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摩文集 9.6
作者: 徐志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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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至 日记 2019-07-04 17:13: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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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

徐志摩是一位传奇性的人物,想做诗便做一手好诗,并为新诗创立新格;想写散文便把散文写得淋漓尽致出类拨萃;想恋爱便爱得昏天黑地无所顾忌……这,便是此刻我们要面对的徐志摩。他的一生没有惊天动地的丰功伟业,那短暂得如同一缕飘向天空的轻烟的一生,甚至没来得及领略中年的成熟便消失了。但即便如此,他却被长久地谈论着而为人们所不忘!《徐志摩文集》是他经典作品的精选集,是一本不可或缺的收藏本。

志摩的诗

这是一个懦怯的世界:

这是一个懦怯的世界:

容不得恋爱!

披散你的满头发,赤露你的一双脚;

跟着我来,我的恋爱,抛弃这个世界殉我们的恋爱!

我拉着你的手,爱,你跟着我走;

听凭荆棘把我们的脚心刺透,听凭冰雹劈破我们的头,你跟着我走,我拉着你的手,逃出了牢笼,恢复我们的自由!

跟着我来,我的恋爱!

人间已经掉落在我们的后背,——看呀,这不是白茫茫的大海?

白茫茫的大海,白茫茫的大海,无边的自由,我与你与恋爱!

顺着我的指头看,那天边一小星的蓝——那是一座岛,岛上有青草,鲜花,美丽的走兽与飞鸟;

快上这轻快的小艇,去到那理想的天庭——恋爱,欢欣,自由——辞别了人间,永远!

多谢天!

我的心又一度的跳荡多谢天!我的心又一度的跳荡,这天蓝与海青与明洁的阳光驱净了梅雨时期无欢的踪迹,也散放了我心头的网罗与纽结,像一朵曼陀罗花英英的露爽,在空灵与自由中忘却了迷惘:——迷惘,迷惘!也不知求自何处,囚禁着我心灵的自然的流露,可怖的梦魇,黑夜无边的惨酷,苏醒的盼切,只增剧灵魂的麻木!

曾经有多少的白昼,黄昏,清晨,嘲讽我这蚕茧似不生产的生存?

也不知有几遭的明月,星群,晴霞,山岭的高亢与流水的光华……辜负!辜负自然界叫唤的殷勤,惊不醒这沉醉的昏迷与顽冥!

如今,多谢这无名的博大的光辉,在艳色的青波与绿岛间萦洄,更有那渔船与航影,亭亭的粘附在天边,唤起辽远的梦景与梦趣:

我不由的惊悚,我不由的感愧(有时微笑的妩媚是启悟的棒槌!);

是何来倏忽的神明,为我解脱忧悉,新竹似的豁裂了外箨,透露内里的青篁,又为我洗净障眼的盲翳,重见宇宙间的欢欣。

这或许是我生命重新的机兆;

大自然的精神!容纳我的祈祷,容许我的不踌躇的注视,容许我的热情的献致,容许我保持这显示的神奇,这现在与此地,这不可比拟的一切间隔的毁灭!

我更不问我的希望,我的惆怅,未来与过去只是渺茫的幻想,更不向人间访问幸福的进门,只求每时分给我不死的印痕,——变一颗埃尘,一颗无形的埃尘,追随着造化的车轮,进行,进行,……

一九二五年三月前作

我有一个恋爱

我有一个恋爱;——我爱天上的明星;

我爱他们的晶莹:

人间没有这异样的神明。

在冷峭的暮冬的黄昏,在寂寞的灰色的清晨,在海上,在风雨后的山顶——永远有一颗,万颗的明星!

山涧边小草花的知心,高楼上小孩童的欢欣,旅行人的灯亮与南针;——万万里外闪烁的精灵!

我有一个破碎的魂灵,像一堆破碎的水晶,散布在荒野的枯草里——饱啜你一瞬瞬的殷勤。

人生的冰激与柔情,我也曾尝味,我也曾容忍;

有时阶砌下蟋蟀的秋吟,引起我心伤,逼迫我泪零。

我袒露我的坦白的胸襟,献爱与一天的明星;

任凭人生是幻是真,地球存在或是消泯——太空中永远有不昧的明星!

一九二五年三月前作

去罢,人间,去罢!

我独立在高山的峰上;

去罢,人间,去罢!

我面对着无极的穹苍。

去罢,青年,去罢!

与幽谷的香草同埋;

去罢,青年,去罢!

悲哀付与暮天的群鸦。

去罢,梦乡,去罢!

我把幻景的玉杯摔破;

去罢,梦乡,去罢!

我笑受山风与海涛之贺,去罢,种种,去罢!

当前有插天的高峰;

去罢,一切,去罢!

当前有无穷的无穷!

一九二四年四月作

为要寻一个明星我骑着一匹拐腿的瞎马,向着黑夜里加鞭;——向着黑夜里加鞭,我跨着一匹拐腿的瞎马!

我冲入这黑绵绵的昏夜,为要寻一颗明星;——为要寻一颗明星,我冲入这黑茫茫的荒野。

累坏了,累坏了我胯下的牲口,那明星还不出现;——那明星还不出现,累坏了,累坏了马鞍上的身手。

这回天上透出了水晶似的光明,荒野里倒着一只牲口,黑夜里躺着一具尸首。——这回天上透出了水晶似的光明!

