,其中虽然还有四个尚未被查出下落,但你绝不是这四个人之中的一个,因为无论年龄、相貌、身材,你都跟他们完全没有一点符合之处。”

孙济城微笑:“现在你一定也已看出我的武功比他们高得多。”

丘不倒承认。

“但是三个多月前,却忽然有人向我打听你!”他说,“你的一举一动他们都想知道!”

“那些人是些什么人?”

“都是我在赌坊里认得的,年纪有大有小,身份也很复杂。”

“你也不知道他们的来历?”

“我也不知道。”

丘不倒想了想,又说:“他们的出手都很豪阔,看来都有一身很好的功夫,却全都深藏不露,江湖中也从来没有人听见过他们的名字,当然更没有看见过他们的人。”他的声音里仿佛有了种奇特的恐惧,“这些人就好像从某一个奇怪的地方忽然出现的,这世界上还没有人到那地方去过。”

孙济城的微笑已消失,瞳孔在收缩。他知道自己这次已经遇见了一群极神秘、极可怕的对手。

“我平生唯一的嗜好只有赌,赌得太凶,也输得太多。”丘不倒说,“他们对我的要求却不多,只不过要我把他们收纳在我属下的三班卫士里,所以……”

“所以你就答应了他们。”

“是的。”丘不倒说,“我答应了他们。因为我不想欠别人的债,除了他们外,也没有别人肯替我还债。”他用力扭转头,用眼角盯着身后的孙济城,“我说的是真话。”

“我相信。”

“你知不知道他们的来历?”

“不知道。”

“他们知不知道你的来历?”

孙济城沉默着。丘不倒又问:“你究竟是什么人?”

这时夜色已经很浓,孙济城在黑暗中沉默了很久,忽然又笑了笑!

“我是什么人!”他的笑容怪异而诡秘,“我只不过是个快要死的人而已,很快就要死了。”

一个像他这样的人,为什么要死?怎么会死?

丘不倒忍不住又要问,孙济城却只说:“你跟我来,我带你到一个地方去。”

“去干什么?”

“去看一个人。”

“什么人?”

“一个你永远都想不到会看见的人。”孙济城说,“等你亲眼看见时也许都不会相信。”

05

这个人是谁?为什么能让别人亲眼看见他的时候都不会相信自己看见了他?难道他根本就不该活在这世上,根本就不该存在?

丘不倒想不通。

在以后这半个时辰中发生的事,每一件都是他想不通的。

孙济城居然把他带回那间从来没有人进去过的卧房里。

一向温柔文静,从未与人争吵过的柳金娘居然已经死了。

卧房里那张装饰华美的大床下,居然还有两间秘密的地室。

地室中除了书籍、酒和粮食之外,居然还有一个人。

一个丘不倒永远想不到自己会看见的人,现在他虽然已经亲眼看见了,还是不能相信。

因为这个人赫然竟是孙济城,第二个孙济城。

06

地室的角落里有张竹椅,丘不倒很快地坐了下去,好像生怕自己会跌倒。

这个人当然不是孙济城,这世界上既然不可能有两个丘不倒,当然也不会有两个孙济城。

这个人也不会是孙济城的兄弟。

孙济城没有兄弟,就真是孪生兄弟也不会长得完全一模一样。

他们却是完全一模一样的,身材、容貌、装束、神气都一样,孙济城面对着这个人站着的时候,就好像站在个大镜子前面。

这个人是谁?和孙济城有什么关系?孙济城为什么要把他藏在这里?为什么要带丘不倒来见他?

丘不倒更想不通。

孙济城正在欣赏着他脸上的表情,而且显然觉得十分满意。

这是他的精心杰作,只可惜他一直都不能带人来欣赏。

现在终于有人看见了。

孙济城微笑道:“我知道你看见他的时候一定会吓一跳的,我自己第一眼看见他也吓了一跳。”

他笑得极愉快!

“那时候我们看来还不是完全一样,如果两个人站在一起,还是有人能分辨得出。”孙济城说,“可是加上一点奇特而巧妙的人工手法之后,情况就大有改进了。”

他又补充:“要做到尽善尽美,当然还有些特别需要注意的地方。”

丘不倒在等着听他说下去。

“譬如说,他活动的地方不大,通常不是躺在床上发呆,就是坐着看书,在这种情况下,肚子就难免会凸起来。”孙济城拍了拍自己的肚子,“所以我也一定要让肚子凸起来一点。”

“还有呢?”

“一个人如果经年不见阳光,皮肤的颜色就会变得苍白而奇怪。”孙济城说,“所以我每天都要让他到我卧房的窗口去晒晒太阳。”

“所以你从来不让别人走进你的卧房。”丘不倒掌心又有了冷汗。

事情发展到现在,他已经想通了。

一件极可怕的阴谋正在孙济城无懈可击的计划下逐步进行,这世界上已经没有人能阻止他。

孙济城转过身,拍了拍那个人的肩,微笑道:“这两天你的气色不错,一定睡得很好。”

他的“影子”立刻用一种温顺而软弱的声音说:“是的,这两天我睡得很好。”

丘不倒忽然大声叫起来:“不对,有一点地方不对了。”

“哪一点?”