破庙

慌张的急雨将我赶入了黑丛丛的山坳,迫近我头顶在腾拿,恶狠狠的乌龙巨爪;

枣树兀兀的隐蔽着一座静悄悄的破庙,我满身的雨点雨块,躲进了昏沉沉的破庙;

雷雨越发来得大了:

霍隆隆半天里霹雳,豁喇喇林叶树根苗,山谷山石,一齐怒号,千万条的金剪金蛇,飞入阴森森的破庙,我浑身战抖,趁电光估量这冷冰冰的破庙;

我禁不住大声唬:

电光火把似的照耀,照出我身旁神龛里一个青面狞笑的神道,电光去了,霹雳又到,不见了狞笑的神道,硬雨石块似的倒泻——我独身藏躲在破庙;

千年万年应该过了!

只觉得浑身的毛窍,只听得骇人的怪叫,只记得那凶恶的神道,忘了我现在的破庙;

好容易雨收了,雷休了,血红的太阳,满天照耀,照出一个我,一座破庙!

作于一九二五年三月前

自然与人生

风,雨,山岳的震怒:

猛进,猛进!

显你们的猖獗,暴烈,威武;

霹雳是你们的酣,雷震是你们的军鼓——万丈的峰峦在涌汹的战阵里失色,动摇,颠簸;

猛进,猛进!

这黑沉沉的下界,是你们的俘虏!

壮观!仿佛跳出了人生的关塞,凭着智慧的明辉,回看这伟大的悲惨的趣剧,在时空无际的舞台上,更番的演着:——我驻足在岱岳的顶颠,在阳光朗照着的顶颠,俯看山腰里蜂起的云潮敛着,叠着,渐缓的淹没了眼下的青峦与幽壑:

霎时的开始了,骇人的工作。

风,雨,雷霆,山岳的震怒——猛进,猛进!

矫捷的,猛烈的:吼着,打击着,咆哮着;

烈情的火焰,在层云中狂窜:

恋爱,嫉妒,咒诅,嘲讽,报复,牺牲,烦闷,疯犬似的跳着,追着,嗥着,咬着,毒蟒似的绞着,翻着,扫着,舐着——猛进,猛进!

狂风,暴雨,电闪,雷霆:

烈情与人生!

静了,静了——不见了晦盲的云罗与雾锢,只有轻纱似的浮沤,在透明的晴空,冉冉的飞升,冉冉的翳隐,像是白羽的安琪,捷报天庭。

静了,静了——眼前消失了战阵的幻景,回复了幽谷与冈峦与森林,青葱,凝静,芳馨,像一个浴罢的处女,忸怩的无言,默默的自怜。

变幻的自然,变幻的人生,瞬息的转变,暴烈与和平,刿心的惨剧与怡神的宁静:——谁是主,谁是宾,谁幻复谁真?

莫非是造化儿的诙谐与游戏,恣意的反覆着涕泪与欢喜,厄难与幸运,娱乐他的冷酷的心,与我在云外看雷阵,一般的无情?

地中海

海呀!你宏大幽秘的音息,不是无因而来的!

这风稳日丽,也不是无因而然的!

这些进行不歇的波浪,唤起了思想同情的反应——涨,落——隐,现——去,来……无量数的浪花,各各不同,各有奇趣的花样,——一树上没有两张相同的叶片天上没有两朵相同的云彩。

地中海呀!你是欧洲文明最老的见证!

魔大的帝国,曾经一再笼卷你的两岸;

霸业的命运,曾经再三在你酥胸上定夺;

无数的帝王,英雄,诗人,僧侣,寇盗,商贾,曾经在你怀抱中得意,失志,灭亡;

无数的财货,牲畜,人命,航队,商船,渔艇,曾经沉入你的无底的渊壑;

无数的朝彩晚霞,星光月色,血腥,血糜,曾经浸染涂糁你的面庞;

无数的风涛,雷电,炮声,潜艇,曾经扰乱你安平的居处;

屈洛安城焚的火光,阿脱洛庵家的惨剧,沙伦女的歌声,迦太基奴女被掳过海的哭声,维雪维亚炸裂的彩色,尼罗河口,铁拉法尔加唱凯的歌音……都曾经供你耳目刹那的欢娱。

历史来,历史去;

埃及,波斯,希腊,马其顿,罗马,西班牙——至多也不过抵你一缕浪花的涨歇,一茎春花的开落!

但是你呢——依旧冲洗着欧、非、亚的海岸,依旧保存着你青年的颜色,(时间不曾在你面上留痕迹。)依旧继续着你自在无挂的涨落,依旧呼啸着你厌世的骚愁,依旧翻新着你浪花的样式,——这孤零零的神秘伟大的地中海呀。

毒药

今天不是我歌唱的日子,我口边涎着狞恶的微笑,不是我说笑的日子,我胸怀间插着发冷光的利刃;

相信我,我的思想是恶毒的因为这世界是恶毒的,我的灵魂是黑暗的因为太阳已经灭绝了光彩,我的声调是像坟堆里的夜鸮因为人间已经杀尽了一切的和谐,我的口音像是冤鬼责问他的仇人因为一切的恩已经让路给一切的怨;

但是相信我,真理是在我的话里虽则我的话像是毒药,真理是永远不含糊的虽则我的话里仿佛有两头蛇的舌,蝎子的尾尖,蜈蚣的触须;只因为我的心里充满着比毒药更强烈,比咒诅更狠毒,比火焰更猖狂,比死更深奥的不忍心与怜悯心与爱心,所以我说的话是毒性的,咒诅的,燎灼的,虚无的;

相信我,我们一切的准绳已经埋没在珊瑚土打紧的墓宫里,最劲冽的祭肴的香味也穿不透这严封的地层:一切的准则是死了的;

我们一切的信心像是顶烂在树枝上的风筝,我们手里擎着这迸断了的鹞线:一切的信心是烂了的;

相信我,猜疑的巨大的黑影,像一块乌云似的,已经笼盖着人间一切的关系:人子不再悲哭他新死的亲娘,兄弟不再来携着他姊妹的手,朋友变成了寇仇,看家的狗回头来咬他主人的腿:

是的,猜疑淹没了一切;在路旁坐着啼哭的、在街心里站着的,在你窗前探望的,都是被奸污的处女:池潭里只见烂破的鲜艳的荷花;

在人道恶浊的涧水里流着,浮似的,五具残缺的尸体,他们是仁义礼智信,向着时间无尽的海澜里流去;

这海是一个不安靖的海,波涛猖獗的翻着,在每个浪头的小白帽上分明的写着人欲与兽性;

到处是奸淫的现象:贪心搂抱着正义,猜忌逼迫着同情,懦怯狎亵着勇敢,肉欲侮弄着恋爱,暴力侵凌着人道,黑暗践踏着光明;

听呀,这一片淫猥的声音,听呀,这一片残暴的声音;

虎狼在热闹的市街里,强盗在你们妻子的床上,罪恶在你们深奥的灵魂里……

一九二四年九月底作

白旗

来,跟着我来,拿一面白旗在你们的手里——不是上面写着激动怨毒,鼓励残杀字样的白旗,也不是涂着不洁净血液的标记的白旗,也不是画着忏悔与咒语的白旗(把忏悔画在你们的心里);

你们排列着,噤声的,严肃的,像送丧的行列,不容许脸上留存一丝的颜色,一毫的笑容,严肃的,噤声的,像一队决死的兵士;

现在时辰到了,一齐举起你们手里的白旗,像举起你们的心一样,仰看着你们头顶的青天,不转瞬的,恐惶的,像看着你们自己的灵魂一样;

现在时辰到了,你们让你们熬着,壅着,迸裂着,滚沸着的眼泪流,直流,狂流,自由的流,痛快的流,尽性的流,像山水出峡似的流,像暴雨倾盆似的流……

现在时辰到了,你们让你们咽着,压迫着,挣扎着,汹涌着的声音嚎,直嚎,狂嚎,放肆的嚎,凶狠的嚎,像飓风在大海波涛间的嚎,像你们丧失了最亲爱的骨肉时的嚎……

现在时辰到了,你们让你们回复了的天性忏悔,让眼泪的滚油煎净了的,让嚎恸的雷霆震醒了的天性忏悔,默默的忏悔,悠久的忏悔,沉彻的忏悔,像冷峭的星光照落在一个寂寞的山谷里,像一个黑衣的尼僧匐伏在一座金漆的神龛前;……

在眼泪的沸腾里,在嚎恸的酣彻里,在忏悔的沉寂里,你们望见了上帝永久的威严。

一九二四年九月底作

婴儿

我们要盼望一个伟大的事实出现,我们要守候一个馨香的婴儿出世:——你看他那母亲在她生产的床上受罪!

她那少妇的安详,柔和,端丽,现在在剧烈的阵痛里变形成不可信的丑恶:你看她那遍体的筋络都在她薄嫩的皮肤底里暴涨着,可怕的青色与紫色,像受惊的水青蛇在田沟里急泅似的,汗珠站在她的前额上像一颗颗的黄豆,她的四肢与身体猛烈的抽搐着,畸屈着,奋挺着,纠旋着,仿佛她垫着的席子是用针尖编成的,仿佛她的帐围是用火焰织成的;

一个安详的,镇定的,端庄的,美丽的少妇,现在在绞痛的惨酷里变形成魇鬼似的可怖:她的眼,一时紧紧的阖着,一时巨大的睁着,她那眼,原来像冬夜池潭里反映着的明星,现在吐露着青黄色的凶焰,眼珠像是烧红的炭火,映射出她灵魂最后的奋斗,她的原来朱红色的口唇,现在像是炉底的冷灰,她的口颤着,撅着,扭着,死神的热烈的亲吻不容许她一息的平安,她的发是散披着,横在口边,漫在胸前,像揪乱的麻丝,她的手指间还紧抓着几穗拧下来的乱发;这母亲在她生产的床上受罪:——但她还不曾绝望,她的生命挣扎着血与肉与骨与肢体的纤微,在危崖的边沿上,抵抗着,搏斗着,死神的逼迫;

她还不曾放手,因为她知道(她的灵魂知道!)这苦痛不是无因的,因为她知道她的胎宫里孕育着一点比她自己更伟大的生命的种子,包涵着一个比一切更永久的婴儿;

因为她知道这苦痛是婴儿要求出世的征候,是种子在泥土里爆裂成美丽的生命的消息,是她完成她自己生命的使命的时机;

因为她知道这忍耐是有结果的,在她剧痛的昏瞀中她仿佛听着上帝准许人间祈祷的声音,她仿佛听着天使们赞美未来的光明的声音;

因此她忍耐着,抵抗着,奋斗着……她抵拼绷断她统体的纤微,她要赎出在她那胎宫里动荡着的生命,在她一个完全,美丽的婴儿出世的盼望中,最锐利,最沉酣的痛感逼成了最锐利,最沉酣的快感……

一九二四年九月底作

盖上几张油纸一片,一片,半空里掉下雪片;

有一个妇人,有一个妇人,独坐在阶沿。

虎虎的,虎虎的,风响在树林间;

有一个妇人,有一个妇人,独自在哽咽。

为什么伤心,妇人,这大冷的雪天?

为什么啼哭,莫非是失掉了钗钿?

不是的,先生,不是的,不是为钗钿;

也是的,也是的,我不见了我的心恋。

那边松林里,山脚下,先生。

有一只小木箧,装着我的宝贝,我的心,三岁儿的嫩骨!

昨夜我梦见我的儿:

叫一声“娘呀——天冷了,天冷了,天冷了,儿的亲娘呀!”