“他的声音跟你完全不一样。”

孙济城笑了笑,淡淡地说:“他的声音用不着跟我一样。”

丘不倒没有再问为什么,刚才他那么问,只不过为了要证实自己那种可怕的想法。

现在他已经证实了,他的心在往下沉。

如果他还能动,不管孙济城的武功多可怕,现在他还是会跳起来拼一拼。

只可惜孙济城也不知用什么手法制住了他,点了他某处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穴,他全身的力量都已消失无影。

孙济城却显得很悠闲,居然又在那里和他的“影子”闲聊:“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你的气色却很不好,好像已经有很久没睡了。”

“是的,那时候我已经有三天三晚水米未沾,也没有合过眼。”

“为什么?”

“因为我刚遭遇到一件惨绝人寰的不幸之事。”他说话的声音居然还是那么温顺平静,“我的父母妻子儿女都已惨死在一个大恶人的手里。”

“你为什么不替他们报仇?”

“因为我知道以我的力量,一辈子都休想伤那恶人的毫发。”

“所以你也想一死了之?”

“是的。”

“可是你还没有死。”

“我没有死,是你救了我,而且还杀了那恶人,替我报了仇。”

“我有没有要你报答过我?”

“没有。”这个“影子”说,“你只不过要求我,等到你要死的时候,我就得把我欠你的这条命还给你。”他凝视着孙济城,用一种出人意外的平静态度问,“现在时候是不是已经到了?”

“是的。”

时候已经到了,生命已将终结。

这样的结果,“影子”当然早已预料到,丘不倒也已想到。

孙济城当然不是一个白手起家经商致富的人,只是一个讲究衣食、爱惜事业的富豪而已。

他一定是另外一个人,一个为了某种原因不能不隐藏自己真实身份的人,带着亿万不义之财和满手血腥到这里来躲避强敌。

可是他也知道天网恢恢,秘密总有泄露的一天,所以他早就为自己准备了一个替死的人。

这个人看来当然要和他完全一模一样,只有说话的声音用不着一样。

因为等到别人发现他时,他一定已经死了,死人是用不着说话的。

这个人死得并不痛苦,因为孙济城出手一拳就已致命,这一拳又快又准又狠。

丘不倒脸色又变了。

孙济城忽然问他:“你看不看得出这一拳我用的是什么手法?”

丘不倒当然看得出,孙济城一出手他就已看出来,这一拳用的正是他的成名绝技,正是他苦练四十年的少林罗汉拳。

孙济城又问:“你看我那一拳使得怎么样?”

丘不倒不能回答,连一个字都说不出。

他苦练这种拳法近四十年,可是孙济城刚才那一拳击出,无论气势技巧功力竟都在他之上。

他还能说什么?

孙济城道:“一拳致命,肺腑皆伤,这正是‘稳如泰山’丘不倒的杀手,所以这个孙济城当然是死在你手下的,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这一点大家都应该能看得出。”

他在一个银盆里洗了洗手,又用一块雪白的丝巾擦干,忽然叹了一口气:“只不过大家一定都会奇怪,你为什么要杀死柳金娘?”

“柳金娘?”丘不倒失声问,“她也是死在我手里的?”

“当然是。”孙济城好像觉得很诧异,“难道你一直都没有看出绞杀她的那条链子是谁的?”

丘不倒怔住。

刚才发生的那些事已经让他的心乱了,直到现在他才看清楚,那条带着翡翠坠子的项链居然是他的,是他的亡妻留给他的,他珍藏已久,在他输得最惨时也没有去动过它。

他甚至连看都很少去看它,因为往事太甜蜜,也太悲伤,他再也不愿触及。

“它怎么会到你手里的?”

“我当然有我的法子。”孙济城微笑,“我至少有一百种法子。”

无论谁都不能不承认,像孙济城这种人不管想要什么都一定能得到手。

“我为什么要杀他们?”

“你当然有你的理由。”孙济城道,“一个男人要杀一个女人和另一个男人,至少有一百种理由,就算你自己想不出,别人也会替你想出来的。”

他笑了笑:“也许每个人想的理由都不同,也许只要有五十个人,就会想出一百种理由来,幸好不管别人怎么想都跟你无关了。”

丘不倒瞪着他,瞪着他看了很久,才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你应该明白的。”孙济城道,“现在孙济城已经死了,柳金娘也已经死了,你当然也不想再活下去。”他淡淡地接着道,“我保证别人也一样会替你找出一种为什么要死的理由来。所以我已经先为你准备好一杯毒酒。”

07

所以现在孙济城已经死了。

虽然没有人想到他会死,可是他确确实实已经死了。在四月十五日这一天的晚上,和他最忠心的卫士领班丘不倒、最温柔的秘密情人柳金娘同时死在一间从未被人发现过的密室里。

有关他们的死,当然有很多种传言,可是不管别人怎么说,都已经和孙济城全无关系。

因为现在他已经是个死人。

四月十五日的深夜,他已经离开了济南城,抛下了他无数正蓬勃发展的事业和亿万家财,就好像一个浪子抛弃他久已厌倦的情妇一样,居然没有一点留恋怜惜。

这个亿万富豪就是这样死的,他还会不会复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