今天果然下大雪,屋檐前望得见冰条,我在冷冰冰的被窝里摸——摸我的宝宝。

方才我买来几张油纸,盖在儿的床上;

我唤不醒我熟睡的儿——我因此心伤。

一片,一片,半空里掉下雪片;

有一个妇人,有一个妇人,独坐在阶沿。

虎虎的,虎虎的,风响在树林间;

有一个妇人,有一个妇人,独自在哽咽。

一九二四年一月二十六日作

残诗

怨谁?怨谁?这不是青天里打雷?

关着;锁上;赶明儿瓷花砖上堆灰!

别瞧这白石台阶光润,赶明儿,唉,石缝里长草,石板上青青的全是霉!

那廊下的青玉缸里养着鱼真凤尾,可还有谁给换水,谁给捞草,谁给喂?

要不了三五天准翻着白肚鼓着眼,不浮着死,也就让冰分儿压一个扁!

顶可怜是那几个红嘴绿毛的鹦哥,让娘娘教得顶乖,会跟着洞箫唱歌,真娇养惯,喂食一迟,就叫人名儿骂,现在,您叫去!就剩空院子给您答话!……

一九二五年一月作

无题

原是你的本分,朝山人的胫踝,这荆刺的伤痛!回看你的来路看那草丛乱石间斑斑的血迹,在暮霭里记认你从来的踪迹!

且缓抚摩你的肢体,你的止境还远在那白云环拱处的山岭!

无声的暮烟,远从那山麓与林边,渐渐的潮没了这旷野,这荒天,你渺小的孑影面对这冥盲的前程像在怒涛间的轻航失去了南针;

更有那黑夜的恐怖,悚骨的狼嗥,狐鸣,鹰啸,蔓草间有蝮蛇缠绕!

退后?——昏夜一般的吞蚀血染的来踪,倒地?——这懦怯的累赘问谁去收容?

前冲?阿,前冲!冲破这黑暗的冥凶,冲破一切的恐怖,迟疑,畏葸,苦痛,血淋漓的践踏过三角棱的劲刺,丛莽中伏兽的利爪,蜿蜿的虫豸!

前冲;灵魂的勇是你成功的秘密!

这回你看,在这决心舍命的瞬息,迷雾已经让路,让给不变的天光,一弯青玉似的明月在云隙里探望,依稀窗纱间美人启齿的瓠犀,——那是灵感的赞许,最恩宠的赠与!

更有那高峰,你那最想望的高峰,亦已涌现在当前,莲苞似的玲珑,在蓝天里,在月华中,秾艳,崇高,——朝山人,这异象便是你跋涉的酬劳!

一九二五年三月前作

一幅小的穷乐图

巷口一大堆新倒的垃圾,大概是红漆门里倒出来的垃圾,其中不尽是灰,还有烧不烬的煤,不尽是残骨,也许骨中有髓,骨坳里还粘着一丝半缕的肉片,还有半烂的布条,不破的报纸,两三梗取灯儿,一半枝的残烟。

这垃圾堆好比是个金山,山上满偻着寻求黄金者,一队的褴褛,破烂的布裤蓝袄,一个两个数不清高掬的臀腰,有小女孩,有中年妇,有老婆婆,一手挽着筐子,一手拿着树条,深深的弯着腰,不咳嗽,不唠叨,也不争闹,只是向灰堆里寻捞,向前捞捞,向后捞捞,两边捞捞,肩挨肩儿,头对头儿,拨拨挑挑,老婆婆捡了一块布条,上好一块布条!

有人专捡煤渣,满地多的煤渣,妈呀,一个女孩叫道,我捡了一块鲜肉骨头,回头熬老豆腐吃,好不好?

一队的褴褛,好比个走马灯儿,转了过来,又转了过来,又过来了,有中年妇,有女孩小,有婆婆老,还有夹在人堆里趁热闹的黄狗几条。

沪杭车中匆匆匆!催催催!

一卷烟,一片山,几点云影,一道水,一条桥,一支橹声,一林松,一丛竹,红叶纷纷。

艳色的田野,艳色的秋景,梦境似的分明,模糊,消隐,——催催催!是车轮还是光阴?

催老了秋容,催老了人生!

难得

难得,夜这般清静,难得,炉火这般的温,更是难得,无言的相对,一双寂寞的灵魂!

也不必筹营,也不必评论,更没有虚矫,猜忌与嫌憎,只静静的坐对着一炉火,只静静的默数远巷的更。

喝一口白水,朋友,滋润你的干裂的口唇;

你添上几块煤,朋友,一炉的红焰感念你的殷勤。

在冰冷的冬夜,朋友,人们方始珍重难得的炉薪;

在这冰冷的世界,方始凝结了少数同情的心!

一九二五年三月前作先生!先生!

钢丝的车轮在偏僻的小巷内飞奔——“先生,我给先生请安您哪,先生。”

迎面一蹲身一个单布褂的女孩颤动着呼声——雪白的车轮在冰冷的北风里飞奔。

紧紧的跟,紧紧的跟,破烂的孩子追赶着铄亮的车轮——“先生,可怜我一大吧,善心的先生!”

“可怜我的妈,她又饿又冻又病,躺在道儿边直呻——您修好,赏给我们一顿窝窝头,您哪,先生!”

“没有带子儿。”

坐车的先生说,车里戴大皮帽的先生——飞奔,急转的双轮,紧追,小孩的呼声。

一路旋风似的土尘,土尘里飞转着银晃晃的车轮——“先生,可是您出门不能不带钱您哪,先生。”

“先生!……先生!”

紫涨的小孩,气喘着,断续的呼声——飞奔,飞奔,橡皮的车轮不住的飞奔。

飞奔……先生……

飞奔……先生……

先生……先生……先生……

雷峰塔

“那首是白娘娘的古墓(划船的手指着野草深处);客人,你知道西湖上的佳话白娘娘是个多情的妖魔;”“她为了多情,反而受苦,爱了个没出息的许仙,她的情夫;他听信了一个和尚,一时的胡涂,拿一个钵盂,把他妻子的原形罩住。”

到如今已有千百年的光景,可怜她被镇压在雷峰塔底,——一座残败的古塔,凄凉地,庄严地,独自在南屏的晚钟声里!

石虎胡同七号我们的小园庭,有时荡漾着无限温柔:

善笑的藤娘,袒酥怀任团团的柿掌绸缪,百尺的槐翁,在微风中俯身将棠姑抱搂,黄狗在篱边,守候睡熟的珀儿,他的小友,小雀儿新制求婚的艳曲,在媚唱无休——我们的小园庭,有时荡漾着无限温柔。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淡描着依稀的梦景;

雨过的苍茫与满庭荫绿,织成无声幽瞑,小蛙独坐在残兰的胸前,听隔院蚓鸣,一片化不尽的雨云,倦展在老槐树顶,掠檐前作圆形的舞旋,是蝙蝠,还是蜻蜓?——我们的小园庭,有时淡描着依稀的梦景。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轻喟着一声奈何;

奈何在暴风雨时,雨捶下捣烂鲜红无数,奈何在新秋时,未凋的青叶惆怅地辞树,奈何在深夜里,月儿乘云艇归去,西墙已度,远巷薤露的乐音,一阵阵被冷风吹过——我们的小园庭,有时轻喟着一声奈何。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沉浸在快乐之中;

雨后的黄昏,满院只美荫,清香与凉风,大量的蹇翁,巨樽在手,蹇足直指天空,一斤,两斤,杯底喝尽,满怀酒欢,满面酒红,连珠的笑响中,浮沉着神仙似的酒翁——我们的小园庭,有时沉浸在快乐之中。

一九二三年夏作

古怪的世界

从松江的石湖塘上车来老妇一双颤巍巍的承住弓形的老人身,多谢(我猜是)普渡山的盘龙藤;

青布棉袄,黑布棉套,头毛半秃,齿牙半耗:

肩挨肩的坐落在阳光暖暖的窗前,畏葸的,呢喃的,像一对寒天的老燕;

震震的干枯的手背,震震的皱缩的下颏:

这二老,是妯娌,是姑嫂,是姐妹?——紧挨着,老眼中有伤悲的眼泪!

怜悯!贫苦不是卑贱,老衰中有无限庄严;——老年人有什么悲哀,为什么凄伤?

为什么在这快乐的新年,抛却家乡?

同车里杂沓的人声,轨道上疾转着车轮;

我独自的,独自的沉思这世界古怪——是谁吹弄着那不调谐的人道的音籁?

乡村里的音籁小舟在垂柳荫间缓泛——一阵阵初秋的凉风,吹生了水面的漪绒,吹来两岸乡村里的音籁。

我独自凭着船窗闲憩,静看着一河的波幻,静听着远近的音籁,——又一度与童年的情景默契!

这是清脆的稚儿的呼唤,田场上工作纷纭,竹篱边犬吠鸡鸣:

但这无端的悲感与凄惋!

白云在蓝天里飞行:

我欲把恼人的年岁,我欲把恼人的情爱,托付与无涯的空灵——消泯;

回复我纯朴的,美丽的童心;

像山谷里的冷泉一,像晓风里的白头乳鹊,像池畔的草花,自然的鲜明。

一九二五年三月前作

夜半松风

这是冬夜的山坡,坡下一座冷落的僧庐,庐内一个孤独的梦魂:

在忏悔中祈祷,在绝望中沉沦;——为什么这怒,这狂啸,鼍鼓与金钲与虎与豹?

为什么这幽诉,这私慕?

烈情的惨剧与人生的坎坷——又一度潮水似的淹没了,这彷徨的梦魂与冷落的僧庐?

天国的消息可爱的秋景!无声的落叶,轻盈的,轻盈的,掉落在这小径,竹篱内,隐约的,有小儿女的笑声:

呖呖的清音,缭绕着村舍的静谧,仿佛是幽谷里的小鸟,欢噪着清晨,驱散了昏夜的晦塞,开始无限光明。

刹那的欢欣,昙花似的涌现,开豁了我的情绪,忘却了春恋,人生的惶惑与悲哀,惆怅与短促——在这稚子的欢笑声里,想见了天国!

晚霞泛滥着金色的枫林,凉风吹拂着我孤独的身形;

我灵海里啸响着伟大的波涛,应和更伟大的脉搏,更伟大的灵潮!

一九二五年三月前作

消息

雷雨暂时收敛了;

双龙似的双虹,显现在雾霭中,夭矫,鲜艳,生动,——好兆!明天准是好天了。

什么!又是一阵打雷,——在云外,在天外,又是一片暗淡,不见了鲜虹彩,——希望,不曾站稳,又毁。

一九二四年冬作

谁知道我在深夜里坐着车回家——一个褴褛的老头他使着劲儿拉;

天上不见一个星,街上没有一只灯:

那车灯的小火冲着街心里的土——左一个颠簸,右一个颠簸,拉车的走着他的踉跄步,…………“我说拉车的,这道儿那儿能这么的黑?”

“可不是先生?这道儿真——真黑!”

他拉——拉过了一条街,穿过了一座门,转一个弯,转一个弯,一般的暗沉沉;——天上不见一个星,街上没有一个灯,那车灯的小火蒙着街心里的土——左一个颠簸,右一个颠簸,拉车的走着他的踉跄步;

…………

“我说拉车的,这道儿那儿能这么的静?”

“可不是先生?这道儿真——真静!”

他拉——紧贴着一垛墙,长城似的长,过一处河沿,转入了黑遥遥的旷野;——天上不露一颗星,道上没有一只灯那车灯的火晃着道儿上的土——左一个颠簸,右一个颠簸,拉车的走着他的踉跄步;

…………

“我说拉车的,怎么这儿道上一个人都不见?”

“倒是有先生,就是您不大瞧得见!”

我骨髓里一阵子的冷——那边青缭缭的是鬼还是人?

仿佛听着呜咽与笑声——阿,原来这遍地都是坟!

天上不亮一颗星,道上没有一只灯:

那车灯的小火缭着道儿上的土左一个颠簸,右一个颠簸,拉车的跨着他的踉跄步;

…………

“我说——我说拉车的喂!这道儿哪……“哪儿有这么远?”

“可不是先生?这道儿真——真远!”

“可是……你拉我回家……你走错了道儿没有!”

“谁知道先生!谁知道走错了道儿没有!”

…………我在深夜里坐着车回家,一堆不相识的褴褛他使着劲儿拉;

天上不明一颗星,道上不见一只灯:

只那车灯的小火,袅着道儿上的土——左一个颠簸,右一个颠簸,拉车的跨着他的蹒跚步。

哀曼殊斐儿我昨夜梦入幽谷,听子规在百合丛中泣血,我昨夜梦登高峰,见一颗光明泪白天坠落。

古罗马的郊外有座墓园,静偃着百年前客殇的诗骸;

百年后悔岱士黑辇的车轮,又喧响在芳丹薄罗的青林边。

说宇宙是无情的机械,为甚明灯似的理想闪耀在前?

说造化是真善美之表现,为甚五彩虹不常住天边?

我与你虽仅一度相见——但那二十分不死的时间!

谁能信你那仙姿灵态,竟已朝露似的永别人间?

非也!生命只是个实体的幻梦:

美丽的灵魂,永承上帝的爱宠;

三十年小住,只似昙花之偶现,泪花里我想见你笑归仙宫。

你记否伦敦约言,曼殊斐儿!

今夏再见于琴妮湖之边;

琴妮湖永抱着白朗矶的雪影,此日我怅望云天,泪下点点!

我当年初临生命的消息,梦觉似的骤感恋爱之庄严;

生命的觉悟是爱之成年,我今又因死而感生与恋之涯沿!

因情是掼不破的纯晶,爱是实现生命之唯一途径;

死是座伟秘的洪炉,此中凝炼万象所从来之神明。

我哀思焉能电花似的飞骋,感动你在天日遥远的灵魂?

我洒泪向风中遥送,问何时能戡破生死之门?

不再是我的乖乖

前天我是一个小孩,这海滩最是我的爱;

早起的太阳赛如火炉,趁暖和我来做我的工夫:

捡满一衣兜的贝壳,在这海砂上起造宫阙:

哦,这浪头来得凶恶,冲了我得意的建筑——我喊一声海,海!

你是我小孩儿的乖乖!

昨天我是一个“情种”,到这海滩上来发疯;

西天的晚霞慢慢的死,血红变成姜黄又变紫,一颗星在半空里窥伺,我匐伏在砂堆里画字,一个字,一个字,又一个字,谁说不是我心爱的游戏?

我喊一声海,海!

不许你有一点儿的更改!

今天!咳,为什么要有今天?

不比从前,没了我的疯癫,再没有小孩时的新鲜,这回再不来这大海的边沿!

头顶不见天光的方便,海上只暗沉沉的一片,暗潮侵蚀了砂字的痕迹,却冲不淡我悲惨的颜色——我喊一声海,海!

你从此不再是我的乖乖!

默境我友,记否那西山的黄昏,钝氲里透出的紫霭红晕,漠沉沉,黄沙弥望,恨不能登山顶,饱餐西陲的菁英,全仗你吊古殷勤,趋别院,度边门,惊起了卧犬狰狞——墓庭的光景,却别是一味苍凉,别是一番苍凉境地;

我手剔生苔碑碣,看冢里僧骸是何年何代,你轻踹生苔庭砖,细数松针几枚;

不期间彼此缄默的相对,僵立在寂静的墓庭墙外,同化于自然的宁静,默辨静里深蕴着普遍的义韵;

我注目在墙畔一穗枯草,听邻庵经声,听风抱树梢,听落叶,冻乌零落的音调,心定如不波的湖,却又教连珠似的潜思泛破,神凝如千年僧骸的尘埃,却又被静的底里的热焰熏点;

我友,感否这柔韧的静里,蕴有钢似的迷力,满充着悲哀的况味,阐悟的几微,此中不分春秋,不辨古今,生命即寂灭,寂灭即生命,在这无终始的洪流之中,难得素心人悄然共游泳;

纵使阐不透这凄伟的静,我也怀抱了这静中涵濡,温柔的心灵;我便化野鸟飞去,翅羽上也永远染了欢欣的光明,我便向深山去隐,也难忘你游目云天,游神象外的transfiguration英语,意为升华。

我友!知否你妙目——漆黑的圆睛——放射的神辉,照彻了我灵府的奥隐,恍如昏夜行旅,骤得了明灯,刹那间周遭转换,涌现了无量数理想的楼台,更不见墓园风色,更不闻衰冬吁喟,但见玫瑰丛中,青春的舞踏与欢容,只闻歌颂青春的谐乐与欢悰;——轻捷的步履,你永向前领,欢乐的光明,你永向前引:我是个崇拜青春,欢乐与光明的灵魂。

一九二三年四月作

一个祈祷

请听我悲哽的声音,祈求于我爱的神,人间那一个的身上,不带些儿创与伤!

那有高洁的灵魂,不经地狱,便登天堂,我是肉薄过刀山,炮烙,闯度了奈何桥,方有今日这颗赤裸裸的心,自由高傲!

这颗赤裸裸的心,请收了罢,我的爱神!

因为除了你更无人,给他温慰与生命,否则,你就将他磨成齑粉,散入西天云,但他精诚的颜色,却永远点染你春朝的新思,秋夜的梦境;怜悯罢,我的爱神!

冢中的岁月白杨树上一阵鸦啼,白杨树上叶落纷披,白杨树下有荒土一堆:

亦无有青草,亦无有墓碑;

亦无有蛱蝶双飞,亦无有过客依违,有时点缀荒野的暮霭,土堆邻近有青闪闪。

埋葬了也不得安逸,髑髅在坟底叹息;

舍手了也不得静谧,髑髅在坟底饮泣。

破碎的愿望梗塞我的呼吸,伤禽似的震悸着他的羽翼;

白骨放射着赤色的火焰——却烧不尽生前的恋与怨。

白杨在西风里无语,摇曳,孤魂在墓窟的凄凉里寻味:

“从不享,可怜,祭扫的温慰,更有谁存念我生平的梗概!”

她是睡着了

她是睡着了——星光下一朵斜欹的白莲;

她入梦境了——香炉里袅起一缕碧螺烟。

她是眠熟了——涧泉幽抑了喧响的琴弦;

她在梦乡了——粉蝶儿,翠蝶儿,翻飞的欢恋。

停匀的呼吸:

清芬渗透了她的周遭的清氛;

有福的清氛怀抱着,抚摩着,她纤纤的身形!

奢侈的光阴!

静,沙沙的尽是闪亮的黄金,平铺着无垠,——波鳞间轻漾着光艳的小艇。

醉心光景:

给我披一件彩衣,啜一坛芳醴,折一枝藤花,舞,在葡萄丛中,颠倒,昏迷,看呀,美丽!

三春的颜色移上了她的香肌,是玫瑰,是月季,是朝阳里的水仙,鲜妍,芳菲!

梦底的幽秘,挑逗着她的心——她纯洁的灵魂,像一只蜂儿,在花心,恣意的唐突——温存。

童真的梦境!

静默;休教惊断了梦神的殷勤;

抽一丝金络,抽一丝银络,抽一丝晚霞的紫曛;

玉腕与金梭,织缣似的精审,更番的穿度——化生了彩霞,神阙,安琪儿的歌,安琪儿的舞。

可爱的梨涡,解释了处女的梦境的欢喜,像一颗露珠,颤动的,在荷盘中闪耀着晨曦!

一九二五年三月前作

为谁

这几天秋风来得格外的尖厉:

我怕看我们的庭院,树叶伤鸟似的猛旋,中着了无形的利箭——没了,全没了:生命,颜色,美丽!

就剩下西墙上的几道爬山虎:

它那豹斑似的秋色,忍熬着风拳的打击,低低的喘一声乌邑——“我为你耐着!”

它仿佛对我声诉。

它为我耐着,那艳色的秋萝,但秋风不容情的追,追,(摧残是他的恩惠!)追尽了生命的余辉——这回墙上不见了勇敢的秋萝!

今夜那青光的三星在天上倾听着秋后的空院,悄悄的,更不闻呜咽:

落叶在泥土里安眠——只我在这深夜,啊,为谁凄惘?

问谁

问谁?呵,这光阴的播弄问谁去声诉,在这冻沉沉的深夜,凄风吹拂她的新墓?

“看守,你须用心的看守,这活泼的流溪莫错过,在这清波里优游,青脐与红鳍!”

那无声的私语在我的耳边似曾幽幽的吹嘘,——像秋雾里的远山,半化烟,在晓风前卷舒。

因此我紧揽着我生命的绳网像一个守夜的渔翁,兢兢的,注视着那无尽流的时光——私冀有彩鳞掀涌。

但如今,如今只余这破烂的渔网——嘲讽我的希冀,我喘息的怅望着不复返的时光:

泪依依的憔悴!

又何况在这黑夜里徘徊:

黑夜似的痛楚:

一个星芒下的黑影凄迷——留恋着一个新墓!

问谁……我不敢怆呼,怕惊扰这墓底的清淳;

我俯身,我伸手向她搂抱——啊,这半潮润的新坟!

这糁人的旷野无有边沿,远处有村火星星,丛林中有鸱鸮在悍辩——此地有伤心,只影!

这黑夜,深沉的,环包着大地:

笼罩着你与我——你,静凄凄的安眠在墓底;

我,在迷醉里摩挲!

正愿天光更不从东方按时的泛滥:

我便永远依偎着这墓旁——在沉寂里消幻——但青曦已在那天边吐露,苏醒的林鸟,已在远近间相应的喧呼——又是一度清晓。

不久,这严冬过去,东风又来催促青条:

便妆缀这冷落的墓宫,亦不无花草飘摇。

但为你,我爱,如今永远封禁在这无情的地下——我更不盼天光,更无有春信:

我的是天边的黑夜!

雪花的快乐假如我是一朵雪花,翩翩的在半空里潇洒,我一定认清我的方向——飞扬,飞扬,飞扬,这地面上有我的方向。

不去那冷寞的幽谷,不去那凄清的山麓,也不上荒街去惆怅——飞扬,飞扬,飞扬,——你看!我有我的方向!

在半空里娟娟的飞舞,认明了那清幽的住处,等着她来花园里探望——飞扬,飞扬,飞扬——啊,她身上有朱砂梅的清香!

那时我凭藉我的身轻,盈盈的,沾住了她的衣襟,贴近她柔波似的心胸——消溶,消溶,消溶——溶入了她柔波似的心胸!

一九二四年十二月三十日作恋爱到底是什么一回事恋爱他到底是什么一回事?——他来的时候我还不曾出世;

太阳为我照上了二十几个年头,我只是个孩子,认不识半点愁;

忽然有一天——我又爱又恨那一天——我心坎里痒齐齐的有些不连牵,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的上当,有人说是受伤——你摸摸我的胸膛——他来的时候我还不曾出世,恋爱他到底是什么一回事?

这来我变了,一只没笼头的马,跑遍了荒凉的人生的旷野;

又像是那古时间献璞玉的楚人,手指着心窝,说这里面有真有真,你不信时一刀拉破我的心头肉,看那血淋淋的一掬是玉不是玉;

血!那无情的宰割,我的灵魂!

是谁逼迫我发最后的疑问?

疑问!这回我自己幸喜我的梦醒,上帝,我没有病,再不来对你呻吟!

我再不想成仙,蓬莱不是我的分;

我只要这地面,情愿安分的做人,——从此再不问恋爱是什么一回事,反正他来的时候我还不曾出世!

康桥再会罢

康桥,再会罢;

我心头盛满了别离的情绪,你是我难得的知己,我当年辞别家乡父母,登太平洋去,(算来一秋二秋,已过了四度春秋,浪迹在海外,美土欧洲)扶桑风色,檀香山芭蕉况味,平波大海,开拓我心胸神意,如今都变了梦里的山河,渺茫明灭,在我灵府的底里;

我母亲临别的泪痕,她弱手向波轮远去送爱儿的巾色,海风咸味,海鸟依恋的雅意,尽是我记忆的珍藏,我每次摩按,总不免心酸泪落,便想理箧归家,重向母怀中匐伏,回复我天伦挚爱的幸福;

我每想人生多少跋涉劳苦,多少牺牲,都只是枉费无补,我四载奔波,称名求学,毕竟在知识道上,采得几茎花草,在真理山中,爬上几个峰腰,钧天妙乐,曾否闻得,彩红色,可仍记得?——但我如何能回答?

我但自楼高车快的文明,不曾将我的心灵污抹,今日我对此古风古色,桥影藻密,依然能袒胸相见,惺惺惜别。

康桥,再会罢!

你我相知虽迟,然这一年中我心灵革命的怒潮,尽冲泻在你妩媚河身的两岸,此后清风明月夜,当照见我情热狂溢的旧痕,尚留草底桥边,明年燕子归来,当记我幽叹音节,歌吟声息,缦烂的云纹霞彩,应反映我的思想情感,此日撒向天空的恋意诗心,赞颂穆静腾辉的晚景,清晨富丽的温柔;听!那和缓的钟声解释了新秋凉绪,旅人别意,我精魂腾跃,满想化入音波,震天彻地,弥盖我爱的康桥,如慈母之于睡儿,缓抱软吻;

康桥!汝永为我精神依恋之乡!

此去身虽万里,梦魂必常绕汝左右,任地中海疾风东指,我亦必纡道西回,瞻望颜色;

归家后我母若问海外交好,我必首数康桥;在温清冬夜腊梅前,再细辨此日相与况味;

设如我星明有福,素愿竟酬,则来春花香时节,当复西航,重来此地,再检起诗针诗线,绣我理想生命的鲜花,实现年来梦境缠绵的销魂踪迹,散香柔韵节,增媚河上风流;

故我别意虽深,我愿望亦密,昨宵明月照林,我已向倾吐心胸的蕴积,今晨雨色凄清,小鸟无欢,难道也为是怅别情深,累藤长草茂,涕泪交零!

康桥!山中有黄金,天上有明星,人生至宝是情爱交感,即使山中金尽,天上星散,同情还永远是宇宙间不尽的黄金,不昧的明星;赖你和悦宁静的环境,和圣洁欢乐的光阴,我心我智,方始经爬梳洗涤,灵苗随春草怒生,沐日月光辉,听自然音乐,哺啜古今不朽——强半汝亲栽育——的文艺精英:

恍登万丈高峰,猛回头惊见真善美浩瀚的光华,覆翼在人道蠕动的下界,朗然照出生命的经纬脉络,血赤金黄,尽是爱主恋神的辛勤手绩;

康桥!你岂非是我生命的泉源?

你惠我珍品,数不胜数;最难忘骞士德顿桥下的星坝乐,弹舞殷勤,我常夜半凭阑干,倾听牧地黑影中倦牛夜嚼,水草间鱼跃虫嗤,轻挑静寞;

难忘春阳晚照,泼翻一海纯金,淹没了寺塔钟楼,长垣短堞,千百家屋顶烟突,白水青田,难忘茂林中老树纵横;巨干上黛薄荼青,却教斜剌的朝霞,抹上些微胭脂春意,忸怩神色;

难忘七月的黄昏,远树凝寂,像墨泼的山形,衬出轻柔暝色,密稠稠,七分鹅黄,三分橘绿,那妙意只可去秋梦边缘捕捉;

难忘榆荫中深宵清啭的诗禽,一腔情热,教玫瑰噙泪点首,满天星环舞幽吟,款住远近浪漫的梦魂,深深迷恋香境;

难忘村里姑娘的腮红颈白;

难忘屏绣康河的垂柳婆娑,婀娜的克莱亚英国剑桥大学的Clare学院。硕美的校友居;

一但我如何能尽数,总之此地人天妙合,虽微如寸芥残垣,亦不乏纯美精神;流贯其间,而此精神,正如宛次宛士英国诗人。所谓“通我血液,浃我心藏”,有“镇驯矫饬之功”;我此去虽归乡土,而临行怫怫,转若离家赴远;

康桥!我故里闻此,能弗怨汝僭爱,然我自有谠言代汝答付;

我今去了,记好明春新杨梅上市时节,盼望我含笑归来,再见罢,我爱的康桥!

一九二二年八月十日作